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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夾了串烤羊小排,又道︰“最近啊,這事情在各主管間傳開來,聽說部份主管很有意見耶,私下都在評論總經理處事不公……”

    “本來就不公平嘛,哪有人這樣違約不罰,還把對方找來公司上班的?有機會的話,我真想看看那個啞巴到底是長成什麼狐狸樣子,這麼有辦法把總經理迷得團團轉。”

    單手托腮,心里埋怨為何自己就沒有國色天香美貌,可以攀上總經理?“等一下不就可以看到?”

    “等一下?在哪?”

    一雙眼到處尋。

    “唉唷,等一下不是有摸彩?今年是人人有獎,所以一定會摸到她,她就會上台啦。”

    “是唷……那你記得指給我看。”

    “嘿,沒想到你也這麼八卦……”

    身後那桌的對談,一字不漏全數進了江青恩耳中,她不是故意竊聽他人談話,而是總經理三字讓她不自覺就注意起來。

    她淡淡垂眸,喝了口水後,起身離開,她穿過門口的氣球拱門,直朝洗手間而去。

    方才那一切,猶如聽著別人的故事,但主角卻是自己,這番五味雜陳,她需要安靜的空間將一切理清。

    推開洗手間的外門,她走了進去,靜謐的空間顯示里面幾間廁所該是無人的。

    她扭開水龍頭,捧水潑了潑臉頰……她們說,他知道杯子不是使用公司杯;她們說,他知道她私下在店面賣手工餅干的事……

    原來他都知道,他都知道的啊。

    她猛然想起他向她幵口要在一起的那一晚。

    在家門前,他說過要是她的手工餅干得到大家認同,就能光明正大在店面販賣。

    其實,他那時是在暗示,他早就知情了吧?!

    向來不信什麼八卦流言,可是對照下來,方才聽到的那些話真實性有百分之百了……

    那時候的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不拆穿她,還讓她進研發部?看著鏡子里的那個自己……

    真如她們說的,他是因為她這張還算清秀的面皮才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論美貌,多得是比她美麗的女人。

    還是……因為她身體上的殘缺,才讓他對她多了份關注,而他誤將那樣的關注當成愛情?抑或是她對他來說是一種新鮮,新鮮感沒了,近日他對她便開始疏遠了?

    拍拍臉頰,她命令自己別淨是在這胡思亂想,可偏偏,她似乎無法對那些話無動于衷。嘆口氣,她轉身欲步出洗手間,卻和進來的人四目相接。

    “咦,是你啊……”

    打扮亮麗性感的洪千玟步履不大穩地走,進洗手間。江青恩微微一笑,頷首點頭。

    “怎麼一個人跑到廁所來躲?”

    不客氣地推開面前的江青恩,洪千玟故作優雅地慢步到洗手台前。

    “裝可憐呀?”

    聽出了她話中的不友善,江青恩在心底苦笑了聲,決定離開這個地方。手方探出,才想推開門時,洪千玟的聲音如影隨形。

    “不聊一下嗎?怎麼見到我就要走了呢?你的禮貌顯然有待加強喔。雖然咱們不同部門,但真要論起來,我這個主管階級的人,怎麼說也該獲得你這個小職員應有的尊重嘛。”

    刷著厚重睫毛膏的大眼透過鏡子看著江青恩。江青恩無奈地停步,立在原地靜待下文。

    “還是說……”

    洪千玟故意似地停頓下來,慢條斯理地洗了洗雙手後,才道;“還是說你只懂得在總經理辦公室和總經理調情,不屑理會我們這種小主管?呵呵呵。”

    聞言,一陣尷尬的潮紅在白皙的面容上抹了開來,江青恩垂眸,睇著自己的鞋尖。幾秒鐘後,她的視線里出現了另一雙腳。

    “你怎麼不說話?好像我在欺負你似的……”

    頓了下,那雙腳的主人揚高聲調。

    “唉呀,你看看我這個記性,我居然忘了你根本不能說話嘛……”

    江青恩揚睫,靜靜娣著雙臂環胸的洪千玟。在公司里,因為不同部門,她不常踫上洪千玟,就算遇上了,對洪千玟的印象也總是優雅大方,但如現在這般尖酸高傲的姿態,她倒是第一次見到。被江青恩那雙清澄的目光迎視,洪千玟一惱,輕嘖了聲。

    “原來不能說話真的有不能說話的好處耶,看看你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多無辜、多楚楚可憐吶,你就是用這招勾引到碩惟的嗎?”

    嚅動了幾次菱唇,江青恩先是首,然後習慣性地摸索著身體,才倏然想起今晚這套服裝根本沒有空間讓她攜帶紙筆,而短版外套上的兩側口袋也僅夠她放入手機和小錢包。

    嘆口氣,她有些懊惱這身穿著讓她無法攜帶她與人溝通的重要工具。

    “真不知道碩惟的眼光怎麼會如此奇特?跟一個問話不能應答,只會頭點頭的女人談戀爰有什麼意義?你能幵口對他說我愛你三個字嗎?”

    洪千玟上前一步,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不過就是長得還算可以而已……像你這樣的女人究竟有什麼吸引力,可以讓他那樣為你,甚至完全不理會我的一片真情真意?”

    江青恩退了一步,訝異洪千玟口中傳出的濃厚酒精味。她是醉了吧?才會將這樣的一面展露出來。

    “你說啊,我有什麼地方是比不上你的,為什麼我那麼喜歡他,他眼里就是沒有我?”

    眼露哀傷的洪千玟像是在回憶著什麼,神情又甜又澀。

    “打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我就被他吸引,從學校到出社會,我從不曾變過這樣的心意,我甚至為了他,不惜一切爭進綠袖工作的機會。我每天認真于公事上,不敢怠忽,為的也是能有亮眼成績好讓他注意到我,他明知道我喜歡的是他,卻只是對我說“你找錯對象了”。他身邊遲遲沒有女伴,我總是告訴自己只要那個位子一直沒有人,我就會有機會的……我那麼努力想在他心里佔據一個位子,卻讓你這個啞巴給破壞了……”

    江青恩美目流轉著詫異,但更多的是心疼。即使已先從範碩惟那里得知她的情意,但聽她親口道出,又是另一番感受。喜歡一個人這麼久、為他努力這麼久,結果卻被另一個女人佔去那個很重要的位子,倘若換成是她,她也會很難受的吧?!她張嘴欲說些什麼,最後僅只能輕拍洪千玫的肩。肩上那只手心的溫虔像是烈火般燙著了她,洪千玫用力格開,哀傷的眸光傳為忿忿不平。

    “你現在是在同情我?我才不需要一個啞巴的安慰!我真搞不懂像你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好?好到他要為了你推出下午茶點心系列?好到已經有店家反應銷量不好,他還要低聲下氣去求加盟主繼續賣你研發的那些餅干和蛋糕?你知不知道他最近為了這件事,和每家加盟店周旋,忙得焦頭爛額?你不過是手藝好了一點,但能在事業上給碩惟什麼實際的幫助嗎?他明知道你們四維店違反合約內容,卻不穿你,還聘你進研發部?”

    她冷哼了聲,又道︰“他貴為一家公司的領導者,將來董事長這個位子也會是他的,他出入的都是高級場所,面對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難道你要讓大家在他背後指指點點他有一個啞巴女朋友?你要他在交際應酬需要一個女伴時,也帶著你這個啞巴出去嗎?哼,你還真是善良體貼!”

    縮回被格開的手,江青恩兩只手心交握在腰背,她淡淡垂眸,像個做錯事、正聆聽訓誡的孩子。不知道,洪千玫說的這一切她全不知道啊,她以為她是靠實力讓公司推出下午茶點心系列的,沒料到背後他竟為她費神這樣多。賣得不好嗎?他可以停止產品銷售,不要店家進貨啊,他為什麼要低聲下氣去請求加盟主繼續販賣?這些事他可以吉訴她,她願意承擔的……但他寧可自己煩惱,也不讓她擔心?“干嘛一副委屈的臉?是我冤枉你了嗎?”

    明知江青恩無法開口說話、無法抗辯,但她就是討厭那一張漫泛著輕郁的秀氣臉蛋。要不是那張臉,碩惟也不會被誘惑……雙臂抱胸,洪千玫逼近她。

    “江青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利用自己不能說話的弱勢,扮演楚楚可憐的柔弱女,你根本勝之不武!你以為攀上他,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嗎?我吉訴你,啞巴就是啞巴,你怎麼樣都還是差我一截!”

    說著說看,她突然落下淚來,濡濕的雙目瞪視著江青恩。

    “我那麼喜歡他,那麼那麼喜歡他,他卻選擇你……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哪里不好哇?啊?”

    看著眼前這張淚流滿面的臉,江青恩百感交集,她輕呵口氣,喉頭泛酸。她無意傷害洪千玟,卻未料到傷痕早在無心間造成,她該怎麼安慰眼前這個正承受情傷的痴情女人?

    咬咬唇,江青恩突然探出指尖,抹去洪千玫面頰上的淚,後者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干什麼你?!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嗎?”

    她格開臉上那只手的同時,拳頭不意撞擊到對方的臉。洪千玫這一記實實在在,未對她客氣,江青恩暗哼,擰起秀眉,忙搖首,雙手也不忘揮舞著。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對他用情這樣深。如果讓你罵幾句,可以讓你心里覺得舒坦一些,沒關系的,但請你不要用酒精傷害自己的身體,它只是暫時麻醉你的思緒,並不能——“比個什麼鬼?我又不是啞巴還是耳聾,看得懂你在比什麼才真的有鬼!”

    在酒精助長下,洪千玟的火氣本就不小,加上方才那無意的一拳似是刺激到身體某處而引起快感,她音量揚了開來,軀體也跟著誇大了動作。

    她眼神有些渙散,上肢用力揮擺著,步伐不甚穩定,踉踉蹌蹌的。暗嘆一聲,江青恩趨近她,一手撐握住她胳臂,欲穩住她身子,不料她打了個酒嗝後,掙扎起來。

    “干什麼?你不要踫我,我討厭你!”

    見她腳步紊亂,江青恩兩只手臂各握住她兩條臂膀,卻引來洪千玟更為激烈的反應。

    “你這個啞巴!都說了不要踫我,聽不懂嗎?”

    她孩子行為地扭動著身軀,最後,竟用額頭去踫撞江青恩的秀額,然後雙手用力一推,順勢將江青恩推離。

    江青恩腳下一滑,身體頓時失去支撐力,“踫”一聲,整個人撞上身後牆角,首當其沖的便是後腦。

    登時,她只感覺到眼花花,視線所及之物皆在旋轉,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直到臀部落地為止。

    她捧著額,只覺得頭好暈好暈,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迷迷糊糊間,她隱約感覺自己逐漸失去意識……

    “喂!”

    那撞擊聲猛然震醒洪千玟,她惶恐地看著昏坐在地板的江青恩,一腳輕踢了踢她。

    “喂——你起來,不要坐在地上。”

    見江青恩毫無反應,洪千玟彎下身子,用力拍了拍江青恩面頰。

    “喂——你起來,你起來呀!”

    心開始發慌。

    試了幾次,遲遲喚不醒地上的人,她眼角泛濕,惶恐地直起身子,腳步雜亂地開始在每個隔間尋找有無其他人在。

    確定了整個洗手間只有她和江青恩兩人後,她內疚地低嚷了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隨即慌亂地奪門而出。片刻,又見她闖了進來,雙手顫抖著,在角落找到“清潔中,請勿進入”的標示立牌。她額際冒汗,彩妝濕糊一片,緊張又心虛地推開門,把立牌擱置在洗手間出入口,確定無人看到她的舉動,將門合上後,匆匆離開現場。

    她不在?是先離席了?半小時前,他就發現她不在位子上,這三十分鐘內,他目光不知掃過那一桌多少回,卻總不見她身影。

    他一早就發過簡訊,依她的性子,是會乖巧等候他的。

    況且她並非量小之人,應是不會計較他不能接她過來之事,但現在不見人歸來究竟是為了哪樁?

    是電梯前一遇,他未對她做出任何反應而不幵心了?還是她有什麼事必須先離開?或是昨晚那一席對話讓她還氣著他?

    他摩掌著下顎,百思不解。依他對她的了解,即使是氣憤著、不開心著,她仍是懂禮節,不會不說一聲就突然離開,那麼……

    心一跳,他突生不安。掏出手機,他撥了她的號碼,幾次下來,總是沒有人接聽。他心思不寧地待到餐會結束,一有空閑便持續撥著她的號碼。

    得到的回應依然是——

    將為您轉接語音信箱。

    暗咒一聲,他微惱地合上手機,轉念一想,便撥了她住家電話。她的母親說她尚未回家,也沒有電話聯系,這讓範碩惟心一驚,暗叫不妙。

    匆匆起身,他走到她同部門的同事前,在那些職員的訝異眼神中,詢問她的行蹤,卻無人知曉,只知道她突然起身走了出去,沒人知道她去哪。

    他算了算從這里到她家的路程……也許他該再等上一段時間再去她家,又或者她可能先繞去別的地方逛一逛?

    他沉著臉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深邃黑目緊盯電腦螢幕,鼠標有一下沒一下動著。經過一夜沉思,他知曉自己對她太苛薄了,那原本就是他與父親間的心結,她有心為他們化解,他卻不領情,現在細想起來,她內心一定不好受。

    他自己性格扭曲就算了,他竟讓她承受他這一面?

    範碩惟懊惱地站起身子,出現罕有的心浮氣躁,長腿在辦公桌前後來回繞了幾十趟,幾次,他拿出只會在應酬場合使用的煙包,抽了根叼在嘴邊,火點了吸沒幾口又揉熄煙頭。

    煙灰缸里盡是還有八分長的煙管,當最後一根叼在嘴邊時,他終于按捺不住地拿起話筒,再度撥了她家的電話。那端仍是她母親,給他的答案除了失望就是擔憂。

    他與她母親討論過她可能的去處後,決定先繞到四維店,看看她是不是又一個人躲起來研究什麼新品,雖然已在研發部上班的她根本無須如此。

    然而,這一晚他終究沒能找到她。天際一抹魚肚白。順健身軀往後仰躺在辦公沙發椅上,範碩惟指尖捏著眉心,模樣疲憊不堪。

    一整夜,他在四維店和她住家間往返,行動電話使用到電量不足又換了顆充飽電的,但她的電話一直都是無人接聽……

    她究竟去了哪兒?徹夜未眠,他一雙炯目滿布紅絲,新生胡渣在下顎拓出一圈淡青色,朗朗豐采在此時分已蕩然無存。

    是不是該如她母親說的,報警處理?當然,他絕對不希望她是遇上什麼綁架案或是踫上了什麼惡徒……

    五指煩躁地耙過已然凌亂的黑發,他決定再撥一次電話,倘若仍是無人接聽,真該跑一趟警局了。

    按下手機重撥鍵,螢幕自動跳出一個“恩”字。

    一秒、兩秒、十秒……他決定放棄等待時,那端終有了動靜。

    他欣喜若狂。

    “青恩?江青恩?”

    聲線低啞得像喉嚨被塞入一團沙。電話那端靜悄悄,他心狂亂地怦跳,試探性再喚︰“青恩,是你嗎?”

    怕是綁架案,他又道︰“江青恩,如果是你,你知道該怎麼回應我。”

    良久,在他陷入失望之際,他聽到了一次“嗶”聲。

    幾乎要死寂的黑目驟然亮芒,他聲嗓略揚︰“青恩,你平安嗎?”

    這次的嗶聲清楚又迅速了些,範碩惟眉宇總算舒展。

    “江青恩,聽著,你馬上傳訊息告訴我你現在在哪,我過去接你。”

    話機那頭傳來連續兩次“嗶”聲。

    擰眉,他再問︰“不需要我去接你?”

    還是連續的兩次“嗶”聲。

    “那是要我去接你?”

    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心又攏在一塊,他細聽那方的背景,感覺似是沉靜的。

    “你究竟在哪里?現在掛電話,傳簡訊給我,我等你,你聽見了沒?”

    嗶——這是她肯定的回應。舒了口氣,範碩惟瞠著手機螢幕。

    五分鐘過去,他的手機遲遲沒有動靜,沒有顯示有簡訊的圖案,也沒有簡訊的提示鈴聲。

    “可惡!江青恩,你搞什麼鬼?”

    他氣急敗壞,緊握著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走出辦公室。

    昨晚喧囂已過,整棟大樓靜謐謐,就連自己略急的呼息他都清晰可聞。走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他狼瞪著螢幕顯示“持續撥號中”的手機,恍若有什麼深仇大恨。

    要她傳訊息她不傳,再撥過去得到回應的竟又是無人接聽,她到底在搞什麼?

    長指泄憤似地按下電梯旁的按鍵,瞪著手機螢幕的深目企盼能將它瞪成“通話中”。

    電梯門此時滑開,一雙長腿挎入之際,他身軀猛然一震。

    隱約間,他似乎聽見音樂聲——

    在這個天尚未全亮,該是無人的公司里?他微眯黑目,仔細傾聽聲音來源……

    是樓上?尾牙餐會早已結束,會議廳就算尚未恢復原貌,也不該在此時有音樂傳出,難道有人還沒離去?

    他繞到一旁的樓梯,快步拾級而上,在踩上最後一個階梯時,他確定了音樂來源是在這個樓層無誤,而且那音樂很熟悉……

    胸口一個抽緊,他長腿往前大步邁進,愈往里頭走音樂聲愈清晰,最後他在女用洗手間門口停下腳步。

    公司聘的清潔人員什麼時候這麼勞心勞力了?天未全亮就在這里清掃?他沉著面龐,用力推開外門——

    映人眼底的是地板上橫躺的人體,那服裝似曾相識,他胸口驟然一痛,大步上前。

    當年碩彥和千穗離開的那種痛心疾首再虔迎面而來,一種將失去珍愛物品的撕痛感猛烈地襲擊他心髒,範碩惟彎身喚了喚她的名……

    遲遲得不到任何回應,他打橫抱起那摸來冰涼的身軀。

    “江青恩,我不準你有事,你敢不醒來,看我敢不敢把四維店收掉!”

    男人急步離幵後,空間里還殘留著他憤恨吶喊後的回聲。

    頭好沉、好重!

    剛剛好像才感覺熱氣逼人,怎麼這會兒“又覺全身發寒?

    緩緩掀睫,迷迷蒙蒙的視線掃過天花板,江青恩有一瞬的恍神。啊,她還在公司的洗手間里?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在這里待了多久?

    身軀驀然顫了顫,她打了個哆嗦,伴隨而來的是一陣猛咳和胸痛。她感覺身下冰涼濕寒,頭很重、腳卻似無重量,恍若雙腳懸空地躺在冰塊上,整個世界轉啊轉。

    昏昏沉沉間,她記起她和洪千玟的對話。然後她好像被推了一下,接著就……

    腰間倏然一個震動,開始發出音樂鈴聲,她眨了眨眼,無力的手緩緩探上腰側外套口袋,摸出了手機。

    一看來電顯示,她唇畔勉力彎出小弧。

    “青恩?江青恩?”

    果然是他的聲音。雖然粗嘎得不算動聽,卻也讓她逐漸模糊的思緒明朗了些。

    強迫自己瞪大感到沉重的眼皮,她和他用他倆特有的方式對話了一下,最終仍是敵不過再度發暈的腦袋。

    結束通話後,她手驟然一垂,手機落在地板上,在陷入昏迷之前,她想的是︰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氣力寫訊息給你……

    眼皮一合,好冷、好冷……誰來,救救她?

    心慌如潮水自四面八方涌來,她不想躺在這里,她要出去見他。她還要再見他一眼。再見他一眼啊。

    ……碩惟。

    “有輕微腦震蕩,片子目前看起來是不要緊的,打個點滴休養幾天就好。倒是她有感冒現象,剛才量到的體溫已達39度,她現在的免疫反應比較差,加上她先前有昏迷現象,我怕她在那段昏迷過程中吸入什麼不干淨的分泌物,會導致細菌性肺炎,所以留院觀察對她來說是較為妥當的……”

    嗯……是誰在說話?

    墨睫下的眼珠子轉了轉,全身知覺慢慢蘇醒。四肢又疼又重,仿佛被綁上鉛塊似的,後腦微微發漲感,胸口偶有小抽痛……她怎麼會全身都在痛?

    眼皮緩緩掀了掀,日光燈強烈得讓她一時間睜不開眼,這種感覺曾經很熟悉,在她被醫生判定患了失語癥那年……這次,上天是不是又要從她身上拿走什麼?

    身軀驟然一震,江青恩驚惶地彈坐起來,美目流轉的不再是動人波光,而是迷離和慌忙。入目盡是一片死白,她顫抖著身子,瞪視身上那件白色的被單,她張著嘴,呼息急促,欲喚人卻喊不出來。

    眼眶發熱,有什麼溫燙液體流了出來,腮畔濕潤潤的。

    那年意外後,她對醫院只有惶恐,出院時她曾下過決心,要讓自己活得健健康康,不再進醫院,但為什麼現在,她又在病床上?

    “謝謝,辛苦您了。”

    在門口送走醫師和護士,他轉首見到的就是江青恩淚流滿面、全身發顫的模樣。

    合上門,範碩惟趨步上前,他坐在床沿,大掌握住她顫抖的秀肩。

    “青恩?”

    她仍是顫抖,潔白下顎擱在腿膝上,手心緊揪被單,渾然不覺他在叫喚她。

    “青恩……江青恩!”

    他掌心微使力,在她肩上加重了力道,江青恩吃痛,終于抬睫。

    密睫眨去淚水,迷蒙的視線中,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男性面龐竄入瞳孔,她張著嘴,無意義地掀合幾次後,唇形略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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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範碩惟緊睨那張慘白的菱唇,他看出了那唇形是他的名字,在他此時此分的眼里,那是一幅又心酸又美麗的光景。他揉了揉她後腦,低啞道︰“你還知道是我,那表示你沒事了?”

    眨了下長睫。和他通話後,陷入昏迷前那一瞬的意念猛然回籠——

    她真的再見到他了。

    這時,江青恩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差點再也見不著他,心猛然一抽。

    那雙素手倏然松開被單,攀爬上他臂膀,緊握住他兩臂衣袖,她的神情略比前一刻激動,濕潤潤的眼眶匯聚出兩行新淚。

    碩惟……碩惟……碩惟……她菱唇不停張合,唇形是他的名,他的名在她口中成了一首溫柔情歌,無聲的,蕩氣回腸的,直直探入他發熱的胸口。

    他眼眶酸痛,五指帶著疼惜地攏住她微顫的巧肩,往自己懷中一帶,舒了口熱氣後,他語調輕柔如風。

    “在這里。”

    互有情愛的男女之間,是不是都要經歷一些什麼,例如意外、爭執,然後才會明白對方安全地待在自己身邊是一件這樣美好又這樣感動的事?

    她一張小臉埋入他領口敞開的頸窩處,像流浪多日被尋回的小貓小狗般賴著主人磨磨蹭蹭,怎樣都不放,她的淚水濡染上他溫熱肌膚,唇畔笑意滿足而實在。

    修長手指順了順她糾結的發絲,然後松開了她,他睨著眼前那張又笑又淚,甚是狼狽的臉蛋,誘哄著。

    “我在這里,你安心睡。”

    張著圓目,她螓首,下一瞬卻咳了起來。

    他蹙眉,拍了拍她背心。

    “醫生剛走。他交代過你必須好好休息,你想早些出院就該聽話。”

    不由分說地將她輕壓回床上,他側目看了看點滴軟管,然後檢視了下點滴流速。

    江青恩仰臉,注意到了他清逸眉宇間流露的疲憊。

    她勉力伸出仍虛弱的手,握住他手臂,那樣的執念,讓他視線轉回她臉上。

    見她瞪著大眼,目光毫不掩飾地定在他臉龐上,他哂笑,難得幽默。

    “怎麼,冰涼的濕地板睡太久,現在不習慣睡床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心,長腿勾來一旁椅子,落坐在床邊。

    她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他心一軟,無奈嘆道︰“好吧,既然不想睡那就不睡……來聊天吧。”

    頓了會兒,他柔和臉色驟沉。

    “就先來告訴我,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江青恩一愕,張口就要說出洪千玟的名字,卻在下一刻想起她傷心的淚顏。緩緩垂下眼睫,不看他了。

    “嗯?怎麼說起這件事,你就變了神情?別告訴我你是自己昏倒的,我想不會有人在昏倒前,還先在門口擺上“清潔中”的標示立牌。”

    他俯臉審視她復雜的神色。

    她淡淡看他一眼,嘆口氣,擺擺手表示自己想休息。

    黑眸一眯,他冷冷道︰“好,就休息。”

    他挺起身子,雙手交抱胸前,雙目閉合,像是打定主意用這種坐姿陪她入睡。

    江青恩在心中舒口氣,斂下眉眼,思量起洪千玟對她說過的那些話。

    好半晌,身旁男人突然出了聲,將失神的她喚回來。

    “你大概沒發現,公司每個樓層都有攝影監視系統,每天出入的人員有哪些,攝影機可以完整捕捉,我想我只需要調帶子出來,便能知道進出過那個洗手間的人有誰。”

    範碩惟眼睫一掀,慢條斯理續道︰“我看……我把那些人通通找來問話好了,也或者……可以請警察幫忙,我想他們應該很樂意為自己多添一筆優良事跡的。”

    面龐無波無瀾,像在說著無關自身痛癢的事。

    江青恩瞪大一雙美目,菱唇噘了噘。

    “想告訴我答案了?”

    範碩惟傾前身子,邃亮深目有著探究意味。

    螓首,她表示想要紙筆。

    範碩惟起身,抽了置于一旁西裝外套里的筆,遞給她,連帶將自己的掌心也奉上。

    “我身上沒紙,就寫手心吧。”

    對方不是故意的,不要追究好嗎?

    “無論有心或無意,我都不能不追究,因為誰都不能保證類似的事情不會再發生。公司職員不算少,我不能讓大家面臨這樣的危機。而且就算我不追究,這事遲早會傳出去,你說,大家能放心的與害你受傷的那個人繼續共事嗎?”

    範碩惟正色道。

    江青恩明白他的考慮,內心陷入掙扎,其間,她又咳了幾聲。

    “你才剛醒來,先休息吧。”

    他拿回筆,拉來被單覆在她身上。

    “過幾日你身體情況穩定了,再來討論這件事。”

    他坐回椅子上。

    她點點頭,但那一雙眼仍骨碌碌看著他,五指握住他腕節。

    他笑了聲,把她的手捉回被單底下,自己的掌心隨著探入被單下,用著不傷她的力道緊握住她手心。

    “我也累了,快睡。”

    見她交合起長睫,他才緩緩合眼。

    ——其實,他已猜到那人是誰。

    她氣色和精神好多了。

    她長發被他梳理得整齊,靜坐在病床上,她有滿腹心事,卻不知從何說起。

    男人一臉清爽,坐在床的一側削著隻果。

    見他眉宇舒展,襯衫筆挺,再想起前幾日他一臉頹廢的模樣,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很難想象,前幾日的他為了時時刻刻在她身邊照護她,先是把來探望她的媽媽和妹妹趕回家,然後就真的一個人守在病房。

    當時他發絲凌亂,身上衣物皺得像剛從腌菜桶里撈出來,下巴一圈暗青胡渣,眼白處盡是紅絲,和眼前這神態爽朗的他,簡直猶如兩人。

    最後是她受不了活像流浪漢的他,逼著他回去洗澡,他才有現在這樣的清朗豐采。臨走前,他還陰陰開口︰“像流浪漢?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你要是再不懂得保護好自己,讓我擔心,我以後就天天這副模樣。”

    “想到什麼?”

    男人削果皮的動作未停,只是抬睫覷了一眼她的笑臉。

    江青恩看著他,側過身子取來擱在一旁櫃上的紙筆。你不忙嗎?

    “忙,但你比較重要。”

    他說得雲淡風輕,惹來兩朵紅雲在她頰上逗留,下一秒,他又冷冷道︰“你以為我有幾個心髒可以再讓你出意外?”

    人就是這樣,總要受過教訓,才明白某些道理。例如,再忙的公事,也比不上心愛人兒的平安健康。

    她嘆了聲,動筆︰其實讓我媽和我妹來就可以,公司事情多,你應該回去處理才是。

    “我交代陳顧問了,他無法處理的會電話通知我,你不必擔這個心。”

    果皮很長,刀子繼續向前推。

    江青恩靜謐謐凝注他,忖度著接下來的話。

    “你有話想說?”

    察覺她意外的沉靜,範碩惟將隻果擱回盤中,放到一旁矮櫃上。

    她咬咬唇,寫出考慮多日後的決定︰我要辭職。

    “理由?”

    他前傾身子,端詳她低垂的神情。

    你早就知道我在店里偷賣手工餅干的事,可是卻不拆穿,甚至為了替我掩飾,還聘我進研發部。你決定推出下午茶點心系列是因為要讓我可以光明正大在店面賣我一直想賣的東西吧?!你是公司執行者,人家會在背後說你公私不分,我不想再為我的事,造成你困擾。

    範碩惟輕訝,選擇坦然面對她︰“我從沒說過我是公私分明的人。的確,我很早就發現你在店面賣手工餅干的事,我不拆穿並不是因為感情因素,更正確來說,那時我對你並未有男女情愫。我會默許是因為見你鍥而不舍,才抱著讓你試試看的心態,你的手工餅干真能賣出好口碑,我會準許你賣,但要是賣得不好,我想你也不會笨到繼續做賠本生意,我又何須穿你?王督導曾私下向我提起你賣非公司商品一事,我設做任何處理還讓你進研發部,目的是要你自己做出成績,你要是能讓你的手工餅干獲得大部份主管的認同,公司自會讓商品上市,屆時你也無須瞞著我們偷賣。倘若得不到多數主管的同意,我不會再默許你的行為,我只是沒想到後來事情會被王督導傳了出來。至于下午茶點心系列,是經過各級主管會議後的決定,我不過是簽章同意,做最後的確認而已。”

    但是他們不知道你心思,私下會怎麼評論你?

    “我不需要他們評論,我只知道如果能讓公司賺錢、能讓各店有更多的營收,那就去做。你也不是不清楚我並不愛吃甜食,我也曾說過不會讓綠袖變成烘焙坊,不過我發現現在連鎖飲料店品牌過多,若換點新花樣能吸引客人的話,那就去做,做生意該堅持的就堅持,該變通時也不能固執。所以我並非因為你和我的關系,而特別對你有什麼關照或特權。”

    他曾探訪過其他家茶飲專賣店,發現現在這樣的店多半搭配吃食,而不單單販售茶飲。他確實是經過縝密考慮後,才不再堅持原先只單賣茶飲的想法。

    可是我聽說有店家反應銷量不好,你還低聲下氣去拜托加盟主繼續買?

    “是洪千玟?!”

    見她瞪大瞳眸,他續道︰“你不說不代表我猜不到是她讓你受傷住院,她離間的本事還真是依舊。”

    冷哼了聲,他又說︰“低聲下氣?她未免也太看得起我,我不過是要那幾個加盟主不要停賣,成本由公司吸收罷了,哪來的低聲下氣?”

    你不考慮停賣,反還讓公司吸收成本?

    “不是每家店的地理環境都適合每一種商品,你們四維店位在學校附近,學生愛追求新鮮的心態當然可以讓你的手工餅干在短時間內就有一定的銷量,但不是每家店附近都有學校,所以相較之下,那些店家就需要多一點時間來觀望商品值不值得續賣,而這段時間成本由公司吸收的話,加盟主不需要擔心盈虧問題,自然就願意去PUS商品。”

    他耐心地解釋他的立場。

    所以真不是因為我和你的關系,才讓你做那些決策的?

    他深目湛了湛,才淡淡搖首︰“至少目前來說,都不是。不論你與我是什麼關系,只要是能讓公司穩定成長、獲利的事,我都會去做。不過……”

    他意味深遠地睨著她。

    “我這幾日的事假是以探望公司職員的名義請的,但實際上卻是在陪女朋友,那你說,我能算是公私分明的上司嗎?”

    聞言,她淡垂美眸,半響,才見她又寫︰你是總經理,我是個大腦受過損傷而不能開口的女人,你身邊有許多有頭有臉的大老板、你會有很多需要帶女伴參與的應酬場合,而這樣的我會讓你承受許多異樣的目光,這是我以前未曾想到過的。

    範碩惟瞪著她。

    “洪千玟還對你說了什麼?”

    她看著被單,不回應了。

    “我記得有人對我說過,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怎麼,你倒是貴人多忘事了?”

    他冷聲質問。

    她翻轉著復雜心思。可是我沒有辦法開口說愛你,你怎麼知道我對你的情意深淺?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像那些人說的那樣,只是看上你的家世背景?她突覺委屈,頓了下後才續寫︰他們看你的眼神會很奇怪,會不斷揣測我的動機——她停筆,再也寫不下去。

    “你的眼神、你的每一個表情,都已經告訴我了,不然你還想怎麼樣?我說了我要我們在一起,那就是在一起,別人要怎麼看,隨他們,我們兩個人的事,不需要那些人為我們下注解。你什麼時候也開始去在意別人的蜚短流長了?”

    洪千玟的話在她心里發酵,她眼眶驀地濕燙,酸酸楚楚的。那是因為我想要每天都對你說我愛你啊。

    像多數的情侶那樣,每天清晨起床時,一句我愛你,一個早安吻,可是這樣簡單的事,她卻沒辦法為他做得完整。

    她只是傻傻憑著那份喜歡他的意念,真誠坦率去喜歡他,卻沒想過她的缺陷對他而言,是否太不公平?別的男人可以盡情享受心愛女人的軟言愛語,他卻只能花時間看她的文字、猜她的手語、讀她的唇語。

    他瞪著她,半晌,俊頰悄悄漫開靦腆。

    “我看得懂手語,你如果不嫌麻煩,可以每天比一次。”

    江青恩那雙淚眸倏地瞪大,像見到外星人般。

    你……你真的看得懂?她把筆記本夾于腋下,縴長十指緩慢地動了動,探究著。

    瞪著她雙手的動作,範碩惟似笑非笑。

    “看得懂。我學一段時間了,只要不是太困難,你請盡管考。”

    學一段時間了?她聞言,淚眼迸出笑意,像雨後暖陽。你學了手語,卻不讓我知道,老讓我一個人拿著本子埋頭苦寫。你怎麼可以這麼惡劣?瞪笑著,面容仍有淚花。

    “彼此彼此,你一開始不也惡劣地看著我誤會你聽不見?”

    範碩惟嗓音忽而轉沉,渾厚中帶著沙啞,一雙深目灼灼。

    “況且……這樣可以看你久一點。”

    罕見的露骨言詞,讓她紅了臉,嬌甜模樣,連眼淚看來都像蜜水。

    範碩惟心弦劇烈一蕩,低嘆一聲後,長指輕觸她濕潤面頰。

    “不要辭職。”

    那會讓他覺得她離他遠了。

    淚睫輕褊,他霸道中流露的渴望溫柔,讓她毫不客氣地像小狗般甜蜜撲進他懷里。那本筆談用的小筆記本落地,她全然未覺,只是用臉頰在他頸窩處磨磨蹭蹭,磨出濃稠甜蜜,蹭出繾綣柔情。

    碩惟……多想在這時候開口甜聲輕喚他的名。她想象過無數次那樣的音調,她回想過無數次失語前的聲音,偏偏,她沒辦法將記憶中的嗓音和他名字的音調結合在一起。

    照片可以修改、可以合成,有沒有哪種軟體,也可以將她曾擁有過的聲音和他名字的音調融在一起呢?

    他有沒有和她一樣的心情,想聽她開口喊他的名?

    迷戀上這個男人之後,她痛恨起自己對于失語的無能為力,不說出的溫柔,算不算溫柔?

    蹭蹭蹭,她在他胸前襯衫蹭出一片濕潤,眼淚鼻水不客氣留在他干淨衣物上當作留念。

    “為了你,我手語都學了,還不能證明嗎?”

    她的不回應,讓他極度不安,開口語氣驟然降溫。

    環住她的臂膀明顯地緊了緊,江青恩喟嘆了聲。

    她問自己,這近乎掏他心肺的告白語言,還不夠嗎?她是無法說出,而他是不輕易說出,愛上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男人,她怎麼能不比他勇敢?

    從他襟懷中抬起臉,她緩緩地用唇語表達︰你好凶喔。

    一臉嬌嗔。

    “……那是誰害的?”

    瞪著她,清冷薄唇不自覺爬上一絲笑意,為他目光注入寵溺。

    她勾唇大笑,無聲的燦爛。老是對我這麼凶,就不怕把我嚇跑?

    “誰都可能被我嚇跑,就是你最不可能。”

    溫暖重回心底,他沉冷黑眸簇起花火,凝視她蜜般笑顏,他聲嗓驟沉,啞啞的。

    “你的口頭請辭我不批準,以後別再隨便提離職的事,同公司上班已經不常踫面了,再準你離職,我們要多久才能踫一次面?”

    你下班後,或是休假時,就能見面的。她手指動得緩慢,就怕他來不及看。

    範碩惟瞪著她,片刻後,他忽而壓低嗓子,語音極溫柔寵溺。

    “你留著,我們踫面的機會、我們相處的時間,會多更多……我想時常見到你。”

    碩彥和千穗離開之後,他深埋于心的委屈、挫折、寂寞、自責等等負面情緒,都被她深深牽動,進而釋放出來,這樣的一個女子,他如何沒有她?如何沒有?

    沒想過他竟也會說情話了,她雙腮兩抹嫩紅。那麼以後,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我們什麼時候吵的架?”

    約你和董事長吃飯那天晚上。後來你接了電話後勿勿離開,我想你應該是還在氣惱我。

    他看著她,眼楮深幽幽的。

    “前些時候忙到沒時間陪你,除了公事外也是因為剩下的時間都在惡補手語,我承認兩頭忙的結果是自己心浮氣躁,但我無意在我們之間引起任何不快。至于你約吃飯那個晚上,我離開得匆忙是因為和某個客戶臨時有約。”

    他未說出口的,是那位客戶的兒子方自國外攻讀醫學博士學成歸國,那晚相約便是為了她的失語癥,遺憾的是,在他向客戶的兒子說明過她的情況後,得到的並不是讓人興奮的答案。

    ——她好不了了。

    所以,沒必要讓她完全清楚他那晚的行蹤。

    聞言,江青恩輕訝……他真是為了她去學手語?

    驀然間她明白了他的忙碌不是疏遠,而是他用他的方式在接近她。心一暖,那雙多情的黑眸珍愛地定在他臉龐上,感動和甜蜜的笑意堆滿她面容。我該怎麼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呢?她前傾身子,半空中舞動的雙手旋即在他頸後交握,面頰安穩緊貼上他頸動脈,領會他強烈的存在感。

    她黏得緊緊,兩人身軀間一絲細縫都不留,她半垂墨睫輕扇,像小貓小狗般滿足地棲息在自己的領地。

    範碩惟長睫輕垂,視線觸及她泛紅如香桃般面頰,心口怦然一動。

    意隨心念走,他低首啄吻她面頰,輕輕的,在她猶沾淚珠的密睫上、俏鼻上、輕柔落吻,像蜂采蜜,帶著濃稠化不開的珍貴心情,深刻而繾綣。

    譴蜷他滿腔的深情,藉由那張薄唇徐徐喂入她口中,鑽入她心肺,深入她靈魂,她覺得自己像在冬陽下的晨雪,漸漸融化。她終是情難自抑地捧住他面頰,放縱自己深深回吻他,深入淺出,迂回纏綿……

    火熱的長吻終了,他粗喘著氣,點點密密地向上,最後熱唇落在她眼睫後才難舍地離開。

    他的額貼著她的,仍有情欲的深眸凝住她。

    “你不必思考要用怎樣的方式讓我明白你的愛有多深,因為我都知道。”

    又啄吻了香唇一下。

    她胸口發漲,滿滿都是感動,笑了笑後,她緩慢地牽動菱唇——

    江、青、恩、很、愛、很、愛、範、碩、惟。

    很愛,很——愛喔——只要,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恍若真的聽見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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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收拾好簡單物品,江青恩才想拉來椅子落坐時,門板響了兩下。

    她趨上前,開了房門,訝然眼前來人。

    “我聽劉店長說你可以出院了?”

    門外是範新秋。

    她點點頭,比了個要他進來坐的手勢。

    範新秋踏入病房,看了看四周。

    “碩惟不在?”

    她從包包里找出筆記本和筆。他去幫我辦出院和繳費。

    輕應了聲,範新秋看著她。

    “我一直要來看看你,但碩惟沒進公司,剛好陳顧問的母親身體出了點狀況入院檢,也請了很多天假,所以我不能不待在公司處理事情。”

    我很好,謝謝董事長關心。陳顧問的媽媽還好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等等才要過去探望他母親。”

    江青恩靜了會兒,才略為遲疑寫下︰這幾日,公司里的事都是董事長一個人在處理?

    “欸,需要高級主管的部份都要我處理,所以我才遲遲到今天才來看你啊。沒想到打電話過去找劉店長時,才知道你已經可以出院了。”

    他笑了聲,隱約有著淡淡的尷尬。

    碩惟不知道陳顧問請假?

    “碩惟?碩惟他不知道,我要陳顧問別讓他知道,他想在這里照顧你,就讓他安心待在這里陪你。呵呵呵!”

    他笑得朗朗,但江青恩仍能感受到他的落寞。

    董事長對碩惟真好,只可惜他看不清。

    範新秋笑得無奈。

    “要不是你曾經跑來告訴我那些事,我還真不知道那孩子是害怕我會因為他而想起碩彥的死,才這樣逃離我。兩個都是我兒子,碩彥無福繼續在這人世間享樂雖然讓我痛心,但我也只剩下他這個兒子,除了疼惜之外,又怎麼可能去埋怨他?生死有命,這是他媽媽死後所給我的體認,我只能說,碩彥和我父子緣淺。”

    終有一天,碩惟會想通的。她淺淺揚笑。

    範新秋不置可否,他忽而轉移話題︰“我把千玟辭了。”

    江青恩訝然,瞪著圓眸。

    “她自己來向我坦誠的,我見她有悔意,又念她平日為公司也算盡心盡力,所以沒想要追究她對你做的這件事,但她對碩惟執念太深,不適合留下,就辭了她。

    你會怪我擅自處理這件事嗎?要是你想求償,還是可以對她提出告訴的,公司這邊會提供那晚的監視錄影帶……”

    她猛首,迅速寫下︰事情都過了,我現在也很好。

    “那就好。”

    範新秋點點頭,看了手表後輕訝道︰“我得走了,要去探望陳顧問的媽媽,你回家後還是要多休息。”

    董事長不等碩惟嗎?

    “等他?不了,既然他見到我會有那麼深沉的壓力,那還是不見吧。”

    範新秋擺擺手,轉身握上門把。

    開門的瞬間,範新秋僵立。

    門外的範碩惟,視線毫不掩飾落在他臉上。

    良久,範新秋咳了聲,態度轉為輕松。

    “幫青恩辦好出院手續了?”

    “嗯。”

    簡短應聲。

    “那……那我先走了。”

    聽聞將遠去的腳步聲,範碩惟突地出聲︰“陳顧問沒告訴我他母親住院。”

    “……大概是……忘了吧。”

    範新秋微怔,停下腳步。

    “不是你要他別讓我知道的?”

    方才房里的談話一字不漏入了耳,他雖看不見青恩寫了什麼還是比了什麼,但從自己父親的回應聽來,他也能大略猜出內容。

    “啊?”

    “等一下,我收拾好青恩的東西,再一道過去探望陳顧問他母親。”

    範新秋轉過身子,睨著兒子那俊挺的身影。

    “你要和我一起過去?”

    “你不願意?”

    胸口一窒,範新秋尷尬地咳了聲。

    “這……這當然是一起過去比較有誠意。”

    搞什麼啊?感受到兒子軟化了態度,這可是好事,他在緊張難為情個什麼勁?

    “嗯,讓司機下班,坐我的車吧。”

    範碩惟說罷,迅速邁入病房里,他靠牆合眼,長舒了口氣,再掀眼瞼時,對上一雙帶著興味研究他的美目。

    “做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他睞了江青恩一眼。

    我可以自己叫車回家的,你就和董事長一起過去。比劃後,她雙手負于身後,笑得俏麗。

    她想,他肯定是聽見了她和董事長的對話。

    他瞪著她。

    “是我開車技術不好了,還是我的車不好坐?你叫什麼車?”

    你和董事長一定有很多話想說,我會打擾到你們的。

    “打擾什麼?你那種說法好像我和他是分離多年的戀人似的。”

    他提步,整理起她擱于床邊的物品。

    她抿唇笑了笑後,悄悄走到他身畔,露出了然的眼神。其實不難對吧?說開了就沒事了嘛。

    董事長真的很關心你喔!

    他睨她一眼,將整理在提袋里的物品提起。

    “走吧。”

    她點點頭。那你什麼時候搬回去和董事長住?

    他沉默,半晌才淡淡開口︰“等我們的新房裝潢好。”

    說罷,邁步走出病房。

    新、新房?她瞪眸。那剛走出去的男人是想……

    驀然,她紅著臉,小碎步跟上。

    雨好大。

    半小時前,男人面帶薄怒離開自己租來的公寓,留下呆立在窗前的女人。

    她出院那天,他開口說了新房裝潢的事,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不料他真找了設計師,帶她回他老家和設計師商討新房一事。

    他沒正式求婚,但行為已明顯表達,她也不強求非要有個什麼求婚儀式,畢竟對于寡言壓抑又迂回的他來說,是為難了點。

    兩人相愛才重要。她這麼認為。

    那邊的房子已開始裝潢,在正式邁入婚姻之前,他要求她先住進他租的公寓。

    大概是那次的意外讓他不安,非要時時見著她,他才安心。

    方才,他們為了婚後她該不該再有自己的工作而爭執。

    男人在這方面的思想出乎意料的保守,男主外女主內是他對婚姻生活的認知,也是想望,但女人希望婚後仍保有自己喜愛的工作。

    男人覺得養她從來就不是問題,女人卻更喜歡靠自己賺取的那份成就感與心安理得。意見相左之下,男人生著悶氣出了門。

    江青恩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想繼續工作究竟是哪里出了錯?現在的社會型態不都是這樣?

    她看著窗外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擔心起來,他方才什麼都沒帶就出門……

    思量了會兒,她轉身走到玄關旁的吊衣架上拿了他的西裝外套,將外套擱在手肘處後又彎身取了把傘。

    下樓去等他吧。

    才想換下室內拖鞋,一樣東西從他西裝外套口袋滑落下來,她一看,是他的皮夾。

    彎身拾起欲放回,皮夾內一角白色的突出物引起她的注意。

    她無意探他隱私,但依那白色突出物的材質看來,是不應該出現在皮夾內的物品。

    好奇心驅使,她打開皮夾,果真是一張面紙。

    面紙放在皮夾內?她頭一回見到。

    攤開它,熟悉的字跡映人眼里,不就是自己的筆跡?

    她看了看內容,想起是他們剛交往不久在公司員工餐廳吃飯的那次。

    才在狐疑他留著這面紙做何用時,又在那個夾層發現還有幾張折得整齊的紙張,她——

    取出打開,全是她的筆跡,內容也全是對他的情意。

    我想你。

    我愛你。

    她笑了笑,感覺甜滋滋的。

    收妥,她抱起他的外套,拎起傘,然後開了大門。

    倏然地,佇立門外的身影讓她驚跳了下,看清眼前那張面龐後,她一臉訝然。

    範碩惟靜靜睨著她,半晌,揚了揚手中紙提袋。

    “里面是豆腐蛋糕,前幾天網路訂購的,剛剛過去隔壁便利商店領貨。”

    她美目微瞪。我才想下樓等你,外面雨很大。

    “走騎樓,不影響。”

    他目光深沉,早些時候的慍色已蕩然無存。

    “吃了蛋糕再討論。”

    江青恩一臉困惑。

    “吃了甜甜的東西,會覺得甜蜜溫柔,一個人只要時常覺得甜蜜溫柔,心情一定也不會差啊……這是某人說過的話,想必某人又貴人多忘事了?”

    他瞅她一眼,越過她身子,邊續說︰“也許吃了這蛋糕,可以讓我們心平……”

    語未竟,身形一僵,一雙素手從他身後環抱住他,十指在他腰腹間緊扣。

    江青恩從他身後撲抱住他,面頰貼在他背心。

    這男人老是這樣,講得和做得不盡然一樣,做得永遠比他那張嘴出口的話還要好上許多。

    念她常吃西點蛋糕那種沒營養的食物,但卻會買來讓她嘗鮮的他是第一個;前一刻還凶凶的、冷言冷語的轉身就離開,下一刻偏讓她發現他將她放心上的證據。

    她不常從這男人口中聽見什麼蜜語甜言,可是他的舉動,總是讓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浸過蜜似的。

    那張被他珍藏的面紙和那些紙條,讓她無法不感動,她雙手驀然收緊。

    身後柔軟的軀體,讓範碩惟不由喟嘆了聲,他握住腰間那雙細腕,將女人拉到自己身前。

    “我剛剛想了想,如果你真那麼想繼續上班,那就依你吧。”

    只要她快樂,那他又何必剝奪?

    遇上這個女人後,他似乎很容易就被她動意志,不過……他認了。

    她那雙多情的烏瞳靜謐謐地落在他面龐上,半晌,她才動了動手指。我們打個商量好嗎?

    他緩緩點頭。

    結婚後,我依你意思留在家里,不上班了,但我想在家里弄一個很大的廚房,可以烤餅干、做蛋糕的大廚房?

    男人思量了會兒。

    “好。”

    媽媽那邊,學生放學時候如果忙不過來,我去幫一下忙?

    “好。”

    等等豆腐蛋糕吃了要是覺得不錯的話,有空我們也來研究做法?

    “好。”

    我愛你。

    “好……欸?”

    男人先是瞪著她的手勢,然後,她得到了一個結實有力的擁抱,外加一記纏綿悱惻的熱吻。

    良久良久……

    “我愛你。”

    深吻終了,他終于說出了她夢寐以求的那三個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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