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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樂心 -【寂寞單人床】《全文完》

寂寞單人床 作者︰樂心

相親、認識、交往,只短短不到四個月,他就向她求婚?!
還說他認識她一個月之後就想娶她了。
一切,像是一場夢……
鑽戒,五十萬。
婚筵,八十桌。
新房,光裝潢就花了七百多萬。
未來公公送她一輛二百五十萬的代步賓士。
聘金多到……
擁有這樣一個帥又溫雅的外科名醫當丈夫,
擁有這樣富裕的生活,的確是讓人羨慕的,但——
婚後,她發覺他們的相處時間越來越少,
他總是因醫院開刀台數多、參加研討會、出國開會……
而常常不在家,也常常不回家。
她當然知道他忙,也能體諒,而且總是在他的溫言軟語下妥協,直到……
她需要一個人好好靜靜想一想,這樣的婚姻是她要的嗎?
寂寞雙人床和寂寞單人床有什麼差別?
為什麼外人眼中的醫師娘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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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打烊前的傢俱大賣場。

因為不是週末,本來就不多的逛街人潮已經散去。幾位僱員正在收拾整理;櫃檯前,只有一位客人在結帳。

年輕女客從顏色素雅的錢包裡掏出信用卡,纖細手指遲疑了一下,又放棄了,轉而抽出幾張大鈔。

一張紙片也隨之滑出,落在櫃檯上。

收銀小姐接過紙鈔時,低頭一看,忍不住微笑問:「你的結婚照啊?」

女客微微一愣。「看得出來是我?」

小姐順手拈起那張小小的、通常是在喜宴上發放給來賓做紀念的謝卡,端詳一番。「妝稍微濃一點而已,不過當然還是看得出來。你先生好帥喔。」

女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頭在運送三聯單上填寫資料。

「填完交給我就可以了,後天早上會送到府上,要有人在家簽收喔。」小姐叮嚀著,把發票和那張彩色小謝卡一併還給客人。

客人點點頭,慎重收了起來。

「幫小朋友買床嗎?」收銀小姐活潑地找話題閒聊。

今天最後一位客入口,只逛了十分鐘不到,就立刻決定買下一張淺色原木的樸素單人床,加上剛剛又看到隨身攜帶的結婚照,收銀小姐很理所當然地假設。

不料年輕女客人聽了,只是抬眼,安靜地望著臉上還掛著笑的收銀小姐。

「不是。」她嘴角微揚,清秀的臉蛋上有著難解的一絲落寞。「是給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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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塗茹在一陣清晰又擾人的狗吠聲中醒來。

她聽著遠處狗狗充滿生命力的吠叫,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著天花板。

視線範圍內,天花板正中央,是一盞幾乎沒有任何造型的日光燈,被她用淺藍色的布圍繞黏貼在四周,稍微美化了一點;垂下來的鏈式開關,上面綴著粉藍的蝴蝶結──這些淺藍裝飾,原來是她的一件襯衫。

深秋的陽光已經照在窗邊,窗沿的一排綠色植栽朝氣蓬勃;窗框雖然是很舊的木頭,不過被她塗上一層米白色的油漆,又掛上淺藍格子鑲白色波浪邊的窗簾之後,美化了不少;襯著陽光與一排植栽,頗有幾分浪漫氣息。

雖然是被吵醒的,不過眨了眨眼,她的睡意也漸漸褪去了。

她本來已經養成習慣,每天早晨六點半就起床,為一個男人準備早餐。現在,不用了。

她在床上賴著,窩得更深一些。

早晨的涼意讓她不想起床,用溫暖的被子裹緊自己,卻還是感到一絲絲寒冷。

因為,身邊沒有人……

塗茹翻了個身,手便落在床沿之外。

這是一張單人床。她從小就想要的,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床。反正房間小,空間有限,單人床最適合。而傢俱除了單人床之外,還有旁邊的小衣櫃,和一面穿衣鏡;再過去是充當書桌的餐桌,然後,窗下,是矮矮的書櫃。

說是書櫃,倒不如說是幾個立起來的木箱,不過在塗茹的巧手下,木箱有著典雅的外貌,上面排著不少植栽。裡面,則裝滿了書。

書的新舊不一,有的嶄新,有的卻好像被翻閱過很多次了。顏色花花綠綠的,繽紛好看。全都是小說,也全都是她的寶貝。

以前的、現在的、國內的、國外翻譯、甚至是原文……她床頭還擺了幾本,是昨夜睡前看的。她總習慣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有時候卻因為看得太入迷,直到凌晨;隔天起床,眼睛都紅紅的。

就像現在。

塗茹揉揉酸澀的眼,告訴自己,她是因為看新書看到三點才會這樣,絕對不是因為入睡前又流過淚的關係;即使是流淚,也一定是因為書內容太感人的關係,跟其他人無關。

起床。她把散落床頭的書撿起,走去書櫃前蹲下,細心排好,又順手拿起擱在旁邊的抹布,擦了擦光潔的書櫃。

重新站直了,她在小窗前伸了個懶腰,拉開窗簾,讓溫暖的陽光進來。

狗還在叫。

「媽媽快一點啦!」樓下巷子裡有個小孩的嫩嫩嗓音大叫著。狗叫得更起勁了,應和得不亦樂乎。

這樣的人間煙火,讓塗茹感覺有精神了些,彷彿脫離縹緲的夢境,重新踏上真實之土,她正腳踏實地過著她的新生活──獨身的新生活。

盥洗之後,她安靜地開始了一天。早餐只是簡單的一大杯牛奶和一顆維他命。她一向吃得少,剛起床,更是沒胃口。

以前,要不是為了那個人,她又何必……

算了,不要多想。塗茹甩甩頭,把思緒收回來。

換好一身素淨卻極有質感的灰藍色套裝,將剛及肩的發在頸後紮起,整潔低調的裝扮,配合她端莊的長相,簡直是活生生「良家婦女」活招牌。

「早啊。」下樓之際,要是在樓梯間裡遇見左鄰右舍,塗茹總會溫和地笑笑,打聲招呼。

不過,鄰居太太不是瞪著眼看她,就是撇開頭,最多尷尬地僵笑當作回應。

沒辦法,她才搬來不久,左鄰右舍都還不太認識,慢慢會好一點的。一切,都會好轉的。

七點二十分左右會來的公車,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她照例走到後面去找位置坐,一坐下,便從包包裡拿出書來,開始閱讀。

這一路顛晃到目的地,少說也要四十分鐘。她總是在車上讓自己進入一個充滿喜怒哀樂的異世界,讓別人的悲喜沖淡自己的思緒。

公車在紅綠燈前停下。旁邊是個公園,早晨運動的人群正在散去。塗茹在聽見手提錄音機播放的歌聲時,忍不住抬頭。

是跳土風舞之類的活動剛散吧,阿公阿媽們精神抖擻地談笑著,經過公車旁邊。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已逝女歌手甜美的歌聲沁入心肺,略有年代的老歌撫慰著她,時光彷彿倒流。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家。以前的家,很久以前,她還是小孩子時的家。

下午睡過午覺醒來,母親會在小院子裡整理花圃,旁邊錄音機裡,總是播放著這位女歌手的歌曲。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跟著輕聲哼了起來,彷彿又回到了一切都那麼單純的小時候。

在眾多流行音樂的衝擊下,這樣的老歌早已過時,正如她這個人一樣,總是有點過時,總是不夠時髦,不夠前衛。

那個人卻買過一整套精選CD送給她。

「你怎麼會買這個?」她的驚訝寫在臉上,滿滿的。

「看你好像很喜歡她的歌。」那個人輕描淡寫地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聽這種老掉牙的歌,有點可笑?」她試問著,有點尷尬。

他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溫婉清甜的歌聲逐漸遠去,公車往前開動,她即使留戀地回頭想捕捉什麼,也已經捕捉不到了。

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擁有愛情甜如蜜……

耿於介在音質粗糙的歌聲中醒來。

醫院的單身宿舍裡,負責打掃的工人阿姨正提著放了清潔工具的水桶走過,腳步聲很大,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播放著老歌,音量開到一百公尺外都聽得見的程度。

當然也包括房間裡的耿於介。

睜開眼,看到的只是白得有些刺眼的牆。木板床讓他有些腰酸背痛。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昨夜沒睡多久的關係。

開刀開到凌晨,他只來得及搶幾個小時的睡眠,便要起床上班。因為和衣而睡,襯衫長褲都皺了,雪白的醫師袍也沒掛起來,就丟在床頭。

起身坐在床沿,耙梳過凌亂的短髮,他托著頭,閉眼傾聽,直到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雜音刺耳的音樂聲也聽不清楚了。

那股帶著一絲絲甜味的苦澀,卻始終縈繞不去。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時光確實匆匆在流逝。他有晨會要開,要看排刀的班表,有病房回診,要指導住院醫師……又是忙碌的一天在面前等著他,而他卻一點都不想動。

睡眠不足、腰酸背痛、眼睛澀得睜不開、肚子餓……這些日子以來,每天起床之後,都是這樣。

曾經,他經歷過不一樣的早晨。

他也許睡眠時間還是永遠不夠,可是,家裡的大床舒適溫暖,家裡總有著為他準備好的精緻豐盛早餐,還有一雙纖細的玉手為他盛好稀飯,或是倒著牛奶,甚至煎個荷包蛋……

停止吧,有什麼好想的。耿於介搖搖頭,把昏沉的思緒搖散。

衝過澡換上乾淨的襯衫長褲,刮完鬍子,他甚至沒有在浴室鏡前多停留一秒鐘。短髮還濕濕的,只隨便用手指耙梳過便算數。

穿上繡有名字的白色醫師袍,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專業的威嚴與自信。不管是他修長的身材,濃眉下那雙有神的眼眸,端正英俊的臉龐,還是他出身醫生世家的背景,在在都讓旁人不由自主地產生距離感。

很多人被第一眼印象所蒙騙,卻在接觸之後發現,神經外科的第一把交椅耿於介醫師,個性其實很溫和,溫和到令人訝異。

耿於介這樣的氣質,其實不太能夠融入競爭激烈、爾虞我詐的外科體系。就連他自己的父親都說過,他不夠積極。

也是這樣的個性,讓他錯失了許多。其中有他不在意的,也有令他非常在意的。

「耿醫師早。」

走過護理站,小姐們微笑著打招呼,耿於介一個個點頭致意,略帶倦意的英俊臉龐,讓小姐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黏了過去。

直到耿醫師修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進辦公室之後,大家才戀戀不捨地回首,不約而同的歎氣。

「還是很帥。」

「而且脾氣又好。」

「對人都好有耐心又好客氣。上次有個病人要出院的時候,還特別要我向耿醫師道謝,說他真是醫術好又有醫德。」

「拜託!」站在旁邊乾等的另一名醫師終於聽不下去,忍不住開口抗議。「耿醫師的病人哪個不是麻醉過的?全身麻醉了還知道開刀的醫生很有耐心、好客氣又醫術好?在發夢啊!」

數雙怒目同時瞪過來。

「也是有半麻的啊!」「何況,耿醫師巡病房時超細心的!」「夏醫師,你好酸喔!」護士小姐面對資格較淺的醫師,嘴臉常常是截然不同的,此刻便是一個明顯例子。「我們誇獎耿醫師,又哪裡礙到你了?」

長相沒那麼搶眼討喜的夏醫師心有不平地發表議論:「你們這些小姐,通通都以貌取人啦。」

「怎麼說?」小姐們紛紛反駁:「耿醫師人很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啊,我們又不是光誇獎他長得帥。」

「人很好?好個頭啦。」夏醫師很不滿。「我也對病人很有耐心、很客氣,怎麼都沒聽你們誇獎過我?」

「就是你這種口氣嘛。」小姐們回敬他。「人家耿醫師從來不會這樣講話。」

另一邊的走廊上,耿於介去而復返的修長身影正安靜佇立。

送病例的小姐弄錯了,夏醫師手上的病例是他的,而他拿著的這一疊,應該要交給夏醫師。可是,側耳聽著他們表面上唇槍舌劍、實際上有點打情罵俏意味的對談,耿於介一點都不想走過去。

從實習開始到現在,他在這家醫院也待了不少年了,卻始終沒有辦法像夏醫師這樣跟其他人打成一片;輕鬆調笑的對話,在他身上從來不曾發生。

只要耿於介一出現,四周氣氛好像就會偷偷轉變,無論他再客氣、再溫和,都沒有人敢跟他開玩笑或胡扯幾句。

耿於介苦笑。把送錯的病例交給剛剛路過的一位護士小姐,低聲交代幾句,然後,再度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突然被帥哥醫師叫住的小護士則把病例抱在胸前,用迷濛的眼光目送耿於介的背影。

「小珍,你在幹什麼?」護理站裡有人探頭出來叫她。「趕快過來啊。」

「好帥……」小護士如夢似幻地喃喃自語。

「誰好帥?」

「耿醫師……好像明星……」小護士不疑有他,頭也不回地呢喃回答。

啪!

聞言,夏醫師把一疊病例拍在護理站的櫃檯上,沒好氣。「你們看,我就說吧,當醫生又不是選美,幹嘛老注意人家長得帥不帥。」

「我們明明也有說耿醫師個性好嘛,是夏醫師你不相信的。」

「問題是你們的講法很沒誠意……」

身後熱鬧的討論激辯還在繼續,耿於介已經越走越遠,直到完全聽不見。

市郊,正理高中。

中午休息時間,學校裡相當熱鬧。輔導室也不例外。

雖然地方不大,只有四張辦公桌,連著主任辦公室以及小小的電腦間,就構成了私立正理高中的輔導室。

主任底下,輔導老師有一男三女。這幾位女老師呢,年紀介於四十到五十五之間,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熱心助人外加閒聊八卦,學校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沒有一件逃得過她們的法眼。

每天中飯時間,就是她們高談闊論、交換情報的良機。捧著便當,上從國家大事政黨輪替到今天身上衣飾配件,話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塗茹常常在電腦間裡一面上網一面被無法忽略的談笑聲干擾,心裡忍不住想,她跟自己母親交談一年的總和,大概還趕不上她們這老師三人組一個月的份量。

年紀雖然有一段差距,不過塗茹常常覺得,安靜寡言的自己,簡直比她們更像小老太婆。

她在正理高中算是外聘的臨時人員,主要工作是整理資料、上傳各式文件並建檔,有時還負責幫各處室做文書處理工作。簡單來說,就是個打雜工讀生。

本來她該待在教學大樓的電算中心,可是那兒沒課時人跡罕至,有課時又人滿為患,中午或下課後更是一台空機都難求,她索性就搬到最安靜、人最少的辦公室,終日躲在輔導室的電腦間裡。

沒想到這幾位輔導老師……可能是職業病吧,偏偏對她充滿興趣,不斷想把塗茹拉進談話圈裡,三不五時給她誠心的建議。比如輔導主任不在的時候不用太認真工作啊,成天釘在電腦前,小心輻射線等等。

大部分時候,塗茹只是一味客氣淺笑,從不願搭腔。比較能有互動的話題,局限在很民生的部分,比如──「塗小姐,這是上次你訂的包子。」

一個猶有餘溫的大塑膠袋出現在她面前,裡面是一個個飽滿的包子,香氣微微透出,讓人垂涎。

辦公室常有一起訂購的習慣,從食物、糕餅到茶葉、蠶絲被等等,五花八門。因為長久以來的合作,加上每次訂購都是團體數量,外面店家樂意做這生意,折扣很慷慨不說,還會送貨到學校。

一個人生活,加上薪水也不多,塗茹精打細算慣了,很快就加入採買的行列。

只不過,這次訂來的東西未免也太……太划算了。

「謝謝。可是,我只訂了一包啊。」她打開塑膠袋,有點困惑地發現裡面有兩大包,整整二十四個胖胖的包子,讓她傻眼。

「我們團體買的,有多送,你就拿回去啦。」辦公室同事很豪爽地說。「吃不完冰起來就好,要吃再拿出來蒸。我家一人拿一個,每次都沒兩天就吃完了。」

塗茹苦笑。二十四個包子,食量小的她每天當三餐吃,也得吃上一兩個禮拜;因為她自己住,沒有其他家人幫她。而且,她的冰箱非常迷你。

想到這裡,她歎了一口氣。

安靜地把自己做的便當吃完,塗茹提起一袋十二個包子,盡量不引起注意地悄悄越過那幾位還在高談闊論的老師,往門口走。

她纖瘦的身影一消失,幾位老師便住口了。

「你們猜,她要去哪裡?」眼睛一轉,老師甲問。

沒人回答。

正理高中因為是所男校,一直以來都傾向聘請已婚、而且年紀不小的女老師,以防止不必要的麻煩。塗茹卻一點都不像符合標準的樣子,甚至有點太過年輕貌美。

想必是有很硬的後台,才能以這樣的身份進來正理工作吧──雖然,做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也不是老師。

「她還拿了一袋包子,不知道要給誰?」老師乙也提問。

此話一出,辦公室裡的三人,眼神都開始閃爍。她們多年來已經訓練有素,對於八卦,有著動物性的敏銳。

「我跟去看看。」丙老師說。

隨即,一個已經有點趨近梨型的身影,以非常出人意料的矯健身手,迅速且無聲地追了出去。

丙老師一路跟著塗茹進了行政大樓,一直到二樓的……訓導主任辦公室外面,眼睜睜看著塗茹敲了門,然後,那個從一進正理、全校老師都想幫忙作媒、卻莫名其妙去娶了個議員的訓導主任項名海,開門出來。

塗茹把包子交給項名海,低聲說了幾句話。

項名海點頭,收下。

兩人雖然沒有交談很久,塗茹把東西交給項名海之後,就立刻離開了。可是,遠遠跟在後面偷看的這位大嬸,卻馬上感受到有什麼不對勁。

項主任的寡言是遠近馳名的,他和塗茹卻好像頗為熟稔。塗茹不但拿包子來給項主任,項主任在塗茹離開之後,還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她走遠。

光是這樣,跟在後面有間諜特質的老師,便可以自行分析情報,組織出許多許多驚人的內幕八卦。

「外遇!」果不其然,幾分鐘之後,輔導室中立刻出現了驚呼。「項主任不是才結婚沒多久嗎?」

「我就說嘛,項主任那麼斯文的人,娶個凶巴巴的議員,根本就不搭。」負責擔任八卦追追追角色的大嬸丙老師,鐵口直斷的說。

因為事關重大,大夥兒突然都沉默了,心中充滿了挖掘到驚人八卦的緊張刺激感,讓她們忐忑不安,又有著一絲黑暗的興奮。

項名海,品格像是嶄新的不銹鋼、毫無瑕疵、光可鑒人的項主任!

跟神秘的塗小姐!不管怎麼問,都問不出任何有趣的八卦、也不說自己有沒有男朋友的塗小姐!

原來不是沒有男友,而是不能說。

不倫啊!沒想到一向校風保守的正理高中也會有如此驚心動魄的不倫事件,就在她們眼前上演。當事人之一,還天天與她們朝夕相處。

「我覺得……」「我看……」「我想……」

眾人各自醞釀了半天,正要開口盡情揮灑自己的意見時,從門口進來的纖柔身影讓她們立刻咬住唇,硬是把話吞了回去。

塗茹大概剛剛去洗過臉,鵝蛋臉畔的頭髮還有些濕濕的。細眉秀目,眼睛雖不大,但笑起來彎彎的,紅唇是飽滿的菱形,和時下流行的大眼睛小嘴巴美女相去甚遠。

不可否認,塗茹有一種溫婉的氣質,也許這就是吸引男人的地方吧?否則,剛結婚沒多久的項主任怎麼會……

眼看幾位老師都以豹子鎖定獵物的凌厲眼神盯著她,塗茹有點緊張起來。

「有什麼事嗎?」塗茹柔聲問。

「那個……塗小姐……」剛剛一路尾隨、之後匆忙趕回來當報馬仔的周老師大著膽子問:「你跟項主任很熟嗎?」

塗茹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該怎麼解釋呢?她和項名海的關係……

「你們是、是怎麼認、認識的啊?」盡量裝成輕描淡寫的問句,卻在結巴中透露了罕見的急切與尷尬。

塗茹訝異了。難道這麼快就有人知道了嗎?她才來上班沒多久而已。

眼看那幾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始終盯著她,絲毫不肯放鬆的樣子,塗茹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他是我先生……」

「什麼……項主任是你先生……」話還沒說完,就被尖銳的詫異嗓音打斷。眾人不可置信地瞪著她,簡直想撲上去把她咬死似的。

塗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已經開始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他是我先生……的弟弟,我的小叔。」塗茹終於把話說完了,附帶一個有些無奈的微笑。

越過震驚到無法動彈的八卦三人組,塗茹走回小小電腦間,關上玻璃門,重新回到她的工作崗位。

雖然專心看著眼前螢幕上慢慢開啟的網頁,塗茹還是知道外面幾個人依然或坐或站的死瞪著她,完全沒聽見午休結束的鐘聲。

「她是項主任的……大嫂?」老師甲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項主任雖然低調,他的家世卻是這些八卦老師們都耳熱能詳的。項主任的兩個哥哥都是醫生,塗茹若是他大嫂,那麼……

「那她不就是『醫師娘』了?」乙老師滿臉不可置信。「怎麼還那麼省?」

確實,塗茹一點也不像一般大眾認知的醫師娘。

她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穿著簡單,換來換去就是那幾套深色套裝。每天上下班坐公車,中午吃的是自己帶來的便當,還常常跟大家一起訂購打了折扣的便宜東西,精打細算。

怎麼看,都完完全全是個節儉而樸素的女子。

這樣的人,居然是醫生的老婆!該怎麼說呢?人不可貌相嗎?

自詡眼光精準過人的甲乙丙三位老師,終於承認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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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高氣爽,十一月的天空有著燦爛溫暖的秋陽。

正如幾年前,他們相遇的時刻……

週末晚上,耿家的晚餐桌上,全員到齊。

「相親?你要去相親?」小耿於介兩歲的弟弟聞言,大驚失色,差點連手上的筷子都掉到桌子上。

「吃飯不要大呼小叫。」耿父冷著臉教訓兒子。

一家四個人裡,有三名外科醫生,照理說應該忙得很少有機會同桌吃飯才對;只是耿父非常堅持,一個禮拜至少要有一餐是全家聚在一起的。

此刻,這個難得的聚餐時間卻被老大耿於介輕描淡寫的報告,硬是炸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三十歲相什麼親!」弟弟耿於懷還是不敢置信。「應該說,現在什麼時代了,還有人在搞相親這一套。」

「是阿姨要我去的。」耿於介低頭喝湯,不再多解釋。

耿於懷也安靜了片刻,沒有異議了。

其實這阿姨也只是母親的遠房表妹,平時並不常聯絡,但因為耿於介他們自幼喪母,對母系的親戚都有一份特殊的孺慕,從來不曾違抗過任何要求。

「可是三十歲……」

「三十歲怎麼樣?我三十歲的時候,你大哥已經四歲,你也兩歲了。」耿老醫師瞪了兒子一眼。「『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你聽過沒有?」

「有、有。《戰國策》嘛。」耿於懷搖搖頭。「老爸,就算大哥二十、三十、四十沒娶,也不會有人怪你的。何況醫院裡那麼多機會,大哥還不是過目就忘,根本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耿老醫師馬上神色一凜,很認真地問:「真的嗎?醫院裡有很多機會?怎麼都沒聽你們說過?」

「是真的。我知道的至少就有五個。不是托人來介紹,就是自己跑來想認識。」

「哦?都是哪些人?」

眼看弟弟躍躍欲試,忙不迭要出賣自己,耿於介使個警告的眼色,口中安撫著濃眉已經皺起來的父親:「沒有的事,爸,不要聽他胡說。」

「如果有不錯的對象,也該開始留意了。像我剛說過的,我二十四歲的時候認識你們的媽,二十五歲就結婚了,然後……」

「老爸,你剛說的是《戰國策》,還有你三十歲時我跟老哥幾歲,可是沒講到你跟媽什麼時候結婚。」

「住口!」耿老醫師發怒了。「誰教你頂嘴的!沒家教!」

眼看父親跟二弟又開始例行的「聯絡感情」,耿於介只是淡淡微笑,繼續喝他的湯,置身事外。

「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才清靜沒多久,耿老醫師教訓完二兒子,又絲毫不肯放鬆地回頭詢問老大:「幾歲了?家住哪裡?是做什麼的?」

耿於介把從阿姨那邊聽來的資料一一報告,耿老醫師鎖著眉認真聽著,一面點頭。

「嗯,還不錯。你跟人家約什麼時候?」耿老醫師聽完,嚴肅地下了結論:「有空帶回來看看。需要的話,我挪個時間去拜訪她父母。」

「老爸!」老二耿於懷大概剛剛還沒被罵怕,又哀號起來。「大哥只是去吃頓飯,你幹嘛搞得好像已經準備要結婚了!」

「相親之後就決定結婚的,也不是沒有,當年我跟你媽……」

這次是兄弟兩人都忍不住呻吟起來。

雖然父兼母職,不過耿老醫師一向是個嚴父,對於教養三個兒子非常一板一眼,廢話不多,只是最近他們發現,父親越來越囉嗦了。

尤其講到老伴、也就是他們早逝的母親時,更是滔滔不絕,從最小的瑣事開始講起,可以講個半天。問題是這些故事他們兄弟都從小聽到大,可以說倒背如流,耿老醫師還是重複好多次。

「老爸越來越囉嗦了。是不是更年期啊?」飯後,耿於懷忍不住低聲抱怨。

「我覺得……爸是很想念媽媽吧。」面對皺著眉的弟弟,耿於介溫和地說。

遙望客廳裡正在看已經娛樂化的電視新聞,依然腰桿挺直、一臉憂國憂民表情的父親,兄弟兩人頓時又落入沉默。

母親過世許多年了,父親一直沒有再娶。他們耿家始終缺少女主人,一家四口全是男生,陽剛氣盛,沒有普通家庭的溫暖與柔和感。

而他,身為三兄弟之首,其實早就下定決心,若是可能,他願意盡早結婚,讓這樣的情況可以有所改變。

說到底,耿於介的想法很傳統。他希望遇到一個好女孩,和她共組家庭,生幾個可愛的孩子。他有自信讓妻小都生活得很好,不虞匱乏。

可是,不知道是個性的問題,還是有什麼地方出錯了。在醫院裡,仰慕他的人從學姐、同輩、護士小姐到病人家屬,時有所聞,真正讓他有機會認識並且深入交往的,卻不多。

可能是長相吧。他的五官都是父親的翻版,濃眉俊目,鼻子直挺,還微微有些鷹勾,抿起嘴時看起來很嚴肅,讓人望而生畏。

一樣相似的五官,在他二弟身上,就精緻柔和許多。所以不知情的外人通常都直接認定,耿於介是個嚴肅至極的人。事實上,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電話。阿姨找你。」長相雖精緻柔和,但其實有點沒耐性的耿於懷按了電話,連從沙發上起身都懶,直接把無線話筒對哥哥丟過去。

「不要亂丟!掉到地上摔壞怎麼辦!」老爸又罵入口。

「不會啦,大哥一定接得到。」

這就是大家對耿於介的既定印象。反正不管再大的難題,往耿於介那裡一丟,就不用擔心了。他一定能搞定。

「於介,明天我們約中午要吃飯,你記得吧?」阿姨有點緊張。「你不會臨時被call去醫院吧?」

「不會的,約好要去,我就一定會到。」耿於介保證著。

「那就好、那就好。」說完,阿姨還忍不住又加一句:「這個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兒。我看過幾次,真的很乖巧,也滿漂亮的,只是內向一點;偏偏你也不是很愛講話的人……唉。」

耿於介失笑。「那我叫耿於懷跟我一起去好不好?他比較會講話。」

「不行!絕對不行!」阿姨立刻激烈反對。

做阿姨的很瞭解,要是讓耿於懷也去了,萬一──這「萬一」的可能性還真是滿大的──變成無心插柳柳成蔭,豈不就糟了?

耿於介的個性從來不爭不搶,弟弟們要的,二話不說就讓出去。其他什麼都好說,難道連相親對象都要讓嗎?開什麼玩笑!

「你聽清楚沒有?不能帶於懷去,就你自己一個人。」阿姨緊張得連說好幾次。「你自己來!就當來跟阿姨、還有阿姨的朋友吃頓飯,好不好?」

隔天,耿於介當然是獨自去的。

時至今日,他始終慶幸,當年他去赴了約、吃了那頓相親飯。

已經進入秋季,城市裡的白天卻還有著驚人的悶熱。

揮汗下了計程車,塗茹一抬頭就看見餐廳裡坐在窗邊的耿於介。

第一眼,塗茹沒有細看他的外貌,而是被他低頭看著雜誌的樣子給吸引。

那麼安靜而篤定,好像身旁一切都與他無關,身旁來來往往的服務生或客人,都如同是默片的背景一樣,完全不能干擾他。

好熟悉的感覺。就像看到自己,在紛擾中,尋求一方寧靜之地。

和耿於介同行的阿姨先看到塗茹,遠遠就對著她揮手。他也跟著抬頭望來,讓她的心重重的一跳!

這會是真的嗎?這個男人,職業是人人尊敬的醫生,長得又這麼好看……是她的相親對像?

她一向是個不甚起眼的女子,除了乖巧懂事之外,沒有別的優點。平凡如她,就算在諸多愛情小說中讀到夢幻般的情節,卻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兩位太太一見面就熱絡的寒暄起來,塗茹看著耿於介把桌上的雜誌收起來,然後,溫和地對她笑笑。

他剛硬有如刀雕的臉部線條柔和了,眼眸蕩漾著笑意,雖然什麼都沒說,卻讓她的心口彷彿灌入微溫的酒,頭也有點暈了起來。

「塗小姐嗎?請坐。」溫醇的嗓音低低響起,耿於介還很有禮貌地起身迎接。

站在他身邊,雖然只是片刻,那修長的身材卻讓她更加侷促了。

之後,整頓相親飯,她都處在那樣有點緊張、有點慌亂的狀況下。吃了什麼、喝了什麼,耿於介到底跟她說了什麼,又問了哪些問題,她怎麼回答的……這些,她回想起來的時候,居然完完全全沒有印象。

唯一記得的,是他看書時的側面,和那抹淡然迎人的笑意。

後來比較熟了一點之後,塗茹曾經問過他:「你那天到底在看什麼書?看得好專心。」

「Z週刊。」他含笑回答。

塗茹瞪大了眼。「騙人。」

「是真的。」英俊的臉龐揚起有點調皮的笑意。「那一期有講到我們醫院,平常沒空看,那天為了等某人,就順便看了一下。」

「講你們醫院怎樣?」塗茹還是不信,偏著頭,疑惑地問:「為什麼醫院會上八卦雜誌?」

「Z週刊有派記者常駐我們急診室,院方很頭痛,開院務會議的時候還提出來討論過因應措施。」

塗茹仰頭看著他,彼時,冬陽燦燦,他的眼眸泛著琥珀色的光芒。

令人透不過氣的家、母親高亢的嗓音、父親的冷漠……一切都彷彿淡去,只剩下他看著書的側面、他溫暖的眼眸……

塗茹只覺得心口有股隱隱的牽動。也許這一次,她該努力一點,克服自己的害羞與退縮。

而她的母親顯然也有著相同的心思。那個初識的飯局之後,塗太太打了好幾通電話,向耿於介的阿姨殷切詢問探聽,到底耿於介對自己女兒的印象如何。

得知男方的印象還不錯以後,塗太太便開始從女兒這邊下手。

「耿醫師有沒有打電話給你?」塗太太自己明明像是在電話旁邊生根了,不可能漏接任何一通電話,卻還是不死心地追問埋首書中的女兒。「他有沒有約你?有沒有?」

塗茹搖搖頭。

「你啊,就是這樣,慢吞吞的,叫你講幾句話都講不出來,這樣怎麼吸引人家注意呢?」塗太太一屁股坐在床角,開始不滿地嘮叨起來:「念到研究所畢業,都在當老師的入口,連跟人家應酬兩句都不會。」

塗茹繼續沉默,試圖暫時讓耳朵功能失效。

沒想到母親完全沒打算結束的樣子,口氣一變,商量似地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女生主動一點也沒關係,耿醫師條件這麼好,你該積極一點抓住他。」

聽得皺起眉,塗茹放下了手中的書,耐著性子問:「媽,你要我怎麼做?」

正中下懷!塗太太理直氣壯地指使:「他不打來,那你就打去找他。」

「我……」塗茹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

她才二十六歲不到,為什麼母親卻讓她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是跳樓滯銷貨,看到個還算可以的對象,就忙不迭的要送上門去?

好吧,耿於介不是「還算可以」。事實上,塗茹也承認,耿於介的客觀條件的確相當優秀,她母親的急切是可以理解的。

「你什麼你,去打啊!」塗太太搶過女兒手上的書,把一張名片塞給她。

「媽,那天也講了,他工作很忙,你也有聽到……」

「忙,能有多忙?講個三分鐘電話會死嗎!」塗太太柳眉倒豎,非常凶悍。她蠻橫起來時是無人能擋的。「你打!現在就去打!」

塗茹百般不甘願,卻無法忤逆母親。握著電話,手心在冒汗。

「我……我是塗茹,我媽媽叫我……」電話接通,才說了半句,突然又卡住。她咬住自己的下唇。

怎麼好像小孩子似的,打個電話,都得推說是媽媽的主意?

幸好耿於介一點也不介意,他溫和回應著,帶點歉意:「謝謝你打電話來,我一直想著要找你,可是最近真的很忙,實在很抱歉。」

如果是別人,塗茹大概馬上就認定這都是推托之詞,只是在敷衍。可是,耿於介的語氣卻是那麼真誠、自然,化解了塗茹的尷尬和彆扭。

而且……他說……一直想要找她……

「沒關係,那,你忙吧。」塗茹覺得耳根子熱辣辣的。光是這樣聽他優雅的嗓音,就讓她心跳加速,簡直要口吃。「我只是……打電話……看看……」

耿於介輕笑。「我週末不用值班,你有空嗎?能不能出來吃頓飯?」

「這週末嗎?」塗茹遲疑了一下。

塗太太全神貫注地在偷聽,此刻馬上湊近,用力點頭又猛捏女兒的手臂,不太輕聲地提醒:「說好,你就說好啊。」

「我媽叫我說好。」有點賭氣、故意說給母親聽似的回應,果然讓塗太太橫眉豎目,不敢置信地瞪著女兒,簡直想要動手打她。

電話那邊卻是一愣,然後,傳來一陣低沉卻好聽的笑聲。「那真是謝謝伯母。禮拜六晚上可以嗎?」

約好時間地點,塗茹在母親猛捏她的指示下,婉拒了耿於介來接她的好意。掛了電話,塗茹望望自己的手臂,已經被捏得浮起幾道紅指印了。

「你要體貼他一點!人家是醫生,那麼忙,你還要人家來接嗎?」塗太太大聲訓斥:「人家肯約你就很不錯了,你多遷就一下,聽見沒有?」

電話是她打的,他一開口約就忙不迭的同意了,還要怎麼樣?她還能怎樣降低自己的身價?面對母親的口沫橫飛、諄諄教誨,塗茹完全無言以對。

有時候連她都受不了自己的母親了,更何況是一個外人如他?

幸好耿於介從來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她母親。有時候,塗茹甚至覺得,耿於介的耐性已經到達無人能及的境界。

到後來,耿於介每次打電話讓塗太太接到,或是來接塗茹時,總是微笑著、耐心地和塗太太應對,溫和有禮,讓塗太太滿意到不能再滿意。

無論如何,他們開始約會了。

兩人都靜,耿於介的工作又非常累,所以見面總是吃個飯,頂多看場電影、散散步而已,簡直像是時光倒流二十年,三廳時代的男女交往,純情得要死。

塗茹卻很期待,期待能與他見面、說話,甚至只是看看他也好。

不只是從家裡、從母親面前逃開幾小時而已。耿於介天生有種讓人覺得安心的特質,講話不疾不徐,從來不會打斷她,總是很耐心地聽她說話。

漸漸的,她在他面前可以自在談笑了。

漸漸的,她發現才一分開,她就開始期待下次見面的機會。電話一響,就希望是他。在街上看到顏色、型號相同的車款,就忍不住想看駕駛是誰,一顆心怦怦跳著,希望能和他巧遇。

所有小說裡看過的,患得患失的症狀,都一一在她身上偷偷出現。生平第一次,她能夠貼近女主角的心,演練那些在戀愛中方能嘗遍的喜怒哀樂。

戀愛的定義是什麼?兩情相悅嗎?

那麼,面對溫和有禮的耿於介,她其實不太確定自己是在戀愛,還是單戀。

就這樣,他們清淡如水的交往了三個月。

然後,農曆年前,耿於介邀她到家裡吃飯。

行前,她失眠了幾個晚上,不知道該穿什麼,該帶什麼見面禮去,該說什麼,又該怎麼應對……

去了之後,再來連續好幾天還是睡不好──因為,腦海裡一直縈繞著耿家的一切。

耿家已經好幾代是醫生,在地方上頗有名氣。他家從房子外觀到內部的裝潢、傢俱,一切都不張揚,卻很有質感。尤其車庫中一字排開的幾輛閃亮歐洲房車,更是令人側目。

那頓晚飯,除了耿於介自己,耿老醫師,以及耿於介的兩個弟弟都在場。耿老醫師顯然花了許多時間與精神在栽培這三個兒子。塗茹在耿老醫師嚴肅而剛硬的臉上看到二十年後的耿於介。

只是,耿於介要溫和多了。他在自己家裡顯然很放鬆,總是微笑聽著旁人講話,在父親板著臉把塗茹問得滿臉通紅又說不出話來時,輕鬆幾句話便幫她改口了。

「你們現在交往得怎麼樣?」耿老醫師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銳利地盯著塗茹,毫不客氣地問:「未來有沒有什麼打算?」

塗茹還在猶豫,耿於介已經接口:「很順利。未來計劃我們雖然還沒討論到,不過快了。」

這是什麼意思?塗茹記得自己恍惚中一直在想:什麼東西快了?

又失眠了好幾天,終於,在她發現睡不好一個禮拜,可以成功減重兩公斤之後,耿於介揭開了這個讓她百思不解的謎題。

「我們是不是……就選個日子?」

週末,剛剛一起吃過飯,耿於介送她回家的途中,好像在問她晚餐好不好吃那樣,輕鬆寫意地開口。

因為已經反覆思量了一個多禮拜,所以他一問,她馬上就聽懂了,心跳陡地漏了一拍,耳根子麻辣辣的燙起來。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和我爸爸下禮拜會找時間到府上拜訪。」

他還是那樣平緩地說著,略低的嗓音,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好像一切交給他就沒問題了。

這就是求婚了嗎?她在心慌意亂中,模糊地想著:會不會……太快了?

她大概在不知不覺中把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耿於介低沉的笑聲讓她驚醒。

「很快嗎?」他修長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疲倦的他還是那麼好看,塗茹幾乎不敢直視他的側面。「我認識你一個月就想娶你了,我們還是談了快四個月的戀愛。這樣算快嗎?」

完全沒料到會聽到這麼爆炸性的告白,塗茹整個人都傻了,連車子已經停在她家門口了都不知道。

他帶著笑的吻很輕、很溫柔地落在她唇上,試圖把她拉回現實。

「你可以考慮看看嗎?」耿於介請求著。

他溫暖的眼眸望著她,讓她全身像是泡在暖洋洋的酒裡。

帶著微醺的恍惚感回家,那天晚上,塗茹本來以為可以睡得很好,結果並不然。因為她作了夢。

夢中,她是個快樂的新嫁娘,身邊良人英俊挺拔,深情款款。她一身華麗白紗,挽著堅實有力的手臂,在祝賀賓客羨慕的眼光中,緩緩步上紅毯。一切都很完美,她卻老覺得有什麼不對。

到底是什麼不對呢?明明應該什麼問題都沒有,美夢成真,結局圓滿,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呀……

「裙子破掉了啦!」刺耳的尖叫劃破背景輕柔的古典音樂,塗茹連在夢中都覺得一陣刺骨的驚慌開始蔓延,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背後流下冷汗。

「破那麼大一個洞你還敢穿!哎唷!丟臉死了!耿醫師怎麼敢娶喔!還不趕快脫下來我幫你補!」她母親尖銳的嗓子喊得好大聲。

怎麼辦?大家都看見了。

塗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羞愧欲死。是為了後面破了大洞、連屁股都露出來的白紗?還是因為尖聲斥責、毫不留情的母親?

從惡夢中驚醒,她猛然坐起,擁著棉被,不斷發抖。

「姊,你怎麼了?」從小到大都跟她分享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的妹妹塗芬,此刻也被吵醒了,翻身,帶著濃濃睡意,模糊問著:「你作惡夢嗎?」

姊姊一向淺眠,一點小事都能讓她輾轉大半夜,其實塗芬也習慣了。只是這段時間,塗茹幾乎每晚都這樣,塗芬不得不擔心。

「你又睡不好?要不要喝杯牛奶?」良久,塗芬沒聽到回答,也坐了起來。

房間很暗,姊妹倆在床上坐得很近,塗芬聽見姊姊的呼吸淺而快,忍不住伸手碰碰塗茹的臂。

「我……沒事。」塗茹好半晌才說。

「沒事就好,趕快睡吧。」塗芬又躺了回去。「你明天還要上班,我早上也有課。最近你常常睡不好,害我也……」

在妹妹大大的呵欠聲中,塗茹冷靜地宣佈:「小芬,我可能要結婚了。」

「什麼?」這一驚非同小可,塗芬馬上睡意全消,筆直彈坐了起來。「姊,你剛說什麼?!」

黑暗中,只有走廊留的小燈洩漏微弱光線,塗芬努力想看清楚姊姊的表情,看她是不是睡昏頭了,還是在開玩笑。

不,不可能,她姊是她見過最端莊正經的女生,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所以,這代表……

「耿醫師向你求婚了?」心念一轉,塗芬陡然興奮起來。「什麼時候?今天嗎?他怎麼說的?有沒有很浪漫?有沒有玫瑰花?有沒有下跪?你怎麼回答的?天啊,老媽明天大概會去買鞭炮回來放!」

塗茹按住有些忘形的妹妹。「你不要叫,大家都在睡覺……」

「姊,你怎麼還能這麼冷靜!」塗芬抓住姊姊的肩膀猛搖起來。「天啊姊,耿醫師那麼帥,他們家又有錢,你好幸福喔!」

「小芬。」塗茹略略提高聲音,試圖阻止。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四下俱靜的凌晨,交談的話聲,加上妹妹的吼叫、咯咯的笑聲,已經把隔壁房間的父母吵醒。

塗父是小學校長,塗家住的是略陳舊的日式宿舍,壁板很薄,就有這個壞處。

「你們不睡覺在吵什麼?」母親在隔壁房間不滿地罵過來。「半夜三更的,明天都不用上班上課嗎!」

「姊,你說啊,趕快說啦!」塗芬一個勁兒的催,看塗茹遲疑著不肯開口,索性拉開嗓門幫忙。「天大的好消息!姊要嫁啦!耿醫師向她求婚了!」

這一聽,乖乖不得了,簡直比互助會的開標還讓塗太太關心,只聽她砰乓下了床,連拖鞋都來不及穿,三步並作兩步的,奔過走廊,衝到女兒房間,劈頭就問:「小芬你說什麼?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問她!」

日光燈被母親啪的一聲打開,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眼,塗茹反射性地遮住眉額。

湊到面前的,是母親那張很平凡的中年婦女的臉,猶有睡意,卻熱切渴盼得讓人心驚膽跳。

「小茹,你說,耿醫師說要娶你了?」

她的手臂被母親緊緊抓住,吃痛之下,她往床裡縮了縮。

「是真的要娶了,還是隨口唬你一下的啊?」她父親慢吞吞地走到房間門口,一臉懶散睡意地問。

「有沒有說結婚之後住哪裡?要搬出去還是跟他家人住?」

「他媽媽死很多年了,應該沒有婆媳問題吧?」

「那婚期大概什麼時候,他有講嗎?大概想請多少人?」

「吵什麼啦,半夜不睡覺!」連小弟都起床了,很不高興的用力敲著壁板,要大家安靜。

塗茹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問題轟得頭昏,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一場夢,會變成這樣的情況。

望著眼前穿著睡衣、披頭散髮的家人們,在凌晨兩點多,聚集在小小房間裡的荒謬情景……

她突然覺得,這一切,根本也是一場夢,只是她還沒醒來而已。有一天當她醒來時,一定會覺得很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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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鑽戒,五十萬。

婚筵,訂了八十桌。

婚後住的新房,是耿家早就準備好要讓耿於介婚後搬進去的,光是裝潢就花了七百多萬。

未來的公公送一輛賓士車,說是給她代步,兩百五十萬。

男方給的聘金嘛,多得不好意思說了。

女方帶過去的嫁妝?就是她一箱又一箱的書。

以上,是她母親不斷在電話中或言談問向親友炫耀強調子一遍又一遍的、數字絲毫不差的內容。

確實,一切像是一場夢。

連看多了小說、深知幻想與現實差距有多大的塗茹,都不得不承認,這簡直像是灰姑娘遇上王子之後的劇情。

她有時會捏捏自己的大腿,測試看看會不會痛,會不會突然醒來。睜開眼睛,她還是那個最平凡的女孩,鬧鐘響了,該起床梳洗換衣服,準備去學校。

事實上,她根本不用去學校。那個寒假,塗茹就辭職了,專心準備結婚,做耿太太。

試婚紗的時候,塗茹在晶瑩明亮的穿衣鏡前不斷的回頭檢查,老覺得後面會破一個大洞。頻頻回首,簡直到神經質的地步。

「怎麼了?」有力而溫暖的大掌按住她的肩,低沉的嗓音溫和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百忙之中,依然抽空陪塗茹試婚紗的耿於介低頭看著未婚妻。

端莊嫻雅的塗茹在白紗的襯托下,顯露出平常沒有的嫵媚。只是,她眉宇間始終有股說不出來的迷茫,好像對什麼事情不確定似的。

塗茹的五官嚴格說來並不搶眼,可是,她的溫婉典雅,卻讓人移不開視線。

尤其,她右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被白淨的膚色一襯,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次見面,就緊緊抓住耿於介的視線。

他發現,自己居然有股奇怪的衝動想要靠過去,親吻那顆被笑稱是愛哭象徵的小痣……

塗茹大概完全不知道他的綺念,否則,不會那樣仰著頭靜靜看他,毫無戒心。

「我只是怕……後面有什麼不對,我看不見。」塗茹憂心忡忡地回答。

耿於介失笑。他就是這樣被吸引的。

第一次見面,交談雖然不多,卻很容易便讓耿於介發現,塗茹不是需要人照顧的那種嬌弱女子,相反地,她總是在照顧人。

比如兩位媽媽級的長輩聊得開心,塗茹會輕聲請在桌旁乾等多時的服務生等一下再過來。身為相親主角,也是她注意到兩位長輩的茶喝完了、冷了。點菜時,請其他人先點;上菜之後,還細心地幫只顧著講話的媽媽把菜夾到面前小盤中。

然後,耿於介漸漸知道了,這是她的個性。

塗茹好像不知道任性這兩個字怎麼寫。交往以來,她一直配合耿於介忙得天昏地暗的時間表,毫無怨言,甚至還擔心他的身體,擔心她給他帶來負擔,貼心溫婉得令人心疼。

怎麼會擔心這麼多事情?年輕女孩子不該是這樣的。

耿於介忍不住,伸手撫過塗茹彎彎的秀眉。「後面沒什麼不對。禮服做得很好,你穿起來很漂亮。」

塗茹眨眨眼,神情有些困惑。

不是她不相信耿於介,而是,耿家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英俊。自知長相平凡的自己被他這樣誇獎時,塗茹總覺得……有些詭異。

耿於介修長的手指輕輕從柳眉滑過,來到她的眼角,指尖在那顆逗人的小痣附近戀戀地游移。

雖然身旁還有婚紗店的店員、小姐來來去去,耿於介也只是伸手輕觸她的眼角而已,氣氛卻親暱曖昧得令人心跳加速。

塗茹體溫慢慢在升高,尤其是臉蛋。「你……」

嗶──才開口,塗茹馬上被呼叫器的聲響嚇得差點跳起來。

不只她,店中其他的人也都吃了一驚,紛紛轉頭尋找聲響的來源。

耿於介從口袋中摸出呼叫器,端詳了幾秒鐘,關掉,塞回口袋裡。

「我打個電話。」耿於介抱歉地看了塗茹一眼,塗茹點點頭,他便拿著手機大步走出門外去了。

「現在還有人用呼叫器哦?不是都用手機了?」負責服務他們的店員走了過來,有點困惑地問。

「醫院怕電訊干擾儀器,所以盡量不用一般行動電話。」塗茹輕聲解釋。「加上前一陣子PHS的系統出問題,所以才暫時改用呼叫器。」

不料這樣的輕描淡寫還是讓店員興奮地睜大眼睛。「醫院?塗小姐,你先生是醫生呀?大家之前都在猜他是什麼職業耶!長得這麼帥,我們本來以為不是模特兒就是演員!」

塗茹苦笑。她覺得耿於介身上根本沒有明星那種華麗的氣質。可是,看他的長相……塗茹實在不能怪小姐們這樣猜測。

「真的是醫生啊?原來醫生也有帥的,我去看病都只看到醜醜的、胖胖的戴眼鏡的那種土醫生。」

醫生當然也有好看的,耿家就有好幾個,還有老有少。而她,居然要成為耿家的一份子了……

真的不是夢嗎?塗茹忍不住又回頭,憂慮地看看禮服後面有沒有突然裂開一個大洞。

她的憂慮一直持續到婚禮當天。就連之前在結婚證書上蓋印時,她都還沒有真的要結婚的感覺。

拜別父母時,通常雙方都會灑下幾滴不捨的眼淚;不過,塗茹卻覺得,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如此心花怒放的模樣,根本半滴眼淚也不見。而她,則是緊張到哭不出來。

白緞手套裡,她的手心一直冒著冷汗。整天像是個洋娃娃般被擺佈來擺佈去,她連想回頭檢查一直困擾著她、禮服裙擺上想像中的大洞,都沒辦法。

「姊,你不要一直轉頭啦,頭髮會亂。」身為伴娘的塗芬不滿地在她耳邊叮嚀著。「還有,不要咬嘴唇,口紅會掉。」

在耿於介挽著她要走進禮堂時,她發現自己在輕輕顫抖。

「不要怕。」耿於介低聲在她耳邊說,嗓音沉穩有力。「你的禮服沒有洞。真的,我保證。」

只有他知道她略帶神經質的緊張是為了什麼。只有他懂。只有他注意到。

就這樣,簡單一句話,讓塗茹的心定了下來。

沒有問題的,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婚後,他們沒有去度蜜月。原因很簡單,耿於介沒有空,挪不出假。

其實塗茹並沒有意見。老實說,她不覺得哪個飯店會比耿家舒服。

什麼都是新的,舒適豪華到極點。打掃、洗衣,甚至煮飯這些事情,有雇一位鐘點女傭幫忙,不用她動手。塗茹覺得自己就像在度一個長長的假,她只需要專心適應「耿太太」這個新身份。

「今天在家還好嗎?」耿於介每天都會這樣問。

被問話的時候,她通常是被擁在一個堅實又溫柔的懷抱裡,塗茹的輕喘總還沒有平息,回答帶著纏綿之後的沙啞,和一絲始終不褪的羞澀。「嗯,還好。」

「那就好。」

她貼在他光裸的胸膛,靜靜聽著他低沉嗓音和猛烈的心跳。

那麼篤定而沉穩的男人,竟有這樣狂野的心跳頻率。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跟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交纏,讓他毫無保留地勾引出自己的熱情,暫時忘卻一切,連羞澀靦腆都被拋在腦後。

纏綿之後,當他性感的喘息慢慢平緩時,火一般的赧意就會排山倒海般地淹沒她,染遍她的全身,燒得熱燙燙的,久久不褪。

像在喝酒,溫順好入口,卻後勁十足的烈酒。

「我們學校學務主任今天打電話來,說有個代課的缺,問我要不要去。」倦意陣陣襲來,她在他懷中打個呵欠,輕聲說著。

擁著她的懷抱卻僵了僵。

「你想回去上班?」耿於介低頭問,眉頭微微皺起。

「嗯。反正我在家裡也沒事。他們臨時找不到代課的人,所以我就答應了。」塗茹已經閉上眼了。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耿於介不答腔,只是低頭看著懷中人兒。

臉蛋還殘留著剛剛激情之後的酡紅,那雙笑起來彎彎的眼睛閉上了,合攏的長睫下,一顆小小的淚痣似乎在勾引他。

彷彿火燒般的焦灼煩躁,突然充斥他的胸口,他深呼吸,然後……

塗茹長睫陡然掀開,訝異瞪視俯近的俊臉。「你……明天不是要早起?」

他吻上她的眼角,大掌溜到她頸後,扣住她的頭,不讓她退縮。薄唇游移著,一個熱烈的吻重新貼上她,深濃得讓她無法思考,腦袋成了一鍋漿糊。

才剛剛平息的騷動又開始翻騰,情潮洶湧,她只能柔順承受。

只是這一次,他強勢而激烈,彷彿要把她整個人壓碎、融化。昏亂中,塗茹只看見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眸色深黯,好像壓抑著什麼似的。

她真的不習慣這一切。在黑暗中,舒適貴氣的大床上,她幾乎無法相信,那輕輕吟哦喘息、被引導著羞怯生澀回應的女子,竟是自己。

她需要回到熟悉的環境,以平衡那種恍惚如夢的古怪感受。

這也是為什麼她一聽到教務主任打電話來詢問,就連商量也沒商量的,便答應下來的原因。

之後,塗茹在餘韻中漂蕩著。那種全身軟弱無力,卻又疲倦得極甜美的感受,讓她的眼皮越來越重,終於睜不開,跌入夢中。

她實在是累了。這一睡,就扎扎實實睡到早上快十點,鐘點女傭在樓下開門進來時,她才悠悠醒轉。身旁空蕩蕩的,她連耿於介什麼時候起床出門,都完全無所覺。

這對一向淺眠又習慣早起的塗茹而言,實在是很罕見的事情,當然,她也知道為什麼。想到那個「原因」,塗茹的臉頰又火燙燙的燒起來。

其實,也有部分原因是耿於介刻意放輕了手腳,不願吵醒她的。只是,這個部分,她就不知道了。

她也不知道耿於介清晨整理好準備出門之際,還在床前流連了片刻,眼光繞在那睡得正熟的鵝蛋臉上,捨不得離去。

然而今天是醫院排定的開刀日,他從早到晚都排了刀,即使是新婚燕爾,也沒有什麼特權,還是得拋下嬌妻,準時進開刀房。

一直到已經進去準備開刀、刷手的時候,耿於介嘴角還掛著一絲苦笑。

回味著昨夜的甜蜜纏綿,他其實也知道,自己後來有些失控了。塗茹微蹙的眉,幾乎咬破的唇,以及無法克制的、嬌軟的輕吟聲……在在都無言地表達,她承受著怎樣的輕狂。

可是,若不是她那麼理所當然地說要回去教書……他又怎會失控?

明知道自己忙得不見天日,每天離開醫院的時間都不固定,要塗茹乖乖在家守候,其實是件很沒意義的事情,可是,耿於介卻不樂意當個開明、理性的人。

他已經戀上那個有她的家,希望她就屬於他一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以溫婉的笑臉迎接他的歸去。

這是多麼自私、多麼落後的想法。人家辛辛苦苦讀到研究所畢業,學有專長,不是為了來當家庭主婦的。

然而他的獨佔欲──以前從未影響過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這東西存在──卻讓他罕見的焦躁難安,只能抱得更緊,吻得更熱,幾乎要觸到她的心,然後,用力抓在手中,怎樣也不放。

「耿醫師?」住院醫師已經幫病人包巾,開刀部位也調整固定好了,就等他過來。等了半天,忍不住出聲提醒,耿於介才發現自己在發呆。

「喔,好了,馬上來。」

收心凝神,把綺思雜念都暫時先趕出腦海。當他走到手術台前面時,從第一助手以下,所有人的眼睛裡,都流露著有點賊的笑意。

「人家耿醫師剛結婚,連蜜月都沒去度,就回來醫院上班了,你們還這樣笑他?」坐在麻醉監視器前的醫師是老資歷了,他回頭調侃年輕英俊的主刀醫師:「耿醫師啊,今天這台刀要開五、六個小時,你可不要腳軟哪。」

此話一出,不只護士小姐們,連助手的幾個醫師都在笑。

「耿醫師體力很好的啦。」

「對啊,以前他連續幾天都開長刀,也沒問題。」

「奇怪了你們,我又沒說他體力不好,只是現在不一樣嘛,他是從早忙到晚,回家也有『工作』要做……」

外科就是外科,開刀房之內,什麼粗俗可怕的話都聽過。不要說耿於介了,連對開刀房小姐來說,這種程度的頂多算是微風弱浪,根本沒什麼。

所以耿於介也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無綵燈下,耿於介仔細觀察好用氈頭筆畫出的定位點,然後,一刀劃下,乾淨俐落,穩定而果斷。

「哇……」「喔……」略嫌誇張的歎服聲隨即響起。

應該是進來拉勾、剪線的菜鳥實習醫師吧,或是想往上爬想瘋了的住院醫師?耿於介沒有細辨。

這也是開刀房的陋習之一。馬屁文化無遠弗屆,不知道是誰教的,還是何時開始傳下來的,反正只要是菜鳥,就得對有點勢力的醫師吹捧有加。

也才劃第一刀,便不斷有嘖嘖稱奇的讚歎聲出現。

耿於介其實知道,有些人很吃這一套。就連他的長輩裡,都有那種被奉承話弄得飄飄欲仙、在科裡儼如皇帝一般的。

他早已被訓練得完全不會被這樣無聊的小動作分心了,不過今天他濃眉微微皺了起來。

「好俐落的手法……」「好穩……」

「請不要在開刀的時候閒聊。」耿於介口氣很淡,卻很堅定地打斷。

他不想讓這兩位菜鳥在這兒浪費唇舌。雖然他不像弟弟耿於懷,開刀時間總能比別人短,不過可能的話,他希望可以早點開完,早點離開。

早點……回到她的身邊。

兩個被打斷的菜鳥只安靜了幾分鐘,在抽吸器呼嚕呼嚕聲響中,突然又閔始了自作聰明的評論:「嗯,耿醫師開刀需要專心。」

廢話!誰開刀不需要專心的?

「果然就是這樣的態度,才能開得又快又好。」菜鳥二號立刻點頭稱是。

他們是不是認錯入口?開得快的是整型外科的耿於懷醫師,不是他。

「刀法細緻,層次又清楚,這真值得我們學習……」菜鳥一號補上幾句。

忍無可忍,耿於介在換器械時,斜睨了他們一眼。「要閒聊,麻煩到外面去。」

本來耿於介就是有名的悶葫蘆,他主刀的時候,通常很少聊天,不過也不曾干涉過其他人要說什麼就是了,今天連續兩次出聲制止,讓整個團隊都很訝異。

碰了釘子的兩位醫師覺得顏面無光,果然不再開口,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重。

耿於介不管,他安靜謹慎地處理著病人的腫瘤,只是偶爾與旁邊擔任第一助手的總醫師低聲討論,該講解的時候便講解幾句。

「耿醫師心情不好哦?」又是超愛裝熟的麻醉科老鳥醫師出聲,語氣依舊是故意的意有所指。「也難怪,一大早就要進開刀房,還從早到晚關在這一整天,看我們這些不妖嬌又不美麗的……」

「喂。」小姐們抗議起來。

「好啦好啦,你們都又妖嬌又美麗啦,只是耿醫師想看的,可不是你們。」見到有反應,麻醉科醫師笑得眼睛都瞇起來──當然,手術房裡,也只看得到眼睛。「人家耿醫師歸心似箭,想趕快開完回家,也是無可厚非啦,大家專心點,讓他能早早回去抱新娘子。」

結果,再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簡直像是天空突然下起紅雨似的那麼稀罕,破天荒第一遭,耿於介居然……回應、承認了!

「是啊,邱醫師說得沒錯。」耿於介淡淡說。「那就拜託大家了。」

默默思忖衡量了幾天,耿於介終於決定要跟塗茹談一談。

回到家已經過了午夜。耿於介安靜地穿過留了一盞小燈的客廳,一路上樓,進了主臥室。

然後,他有點訝異地發現,塗茹還沒睡。

溫暖的暈黃燈光下,塗茹抱著薄被蜷坐在寬闊大床上,背靠著床頭,屈起的膝上攤著一本書,旁邊還有一盒面紙,她抽了一張握在手裡。

她看書看得很專心,從側面望去,及肩的髮絲乖巧地順在耳後,露出乾淨秀氣的側面。眼睛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看起來居然……很可愛。

耿於介站在門口,沒有驚動她,只是安靜欣賞了片刻。

從第一次見到她,就開始滋生茁壯的情愫,此刻充斥著胸口,讓耿於介不得不深深呼吸,免得透不過氣來。

這是他的妻,他未來孩子們的母親。如此溫柔寧靜的氣氛,今後將天天迎接疲憊不堪的他。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不要改變。最好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永遠。

塗茹察覺了站在門口的他,抬頭,給了他一個猶帶淚痕、有些抱歉的微笑。

「你回來了。有沒有吃晚飯?我去弄點消夜?」塗茹合上書擱在一旁,掀開薄被準備下床。「還是你要先洗澡?我幫你拿衣服。」

「不忙。我在醫院洗過才回來的。」耿於介輕攬住正從他面前經過的塗茹。軟玉溫香在抱,他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裡,舒適地舒出口長氣。

耿於介一向整潔到驚人,要是開刀,一定會洗過澡換過衣服才離開醫院回家。此刻,他的懷中便有淡淡消毒藥皂的乾淨氣息。

塗茹悄悄伸手環住他勁瘦的腰,享受著日漸熟悉的氣味與溫暖。

「怎麼在哭?」低沉的嗓音溫緩地問。

「在看一本有點悲慘的小說。」塗茹有點不好意思地招供。「下午出去逛書店,一時忍不住就買了好幾本。喔,我在誠品刷了兩千多塊……」

她的信用卡是耿於介的附卡,耿於介雖然從來沒有過問她花了什麼錢,不過她用過之後總會習慣性報告一聲。

被她語氣裡的尷尬和不自在給逗笑了,耿於介低頭輕吻她的眼角,那總是讓他戀戀不捨的淚痣。

「就買了書嗎?怎麼不去逛逛街,買點衣服?」

他想起自己的同事們,有幾個總在抱怨老婆這個月花了多少錢,買了多貴又多貴的衣服、皮包、鞋子……他的老婆,卻總在買書。

「也買了。」塗茹更不自在了,老實報告:「買了套裝和襯衫、長褲。總共七千多。」

「我喜歡看你穿洋裝、裙子。」耿於介的話有些含糊,他的唇正溫柔地掠過她柔軟的頰,尋到她的唇,準備──「可是我去上課,比較不習慣穿洋裝……」

細細的回答聲,讓耿於介陡然僵住。

對了,這是他要談的事情,怎麼一靠近她就忘得一乾二淨,什麼都不記得了。

慢慢抬起頭,耿於介略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他認真地看著眼前已經染上淡淡赧意的秀致臉蛋。

「你……真的要回去教書?」他聽見自己有些沙啞地問。

沒想到塗茹的反應是睜大了盈盈眼眸,好訝異地看著他。

「我已經回去教了一個禮拜了呀。一、三、五有課,因為是代課,一天只有兩堂。若要正式續聘,大概會等到下學期開學前再決定。這個……我不是上次就跟你說過了?」

有這樣的事?耿於介的濃眉鎖了起來,回想著。

「嗯……」塗茹臉上的羞澀之意更深了,她不太自在地細聲解釋:「你大概不記得了。我跟你說的時候,你好像……那時……應該是累了……」

耿於介雖然沒有清楚記起,不過也猜到了個大概。

應該是兩人纏綿之後,他擁著她快入睡時說的枕畔細語吧。

「關於這件事,我們能談一談嗎?」雖是詢問,耿於介的口氣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嚴肅。「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去上班?」

塗茹偏著頭,打量她眼前的俊臉,隱約感覺得出來,他不願意讓她回去學校教書。

「我在家裡反正也沒事情做。」塗茹耐心解釋。「家事、打掃都不用我,你又不常在家,那……我要做什麼?」

塗茹二十多年來已經習慣讓自己忙碌,不是認真讀書、工作,就是幫忙家裡大大小小家事。結婚前忙著準備新家、準備婚禮,所以沒有感覺,但是婚後……她立刻體會到生活的巨大轉變。

她不再忙碌,甚至,閒得發慌。

「你可以看書。」耿於介尋思著,試圖提供建議:「你不是很喜歡看書嗎?書房那些你都看完了?」

重新裝潢時,耿於介特別讓她擁有一間夢寐以求的書房,三面牆壁都是整面牆寬的落地書櫃,除了自己的書以外,塗茹的小說藏書也擺滿了一整櫃,而且還在緩慢增加中。

「我帶來的當然都看完了,還不止一次。」塗茹皺皺鼻子。「你的醫學書籍我看不懂。你不是要我看那些吧?」

「那就多買一些。或者,回娘家走走?」

聞言,塗茹的眉眼間突然掠過一抹陰霾。她沒有回答。

她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她與家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本來就不是很親密的關係,在她婚後,好像更疏淡了。大家對她都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敬意,好像嫁了醫生之後,她就高人一等了似的。

「還是,就好好休息?你之前忙了好一陣子,不累嗎?」

「可是,人也不能每天只睡覺啊。」她杏眸中露出一絲茫然。「你覺得,我在家裡應該做些什麼?除了每天等你回來以外?」

而他也不一定回來。有時忙得晚了,就乾脆睡在醫院休息室。

耿於介認真思考著。他在腦海中迅速調出資料庫,檢查身旁每個身為醫師的熟人、親戚們,他們的太太都在做什麼。

除了也在醫院服務的家眷以外,耿於介很挫折的承認,他完全不知道別人的老婆都怎麼過生活。

與生俱來加上後天嚴格訓練過的責任感,讓耿於介慎重地承諾:「我一定會幫你想出來的。」

「那,在你想出來之前,我可以回去上課吧?對不對?」

望著那張略仰著、充滿祈望意味的秀氣臉蛋,耿於介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他還是不樂意,捨不得。

「還是再考慮看看吧。」他溫和地表達了不贊成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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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謂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最近,這句話老在塗茹腦海中盤旋。

才代了沒多久的課,暑假就到了。暑期輔導也不是沒有代課的機會,只不過在進入炎夏之後,她經歷了連續一個禮拜疑似中暑的折磨,讓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繼續代課的可能性。

本來以為是在烈日下奔波,來往家裡與學校之間的關係。塗茹不願開那輛嶄新閃亮的賓士房車去學校──她已經被舊日同事半真半假地酸過好幾次了──所以寧願搭捷運、公車往返。

而當她每天下公車都頭暈眼花、胸口發悶,回家後什麼都不想吃,老覺得胃裡被塞了鐵塊的時候,體重狠狠掉了三公斤,虛弱得讓她暫時打消了代課的念頭。

耿於介百忙之中還是注意到了她的憔悴。一天下午,他打電話給她,要她去醫院一趟,檢查一下。

「我真的只是中暑而已,喝點退火的,休息休息就可以了。」塗茹生平就怕麻煩人,一直到進了醫院跟耿於介碰面了,還在徒勞地解釋著。

耿於介沒有多說,他的唇角一直彎著一抹篤定的淺笑。

他們一到,連掛號都不用,直接上樓到……婦產科。

半小時之後,耿於介謝過婦產科的同事,牽著一臉震驚的塗茹,緩步走過掛號區,往電梯移動。

電梯裡的鏡面,映出耿於介始終不褪的微笑。塗茹終於有些明白,那抹篤定的笑意是為了什麼。

「你……比我還早知道我懷孕了?」

塗茹很震驚。不只是為了她懷孕了這件事,還因為耿於介每天早出晚歸,居然對她的身體狀況瞭若指掌。

「我只是猜測。」

「真的嗎?」塗茹忍不住嘀咕:「我看你很篤定的樣子。」

耿於介笑意加深了,眼眸閃爍著溫柔的寵溺。

「再來就好好待在家裡照顧身體,好不好?」他在電梯裡殷殷叮嚀著她:「你太瘦了。剛剛劉醫師也說,至少要再增加五公斤。多吃多睡點,別再辛辛苦苦的去上課了。」

就這樣,她重回工作崗位的機會,便在丈夫的溫和反對及小寶寶毫無預警的報到下,化為烏有。

也許她就是注定得待在家裡當個醫生娘,其他的,強求也無用。

消息曝光之後,最高興的,當然包括榮升祖字輩的人物們。

耿老醫師本身也很忙,卻三番兩次打電話來關心,嚴肅交代許多注意事項,讓塗茹每次接電話都要自備紙筆,好像學生聽訓似的一一寫下來。

而塗茹的母親更是樂開了花,帶了一票親友殺到耿家,坐了整個下午,意氣風發地高談闊論,當場給了一場「女兒嫁得好,母親絕對厥功甚偉」的即席演講。

當她母親在細數從小怎麼教養塗茹、花了多少心血、嫁給醫生多好又多好、耿於介多疼愛塗茹、房子車子多麼高級,令同行親友都羨慕得要命的時候,塗茹在旁邊倒茶倒飲料,張羅水果點心,忙得不可開交,連坐都沒有辦法坐下來。

終於送走自己的母親與客人們之後,塗茹累得攤倒在沙發上,連晚餐都沒力氣、也沒胃口吃。

她就那樣窩在沙發上動也沒動,直到晚上九點多耿於介踏進家門。

「我不覺得『請我媽媽來照顧我』這件事是行得通的。」塗茹面對他的疑問眼光,只是淡淡地說,手指揉著太陽穴。

耿於介微笑,順手收拾著咖啡桌上狼籍的杯盤。

「你放著,我等一下就起來整理……」

她一向不習慣讓別人服侍,老覺得收拾整理這樣的事情是她的責任。可是,實在是好累……

最後是耿於介收乾淨了桌面,還倒了杯蜂蜜檸檬汁給她,在她身旁坐下。

她啜飲著酸酸甜甜的飲料,向後靠在耿於介肩頭。耿於介溫和地圈住她。

「不要你媽媽來,不然,要找誰呢?」耿於介最近都在思考這件事情。他在她耳畔有些抱歉地說:「我媽已經過世很久了,不然,照理說該有婆婆照顧的。」

塗茹忍不住笑起來,轉頭看他。「你都沒看過電視上的連續劇嗎?婆婆跟媳婦之間,哪有你想的這麼單純。」

「我媽人很好的。何況,你這麼乖,她一定會喜歡你。」耿於介吻了吻她的頭髮,微笑說著。

塗茹從小到大的優點就是這個「乖」字,被誇多了,好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長處。她有些無奈地扯扯嘴角。

「我可以照顧自己。」她堅定保證著。「我已經去買了一些書回來看。網路上也有很多資訊,還有公公也常常關心……而且,我還有你啊,耿醫師。」

「抱歉,我一直這麼忙。」耿於介摟緊懷中人兒。

「真的沒關係,你的工作就是這樣。」

她才二十五、六歲,居然已經要當媽媽了。

總是這麼懂事,成熟得讓人心疼……耿於介忍不住低頭尋找那還帶著淡淡蜂蜜甜味、檸檬微酸的紅唇。溫存纏綿,品嚐專屬於他的甜美滋味。

「我還是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好不容易鬆開了糾纏,耿於介低低地說:「我知道你會照顧自己,可是,我怕你無聊。」

是真的很無聊。她沒有工作,也不用忙家事,個性又不愛出門,成天待在家裡,饒是精緻華麗的豪宅也會住膩吧。

「那不然,我去買更多更多的書?」塗茹有些無可奈何地回答。

耿於介笑了,英俊的臉上洋溢著寵溺。「好。你愛買多少就買多少,盡量刷吧,書太重的話,我去幫你搬。」

「你哪有空。」塗茹輕笑。「我不會買到搬不回來的,放心。」

所以之後,塗茹更常跑書店了。每隔幾天就去一趟。

「塗──茹?」

結帳時,塗茹還正看著櫃檯上一疊小山般的書發呆,正在發愁該怎麼搬到車上時,她身後突然響起猶豫的喚聲。

驚訝回頭,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戴頂棒球帽的瘦長人影,剛從倉庫走出來,推著堆滿新書的小推車,正站在她面前。帽沿下,是一張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臉孔。

略寬的嘴,高高的顴骨,一雙閃爍著笑意的眼睛……

「你不記得我了對不對?我是你高中同學呀!」對方乾脆把臉湊到她面前。「看仔細一點,雖然我們只同班過一年,可是,你應該不會忘記你的王子吧?」

這麼一說,塗茹馬上就想起來了。這是曹文儀!真的是她高中同班同學!

瘦高個兒、長手長腳的曹文儀,從高中時代就愛笑愛講話,熱鬧得不得了。功課雖平平,但各項課外活動表現卻很耀眼,在運動場上搶盡鋒頭,是高中運動會當年跳高紀錄保持人。

高一下學期的英文話劇比賽,曹文儀擔任導演兼「男主角」。反串王子的她相當粗線條,老是忘詞,每次都需要演對手戲的人──也就是被推選出來演公主的塗茹──幫她提詞。那是她們唯一的交集。

安靜內向的塗茹始終和曹文儀、以及她的一票死黨混不到一塊兒。高二以後,一個念社會組,一個念自然組,兩人更無來往。

塗茹其實偷偷羨慕過像曹文儀這樣的人,無憂無慮,光芒四射,在女校封閉又保守的環境中依然如魚得水,恣意享受著青春,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而萬萬沒有想到,在多年以後,兩人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重遇,曹文儀還能一眼就把她認出來。

「你是曹文儀。」塗茹終於說。

「沒錯!」曹文儀啪的一聲彈了一下手指,然後誇張地指著塗茹。「你怎麼穿這樣?這是孕婦裝嗎?你懷孕了?不會吧?!」

安靜的書店裡被她這麼一嚷嚷,旁邊幾位顧客都好奇地側目。塗茹尷尬得簡直想找個地洞鑽。

其實懷孕才三個月不到,她的腹部根本不明顯,只是穿著一件白色麻紗的無袖連身裙,寬寬鬆松的,配上貝殼粉紅的平底涼鞋,和時下流行的服飾完全沾不上邊,卻有一份獨特的溫婉美感。

「你真的懷孕了?」見她沒否認,曹文儀手扶著額頭,一副要昏倒的樣子。「你要當媽了?是不是意外?有沒有結婚啊?」

天底下竟有這麼鹵莽的人!

若不是知道曹文儀的個性從以前便是如此,如果塗茹的脾氣火爆一點,大概已經掉頭就走,或當場吵起來了。

不過當下塗茹只是無奈地笑笑。「我五月結婚的……」

「五月結婚,現在就已經懷孕,你老公真努力!」還是口沒遮攔得要命,曹文儀索性彎腰打量她的小腹,很有興趣的樣子。

塗茹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這樣的「注目」。她退後幾步,試圖從櫃檯提起那兩大袋的書,打算先出書店再說。

曹文儀一看,馬上把推車往旁邊一推,跨開大步走過來。「我幫你拿!孕婦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她輕鬆愉快地提起書,陪著塗茹走出店門外,一路來到停在路邊的車子前面。

「嘩!我現在開始懷疑你是釣到金龜婿了!」曹文儀因為兩手都是書,只能用下巴比比那輛嶄新閃亮的賓上車。「從高中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會是賢妻良母,果然,要像你這樣乖巧聽話的,才能修成正果。」

她沒有惡意,她只是說說而已。塗茹不斷這樣安慰自己,一面卻無法克制地略略蹙起了眉。

她嫁得好是事實,可是,每當有人用這樣的口氣說起時,雖然她不曾表達過任何不悅,但是,她其實一直覺得有些刺耳。

用遙控器打開了中控鎖,塗茹讓曹文儀把書都放進後車廂,然後道謝。

「不用謝啦,老同學了,又是顧客。」曹文儀伸手,本來想豪爽地拍她的肩,後來又自己縮回去。「不行,孕婦的肩不能亂拍。喂,你現在在哪上班啊?住在哪裡?有空多來我們書店嘛,我可以幫你拿禮券,打員工折。」

「你在這家書店工作?」塗茹好奇地問。

她很想知道,像曹文儀的世界,和她的,會有多大的差距呢?曹文儀絕對不會是畢業工作之後沒多久就嫁人,然後專心在家待產、以後相夫教子一輩子。

「沒啊,打工而已,我是管倉庫的。」曹文儀扯下棒球帽,用手背擦擦已經沿著臉頰流下來的汗。太熱天裡,她的臉色卻不是很紅潤,甚至有些蒼白。

最奇怪的是,她的頭髮短得離奇不說,還參差不齊,卻又不像出自前衛設計師的手。

看到塗茹困惑的眼神,曹文儀咧開嘴笑笑。「怎麼樣,我的髮型很炫吧?」

不知道為什麼,塗茹覺得她的笑意很冷,也沒有到達眼眸之中。

「也沒什麼,剃光了重長就是這個樣子。」曹文儀把棒球帽戴回去。一哎,你還是跟高中時候一樣,話有夠少的。多講幾句嘛,難得遇到老同學耶。「

「我……」塗茹擔心地看看她,想問又問不出口,徒勞地張嘴又閉上。

「你怎樣?」曹文儀手插著腰,偏了偏頭,又恢復了正常,笑嘻嘻地問:「快說,你老公幹什麼的?怎麼認識的?還買得起賓士給老婆開,這麼有錢!」

「我先生他、是……醫生。」塗茹囁嚅回答,好像難以啟齒的樣子。「怎麼認識的嘛……就……人家介紹的。」

支吾其詞的解釋,卻讓曹文儀馬上醒悟:「你們是相親結婚的對不對……天啊!什麼時代了還有這種事情!塗茹,你讓我大開眼界!」

熾烈陽光下,塗茹的臉蛋已經紅透了。看她尷尬成那樣,曹文儀大笑之際,也不忍再繼續調侃下去。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曹文儀揉著臉,喘口大氣。「難得今天遇到,不如就請我喝杯咖啡吧,反正你是醫生的老婆,一定很有錢又整天在家無所事事。」

「啊?你不用回去上班嗎?」情況急轉直下,塗茹跟不上曹文儀這種跳躍式的思考模式,和擅自決定的專斷。

「那個沒關係啦,我打聲招呼就好,反正隔壁而已。不用怕,我們店長跟我超熟的,他有事會叫我。」

就這樣,塗茹被半請半強迫地拖去書店隔壁的小咖啡館喝飲料、敘舊。

說是敘舊,其實大部分都是曹文儀在講。不過因為曹文儀的個性本來就熱鬧海派,跟誰都一下子就熟起來了,不愁會冷場沒話題。塗茹倒是度過了一個相當愉快的下午。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晚上。耿於介深夜回家時,便看到塗茹坐在書房的地毯上,旁邊有個打開的防潮箱,她正在翻閱一些舊資料。

「在看什麼?怎麼坐在地上?」他一面解著領帶,一面走過去。

聞言,塗茹抬頭,盈盈淺笑相迎,耿於介覺得自己累了一天的身心,都好像被洗滌過一樣。

「啊,你回來了。」她眼裡閃爍愉悅的光芒。「我在翻以前的東西,我們高中時候的班刊,還有紀念冊。」

「怎麼突然想要翻這些?」他俯身吻了一下她頭頂心,順便也在她身旁坐下。

塗茹很自然地往後倚進那寬厚的胸膛,舉起手上的紀念冊,給身後的他看。「我今天去買書的時候,遇到一個高中同學。你看,就是這一個。」

「哦?你們很熟嗎?」耿於介看了看,隨口問。

「不熟。不過今天聊得滿愉快的。她一直都很活潑、很會講話,以前在學校就是風雲人物,很多學妹都好崇拜她。」

看著懷裡妻子難得的興致高昂,耿於介忍不住也跟著嘴角微揚。

「可是你比她漂亮。」他逗她。「你高中時,是不是也有很多學妹喜歡?」

「才沒有。」塗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是最不起眼的那種學生耶。」

「翻你以前的畢業照給我看,我幫你鑒定。」耿於介要求。

看著那張清純秀氣的照片,耿於介的笑意更深了。

「你在笑我嗎?」塗茹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她很敏感地把畢業紀念冊合上。

「怎麼會呢?你想太多了。」

說著,他開始親吻她小小的耳朵、細緻的耳後、頸側。

「我還沒說完呀。她今天看到我,才聊沒幾句,馬上就猜中我們是相親結婚的,還說……」

訴說著的紅唇,被已經不專心的丈夫佔領。

書房裡,很快重新落入寂靜。

雖然在一起時是如此這般的燕爾甜蜜,但相聚的時間實在不多,日子一天天過去,塗茹也就越來越少看到她的丈夫。

反而是曹文儀,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老同學,成了她最常聊天的對象。

「你老公到底在忙什麼啊?」

安靜的午後,書店裡只有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小朋友在選童書。曹文儀上身探出,乾脆趴在櫃檯上,和文文靜靜坐在旁邊的塗茹說話。

塗茹被這樣一問,只是抬眼望望,又低頭繼續翻雜誌。

她的臉蛋圓潤了些,一襲淺灰色連身裙沒讓她顯出孕味,反而增添飄逸氣質。秀氣的臉蛋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溫婉與優雅,此刻又增添了將為人母的一股特殊風情,讓人忍不住會想多看一眼。

若多看幾眼的話,便不難看出,她眉眼間的一抹輕愁。

曹文儀認真端詳她半晌,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聽到我在問你?你老公最近還是很忙,老是放你獨守空閨,對不對?」

塗茹聽見了,她只是不想回答。帶著被冒犯的微微不悅,她繼續保持沉默。

「全世界都知道醫生很忙,不過忙成這樣也太誇張了。又不是跨國集團的總裁,忙什麼大事業。」曹文儀懶洋洋地趴在櫃檯上,手指無聊地敲著桌面。

「他最近因為負責新院區的事情,常常跑中壢。」塗茹小聲辯解著。

「嘩,中壢!是不是開始夜不歸營了?」曹文儀犀利地問。

「沒辦法,院長是他大伯,要他多幫忙一點,也是應該的。」

「才怪。頂頭上司是自己親戚,不是應該有特權可以打混摸魚嗎?」曹文儀接過旁邊年輕媽媽選好的書,開始結帳,一面還是繼續咒罵:「忙到一個禮拜好幾天不回家睡覺,拜託,這算什麼老公啊,根本就是爛男人!」

塗茹不太好意思地看看那個瞠目結舌的媽媽,對方接過裝書的紙袋後,立刻拉著兩個小孩逃之天天。

「你不要老是這樣好不好……」

「沒辦法,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誠實而已,藏不住話。」曹文儀聳聳肩。「我說真的,你老公那個長相,不要說是醫生了,就算是開垃圾車的,都會有女人跟在他後面跑。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

塗茹微微皺起眉。曹文儀說中了她不願正面承認的隱痛。

「醫院裡到處都是年輕漂亮的護士,又跟你老公朝夕相處。別罵我烏鴉嘴,可是,這出事情是遲早的事情吧,A片裡面不是都這樣演的嗎?」

聽到這裡,塗茹大吃一驚,連雜誌都不看了,只是睜大眼睛瞪著曹文儀。

「你那什麼表情,別跟我說你沒看過!第四台隨便轉都有啊,如果沒有的話,我明天帶幾片來借你,看是要美洲歐洲還亞洲的,通通都有。」

「你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塗茹大半天才擠出這句問話。

「還不就是我男朋友──」

得意洋洋的曹文儀一時不察,說了出來,卻在句尾硬生生咬住下唇,截斷了快要說完的話。

塗茹靜靜看著她,看她臉上從原本略帶譏嘲的飛揚神采,一吋一吋那樣地黯淡下來,終至沉默。

從敘舊交談中,塗茹已經知道,曹文儀的男友在年初的一場車禍中喪生。當時,開車的是曹文儀。

雖然曹文儀自己也身受重傷,歷經多次手術,頭髮就是當時剃光的;住院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總算從鬼門關裡繞了一圈回來。可是,就連塗茹都能從她刻意輕描淡寫的簡單描述中感覺得出來,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幾乎絕口不提以前的男友,卻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會像這樣脫口而出。

「文儀……」

「不要用那種憐憫的眼光看我。」曹文儀舉手,做個抵抗的姿勢。「我沒事,就像你老是說你跟老公沒問題一樣。我跟你都只是自欺欺人,同病相憐。」

「可是,我跟我先生真的沒什麼問題。」塗茹雖然溫柔安靜,但堅持起來卻絲毫不讓步。

「哦?怎麼說?」曹文儀扯起一邊嘴角,略歪著頭,有點流氣地問:「你倒是解釋看看,一個禮拜才見面一兩次,為什麼能如此確定沒問題?你說說看啊。」

每次看她故意要裝出這種痞樣,塗茹就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該怎麼解釋呢?耿於介真的越來越忙,忙到幾乎不見人影,兩人作息完全無法配合。

剛結婚時,她試圖要等耿於介回家吃晚餐,每天還要早起幫他準備早點。事實證明,這對他們兩人都是一個大負擔。

晚餐時間,耿於介通常都在忙。要回家吃飯,就必須中斷自己的工作趕回來,常常匆忙吃完又要回醫院。塗茹心疼他趕來趕去,體貼地要他忙完再回家。然後,就變成她餓著肚子等到很晚很晚,又換成耿於介捨不得了。

而她從懷孕以來就嗜睡,早晨起來了,還會孕吐,累得臉色慘白;早餐做了,她自己卻一口都吃不下,耿於介自然不要她這麼辛苦。

到後來,耿於介回家或早晨出門上班都不會吵醒她。體貼的他若太晚回來,甚至就躡足走進房間看看她,親親她的臉蛋後,逕自到客房去睡。

「為什麼不叫醒我?」她會微微抱怨。

「你需要睡眠,多休息一下。」耿於介伸手捏捏她的臉蛋,眼中充滿溫柔寵溺笑意,讓塗茹就算想生氣,也不知道從何氣起。

他們的感情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呢?

她對耿於介的依戀日漸加深,見不到他的時間裡,都在思念。可是事實是,她思念他的時間,比見到他的時間要多上許多許多。

眉眼間的輕愁又加深了,她歎了一口氣。曹文儀在旁邊全都看在眼裡。

「承認吧。我就沒看過哪對新婚夫妻像這樣聚少離多,還堅持沒問題的。」曹文儀又敲敲桌面,試圖讓塗茹回神。「喂,別人是交往多年有感情基礎了才能這樣搞,你們是相親認識的,還不太熟就結婚了,還敢放牛吃草,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塗茹略帶怨氣地瞄了直率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同學一眼。

「幹嘛這樣看我?我只是──」曹文儀說著,大剌剌的言論卻被打斷了,兩個中年男人推開書店的門進來。

其中一個表明要借用洗手間,另一個則是施施然走到雜誌區前面開始翻閱財經雜誌,還一面斜眼瞟著就坐在旁邊的塗茹。

被輕薄男人多看了幾眼之後,塗茹還算沉著,旁邊曹文儀已經按捺不住。

只見她掄起拳頭,兩眼一瞪,就想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對那眼睛不太安分的男人發出點警告。

塗茹推她回去。「你不要出來,我沒事的。」

「可是他……」

中年男人感覺到曹文儀的冷瞪,便縮到雜誌架後面去了。

正當塗茹鬆了一口氣時,她卻開始聞到一股異味,一縷白煙從雜誌架另一邊開始緩緩飄起。

這次她來不及攔,忍無可忍的曹文儀順手抄起一本塗茹剛剛在看的雜誌,捲成一卷,杏眼圓睜地走到雜誌架旁邊。

啪!雜誌卷重重拍上木架。

「先生!我們書店裡面禁、煙!這裡還有孕婦!你要抽煙的話,請你馬、上、滾、出、去!」

曹文儀大聲吼完之後,用雜誌卷指著門口,惡狠狠瞪著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

「不能抽就不能抽,叫什麼叫嘛。」男人倒是沒有多說,悻悻然地離開了。他的同伴從洗手間出來,也被橫眉豎目的曹文儀給瞪了出去,還一臉莫名其妙。

「男人,都是蠢貨。」曹文儀呸了一聲。

「文儀,你──」塗茹伸手握住挺身保護她的同學手腕,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太衝動了。」曹文儀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沒辦法,我就是這種脾氣,哪天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該,對吧?」

「別這樣說。」塗茹握緊那纖細得令人吃驚的手腕,深呼吸一口。

她其實一直很羨慕曹文儀這樣的人。

勇敢、堅強、充滿熱情和活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最可貴的是,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一如年少時的坦率,毫無保留。

毫無保留嗎?那麼,那棒球帽低低的帽沿下,一雙有神的丹鳳眼中,為什麼偶爾會流露令人困惑的陰鬱?

她們都已經長大,不再是高中時代那樣無憂無慮的少女。

「你看,要男人有屁用!真正有需要的時候,也只有女的朋友會在身邊。」曹文儀發著牢騷。「老公是醫生有什麼好,守活寡一樣。像剛剛那樣……」

「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跟著我呀。」出於反射的,塗茹還是忍不住為耿於介辯護。

是的,耿於介那麼聰明、那麼有能力,他是個會成就大事業的人,身為這種人的太太,唯一的位置,就是「賢內助」。

她是嗎?她到底幫助了他什麼?

塗茹的心情漸漸陷入了莫名的低落,她甚至沒有聽清楚曹文儀後來又咕噥了什麼。

「你幹嘛老是幫你老公講話啊,他對你又不好!你這個人就是軟柿子,連抱怨都不會!」最後,曹文儀很崩潰地說:「你這樣忍下去,有一天爆炸的時候,連你自己都會嚇死,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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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塗茹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慢慢就會好轉的。

事實證明,根本不是這樣。

「新院區落成以後,我會過去那邊外科支援。」

難得的週末相聚時刻,塗茹雀躍的心情卻在耿於介輕描淡寫的宣告中消失殆盡。

「你不是……只是幫忙籌備嗎?」

她的聲音有些緊繃,窩在他溫暖懷中的身軀也漸漸僵硬。

本來,兩人享受著安靜的午後,面前桌上有兩杯熱飲,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懷裡看書,一同賴在沙發上的感覺是那麼溫馨。

他卻好像敘述什麼小事一般地宣佈了這樣的決定。「大伯的意思是──」

「可是你之前明明說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待新院區開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崗位上,不用兩邊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著塗茹,耿於介微笑起來。這是他溫順的小妻子第一次搶白他。

「是啊,我本來是那樣以為。只不過,我對新院區那邊的人事實在不放心。」他握住她的手,緩緩解釋:「大伯分身乏術,加上他對衛生署長這個位置……嗯,需要一些時間去運作,醫院、科裡的事情必須交給我。」

「你們外科,難道就沒有別入口嗎?」塗茹無助地反問。

「當然有。只不過……」耿於介沉吟片刻。「小茹,那也是我的夢想啊。新院區的神經外科部門等於是我一手籌備的,到了那邊,沒有大伯或其他人限制著我,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我相信我一定能帶出一番新氣象。」

含蓄的言辭,卻清楚描繪出耿與介的志向。

他不曾抱怨過身處在長輩的陰影下,有著怎樣的艱辛與窒息感,總是有禮而盡責,認真扮演好他的角色。只是,他不見得真心喜歡現在的位置,他也希望能夠有所改變。

看著他侃侃而談時的神態,俊眸中閃爍的奕奕神采,塗茹的心卻一直沉下去,彷彿掉到一個無底洞裡面。

原來不是有苦衷,不是出於無奈,是他也樂意去做,願意犧牲他們相處的時間。

「那不然,我也跟你搬去中壢?」她仰著臉,祈求似地說:「讓我去陪你,好不好?這樣你就不用台北中壢兩頭跑了。」

耿於介的俊眉微微皺了起來。

「小茹,你才懷孕沒多久,還不是非常穩定,這樣搬來搬去,不太好。」耿於介還是溫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來那樣,耐心誘哄著:「而且爸爸、於懷還有你娘家都在附近不遠,你在這兒有人照應,我比較放心。如果去中壢的話──」

「你可以照顧我啊,對不對?」她還是不肯放棄。「而且,我自己也會照顧自己,不會麻煩的。」

「小茹,聽話,我還是會盡量找時間回來,台北離中壢並不遠。」他修長的指順過她緊鎖的柳眉。「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了,我想我不會在那裡待太久,只是,剛剛起步這段時間,我大概沒辦法說放手就放手。」

「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她絕望地覆述。

「真的,我保證。」

他低頭,給予她一個溫柔的允諾,卻在耐心的細吻中嘗到了略略鹹澀的滋味。

「你在哭嗎?」他擁緊她。「我只是去中壢,又不是出國,而且週末都會回來,為什麼要哭呢?」

「我不知道。」她埋首在他寬厚溫暖的懷中,止不住源源不斷的淚水,和一陣陣的心慌。

「傻瓜。書上都說孕婦情緒會不穩定,原來是真的。」耿於介故意取笑她,更加溫柔的吻熨上她顫抖的紅唇。

纏綿間,她輕輕戰慄著,感受到他全身漸漸變硬的肌肉,和他開始不穩的呼息,塗茹絕望地想著,他馬上就要喊停了,馬上就要在失控的前一秒鐘重新找回自制力,就如這一陣子以來,每一次依偎溫存時的情況。

果然,耿於介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沙啞的呻吟,然後,放開了塗茹。

她不死心,彷彿要證明什麼似的,柔軟的小手撫上他因為克制而有些扭曲的俊臉。「於介……」

他又呻吟了,拉過她的手,在掌心印下深深一吻,順勢調整坐姿,小心地不讓自己的體重壓到她。

「小茹,坐過去一點,小心我壓到你。」拒絕得那麼行雲流水。

淚水立刻衝上她的眼眶,一陣酸疼襲擊鼻腔。

她……現在很醜吧?小腹變大,腿上開始有青筋浮現,還有水腫。她的臉也變圓了,覺得自己越來越笨重而蠢拙……

最近,他不再抱她了,也不再在深夜回來時,偶爾情不自禁,以溫柔的吻喚醒她,然後共赴一場午夜的激情。

就連親吻和擁抱都是點到為止,留下她體內深切的渴望,無法抒解。

她的慾望,想和他親近、被他擁有的慾望,已經被他喚醒。可是他偏偏退回去了,變回初識時的那個謙謙君子,等閒不越雷池一步。

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正值盛年,而她是他的妻,為什麼要當個該死的君子呢?

「你小心,他在外面搞不好有管道發洩。」

恍惚間,曹文儀涼涼的警告言猶在耳,令塗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冷嗎?喝點熱牛奶。」耿於介坐開了,傾身去拿面前桌上的杯子,然後遞到她面前,還體貼地湊到她唇邊。

抑遏不住的淚珠落到乳白的牛奶裡面,喝了幾口,塗茹就喝不下了。接過杯子放回桌上,耿於介實在忍不住,又俯過去,以唇吮去她秀致臉蛋上的淚珠。

「不要哭,乖。」輕哄的嗓音帶點無奈,她甚至聽見他低低在歎氣。塗茹的淚落得更凶,幾個呼吸不順,開始打嗝。

「你一哭,我們就沒辦法繼續討論下去了。」他拉著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乖,別再哭了,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去中壢工作呢?」

那就不要去。

這句話一直哽在她喉頭,卻是怎麼努力也說不出來。

一定是懷孕的關係,讓荷爾蒙改變了,所以她才會變成這樣一個自私、不識大體、動不動就掉眼淚、不可理喻的女人。那是他的夢想,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

可是,為什麼這些解釋和安慰,相對於她心中的恐懼孤單,就像是對錯格子的齒輪,兩兩空轉著,卻怎樣都無法契合、無法同步?

像只撒嬌的貓咪,她鑽在他的懷中,怎樣都不肯抬頭、不肯移動,固執地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頸子酸了,腰也酸了,雙腿開始發麻。

「傻瓜。」耿於介又這樣叫她,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寵溺。

他開始幫她按摩,溫和地,小心地,從後頸開始,沿著脊背下去,然後是她的小腿、腳踝。

「都腫了,很難看。」她哽咽著說。

「不會。」耿於介溫和反駁,蹲跪在沙發前,然後,低頭在她被移到沙發上舒舒服服擱著的白皙小腿上,落下一個吻。

「你騙人。」塗茹軟軟控訴。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以後也不會。」

他的保證,伴隨一個堅定的吻,融入她唇間。

塗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為哪件事情先發生,導致後面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還是一個一個的獨立事件,累積之後,造成最後的結果。

耿於介也不知道。事實上,沒有人知道。

不過,很快地,塗茹驚覺到情況明顯惡化。

耿家最近喜事連連,照理說該是很開心的。長媳懷孕,醫院的新分院落成,耿於介成為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科主治醫師,而耿家的老三喜期將近……

耿家之前沒有女主人,塗茹嫁進來之後,身為長媳、長嫂,理所當然地變成拿主意的角色。耿家老三結婚的事情,女方那邊都是跟塗茹聯絡的。

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真正重規矩的人家談起婚事來有多麼繁瑣。她一面幫忙打點著,一面默默回想一年前自己結婚時有多麼簡單;簡直像是塗家把她打包好,開開心心送給耿於介便算數。

「我母親是因為難產而過世的,項名海連母親的面都沒見過。」耿於介曾經溫和地告訴她:「所以爸爸決定讓三弟從母姓,算是紀念媽媽,也常常對我們這兩個哥哥說,小弟自小沒有媽媽疼,我們要對他好一點。」

「你們都很疼他啊。」塗茹回想著他們兄弟間互動的點點滴滴,忍不住說。

耿於介笑了。「那是長大了之後才比較會想。以前小時候,我跟耿於懷都覺得是老三害死媽媽的,要是不生他,媽媽就不會死了,所以常常偷偷欺負他。」

塗茹聽得皺起眉。「那也不是他的錯……」

「小時候不懂事嘛。不過現在他也要結婚了。」耿於介微笑著,歎了一口氣,慎重請托塗茹:「小茹,名海的婚事要麻煩你多費點心了。你現在是他的大嫂,人家說長嫂如母……」

「我知道,我會盡力。」塗茹點點頭。

她看得出耿於介以及耿家其他人都對這個未來的弟媳婦很滿意。不過,除了在物質上大方到不可思議之外,耿家的醫生們實在都太忙,忙到根本沒有時間多做什麼。男方這邊的事情,諸如下定、新房、各種禮俗儀式……全部都是塗茹在張羅。

甚至,到了項名海正式訂婚的那天,耿於介還被新醫院那邊的事情纏到無法分身。筵席已經要開始,塗茹還在飯店門口焦慮地打著電話,試圖聯絡。

「我可能趕不上開席,你們就先用吧,不要等我。」轉接好幾次,好不容易找到他了,耿於介卻匆匆忙忙的。「我會盡量趕,希望結束前可以到。」

「可是,你不是答應我……」

「小茹,我現在沒有時間講話,等一下再說好嗎?」他沒有不耐煩,可是聽得出來相當急迫。

她默默掛了手機,站在飯店富麗堂皇的大廳中央,茫然發了幾秒鐘的呆。

他不來?

這些客人親友,個個有頭有臉,面對他們,塗茹雖然帶著溫婉微笑,心中卻兀自忐忑、焦慮著,緊張到頭都隱隱作痛,小腹也是。

自己結婚時,那件白紗禮服所帶來的焦慮,此刻又悄悄重現。

裙子後面,是不是有個大洞?雖然她看不見,但是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背後暗暗嗤笑?

她需要耿於介,需要他在旁邊,牽著她的手,給她溫柔的保證和安全感。

而另一方面,她也痛恨著自己的無助與依賴。

「大哥還是趕不過來嗎?」沉穩的嗓音在塗茹耳邊響起,那麼耳熟,讓她險些以為是耿於介突然出現了。

不過,也只是「險些認錯」而已。他們兄弟的嗓音雖像,塗茹還是立刻辨出,這嗓音來自項名海,也就是今天訂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們先開席,不要等了。」塗茹努力隱藏起自己的落寞,轉頭露出個溫暖微笑。

項名海沒說話,只是憂慮地看著塗茹。「大嫂,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沒事,你別擔心。」塗茹對小叔笑笑,安撫著他。

勉強撐起甜美微笑,她在眾多的賓客親友間周旋,面面俱到、溫婉大方,讓長輩們都很滿意,每個都想跟她多說兩句。

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不斷偷看宴客廳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長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寶寶似乎也感受到媽媽的焦慮與緊張,她的小腹一陣一陣收縮著,本來隱隱作痛,越來越明顯,塗茹還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時,只好開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長的主桌,她還是以溫柔笑臉迎接所有的詢問和寒暄,笑到後來,覺得臉都僵掉了。

訂婚宴是女方請客,照習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後,要偷偷提前離開;當他們一行人走過飯店的大廳時,行色匆匆的耿於介才總算出現。

「忙到現在?」身在醫界三十多年的耿老醫師看到大兒子,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弟弟則是使個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號,耿於介一進來,便對蒼白的塗茹皺了皺眉。「小茹,你不舒服嗎?臉色很不好。怎麼了?」

他還問怎麼了!強忍著陣陣的疼痛和心中的難受,塗茹在眾人面前不願多說,只是強笑。「沒事,大概妝掉了,臉色才不好……沒關係,我們先上車吧。」

耿於介回頭開自己的車在前面領路,而塗茹則充當公公與小叔耿於懷的司機──因為,只有她沒喝酒。

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在前面引導的車尾,她的視線幾度模糊。

不是因為眼淚,而是腹部疼痛。這種感覺跟生理痛很像,一陣一陣的;她只想趕快回家躺著休息,讓肚子裡陪著她奔波忙碌的寶寶也可以好好睡一覺。

當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尤其當早晨迷迷糊糊醒來,看見耿於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靜走動時,她根本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於介?」

「啊,你醒了?」耿於介回頭,過來溫柔地探了探她的額。「你有點發燒,一直翻來翻去。還有哪裡不舒服?」

「你要去哪裡?」她先不顧自己的虛弱與無力,沙啞著嗓音問。

耿於介手上拿著幾件衣服,床邊,還有一個小型的登機箱正攤開著。

「要去開神外的一個醫學年會,在英國。我上個禮拜跟你提過,忘了嗎?」他仔細盯著她。「小茹,你臉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幫你掛邱醫師的診,你早上去一趟醫院,好不好?」

塗茹幾乎連舉起手都沒力氣,但她還是抓住耿於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開會?我──」

「沒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壞了,去看一下邱醫師,然後好好休息幾天,我下禮拜就回來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我真的該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湧上來,她的眼眶紅了。「我不要你去開會!我不要自己去看邱醫師!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耿於介微微皺眉。塗茹不是會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緒真的相當不穩定,很反常。

「小茹,乖,別鬧脾氣。等我出國開會回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他緊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後放開,起身去找手機。先聯絡好婦產科的同事之後,再打電話給弟弟於懷,請他陪塗茹去檢查。

「她今天狀況不太好,大概是累著了,麻煩你。」

美麗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聲音低沉磁性,又如此體貼細心……可是,塗茹的心慌就像淚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耿於介的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他必須出發去趕飛機。當他儒雅的身影一離去,塗茹埋進枕頭間,痛哭了一場。

不知哭了多久,陽光都從厚厚蕾絲窗簾透過來了,她頭開始一陣一陣發漲、發疼時,才昏沉沉地翻身,淚眼迷濛地盯著天花板細緻美麗的浮雕。

瞪了好一會,眼睛都酸得睜不開了,只好閉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沒有力氣,很難受。

然而難受是一回事,心情爛是一回事,她還是得起床。蹣跚走到浴室,塗茹在鏡中看見一個眼泡腫、臉腫、唇色青白、披頭散髮的女人。在白色與金色作為佈置主色的華麗浴室裡,顯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畢,塗茹正準備換衣服時,才轉身走進更衣間,卻突然發現,燦爛晶瑩的更衣鏡中,映出雪白長毛地毯,上面,有鮮艷的紅花。

一朵一朵怒放著,一路,跟著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寶寶沒有留住。他們的緣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耿於介風塵僕僕趕回來時,已經是四天以後。他從機場直奔醫院,一向從容優雅的耿於介醫師,破天荒第一遭,顯露慌張的神色。

腳步急促,連跟同事打招呼都沒工夫,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過走廊,來到病房。

病房裡非常安靜。塗茹正在休息。只不過分別了幾天,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她整個瘦了一圈,彷彿有人把她的顏色抹去了,小小的臉蛋是慘白的,白到幾乎透明。

床邊椅子上有個陌生人,戴著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閱雜誌。

驟然一看,耿於介內心冒出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怒氣。有點憤怒、有點驚疑,又酸又辣──總而言之,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陌生情緒。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動手痛揍陌生人的衝動。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從英國趕回來,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未合眼,耿於介的嗓音沙啞粗糙,他毫不客氣地問。

那人抬頭,一雙帶著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過了好幾秒,耿於介才想起,這是塗茹的高中同學,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儀。

「你又是誰?」曹文儀也很不客氣地反問。

「我是塗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進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醫師了。我倒想請問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她?還讓她流產時一個人進手術房?」曹文儀字字句句都那麼尖銳,刺進耿於介已經流著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沒有塗茹流得多。她虛弱到沒有力氣說話,被他們的聲音擾醒,只是睜著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著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獄般的疼痛、手術台的冰冷觸感中,她一直呼喚的人。然而她還是必須一個人捱過這一切、這可怕的四天。

有一個部分的自己,已經隨著無緣的寶寶死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小茹。」他發現她醒了,來到床前,彎身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顫抖。「你、你辛苦了……」

「她當然辛苦。懷孕、流產、失血過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撿現成的,等著當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這人能不能閉嘴呢?能不能出去?給他們夫妻一點安靜的獨處時間,行不行?耿於介不耐煩地看她一眼。

「瞪什麼瞪!醫生架子就這麼大?」曹文儀冷笑。「可惜我不吃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職業再高貴、家裡再有錢都一樣,自私傲慢,不負責任!」

說真的,耿於介已經認真在考慮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則了;心情已經惡劣到谷底,實在不需要一個多嘴婆在旁邊煽風點火。

塗茹虛弱地打斷:「文儀,不要這樣……」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儀舉起雙手,在塗茹幽幽的注視中做投降狀。「我不講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點再來看你。」

說完,根本沒與耿於介打招呼,就逕自出去了。

病房內落回靜默。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試圖給她一點溫暖。她的手卻一直冰涼,也毫無力氣,根本沒有回握他。

良久,塗茹才開口。一開口,就是道歉。

「對不起……」她哽咽了。「我沒有好好保護寶寶,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這樣說。」耿於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對孱弱的妻子時,剛剛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必須先放在一旁,他要堅強,要當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體養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溫柔的解釋與安撫並沒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實上,塗茹好像完全沒有聽進去,她一直在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彷彿像回音一樣,在室內、在他耳邊盤旋著,久久都不曾散去。

後來她體力實在不支,又帶著眼淚昏睡過去。耿於介握著她的手,一個人孤獨地迎接漸漸籠罩、由窗外蔓延進來的暮色。

耿於介確定,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住院那幾天,曹文儀日日來報到,從不給耿於介好臉色看,而耿於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們各忙各的,眼中都沒有彼此存在,只有塗茹。

換成以往,依著塗茹的個性,應該是會從中緩頰安撫,試圖讓氣氛好一點的;但是,自從事情發生以來,塗茹變得更安靜了。她好像縮到了一個無形的殼裡面,把其他人都隔離在外,無法接近。

別人也就罷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耿於介的煩躁與日俱增,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對耿父、耿於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國趕來探望的項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寶寶沒了,全都是她的錯似的。任耿於介怎麼開導、勸解都沒用。

當塗茹的母親來探望的時候,耿於介才有點瞭解是為了什麼。

他的丈母娘,一出現便哭天搶地,直斥女兒的不小心,罵她不懂事,不會照顧自己……反正,千錯萬錯,都是塗茹的錯,害她好好的一個外孫就這樣沒了。

如此戲劇化的母親,怎會養育出這麼溫婉似水、清靈秀氣的女兒?耿於介始終沒有辦法理解。

那麼,她和他的寶寶,又會是怎樣的個性?他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著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然後,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佔領胸口。

如果連他都這樣了,與之骨肉相連的塗茹,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承受著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於介無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罵的戲碼實在太誇張,嚴重考驗著耿於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著,陪塗茹坐在床沿,溫暖大掌緊緊握著她始終冰冷的小手,給她力量。

是她主動抽出了手,輕輕推著他,在他身旁細聲說:「你不用陪我聽這些,媽還要鬧上好一陣子,你先走沒關係,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這是謊話。他的手機、呼叫器、院內廣播都已經狂響過一輪。小姐、實習醫師都到病房來探頭探腦過,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開,可是,他怎樣也沒辦法提起腳步離去。

「真的沒有關係。」塗茹很堅持,給他一個勉強的、蒼白的微笑。「媽哭完之後就沒事了,她也需要發洩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為什麼這麼命苦,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我的外孫啊,嗚嗚嗚……」誇張的哽咽感歎中還夾雜擤鼻涕的雜音,令人精神緊繃。他真的要把塗茹一個人留下嗎?

「她是我媽媽,我知道怎麼安撫她。」塗茹還是那樣細聲說著,中氣不足的她連說話都有些費力。「快去,病人還在等你。」

耿於介掙扎了好一會兒,還是只好離去。病人不會因為醫生生病而體諒一下,當然更不會因為醫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腫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醫院看醫生,那醫生自己生病的時候呢?拿個鏡子照照,就算是看了醫生?

他出了病房,穿過走廊時,正好遇上不受歡迎的曹文儀迎面而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飲料。

「又要走了?開刀?」一見他要出門,曹文儀撇了撇嘴,冷笑數聲。「再見,耿大醫師。希望你照顧病人比照顧老婆要高明一點。」

耿於介面對她不請自來的態度、她顯而易見的挑釁、酸言冷語,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當下他腳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臉上此刻佈滿陰霾,高大的身材佇立當場,有一種極少見的威嚴與怒意。他握住拳。

「幹嘛?要打架?」曹文儀有些流氣地對他抬抬下巴。「來啊,我不見得會輸給你這個文弱書生。」

他其實並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緊,指節都發白了。

就差一點點,這段期間以來累積的怒氣與鬱悶都可以痛快發洩出去。

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他想起了塗茹那雙帶著祈求的眼眸,她總是柔柔地對他說:「別生文儀的氣,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顧我。」

一想起塗茹,整顆心都軟了,又酸又柔,根本沒辦法繼續憤怒下去。

無論眼前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惡劣,但,和他一樣,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護著塗茹。

所以耿於介還是忍住了。本來緊握的拳,鬆開了。

「不打了?也對,你們外科醫師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輕易受傷。」曹文儀諷刺地笑笑。「還不趕快走?你偉大的醫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嗎?」

耿於介不再多說。掉頭,大踏步離開。

等他一下吧,等他開完這台刀,處理完新院區徵人和行政上的瑣事,就會有時間一點了,到時一定要陪在塗茹身邊,要哄得她重展歡顏,要好好調養她的身子,養得胖一點、壯一點之後,再一起努力,會有另一個寶寶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會沒事的。耿於介默默下定決心。

可是,為什麼那隱約的不安,卻始終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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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出院之後,塗茹沒有回家。

因為小產身體虛弱,耿家又沒有女眷可照料她,所以,塗茹先回娘家去休養。耿於介當然記得他的丈母娘並不是傳統任勞任怨的母親,所以,特別在送塗茹過去時,重重請托,請娘家一定要好好照顧他的妻。

「你不用擔心,小茹是我女兒,怎可能不好好照顧。」丈母娘的嗓門大大的,隨即眼眶一紅。「何況又發生這種事,唉,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懂事。」

一旁塗茹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安安靜靜,若不是握緊她的手,會以為她不見了。

「媽,別這麼說。」耿於介試圖解釋安撫。「我前一陣子真的太忙,沒有照顧好小茹。我也有責任。」

「你是醫生,本來就忙,她自己該更小心的。」塗母繼續數落女兒。「年輕人總是不聽話,嫌爸媽的意見太老太過時,可是,瞧瞧你自己,搞成這樣……」

「我先上樓去好了。」塗茹輕聲說。小手從他掌中掙脫後,起身離開。

望著她嬌弱的背影,耿於介突然有股衝動想把她拉回來,緊緊抱在懷中;但岳母還在哭訴,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上樓,消失。

「小茹,小茹!」塗母眼看女兒突然離席,尷尬得臉都扭曲了,勉強堆出一個苦笑。「真是,這孩子,一點禮貌都不懂。於介,你不要跟她計較。」

「不會的,她確實需要休息了。」耿於介客氣地說。「我也該走了,醫院──」

還來不及開口解釋完全,丈母娘已經很快幫他找來台階下。「當然當然!你那麼忙,就趕快去吧,不用擔心。」

耿於介走出了塗家。從醫院請假幾個小時出來的他,難得有機會在上班時間開車在台北市的街頭,雖稱不上閒逛,但也不是趕著要去開會或開刀。

一個人掌握著方向盤,陽光刺亮得讓他瞇起眼。音響沒開,性能優越的德國車內安安靜靜,車水馬龍,喧囂人氣都被隔在外面。

這是第一次,他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寂寞。

原來,他的生活竟是如此貧乏!平常他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沒有任何沉澱思考的時間;而一有了空,便立刻回家、回到塗茹的身邊。而現在,塗茹只是回娘家住幾天而已,想到沒有她的空蕩大房子,耿於介突然不知道下班要去哪裡。

銀白的車子像魚一樣,悠然在車流中穿梭,緩緩向他工作的醫院前進。

忍耐一下吧。耿於介告訴自己,只要忍過這幾天,專心工作,到週末就可以挪空來看她了。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才有力氣踩下油門,加速往醫院開去。

而那個週末,他週六下午就來到丈母娘家。塗家的小妹面帶尷尬的告訴姊夫,姊姊跟媽媽在嘔氣,所以姊姊出門散心了。

「嘔氣?怎麼了?」耿於介詫異地問。在他心目中,比他更沒有脾氣的人就是塗茹了,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安靜甜美的老婆會跟誰嘔氣。

「也沒什麼,我媽那個人……你也知道,就很嘮叨嘛,一直念我姊,說什麼不小心啦、不懂事啦,出嫁了不能動不動就回娘家,叫她快點回去等等。我姊又都不講話,我媽就說她擺臉色……後來曹文儀剛好來了,她們就一起出門去逛逛。」塗芬說完,偷眼望望英俊的姊夫。

後者的臉色一凜,表情嚴肅。「她跟曹文儀出去?曹文儀常來嗎?」

「嗯,常常。」塗芬點頭。

耿於介不響了。

他在塗家的小客廳裡等候,翻閱著自己帶來的文件,整整等了快三小時,晚飯時間都到了,塗茹才輕巧現身。

「咦?你怎麼來了?」見到他,塗茹很驚訝,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置信。

「我不是打過電話跟你說今天會過來看你嗎?」耿於介按捺著不悅,溫和反問。

「可是……沒想到你會這麼早來。」塗茹不太自在地看了看表。「我以為你至少要忙到七八點以後。」

「難道我常常遲到?不會吧?」他其實是帶點自嘲的,因為,兩人都心知肚明,跟耿於介約時間,遲到一個小時之內都不算遲到,是家常便飯。

她低下頭,逃避他的視線,也不想回答。

果然,再下個週末,他因為一台刀開得比預期久,雖然知道塗家等他吃晚飯,還是狠狠遲到了好幾個小時。趕到塗家時,已經九點半了。

「我幫你去熱飯菜。」塗茹完全沒多問,一見他風塵僕僕趕來,只是這麼說。

其他人很識相地避開,讓他們夫妻在飯廳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不過,塗茹只是單純招呼他吃飯,並沒有多說什麼。

「你這禮拜都在幹什麼呢?有沒有出門走走?吃得怎麼樣?」反而是一向不多話的耿於介努力找著話題,詢問她所有生活的瑣事。

「都還好。」她的回答極簡單,也不看他。

「小茹……」耿於介伸手想要碰觸她,視線緊盯著她的嬌容,彷彿看不夠似的,亟欲親近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再喝點湯好嗎?我幫你盛。」她輕輕一閃,避過了他的碰觸,起身去盛湯。

如此這般,又是一個客氣疏離的夜。

第三個週末,他們照慣例要回耿家大宅吃飯。

「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過去。」她在電話裡溫和地婉拒了他要來接的提議。

「為什麼?我可以──」

「等你過來,我怕我們兩個都會遲到。」她語氣輕柔,卻帶著萬分的無奈,讓耿於介無言以對。

當晚,耿家的老二老三都帶另一半出席,氣氛很熱鬧,菜色更是豐盛,但耿於介完全食不知味。

因為塗茹還是試圖閃躲他,他找到機會就想親近她,造成一個一直逼近,一個一直在逃的尷尬狀態。

不能怪他。已經忍了這麼久,耿於介也是正常健康的男人。

好不容易在走廊上困住她,耿於介盯著那柔軟的紅唇,越靠越近,眼神由溫和轉為火熱,意圖非常明顯。

「不、不要這樣,爸爸他們在外面……」塗茹慌得都結巴了。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夫妻。」而夫妻本來就該恩恩愛愛,不是嗎?

塗茹不語,只是調開視線,不敢再看他彷彿要燒穿人的眼眸。

「大嫂,你要喝什麼茶?我泡一壺花茶,大家一起喝好不好……咦!」耿家老二的另一半、年輕清秀得像個大學生的舒渝,拿著玻璃茶壺從廚房跑出來。

一看到大嫂塗茹正在大哥耿於介臂彎裡,臉蛋還染著嬌媚的赧色,當然立刻瞭然,於是馬上很精乖地一旋腳跟,從他們眼前消失。

「我去泡茶了,你們不用理我。」還很多餘的強調。

塗茹紅著臉掙扎,小手猛推他堅硬的胸膛。「我去幫舒渝。」

「她說不用理她。」耿於介不肯放。

「不要這樣。」她已經冷靜下來了,深呼吸一口,很快地看他一眼,輕聲請求:「放手好嗎?我不想跟你比力氣。」

「對,你比不過我。」他忍不住,俯過去吻了一下她的臉蛋,這才放開她。「我們回家再談。」

「我們……」她還想說什麼,但不知該如何啟齒,隨即又放棄,掉頭跟著舒渝後面進廚房去。

那夜,雖然耿於介極想早點脫身離開,但耿家的妯娌三人加上唯一不是醫師的老三項名海,四人聊得很開心,聊到深夜還欲罷不能。

平常耿家是三位醫生有共通話題,從健保制度到教學醫院,從排刀到病床數,高談闊論,旁人插不進去;但沒想到被排擠的少數結合成團體的時候,團結力量大,耿醫師們居然變成無法插嘴的人。

「到底聊什麼,聊這麼久?」老二耿於懷在一旁蹺腳看電視等老婆,等到有點想翻臉。終於,摔下遙控器質問。

他們老爸已經上樓休息,大哥氣定神閒在翻書,無論何時何地都那麼優雅自在……只不過,咦?「老哥,你這一頁不是看很久了?怎麼還沒翻過去?」

一向優雅自在的外表突然出現了裂痕。耿於介沒回話,只是若無其事翻過一頁。不過,他線條優美的下巴肌肉好像在微微抽動,咬著牙似的。

耿於懷湊過去研究。「看什麼看得這麼認真?新藥研究?內視鏡、顯微手術新突破……這有什麼好看?」

「沒什麼。」耿於介又翻過一頁,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他根本沒在看書。耳朵尖尖的,注意力全在旁邊的小女人身上。

「奇怪了,從來不知道女人有這麼多話可聊。還有,項名海!你湊什麼熱鬧!」耿家二哥教訓著弟弟。「注意一下時間好不好,都十二點多了!」

「明天又不用上班。」舒渝轉頭,有點責怪地瞄他一眼。

「你們不用,我們要啊,我跟大哥都要值班……」

「少來。不是值第二線嗎?」舒渝頂回去,轉頭對妯娌們說:「不用管他,我們繼續。剛剛講到哪裡?」

「還聊!回家睡覺了啦。」耿於懷乾脆一把拖起個子嬌小的舒渝。「你講不累,人家大嫂要休息。」

自從流產事件之後,全家對塗茹的身體都比她自己還要戒慎恐懼;果然此話一出,眾人馬上警覺,紛紛稱是,都說時間晚了,不敢繼續再聊。

耿於介合上書,微笑起身,牽起塗茹的小手,不讓她再逃避。

「那我們走了。大家晚安。」

耿家弟弟們和老婆望著大哥大嫂牽著手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歎氣。

「一對璧人……」「而且感情這麼好……」

氣質、外表都很相配的兩人,從認識到結婚沒有經過任何風浪,一切都那麼美好之際,為什麼會被上天開一個這麼大的玩笑?

大家都想到了那個未曾謀面的侄兒。突然,寬敞的客廳裡安靜了片刻。

「沒關係,他們這麼恩愛,一定很快會再有寶寶的。」生性直率陽光的舒渝打破略微沉重的安靜,樂觀地說。

其他三人都點著頭,期盼著。

而肩負著眾人期望的耿於介夫妻在路上並不如旁人想像的那麼甜蜜恩愛。塗茹非常安靜,幾乎沒有開口。

因為這麼晚了回娘家不方便,所以他們是回自己的房子;一回到家,塗茹便先去洗澡,等耿於介也洗完出來時,她已經睡了。

耿於介一面擦著頭髮,一面走過來,才在床沿坐下,手還沒伸出去,塗茹便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小茹……」耿於介深呼吸著,低沉嗓音帶著濃濃的無奈。「你要這樣到什麼時候?我們不能談談嗎?」

這段時間以來,她的疏遠跟逃避太過明顯,耿於介完全無法忽視。

背著他的塗茹靜了半晌。然後,翻身坐起,和耿於介面對面。

她的表情非常冷靜,一雙杏眼完全沒有平日的溫婉笑意,又黑又深,認真盯著他,顯示著決心。

「我同意我們該談一談,但,不是現在。」她的口氣溫和但堅定。「我知道你明天要上班……那,下班之後,可以嗎?」

她的態度讓耿於介心中一凜。

「明天?」他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明天在中壢,回到台北都七、八點了。」

「七、八點還好,我等你。」她說。「今天大家都累,而且時間很晚了,先休息吧,你明天一早還要開車下去。」

「小茹……」

他望著堅決關上燈、重新躺回去,背對著他的嬌柔背影,突然,千言萬語都卡在喉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背影……為何如此遙遠、如此無法接近?她明明近在咫尺啊。

床很舒服,兩人應該親密依偎的,但,卻像是中間隔了一道鴻溝,他在這頭,她在那頭,遙遙相對,碰不到彼此的身體,也看不見彼此的心了。

好寂寞的雙人床。

結果隔天,他在走出辦公室之際硬是被召回,緊急接手一個急傷科轉來的病患,車禍後的蜘蛛膜下大量出血,需要立刻處理。

他只有一分鐘的考慮時間。面對值班醫師學弟懇求的眼神,天人交戰了片刻,職業使命感還是戰勝了。

像這樣的手術分秒必爭,延遲的代價可能是腦部缺氧過久而成為植物人,絲毫不能耽誤。他在換手術衣、刷手之際,還特別拜託秘書小姐去幫他聯絡塗茹,告訴她這個突發狀況。

「耿主任,你老婆聲音好好聽喔。」幫忙打電話的劉小姐回到開刀房,興高采烈地告訴他:「而且好溫柔。她說沒關係,你辛苦了,還謝謝我打電話去。」

耿於介微微苦笑。想到她的溫婉柔順,他心頭還是會微微一擰,又酸又甜。謝過劉秘書之後,他雙手舉在胸前,安靜走進了電動門後的開刀房。

「感情真好。不能回去吃飯還要急忙打電話報備。」秘書小姐在他後面,以著愛慕的眼光看著那英挺的背影,一面跟同事咬耳朵。

「對啊,耿主任真的超疼老婆,講到老婆時,表情都不一樣了。更帥!」同事出猛點頭同意。

這個年代,花花公子早就不流行了,又帥又疼老婆的,才是王道啊。耿於介的評價,從婚前的超高分,到現在已經直逼破表。在台北、中壢兩個院區,目前都是所有女性同仁「想嫁的男人類型」排行榜上的冠軍、榜首、第一名!

「主任的老婆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可以讓主任相親之後幾個月就決定結婚。」兩位小姐還在猛咬耳朵,幸好是行政,不用進刀房,可以繼續八卦。

「一定是超美或超優秀的啦!不然,怎麼可能牢牢抓住這麼優質的大帥哥。」

其實,她們都猜錯了。塗茹根本沒有超美或超優秀,她只是個平凡人。

平凡到,所有世俗的慾望跟陰暗通通都有。她會嫉妒、憤怒、不甘……各種負面情緒一樣也不缺。只是,溫順安靜的個性讓她無法發洩、情緒沒有出口。最後,就是這樣卡住。

當她一個人餓著肚子空等,只等來了一通電話時──還是請科裡的秘書小姐打,不是耿於介本人──突然,結婚至今以來的所有委屈如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把孤單的她淹沒。

這樣的日子,她不要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一直是一個人過著。結婚以後,比單身時更寂寞。

最可怕的是期望。單身時沒有那種強烈的渴求──想要看到他、待在他身邊、嫉妒著他的工作、為他的晚歸或缺席而難受,偏偏,又得和該死的理性拉鋸。對於怨婦一般的自己,塗茹已經厭煩到極點。

房子是空的,她也是空的。從心到身體,空蕩蕩。她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不能承受之輕。

回家嗎?想到母親那急著要她走的態度,彷彿女兒出嫁後就是外人似的;街坊鄰居一問,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拚命急急解釋──女兒女婿小兩口沒吵架,只是回家休養……說實話,塗茹聽著都幫母親尷尬。

不然,還能去哪裡?她愛看的小說、電影裡面,離家的女主角總有地方可去。不是投奔親朋好友死黨,就是瀟灑地遠走他鄉甚至出國流浪;再浪漫一點,還有默默守候多時的男人挺身而出,解救公主之餘還傾訴多年來壓抑的愛意。

那應該都是美麗又特殊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吧?像她這樣一個糯米團似的角色,根本不必想那麼多,否則只是庸人自擾。

何況,她根本不想要什麼特殊待遇、救美英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平凡而甜蜜的相處。渴望能與之相守的,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丈夫。

孤獨的纖柔背影融在沉沉夜色中,塗茹一個人走著。對於自己要走去哪裡卻是一片茫然。隱隱覺得走到最後,還是會乖乖回去那華麗而空蕩的家裡,而這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靈魂知道她曾經離開過。

實在,太寂寞了。

手機響起時,她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腳微微發酸,倦意湧上,她在人行道邊站定,無意識地望著路口的紅綠燈,號志燈上小紅人也站定。

「公主,我下班啦!你在幹嘛?」是曹文儀。聽到她的聲音,塗茹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只能靜聽。「你訂的書已經來了,明天要不要來拿?你早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飯,我明天還是上兩點的班。」

「嗯,好。」塗茹清了清喉嚨,好一會兒才回答。

「你聲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嗎?」曹文儀雖直率,但絕不是粗線條,相反地,她非常敏銳,立刻發現塗茹的異狀。

「對。」除此之外,塗茹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剛有打去你娘家,說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沒人接。喂,你這個良家婦女晚上不是不出門的嗎?今天怎麼在夜遊?」

塗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號志轉換,小綠人開始走了,塗茹依然呆呆望著,任由行人從身邊流過。每個人都好有目標的樣子,篤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終留在原地。

「塗茹,你還在嗎?喂?」曹文儀急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哪裡?」

她在哪裡?茫然望著開始奔跑的小綠人,秒數一直在遞減。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進,可是,要去哪裡?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哭了,無聲的淚衝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亂走,跟我說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沒關係,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儀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書排書,真的勞力付出的,相當辛苦。

她的貼心被曹文儀不耐煩地打斷。「你夠了沒!這個好孩子的戲碼,你還要演多久?演得這麼成功,有人頒獎給你嗎?別囉嗦了,告訴我你在哪裡。」

塗茹只好說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鐘後,怒氣沖沖的曹文儀出現。

望著她瘦長的身影對著她走過來,還是一樣棒球帽、牛仔褲的打扮,塗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澀之意給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來的倦意與委屈卻忍也忍不住。一見面,曹文儀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你看看,把自己搞成棄婦一樣,你老公又怎麼了?跟護士上床?還是又去開什麼天大地大的會、研究什麼救國救民的醫藥新知或去幫哪個政商名流開刀?」

「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他?」這是第一次,塗茹沒有制止曹文儀充滿敵意的攻擊耿於介。她真的很累了,暫時不想聽到關於耿於介的任何事。

「不說就不說。」曹文儀也乾脆,拉起她的手就走。「走,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婦逃家在外遊蕩,怎麼聽都很悲哀。回你家煮點東西吃吧。我餓死了。」

塗茹沒有動。她站在原地,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

拉她不動,曹文儀詫異回頭。「怎麼了?為什麼不走?」

她搖搖頭。「我不回去。」

「那是要回娘家嗎?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滿近的,我最近已經搬回去了,更順路。」

她還是搖頭。

越來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淺色素淨裙裝的塗茹顯得那麼單薄,及肩的發微亂,明顯瘦了的臉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滿著疲累,眼角的淚痣像是欲滴的淚,菱唇抿著,千言萬語,都鎖在唇後,不曾明說。

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少奶奶,為什麼看起來像落難的小媳婦?曹文儀回頭望著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與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儀不再多問。她天生的王子個性發作,看不得公主落難。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儀的母親前一陣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儀最近搬回家裡,幫忙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塗茹猶豫地說著。

「我說過了,別再跟我演這種貼心戲碼,我又不是你的飯票。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氣這種事。」

不由分說地,曹文儀猛力拖她開步走。塗茹踉蹌了下,連忙跟上。

「你做得對。到我家住幾天,好好給你老公一點顏色瞧瞧。」曹文儀邊走邊說,興高采烈,簡直像中了樂透。「他那種人,早該得到點教訓了。當醫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麼大事業忙成這樣?以為大家都要遷就他?作夢!欠教訓!」

「文儀,」她再度停步,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我剛拜託你了,先不要談他,好不好?如果還要繼續講,那我就不去了。」

聲調還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門,但,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堅決。罵到興頭上的曹文儀警醒地住口,望著她。

塗茹……似乎有些什麼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靜內向的形象有點出入。

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面──語氣和態度可以如此堅硬;還會毅然離家──即使在外人看來,她簡直是處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裡。

原來,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縮膽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話故事中一頭金髮、美麗富有,卻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乖了一輩子,突然強硬起來,效果是很驚人的,連曹文儀這種嘴巴超利的角色,都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能乖乖同意。「我知道了。不會再多說。」

「謝謝。」塗茹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馬上帶您去寒舍休息。」曹文儀超愛演的,立刻鞠躬哈腰,手一揮,假裝是最忠實的僕人。「公主這邊請。」

塗茹被逗笑了,雖然笑容很短暫,但終究是個微笑。她輕拍了演得正高興的曹文儀一下。「什麼公主,別亂說。」

「打入口!這位太太打人哪!」曹文儀當然還沒鬧夠,誇張地喊起來:「各位鄉親父老、各位路人,你們評評理!長得這麼秀氣的太太,出手這麼重,有沒有天理啊?!」

「你鬧夠了沒。」塗茹無奈歎氣,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拉她。悲慘低落的心情終於成功地被轉移了一些,蹙著的眉心也放鬆了。

鬧夠了的曹文儀乾脆抓住塗茹的手,兩人小學生一般,手牽手往公車站走去。

暫時先這樣吧。她真的太累太累了。就讓她回到高中時代嬉笑玩鬧的單純時光,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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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清晨,陽光燦爛。沒有窗簾的遮掩,直直曬到人臉上,想賴床也沒得賴。

塗茹醒來之際,躺著不動,好一會兒,意識才慢慢回流,想起自己在哪裡。

她的床嚴格來說不是床,而是把被子鋪在地上,所謂的地鋪。她暫住曹文儀家這幾天,都睡在地板上。

說實在的,塗茹不是很介意。雖然硬邦邦的地板睡起來有些腰酸,但無傷大雅。麻煩人家已經夠不好意思了,難道還能東挑西挑,嫌環境不夠舒服嗎?

要舒服,待在自己家就可以了。

隔壁房間傳來的交談聲雖低,但還是傳入她已經醒來的耳中。這也是她醒來的原因之一。

「你別囉嗦好不好?我知道了啦。」一大早,曹文儀的嗓音帶著不耐煩。

曹母嘮嘮叨叨。「不是我愛念,可是結了婚的女人就該專心持家,當人家媳婦了還這樣亂亂跑,像什麼話……你收留她,小心她先生上門來興師問罪。」

「她是我的朋友。」叮叮咚咚,曹文儀大概在張羅母親的早餐,一面很不耐煩地頂嘴:「而且你安心啦,她老公忙死了,根本不會管她去哪裡的。」

雖然是開脫之詞,但聽在塗茹耳中,卻是無比的刺心。

「還是要勸她早點回家。夫妻嘛,什麼事情不能講?就算真的有問題,也不要這樣麻煩人……你幹嘛管人家家務事……」

「好了啦,媽,吃稀飯啦。」

塗茹安靜地起身,盥洗完畢之後,換了衣服,把曹文儀堆滿雜物的房間順手整理一下,也整理好自己帶來的東西。

「吃早餐嘍!」曹文儀探頭進來,看到她的動作,又發現擱在旁邊的行李袋,眉毛一挑。「你在做什麼?」

「收東西。」她抬臉,微微一笑。「住這邊真的不方便。你要照顧伯母,我又幫不上忙,我想,還是離開比較好。」

「塗茹,你又來了!我不是說過──」曹文儀的口氣開始不爽。

而平常會乖乖聽話的塗茹現在不太一樣了。她溫柔但堅持地打斷好友。「我知道。不過,真的不方便。你也不用硬是要我住這裡,你不准我太客氣,那,你自己也別這樣。」

一向嘴利的曹文儀居然被講到說不出話,呆了半晌,才表情一變,斜眼上下打量微微笑著的塗茹。「才幾天而已,就學得這麼精了?還敢頂嘴?哼哼,我倒是想問你,不住這兒,你要去哪裡?」

塗茹被她故意裝出的流氓樣給逗笑。「出去找找,總會找得到。」

「真的不想回家去?」

她的笑容淡了,垂下眼。「暫時還不想。」

曹文儀沉吟了片刻。「那不然你過去我租的地方住吧,反正我搬得匆匆忙忙,租約還沒到期。不過那裡你也知道,要什麼沒什麼,比我家還簡陋,過得去而已,要舒適是不可能的……你住得慣嗎?」

塗茹沒回答,只是安靜思考著。半晌,才說:「謝謝。我先試試看好了。房租的話,我再跟你算──」

話沒說完,就給曹文儀給瞪了回去。事情,就這樣定案了。

所以她來到這間斗室暫住。曹文儀的東西本來就少,收一收、整理一番之後,全是她的天地。塗茹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這個六坪大小的房間。

雖然浴廁迷你到連轉身都困難,所有的廚房用具也就是一個微波爐和一個電磁爐而已;很舊的雙人床墊放在地上,旁邊是書桌餐桌兩用的小小方桌,窗戶外面對的是別人家的曬衣陽台……她還是喜歡。

她當然沒有真的搞失蹤。出來的第二天,就已經打電話跟耿於介說過,想要出門散散心,現在跟曹文儀在一起,要他不用擔心。

耿於介聽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塗茹當然明白這幾秒的沉默代表什麼。他並不樂意,也有些惱怒。

「小茹,我知道我們約好要談一談,可是醫院這邊有突發狀況……」耿於介試圖解釋。

「沒關係,我瞭解的,你去忙吧。」她真的不想再聽這些了,至少現在不想。就讓她暫時離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不可以呢?

「那,你要小心一點,好好照顧自己。週末我再去接你。」耿於介在電話這頭揉著眉心,暫時讓步了。

「不用了,真的。我不確定……不確定什麼時候要回去。」鼓足勇氣說完,塗茹只想趕快掛斷電話,不願再聽那低沉好聽的嗓音,怕自己忍不住又回到過去的模式、回到那個華麗的牢籠、回到他身邊,在他忙碌生活中,期盼著他施捨一點剩餘的時間。

「小茹……」

她還是硬起心腸把手機按掉。按完之後,心跳得好快好快。她這一輩子從來不曾這樣忤逆、強硬過,乖乖牌破天荒使壞,連自己都被嚇到。

而週末到了,她忙著採買、清掃整理小房間,浴廁洗得乾乾淨淨,磨石子地板擦得閃亮如新,成就感油然而生。耿於介再度表示要來接她,她還是婉拒。

「至少讓我看一下你住的地方,我才能放心。」耿於介商量似地說。

「可是……」她看看擦到一半的窗戶,以及從家裡帶來、還沒整理的衣物書本,輕輕回答:「我還沒有空。過幾天再說,好不好?」

耿於介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從來都是別人遷就他的時間,這是第一次,他必須遷就。

「我真的很好,請不要擔心。你自己也要保重,別忙過頭了。」她還是溫婉貼心,只不過,又是她先收線,不多留戀。

耿於介對著電話發呆,根本來不及多說什麼,她就掛斷了。偏偏,態度語氣又那麼溫婉,讓人想發脾氣都沒辦法。

他不甘心,重新撥通了她的手機。

辦公室裡,秘書小姐剛把病例、公文等等整理好送過來,親眼看見耿醫師對著電話發呆,又拿起話筒重新撥打的過程。

那英俊臉上流露的表情,該怎麼說呢?有點無奈,又帶著難以言說的溫柔;以前的耿醫師雖然帥,但總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眼中只有工作的疏離感,直到婚後,大家才慢慢看出了他的轉變。

變得有人味了,也有了困擾,有了焦急,有了愉悅,不再是那個表情淡淡的、反應淡淡的世外高人。而這一切,應該都是因為電話那端的人。

小姐看得癡了,當下沒有移動,只崇拜地看著越來越迷人的耿於介。

「……先別急著掛,我只是想問問……嗯,錢夠不夠用?需不需要什麼……附卡有沒有帶著?」

他靜聽了半晌,又歎了一口氣。「好吧,那我就先不問了。不過週末要回家吃飯,我總要去接你。讓我去,好嗎?」

天啊,這麼溫柔的口氣,別說是來接送,就算是要她上刀山下油鍋、作牛作馬一輩子,小姐也絕對欣然同意。

她花癡了半天,回過神,才發現耿醫師已經掛電話了,一雙漂亮的俊眸正看著她,有點困惑。「劉小姐,有什麼事嗎?」

「沒、沒事,一點事都沒有。」劉小姐趕快撇清,收回愛慕的眼光。「我拿病例過來給你,等一下巡病房要用的。還有公文,還有你這個禮拜的行事歷。」

「謝謝。麻煩你了。」耿於介道謝,低頭翻閱文件,又回復了一貫溫和疏離的模樣。

劉小姐在心裡歎息,知道自己該去工作了。準備離開時,突然又被叫住。「劉小姐,請等一下。這個週末的刀,我要重新排過。」

他的話換來劉小姐的瞠目結舌。耿於介從來不曾遲到早退不說,臨時調班這種事更是聽都沒聽過,也難怪劉小姐要一臉震驚了。

「我有點私事。」耿於介有點尷尬地解釋。「如果調不成,大概就要麻煩馬醫師了。請你幫我確認馬醫師的schedule,謝謝。」

走出光亮整潔到嚇人的辦公室,劉小姐簡直像在夢遊,腳步浮浮的,不敢相信剛剛門後面發生的事情。

真的,男人結婚後都會變,連耿醫師這種穩如磐石的人都變了,真的變了!

結婚一年多之後分居,這是耿於介作夢也沒想過的事情,卻扎扎實實地發生在他身上了。

說實話,一開始耿於介還沒覺得太奇怪;不用心裡一直記掛著嬌妻在家、盤算著何時該回去,勉強從滿滿的行程中擠壓出幾個小時趕回家吃飯,可以專心工作,他還偷偷鬆了一口氣。

就當塗茹去朋友家玩幾天吧,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這種感覺只持續了大約兩三天。之後,事情漸漸不對勁了。

開始覺得喝水有怪味,匆忙吃慣的便當油膩到受不了,稱不上坐立難安,但晨會的時候,有人遲到兩分鐘,他便皺眉;文獻研讀會由他指定的期刊,底下醫師們沒讀完、報告寫得簡單了些,他也皺眉;甚至回診教學時,遲到的是他自己的大伯,也就是院長,他還是露出不悅的神色,讓所有人都很驚嚇。

耿醫師,從來不曾發過脾氣、溫文儒雅到不像真人的耿醫師,居然會這樣大失常態!

而且最詭異的是,耿醫師自己顯然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對於情緒的起伏,他實在不拿手,常常一陣不愉快之後,自己也很困惑。

「耿醫師,你心情不好嗎?」科裡的劉秘書算是和他貼身接觸的人之一,當然看出了情況不對勁,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耿於介皺了皺眉,苦思片刻,然後老實承認:「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麼認真,劉秘書大概已經破口笑出來了。哪有人這樣的!自己不對勁,還不知道為什麼,他可是外科名醫哪。

「那,您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面對這位少年老成又穩重優秀的醫師,劉秘書忍著笑,盡量用恭敬的語氣問。

辦公桌後,耿於介還是蹙眉思考著,簡直比去開臨床聯合討論會之前還慎重。

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這就像最麻煩的病人,來跟醫師說不舒服,但哪裡不舒服、怎麼個不舒服法,卻又說不上來。

「是家裡有事嗎?」劉秘書察言觀色,深知在公事上耿於介幾乎無懈可擊,所以由私事問起。「夫人最近……身體都還好吧?」

塗茹流產的事情,醫院裡當然大家都知道;耿於介一聽到這件事,想起塗茹在病床上蒼白如紙的臉色,當場心頭又是一陣尖銳疼痛刺進去。

刺得他根本坐不住,焦躁地從辦公椅起身。看了看表,想也沒多想地便往辦公室外走。

五點半!耿醫師居然五點半就走出辦公室!

「咦?可是,晚上院長要請吃飯……」

通常院裡應酬場合,耿於介是鐵定被指定出席的;他是院裡的大紅人,太過顯眼,一消失,從上到下都會馬上發現,頻頻追問。

耿於介卻連頭都沒回。「我有點事。」

想必是私事吧。看看耿醫師有多疼老婆,一講到就坐不住了,非得回去好好溫存體貼一番。真是恩愛。

哎唷,這真是……光想就令人臉紅啊!劉秘書都四十歲了,還是少女般扇扇自己發燙的臉頰。

飛車回到台北,他來到塗茹目前暫住的小公寓樓下。這地址得來不易,問塗茹不得要領,問曹文儀,更是得到冷冰冰的拒絕。耿於介最後還是從曹媽媽口中探聽出來的。

手機打了,沒回應。樓上也沒開燈,顯然是不在。他在小小巷子裡枯等。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醫院那邊來了N通電話催促,他都不為所動。

就像是接神經一樣,這種手術需要熟練精準的技巧,以及一點點偏執──要不然,誰能專注在那麼精細的事情上好幾個小時,還保持穩定如山?

等到華燈初上,終於等到了他的老婆。

塗茹長髮已經披肩,還是一身素淨清爽打扮,讓耿於介一看,眼光就移不開。他知道很多男人喜歡亮麗搶眼的艷女,或是走藝術家路線、飄逸脫俗的才女,但他始終最喜歡塗茹這樣的──溫婉端莊,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稜角,連閃眼的顏色都沒有,讓人很舒服、很自在。

在他高壓、忙碌到不可思議的生活中,她是一股帶著淡淡甜味的微風;他忍不住想捕捉她。

待塗茹慢慢走近,坐在車裡的耿於介才發現,她不是一個人,身旁,又是那惹人厭煩的曹文儀,陰魂不散。

兩個女生正一人一邊,提著大大的購物袋,裡面裝滿了枕頭、被單、衣架等日用品,顯然是剛去大賣場採買回來。她們邊走邊說笑著,神色愉悅。

日用品?這代表……塗茹打算繼續住在這兒?沒有回家的意思?

耿於介再也忍不住,他打開車門下車。

修長身影矗立在小巷中央,擋住了去路。曹文儀抬頭看見他,臉上立刻閃過一絲戒備,她閃身擋在塗茹前面。「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是她合法的配偶,來看自己老婆,居然還被質問!耿於介脾氣再好,都被她給逼出了火氣。

「我來找我老婆。」耿於介冷冷地說,他目光直盯著塗茹,根本不想理會莫名其妙的閒雜人等。

「有什麼事嗎?為什麼不打電話?」塗茹反問著,聲調柔柔的。她還按住曹文儀的手,制止她一直想插嘴的意圖。

小小動作看在耿於介眼裡簡直是火上加油。她們未免太親近了,他這個正牌的老公倒像是外人!

「你買這些東西幹什麼?」因為怒氣,也因為亟欲接近她的渴望所致,耿於介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溫緩儒雅。「難道打算繼續住這裡嗎?為什麼不回家?」

塗茹睜大眼,秀氣臉蛋上閃過複雜的表情。她張開口想解釋,卻又頹然停住,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

曹文儀可就不客氣了,快嘴劈哩啪啦開罵:「你管那麼多幹嘛?平常怎麼不見你來管?她愛住哪就住哪,反正你也不住在家裡。對你來說,有什麼差別?」

「曹小姐,夫妻之間沒有那麼簡單,是有義務要履行的。」耿於介無法掩飾對曹文儀的不耐,冷聲說:「何況這些都不關你的事,我和塗茹有話要說。請你先離開,可以嗎?」

說著,長腿往前跨了一大步,準備去拉塗茹的手。

塗茹的臉色漸漸白了。她往後退,閃避著他。

「義務?你還敢說義務?!你當人家老公,除了拿錢砸人之外,還盡了哪些義務?笑死入口!」曹文儀的嗓門尖了,像刀一樣刮耳。

「你──」

三人在小巷裡對峙,氣氛極為緊繃,幾乎一觸即發。

一切都亂了,再也回不去那單純寧靜的日子。

可是,到底哪裡出錯了呢?塗茹還是完全沒有頭緒。她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塗茹出聲制止,堅決中帶著一股凜然,讓另外兩人暫時忘了要以眼光言語砍殺對方。

「小茹……」「塗茹……」

「我不需要你們這樣仇視對方。如果每次見面都要這樣,那,以後都不要見面好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容反駁地:「我只是要一個人靜一靜,思考一些事情,可以嗎?你們能不能尊重我呢?」

「你要思考,可以在家思考,不用跑到這裡來,更不用被這種人左右、擺佈。」耿於介盡量耐著性子勸說著。對著塗茹,語氣便放軟了。

「這種人?什麼意思?」塗茹蹙眉反問。「她是我的朋友。」

曹文儀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示威似地宣告:「沒錯,我們是超級好朋友,她有我照顧就好了,你不用──」

「文儀,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顧。」塗茹打斷了曹文儀的話,刺破她得意洋洋的泡泡。

兩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盯著那變了身的塗茹。

外表沒變,但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越來越不像印象中的小女入口。

最後,她會變成怎樣呢?目前還沒人能預測,甚至連塗茹自己都沒有概念。但她知道,她一點都不想站在這兒,看自己最親近的兩人互相攻擊、仇視。

「我要上樓了。不,不用幫我。」她制止了曹文儀,也對耿於介搖了搖頭。「讓我靜一靜吧,謝謝。你們也都早點回去休息。」

說完,纖細的她一個人提起重重的購物袋進門去了。沒多久,曹文儀也悻悻然離開。臨去,還恨恨地瞪了耿於介一眼。

好久好久之後,耿於介還坐在車裡,守在樓下。

望著小小窗格亮起暈黃的燈光,他怎樣也沒辦法移開視線。

也許再等一下,她就會到窗口望一望他;也許她會下來,溫柔地叮嚀幾句,像以前一樣,要他小心開車、早點休息;也許、也許……

可是,他等到夜深,卻始終沒有等到她出現。

事隔多日,耿於介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夜裡,他的妻子會決然丟下他,轉身上樓,沒有再回頭。

他也無法想像,平淡無趣如他,居然要面對這一些混亂。結婚之後,不就是大事底定了嗎?他爸爸說的,成家立業,齊家之後才能專心去治國平天下。可是,目前看來,他不但不能全力衝刺事業,反而心思都不由自主繞到塗茹的身上。

再這樣下去,要如何專心工作?一向專注讀書、考試、開刀、鑽研專科或新知、乃至於處理醫院各項大小行政事務……耿於介的思緒從來沒有迷路過。而現在,不但迷路,還鬼打牆般繞了一圈又一圈,搞不清楚為什麼一個乖巧安靜、讓人覺得很穩定老成的塗茹,會給他出這麼大的難題。

一定是那些小說害的。他老婆看太多書,心思又太細膩,這種最難處理了。就像是那種最複雜纖細的接神經手術,不能煩躁,只能耐著性子去解決。

比較麻煩的是,怎麼面對其他人的關心呢?

耿家固定的聚餐日又到了。有鑒於上次聊到興起,老婆到半夜還不想回家的教訓,耿家老二提議這週末到外面吃飯。吃完就走,不可能久留,這,總保險多了吧。

耿於介其實很不想去。他已經不習慣一個人出席這樣的場合了。塗茹不在身邊,已經夠難受的了,萬一父親或弟弟們問起,他又該怎麼解釋塗茹的缺席?

但是,若連他都不出現,想必會引起更多的關心和詢問;所以,耿於介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一到飯店,泊車小弟立刻迎上來接管耿於介的房車。有專人在大廳等候,幫忙帶位到高貴華麗的VIP包廂,餐飲部的經理還特別過來招呼。

這種排場當然不是輕易就能得到,只因為飯店高層曾經是耿於介的病人。那次手術非常成功。之後耿家每次來吃飯,都會得到最頂級的招待。

果不其然,才落座,笑吟吟的經理就帶著香檳、紅酒來了。「耿醫師,好久不見了。上次見面應該是令弟的喜宴,是吧?」

光是這麼簡單的招呼語,就讓耿於介有些閃神。想到弟弟不久之前的婚禮,居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那時候,似乎一切都很光明、很順利。工作雖忙,卻忙得有意義;嬌妻懷孕,兩人要準備一起迎接小寶寶;兩個弟弟都順利結婚穩定下來,父親一向嚴肅的表情,也漸漸有放鬆的趨勢。

結果,一夕之間,天地變色。寶寶沒了,塗茹開始疏離,終至分開……

這教人怎麼接受?即使是溫和認命的耿於介,都忍不住要不服。

「呃,耿醫師,你還好嗎?」察覺他的臉色不對,精明的經理立刻詢問:「是不是包廂不滿意?還是有什麼缺失我們需要改進?請耿醫師直說,不要客氣。」

「不,不是。」耿於介苦笑,揮了揮手,示意沒事。

「咦,老哥,你居然比我先到?」身後,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他二弟耿於懷走進包廂。

兩兄弟一樣英挺出眾,但氣質卻如此迥異。相比之下,儒雅沉穩的耿於介當然給人比較容易親近的感覺,但他此刻的臉色並不太好,所以經理也不敢多聊。招呼兩位耿醫師入座、奉上茶點之後,便體貼地離去。

耿於懷喝了口熱茶,一面偷眼觀察著哥哥。

真的比較憔悴一點,不過,多了一種頹廢美。他老哥有種說不出來的氣質,是一般毛躁男人無法相比的。

「最近很忙?你好久沒回家了,臉色也不太好。」耿於懷隨口問。

奇怪了,全世界都看得出他狀態不佳?耿於介苦笑。

「聽說大嫂有點狀況?」耿於懷面對哥哥突然投過來的詢問視線,聳了聳肩。「醫院裡都在亂傳。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傳得最快,也最荒謬,你又是眾人注目的焦點,想要大家不八卦,那是不可能的。最近甚至傳到老爸耳裡了。」

「沒什麼,請爸不用太擔心。」

「他擔不擔心我看不出來,不過,今晚訓話大概少不了。」耿於懷漂亮的眉毛一挑。「真是因為工作太忙,大嫂覺得你忽略她?感覺上她不是會無理取鬧的人。你是忙過頭了吧?」

耿於介本來不想多說,但忍了一下,還是忍不住。

這段時間來的煩心根本無人可訴說,壓抑到後來,他都快爆炸了。面對跟自己從小一塊長大的弟弟,耿於介也忍不住想訴苦。

「我是很忙,但醫生都忙,就像你,你的刀排得也不比我少,還要管自己的診所,為什麼舒渝就不會因為這樣跟你鬧脾氣呢?」

結果,耿於懷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不會?你為什麼覺得不會?」

「舒渝也會?」耿於介詫異極了。

「當然會啊!拜託,她老大可不是好惹的。」講到他那看似乖巧、實則並不的另一半,耿於懷一點都不以為忤,眉梢眼角流露的都是笑意。「她自己也忙,我們每個月初都要坐下來交換行事歷,排定一定要在一起的日子跟活動,要不然,就等著她發飆、拿了字尺打我吧。」

耿於介眨了眨眼,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還有,我現在每週固定去上她教的素描課。」身為整形外科名醫的耿於懷簡直是洋洋得意了。「對我的病人也有幫助。我多畫一點石膏像素描,好好訓練美感,做出來的鼻子更漂亮。」

面對弟弟的開誠佈公,耿於介除了無言,還是無言。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向瀟灑率性的二弟會這麼甘願地去配合誰,還一點都不介意的樣子。

想當年,光為了他堅持要選整型外科而不是神外、心外,家族發出了千軍萬馬的追殺令,輪番上陣勸說開導,他們老爸的臉黑了一整個月,二弟依然絲毫不為所動。

既然如此,耿於介決定虛心請教弟弟。「可是,如果真的很忙,忙到沒有時間或臨時有手術,怎麼辦?」

「那就要補償啊。」耿於懷大發慈悲地教導著,一面開始吃桌上已經準備好的精緻小點心,一副大師的模樣。「當然不是買皮包、鑽石之類的送她,我老婆不是那個路線。只是要特別撥出別的時間補償,不然越欠越多,還都還不清,後果不堪設想。」

是這樣嗎?耿於介又出神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累積到讓溫婉的塗茹都受不了了?結婚一年多,他欠了她多少共度的時光?

眼看大哥的臉色不佳,耿於懷當然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趁機趕快進言:「大哥,忙是一回事,不過結婚之後,多少還是要調整。你看老三他們──」

「老三怎麼了?項名海的工作時間很規律,有什麼問題?」耿於介瞄了弟弟一眼。

「是啊,不過他老婆怎麼說也是民意代表,忙得要死,所以老三每天早起送她去服務處,風雨無阻。他老婆遷就項名海的到校時間,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開門的。這麼辛苦,都是為了要爭取相處的機會啊。」

沒想到……他的兩個弟弟在經營婚姻上面,都比他這個大哥要來得拿手多了,耿於介忍不住感到汗顏。

「你就是像到老爸,一切以工作為重,完全忽略掉媽……」

「誰說的!一派胡言。」洪鐘般的威嚴嗓音突然自門口傳來。耿老醫師到了,後面跟著司機舒渝,正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偷講父親壞話被抓到的老公耿於懷。

兩個兒子都立刻噤聲,恭敬起身,讓父親上座。

「我跟你們的媽媽,晚上睡前一定要談天。就算我人在醫院值班,也會打電話。當年我在當住院醫師的時候,一個禮拜只睡十四小時,醫院公共電話還要排隊,我還是照樣要跟你媽講到話。」果不其然,耿老醫師一坐下,連茶都還沒喝,就開始訓話。「時間不夠是庸才說的話。有本事當到外科醫生,就要有本事應付。像你這樣,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

「這晅是《朱子治家格言》裡出來的嗎?啊,不對,是劉蓉的《習慣說》才對。」耿於懷忍不住要加註解,被眾人瞪了一眼。

「結婚娶了太太,就要好好對人家負責、好好照顧。耿於介,今天這機會剛好,我要跟你們夫妻倆好好談一談。為什麼會搞到外面傳言亂七八糟,你們一定要給我解釋清楚。」

壓力排山倒海般地往耿於介身上堆來,他張開口,想要解釋今晚塗茹並不會出現,當然也沒辦法跟父親談一談,卻是嘴張了半天,說不出完整句子。「爸,小茹……她……不會……」

門口再度響起的招呼聲又打斷了他們。耿家老三項名海到了,旁邊跟著他一身天藍色改良式旗袍上衣配牛仔褲、青春洋溢的新婚妻子。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項名海有著跟兩個哥哥一模一樣的嗓音,內敘低沉地道歉。

耿於介慶幸他弟弟適時出現,解救了他的窘境;轉頭正要以眼神表達謝意時,卻是一望就成了石像,兩眼發直,動都不能動。

因為,跟在老三項名海夫妻身後的,正是塗茹。

多日不見,她還是一貫低調素色的打扮,一樣溫婉動人,微微低著頭,很快溜了耿於介一眼之後,便過去向公公打招呼。

「咦?你們怎麼會碰在一起?」耿於懷率先提問。

「大嫂有點學校、教育界的事情問我,所以約了在學校碰面,之後就順便一起過來了。」項名海流利的解釋著。

塗茹微笑頷首,柔聲附和。耿於介則是什麼都沒聽進去,因為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訝異得無法運作。

突然見到她的狂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怨、想要親近她的渴望、想知道她近況的衝動……全都混成了一大缸亂七八糟的調味料,五味雜陳,有酸有澀,有苦有甜,箇中滋味,根本無以名狀。

那一餐高級到嚇人、菜色服務都是第一流的餐點,耿於介根本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旁人聊了哪些話題,他也完全沒有參與。從頭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張素淨而溫婉的臉蛋、那雙烏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欲墜的淚痣。

他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回到他身邊、懷裡?為什麼連結婚都無法完全的、永久的擁有她?除卻工作,他就是個極度平凡無趣的男人。弟弟們會的,他都不會,他該怎麼辦?

三十餘年的生命中,耿於介第一次嘗到了束手無策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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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從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出來;滿眼的繁華熱鬧,與塗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強烈的對比。

她知道會很困難,但,沒有想到是這麼困難。

搬出來之後,當然要嘗試找工作養活自己。前一陣子還在篩選、應徵的時候,天外飛來一通三弟媳何岱嵐的電話。

「大嫂,聽說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慮去項名海的學校?」爽朗的何岱嵐清楚直率地說出來意。「你本來就是老師,回學校是最適合的。如果沒有代課,至少也有臨時的人員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吧。」

原來因為身為民意代表的何岱嵐,人面廣不說,耳目也眾多;塗茹應徵的某書店,老闆正是何岱嵐的熟人。幾番曲折之後,消息傳到了何岱嵐耳中。

經過來回多次的婉拒與勸進,最後,塗茹被說服了。就這樣,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貴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為怕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她請求項名海給她一個離訓導處最遠、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對於耿家那邊,她也重重拜託項名海要盡量低調以對,不要主動說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細節。

項名海當時不發一語,皺著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這個性與小動作跟耿於介如此相像,塗茹記得當時她看在眼裡,心中隱約覺得刺痛。

「如果大哥問起呢?」思考許久,項名海終於問了。

「那就照實說。只是他不問,也不用提。」塗茹簡單地回答,語氣中的落寞大概沒藏好,項名海看了,又微微皺眉。

他會問嗎?問過之後,會關心多久?他的時間,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論要分給她。

而因為工作的關係,她與項名海夫妻不時會有接觸;有時,也一起吃飯。這天就是這樣,約在學校會合,她本以為是到附近吃個晚餐,沒想到車子一開,就開到了市區的大飯店,無法臨陣脫逃。

於是,她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丈夫。

尷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嚴厲訓話也罷,都不是最令她難受的。令她最難受的,是耿於介無言的注視,以及貫穿整個晚餐時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認識至今,耿於介不曾給過她一秒鐘臉色看,總是溫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見,他卻是冷淡無表情到極點。坐在她身邊,也沒有慣常的輕觸或握她的手,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比初相識的相親飯還疏遠。

他應該是在生氣。塗茹可以清楚感覺到。

難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壓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沖淡的,想依偎在他懷裡的深刻渴望,在見到他時突然鮮活尖銳了起來;但之後的失落與空虛,又巨大到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議,塗茹自己搭公車慢慢晃回住處。曹文儀已經不請自來,在房間裡等她了。

「去哪裡了?這麼晚才回來。」一進門,曹文儀便不太高興地衝著她問。「我七點多就來了,本想找你去吃飯,結果餓到現在。」

「抱歉,我有點事。」塗茹無法直說,只好迴避。她躲過曹文儀的視線,走到迷你的廚房水槽邊。「要不要吃麵?我幫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裡?」曹文儀的心思並不像外表那麼大剌剌,敏銳看出了塗茹的異狀,她跟了過來。「是不是回去耿家了?還是跟你老公見了面?」

塗茹還是不回答,開始燒水準備煮麵。曹文儀知道這就是默認了。

「喂,你有沒有在聽哪……」曹文儀久久得不到反應,本來叉腰質問著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氣的戳戳她的肩。「幹嘛?一見了你老公,回來就失魂落魄?這麼想他、這麼舊情難忘,你就回去啊。」

塗茹的秀眉一蹙,有些著惱,忍耐著不出聲。

見她一直不開口,曹文儀真正光火了。

「畢竟是個公主,養在皇宮裡,出來沒多久就累了?也難怪,畢竟耿於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這個嬌。享受慣的人,哪有可能過我們這種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鬧脾氣離家出走,反正累了還可以躲回老公懷裡,床頭吵床尾和,又是一對恩愛夫妻,誰知道這恩愛只是表象,你晚上還不夜夜哭著睡覺?我現在終於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會一次又一次原諒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說越誇張,沒完沒了。聽在耳裡,塗茹的怒氣卻慢慢的淡了,因為,她聽出了刺耳言語下,直率爽朗的曹文儀還保有的小女生式彆扭。

只要跟耿於介有關的事,曹文儀就會鬧脾氣。

她轉過身,清澈的眼眸望著曹文儀,就那樣靜靜望著,讓曹文儀無法繼續吐出傷人的字句。

「文儀,你是怕我回去嗎?」所以,才老是拿話激她?

「才不是!」曹文儀先是一愣,然後賭氣地轉過身,冷背對著她。

塗茹伸手,輕按著曹文儀的肩,搖了搖,溫柔輕問:「要不然,為什麼你要一直攻擊耿於介呢?」

曹文儀繼續嘴硬。「我只是覺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點把離婚辦一辦嘛,像這樣不上不下的,半調子最討厭了。」

離婚?這兩個字刺入心中,塗茹打了個機伶伶的冷顫。

她真的從沒有想過離婚。事實上,她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遠,努力先過好每一天,目標小小的,能達成才最重要。

可是……這說出去,沒人會相信吧。畢竟是她執意要暫時搬離耿家,在別人眼中,就已經是很明顯的訊息了。

耿於介呢?他也以為她要離婚嗎?雖然她試圖解釋過,澄清她需要一個人療傷的想法和做法;但聞言時安靜到一如湖泊,根本沒有一絲漣漪的耿於介,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又在想什麼?塗茹完全不知道。

而今晚,他冰冷疏離的態度……陌生人般的互動……不發一語的分別,離去時頭也不回的背影……這,就是她要的嗎?

「我沒、沒有離婚的打算。」她幾乎沒怎麼思考就脫口而出。

「那不然,你到底有什麼打算?」曹文儀又轉身,銳利眼眸緊緊盯著塗茹。

「我只想獨自生活一陣子、想清楚一些事,就這麼簡單。」如果娘家可以,她會回娘家住;世人對於「回娘家」這件事的接受程度畢竟比「分居」來得寬容許多。但……

塗茹低頭,避開了審視的銳利眼神,信手撫過攤放旁邊小桌上,這幾天空閒時在做的女紅。她拆了一件舊襯衫來重新裁剪縫合,忙了好幾個晚上,做出簡單大方的裝飾、繫帶,方塊的碎布包起一個小玻璃杯,當場就成了小花瓶。

「我以為你是想清楚了才搬出來的。」曹文儀很不以為然,也伸手來搶她手上玩弄著的碎布。

塗茹任她搶去,像個大姐姐一樣,拿鬧彆扭的小妹沒辦法。

不,她真的只是需要空間。一個沒有耿於介的空間,才能冷靜下來想一想,否則,有他在,她太容易不顧一切地妥協、忍耐。

只是啊……如果連曹文儀都不懂了,她又怎能期待耿於介會懂呢?

耿於介是真的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該死的想念老婆。但是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現面前,嘴巴卻像是被縫線縫住了,根本張不開;內在更像是哪個器官發了炎似的,火辣辣,怎麼坐都不舒眼。

而塗茹也沒打算跟他多說什麼的樣子,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他氣悶地等了一整個晚上,都沒等到她主動開口。最後,他掉頭離去。

賭氣。這大概就是賭氣吧。

把車從泊車小弟手上接過來,耿於介操控著方向盤,油門一踩,融入了台北五光十色的夜哩。

飯店前面的交通有些雍塞,應是有婚宴剛散,人潮跟車潮都洶湧,卡在車陣中的耿於介,煩躁的情緒更是破天荒的加重。

他從來沒有因為繁瑣細微到顛毫的手術而焦躁過,也沒有因為塞車失去過耐性,但今夜,他的心情真是糟到極點,毫無出口,恨不得面前的車子全都在瞬間消失,別再這樣塞,讓他油門一踩到底,飛馳前進,才能稍微抒解胸口的悶氣。

不耐地調開視線,本來是漫不經心,卻突然不由自主地被旁邊紅磚人行道上獨行的嬌弱背影給吸引住。

他差一點就開口喊她了。上車回家吧,別再撐了。

可是他沒有。塗茹還能表現得更明顯嗎?她不想跟他相處,也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既然這樣,何必勉強?

賭氣地看回前面,前車移動了約二十公分,他也忿忿的跟上。

然後,又忍不住瞄過去人行道。

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終於出了飯店前區,進入大馬路,交通開始順暢時,他沒有猛力加速,反而靠了慢車道,保持平穩的低速,在夜色的掩蓋下,看著她等公車、上公車,一路跟著那輛公車,晃啊晃的,晃過整個繁華的台北城。

然後她下車,繼續走著;他繼續跟著,直到她走進小巷;他在路口停車,默默看著她孤單的背影開門,沒入門後消失。

明明那麼不悅,卻還是不放心,一路護送回家。耿於介坐在寂靜的車裡,忍不住苦笑著自我解嘲:反正回去也是睡不著,何必趕著回醫院呢?

確認她上樓之後,耿於介還開著車,在附近繞了繞,觀察一下環境。之後,才開車回醫院。當然是睡得極糟,但沒關係,反正他的睡眠時間從來不是重點。

隔沒幾天,他又去了塗茹現今暫住的社區。沒為什麼,他「剛好」晚上想吃那附近一家小店做的麵包。當然,等他開完會離開醫院時,大部分店都關門了,所以麵包也沒吃到。

又過了一個禮拜,醫院裡行政部門應酬,他代表自己的科出席,散席時主動說要「順路」送同事回家。

「你不用陪老婆?不是聽說夫人為了你不回家已經在鬧脾氣了?」馬醫師和他從大學時就是同班同學,至今又是同事,自然熟上加熟。聞言,詫異地問:「何況,順什麼路?你順路去哪裡?」

耿於介沒回答,帶著被識破的淡淡尷尬,他還是當司機送了兩位同事回去。之後,繞到塗茹住處那邊。這一繞,就是四十分鐘。根本沒順路。

再下一次,他沒什麼借口,只是想開車晃晃。剛完成一台刀,累得身心俱疲,但,他知道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著,索性又來已經被他摸熟的社區附近逛逛。

巷口的滷味攤老闆都認識這輛車了,不注意也不行,過沒幾天就出現,閃亮亮的德國名車,駕駛又帥又有氣質,老闆超愛跟他攀談。

「少年仔,追女生哦?」老闆笑呵呵問。「看你常常來,又都是一個人。是怎樣,追不到嗎?你這麼緣投,車又這麼水,怎麼可能追不到?」

已經下車、斜靠在車門上的耿於介只是苦笑。千頭萬緒,千言萬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時間已晚,老闆已經在收攤了。只見他收拾著路邊擺放著的幾張椅子、桌子,動作俐落迅速。而攤位上,一名貌不驚人、膚色略黑的中年女子正在低頭清理鍋碗。夫妻倆也沒怎麼交談,但舉手投足間,卻儘是相伴多年的默契。

「喂!我牽手的說,這不要請你吃啦。」老闆收拾好了折疊式桌椅,鎖在攤子後面之後,提著一小袋香氣四溢的滷味過來。

耿於介連忙推辭:「這不好意思……」

「沒關係啦,反正收攤了,你就幫忙銷一點吧。」老闆摸摸肚子,笑開了。「我牽手的說你很癡情,給你加加油。」

癡情?耿於介哭笑不得。

老闆娘在一旁還是不停手地收拾,低著頭,也偷偷在笑。老闆送了東西過來又閒聊兩句,眼角一瞄到老婆需要幫手,立刻就回頭去幫忙了。

不知道為什麼,耿於介頗有感觸。

這麼一個小攤,在這安靜的社區附近,生意普通,賣的東西也很普通,賺的是辛苦錢,可是,人家夫妻卻如此相屬,可以朝夕相伴。

抬頭正若有所思望著老闆夫婦倆時,突然,眼角餘光掃到有人從巷子那邊走了過來,一轉頭,看見是塗茹和曹文儀。

他立刻閃身到車的另一邊。其實夜色中,路邊停了不少車,應該不會被注意到才是,但他下意識地就是躲開了。

她們邊走邊聊著,很快地經過。耿於介的目光像是被磁鐵吸住似的,直黏在那素淨溫婉的身影上,根本移不開。

她微微低頭的弧度,她紮起來的發,她窈窕的身形……他貪婪地盡收眼底,在心裡溫習著那柔美的形貌,直到她們都進去、上樓開燈了,他還緊盯著那亮起暈黃燈光的小小窗戶。好半晌,才戀戀不捨地調開視線,回到……現實世界裡。

面前,老闆和老闆娘都一臉興味地望著他,不知道觀察多久了。他的所有反應,盡收眼底。

「哪一個?」老闆笑咪咪地問。「我跟我老婆都猜是左邊那個,頭髮比較長的。對不對?」

「呃……」耿於介耳根子開始熱辣起來,罕見地手足無措了一下。「我……她……」

眼看英俊的年輕男人頓失冷靜的模樣,老闆當然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也不再追問,只是笑笑地說:「加油啦,你們有夫妻臉,看起來很配。」

直到上車駛離了小巷好久了之後,耿於介的耳根子還是熱辣辣的。

在外人眼中,他跟塗茹有夫妻臉呢。

這麼簡單的事情,也許只是人家老闆隨口說說的,耿於介卻反覆思量,咀嚼再三,偷偷地開心。

然而看到曹文儀可以堂而皇之陪在塗茹身邊,他的開心便被稀釋了,被酸酸辣辣的嫉妒給稀釋。

有朋友在她身邊,不是很好嗎?至少有人照顧,她看起來也比以前開朗了一些,應該要為她開心的呀。

可是,他還是很介意,介意那個陪在她身邊、讓她開朗的人,不是他自己。

這些情緒是全新的體驗,耿於介從來沒有像這樣患得患失過。

回到宿舍,都已經過十二點了。不過不管是在台北本院還是中壢新院,他都住在單身宿舍裡,根本不用顧忌誰。而自己的家,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回去了。

醫院的宿舍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睡覺,也都有人醒著。走廊上有腳步聲,偶爾有交談。耿於介連衣服也沒換,直接躺上木板床時,閉著眼,彷彿回到了在醫學院的時候。

讀書、考試,讀書、考試……然後是實習、住院醫師階段,看不完的女獻,值不完的班,隨時隨地會響起的呼叫器……

奇怪,那麼辛苦的日子都過了,也沒覺得這麼累。而現在,他每天都覺得疲倦深深的侵入肌肉骨髓,彷彿一種病毒,讓人全身無力。

是因為沒有那雙溫暖的小手吧。

他躺在不甚舒服的床上,幻想思念著溫柔的纖纖素手輕撫他的臉,嬌羞地攀著他,或只是輕握著他的手入睡。

算了,別再想了,也別再去看她了。渴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下了決心之後,還是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終於快睡著之際,耿於介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起身翻找自己的皮面記事手冊以及秘書幫他印的行事歷。

啊,沒錯,明天晚上有個空檔。開完會以後應該就沒事了,如果沒有應酬的話,他應該可以早早脫身,好好利用晚餐時間,晚一點再回醫院處理幾份公文。

那就……開車逛逛好了。

問題是,這次去看她,要用什麼借口呢?不小心路過?去買滷味?走錯路?

更進一步的關鍵問題是,為什麼看自己的妻還要找借口?這借口除了說服自己,或者說自欺欺人以外,還有什麼實質的用處嗎?

這些無解的問題,在他已經疲憊至極的腦海盤旋,久久不散。

塗茹也沒睡好。

她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直直望著天花板。日光燈的吊飾微微晃動著,四下寂靜無聲,只有身旁曹文儀的均勻呼吸聲。

曹文儀宣佈她需要一點娛樂,否則每天照顧母親、上班,實在喘不過氣了。硬拉著塗茹去看晚場電影。看完回來都晚了,乾脆留宿。地上鋪張毛毯,長手長腳的她大剌剌睡倒在小床邊,毫不在乎。

如果晚上是塗茹自己一個人走的話,就一定會繞過去看清楚,到底巷口停著的那輛車,是不是耿於介的。

還是她想太多了?依耿於介忙碌的程度,哪有可能浪費時間繞到這個安靜的小社區來?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如果他要找她,應該會直接打電話,不是嗎?

照理說,堅持要搬出來的是自己,整個過程沒有人為難過她,如今小窩有了,在學校的工作也上正軌,身邊還有好友相伴,情況不可能更好了,完全照著她的心意而行。

可是,她思念另一個人。思念有他在身邊的溫暖,即使很短暫。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的傷口漸漸在癒合。可是,不像自己之前設想過的,她對丈夫的渴望與依賴卻沒有因時日過去而轉淡。

輾轉翻身,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夜裡,另一雙眼睛也睜開了。在黑暗中。

鈴……

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劃破了深夜的寂靜,也打碎了兩人都醒著、卻都以為對方睡著了的僵局。塗茹嚇得彈坐起來,心口撲通亂跳。

而曹文儀則是伸長手,把丟在旁邊椅子上的外套拖過來,掏出口袋裡大鳴大放的手機,接起來。

寂靜夜裡,耳機那邊傳來的憤怒斥罵清晰可聞。對方是個男人,似乎非常生氣,吼得又凶狠又大聲。

曹文儀一聲不出,按掉。倒頭回去睡。

「是誰……這麼晚打來?」塗茹轉念一想,緊張起來。「會不會是伯母有事……」

「打錯的。」曹文儀埋在枕頭裡,聲音悶悶的。

「可是……」

「不要管那麼多啦!睡覺!」曹文儀突然變臉,凶凶的下令。

塗茹皺眉,不知道這轉變是怎麼回事。還來不及多說,手機又響了。

「他媽的!」曹文儀詛咒了一聲,把手機拿過來,這次連接都不接了,乾脆整個關機。

四下重新落回寂靜。忐忑不安的塗茹呆坐在小床邊,她的情緒太緊繃,根本沒辦法躺回去繼續睡,但曹文儀顯然不想多談,背對著她,不動也不講話,簡直像是立刻又睡著似的。

不料五分鐘後,門外走廊響起了腳步聲;然後,有人開始狂按他們的電鈴,還夾雜著敲門聲。

「曹文儀!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出來!」外面的男人氣急敗壞,吼聲大概整層樓都聽得見。

「$%〈&*……」這次曹文儀的詛咒就不止一兩句了,而是一長串。她翻身爬起來,就穿著單薄運動衣褲往門外走,對著要跟過來的塗茹下令:「你不要來。」

「別這樣就去開門,萬一是、是……」她也想不出來會是什麼,急著要拉住曹文儀。「我們打電話報警好不好?你這樣出去太危險。」

「我叫你不要來!少管閒事!」

塗茹被曹文儀一凶,還猛推了一把,踉蹌退了好幾步,跌坐回床上。眼睜睜看著曹文儀開門,門外有名高大的男子,兩人怒目相向。

「為什麼掛電話?!你以為可以躲多久?!」

「不要在這裡鬧,我們出去講。」曹文儀低聲對橫眉豎目的男人說。

「文儀!」塗茹掙扎起身,要追上去。

曹文儀聞聲回頭,看了臉色蒼白的塗茹一眼,口氣已經冷靜了些。「這是我……朋友。我們有點事要談,你不用擔心。」

隨即眉一揚,武裝起毫不在乎的模樣,真的出去了。

塗茹還是追了上去,連鞋都來不及穿,衝出去之後,發現他們已經下樓了。衣著單薄的她在夜裡打了個寒顫,跟著下樓,只來得及看見曹文儀跟著男人上車。曹文儀還對她揮揮手,示意要她回去。

孤立在凌晨的巷子裡,她微微發著抖。寒意,從腳底一直竄上來。

他們顯然是舊識,否則,依曹文儀的個性,不可能這樣乖乖跟著走。那男人看起來非常生氣,曹文儀則是揚著頭,一派不在乎的模樣。

怎麼辦?

上樓之後,冷得一直發抖的塗茹,手抖抖抖地拿著自己的手機,按著電話號碼。不是報警,而是,她需要另一個人的聲音;那個沉穩、溫柔、安定的好聽嗓音。她需要他告訴她一切都沒事,不用害怕,他會處理……

然而,按到最後一個鍵時,塗茹停住了。

凌晨一點半,耿於介應該在休息了。何況,她打去要說什麼呢?真的要他處理嗎?她努力想訓練自己的獨立自主,都訓練到哪去了?

頹然放棄,塗茹把手機擱下。她緊緊環抱著自己,想要抑止毫無理由的顫抖。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先等文儀回來吧,等她回來,她們可以好好談一談,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一夜,曹文儀沒有回來。等到天都濛濛亮了,樓下開始有人車聲時,她揉著酸澀的雙眼,伸展已經酸麻的腰、背,全身肌肉都因為疲勞和長久保持同一個姿勢而抗議著。頭重腳輕,鼻塞喉嚨癢,看樣子要感冒了。

晨光中,她望著昨夜曹文儀來不及帶走的背包、外套,又發了一會兒呆。

那日去學校上班,臉色慘自得跟鬼一樣,辦公室裡的眾歐巴桑老師非常關心,左一句右一句,又是要她進補,又是拿成藥給她吃,熱心到令人頭昏。塗茹一一謝過,實在無心多周旋。

她試圖打電話到曹家,曹媽媽說是沒回去;又打去曹文儀上班的書店,對方說曹文儀今天是上晚班,還沒進來。

當晚塗茹回到住處,拖著沉重的腳步。她已經感冒了,整日操心下來,病情加劇,卻還一直在想著要去書店看看,去曹家看看……

緩步轉進小巷,卻猛然發現公寓樓下停放的機車上坐著一個男人。

塗茹的心跳猛然漏了好幾拍。她以為是耿於介。

但轉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依耿於介的個性跟家教,絕對不可能坐成那樣,手上還持著煙,非常江湖的模樣。

她定了定神,慢慢走近,發現是昨夜來敲門的兇惡男人。

「你……」塗茹詫異得睜大眼。「文儀呢?你為什麼在這裡?」

男人抬頭,沒有正眼看塗茹,但黑眼圈與眉心的深深皺紋都說明了他的精神狀態,他粗獷的五官刻著疲憊。

「她沒跟你聯絡嗎?」男人沙啞地問著,沒了昨夜的凶暴霸氣,反而有種滄桑感。

「沒有。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塗茹遲疑了一下。「你到底是……哪一位?」

她的嗓音一向溫柔,有著安撫作用,男人明顯放鬆了些,扯起嘴角,露出扭曲的苦笑。「我?我是她的前男友。她沒在你面前詛咒過我嗎?這倒新鮮。」

塗茹大吃一驚!

前、前男友?可是,曹文儀的前男友不是已經車禍身亡了嗎?這也是為什麼每次曹文儀講到他都一臉落寞陰霾、不想多談的樣子,不是嗎?

看著塗茹震驚的表情,男人又笑笑。「看來是有。她怎麼說?說我死了?殘廢了?變成植物人?是被車撞?突然生重病?還是欠債不還,被黑道砍殺?」

「她說……她說……」無論如何,塗茹還是無法說出「她說你已經死了」這句話,只好改變話題:「為什麼她要這麼說?」

「因為她恨我。」男人的苦笑非常嘲諷。

他轉過臉,正面對著塗茹,也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因為,男人的左臉有著明顯的瘀血,眼角、嘴角也破了,顯然是被打過。

「很驚訝?這是昨晚她打的。曹文儀是個很戲劇化的人,你還懷疑嗎?」男人疲憊地搖搖頭,不想多談的樣子。「好聚好敵對這女人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要小心點。我是想麻煩你一件事。」

「什、什麼事?」

「她有我的私人印鑒、存折、護照,一直到現在都不肯還我。已經很久了,我要她出來談,把東西還我,她都死命的躲,完全不鳥我,可不可以麻煩你看一下,是不是收在房間什麼地方?」

塗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男人搖搖頭。「不用擔心,以前我跟她住在這裡時,房租水電等開支都是從我那個帳戶裡扣,早就扣光了,存折裡根本沒錢。她說東西都丟掉了,不過依我對她的瞭解,應該還藏在原來的地方。」

「文儀已經搬回家了,這兒現在是我住,我不記得有看過類似的東西。」塗茹思考片刻,這樣回答。

「應該在床墊底下。她一直把東西藏在那兒,以為我不知道。只是她換過鎖,我根本進不去。」男人注視著塗茹。「方便看一下嗎?我在這裡等你。拜託。」

請求得那麼客氣謙卑,塗茹拗不過他,只好勉強同意,上樓回房間,一開門,又再度傻住。

昨夜沒拿走的背包、外套等物,都已經不見;而本來立起來擱在牆角的舊床墊,房東說要收回去的,一直還沒來拿走,此刻已經被利器畫破,裡面老舊的彈簧、棉絮都跑出來,落了一地。

曹文儀回來過了。

木然走到面目全非的床墊前,才看到彈簧中間塞著一張紙條,凌亂寫了幾個字:抱歉,我會賠你新床墊。有事要離開幾天,不用找我。署名是文儀。

老實說,塗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一切都超出自己的理解能力範圍,熟悉、親近的老同學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整個人呆了。

重新下樓,男人一看到她的臉色,就猜到了大概。「我晚了一步,對不對?」

她點點頭。努力了半晌,才說:「床墊被割破了,文儀……好像回來過。」

男人不再多問,聳聳肩。「那就沒辦法,對你不好意思就是了,私事還牽扯到你。不如,我請你吃個晚餐吧,前面好像有一家麵店。」

塗茹正要婉拒,卻被他的下一句話給改變了心意。

「你不想聽聽我跟她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又發生過什麼嗎?」

薄薄的暮色中,塗茹和一個陌生男人交談著,之後,還相偕離去。而這一切,都落在剛開完研討會、擠壓出可憐的晚餐時間,故意繞路過來的耿於介眼中。

口袋裡的公務用手機已經響了無數次,聲聲催著他回醫院;急診刀已經在等著,分秒必爭,但他依然盯著那婉約的背影,眼神幾乎要燒穿她。

嫉妒、不理智的怒火也破天荒第一遭,幾乎要燒燬自己。

在那一刻,耿於介確確實實忘記了自己的醫師身份,而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站在這裡,感受著自己內心的撕扯與憤怒,以及強烈的渴望。

但他終究不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手機再度開始震動,提醒他這件事。

從自己的世界裡回到現實,他惱怒地呼出一口長氣,轉身,準備去盡他不凡的義務與責任。

但是……他絕不會就這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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