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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秋水 -【啞劇愛情(真情之一)】《全文完》

秋水 - 啞劇愛情(真情之一)

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車禍後,江青恩幸運的生還,卻不幸的失去聲音,
她知道,這樣的自己是沒有權利獲得幸福的。
然而上天彷彿刻意作弄人,讓那個狂傲霸道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然後,擄獲了她——
她知道她配不上他,更明白這是一段沒有任何人看好的戀情,
但他的霸道、他的呵護、他的溫柔,讓她無法不愛他。
碩惟……她多想甜蜜地輕喚他的名,
她想像過無數次那樣的音調,她回想過無數次失語前的聲音,
偏偏,她沒辦法將記憶中的嗓音和他名字的音調結合在一起。
迷戀上這個男人之後,她痛恨自己對於失語的無能為力,
並深深恐懼著,也許有朝一日,他會因為這個原因,離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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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月,悄悄鑽入雲後。

    白色的自小客車沿著坡道,緩緩前進著。

    車內,笑聲不斷,氣氛愉悅。

    手中持有攝影機的江青恩,將鏡頭轉向自己,她笑了笑,用柔細卻又清脆的嗓音,甜甜說著︰“嗯咳!我是江青恩。今天呢,是我哥哥江青凡高中畢業前,舉辦個人獨奏發表會的日子,他表現得很棒呢,我想他一定可以順利畢業的……為了慶祝他的演出成功,我們現在要去山上的土雞城吃飯喔——”

    “聽說那家土雞城的菜色很棒。”江青菱靠了過來,搶著入鏡。“我和我姊,可是沾了我哥的福氣才能吃到這一頓大餐,等等一定要大吃特吃。嘿嘿!”伸手勾攬住江青恩的肩,姊妹倆笑開懷。

    片刻,江青恩輕拍前頭副駕駛座的俊秀少年,少年轉過面龐,屏幕里隨即躍入一雙深邃內斂的眼,她透過屏幕看著那雙有著神氣光采的眼眸。“這位就是我哥,江青凡,今晚的最佳男主角。很帥吧?!”

    接著鏡頭悄悄移往正在轉動方向盤的駕駛人。“開車的那位是我媽,劉可秀歐巴桑,我都說她是最美麗的歐巴桑呢。”

    “啊,這位忘了介紹。是我可愛的妹妹,江青菱。”江青恩捧著攝影機,將家人的影像一一攝錄進去。

    今晚的她特別開心。早在爸爸有了外遇和媽媽離婚開始,這個家就鮮少有歡笑聲了,尤其是媽媽。而今天哥哥優異出眾的表現讓這個家又有了愉悅氣氛,她覺得該用攝影機捕捉住這樣的歡樂。

    久違的歡樂啊……她看了看母親、兄長,還有妹妹。

    即使因為失去父親而感到遺憾,卻也因為這片刻的和樂,而讓她得到一種補償的滿足。

    真希望這個家可以永遠這麼和樂,不要再有缺憾……

    陡然地,後視鏡中反射出後頭車輛倏然打出的訊息引起她的注意——

    兩道刺眼的大燈猛閃。

    是要超車?還是……她狐疑地轉過臉,從車窗看出去。

    後方那部車子的燈光愈見逼近,像是急速朝他們的車子而來——

    一陣猛烈的晃動後,在她失去意識前,停留在她眼底和腦海的,是近到像要劃破她眼楮的強光,還有聽來讓人心灰意冷的撞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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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看著將合上的電梯門——

    啊,來不及了!都是這雙愛亂看的眼楮和這張貪吃的嘴巴害的啦!

    江青恩一只手提著餐盒並捧著一個半透明的布丁杯,另一手則拿著一杯珍珠奶茶;布丁只剩一半,珍珠奶茶喝了一口。

    她看著將合上的電梯門,又看了看電梯旁的開門鍵,想伸手按鍵卻苦無手指。

    電梯里的人透過將合卻未全合的兩扇門間,冷眼看著她的窘狀,沒人幫忙按下開門鍵。

    無聲嘆口氣,她淡淡垂眸,心底打算著該不該改走樓梯?尚未有所動作,身後陡然響起男人微尖的聲嗓,並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喂!那個電梯里面的人……等一下!”西裝筆挺的男人風似的越過她身側,在電梯門合上前按下了開門鍵。

    從她這個角度看向電梯,也能發現里面的人其實在中年男人出聲時,就忙著自里面按了鍵。

    電梯門頓了瞬後,緩緩往兩側滑開。

    真是……差別待遇啊。

    江青恩好奇地偷覷了身側的中年男人一眼,他有著一雙如綠豆大小般的眼,長相平平。

    她才猜測著他的身分時,就見他轉過身子,鞠躬哈腰,那狗腿的神情與前一刻嚷著要人等一下的態度截然不同。

    “總經理,您……喂,沒見到總經理嗎?讓一讓啊,還杵在那干什麼呀?你是哪個部門的?”

    張著一雙美目,正欲側過臉探究那個讓中年男人恭敬的“總經理”究竟是何長相時,中年男人突如其來的輕斥讓江青恩怔愣了住。

    她……“杵”在這里是在等電梯啊,不然呢?

    “眼楮瞪那麼大干什麼啊,我在說話你有沒有在聽?啊?!讓一讓,總經理要進去。要是耽誤了總經理寶貴的時間,就要你主管從你薪水扣!”中年男人不客氣地將她“擠”到一旁,堅持要讓出“很大”的空間讓他口中的總經理通過,只差沒拿出紅地毯鋪上。

    江青恩踉蹌了下,抬眸時只瞧見中年男人跟在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後頭,像只哈巴狗似的走進電梯。

    她沒瞧見走在中年男人前面的那個男人是何樣貌,但從他頎健俊挺的背影,和那一身看上去價值不菲的西裝布料來推測,他應該就是中年男人口中那位時間很寶貴的總經理吧?!

    當中年男人的雙腿踏入電梯,兩扇門欲往中間緩緩靠近時,她猛地一震,想起什麼似的跨出步伐,急往電梯方向跑去。

    然後這次很成功的,在兩扇門合上前,她整個人終于進入了電梯,而端在手中那吃了一半的布丁左右晃動著,幾乎要自杯緣滑溢出來。

    “布丁布丁布丁——”一旁中年男人揚高聲調,語氣宛如目睹凶殺命案,誇張無比。“你布丁要掉出來了……唉唉唉,你給我小心一點哪!沒看到總經理就站在面前嗎?我說你是怎麼回事?一會兒擋在總經理前面,現在又差點讓布丁滑出來,要是不小心讓布丁掉出來弄髒了總經理的衣物,你一個月少少的薪水賠得起嗎?”

    聞言,江青恩倏然抬眼,映入眼底的是張教人印象深刻,過目即難忘的男性臉孔。

    他五官線條犀利分明,輪廓立體深邃,深幽若黑鑽的瞳孔沉穩內斂,而飛揚的眉梢消彌了些他五官線條給人的犀利感,可他偏薄的嘴唇正抿直,那氣勢又讓人感覺他是個王者,只消一個輕勾唇就能建立王國。

    這男人算漂亮,更正確一點來說,他是冷峻型的美,和哥哥那種氣質走向的斯文型男大不同。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約莫兩秒,隨即調開,平視前方,那神態清冷淡漠,有種看透世態炎涼的寂寥。

    “我說你這個小姑娘,這麼直愣愣看著總經理做什麼?快打招呼啊!問候你會不會?以前學校老師有沒有教?不然你爸媽總有教過怎麼跟人打招呼吧?”啪啦啪啦的,那中年男人又嚷叫了起來。

    側目,江青恩對上中年男人透著不滿和沒什麼耐性的綠豆眼。

    她幾度張口欲言,卻又無能為力,偏偏平日代替那張嘴的十根手指,現在是一邊提著餐盒捧著布丁杯,一邊的指頭夾著七百c。c。飲料杯……全無用武之地。

    眨了眨圓潤大眼兒,她無辜地看著中年男人。

    “你你你啊——啊啊,真是沒有禮貌,見到總經理連招呼都不會打。哪個部門的?啊?等等叫你主管過來找我!”中年男人變臉功夫甚是高明,低斥後隨即鞠躬哈腰。“嘿嘿嘿……總經理請別介意,這個員工是特例,我一定會好好整治那個部門。”

    男人不大有波動的目光輕輕一挪,看了眼中年男人,淡應︰“陳顧問,不用麻煩。”

    “啊?”陳顧問掏出手帕,急急抹了抹額際冷汗。

    傳言這空降的總經理行事作風低調嚴謹,性子冷也不大多話,現在看來好像是這麼一回事……那他接下來該說什麼?

    正尷尬不已時,一名身材矮胖的男人靠了過來,附耳說著︰“陳顧問,你說那女孩會不會是個聾子?”

    “聾子?”陳顧問揚聲,瞪著江青恩看。在察覺其它人的視線時,忙又將聲音壓低。

    “是呀,不然怎麼你說什麼她都沒反應?”矮胖男人鬼祟低語著。

    “你這麼說是有道理……”陳顧問撫著下巴沉思狀,兩秒鐘後輕啊了聲。“王督導,聾子是不是都是啞巴?”

    那位被喚作王督導的男人瞄了瞄眼前沒什麼反應的江青恩,才道︰“好像是這樣……吧?”

    陳顧問點點頭。“究竟哪個部門需要像她這樣的人?”公司人事不歸他管,加上公司最近積極拓展領域,新進員工不少,他還來不及認識了解。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她絕不是我底下的人。”搓搓手,干笑幾聲。

    “沒關系,我等等再查查看。”陳顧問又看了江青恩一眼。“這女孩長得是很清秀,不過也不能因為長相好看就可以不懂禮貌,這樣要怎麼在公司待下去。王督導你說是吧?!”

    “是是是,陳顧問說得是。”陪笑幾聲,王督導側目睇了眼始終不發一語的冷酷總經理。“還好咱們總經理大人有大量,不計較這種小事,身為下屬的我,應該多與總經理學習學習。”

    “就是就是,王督導說得好,是咱們總經理大人英明。”陳顧問不落人後,補拍了個馬屁。

    驀然間,那神情淡漠,一雙清冷黑眸始終落在前頭電梯門的男人掀動抿著的薄唇。“二位,本人尚未與兩位主管共事過,不必急著討好。”

    “啊?!”陳顧問和王督導同時一愣。

    “嗤——噗!”電梯內抱著看好戲心態的職員們噗笑出聲,下一瞬又怕事地掩嘴,紛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到了。”側目掃了眼還在發愣的兩位主管,範碩惟低聲提醒。

    “呃?喔,是是是,總經理這邊請。”看見電梯門緩緩往兩旁移動,陳顧問率先反應過來,大掌往前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卻不意踫到了江青恩正欲往前移動的身影。

    身後的輕觸,讓江青恩停下腳步,她轉過臉。

    “唉呀,你眼楮瞪那麼大是在看什麼?總經理等著過,你要就快出去,別杵在這里,要不就讓開。”突然想起了什麼,陳顧問擺擺手。“嗟,都忘了你是個聾子了,跟你講這些干什麼呢,你根本就聽不見!”方才她的不響應讓他篤定她是個聾啞人士。畢竟有哪個正常人聽見人家說她聾啞時,不會跳出來反駁的?

    搖搖頭後,陳顧問表情一換,轉首對範碩惟鞠躬哈腰。“嘿嘿,總經理,您這邊請。”腿一提,往前走了出去,這次他決定走在總經理前頭,幫他清除那個“大路障”。

    大手毫不客氣地往旁邊一揮,將愣在原地的江青恩“隔開”,然後很威嚴地步出電梯。

    江青恩未料這麼一家大公司的顧問會有如此不尊重人的言行,毫無預警下,她被迫“讓出”空間好讓身後的人步出電梯。珍珠奶茶也晃了一下,但她擔心的是餐盒里的西點和蛋糕,要是擠壞了,糊成一坨就很難吃出原本的口感和味道。

    聽說那家烘焙坊最有名的就是慕斯蛋糕,她挑了幾個打算帶回家好好嘗味道,若真不錯,自己也許可以摸索嘗試做做看,下個月店開幕時,就能派上用場啦!

    霍然間,一只溫熱大掌輕托住她腰身,穩住她身子,她美眸瞠大,略為僵硬。

    “小心。”跟隨而來的是男性沉啞的低嗓。

    男人溫熱的氣息就在她身後,讓她身子微顫了下,還來不及向身後那個托住她腰身的男人致謝時,感覺腰間溫熱驟失。她輕輕側顏,只來得及捕捉到男人早已越過她,一雙長腿正跨出電梯的頎長背影。

    江青恩睇著那道背影。

    鼻端留下男人經過她身側時所攜來的清冽氣味,久久都不散……

    “我們預估大約十個月後,就能進入投資回收期,最遲不超過一年兩個月。你們的店面鄰近學校,在地理環境上確實很吃香。”面對公事,又是在董事長面前,陳顧問一改電梯里的狗腿兼八卦嘴臉,態度甚是正經嚴謹。

    約莫十五坪大的會議室,突然一片靜默,除了紙張翻動的聲音外,就剩微乎其微的空調聲。

    半晌,陳顧問看著對面的加盟主和她身側的兩位小姐,仍是覺得面皮熱燙。想他活到這個年紀了,竟還在眾人面前丟臉,誤把加盟主的女兒錯當公司職員也就算了,後來王督導還在他耳邊咬著什麼聾子啞巴等話,害他說出那些話。

    這加盟主的女兒從一踏入會議室開始,也沒開口說過話,只是靜靜坐在那,偶爾和加盟主之間會有著他看不懂的眼神交流,或是會拿起筆在她面前的本子上書寫著,像在和加盟主討論什麼。

    按母女的“交談”情形來看,那女孩鐵定是啞巴。

    不知道啞巴女孩是不是偷偷告訴她母親什麼了?要真有的話,這事傳到董事長耳里,他會有什麼下場?

    陳顧問看著江青恩,陷入自己的意緒,直到範碩惟清冷的聲線淡揚起。

    “陳顧問,請繼續。”一雙幽沉黑眸,注視著坐在右側的陳顧問。

    “啊?是,是是……”召回心緒,陳顧問干笑幾聲,在觸及範碩惟那對帶有探究意味的深目時,面色一僵。

    慘了!他竟然忘記這個空降總經理將他和啞巴女孩的互動看得一清二楚。

    唉呀,真是慘慘慘,就算啞巴女孩沒告他狀,難道這總經理不會有所動作?

    想想,自己還真衰,運氣有夠背。

“陳顧問今天狀況好像不怎麼好?”長指輕敲桌面,似乎對于陳顧問在這種場合還發愣頗有微詞,淡勾了下唇角,範碩惟輕道︰“接下來,就由我來吧。”

    不待陳顧問做出反應,範碩惟清冷的聲線終于有了點溫度,他抬眸看著對面的劉可秀。“劉小姐,聽說上次加盟說明會後,您對于創業資金方面仍存有疑問,請容我再跟您詳說一次。”

    淡淡垂眸,他看著手頭的資料。“加盟金是十萬,這十萬包含了簽約後開店前的教育訓練;保證金會在契約期滿後退還;另外機器設備、裝潢工程,包含水處理部份一共是一百二十萬。我們一次的契約年限是三年,期滿續約須再繳交續約金。目前為止,不知您清楚了沒?”

    思量了會兒,劉可秀精明的眸子一抬,睇著前頭的年輕人。“是沒什麼問題,那教育訓練什麼時候開始?”

    “原則上在簽訂完這份加盟契約書,並繳交所有款項後,我們就會進行一連串的訓練。”

    “確定能讓我的店在下個月開幕?裝潢部份來得及嗎?”

    “可以可以,我保證你的店如期開幕。劉小姐,這部份你就放心交給我們來處理。”範碩惟左側的男人出了聲,他年紀約莫六十五上下,頭發斑白,音色卻渾厚扎實,一雙有了風霜的眼神充滿睿智,堆在眼尾的笑紋消散了他眼神予人的嚴肅。

    “是,就如範董事長所言,一旦契約簽定,所有裝潢工程便開始動工,定會在劉小姐的店正式營運前完工。”範碩惟勾著淡淡的、很制式的招牌笑容。

    劉可秀的小女兒江青菱,在瞥見對面男人清冷的笑容時,拿起筆在桌面的小筆記本上書寫︰那個範總經理真嚴肅正經,我們跟他合作,一定會很無趣,還是董事長比較親切。真怪耶,剛剛董事長不是介紹他是他兒子,怎麼感覺完全不像?董事長那麼有笑容,那總經理從頭到尾都是一號表情,他不怕將來得了顏面神經失調?她把小筆記本推到江青恩面前。

    美目迅速掃過,在看見最後的顏面神經失調時,江青恩被逗笑,麗眸彎彎,她撿了面前的筆,快捷回應︰也許人家只是比較害羞。

    害羞?二姊,你嘛幫幫忙,男人害羞能成什麼大事業?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喔?還是結婚了?

    你對他有興趣?

    紙上的字句映眼,江青菱不淑女地噗笑了聲,然後繼續揮動手中的筆。

    我才不喜歡這種會害羞又冷冰冰的男人,人家比較喜歡像哥哥那樣溫柔斯文又有才氣的男生啦。

    那你干麼關心他有沒有女朋友?也許將來你的對象就是個害羞的男生呢。江青恩垂首,一邊寫,唇畔還漾著曖昧的笑意。

    唉呀,我只是好奇像他那種害羞的男人,和女朋友或老婆在床上時,都怎麼度過的嘛。是不是女生要主動一點呢?可是那樣女生會好害羞吧,哈哈!

    過目,江青恩小臉倏然漲紅,正欲回應,眼光掃到身旁的母親已站起。匆匆抬眼,發現對面所有與會人士包括董事長和總經理那對父子,也站起身子了。

    和江青菱對望一眼,姊妹倆忙跟著站起身來。

    “劉店長,既然合約簽訂了,那麼大家就當是自己人,往後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千萬不要客氣!”範新秋隔著會議桌,伸長了手臂,改了對劉可秀的稱謂。

    “範董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就真不客氣了。”劉可秀呵呵笑,握住範新秋有著風霜的掌心。“我們是頭一次開店,日後要是需要您幫忙,還請您多關照我們母子四人。”

    “哈哈,快別這樣說,我們也是頭一回開放加盟,大家互相多體諒就是。”範新秋頓了會兒,睿眼掃過劉可秀身旁的姊妹。“劉店長除了這兩個女兒外,還有其它孩子?”

    “是還有個兒子,不過他今天正巧有音樂會演出,不方便過來。”談起獨子,劉可秀淺露得意之色。

    “哦?聽起來應該是音樂系的?”

    “剛升上大四呢。本來還以為升上大四課業會輕松一點,結果反倒是忙著參加那些演奏會,忙到不見蹤影,還好還有兩個女兒陪著,才不那麼孤單。”劉可秀嘆口氣,又道︰“雖然女兒常在身邊是比較有伴,不過她們姊妹倆的成就就遠不如她們哥哥。”

    範新秋笑了聲,音色渾厚。“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健康平安就好,成就算什麼呢!”

    “那是範董有了範總經理這樣優秀的兒子,我們家孩子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有範總經理這樣的成就地位。”期望子女成龍鳳,就是這種心境吧。

    範新秋朗笑幾聲。“劉店長說笑了,碩惟哪算有什麼成就?不就是個總經理而已?再說兒子再有成就也不敵女兒好呀。你看看他,成日擺著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就像塊冰磚,不像您身旁這兩位千金,生得標致甜美,看來又貼心,我還是喜歡女孩多一些。”

    劉可秀呵呵笑。“範總經理這叫酷,現在年輕女孩都喜歡這一型的男生。”

    “哦?”範新秋笑嘆了聲,那語氣隱約有著近似無奈的情緒。“已經很久沒見他帶女孩子回來過了。”

    “範總經理一表人才,一定是對象太多,不知道怎麼選擇。”

    範新秋大笑兩聲。“劉店長真會說話。做我們這種服務業的,最需要的就是像劉店長這樣的口才,加上您有這兩位漂亮的千金幫忙,相信店開張後,生意絕對興隆。”

    “當然當然,生意是一定要好。”

    劉可秀看了看女兒。“忘了跟董事長和總經理介紹。這是小女兒江青菱,這邊這個是大女兒江青恩,我是為了她們姊妹倆才決定來加盟的。前幾年離婚時,向前夫爭取了一筆贍養費,這次開店的一切開銷就是從那筆錢支出的,如果生意做得還不錯,以後店就交給我大女兒,往後就算她哥哥妹妹都結婚了,我也不在了,她一個人也不用擔心生計問題。”說著,劉可秀突然正色看著範新秋。“到那時,也請範董和範總經理多照顧我這個女兒。”

    “一個人……劉店長沒打算讓她步入婚姻?”範新秋眉一挑,話鋒一轉,頗有閑聊姿態。

    “當然如果有合適的對象,我也希望她有人照顧,不過……”劉可秀側目看了眼江青恩柔美的側顏,心疼地開口︰“不過依她的條件,恐怕是很困難了。”

    “啊?”範新秋輕詫。“劉店長說笑吧?令千金外型清秀,舉止看來溫柔,這樣條件的女孩怎會沒有男人想照顧,劉店長多慮了。”

    “不是我這個當媽的愛自誇,我這個大女兒確實什麼都好,只是很可惜,她患了失語癥。一個沒辦法開口說話的女人,就算再美麗溫柔,也難掩身體上的缺陷。不提別人,就拿範總經理來說,範董會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當媳婦嗎?”這番話,迅即引來了範碩惟的注目。

    立在日光燈下,更突顯他那雙華麗黑瞳中的頹唐冷光,悄悄的,他深目別有意含地掃過一臉清秀但有些尷尬的江青恩,然後視線緩緩下移,不著痕跡地在她喉嚨處停了一秒鐘。

    早些時候電梯里的一切,他僅冷眼旁觀,那是清冷脾性使然;出手扶她一把,也不過是看不慣陳顧問的言行,並非出于同情她的聾啞,他甚至不覺得她身體有任何殘缺,認為她對于陳顧問和王督導的話,應該只是不想理會。

    現在,聽她母親這樣說,他方曉得她對于陳顧問的指責不作響應,原來是因為真無法說話,那麼她當真也聽不見了?莫怪方才見她和她妹妹輪番在紙上書寫,應是在交談著什麼。

    範新秋笑道︰“孩子們喜歡就好,只要不是素行不良,他想娶誰當媳婦我都沒意見。現在的年輕人很有自己的想法,哪還有父母插嘴的余地?”

    “是啊,現在的年輕人很有想法,父母說的話不一定會聽呢。這麼聽起來,範董是個開明的父親,跟您合作一定很愉快!”劉可秀拿起契約書,裝入牛皮紙袋。

    範新秋朗笑,再度伸長手臂。“一定一定,我們的合作一定很愉快!”握了握劉可秀的掌心,轉向她身旁兩位千金。“兩位小姑娘,往後有什麼問題,盡管找範總經理。雖然是加盟店,但年輕就是本錢,想法又創新,要是有什麼不錯的行銷點子,也可以和範總經理討論,公司方面定會全力支持,不要客氣。”

    “董事長,這話可是您說的,到時候店開幕了,我們要是做什麼優惠活動,您可不能反悔不準我們做啊!”江青菱直率道出想法。

    “青菱,說話別這麼沒大沒小。”一旁劉可秀輕聲斥責。

    範新秋擺擺手。“沒關系沒關系,我就喜歡有話直說的人。”他睿目深深掃過姊妹倆的面容。“青恩和青菱是吧?!我記住你們這兩位小姑娘了。”範新秋笑著點頭,然後側目看了眼兒子。

    “範碩惟,董事長方才介紹過。”意會了父親眸光,範碩惟先朝劉可秀和江青菱探出手心,薄唇扯出制式淡笑。“請多指教。”掌心繼而轉向江青恩時,他沒說話,僅拿著那雙邃亮的黑瞳,靜靜睇著她。

    看見眼前的男性大掌,江青恩大方一握,她淺笑盈盈掀睫,對上那雙流轉著什麼的深目時,有一瞬怔然。

    學會閱讀一個人的眼神和表情,是她沒辦法開口說話之後的事,那場意外雖讓她失去了言語能力,卻讓她擅于觀察一個人的眼色。

    這男人眉目淡雅又清冷,漾著冷光的黑瞳似簇著什麼異樣的情緒,這是她不能開口說話以來,頭一回無法正確讀出訊息的一雙眼楮。

    踏出電梯前那一個踉蹌,他一句低喊小心,現在卻只是靜靜瞅著她,莫非他和許多人一樣,以為她聽不見,所以才用這樣並非同情,卻又讓她讀不出其中意味的眼神看她?

    她不是聽不見,但許多在她意外之後才認識她的人,總先入為主地以為她是因為聾了所以才不會說話。她懶得解釋,也覺沒必要,加上許多場合比手劃腳難免引起注目,所以她會準備小筆記本和筆在身邊,隨時用書寫的方式與人交談。

    手心溫熱驟失,她一愣,察覺他收回手,她再度對上他清俊的臉龐,卻在下一秒瞠大圓瞳——

    範碩惟牽唇,緩緩地吐出四個字,無聲的︰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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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開幕期間,憑學生證購買飲料一杯可現折五元

    綠袖茶飲——裝潢以隻果綠和鵝黃色為基本色調,清新亮眼,店招牌下懸掛著促銷布條,迎風飄揚。

    傍晚五點整,斜對面的中學正值放學時刻,學生們陸續步出校門。

    時節正值炎夏,茶香、新店開幕……本來就是一種誘因,加上抬眼就映入眼簾的促銷布條和令人為之一亮的店鋪裝潢,在在吸引學生群。

    不過才五點零五分,綠袖門口已被學生佔據,就連店里唯一走道也擠滿學生。慶幸現今科技發達,計算機點餐系統完整,只消一個按鍵,顧客點選的商品便一目了然打印在標簽卷紙上,省了手寫做記號的時間。

    然而雖有著完善的點餐系統,但因為新開幕,所有人手對于一切工作尚未完全熟悉,加上學生陸續上門,整個工作便逐漸顯得凌亂了。

    眼看吧台區忙不過來,領餐區也是小狀況不斷,範碩惟決定加入戰局。

    他脫了西裝外套,將襯衫長袖卷至手肘處,然後一路“抱歉、借過”的,勉強自店里走道的學生群中“擠”到店門口。

    雙掌扶靠在腰側,看著擠在點餐櫃台和靠在後頭爭先恐後的學生,他總是清冷低沉的嗓音難得揚高。“各位同學,要點餐請到這邊排隊,點完領到號碼單的請到那邊等候,我們會依點餐順序叫號碼,請不要丟掉工作人員給的號碼單。另外,請先將學生證準備好,點餐時直接出示給點餐的工作人員看,這樣可以節省大家的時間。今天新開幕,經驗尚不足,可能會讓大家等上一小段時間,請多見諒,但我們保證盡速將各位點的飲料或是餐點做好。”

    原本高聲談笑的學生,在他的指揮下動作,不到一會兒,混亂場面已不復見,學生聽從他的指揮排隊,一路繞到隔壁的便利商店門口。

    捧著雪克杯調飲料的劉可秀,偷空看了眼範碩惟的背影後,湊近同在吧台區工作的江青恩,悄聲說著︰“青恩你快看,範碩惟那樣子像不像學校教官?一出口就讓學生乖乖聽話,而且他那身筆挺的衣著,遠看更和教官沒兩樣。你有沒有覺得他那種不多話,看起來很陰沉的個性,其實比較適合當教官哦?想不到那種個性的人對這種場面還真有辦法!”

    正低首將桂花釀倒入盎司杯的江青恩抬顏一笑,輕緩掀唇,無聲的說。媽,在背後說人家壞話是不好的行為喔,我要偷偷告訴範總。

    睇著女兒的唇型,劉可秀雙目瞠大。“你說我說他壞話?媽哪有啊?”瞥見女兒笑得麗眸彎彎,她睨了她一眼。“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這麼大了還這麼愛玩。”

    江青恩聞言,空出一手,揉揉母親臉頰,神情淘氣。

    “喂喂,你老是吃媽豆腐。”劉可秀側過面龐,閃躲著那只魔手。

    豆腐?江青恩瞠眸,黑白分明的眼瞳水汪汪,一臉俏皮。你明明是豆干。伸指在自己臉頰輕刮,是一個羞羞臉的動作,而沾上桂花釀的指尖隨即在細致的面容上劃過一道滑稽。

    “豆干?你說我是豆干?我每天勤做保養的結果,只落得豆干名號,那也太不值了吧,你說是吧?!”劉可秀笑看女兒。

    那如湖水般溫柔的黑眼輕躍著調皮光芒,小巧鼻端覆著一層薄汗,空氣流動著悶熱分子,讓她雙腮泛開霞彩,一頰還沾上些許的桂花釀汁,清麗容顏中帶了些純真的可愛……這麼美麗的孩子,為什麼要讓她有口難言?

    察覺女兒狐疑的目光,劉可秀笑了聲。“你和青菱都是我生的,我要是豆干,那你們是什麼?”

    媽是豆干,那她和青菱是什麼?江青恩唇畔染笑,偏頭眯眼,有趣地思量著。而背對著她們站在店門口指揮學生排隊的範碩惟早一分鐘前轉過臉龐,于是偏首的她,目光對上他的。

    他背光,身後夕陽橘彩一束束在他烏黑發絲上滑動、投落在他寬肩上,他的臉龐因而顯得晦暗,深邃五官變模糊,只有他那雙淡雅黑瞳中簇起的冷光清晰異常。

    江青恩感覺左胸突跳,大大震了下,忙調轉視線,專注于手中的雪克杯。鏟了一匙冰塊進杯,倒滿綠茶,她雙手上下搖動杯身。

    學生們笑鬧聲不斷,電台DJ此刻播放的是皇後合唱團成名曲“WeWillRockYou”,有力的音樂自懸掛于天花板兩側的喇叭中流泄出來,她卻像是只聽得見他沉穩腳步聲似的。

    他愈往吧台靠近,她胸口起伏愈見明顯。放下雪克杯之際,耳廓同時被一陣溫熱氣息拂過,感覺微麻,她身軀一顫。

    “你好像忘了加果糖。”範碩惟來到她身後,盯著她倏然一聳的巧肩,薄唇弧度看來悒悒不快。

    他只是想看看大家的工作情況,不意發現她母親靠在她耳畔說話。對一個聽不見的人而言,這似乎是多此一舉,除非她的耳朵……

    原本只是猜測,現在探試,她身軀那一顫已讓他了然。聽不見的人,身體不會對他的聲音有這樣的反應。

    他跨前一步,站在她身側,靜靜打量她的神情。

    輕咬下唇,江青恩羞愧笑容中揉進歉然——

    想來是被他看出了。

    那天,和總公司簽訂加盟契約結束時,他對她用了唇語,她明白他大概和多數人一樣,認為她又聾又啞,于是她沒解釋;再者,加盟後的營運是加盟店自己該負責,嚴格說來應該不會再與總公司有太多接觸,就算被總公司的人誤會也無妨。

    但事情往往不如自己想象,後來整個店面裝潢、店里設備需求、二十天的教育訓練,甚至是行銷和今日開幕的活動都是他規劃服務。契約上說明了開幕期間總公司會派專業店長進駐輔導,派來的人也是他。

    從上回簽約到現在,她幾乎每日都會見上他一次,踫上時彼此大多是點頭,僅有一次勉強算是“筆談”的經驗。

    那是為期二十天的教育訓練,他先口頭指導媽媽和青菱,再親自操作一次,而對她只是拿了個數據夾給她,封面印著“門市操作流程表”七個大字。他在那份資料第一頁寫了“請將里面的商品調制步驟、成份、份量背熟,全記熟了,再讓你實際操作”。

    他認定她聽不見,無法從他口中得知每種飲料的調制過程,所以要她背下來。她當然不是死背,而是他在指導媽和青菱時,她也在一旁偷學了。

    他們的交集就這麼一點點,她若不刻意表現什麼,其實很難教人察覺她聽力正常。方才和媽媽這麼一說笑,他定是瞧見了。

    先前就想過,哪天他發現她其實聽得見時,他會是怎樣的表情?如今一看……坦白說並不怎麼樣,可惜了他那張好看的面皮。

    “學生在等了,你還不快點嗎?”範碩惟瞅著她,眉目清冷。“補零點九分的果糖進去,重新雪克一次就好。”

    看他明明是悒郁不忿,眉目間盡是疏離神色,卻得佯裝無事地繼續面對她,江青恩突覺好笑,咬著下唇的貝齒一松,唇畔迸出朵笑花。

    察覺範碩惟黑眸又簇起冷光,她忙斂下長睫,依言動作。

    範碩惟半眯黑眸,凝視她姣好秀麗的側顏。

    長睫如扇,在眼下投落黑影,穿透進屋的夕陽在她臉容上繪出深淺,他見著的那一面,側頰沉澱著嫣紅,微彎的唇角勾勒出欣愉……在笑什麼?是在笑他蠢到現在才知道她聽力正常?

    他漂亮的眼楮冷冷漾著陰郁,長腿越過她和劉可秀,走到領餐區。

    他靜觀一會,發現站在領餐區的工讀生動作仍未加快,不時將飲料和餐點裝錯袋子,拖長了顧客等候的時間。學生陸陸續續來到店前,眼看整個工作進度遲遲沒有好轉,為了節省時間,範碩惟決定調整人員的工作。

    “那麼劉店長,從現在開始,所有奶茶類、特調、養生茶都交給你。”範碩惟移步到江青恩身側,別有意含的深目緊睇著她。“而你,就負責茶類和果汁類,包括現打果汁,還有厚片吐司。”

    店里店外鬧哄哄,江青恩只感受得到男人清冷的聲嗓和溫熱氣息。

    她點點頭,並沒轉過臉看他,只是感覺自己耳際、頸側,漸漸漫開熱意,燒燙燙的,一如仍舊炙熱不減威力的夕陽。

    學生還是很多,天氣還是悶熱,汗水滴滴。

    綠袖店面不大的空間里,依舊飄散著茶香、烤吐司香、水果香,所有的工作人員雙手一直沒停過。

    晚間七點,月華初上,範碩惟拎了西裝外套,將其掛在手肘上。

    他站在店門口,一手滑進口袋。

    他眉宇淡雅,眼瞳湛著冷芒,嘴角勾著沒什麼溫度的淺笑。“劉店長,今天生意很好,恭喜你,也希望往後都有這樣的成績,請繼續努力下去。”

    首次開店,首日開賣,出奇好的生意讓劉可秀滿意得呵呵笑。“托範總您的福氣,才有這樣好的成績,若沒有範總在這里親自坐鎮指揮,我們幾個女人恐怕也是一團亂。今天麻煩您了,明天也請多多指教。”

    “這是應該的。”抬起面龐,看了眼天色。“學生人潮已散,到打烊前交給你們應該是可以的。我也該回公司一趟,明日照舊時間,我還是會過來。”他朝劉可秀輕頷首,便轉身離開。

    當範碩帷的身影漸融入夜色中,睇著他背影的江青菱突然開口︰“那個範總經理……非得要這麼酷嗎?”

    “總經理都有種威嚴吧。”劉可秀隨口應了句。“店看著,我進去秤茶葉。”

    “喔……”側目回話之際,瞥見一旁江青恩盯著店外發怔的模樣。“姊,你是在看什麼?不會是範碩惟那個奇怪的男人吧?!”

    聞聲,江青恩收回注目那道頎健背影的眸光,她長睫低垂,面容略有赧色,半晌,才揚睫,一雙素手輕舞。我出去一下下,等等就回來。

    “出去?”愣了下,江青菱才揚聲問著已小跑步出店門口的江青恩。“等等,姊,你一個人要去哪?”

    揮揮手,做了個不用擔心的手勢,江青恩轉首睇著前方離她約莫二百公尺遠的男人背影,一個深呼吸後,她提步追了過去。他看起來像散步,速度不甚快,但步伐好大喔。

   她奮力地跑,終于追到男人,她伸手輕拍了他肩,然後微彎身,雙手撐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呼吸著。

    範碩惟頓了下,停步,當他側過身子,瞧見眼前的身影時,有著淡淡的詫異。她睜著大眼看他,口中呼出略急的氣息。

    “有事?”濃眉微攏,深幽黑瞳湛了湛。

    直起身子,江青恩仰臉看他,氣息仍是略紊,拇指在半空中彎了彎後,猛然憶起他怎懂她的手語?在心中嗤笑自己後,從圍裙口袋拿出小筆記本和筆。

    謝謝你今天來幫忙。她將筆記本轉向他。

    黑目掃過清秀整齊的字跡。“追著出來,專程來道謝?”

    月華熒光映在他眼中,邃亮的輝芒給予人一種如履薄冰的不安,江青恩悄然垂睫,迅速寫著︰還有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襯衫。

    瞄了筆記本,視線落在自己胸前那一片被柳橙汁噴到,現已干爽卻呈現橘黃色的布料。那是學生放學時刻,店內最忙碌之際,被她不小心打翻的柳橙綠茶噴濺的成果,悶熱氣候早將他的襯衫悶干,但卻在他胸口留下一朵橙花。

    “髒了就髒了,沒什麼。”薄唇勾了勾,他似笑非笑。

    我幫你洗一洗?她瞠眸看他,眼神看來極無辜。

    範碩惟低笑了聲,眉一挑。“你要我在大馬路上當眾脫衣?很抱歉,我沒這種特殊癖好,你找錯人了。”冷瞳在她臉上溜了圈,他轉過身子欲走。

    江青恩咬著下唇,有些難堪,從他語氣中不難發現他情緒欠佳,大概是自己惹惱了他。一個跨步,她伸手握住他手臂,急繞到他面前。

    揚起臉,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簇著冷冷清光的黑瞳,她比手劃腳,細致面容有著淡淡憂色。在覷見男人神情帶有淡淡困惑,她懊惱地輕拍自己額頭,然後,她垂顏認真書寫著。

    她的表情有些不安,有些急躁,而範碩惟盡收眼底,卻不動聲色。

    請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有意欺騙你。一直以來,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天生啞疾,于是那些人認定我是因為聽不見才不會開口說話。我不知道怎麼跟每個人解釋,也並不覺得非有那樣做的必要,所以常任人誤會。

    將筆記本翻向他,江青恩秀眉輕蹙,水汪汪大眼里似有著渴求意味。

    她希望他耐心看完,她希望他接受她的道歉和她的解釋,不特別為什麼,就只是這麼希望。若真要抽絲剝繭理出什麼,大概就是不想被他討厭。

    見他看著筆記本的臉龐無波無瀾,她一個輕嘆,又繼續動筆︰真的很抱歉,請你不要介意,那天簽約時,我覺得我們應該不會再踫面,所以沒有解釋的必要。對不起!

    範碩惟掃過那顯得潦草許多的字跡,深邃目光定在她臉上。“二十天的教育訓練時,為什麼不說?”

    體諒她的困頓,他還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坐在計算機前,為她特別制作一份她專屬的“門市操作流程表”,但發現她原來聽得見時,他腦中只有兩個字︰被耍。

    不是他沒肚量,非要跟這樣的一個女子介意生氣,而是他真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因為簽約那次沒有實時坦白,教育訓練時便沒有想要解釋的想法。筆頓了下,又寫︰這也是我不對,很抱歉。

    範碩惟的目線從筆記本緩緩移到她臉上,她清澈眸光專注、無辜,像犯錯的小貓小狗正等著主人原諒般。

    視線下滑,在她縴秀頸項上停駐,他看著她的喉嚨。如果她沒患失語癥,像她這樣的女子說起話來會有怎樣的音調?他突然生起這樣的好奇心。

    見他遲遲沒有回應,長睫又遮斂他目光,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緒,只得往前靠一些。揚起臉容,她抬起右手,掌心朝下,食指貼在眉骨上。

    範碩惟輕詫,看著她那很像小學生向老師敬舉手禮的動作。

    霍地,沉沉目光刷過有趣輝芒……她這是在用手語跟他說抱歉?

    “生病造成的?”半晌,他聲嗓清冷漾起。

    江青恩面露困惑,下一瞬旋即恍然大悟,忙垂首速寫︰是車禍意外。

    “醫不好?”

    嗯,這輩子應該都沒辦法正常說話了。她臉容泛笑,看不出來有那種提及傷心過往都會有的難過情緒。我這是失語癥,因為意外傷到腦部語言中樞所造成的一種病癥,我其實算幸運,聽覺、閱讀、書寫這些能力都沒有喪失,也保有口語能力,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還可以用唇語表達,但就是說不出來,因為我有發聲困難的問題。很難想象吧,但這就是大腦分區工作的證明喔。

    她笑得麗眸彎彎,他不懂她的想法。她一點都不……都不自卑?

    沒有人規定身體有殘缺的人就該自卑,而是絕大多數的人遇上這樣的事都是難以接受的態度,可她看來偏偏沒有一點埋怨的樣子。

    不能說話也好,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江青恩補充。

    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範碩惟瞪著這行字,深幽黑目倏然簇起冷冷清光,前一刻難得出現的暖芒迅速降溫。

    她這話像根針,扎在他的心窩上,既痛且熱,偏他無能為力將它拔出。

    黑眸眯了眯,在江青恩的詫然中,他毫不客氣地轉身就走,直至走到他的座車旁,然後進入車中。他一句話也不吭,就將車子駛離,消失在路的那一頭。

    看著逐漸遠離的車燈,江青恩在驚愕中無聲輕嘆……難怪青菱會說他很酷。

    十層樓高的建築物,僅有八樓的燈光幽靜亮著。

    那是一張泛黃的舊相片,背景在某大校園,鏡頭里有三個人物,兩個男孩中間站了個女孩。其實是張沒什麼特色的相片,但青春洋溢、氣息歡樂。

    兩個男孩是親兄弟,女孩是哥哥的女朋友,因為三人同校,于是三人時常結伴同行,而這張照片便是他們自學校圖書館出來,一時興起所留下的紀念。

    紀念……紀念究竟是用來傷心,還是緬懷?

    自嘲地勾了勾唇,範碩惟捏著相片的長指一松,相片飄落至潔淨的辦公桌面。他退開椅子,起身走到窗前,推窗。

    悶熱的天氣,偶有沁涼的夜風拂過他清峻面龐,很曖昧不明的氣象。

    他雙臂抱胸,深目睇著遠處深藍夜空,姿態淡雅沉靜,只有那雙黑瞳湛出的幽冷目光,泄露了他極不安定的心緒。

    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

    不久前聽到的這句話,像咒語,嗡嗡嗡在他耳中重復繚繞,每重復一次,他心窩就緊皺一次。他的心,能與誰的交流?

    他面色愈見陰郁冰寒,像將要爆發的冰河。

    驀地,他大手一翻,緊捉住窗把,用力向內一拉,窗戶瞬間緊密合上。他使力間,帶起一陣風,灌入室內。

    桌面上的相片因而猛然揚起,然後往下飄沉,最後停留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諷刺的是,相片中的他,笑容燦燦,而此刻站在窗前的他,目光一片死寂。

    範碩惟應該還在生氣,因為他一直抓她包,就只抓她的,所以她很難不把他這樣的行為歸咎于他還氣著。

    “焦糖比較不容易散,所以加了冰塊後,要先倒入一些紅茶,再加奶精,焦糖最後;如果先加了冰塊再加焦糖的話,它會附著在冰塊上,這樣很難搖勻,雪克時間就會拉長。”他站在她身側,低聲叮囑。

    一位客人點了焦糖奶茶,她用自己的方式做,卻被他糾正她順序不正確。

    其實,無論先加入什麼原料,雪克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東西,差別在于雪克時間的長短而已。可他龜毛得要她重新做過,這不是讓客人等更久時間?

    端著一盤剛自烤箱取出的自制杏仁瓦片,她看著站在吧台左方正在整理PP杯的男性背影。心想現在過去,應該是踫釘子吧?但不過去,又怎麼與他商量?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江青恩深呼吸,跨出步伐。

    範碩惟撕開透明塑料袋,將一條五十個的PP杯全擺進置于吧台邊的杯架上,突覺襯衫長袖被扯了下,停下手中動作,他轉首。

    看著那盤漫著杏仁香和蛋香的瓦片,他眉一挑,以眼神詢問面前的女子。

    盤子擱一旁,江青恩拿出筆記本。我剛烤好,你試試看味道?

    範碩惟薄唇掀了掀。“謝謝,我不愛吃甜食。”欲轉身,又被拉住手臂。

    一小口就好?她雙眸圓瞠,泛染渴求意味。

    “不,我不吃。”那樣的眼神對男人起不了作用,他回絕得干脆,毫不曖昧也不客氣。對他來說,不愛吃就是不愛吃。

    我花好多時間在抹平杏仁片呢,只要吃一小口就好,就一小口?寫完雙掌隨即合十,做出拜托的手勢。

    範碩惟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我不愛吃那種東西。”

    你吃吃看,保證吃過一口後就會愛不釋手,這是我很拿手的一項西點。她在他身邊繞繞繞,像搖尾討賞的小狗。

    他看著她,片刻,僅搖頭不作聲。

    輕咬下唇,江青恩被拒絕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若不試過,她要怎麼跟他提她的想法?一小口都不能嗎?你是不是還在氣我沒告訴你我聽力正常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請原諒我好嗎?

    範碩惟直勾勾看進她眼底,深目有著探究意味,好半晌,才見他緩緩掀唇。“這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談,我不愛吃甜食,就這麼簡單。”像是想到什麼,他眯起黑眸。“你……你該不會認為我故意找你麻煩?”

    被料中心事,江青恩有一瞬愕然,她雙頰慢慢爬上溫熱,一臉尷尬。

    “那杯焦糖奶茶不是雞蛋里挑骨頭,而是你的流程出錯,雖然做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但味道仍會有差,即使是很小很細微的差別,常喝的客人也是能一口就辨出你的焦糖有沒有搖勻。”她的神情他盡收眼底,大略也猜出她心思。

    他這番直接的話語,讓她赧顏……自己好像有點小人之心了?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她甜笑中帶羞窘,送上筆記本。

    “不用跟我道歉,這是你們自己的店,你們的所作所為,都是該由你們自己負責。”姿態依舊俊雅而清冷。

    聞言,江青恩微訝……欸,這男人真的很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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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該怎麼做,才能騙他吃一口這杏仁瓦片?

    美目溜轉了圈,最後還是決定據實以告。我想在店里賣杏仁瓦片,這會很吸引學生的,外面面包店一小包就要五、六十元,我只賣四十元就好。可以嗎?

    看著她的字跡,範碩惟眉心微兜攏,片刻,才見他扯唇。“不行。”多簡單明了的答案。

    為什麼?

    “我們是連鎖飲料店,不是面包店。”

    但是有賣厚片吐司。公司商品有厚片吐司,為何不能有西點?

    “那不一樣。厚片吐司是方便客人,有的客人下午時間有吃點心習慣,有的客人習慣晚起買不到早餐,厚片吐司是為了服務那樣的客人。”

    既然是點心,西點比厚片吐司會更恰當。範碩惟發現她使用的不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他深目微眯,落在她那張泛著堅定的面容上,目光帶著探究,半晌,他悒郁不忿開口︰“公司決定推厚片吐司時,我並未參予任何相關會議討論,我也可以坦白跟你說,我不贊成除了飲料以外的東西成為店面商品,但這是在我進入公司前的決策了,除了支持外,我別無他法。但要我再推這樣的商品,我只能說抱歉,目前恕難商量。”

    難商量?她明明記得簽約時……

    董事長說我們若有不錯的想法可以與你商量,公司會全力支持。她鍥而不舍。

    “他的說法不代表我的立場。”直勾勾看著她,範碩惟繼續說︰“況且,我不認為賣杏仁瓦片是不錯的想法。”

    烏瞳原先漫染期待的輝芒聽了他這番話,霎時盡失,江青恩失望地垂眼,才想將筆記本收進圍裙口袋時,猛然想起什麼,她翻開空白頁,疾疾寫著︰身為公司的執行者,怎麼能夠這樣隨性?董事長的說法不代表您的立場,您又是公司派來的駐店輔導店長,那我們該聽誰的指揮?

    她眸中重燃的堅決和清秀字跡透出的不退卻,讓範碩惟有一瞬的詫然。

    公司里那些職員見著他,不是忙著拍馬屁迎合,就是干脆躲得遠遠的,像她這般無畏他冷沉性子,敢與他據理力爭的人還是頭一個。

    瞪著她良久,範碩帷那雙俊雅冷眸竟微微彎了,似含著笑意。“我小看了你的膽量和勇氣。”

    什麼?她愕然,怔愣表情看來可愛又滑稽。

    他這話究竟是何意思?他覺得她冒犯了他?她怔然之際,只見他看著那盤杏仁瓦片猶豫片刻,然後長指捏了一小片送入口中。她雙眸緩緩瞠大,在瞧見他頗不甘願的神情時,唇畔迸出笑意。

    就沖著她那份傻不隆咚的勇氣,範碩惟決定退一步,他勉強咬下泛著杏仁香氣的薄片,蛋香和甜味瞬間在口腔中漫開,酥脆不膩……難得的,他對這樣的西點甜食不再只是一味排拒,但即使如此,要他再多吃也不可能。

    笑睇他慷慨就義的神情,江青恩不怕死追問︰味道應該比市面上的好吧?

    “很抱歉,無從比較,我說了我不愛甜食。”這可是實話,絕非推托之詞。

    重燃的希望被一頭淋熄,她巧肩陡沉,甚是無奈,卻也不想輕言放棄。既然他都肯嘗一口了,再努力一下,或許他會改變決定也說不定。抱著這樣的想法,江青恩想著該怎麼勸說他,可他接續的話,她清楚領受到他不易妥協的一面。

    “很高興你有這方面的長才和興趣,也樂于見你提供這樣的想法,雖然我不愛甜食是事實,但我不能否認你的手藝不差,只是綠袖茶飲就是綠袖茶飲,我不要它哪日變成綠袖烘焙屋或是綠袖復合餐飲店。”睇著她少了光采的面容,又道︰“真想賣西點,當初就不該簽下加盟契約書,應該去開烘焙屋。”

    看了她一眼,他語氣轉緩︰“我去洗手間,順便去倉庫幫工讀生整理杯子。”越過她身側,他往店面後頭移動。

    一個喟嘆,江青恩目光落在那盤杏仁瓦片上。他前面的說詞,讓她小小雀躍,但後頭近乎無情的直言,卻又讓她感到些許難堪。

    烘焙屋……她也很想呀,那是她的興趣和專長,偏偏媽媽認為飲料店的利潤較好,最後才會決定加盟飲料店。

    原以為可以像其它飲料店或是連鎖咖啡店那般,除了飲品外還能有蛋糕等等的小點心,現在看起來,在他眼下工作似乎無法完成她這樣的冀望。那麼……如果直接找上董事長呢?她忖度著可行性。

    “小姐,有沒有蛋蜜汁?”突如其來的聲音喚回她遠飄的心思。

    抬睫,她看著站在點餐櫃台外的男人,笑著點頭。

    “那給我兩杯好了。”男人年紀約莫四十上下,穿著已有些泛黃的白色背心式汗衫,下半身是條寬大的綁帶休閑短褲,腳踩橘色人字拖。“一杯不要冰,一杯熱的。”

    熱的……蛋蜜汁?蛋遇熱……那應該是蛋花湯,而不是蛋蜜汁了。

    江青恩從怔愣中回神,想對男客人說明,她側目一看,想起整個店面前頭就只剩她。這店面本來不大,但因為需要個廚房泡茶、煮配料,所以當初公司建議她們租下兩間緊鄰店面。裝潢時,兩間店面被打通,連接兩邊的通道就在冰箱旁那扇拱形門之後。

    現在這情況,她除了用筆談說明外,要不就是得去喚人來幫她,可她若走到門後頭,視線無法顧及收款機,那里面有找零的現金……欸,算啦,客人知道她無法開口的話,應該也不會太刁難吧?怕就怕那種問題很多,需要她費心解釋的客人。撕了張便條紙,她傾身在櫃台,持筆低首速寫說明。

    男客人見狀,狐疑往前一步觀望,目光不經意觸及她領口下那片雪白的柔軟,小眼陡然一瞠,嘴角掛著詭譎笑容。

    “嘿?哈哈,真歹勢啦,我沒想到熱的會變蛋花湯,那兩杯都去冰好了。”看過便條紙上內容,男客人詭異目光落在她清秀的小臉上。

    江青恩頷首,轉身洗手,準備接下來的工作。

    “妹妹呀,你是喉嚨痛喔?”男客人賊頭賊腦。

    拿著調棒用熱水攪拌奶精,江青恩側首一笑,搖搖頭。

    “哦,那是真的不會講話喔?”男客人一雙小眼從她上身打量到下身。側身胸圍看來不算大,不過也不是平胸,他目測起碼也有32C。能捏她一把的話……男人喉結動了下,覺得下半身某部份開始發熱。

    把半瓶蓋蜂蜜和冰塊倒進雪克杯,她略顯尷尬地點點頭,而後將調過熱水的奶精注入杯里。

    這客人的問題真直接,要是往後知道她無法說話的客人都要這麼問上一次,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最終也會崩解吧?!畢竟有哪個人能在傷結痂後,又任人一次次將傷口表皮再度掀開?

    即使這麼多年了,想起自己的有口不能言,心還是會痛上一回。

    “哇,不會講話也出來跟人家做生意,你真不簡單,很讓我欣賞。”男客人姿態顯得放浪起來。

    看著江青恩圍裙下的曼妙身形,男客人用自以為深情的語調出聲輕喚她︰“妹妹……”

    有些無奈,卻也明白這種服務業的工作得罪不得任何一個客人的原則,江青恩緩緩側首,眼神里有著詢問意味。

    “啊,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好可愛喔,真的好可愛捏。”男客人近似著迷的眼神鎖著她不放。“你怎麼會這麼可愛漂亮呢?”

    江青恩微愣了一下,旋即頷首淡笑表示響應。心里隱約感覺這男客人有點不對勁,卻也不能丟下東西走人。

    “妹妹啊,你要搖好喝一點喔,不好喝的話,我要打你屁屁喲。”男客人目光不避諱地盯著她。

    如此明目張膽、近乎調戲的內容讓江青恩悄悄移目欲偷覷一眼,卻撞見男人奇詭古怪的目光,她心髒驟然一縮,加快手中將蛋白和蛋黃分離的動作。

    被鎖定的獵物愈是有警覺或是害怕的神態,愈會引起獵者的快意。

    瞧見她不安的表情,男客人再喚她︰“妹妹,麻煩你來幫一下我。”他左手擱在櫃台上,右手在櫃台下不知在做什麼。

    聞言,她瞪大圓眸瞅他……是要她幫什麼忙?

    “來啦,不要這麼冷漠嘛,這個世界就是太冷漠啦,才會有那麼多的社會問題呀。”男客人朝她招招手。“我的皮夾不小心掉在地上,剛好我的腳前兩天扭傷,現在沒辦法蹲下。妹妹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想請你幫我撿起皮夾而已。”

    只是撿皮夾……那她走出去幫他,應該是不要緊的吧?

    猶豫兩秒,江青恩將手上沾到的蛋汁沖淨,雙手邊在圍裙上抹干,身影邊往店門口移動。在經過連接店面和隔壁廚房走道的拱形門時,一道沒意料到的身影倏然冒出,那身影的主人攫住她,將她隔在他身後,領她往店門方向走。

    看著自己手腕上突然多出的修長指節,江青恩視線順著衣袖往上,落在他寬闊的肩骨,狐疑他此刻的舉動。

    範碩惟走到男客人面前,俊眸落在男人臉頰上時,曾短暫停留在男人敞開的褲頭拉煉上。“你好,需要幫忙是嗎?”他巧妙地擅用自己高大的身形,將江青恩隔在客人身後。

    “呃……不、不用了。”真是……哪來的程咬金?壞他好事。

    男人心里不甚爽快,可見著對方身形比自己高大,言詞雖有禮,偏那語氣和表情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一副活像要將他送進冷凍庫的狠冷模樣。

    算了,實在是沒必要為了一塊沒吃到的肥肉而讓自己受到損傷,趕緊走人才實際。男人才想轉身離開時,卻被喚住。

    “先生,不買飲料了?”範碩惟別有意含地看著男人,黑瞳深沉。

    “不、不買了,我突然想起我今天吃素,不能喝蛋蜜汁。”擺擺手,男人頭也不回地疾步離開。

    吃素?被範碩惟隔在身後的江青恩忽然笑了出來,她笑得身軀輕顫,連握住她手腕的範碩惟都清楚感覺她的笑意。

    範碩惟轉過身子,見她笑得巧肩一聳一聳的,他一陣惱怒。

    “笑什麼?”松開她手腕,他眸子悒郁。

    像是被點到笑穴,江青恩雙手撐在腰上繼續笑著,直到雙眼迸出笑淚,直到她發現他愈見陰寒的臉龐。

    伸指揩去眼尾的淚花,她忙從圍裙口袋里翻找出筆和筆記本。難道你不覺得他那句吃素很有笑點嗎?

    笑點這麼低?範碩惟眯起黑眸,不答反問︰“難道你不覺得那只是一個糟透了的借口嗎?”

    借口?江青恩困惑的表情徹底激怒他。

    “你看不出來那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範碩惟偏低的嗓音因他的情緒而揚了開來,帶著冷絕的氣味。

    有感覺他是有些奇怪。

    “何止奇怪?!”想起那男人敞開的褲頭拉煉,還有被櫃台擋住的右手上下起伏的動作,他濃眉死鎖。

    這女人大概沒發現那男人右手的行為,若讓她知道那男人看著她做出的猥褻動作,看她還笑不笑得出來?

    他在倉庫聽見有聲響,想起只有她一人在店面,便急忙走了出來,卻不意看見男人的行為,加上聽見那樣不懷好意的話,他才會擋住她,不讓她上前去面對那個男人。

    他握住她手腕,就是擔心那男人要是沖進店里,或許她會受到傷害,豈料她的反應竟是如此?她居然、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到底有沒有危機意識?既然知道那個人行為有些怪異,為什麼還想要靠近他?”瞪著她燦如花的笑靨,他一臉不快。

    範碩惟嚴肅的語氣,和那張冷凜的面龐,迫得她的笑意只能凍結在唇邊。他的皮夾掉了,腳又受傷沒辦法彎身,我只是想幫他。咬著唇,垂首書寫,姿態看來有些委屈。她究竟犯了什麼錯?他要這樣吼她?

    “那是他的借口,他不過是想騙你靠近他,你還傻到聽話?”斂眸看著她蒼白的面容,範碩惟仍不改語氣。

    教育訓練時,您不是說了顧客至上?既然他開口請求我的幫助,我又怎能視而不見?

    他深沉陰郁的眸光,落在“您”字上頭。她這是故意提醒他的身分,暗示他言詞前後不一,有失他總經理的身分?

    “顧客至上確實是第一線人員的責任與義務,但遇上蓄意破壞、找麻煩的客人時,就該有適當的解決方式,不理性的客人,不值得我們尊重。你應當有判斷能力才是,而不是一味討好客人,那樣只會為自己帶來更多麻煩。”他眉間打了幾個深折,嚴厲低斥。

    討好客人?她不過是想起自己失語帶來的麻煩,所以同理心地想幫助那個客人撿起皮夾而已,他何須如此惱怒?

    那麼範總經理,能否請您告訴我,剛才那種情況我該怎麼處理才是?她怏怏不樂。不自覺的,落筆的力道輕薄了點,語氣酸重了些。她不是易怒脾性,也不愛爭辯,但對于自覺有理的事,她會有所堅持。

    他大概不懂身體殘缺的無奈,她其實也不能埋怨他不了解她想幫助那男客人的心態。能做的,就是請他告訴她,站在服務顧客的立場,要是遇上方才那樣的狀況時,她該怎麼做才恰當。

    “怎麼處理?”眉一揚,他睇著她的目光好像不明白她的問題怎會這麼蠢?“遇上那種沒把握應付的客人你可以叫人啊!劉店長和青菱在廚房,我和工讀生在倉庫,你喊一下就有人出來幫你,開一下口需要花你多少氣力和多少時間?”

    聞言,江青恩瞠眸看向他,水霧霧的美目刷過不可置信,好半晌,她才勉力動筆。對不起,不是我不肯花力氣開口,而是我用盡力量也喊不出來;不會佔用我很多時間,可是我一輩子都開不了口了。眼眸迅速被哀傷的薄霧佔據,水花花一片。眼淚落下前,她收起筆記本迅速轉身。

    意外發生那年,她哭過再哭,哭到睡著,睡夢中又哭著醒來。最後她才告訴自己,不要再為了自己的失語而感到自卑落淚,可是他這番話,就像重錘在她好不容易才建起的信心城牆上敲了一記,雖不至于瓦解粉碎,卻裂了一道清晰可見的溝。

    新傷口或許不那麼痛,同一處的舊傷口一再被掀開最痛,特別是,已經知道她那里有傷的人……

    那句“我一輩子都開不了口了”像雷擊,砸得範碩惟身形一僵,他呆愣著,直到她轉身時,那眼尾輕爍的晶瑩透亮才猛然喚醒他。

    他知道自己性子陰沉冷然,說話直接無趣,但他從沒想要傷害她。

    大手一探,他欲掣住她手臂,卻只握到了留有她淡淡洗發精香味的空氣。

    “你的想法不錯,餅干也好吃,但可惜的是這事情我無法處理,唉,我看你這樣積極,也很想幫助你,尤其你身體狀況特殊,還能這麼努力確屬不易,可是我真有我的困難。”

    “唉唉唉,我看我不把事情說清楚,你這孩子是不會放過我這個老頭了。”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了……他有個小他一歲的弟弟,大概是因為他們母親早逝的關系,兄弟倆感情很好,也很懂事乖巧,沒讓我這個忙碌的單親爸爸操太多心。

    他們兄弟啊,感情好到連大學都考上同一所,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約定好的。”

    “呵,我真以他們為茉。不過……不過在他大三那年,他和他弟弟認識了一個同校的大一新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後來,他和那個女孩交往,感情平穩成長,所以他一直以為他會和那個女孩結婚生子,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弟弟也喜歡上那個女孩,那個女孩腳踏兩船。”

    “你問我他知不知道?他當然是不知道,我也是無意中發現這件事的,我問過碩彥……喔,碩彥是他弟弟,碩彥不敢向他開口,那女孩也不敢說,這件事就這樣懸著。”

    “啊?我為什麼不說?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他愛的女孩子愛上他親弟弟,他是我生的,碩彥也是我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我偏哪一方?”

    “後來?後來碩彥和那個女孩在一次假日出游時,發生意外事故,兩個人當場死亡,他才知道這件事,從那之後。他不大理會我,人前還好,但要是只有我們父子倆,他是一句話也不吭的,大概是在怨我為什麼要隱瞞他……唉,我年紀大了,事業需要有人接手,他又在碩彥身亡之後的來年搬出去,為了讓他回來接下公司,我答應讓他全權掌管公司所有事務,所以不是我不幫你,是我把權力放給他了。”

    “是啊,我的確也很不好受,碩彥的去世對我打擊也很大,不過也不能怪他不理會我,畢竟我隱瞞他也是事實啊,也或許是因為失去顧彥這個兒子,我不想再失去他的關系,所以我希望他回來接手公司,起碼我在公司里還能見到他。”

    “青……你叫青恩是吧?!你的想法確實很好,不過也請你體諒我這個做父親的想彌補兒子的心態,我真的沒辦法下這樣的決策,我只是個半退休狀態,掛個董事長名好留在公司可以每天見兒子一面的平凡老人而已。”

    “唉唉,你看看,不知不覺就跟你說這麼多,哈哈……你一定覺得我這個老頭很奇怪吧?!”

    “你很難得,有這樣的上進心,比一些成日玩樂的正常人還可取,我不是嫌棄你的身體情況,純粹是意外你有那麼正面的生活態度,如果他有你一半樂觀性子,我現在也許早在家享福,過著含飴弄孫的生活了。”

    “啊?你說他嗎?確實是啊,自從碩彥和那個女孩離開後,那孩子脾氣就變得古怪討人厭,連我這個當爸的都時常受不了他的大便臉,但我又能如何?誰讓我沒及時出面好好處理他們三人的感情事。”

    “你要不要再去和他談談?也許你積極的態度會軟化他的臭脾氣。”

    “他今天一直都沒在你們店里出現?那……我想他應該是把自己關在某個地方了。”

    “其實也沒什麼事,今天是項彥和那女孩的忌日,我知道他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消失一整天,早上我去了墓園,發現了一束百合和一張吉他演奏CD,我想他應該去過那里;百合是那個女孩最喜歡的花,吉他演奏是頓彥的興趣……你說。他心里其實已經原諒他弟弟和那個女孩了吧?但不知為什麼,他對我這個父親依舊冷漠,我想他應該很恨我。”

    “你如果想再和他商量這件事,不要桃今天,等明天以後再和他說吧。”

    “沒關系,你先走,店里不是要你幫忙?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要緊,不過要府煩你一件事,請你不要讓他知道我今天對你說的話。”

    “呵呵……你對我這個董事長的印象,是不是變差了?會不會覺得我一點都沒有董事長的樣子?”

    董事長最後那問話難倒了她。

    她並不會因此而對他印象變差,反倒有些同晴如此孤單的他,若論起董事長的樣子,他方才和她對話時的神情,確實沒有初見面的精明銳利……不談公事的董事長,想來也不過和同齡的老人家一樣平凡。

    董事長不過是個身分,除去那層身分,誰不是渴望親情溫曖的平凡人?

    她退出了他的辦公室,沒有回應他最後的問題,原以為來找董事長談,或者能讓他同意她在店面販賣自制西點的想法,豈料竟是這樣的對話。

    若是不知情,她或許會繼續試圖說服董事長,但已明白了他的難處,她又怎忍心為難這樣的一個長者?那麼,接下來,她是否該再找範碩惟談談?

    江青恩懷中抱著一個裝有葡萄千層派的密封罐,她輕垂頸項,想著範新秋那張風霜的臉龐,緩步朝著電梯方向而行。

    前後歷經喪妻、喪子之痛的他,還得面臨那唯一剩下兒子的冷漠對待,情以何堪?而範碩惟又怎忍心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活在自責的孤獨生活中?

    範碩惟甫踏出辦公室,映入眼底的就是江青恩從對面董事長辦公室走出的秀麗身影,她長發垂放,上身穿著一件合身白色襯衫,下半身是深藍小喇叭牛仔長褲,黑白條紋相間的帆布包斜掛在她肩上,很有大學生氣息。

    眯細那雙邃亮黑眸,他瞪著她懷中的密封罐,一切了然于心。

    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譏誚,長腿一跨。他在她步入電梯前在她面前站定。

    “怎麼,在我這邊過不了關,直接找上董事長了?”

    他單手滑入深灰色西裝褲袋,目光沉沉睨著眼前的女子。

    聞聲,江青恩仿若受到驚嚇似地,身軀顫了一下,匆匆抬睫,她見到意料之外的面龐……視線緩移,她看見了距離他身後幾步遠的辦公室,“總經理室”四個大字等同告訴地他出現在這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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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過幾步路,董事長卻不知道他兒子其實就待在同層樓的另一間辦公室里,原來,即使是親生父子,心的距離也可以如此遙遠。

    他的瞳孔黑得純粹湛亮,卻總是埋著一種漠然旁觀的冷酷,看著這態度清冷的男人,江青恩秀致臉容滑過復雜情緒。

    說來範碩惟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心愛的女孩愛上自己的親弟弟,又發生意外身亡,莫怪就如董事長所言,之後的他會性情大變,這樣難捉摸的男子……想起上回因為那位男客人而生的小沖突,她該如何與他好好溝通?

    半響,她點點頭,然後把懷中的密封罐塞進範碩惟胸口,她看見他黑眸刷過微訝。笑了笑,她從側肩包里頭翻出筆紙,董事長說,他想退休了,公司所有的決策和任何事宜,都要請教範總經理的意思,他不過問,那麼請問範總經理,您還是不同意我在店里推西點產品?

    範碩惟微眯黑眸,睨著她含笑的面容,再看了看手中密封罐里的東西。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您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再重復一次,綠袖是連鎖飲料店,不是烘焙屋。”

    他強調“您”字語氣,讓江青恩發笑,他應是想警告她別再拿這件事煩他,可她聽來,卻有幾分賭氣意味,因為她方才也對他強調了“您”字。今天是葡萄千層派,請範總經理試一試味道。

    範碩惟額際青筋隱約跳了下,“您貴人多忘事,我說過我不喜吃甜食。”

    但你上次吃了,那表示你其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討厭甜食。

    “……”

    他瞪著她。

    江青恩笑了笑,不同意我賣沒關系,但吃一口捧個場不為過吧?只是一口,範總經理不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吧?!

    範碩惟瞪著她,雙手卻開始緩慢打開密封罐,長指探入罐中取了一片,然後不很甘願地塞入口中。

    江青恩又笑,雙眸彎如新月,唇畔綻著笑花,她垂顏續寫,這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往後我會依舊把這樣的食物與範總經理您分食享用。

    瞪看“一失足成千古恨”七個字,範碩惟的確有著上回不該妥協的悔恨,他用力合上罐蓋,不客氣地將罐子硬塞回她懷里,然後,他按了電梯開門鍵,長腿跨進電梯。

    捧住差點滑落的密封罐,又彎身拾起為了護住密封罐而掉落地面的紙筆,當她直起身子時,電梯兩扇門正往中間移動。

    匆忙間,她拿來筆談用的小筆記本再度滑落下去,一面彎身伸手欲撿,一面看著電梯門將合上,又想先站起來按一旁的按鍵……慌亂中她看見一雙長腿立在就要合上的門後,然後門緩緩往兩側移動。

    抬眼,她見到範碩惟站在重新開啟的門後,手指壓在開門鍵上,她微詫地看著他。

    見她遲遲未有動作,範碩惟眯了眯黑眸,語調深沉。

    “還不進來?!”

    江青恩醒神,連忙垂首拾起筆記本,然後將密封罐收進側肩背包內,她站起身子,低垂面容,快速步入電梯,並往最里頭移動,靠在角落陳著那道頎長身影。

    董事長說受不了他的大便臉,青菱說他很酷,媽媽說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學校教官……綜合以上幾點,證明了一件事︰他,範碩惟,是個冷酷嚴肅、性情古怪的男人!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凡事皆有起因,倘若他弟弟和他女朋友沒有背著他偷偷來往,也沒有發生意外身亡,現在的他,應該是個幸福的男人吧?!

    幸福難以掌握,這是爸爸外遇那年她對人生的體認,尤其在她發生意外造成頭語癥後,她對于幸福更是沒有憧憬,可是紀媽媽說,即使再不幸,人的身體里都還有能量,想讓自己幸福快樂,就是找出自己的能量,然後釋放它。

    于是,她走出失語的傷痛,努力釋放自己的能量,讓自己和周遭的人都能快樂過生活。

    像她這樣有殘缺的女人都做得到了,他那樣條件優秀的男人怎會做不到?思及此,她跨出腳靠近他,手揚起欲拍他肩時,同一時間他轉過面龐。

    瞪著那只舉在半空中的手,他黑瞳漾起冷冷的眸光。

    “謀殺?”

    江青恩愕然,緩慢地,唇畔漸綻笑花,她忙拿出筆紙,迅速寫下,那我會先設計你跟我結婚,這樣我才有遺產,綠袖的領導權也將落在我身上,屆時,我就算把綠袖茶飲更名為綠袖豬腳屋,專賣女豬腳飯,你也奈何不了我。

    冷瞳細眯,片刻,範碩惟薄唇掀動。

    “想不到你挺伶牙俐齒白的,我一直都在錯看你嗎?”

    想了下,握筆的素手才緩緩移動,字跡整齊清晰,你錯看的是人生。

    範碩惟握著方向盤,一臉沉郁地注意著前方車況。

    你錯看的是人生。

    哈!她以為她是誰?救世主?還是心靈講師?她憑哪一點這樣評論他?他跟她很熟嗎?她了解他嗎?

    睨著男人冷凜的側臉,江青恩知道自己又惹惱他了,她好像一直在惹惱他?

    說來,他也矛盾,擺著一張臭臉不理她,偏又開口說要載她一程。

    出了電梯後,他臭著一張臉冷冷看她,“我要過去你們店里,順路載你。”

    說完,他扭頭就走,丟下她跟在他身後,然後她上了他的車,一直到現在,別說要他跟她說上一句話,他就連看她一眼也沒,當她不存在似的。

    認真思量起來,其實他的心仍是柔軟的吧?只不過那段往事將他的性子變得如此不討喜,如果當年確定患了失語癥的自己,沒在醫院遇上紀媽媽,她的脾性是不是也會變得和他一樣?

    兀自沉思之際,範碩惟已將車子停妥,他看著江青恩有些迷惘的側顏,譏誚地開口︰“店附近沒停車位,不介意我停這麼遠吧?還是我先載你到店里,再回來停車?”

    聞言,江青恩側目睨著他,半晌,翻開筆記本開始寫著︰你今日應該一早就到店里指導我們的,可是你現在才要過去。

    “你在質問我行蹤?”

    長指在方向盤上輕敵。

    我以為合約上寫得很清楚,公司會安排專業店長進駐輔導十天,您貴人多忘事了?欸欸,她他行蹤做什麼呢?這男人說話的姿態真的很不可愛。

    瞪著“您”字,他發現她在某些時候才會這麼用,比方說欲強調他總經理身分時,“我欠的時間會補上,“您”不必擔心。”

    他沉沉望住她。

    她喟嘆一聲,今天你一直待在辦公室里?

    範碩惟黑眸倏然眯起,穿透車窗而來的金陽在他眼收烙出流光色澤,他視線在她鵝蛋臉上匯聚,薄唇略彎,似笑非笑︰“我記得合約上並沒有總經理須向加鹽店家報告行程這一條吧?”

    是沒有,只是董事長不知道你在公司里。

    “所以是他要你來我行蹤的?”

    江青恩揚睫,對上他清冷的面龐……這男人有著看盡世態炎涼的冷漠性子,像頭黑豹,不易親近。

    她似在低低幽嘆,半響,她輕垂面容書寫,然後把筆記本轉至他眼前,你聽過泥娃娃這首兒歌嗎?歌詞大概是這樣的︰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我做他爸爸,我做他媽媽,永遠愛著他。

    他瞪著她,沒事跟他提兒歌?她當他幾歲啊?!

    車禍意外務生後,我昏迷好幾天,醒來時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說話時,覺得人生再無意義,除了哭,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哭到媽媽很自責,哭到哥哥很心疼,哭到青菱也跟著我掉淚,她把筆記本遞給他。

    範碩惟匆匆掃過她愈顯潦草的筆跡,神情無波無瀾,他不發一語地把筆記本歸還主人。

    醫院里有位志工紀媽媽時常來看我,她說她唯一的兒子在上學途中遇上交通意外,當場死亡,她從沒想到她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會是兒子躺在血水中的畫面。

    她走不出失去愛子的傷慟,時常抱著兒子生前照片唱著泥娃娃,後來被丈夫送進精神療養中心,她說她正常走出療養中心已是八年後了,揚睫,才想把手巾的筆記本遞給他寸,卻撞進他那雙邃亮深幽的黑瞳。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靠近她身側,一副已讀完她書寫內容的神態。

    “你在董事長室里,究竟聽到了什麼?”

    她擺擺手,微微笑。

    “是嗎?那你提這些事情做什麼?”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筆記本。

    “你是因為那位紀媽媽的際遇而走出失語的陰霾吧?!你想和她一樣轉當志工?還是你認為你是心靈教師?但是很抱歉,我心理和生理都很正常,不需要你這些自以為是的言行。”

    話落,在她瞪眸的同時,範碩惟也訝然發覺自己的刻薄。

    江青恩靜默地寫著︰對不起,我生理確實不正常,但既然你——

    筆記本猛地被抽走,留下長長斜斜的一條藍線。

    “你住口!我沒有說你不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一會兒瞅著他,一會兒又看看被他奪走的筆記本,瑩亮烏曈爍著光,欲言又止。

    無辜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範碩惟微惱地將筆記本遞出。

    “拿去!”

    你身體健康,你長相俊俏,你有絕佳的領導力,你的條件優秀,比起我來,你應該過得比我更快樂才是——

    唰地一聲,筆記本又被男人抽走。

    “下車!”

    範碩惟捏著她的筆記本,黑曈亮著頹唐冷光,他一臉沉郁地命令她後直接開了車門下車,然後車門“踫”一聲又甩回來,那聲巨響震得她身軀輕顫,幽幽低嘆,她開了車門跨出腳。

    關上車門後回身,卻見已走到機車道上的男人轉過臉,拿著車鑰匙落鎖和設防盜,後頭一部機車似是沒料到男人停步的舉動,眼看就要煞車不及。

    來不及多想,江青恩沖上前去扯住男人手臂,硬是往自己方向一拉。

    範碩惟踉蹌了下,腳步不穩地往她身上靠去,她攆不住他突如其來的重量,腿一彎,兩人雙雙倒地,而她被壓在他身下。

    好痛!這是江青恩後背貼上柏油路面時的唯一感受,她胸下的肋骨和男人的骨頭踫撞,除了痛覺外,就是男人的氣息。

    她緊蹙秀眉,緩緩睜眼,映入眼的是金陽,刺眼得教她眼睫張合數次後才看清男人沉峻的面龐。

    當範碩惟意識到她想做什麼時,已來不及穩住身軀,他的胸骨被撞得犯疼,想來她必定比他更痛,光是眉心間的折痕就能明確告訴他,她現在很痛。

    健臂一撐,他把自己與她相貼的身子先是拉出一道空隙,站起身後又彎身拉住她的手,一使力,他將她拉起,圈住她腰身退到車道邊。

    他瞪著她發怔的臉容,俊眉兜攏,“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眨動眼睫,江青恩像是從驚嚇中醒神,她搖搖頭,目光迷蒙。

    範碩惟像是松了口氣,眉心微微舒展,片刻,薄盾一掀動就是一陣冷譏,“你想用這種方式巴結我這個總經理?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同意你的要求?你懂不懂什麼是自不量力?還是你認為一次意外造成失語還不夠讓你受,需要斷條手或斷條腿你才甘願?”

    她看著他,目光透著訝然,他的語氣如刺骨的嚴寒冷風,微蹙的俊眉卻又像是擔心,她無從揣測他的心思。

    一雙還存著驚慌的眸子左右張望,在看見掉落在地上的筆記本時,她走過去拾起,然後低首速寫︰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你知道你身後有機車,當我想開口喊你時,才憶起自己有口難言,我無意巴結,只是不想見你受傷,因為我有過這樣的切身之痛;我怎麼樣也想不到會因為車禍事故而失去說話的能力,所以無法預期那部機車要是鐘上了你,會造成怎樣的傷害。

    聞言,範碩惟某一處神經像是斷裂開來,他喉頭滑動,體內有股莫名的情緒在胸臆間發漲。

    其實,我有時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沉重感,特別是像方才那種需要說話提醒你,偏偏我又沒辦法說出口的時候。她勾唇綻笑,笑得春晴花開,雙目卻覆上水霧,如同早晨沾露的花朵。

    睨著她沾淚的的笑顏,範碩惟心猛然一抽,隱隱生疼。

    然而,他疼什麼呢?是他身體哪處因方才那一撞而受傷?還是他心疼她過人的堅強與勇敢?

    江青恩瞪著話機,猶豫著要不要去接聽。

    兩秒鐘之前,它響了,媽在隔壁廚房泡茶,青菱去買早餐,工讀生在後面倉庫整理東西……她的狀況沒辦法接電話,但她若不接,要任由著它響?猶豫不決的同時,她已然跨出腳,朝話機方向移動,而手像是有意識似的,一探,重起話機。

    “喂?”

    那端的男人一出聲,一張高雅清冷的男性面龐竄入她腦間。

    江青恩認出那是範碩惟的聲音,十天的專業店長進駐輔導至昨天為止,她才想看從今天開始她不會再見到他而已,他就來電?

    “喂?”

    像是確定電話有無接通,範碩惟再次出了聲;“你好,請問是綠袖四維店?”

    一陣靜默。

    意外的,江青恩發現自己並不慌,她原以為會因為無法說話、不知道怎麼和對方溝通而慌亂,但在聽見話筒彼端的聲嗓時,她卻有種感覺——他應該知道電話這端是她。

    “江青恩?”

    果不其然,範碩惟在猶豫兩秒後,喊了她的名,“江青恩,是你吧?若是,你按一次“0”。”

    她微愕,猜不透他何用意,但仍是伸指按了下“0”字鍵。

    “很好,你聽著,從現在開始,我問話你只需用按鍵來回答我是或不是、好或不好,是或好,你按一次“0”,不是和不好,你按兩次“0”,聽懂了嗎?”

    嗶——縴指落在“0”,輕壓一次。

    “劉店長在廚房忙?”

    嗶——

    “店面只剩你一個吧?!”

    不然不該是她按電話。

    嗶——他預期中的答案。

    “你請劉店長不要出去,聽到了嗎?”

    江青恩點點頭後恍然想起他看不到,她才按了次“0”字鍵。

    話筒那端突然靜了下來,半晌,才聽見男人略有遲疑的問︰“江青恩,你有手機嗎?”

    咦?她頓了下。

    這男人又想對她冷嘲熱諷什麼?否則怎會這麼問?他並非不知她的身體情況,這個問題也太詭異了。

    對于一個無法開口說話的人而言,要手機有何用?

    “江青恩,我沒時間跟你耗,你到底有沒有手機?”

    男人聲嗓略沉,隱約有著不耐。

    嗶嗶——他想苛薄就苛薄吧,她也不是沒見識過。

    “嗯,我掛電話了。”

    話筒那端只剩嘟嘟聲,江青恩怔然,他就這樣掛上電話了?那他撥這通電話的用意在哪?

    兩個小時後,她得到了解答,不過,她卻先面臨了一陣混亂。

    江青恩拿著拖把走到店外花台旁的水龍頭清洗,擰干拖把回身欲走入店內寸,她倏然瞪大雙目。

    呆愣幾秒鐘,確定前方走來的身影後,她僵掉的思緒才開始運轉。

    她擱下拖把,垂著臉快步走入店里,然後雙手迅捷一收,將杯架上不屈于公司貨的杯子收進櫃子內。

    簽定加盟契約時,上頭明確寫出加盟店家的貨品來源只能來自公司,不能任意從外頭的食品材料商行叫貨。

    這是合約內容沒錯,不過一樣的東西公司貨硬是貴上一成多,有的幾乎相差到兩成、三成。

    以短期來看,當然對加盟店家沒什麼太大的影響,但長時間下來,他們卻得付出更多的成本。

    為了節省成本,在店正式開張前,媽已經打聽過外頭商行的價位,也私下叫了貨,而架上的杯子,就是跟外面商行買的,杯身無公司的商標名稱,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不是公司的杯子,她不知道範碩惟突然出現的原因,電話中他只交代要媽別出去,所以他是來找媽的?

    收了杯子後,她將櫃台上一包包的手工西點餅干拿下,塞進櫃台底下的空間,外頭再掛上公司的塑膠袋掩飾,她彎著身子,確定里面的餅干不會被發現。

    不是她刻意唱反調,而是他不讓她賣,那她只好偷偷進行,賣手工西點餅干,一直是她的夢想啊。

    “看到我跑得這麼快,做了虧心事了?”

    來自頭頂上方的聲音讓江青恩驚跳了下,她一抬眼就見範碩惟站在櫃台外,身子靠著櫃台自外頭看往她這方向來。

    忙起身,她笑了笑,心虛讓她雙腮抹上紅彩,她撕了張便條紙,店長進駐輔導時間不是已經過了?

    “怎麼,不高興見到我來?”

    他一手提著紙袋,另一手靠在櫃台上,帶著探究神情睨著她。

    不,怎麼會呢?她在心里干笑幾聲,電話中你沒提到要過來。

    “進駐輔導時間確實過了,不過為了綠袖茶飲的品質,總公司這邊偶爾會派人過來試茶,如果泡出來的茶,味道偏了,公司的人會要求重泡,這點我必須先提醒你們。”

    範碩惟目光沉沉。

    江青恩略為遲疑,才緩緩動筆,這是應該的,不過既然都是叫公司的茶葉,泡出來的品質應該會很穩定才是。

    “基本上是這樣說沒錯,就怕……”

    範碩惟停了三秒,才續道︰“就怕有店家會自外面買茶葉充數。”

    這男人不會在這里埋了什麼機關吧?比方說針孔攝影,還是監聽器?前兩日媽才在念說要跟外面的商行叫茶葉而已,現在他……美目圓瞪,江青恩菱唇張合了幾次,甚是意外他的話。

    範碩惟輕敲了下櫃台。

    “江青恩,你發什麼傻?被我說對了?”

    輕笑了下,難得的真誠笑意,因她發愣的臉實在好笑。

    江青恩回神,尷尬讓她頰畔染了兩抹紅,不,我們沒在外面買茶葉,你可以喝喝看,檢驗一下,還好媽尚未跟外面的商行買茶葉。

    “我沒說你們賣外面的茶,你緊張什麼?”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靜靜在她身後那空了的杯架上繞過一圈,黝黑深目刷過什麼。

    “劉店長在廚房忙?”

    她點點頭。

    “工讀生在倉庫分裝果汁?”

    這是進駐輔導十日觀察的結果。

    她又點頭。

    他應了聲,然後像憶起什麼,把手中紙袋往上擱在櫃台,“里面有支手機,號碼已經開通,隨時都能用。”

    江青恩困惑望住他。眼神詢問著。

    “給你。”

    江青恩食指比著自己,秀眉抬得高高,像是他說了什麼誇張的話。

    “確實要給你,不過別奢望我幫你付電話費。”

    他抽走她的紙筆,在上頭寫了幾個數字。

    “這是你這支手機的號碼。”

    接過紙張,看著上頭的數字,她一臉茫然。

    “你以前怎麼樣我管不著,現在起你必須帶著手機,如果店面像現在這樣只有你一人在,你需要幫忙時怎麼辦?有支手機在身邊起碼可以通知人幫你。”

    但是一個連話都說不出的人,要手機何用?

    “你設定號碼進去,發簡訊告訴被你加人電話簿的人,往後見到來電是你,就是你需要他們幫助的時候,你務必把劉店長和青菱、工讀生的號碼輸入進去,以後在店面需要協助,撥個電話給她們就好……還是你想直接把店擱著不管,跑到後面或是隔壁去找人?你記得,服務至上,無論如何都不要讓客人久等。”

    江青恩怔怔然看著他,這男人總是一派冷酷表情,言詞常是苛薄不客氣,這樣性子的人,都用這種方式在展現他良善的一面嗎?不言而喻的貼心?

    “這樣看我是什麼意思?聽不懂我的話?”

    範碩惟略抬剛毅下顎。

    不能說話的人還用手機,感覺很奇怪。

    “是很奇怪,不過哪日店面剩你一個人,你遇上搶匪要怎麼辦?不要說搶匪,我們來說說前幾天那個開口說飲料不好喝就要打你屁屁的男人好了,萬一那樣的客人出現,甚至是遇上行為更惡劣的客人時,你怎麼求救?你有沒有看新聞?前幾日中部一個服飾店的小姐在開店時,被歹徒綁走還被侵害,你身為女孩子,難道沒有基本的危機意識嗎?”

    江青恩看著他半晌,才取過手機盒子,謝謝,一共多少錢?

    “我說話你沒在聽就是了?不是說了給你?”

    他抑郁不快。

    我沒道理免費收下。

    “本來就不用錢,你要我跟你收多少?搭配號碼手機免費,你每個月給我按時繳交電話費就好。”

    欸欸,這男人一定要用這麼討人厭的語氣和她對話嗎?難怪董事長也受不了。

    輕頷首,她打開盒子取出手機,試了幾回後指了指他。

    “有問題?”

    你有手機吧?江青恩把紙反傳到他面前。

    “要我的號碼?”

    他漫不經心問。

    方便的話。

    “你想做什麼?半夜叫我起床上廁所?”

    如果可以,我也想這麼做耶,可是沒辦法。她笑指著自己的嘴。

    “就這麼討厭我,連半夜叫我起床上廁所的念頭都有?”

    你都提了,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紙張轉給他的同時,她進出笑意,笑得麗眸彎彎。

    範碩惟聞言,狠瞪著她,但觸及她有幾分孩子氣的笑容時,快慰的笑意緩緩在唇角漫開。

    啊,他在笑……他笑起來很好看,這是江青恩唯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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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本就俊雅的臉龐被這笑容勾出朗朗豐采,如果他能時常這麼笑著,是不是就能慢慢消彌他對于那段往事的遺憾?

    範碩惟見她目光絲拿沒轉移,直勾勾盯著他,他眉一揚。

    “我臉上有什麼?”

    江青恩輕垂長睫,腮畔漸熱,她考慮幾秒,還是提筆寫了,不,我只是發現你長得真好,笑容也很好。

    他一愣,詫異她如此直接的言語,黝黑邃亮卻總是飽含冷意的瞳眸看著她。

    四目相接,她的曖色、她的柔軟和他的清冷、他的剛性在半空中兩相交纏、穿越,陽光從他身後斜打在他寬肩上,他的身體泛著一圈曖光,那光里有著他不易被看見的溫柔,可她感受到那樣曖曖的溫度。

    被江青恩那雙真誠無虛假,又燦亮如星的瞳眸看著,範碩惟輕咳了聲後,不自在地別開眼。

    “我會請通信公司的人員來安裝電話,廚房、倉庫、廁所都會增設,等他們安裝好會教你怎麼使用擴音,往後你身旁沒人而你需要協助時,按個擴音鍵就好,沒辦法說話有沒辦法說話的方法,你可以敲打東西發出聲音,這樣無論是劉店長、還是你妹,工讀生等等,就會知道是你。”

    江青恩靜靜地看著他,他們之間只隔了櫃台,嚴格說來她只須一探手便能觸踫到他,可是她沒有,因為光是這樣看著他,聽著他說的話,他鮮活的溫度已在她周遭漫開,將她包里。

    從來沒有人為她這樣設想過,媽媽、哥哥和青菱,他們努力地學著看懂她的唇語,他們和她一同學手語,做了很多,卻還沒有眼前這個男人想到的多,她並非嫌棄家人們做得不夠,她只是意外,像範碩惟這樣的男人,可以比自己的家人為她設想得更完善一些。

    “這樣看我是什麼意思?”

    範碩惟微眯黑眸。

    她淡淡笑了笑,垂首寫著︰費用是連同下個月的貨款一起給?還是等等直接給通信公司?

    “這部份公司自行吸收。”

    她微瞪美目,訝然寫下︰那樣的設備不在合約之內,怎麼能讓公司代為支出?

    “公司從沒想過會有像你這般狀況的加盟主,既然你的情況不同,公司方面當然也要有應對方式。”

    這樣好像會對其他加盟店不好意思。

    “目前開幕的加盟店也只有這家,其他地區的不是還在裝溝,便是員工仍在教育訓練,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往後要是有哪家店也有諸如此類較特殊的情況,公司也會視情況決定該如何應對。”

    範碩惟將紙張轉回給她。

    “還有沒有疑問?”

    江青恩頭。

    “那我進去跟劉店長說一聲。”

    他看她一眼,跨出長腿,往通往隔壁廚房的走道邁進。

    江青恩看著他寬大的背影,上頭似寫著可靠和體貼。她心念一動,上前拉住他手臂。

    “怎麼?”

    側目,他流光色洚的眸光在她臉上匯聚,似笑又非笑地輕扯嘴角。

    “又想來煩我在店里賣手工餅干的事?”

    她一愣,旋即笑了笑,頭後,她比了比櫃台上的手機,再指了一旁的電話機,然後雙手做了個謝謝的手勢。

    範碩惟黑白分明的深目湛了湛,靜默地看著她許久,出乎意料平靜的眸光中似有一絲溫柔滑過,像是從葉隙間篩落的曖陽。

    半晌,他眉宇舒展,面容無波無讕,湞不經心淡道︰“不用道謝,記得每個月按時繳電話費就好,還有,別再來煩我關于你要在店里賣手工餅干的事。”

    說罷,他轉身往里面走。

    他旋身之際,那雙邃亮的黑眸曾匆匆掃過在櫃台底下吊掛飲料袋的後方。

    “台中精誠店的裝潢已進行一半,加盟主今早來電詢問裝潢部份是否能稍做變動?”

    陳顧問跟隨在範碩惟身後一同踏出電梯。

    “什麼樣的變動?”

    範碩惟順長的身形在合身西裝的包里下,顯得更為出眾華貴,他微低首,專注傾聽身後下屬的報告。

    “呃……”

    陳顧問搓搓手。

    “對方說我們的配色有問題,他希望店面的色系是橘色,而非目前使用的隻果綠和鵝黃色。”

    “隻果綠和鵝黃色的搭配有什麼問題?”

    濃眉微蹙。

    “這個嘛……”

    陳顧問干笑兩聲,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際汗水,“加盟主說他自小就討厭綠色。”

    他知道這理由很爛,但不能不報給上司知道。

    範碩惟眉一揚。

    “你答應他了?”

    “不不不,這事攸關公司形象,豈是我一個顧問能決定的?”

    範碩惟匆匆掃了下屬一下,“陳顧問意思是公司賦予你的權限太小?”

    “不不不不不——”

    陳顧問擺擺手,冷汗狂流。

    “我意思是這等重大決策還是要問過總經理您的意思,畢竟您是公司的執行者啊。”

    “你怎麼回答那位加盟主的?”

    長腿在總經理室門前站定,大掌握上門把。

    “我就說……我說……”

    咽了口唾沫,陳顧問硬著頭皮開口︰“咳,我說整間格調弄成橘色系,怕會被誤認成保險套專賣店。”

    正欲轉動門把的手掌一頓,範碩惟緩慢地側過面龐,黝黑深目微微眯起。

    “你說什麼?”

    “呃……我說……”

    陳顧問抹抹臉,“我說弄成橘色怕會被誤會咱們是賣保險套的。”

    “保……你哪來的想法?”

    保險套專賣店?這陳顧問實在是……

    “那個……現在很流行保險套專賣店,裝潢走橘色系,也有開放加盟,總經理,您不知道那家店嗎?”

    他去消費過,還不賴。

    門把上的大掌收回,滑入燙得直挺的西裝褲袋,範碩惟側過身子,緊睨著眼前的陳顧問。

    “我看陳顧問應該是那家店的常客,那你認為綠袖茶飲的配色究竟有沒有問題?是目前的隻果綠搭鵝黃色好,還是橘色調比較亮眼?”

    “啊?”

    死了,他沒事提這做什麼?

    “呵呵……呵呵呵,總經理您這問題真是可愛,當然是我們目前的配色好啊。”

    “這樣嗎?”

    範碩惟忖度了一會兒。

    “我看陳顧問對那家保險套專賣店好像很有好感。”

    “是很有好感……呃,不——”

    手帕抹上額際,綠豆眼略有慌色。

    “我是說,身為綠袖的顧問,理當將底下的聲音轉達給上層,決定權還是在我們手上。”

    “嗯,那後來決定怎麼樣?”

    範碩惟雙手抱臂,冷眼看著狗腿的下屬。

    “後來啊……我後來就買了一盒超薄型和一盒輕柔型的。”

    “嗯?”

    聞言,範碩惟嘴角勾著似有若無的彎弧。

    “陳顧問上班時,似乎時常心不在焉?”

    “耶?”

    完了,他真的會死。

    “當、當然不是。”

    抹過額際的手帕都濕啦。

    “後來那個加盟主說,他想與總經理您談一談,問問您哪時方便。”

    範碩惟低眉斂眼,沉思片刻後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你直接回他電話,就說公司無法因為他個人喜好而變動整個店面的設計裝潢,那代表的是整個綠袖企業,不單單是他那家店而已,要是他無法接受,可以談解約,我想他大概沒看清當時合約書上的內容,配備和裝潢是公司這方全權處理,你請他再將合約看仔細,他要是仍有他的堅持,就解約吧,請他先準備違約金。”

    “違約……金?”

    會不會太狠了點?雖然直營店生意好,但公司畢竟才開始開放加盟,這樣就要人家賠償,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還有疑問?”

    偏首,範碩惟睨了眼一臉吃驚樣的陳顧問,視線移動之際,不意瞥見對面董事長室的門正被推開來,一道熟悉的縴細身影走出,她回身對著里面的人頷首,態度看來熱絡親切。

    “沒有疑問,只是我是想,我們……總經理?”

    陳顧問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想談談他的想法,綠豆眼一抬卻見範碩惟已邁開腳步往對面董事長室移動。

    “總經、總經理?那個我……”

    範碩惟頭未回,只伸高手臂擺了擺。

    “這事你先去處理,我還有事。”

    陳顧問看著那道處事嚴邁又沒什麼人情味的背影走到小姐面前,他一臉狐疑,喃喃開口︰“真是難得,那種公事第一的人也會有先處理私事的時候……是說那個不是四維店的啞巴小姐嗎?總經理要跟她處理什麼事?”

    他好像嗅到八卦的味道……

    “你在這里做什麼?”

    當那扇厚重的木門合上,範碩惟才出聲。

    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江青恩驚跳了下,旋身見是他,她輕瞪他一眼後,做了個“你嚇到我”的手勢。

    他低笑了聲。

    “這麼容易就被我嚇到,你又做虧心事了?”

    他雙手抱臂,垂目睨著她有些不滿的表情,而此時此刻,他突然察覺自己愈來愈能懂她的手語和她的眼神,這意味著什麼?

    尚未有時間細想,她已從側背包里翻出筆記本和筆,上回來找董事長,他說了他很喜歡我做的餅干,今早我正巧烤了一盤新口味,拿過來讓他嘗嘗。

    將筆記本轉向他,在確定他讀完但未有反應前,她又續寫︰我發現他是個很孤單的人,這樣年紀的老人家該是退休在家里含飴弄孫的,不過他為了能見到兒子一面,寧可整日待在這里,我今天出來銀行辦事,就拿了餅干過來,順便陪他一下。

    送出筆記本前,已料想大概又會被抽走本子或是看見一張大便臉,但意外的,範碩惟卻沒多大反應,僅只淡淡問了句︰“上了年紀的人還愛吃甜食?”

    江青恩微訝,一雙美目在他無波無瀾的臉上繞了一圈後,才寫下︰所以今天的是養生的喔,上了年紀的人吃了也沒關系,我曾在救國團上過養生西點的課,你可以放心。他的迂回,她不是看不出,其實,他心里還是在意董事長這位父親的吧?

    “你多心了,我並沒有不放心。”

    像是被探出心思,範碩惟略顯不自在,他轉過面龐,邁開步伐。

    他那像孩子的賭氣行為,惹出她唇畔兩朵笑花,她追上去扯了扯他西裝袖口。

    “怎麼?”

    他蔟著冷冷清光的黑瞳掃過她春曖花開的臉容。

    她比了比他冷淡的面龐,扮了個生氣的鬼臉。

    他收回視線,不理她。

    她又笑,然後自側背包里拿出密封罐,遞到他眼前。

    “是要我當白老鼠?還是又想煩我你要在店面賣手工餅干的事?”

    他看著那罐看來不知道是什麼口味的餅干。

    她扯住他手臂示意他停下腳步,將筆記本翻開另一干淨面。心情不好時,吃甜甜的食物會覺得很幸福喔,你試試看。後面還加了個笑臉。

    “這麼有用?”

    範碩惟微揚下顎,冷哼了聲。

    江青恩用力點了下頭,又低垂臉容,專注在書寫上。吃了甜甜的東西,就會覺得甜蜜溫柔,一個人只要時常覺得甜蜜溫柔,心情一定也不會差啊。你說是吧?!

    “又不是小孩子。”

    他長腿一邁,欲走。

    她再度扯住他,笑得甜甜的,要求他吃一個。

    他不耐煩,心不甘情不願掀唇。

    “我說了我不——唔……”

    被喂食了。

    江青恩將餅干分了一半喂進他口中,另一半塞人自己嘴巴,她看著狠瞪他的男人,毫不畏懼男人眼中進出的凶意,笑著寫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忘了啊?!

    見男人一雙炯炯厲目直勾勾地看著她,她慢條斯理收好紙筆和密封罐,美目閃爍著笑光,步子緩慢地越過他身側。

    範碩惟盯著她的背影,清俊面龐竟漸漸漫開笑意。從沒有,人敢這樣對他,她是頭一個,這個無法開口言語的女人,她的膽量從何而來?

    看著她走到電梯門前,他倏然邁開步伐追上前去,在她踏入電梯之際,他也嬌健地隨後跨入。他站在門後的按鍵前,背對著她,未與她再有交談。

    直到電梯到一樓,她踏出電梯後,他才邁出長腿趨步到她身側。

    在大樓里未覺外頭天氣變化,一步出大門,才發現雲層變厚,天色已從亮藍色轉為鉛灰。江青恩仰臉看了看烏雲滿布的天空,皺了皺眉頭。

    “你打算怎麼回去?”

    範碩惟雙手滑進西裝褲袋,漫不經心問。

    她懶得翻出紙筆,直接抓起他左掌,指尖在他掌心上寫下“公車”二字。

    “看起來會下雨,要不要我送你?”

    遠處天際似有白光閃過,他看了看天色,態度難得良善。

    他要送她?她狐疑看他一眼。

    “怎麼?有疑問?”

    她笑了笑,頭,比著對街的公車站牌。想明確地告訴他,她搭公車即可。

    “搭公車也好,我省下一筆油錢。”

    懂了她的意思,他看著馬路往來的車輛,一臉孤傲。

    聞言,江青恩瞪眸。

    大抵明白她的拒絕大概讓他拉不下臉,無聲喟嘆後,見兩方無來車。

    她穿越馬路走到對街。

    不讓他送只是不想府煩他,雖然他老是冷著一張臉對她,老是不怎麼和善,但其實他替她做的,為她設想的,已經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她和一群等車的乘客站在公車站牌下,悠然地翻出mp3,將耳機掛上,在心里哼著歌,頭晃腦的,換曲的空檔,她不意揚起長睫,卻見他仍站在對街……他看著她。

    四目相接那一瞬間,即使隔著一條街,即使隔著往來的車潮,眼底卻意外地只映進對方身影。

    公車來了,龐大車身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該上車的,但她的雙腳卻像被什麼牽絆住,動不了,直到公車開走,她看見那道順健身影依舊在對街。

    而下一秒,怔怔然的她驀地瞪大瞳眸,只因那道身影的主人快步穿越馬路而來。

    她困惑地望著已站在她身側的他。

    範碩惟拉掉她耳機。

    “我懷疑你到底會不會坐公車?”

    薄唇一掀,還是不怎麼中聽的話,卻惹出她笑意。

    她笑得很甜、很甜,甜得像口中含了塊冬瓜蜜。

    “你在傻笑什麼?公車來了卻看著它跑掉?”

    範碩惟低斥,聲嗓中卻隱藏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已超乎兩人關系的微妙情緒。

    “我看我還是陪某人等,免得某人一直搭不到車。”

    江青恩沒回應,只是將目光從他清冷的面龐轉向柏油路面。

    她笑著,靜候著下一班公車。

    這男人……其實很可愛啊,但若這麼告訴他,她想,他肯定會臭著一張臉凶她吧?!

    還是算了,她心底知道他可愛就好。

    天空預期地飄起雨來,一點一滴落在地面,拓印成一圈圈的深痕,在雨轉大之際,下一部公車停在眼前,其他候車的乘客相繼擠著上車,就怕淋成落湯雞,在一陣混亂的推擠中,她手臂猛然被一道拿捏得恰好的力量扯了過去。

    “像你這種方式,永遠都別想坐上公車。”

    範碩惟見她被推擠到最後面,大手一探,掣住她手臂就是往回走。

    半拉著她穿越雨幕,過了馬路走進公司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他將她塞進副駕駛座,當他發動引擎,車內冷氣開始運轉時,她打了個噴嚏,在她發上逗留的雨珠順勢滴落。

    他瞪她一眼,半個身子隨即越過椅背,伸長的手臂抓了置于後座的面紙盒。

    身子被雨水打得濕濕的,一接觸冷空氣,江青恩旋即掩住口鼻打了個噴嚏,才想抬起臉,一陣溫曖氣息包圍住她,映入眼底的是男人的胸膛。

    他的西裝外套未扣,底下的白色絲質襯衫有著一圈圈尚未干爽的雨水痕跡,他的手拿著面紙輕壓她發心,她被包里在他的胸膛和他的西裝外套之間。

    曖燙的體溫從他胸膛輻射而出,和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味,她突然陷入沉沉的心事。

    這男人始終淡漠孤傲,她卻總是看見他溫柔的另一面……

    壓過她發心的面紙濕透,範碩惟又抽了幾張,一掌握住一把發絲,另一手拿著面紙當毛巾用,吸著她發上的雨水。

    “不拉你一把,你就算站到渾身濕透,也擠不上那班公車。”

    難得的,也算寡言的他一開口竟是滔滔不絕。

    “我記得簽約那天在電梯前遇見你,陳顧問態度那麼惡劣,也不見你有任何反應,你是因為自己不能說話就任人欺負嗎?還是你的性子本來就是對什麼都不在乎?”

    他的指尖穿過她發絲,刷過她耳際,停留在她頭皮上。那透過他長指傳遞而來的溫度高得嚇人,融了她心底某一角。

    那一角融了,跟著這一角也塌陷,劈里啪啦的,整顆心化成一灘摻了檸檬的蜜水,又甜,卻又心酸。

    她沒有回應,只是順著那一瞬的真實意念,將自己的秀額輕抵在他胸前。

    她吸了一大口氣,竄人鼻腔進入胸肺的,滿滿的,盡是他獨有的氣息,一種難以克制的欲念旋即驅使著她,她雙手伸到他身後,圈住身軀猛然僵住的他。

    江青恩什麼也沒多想,只將面頰貼上他心口,她垂睫,心滿意足喟嘆了聲。

    範碩惟手掌僵在半空中,濕透的面紙團掉落,他斂眼看著胸前的那顆腦袋瓜,心思百轉千回。

    江青恩緩緩揚睫,視線觸及他低斂的眉眼,他深目異常邃亮,眼底的探究與思索猶如深淵,魅惑著她,將她目光全數吸進。

    他深且沉的黑眸織就成一片網,罩住她的心,她輕輕下移視線,經過挺直鼻梁後,落在他那張薄唇上頭。

    那張總是說不出什麼中聽話語的嘴唇,會是怎樣的氣味?輕輕親他一下,應該沒關系吧?就親那麼一下下就好……心念一動,她在事後想來都覺不可思議的行動中,菱唇已貼上他的。

    她輕輕啄著,一下一下變成細細密密的碎吻,紛紛落在他唇上。他的唇就如看來那般薄,微泛著涼意,猶如他清冷的性子。

    當那張紅艷小嘴貼上他的之際,他訝然,低垂的視線覷見了她吻得小心翼翼卻又勇敢直接的神情。說不出那是怎樣的滋味,他只知道自己喜歡她的吻。

    範碩惟邃亮的瞳孔逐漸加深,僵住的雙掌終于有了反應,他圈攬住她不盈一握的縴腰,他前傾身子,將自己更貼向她。

    他化為主動,細緩描繪她柔潤的唇瓣,嘗著紅艷滋味,然後他溫和地啟開她齒關,舌尖緩緩入侵,探索。口中的另一道熱燙濕滑,猛然提醒了江青恩,她瞪眸,驚惶地看著他,憶起這吻是自己引發,她紅了臉,尷尬地推開他讓人感到安穩的胸膛。

    她的模樣看來像只受驚的小動物,雙手用力捂住嘴唇,圓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他。讓範碩惟不明所以,這吻是她先起的頭,她何以那副表情?

    他熱切的凝望讓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她脫序的行為舉止,可她想親近他的欲念是如此真實,她真能解釋得清嗎?

    她眸光閃了閃,無法繼續待在他灼灼目光凝視的空間,慌亂地打開車門,她幾乎是以逃命的神態離開他的車子,淡出他的視線。

    冰塊被攪碎的聲音充斥在夜晚寧靜的店面。

    江青恩愣愣看著冰沙機攪動著黃澄澄的芒果汁和冰塊,思緒一瞬間跳回上個星期,那個發生在地下停車場的吻——至今,她仍是想不起自己怎麼有那番勇氣。

    她依稀記得濕涼空氣中他曖燙的體溫,他健魄的胸膛,他清爽宜人的氣味,還有他大手溫柔拭去她發上雨水的溫和觸感……她就是獨獨想不起她吻他的那份勇氣從何而來?而對他的那份情愫,又是從何時開始滋長的?

    是簽約那一回在電梯內他托住她腰身時便種下這株情芽?還是日後相處時,她察覺他不易顯于外的溫柔性子讓她動了情?

    嗶嗶——計時器的聲音喚回她漫天飛舞的思緒,她一手關掉冰沙機,一手貼著自己的頸部。

    她是喜歡他的,以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的方式在喜歡他的,可是……她摸了摸喉嚨……呵,開什麼玩笑呢?他的溫柔或許只是出于同情,就如同知道她身體缺陷的人們總會特別關照她一樣的那種同情。她怎能去喜歡他那般出眾偉岸的男子?

    無聲笑嘆,她拿起冰沙機,將里面的芒果冰沙倒進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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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站在鐵門稍微拉下的店門口,範碩惟深幽幽的目光緊鎖住里頭那道困擾他多日的秀麗身影。

    上星期那一吻之後,為了送利潤分析表,他來過四維店兩次,其實,他傳真過來即可,但他選擇親自送過來,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心思轉折。

    來兩次,一次她在廚房忙著烤她的餅干,一次她站在吧台背著他整理器具。他不是看不出她在躲他,他只是覺得自己也該厘清自己心中那份混沌不清的感情,于是他也不主動與她有所接觸,只是靜靜看著她。

    但他必須承認,想見她的欲望已超出他所能隱忍的,那是一種一刻也無法等待的思念,他無法再像上回那樣借著拿分析表的借口過來。他意外著自己猶如年輕男孩般有著初識愛情的沖動,卻也更因此而確定這份情感。

    在辦公室里,他抓了車鑰匙就往四維店過來,路上才想起早過了營業時間,店打烊了她也應該不在,原想驅車直接返回住處,心又似有未甘,仍是將車子開到四維店來了。

    看著拉下些許的店門,看著她似乎在發怔的身影,他胸口莫名發漲,心弦劇烈震蕩,他無法再質疑自己還會再度喜歡上一個女人。

    他並非有拒絕再愛的念頭,他只是懷疑經過那樣的事件後,他究竟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這刻如此確定自己依舊會為一個女人心動著,一抹不自覺的笑意悄悄在他嚴酷的冷瞳底湛出輝芒。

    “早過了打烊時間,還在忙什麼?”

    他移動長腿,站在她身後。

    這個時間,江青恩通常會和母親、妹妹一道回家,除了像今晚這樣,對于冰飲或手工餅干她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時,才會留下來嘗試制作。

    她沒想到,她亟欲閃躲的人。竟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她嚇了一大跳,手一顫,冰沙機里的刀片掉了出來,直接劃過她固定杯緣的右手。

    她吃痛地皺了秀眉。

    才想將手舉至眼前看看傷口,已先被男人的大掌握住。

    “似乎每次遇見你,你都有意外,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旁人為你擔心嗎?”

    範碩惟抽了面紙,壓住傷口。

    江青恩揚睫,看了他一眼,眼神滿布無奈。她都受傷了,他也不放過地一逮到機會就是先責難她?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像全是我害你似的。這個時間,你本來就不該還在這里。”

    看著那被血染濕紅的面紙,他又抽了些覆上傷口。

    她又看他,唇張合了幾次,最終因不確定他是否能看懂她的唇語而放棄,一臉無辜又困惑。

    他觀她一眼。

    “想問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江青恩瞪眸,意外他探究出她心思。

    “把你的傷口處理好,我再告訴你,順便解決我和你之間的事。”

    他清冷拋下一句。

    確定店里有簡便醫藥箱,範碩惟在隔壁便利商店買了生理食鹽水後,便拉下店門走到江青恩身前。她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想著他方才說的話。解決?他想解決他和她之間的什麼事?思前想後,他們之間比較特別的也只有上回那個吻……紅著臉,連耳根都泛紅,她低垂臉不敢正視身前的他。範碩惟蹲在她身前,捉著她的手,用生理食鹽水沖了沖。

    “你還沒告訴我,這個時間不回家,待在這里做什麼?”

    盯著他額前垂落的瀏海,江青恩咬著唇,欲言又止。

    半晌,等不到回應的他才想起她的手在他手中,她無法寫字,又口不能言。

    他用干淨紗布壓住已止住血的傷口,抬眼看她,清冷的瞳眸淡淡刷過異色。

    “我想……我應該學著讀你的唇語。”

    她微訝,菱唇嚅了嚅,才極緩慢地掀動︰我想做冰沙加冰淇淋。便利商店有賣這樣的冰品,上頭是冰淇淋,下面是冰沙,她想若能在店面也賣這樣的冰品,這種悶熱的氣候應該會有很多客人喜歡吧?!

    範碩惟沉沉看住她。她這麼喜歡研究這些,是不是該放手讓她去做?如果讓她進公司商品研發部門,或許能為綠袖茶飲創造另一番風景?再者,公司內部最近因她而起的風波……

    江青恩被他看著,那雙深邃眼中輕爍的輝芒太復雜,瞧得她茫茫然。她以為他沒看懂她的唇語,于是啟唇再說一次︰我想試做冰沙加冰淇淋。唇瓣動得緩慢,逐字說著。

    菱唇掀動著,開合間他看見了她粉嫩的舌尖,思路像跳掉的電路一樣,猛然跳回上次停車場那一吻。

    心蕩神馳間,他邃亮的瞳孔逐漸漫開濃色,空著的大掌輕握她縴頸,在她訝異瞪眸的注視中,緩緩將她推近自己,他揚起線條剛毅的下顎,貼上了她的。

    既然確定自己的心意,他不再保留地掠取她柔潤的唇辦。很輕易的,滑溜的舌尖已探入她因驚詫而微啟的芳唇中,深入棧出,落下綿密濃吻。她心音驟跳,血液沸騰,澄透的雙腮漾出一層漂亮的蜜桃色澤,她的呼息也愈見紊亂與曖燙。

    吻很長、很濃,直到他不小心觸踫到她傷口。

    她畏疼,幾乎貼在男人胸膛上的身軀猛然一顫,她蹙了蹙眉心。

    察覺她的異樣,範碩惟驟然想起她的傷口,不大甘願地終了這吻,他偏首大大喘口氣後,斂下眉眼,神色恢復平淡,繼續專注于處理她的傷口上。

    江青恩肌膚上仍存有熱意,她空著的那手悄悄在尚存他氣息的唇上撫了撫,偷偷覷著他覆有一層長睫毛的眼瞼。這樣吻她……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要用那種好像我欺負你欺負得很徹底的眼神看我。我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好像是你起頭的,我想你應該不會這麼輕易就忘了吧?!”

    他在她敷上外傷藥膏的傷口上覆了層紗布。

    聞言,她一張本就紅潤潤的秀氣臉蛋瞬間漲紅。

    “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會過來這里?”

    抬起深幽的黑眸,他看了她一眼。

    “我想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前兩次過來,你很明顯地在躲我,我想了想覺得不對勁,怎麼說也是我被你襲唇,我怎麼能讓你躲著我?我應該要跟你索討點什麼來補償我被偷襲的損失才對。”

    她瞪眸,美目寫滿訝然。

    “方才那個吻,就當利息,畢竟都過了這麼多天了,要你付點利息不過分吧?!我是個生意人,利息還了就來算算本金。我不隨便讓人吻,所以我想要跟你索討的補償……”

    他停頓下來,拿了透氣膠帶繞過她傷口一圈。

    她看看包扎得完美的傷口,又看看他低垂眼簾的面龐,秀氣臉蛋滑過復雜的心思。他到底……想要怎樣的補償?

    收好醫藥箱,範碩惟神態自若回到她面前,雙手滑入褲袋,他俯視一臉茫然的她,半晌,他緩緩掀唇,勁道強烈得不容拒絕。

    “我要索討的補償就是——你,跟我,在一起。”

    江青恩瞪大圓眸,疑惑的眼神落在他認真嚴肅的面龐。

    “沒聽懂?”

    他抬手,支起她柔潤下巴,拇指滑過她菱唇。他傾身逼近她,邃亮深目刷過扣人心弦的輝芒後,一個吻倏然落下,他輕貼著她的唇,低聲道︰“我說,跟我在一起,像現在這樣。”

    她身子向後,拉開與他的距離,瞪大雙眼看他,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似的。她思索著他的話,腦袋陷入一片混亂。許久,她忽然出笑意,彎彎麗眸看著他,笑意益然,最後,她彎身抱著肚子無聲地笑到連眼角都染了淚。

    範碩惟眯眸,神情轉沉郁。

    “很好笑?”

    她揚睫,指腹擦去淚花,正色看著他。今天,不是,愚、人、節,請不要,開我玩笑。逐字說著,緩慢卻清楚讓他一次便看懂,然後她自椅子上起身,鑽過他胸前。

    大手一探,他抓住她手腕,將她拉至身前,清俊的面龐郁郁不忿。

    “你什麼時候看我沒事就開人玩笑的?”

    垂眼,她看著手腕上那輻射出熱意的男性大掌,忖度著他的話。確實,他這人連笑都不大常見了,又怎會無事開人玩笑?但若他是認真的,對象為何會是她?

    雙方都陷入深長又復雜的心事里。她困惑,而他不解,不解他都這麼直接坦率了,她還在猶豫什麼?他原以為,她會爽快應允,畢竟是她那一吻,才讓兩人的情感明朗化,而後他再吻她,她並未有任何抗拒或不快,這不就表明了其實她對他也有著男女間的情愫?

    既然如此,那還遲疑什麼?

    無聲喟嘆後,她緩緩掀睫,菱唇嚅了嚅,帶著認真的神情詢問。為什麼?

    他眉心打淺折。

    “你問為什麼?一開始我不就說了,這是向你索討的補償?”

    江青恩抓來紙筆,用左手緩慢寫著。補償有其它的方式,不一定非要用這種方式,對吧?!

    他看著她出于左手的歪曲字跡,一臉陰郁開口︰“真是不好意思,我就只要這種方式。”

    但我是個不能說話的女人,這種補償你不如不要。

    他眯眼。

    “我們這樣溝通有過什麼問題嗎?”

    她圓眸轉了幾轉。因為我吻了你,你同情我的處境,所以才要我和你在一起?

    “同情?”

    低笑了聲。

    “我沒那麼良善。”

    不在意她的口不能言,也不是同情,那麼……以他復雜迂回的性子看來,他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喜歡她?

    咬著下唇,考慮幾十秒後,江青恩全身逐漸漫涌起溫意,她略為遲疑的寫下︰還是……你喜歡我?

    沒預期她這麼直接,被道破心事的範碩惟先是瞪著那行問句,然後狠狠抽走那張紙和她手中的筆。

    他不置一詞,轉身便往店外移動,踏出店門前,才低低開口︰“馬上熄燈,我送你回家。”

    話落,身影已步出店門外。

    看著那道身體線條有些僵硬,耳根又微微紅著的背影……他近似表白的別扭神能,讓她前幾日刻意保持距離的城牆瓦解,心口緊緊一窒,江青恩倏然綻笑。

    她不在意他沒回應,那是因為答案,已昭然若。

    “到公司來上班吧,研發部門很適合你,也需要你。”

    車子停在一棟私人住宅前,範碩惟看著前面那扇大門,將車子熄火。

    江青恩側目看他。門前那盞感應燈的燈光從擋風玻璃探入車內,他的面容被最出一層淡淡的軟黃色調,五官變得溫和蒙朧,像是所有的剛毅線條都在瞬間軟化,密睫和鼻梁處被光線分割出陰影,整個人看上去深邃俊逸。

    她悄然嘆息,還是不太相信這樣出眾的男子,會將那顆孤傲的心懸在她身上。

    她何來如此運氣?

    “不想過來公司?”

    得不到任何回應,範碩惟眉心微蹙,側過臉打量著她,探究她心思。

    她專注于他的目光,與他不意投射而來的眼神相接,她心一顫,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垂下臉容,翻找著包包里的紙筆,也趁此掩飾她太過大膽的注目。

    知道她有話要說,範碩惟開了燈,看著她翻開筆記本,用沒受傷的左手緩緩寫下︰我可以先了解工作性質嗎?

    “研發商品。你有什麼想法都可以直接操作,試出來的成品若經開會通過,商品經過包裝行銷,就會推出上市。”

    聞言,喜悅在江青恩小臉上綻出笑花。什麼都能讓我試嗎?

    “嗯。”

    他發現她笑起來時,大大的眼晴會眯成兩道彎彎。

    有沒有烤箱?很大很大的那一種,讓我可以一次就把所有餅干烤完?她寫完,將筆記本推給他,雙手還做了個很大很大的動作。

    他看著她稚氣有趣的行為,總不大有弧度的唇微微翹起,眼瞳漾著似流金的薄光。

    “有。”

    他那樣淺淺笑著的臉很好看,她胸口涌起溫熱,但下一刻,心口卻又漫開淡淡的憂郁,她在心底嘆了氣,拿過筆記本,又寫︰我若去公司上班,不會給你帶來困擾嗎?

    範碩惟盯著她的深目里竄過猶豫,他低眉斂眼沉思,片刻,當他抬高眼睫時,已恢復平時的孤傲清冷。

    “你給的困擾豈只是這樣?你來上班沒什麼不好,省得成天煩我要在店面賣你的手工餅干,反正是商品研發部,你每天會有很多東西可以研究制作,手工餅干要是得到大家的認可,你就能光明正大在店面推出。公司器具齊全空間又寬廣,你也不用一個人在晚上打烊時還留下來。”

    唉呀,這男人真是一有機會就要損她幾句。

    她先是哂笑,而後沉吟半晌。即使蠢蠢欲動,恨不得馬上就過去上班,但仍是考慮到自家店面的工作。我若過去,店里人手不夠,媽媽會太忙。

    “登廣告征人就好,這不困難,或是我直接從總店調人過去幫忙也可以。”

    範碩惟沉沉吐了口氣,長指捏了捏鼻梁後,身體往後貼上椅背。

    “若是不知道怎麼跟劉店長開口。就由我出面來說。”

    從總店調人過來,那總店怎麼辦?這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嗎?

    他匆匆過目,轉過臉把筆記本遞還給她,才似笑非笑的回答。

    “我像那種會自找麻煩的人?”

    他炯炯深目里,疲累顯現,眼白處有著細微血絲。

    隱約看見他的倦意,心口漸漸不舍,她轉移話題。公司很忙?

    “嗯,教育訓練、簽定合約、勘新加盟店地點、新品研發……很多事要做,尤其現在加盟飲料很競爭。松懈不得。”

    已然傳達過他的心意,即使是很別扭的方式,但對他而言,那像是了卻了一件心事般,所以雖然工作帶來疲倦,但他的語氣聽來卻是難得溫柔。

    研發部真的缺人嗎?她看著他,神情認真。

    範碩惟過眼後,冷冷清光在黑眸蔟起,他溫曖的語氣驟然失溫。

    “不然你以為呢?”

    若真需要我,我答應你去上班。

    “不需要你,我何必開口要你過來研發部門?還是你以為我是在同情你?你並非沒工作,我不需要因為同情而施舍一份工作給你,何況,把你調來公司,找還得想辦法還一個店員給劉店長,若真不需要你,我要你進研發部做什麼?”

    她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其實她方才偷偷想看,他會不會是因為想時常見到她,所以才開口要她進研發部門,可現在看起來,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你這表情是什麼意思?”

    他睨著她看來曖昧不明、別有意味的笑容。

    江青恩輕咬下唇,猶豫片刻後,紅著雙頰,鼓起勇氣寫下︰我以為你會希望常常看到我,所以才要我進公司,我想我大概太自作多情了。現在寫出來讓你知道,也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她笑得很靦腆,很孩子氣。

    範碩惟一愕,深幽目光刷過異輝。這小姐真直性子,通常都是這樣想什麼就說什麼嗎?但他確實也有幾分此意,把她調入公司,要見她,就無須再找理由跑四維店。

    見他沒多大反應,她匆匆落筆,動作迅捷。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該進去了。她胡亂地把筆記本和筆塞入背包,發絲下的兩只秀氣小耳隱隱透出紅澤。

    真的是……好害羞啊,她方才居然真有勇氣寫出來。

    那般羞澀又困窘的神情,如此柔軟可愛,難以言喻的柔情在他心口漫開。

    在她打開車門跨出右腳之際,範碩惟霍然攫仕她左臂,她回眸,仍泛著蜜桃色的小臉滿是困惑。

    喉結上下滑動幾回,範碩惟仍顯得不自在,半晌,才低低開口︰“可以的話,明天就過來上班,別讓我久等。你……早點睡,晚安。”

    感到面皮底下一陣熱燙,他松開她的手。

    經過當年那件事,他早就不習慣將心事顯露,如此近似愛語的話,已許久未曾從他口中說出。再度對一個女人展現男女間才有的對話,他仍是感到生澀。

    江青恩那雙困惑的大眼原像漫了霧的黑森林,聞言後,明亮澄透的陽光從邊緣灑進,那雙眼頓時亮晶晶。他的溫柔就像拂過她踏出車門的右腳上的暖風般,她看不見,卻感覺得到那樣的溫度,像冬天藏在胸前的曖曖包,讓她心口被煨燙。

    她抿唇笑了笑,而後傾身向他,在他瞠目下,動作極快地在他頰上落下一吻,然後做了個晚安的手勢,她心滿意足下了車。

    她覺得很快樂,即使他的表達很別扭又迂回,但就算這輩子只有這麼一瞬間的美好時光也就足夠,因為這刻的她,是這麼這麼樣的……這麼樣的幸福著啊!

    江青恩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家冷飲店的總公司也可以這樣有規模,除了一般公司行號都該有的辦公室之外,還有著唯美時尚氣氛的商品展示區、流線的吧台、完美潔淨的倉儲等等,而一樓除了總機接待外,後方便是員工餐廳。

    第一次踏進這棟大樓,是為了簽約,那時她並未多加留意這棟大樓,這幾日在研發部上班下來的心得,除了不可思議外,還是不可思議。

    她知道綠袖是從經營茶葉買賣起家,然後才有第一家專賣冷飲的直營總店,直到這一年,才開始開放加盟主加鹽。

    除此之外,這幾日她才知道原來綠袖也有經營奶精、濃縮果汁等食品原料的加工和批發,還是台灣各式飲品店鋪的原料供應商龍頭……難怪他忙,難怪連普通的員工餐廳都裝溝得像咖啡屋。

    她低垂頸項,用湯匙挖著盤里的燴飯,遠遠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談話聲,還有盤子的輕輕撞擊聲響起,她猜測應該是某個部門的員工一同下來用餐。

    才欲抬眼,腳步聲已紛然而至,她聽見幾張椅子被拉開,還有碗盤置于桌面的聲音。下意識地,她垂下眼簾,靜靜用飯。

    “課長,你不要難過了啦,總經理就是那副德性啊,從他一進公司以來,我都沒見他笑過耶,好像大家都欠他會錢似的。”

    小職員一安慰著。

    “就是說咩。他的臉色本來就是那樣,不是針對你啦,你不要難過。”

    小職員二幫腔。

    “是啦,課長,你不要太在意他的臉色嘛,先吃飯,吃飽飽心情就好好。”

    小職員一不客氣地朝面前的食物進攻。

    “才不是那樣!你們沒進去開會,根本就沒見到總經理的樣子。他對課長多凶啊,好像課長殺了他全家那樣凶耶。”

    助理做了個殺人的動作。

    “是喔……總經理為什麼要凶課長?課長對他那麼好耶……”

    小職員二困惑的神情。

    “不過是一件小事嘛。就新DM上的價恪打錯了,課長沒發現就送出去,結果印了二十萬份,現在要全部報銷。然後課長為了想節省成本,建議總經理不要報銷那些DM直接手寫改價錢就好,總經理就不肯啊,還更氣咧,真不知道他在氣什麼?!”

    助理雙手盤胸,一臉不滿。

    “是喔……那總經理也真奇怪,又要節省成本,又不準用手改,那他要我們這些人怎麼做事呀?!”

    小職員二翻了翻白眼。

    “哼,職位高就可以這樣想擺臉色就擺臉色喔?”

    “唉呀,不要怨嘆了啦,誰教人家是董事長的兒子?我們這種小咖哪有權利說話,只有看人臉色的份啊!”

    滿口青菜的小耿員一不忘插話。

    “好了,不要再討論這件事了,我有錯是事實,被他斥責幾句也沒什麼。”

    遲遲未出聲的洪千玟優雅地拿起叉子,卷了卷盤中的面條。

    “吃飯吧。”

    “可是課長,你對總經理那麼好,難道這樣被他罵一罵就算了嗎?你那麼喜歡他,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也知道啊,他怎麼能那樣不顧全你的面子?怎麼說你也是一個部門的課長,這樣當所有主管面前大聲斥責你,我看了真替你不值耶。”

    助理趁機表現忠誠。

    “課長,我看你不要再喜歡總經理了啦,那個人給我的感覺就是死氣沉沉沒血沒淚,搞不好他連怎麼接吻都不知道,就算真的跟他在一起,你也不會幸福吧?!要喜歡,也要喜歡耶種很浪漫很溫柔的男人啊,就像我男朋友那一型的,在月下、在雨中接吻,真的很棒喔。”

    托腮,小職員二幸福洋溢。

    洪千玟微笑頭,神情堅定。

    “不,除非是他有對象了,否則我還是要繼續喜歡他,只要他還沒有對象,我就有機會。”

    “如果總經理是同性戀呢?都沒見過他身邊有女人,搞不好真的是同志喔。”

    助理“科科科”地掩嘴偷笑。

    “他不是同志,只是還沒有對象而已,所以我一定要成為他心愛的女人。”

    洪千玟笑容溫柔,話巾的堅決卻不容忽視。

    “不聊他了,先吃飯吧,等我和他在一起了,一定請你們吃大餐。”

    “對啦,課長,就是要像現在這樣,努力吃飯,才有體力去追總經理呀!”

    吮了吮握過炸雞腿的食指,小職員一表情滿足。

    “吃到像你這樣胖,還追得到嗎?”

    助理的損語惹來笑聲。

    聽著隔壁的談笑,江青恩含著湯匙的嘴角微微翹起。

    連接吻都不知道的同志?她真想轉頭告訴她們,雖然他似乎對男女間的親密不是那麼熱衷,但實際他不是同志,也很會接吻的。每每想起他吻她的樣子,她總忍不住臉紅心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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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吃飯就吃飯,這樣笑不怕噎著?”

    男人的聲音無預期地在她頭頂響起,她驟然一驚,一陣嗆咳。

    她掩嘴咳著,因劇咳而泛水霧的大眼,看著對面男人放下盤子,臭著一張臉拿起桌上的水杯遞過來。

    “喝水。”

    嗆咳稍止些,她擺擺手,笑著表示不要緊。

    “喝下去!”

    男人手臂直挺挺,水杯湊到她眼前。

    “幾歲的人了,吃飯還這麼不專心?邊吃邊玩的下場就是這樣,看你下次敢不敢!”

    邊說邊拿起餐巾紙,一並遞過去,要她擦去眼角淚水。

    江青恩接過水杯和餐巾紙,一邊猛喝水一邊擦淚,唇畔不忘笑意。

    “還笑?這杯水里加了什麼,可以讓你這樣邊喝邊笑?”

    範碩惟瞪著對面笑得春曖花開的女人。

    放下水杯,摸摸口袋,江青恩發現自己只帶了包面紙下來,她抽了張面紙,向他要了置于胸前口袋的筆。媽媽說你的樣子很適合當教官,我現在覺得是真的耶,你剛剛凶我的樣子超像教官的。

    範碩惟瞪著她,眼眸底處卻刷過趣意。

    “那也要看對象是誰,訛教某人吃個飯像孩子一樣。”

    那是因為童心未泯啊,看透人生之後的童心可是相當珍貴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保有那樣的心境喔。她做了個得意的表情,又寫︰你今天有空下來吃飯了?

    “嗯。”

    看透人生之後的童心?她想暗示他什麼,還是這是她豁達個性使然?

    範碩惟垂眼,一邊忖度她別有喻意的話,一邊拿掉包覆餐具的餐巾紙。

    “怎麼了,不歡迎我坐這?”

    怎麼會,只是兩天沒見到你,有一點意外。我們還沒一起吃過飯呢!執筆的手頓了下,想起什麼地又補了句︰我想你。

    面紙被小姐素手移轉到面前,範碩惟低垂的深目瀏覽過後,俊容漸漸漫開了罕見的靦腆,他嘴角微揚溫柔,黝黑瞳孔里的溫柔卻是嘴角的幾百倍之多。

    “我若不在公司,會在外面用餐。”

    即使那雙眼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但他的面容仍是無波無瀾。

    “一起吃飯不是難事,往後我人若在公司,這個時間會盡量抽空下來用飯,你留個位子給我就是。”

    江青恩聞言,原就清秀的五官如浸過糖水般,更加柔軟蜜沁,她眼底如星子湛芒,連唇畔都湛出璀璨。

    他這個人情緒深埋,不易顯見,老冷著一張臉,看不出真實喜怒,所以總讓人一見著他就心生如履薄冰的不安感。可偏偏,她就是看見他與眾不同的、很迂回的溫柔。

    “不吃飯了?光看我就會飽?”

    他眼未抬,卻感受到她不掩飾的目光。他想,她的直接坦率或許也是吸引他的因素之一她赧顏笑笑,伸手欲收回面紙,男人大掌卻迅速抽走。

    江青恩困惑揚睫,只見男人神色從容,眼中卻似刷過稀有的不自在。

    “這張寫滿了,換張新的。”

    她怔然點頭,一方面卻又懷疑自己方才見到的那抹不自在是否錯看?因為他面容是那麼平常啊。你先吃飯,我想你應該很忙。她換了張干淨的面紙書與著。

    範碩惟掀眼,看了看她面前的盤子,眉一皺。

    “百蓊燴飯?”

    她點頭,下一秒,對面男人夾了自己盤中的鱷魚放進她盤內。

    “吃掉。魚類要多吃,別偏食,也別老吃那些有的沒的。”

    江青恩瞪眸抗議。草類明明很營養啊,又養生。半晌,見男人神情似乎帶嫌惡,她舀了一個草菇給他。

    果然!範碩惟瞪著盤內的那顆草菇,進食的動作停止。

    她笑開懷,眼眸如星,然後把草菇撥回自己盤中。偏食的其實是你喔。

    “那種有特殊氣味的東西我不吃。”

    他俊顏恢復一貫的清冷。

    還好,只要汆燙過就不會了。難得見到他除了清冷外的嫌惡表情,她笑意仍是無法遏止。

    “這頓午餐,你打算吃到天黑?”

    他嘆息,深幽黑眸如蝶般,追隨她唇畔的笑花。她這般甜美笑顏,是因為他?她若是這麼喜愛他與她一道吃飯,他該考慮往後的每一頓晚餐也找她一起。

    見他這麼直勾勾地看著她,她倒是不好意思了。她輕咬著下唇,不好意思地笑了,趕緊改握湯匙,送入一口燴飯。

    “我曾想過……”

    範碩惟沉吟了會兒,續道︰“你發生意外之前,是不是很多話?一整天講個不停,像只小麻雀?”

    聞言,江青恩瞪大眼,她笑著搖頭後,將面紙換面︰不能說話了,才知道可以說活是件非常美好的事。人都是這樣的喔,失去了才知道好,所以我現在很珍惜我所擁有的,家人、工作、還有喜歡的人。

    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喜歡的人那四個字上頭,他心一跳,正欲開口,上方傳來的柔膩女聲卻讓他眉心一皺。

    “範總,這位是新同事嗎?怎麼不介紹一下,好讓我們大家認識認識?”

    洪千玟站在桌側,長而彎的眼眸不客氣地打量著江青恩。

    範碩惟眼未抬,聲線平淡。

    “不同部門,不需要多此一舉。”

    “不同部門但總是在同家公司吧?見了面彼此不認識,這就說不過去了。”

    洪千玟長睫眨了眨,意有所指。

    “我進公司時間也不算短,還沒見過範總跟誰吃過飯呢。”

    範碩惟略顯不耐,他放下餐具,抬高蔟著冷冷清光的黑眸。

    “這位是江青恩,就公事上來說,是研發部的新成員;若以私下的身分來說,她是我女朋友。”

    聞言,洪千玫貼于身側的手心握成拳,她身子微顫,這樣的答案太痛心。但即使如此,她面容仍舊維持笑意。

    “原來是女朋友……那我應該要好好恭喜範總。我看中午這餐就由我請客,就當……”

    “不須破費,我女朋友的飯錢我會負責。”

    說罷,範碩惟倏然起身。

    “走吧。”

    他看著還一臉怔然的江青恩。

    在她起身後,他無視餐廳內眾職員的目光,大方牽握住她的手,一道離開員工餐廳,留下身後洪千玟心痛的目光。

    江青恩回首看了一眼。

    是她的錯覺嗎?

    為何她覺得身旁的男人似乎對洪課長存有敵意?

    總經理室。

    江青恩站在厚實的門前,看著那燙金的字,仍是猜不到他為何要她過來他辦公室一趟。

    公事上,她與他並無直接的交集,而進公司這幾日以來,他確實也不曾和她有什麼接觸,認真算起來,也就只有中午在員工餐廳的那一頓飯而已。

    她甩甩頭,不再多作揣測,輕敲了那扇門。

    “進來。”門後男人的聲音似有怒意。

    合上門後,一轉身,她果然見到辦公桌後男人不悅的面龐。他握著話筒,看著桌上的文件,眉心打著深折,從談話內容聽來,他像在斥責電話那端的人……欸,難怪董事長會說他是大便臉,因為他現在真的是臉臭到不行啊。

    “站那麼遠做什麼?”範碩惟清冷的聲嗓喚回她遠飛的心緒。他掛回話筒,看了看辦公桌側那張幾分鐘前他才移過來的椅子。

    “你過來。”江青恩依言,乖乖走近。

    “坐。”他示意她落坐,然後彎身自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拿出一個紙餐盒推到她面前。

    江青恩認得那樣的紙餐盒,通常是面包烘焙店拿來裝西點蛋糕用的。她瞪大美目,狐疑地看著他。

    “王督導今天下新竹,我請他帶回來的。聽說這家的蛋糕在網路上評價很高,你試試味道吧。”他低垂密睫看著文件,語調雲淡風輕。

    她秀眉微揚,一臉驚詫地望住他線條立體的側臉。他買蛋糕?給她?

    “不要老盯著我看又不說話。”話方落,猛然想起她的失語癥,他暗咒一聲,撕了張便條紙給她。

    她笑了笑,自他筆筒抽了枝原子筆。你要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他淡瞥她一眼,像是她問了個蠢問題。

    “你午餐不是沒吃完?”她點點頭。這個男人冷然的外表下,其實潛藏著涓滴柔情,在每次的相處中一點一點滴進她心底,讓她胸口漫開曖熱。這樣的他,要她如何不喜愛?

    “那還不快吃?等等我要是反悔了,你就再也別想在我面前吃那種沒營養的食物。”他低首,繼續未完的工作。

    聞言,江青恩急忙將面前餐盒打開,拿起附上的湯匙,挖了口綿密的蛋糕。奶油內餡一入口,彎彎眼兒登時如新月,即使蛋糕一如評價——甜度適中,她仍是笑得甜溢滋滋、蜜沁沁。

    “真有那麼好吃?”原只是想看她一眼,卻被她幸福洋溢的滿足表情給勾出好奇心。

    她又挖了一口,然後用力點頭,她揚睫看向他,他已再度埋首桌面文件。他記得她中午沒吃多少,那他自己呢?他不也沒吃幾口嗎?

    察覺她又投注過來的目光,範碩惟放下手中的筆,側目看她。

    “別再看了。你吃東西就不能認真一點,專心吃完它?”

    她放下湯匙,改握原子筆。中午你也沒吃完,我們一起吃?她比了比蛋糕。

    他搖首,淡笑︰“那一整盒都是給你的,剩下的你帶回去。”看看他淡薄卻扣人心弦的笑容,她想起中午鄰桌那幾個女人的對話……他這樣淡雅的神態,別說是她,換了別的女人應該也會喜歡吧,也難怪那位課長會那麼迷戀他。

    見她未有反應,他掀唇。

    “不想帶回去?”

    不。我只是在想,你那麼快就說出我們的關系,這樣好嗎?

    範碩惟眉一揚,意外她這一問。

    “有什麼不好?大家遲早都要知道的,既然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公開,就順其自然。”

    可是我第一天進公司,你向研發部介紹時,也沒說出來,現在突然公開,我沒有心理準備面對其他同事。消息傳得很快,不出一小時,同部門的同事已有人聽到消息而向她求證。

    “那是因為沒人問起。難不成你要我沒事就帶著你去每個部門,告訴大家你是找女朋友?洪課長既然問起,那我就讓她知道,這並沒什麼好隱瞞的。”順便讓她對你死心?

    他微。

    “你……”

    我有聽到她們的對話喔,她說只要你還沒有對象,她就要繼續喜歡你。她笑了笑,拿起湯匙繼續挖蛋糕。

    他瞠目,俊容漫泛鮮少出現的尷尬,他輕咳兩聲,欲側身處理桌上文件掩飾那份情緒時,不意瞥見她唇緣沾上的白色糖粉和奶油。

    勾了勾嘴角,薄眉彎出一道淺弧。

    他抽了面紙,移動身軀靠近她,在她困惑的神情下,抬起她下顎,他一邊擦去那霜白色粉末,一邊不忘念著︰“真的很像小朋友……你吃飯速度要是有這樣快就好。”

    她不大滿意的瞪眸看他,扮了扮鬼臉,像在反駁他。

    “怎麼,我冤枉你了?連糖粉和奶油都可以沾到臉了,還不像小朋友?”他揚了揚手中證據。

    她沉肩,無辜嘆氣,那表情惹笑了他,看得她心口驟然一跳。

    欸,真的很喜歡看他嘴角蘊笑的這個樣子耶……無聲喟嘆後,她倏然拿起蛋糕剝成兩半,咬了一大口里面的奶油內餡,然後捧住他面頰,想也不多想地就讓菱唇贈了上去。

    男人深幽幽的黑眸刷過輕訝,然後是淡淡笑意,隨之而來的是愈漸明顯的情思欲念。

    他大掌握住她縴腰,將她攬到腿上,女人柔軟的身軀貼上男人的剛硬,他昂起下顎,滑舌啟開她齒關,追逐戲吮她的粉舌,在她滿是奶油甜香的芳腔內徘徊。

    她的唇被溫柔地含在濕潤滑順里,他身上清冽的氣息瞬間侵入她胸肺,她每個呼息間都有他的存在。

    他摟著她縴腰的那雙手開始慢條斯理地撫觸她背心,帶著男人對女人一種最原始的欲思,撫得她心跳加速,血液像要沸騰,一直到他松開手為止,他的熱唇仍密密留連,寬額抵看她的。

    他的呼息不甚穩定,一呼一吸間,溫熱的氣息灑落她面容,兩人的心跳,皆亂了拍子。她細細喘息著,雪膚漫開一層霞嫣,神態迷離又害羞。

    明明是……明明是想作弄他,讓他唇角也沾上奶油和糖粉的,豈料卻變成這樣讓人全身發軟又酥麻的熱吻……

    片刻,她緩緩揚睫,正對上範碩惟眼底深處激耀著灼灼火花的凝視。

    “你向來都這麼隨性?”他聲音啞啞的,眼神專注,神態卻佣懶,那樣子看來有種獨特的性感。

    她迷離的眼眸轉為困惑,怔怔然地看著他。

    他嘴角微揚。

    “想到就吻?”她神情看來如此害羞,舉止有時卻又出人意外的大方,如此矛盾的性子,竟深深吸引著他。

    “但我想……應該是捉弄我的成分比較大些。”長指探上她唇畔,惡意地將奶油抹開。

    她咬著下唇,瞪了他一眼,面龐兩側浮染兩抹紅,正欲爬下他身子寫些什麼回應時,身後那扇大門猛地響了響。她身子顫跳了下,差點自他腿上摔落,幸好男人及時攬住她腰身。

    “什麼事?”範碩惟視線越過胸前女子,看著那扇門板,溫柔語氣不復見,身分又回復那個清冷嚴肅的總經理。

    “總經理,新DM檔案已修改好。”洪千玟柔柔的嗓音穿透門板。

    範碩惟未多加細想地放下懷中女子,長腿一瞪,人連同辦公椅回到辦公桌後。

    “拿進來。”

    江青恩不是沒看見他嘴角被她惡意染上的奶油白花,才想探出手幫他抹去寸,他已允了外面的人進來,而那人動作也迅速,她只來得及收回自己的手。

    真糟糕……被公司職員看見他現在的樣子,不知道會怎麼看他?

    “總經理,這……”門甫開,洪千玟先頓了下,然後隨即收斂方才的訝異,轉身合上門後,移步到範碩惟面前。

    “這是修正過的檔案,我已經檢視過三次,確定沒有問題,您過目後應是可以送印刷廠了。”

    “你確定沒問題?那麼上次印的那一批,產品價格為何錯得離譜?”範碩惟頭未抬,聲嗓低沉清冷。

    洪千玟臉色微變,她瞅了一眼坐于一旁的江青恩,心里不是滋味。在情敵面前被喜歡的人質疑,要她情何以堪?

    “抱歉,那是我的疏忽,但我保證這次絕對無誤。”沉下心緒,洪千玟扮演好下屬身分。

    “嗯。”他終于抬眼,神情無波無瀾。

    “先放著,你可以出去了。”見他目光終于願意停駐在自己臉上,洪千玫心一喜,卻又因為他嘴角的白花而讓心緒陷入錯愕。

    那白花是……她視線緩緩下移,看到他桌上的餐盒和吃了一半的蛋糕……目光再移,她在江青恩唇畔見到一圈白。

    目光反復在兩人身上兜轉。男人西裝微皺,女人面容猶有羞澀……她洪千玟就算再愚蠢也該猜到方才這辦公室里發生了什麼事。

    “洪課長,還有事?”範碩惟輕敲桌面,喚了喚在他面前發怔的女人。

    被召回意緒,洪千玟扯唇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

    “沒事,我出去了。”她優雅地頷首,驕傲地轉身。

    喀答喀答,她高跟鞋沉重的聲音消失于門後。

    暈黃光線、輕柔音樂,偶爾夾雜的杯盤踫撞聲與低語交談聲,並不影響他的專注。

    江青恩咽下一口意大利面後,拿起水杯啜了口檸檬水,透過潔淨的杯身,男人垂斂的密睫和沉靜的姿態落人她眼底。

    他的餐點比她的早送過來,卻只見他用了一口後,便不再動餐具。

    真的忙到連用餐時也要分心于公事?她其實明白他是硬抽出時間陪她用餐的,她不能埋怨他專注于手中的資料,但至少,他應該先喂飽自己。

    放下水杯,她秀肩一沉,嘆了口氣,這無聲的細微動作倒教對面男人發現了。

    範碩惟合下文件夾,看了看她的餐盤。

    “怎麼吃這麼少?”

    你也只吃一口。她比了比他幾乎完好如初的餐盤,菱唇掀了。

    “我忙,看完資料再吃。”他翻開資料,垂眸繼續閱讀方才未完的文件,一面又道︰“你先吃,等等有甜點,這家的法式焦糖烤布蕾很有名。”她睨著他。

    交往之後,她更確信他其實是外冷內熱,說不愛甜食,又老念她甜食西點吃多不好,但仍是不忘在用餐時為她點一份甜點,甚至不再排斥她做的手工餅干。

    她感動他這不外顯的貼心、不說破的溫柔,卻更介意他這種把公事帶到餐桌上的行為。

    他沒忘顧及她的肚子,但忘了愛護自己的腸胃,忘了自己的身軀不是鐵打鋼煉。

    江青恩從包包翻出筆記本和筆。那等你忙完,再一起吃。她笑著把筆記本移到他視線下。

    他匆匆過目,把筆記本移回她面前的同時,淡淡回應︰“最近事情很多,忙不完,你先吃吧,我這份等等打包好了。”

    再忙,也要填飽肚子,你這樣不定時用養會壞了腸胃。

    過眼,他繼續翻看手中文件。

    “不至于。你快吃,吃完我送你回去。”聞言,她深深睨凝他,像在思慮什麼,好半晌,才默默拿回筆記本,書寫著︰明天開始,你可以不用再這樣陪我用晚養了。

    他讓她等了很久後,才抽空看了筆記本,卻沒察覺她眼底靜靜流淌過的落真。

    “你這是什麼意思?”心煩著公事,讓他眉宇蹙鎖,語氣剛硬。

    你這麼忙,不用特地抽空陪我。筆記本翻了面,她緩緩寫著,心頭有點不舍。

    長指滑過她字跡,在紙面上輕敲著,思量一陣後,他語氣納悶,嗓音不自覺微微揚高。

    “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應該陪你嗎?還是你認為我在你用餐時處理公事很不對,所以不高興了?”

    她緩緩瞪眸,瞪得又圓又不可思議……她的體貼在他眼里成了生氣?她是這樣小心眼的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螓首,用著唇語回答他。

    “那你不吃了是什麼意思?”他深目掃過她面前的餐盤,再看了看她清瘦的身材……她應該多吃點。

    她愣了下。

    什麼意思?她沒什麼意思,只是想和他一起吃飯,只是不想見他為了公事而忽略身體。

    你最近看來瘦了點,想來一定是因為工作忙碌,我不想你為了工作餓著自己,甚至是忘了吃飯。

    你願意陪我,這份心意我很感動,但身為你的女朋友,我也希望你照顧好自己。

    她把筆記本轉到他面前,想起什麼,又移轉回來補充︰請你不要讓我擔心。

    我沒辦法開口說話,沒辦法時時把我的情緒轉達給你,所以也許你感受不到我舍不得見你這樣忙碌的心情。

    笑笑地把筆記本轉給他,她擱下筆,拿起叉子靜靜卷起一口面條,送入口中。

    深邃冷瞳在“舍不得”三字上頭游移,半晌,垂斂的眉跟緩緩看向她。

    她微低面容,靜謐地用餐,神情悵悵然的,帶著一絲像是放棄等待他一同吃飯的落寞心傷。

    他明白了她的心意,心抽痛,又矛盾地泛著無法言喻的甜蜜,眉目登時變得柔軟。他在心底無聲嘆息後,把筆記本連同文件收起,動了被他冷落許久的餐具。

    湯匙踫撞餐候的輕脆聲音引起她注意,江青恩微仰低垂的面容,覷見對面男人優雅的吃相時,她怔愣了瞬,然後粉唇揚了揚,笑開來。

    小姐那兩道目光曖融融,他想忽視都難。

    “光笑就會飽?”

    她頭,又笑,睨著他的眼神柔軟似水,面容如春曖花開。

    被情人那樣專注看著,他好氣又好笑。

    “怎麼?我吃了你就不吃?”

    她又笑著首。拿起筆,才發現筆記本被他壓在置于桌邊的文件下,她比了比她的筆記本。

    範碩惟垂斂目光,冷冷開口︰“吃飯。”

    她敲了敲他視線所能觸及的桌面,要他看她,然後指著筆記本,堅持要寫些什麼。

    “有什麼話,吃飽再說,我會聽,不急這一時。”男人收下她的筆記本,擱在腿上。

    她扁扁嘴,輕輕一嘆,目光被什麼吸引住,頓時異常光亮。她看了看周遭,確定沒人注意她,便輕輕地把桌邊的菜單拿起,撕了一小角後,在上頭寫了幾個字。

    我愛你。

    他目光輕掠過她遞過來的紙條,深邃的瞳孔綻開輝芒,面皮微微發燙,他不大自在地咳了聲後,收下紙條,壓下胸口漫揚的甜蜜,只是平靜地看著她,淡道︰“快吃。”

    她略揚粉唇,笑了笑,用著唇語再表明一次︰我愛你。

    “知道了。”他低低應聲,俊容有著罕見的靦腆,那樣的神情出現在他淡雅陰郁的臉上看來著實逗趣。

    她暢然大笑,很不淑女,馬上引來對面男人陰森的注目,她聳肩吐舌,抓了叉子,食欲大開地朝盤中面條進攻,但歡樂氣氛中,仍是有著淡淡遺憾。

    ——他為什麼不對她說那三個字?

    他們在艷夏相識、相戀,愛得不算瘋狂,卻也是讓她牽腸掛肚。而時序已進入冷冬的這時,愛情的溫度是否也要跟著氣候下滑?

    站在住家大門前,江青恩無奈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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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最近一個月來,她極少見到他,不若前幾個月,那樣幾乎每日都會見上一面,她知道公司的加盟店家逐漸增多,當然他的工作量也是有增無減,他忙碌的程度讓他們現在即使在公司相遇,也只是擦身而過。

    他會打電話給她,但在電話中,她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他說了什麼,她僅能按個幾下按鍵表示回應,如此而已。

    “到家了?”

    嗶——“吃過飯了嗎?”

    嗶——

    “那你早點睡。”

    嗶一這一個月來的通話內容都是這樣簡單,而她也只能回以無窮無盡的“嗶”聲。話本來就少,她又無法開口,加上最近他忙,兩人的通話時間短得可憐。

    她變得貪心,即使知道他的性子不可能對她說出什麼情意綿綿的話,即使明白他記得給她一通電話就表示已將她放心上,但她還是會偷偷想著他會在電話中告訴她,他想她。

    不常踫面,他的來電也是簡單干脆,她考慮幾日後決定主動邀約。她先確定了他的時間,才想起可以約董事長,畢竟他們父子關系也需要好好處理,而三人一道晚餐,自是再好不過的方法。

    但目前看來,很顯然的,她是用錯了方法。

    當他一踏入約定好的餐廳,見到董事長時,他臉色倏地一沉。

    一頓飯下來,他只是用餐,一句話也不說,氣氛僵到了極點。她不明白為何在公事上,他可以隨侍在董事長身側,但撇開公事,他卻連一句話、一個眼神也懶得給?他並非無情之人,他明明也關心著自己的父親啊!

    飯後,他臭著臉先行離開,而董事長則讓司機送回去,她又是一個人。一個人上了公車,一個人下公車,現在的她有沒有男朋友好像都是一個人?而今晚,她似乎還搞砸了兩人關系?又一個輕嘆後,她仰頭看了看靜謐的灰藍夜空。

    究竟是她多心了?還是她對自己的信心其實不若想象中堅定?或是只要陷入愛情的泥沼,便容易患得患失?

    “發什麼呆?站在門口吹風不冷嗎?”範碩惟低沉清冷的聲嗓,毫無預警地在她身後響起。

    江青恩瞠目,轉過身子看著他。

    西裝革履的男人長身挺立,雙手擱置在褲袋,他深幽幽的黑曈猶如兩潭井,月華映入井中央,靜寂無波,卻照照生光。他沉著淡雅眉宇,一瞬也不瞬地睨著她,她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一雙大眼毫不顧忌地研究著他。

    “這樣看我是什麼意思?”他深目掃過她身上那一襲單薄的長袖洋裝。

    “天氣冷,穿這麼單薄就出門,難道你不知道今晚寒流過境?”他不是不明白,她這一身穿看是因為晚上這頓飯而特別做的打扮。她穿看向來隨性自在,極少出現洋裝,多半是牛仔褲或牛仔裙,較有青春氣息,眼前這樣成熟正式的穿著。他倒是第一次見到。

    並非他不喜歡她這身打扮,只是這樣的時節,加上又遇寒流過境,她該加件大外套才是。

    見她輕咬下眉,半垂長睫,沒有任何反應,他又道︰“我不過是去取個車,回到餐廳門口你人就不見。”他褪下西裝外套,擱置在她巧肩上頭,大掌在她胸前將西裝兩側兜攏。

    “怎麼回來的?”

    抬睫,她看著他,抓起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寫字︰公車。

    “嗯。”他點點頭,半響,語氣驟轉。

    “晚上這頓飯,你計劃多久了?”她美目微瞪,然後垂眼欲繼續在他手心上寫些什麼時,他另一只空著的手已探到她胸前,自他西裝外套的內側口袋掏出一本小筆記本和一枝筆。

    瞪著那筆記本和筆,江青恩不知道這個時候該不該先感謝他的這份貼心?他神情雖然比在餐廳時要好上許多,但她不是看不出他的不開心,何況他話中帶刺,她再傻也不至于聽不出來。

    無聲喟嘆後,她寫︰只是一起吃頓飯,怎能說是計劃?看他把她說得像在算計他什麼似的。

    “只是一起吃頓飯?那麼你事先告知我除了你之外還會有第三人了嗎?”他目光直勾勾。

    首,她微垂長睫。

    “所以,不算計劃?”他眉宇沉凝。

    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我也很多天沒見到你,我想你。董事長也很久沒和你一起吃飯,所以我約了你也約了董事長。就只是一起吃飯,你為什麼要使用那樣的言詞?她秀眉蹙起,清澄眸光微有憂傷。

    “既然只是吃飯,為什麼不敢告訴我,要用這樣瞞騙的方式?”他心里明白不該這樣為了這種小事苛責她,但他確實也厭惡欺騙,當年女友和碩彥往來,女友欺他就算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和親生弟弟也要瞞他,他如何不厭惡欺瞞這種行為?

    他是喜歡江青恩的,喜歡她的勇氣、喜歡她的隨遇而安、喜歡她的有所堅持、喜歡她的直率……但她這樣瞞他,他怎麼可能無動于衷?若不是這麼喜歡她,他不會在意這些,正因為太喜歡她,才會這麼介意她不坦誠相對。

    江青恩輕嘆,才緩緩動筆︰因為你如果知道董事長也在,大概不願意出來吃這一頓飯。她沒出口的是,其實是董事長擔心自己的兒子不願與他吃飯,才要她先別讓他知道。

    “嗯?這麼了解我?”範碩惟抱臂。

    “你就這麼篤定我不願跟他吃飯?”只是猜測。因為站姿,她僅能一手抓著筆記本,一手寫字,是故字跡有些潦草歪曲。你別再生董事長的氣,你和你弟弟都是他兒子,要他偏那一個?他沒讓你知道你那位女性朋友同時也和你弟往來一事,是怕你受傷啊。他是個好父親,不要再恨他。

    他深目匆匆覽過她的歪斜字跡,最後停在“恨”字上頭。

    恨?他從來就沒恨過父親,更正確來說,他愛他父親。

    他與碩彥很小就失去母親,他的一切都是父親打理的,他怎能不愛他?只是愈是愛一個人,就愈在意他對自己的看法與想法吧?!正因為他愛父親,才會害怕父親每見他一次就想起碩彥的死因一次,然後終會怪罪于他。

    于是他只好逃、只好躲、只好用冷漠武裝掩飾自己。

    董事長和總經理這兩個職位就好像一條線,借著“綠袖”將他們父子倆牽在一起,這樣不多也不少的關系讓他覺得安穩。他知道父親當年不是存心瞞他,但他受傷畢竟是事實。

    他還找不到方法恢復碩彥死前,他與父親的良好關系,她這樣突然介入,他其實很無措。再者,他與她的關系在公司里早已不是秘密,但他不曾主動告知父親,這樣突然一起吃飯,讓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他是性格扭曲了吧?才會這樣別扭、陰沉、矛盾、苛刻……甚至是不敢面對現實的懦弱。

    閉了閉眼,他重新掀睫時,沉重開口︰“聽起來,他什麼都對你提過了吧?!我從未開口說過我恨他,你和他都不是我,怎能這樣為我下定論?”她翻開新的頁面,匆匆寫下。也許你不恨他,但你終究搬離有他在的家。見不到兒子他心里難過,所以他同意把公司實權交給你,讓你回公司接手他的一切,就只是為了能常見到你。你們明明是最親密的家人、是父子,但只有在公事上才有接觸,平常時候卻像是陌生人,你要他怎麼不去懷疑你恨他?

    “……這這樣嗎,原來他認為我恨他……”範碩惟低眉沉目,面龐滑過復雜。

    江青恩靜悄悄注目著他。大門前的感應燈光在他清俊臉龐最出一層軟黃,蒙蒙的,他像是被包圍在一層霧里,她看不清他現在的表情。

    “青恩,你認識我多深?”半晌,他掀睫,薄唇低低問了句。

    她只看見表面,卻不明白他深埋不欲人知的心思,是他不好,他的懦弱、他的不敢面對現實,讓向來就直率坦誠的她,也無法看見他的憂郁。

    她如此美好純真,而他卻這般陰沉……

    江青恩愣了下。她認識他多深?坦白說,人有許多面,她其實尚未能看清所有的他;她知道那件事在他心頭種下一個結,她想解開,他卻像要埋回自己的殼里,她根本無從得知他心里究竟有多苦。

    這樣的認知,讓她胸口瞬間翻揚起一種難以描繪的落寞,她是他女朋友,難道她終是被排拒在他的心房外?

    眼眶驀然發熱,感覺濕潤潤的,他在她眼里變得迷迷蒙蒙……

    見她紅了眼眶,直勾勾地看著他,他覺得像有什麼東西在他胸口狠狠螫了他一記,抽痛得心顫了下,半晌,他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似的,緩緩掀唇。

    “她叫千穗,洪千玟是她的雙胞胎姊姊。”

    江青恩訝然,瞪大了眼。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她們是雙胞胎姊妹,我喜歡的是妹妹,拜托認識的同學幫我約她,但陰錯陽差下,那位同學約了姊姊,等見到面時我才發現約錯了人,從那之後,對我有好感的千玟便時常在我周遭出現。”他緬懷一笑。

    “說來很妙,大家都很難辯認哪個是姊姊,哪個是妹妹,我卻在見到千玫時就直覺她不是我想認識的那一位。當千玟開口說她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時,我就知道約錯了人。”他抬睫看了她一眼。

    “姊姊優雅,但傲慢任性;妹妹文靜細膩,但直率大方。

    解決約錯人的烏龍事件後,我如願認識千穗,然後和她開始交往。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千玟遲遲不肯放棄我,後來的日子里,千玟時常向我抱怨千穗,道盡她的是非,幸好我並非那種容易因為一兩句閑話就沒了立場的性子,所以從那時起,我開始疏遠千玟。”

    回想起他對洪千玟的態度,江青恩這一瞬間終于明白為何他面對洪千玟時,像是存有敵意似的。

    “大概是無法動搖我對千穗的感情,千玫竟開始將目標轉移到千穗身上。簡單來說,她利用姊妹親情,挑撥離間,加上那時我為了準備碩士考,能陪千穗的時間少了許多,導致千穗開始不信任我。為了安撫她,我麻煩和她交情也很好的碩彥陪她……”他喉結上下滑動了下,濃眉微沉,那張向來清冷淡漠的俊顏染上郁色。

    “有一天,千穗主動開口要分手,她說她有喜歡的男人,她想和對方在一起,她請求我放手……我沒答應,請她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對她說等我考完試後我會好好展現我的誠意,倘若我努力過後她仍是要分手,我會成全她。只是沒想到……沒想到在那之前,卻先傳來她和碩彥出游發生意外的消息。”他徐徐揚睫,瞅了地一眼。

    我想你知道碩彥是誰。”凝視著男人的五官,江青恩緩緩點頭。

    “事情發生後,除了驚愕我的弟弟就是千穗口中那個男人之外,我更怨恨、痛心。我曾有一段時間無法面對這樣的事情,讓我覺得不平的是我向來敬愛的父親竟然也知道他們兩人交往的事情,整個事件從頭到尾就只有我一個傻子,所以我搬了出去。”他低低笑了聲,笑音頗有自嘲意味。

    “一個人生活確實很愜意,但午夜醒醒來,迎接自己的卻是無窮盡的寂寞,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其實他們並沒有錯。若不是我疏忽了千穗,千玟又怎麼找得到理由離間?若不是我只顧著碩士考,又怎麼有機會讓碩彥和千穗培養出感情?千穗提分手時如果我同意了,她和碩彥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也就不會發生那場意外……你知不知道他們意外的真正原因?”

    螓首,她並不知情,只聽董事長提過是發生交通意外。

    “警方後來調,是碩彥車速過快才會失速沖撞上安全島。他向來守規矩,會超速是因為趕著把千穗送回來,因為我和千穗有約。”他那張面龐有著某種分辨不出的陰影,透看淡淡的孤漠氣味,是一種近似悔恨與傷痛交雜的神態。

    江青恩愕然,她菱唇掀嚅幾回,驚覺欲出之言都淤塞在喉問,本就開不了口,這樣的訊息更是讓她連筆都動不了……原來他的痛比她想象得更為深沉。

    他傷痛的目光被前額垂落的幾絲瀏海掩去部份。

    “霍然驚覺錯得徹底的其實是自己之後,我居然害怕起來,我怕我父親見著了我會想起碩彥的死因,所以能避開他就避開。碩彥走後他身體健康不如從前,當他要求我接手公司時,我開口要實權是希望能分擔他身上的重擔;其次是因為我知道洪千玟在公司任職,我無法不防她。我不知道自己能再為父親做什麼,如果幫他處理公事、幫他照看好整個公司能讓他輕松一點,那麼這就是我該做的。”

    他低頭輕笑出來,在迷蒙暈黃的燈影下說不清是自嘲還是落寞,而那雙傷痛未褪的黑眸突然睞向她。

    “其實我是個這樣懦弱的男人,連面對自己的父親都不敢。你……後不後悔喜歡上我這樣的男人?”

    她猛地首,怔怔看著他。漸漸,她眼中涌出淚光,也許是心疼他的壓抑;也許是覺得自己這樣逼迫他道出他的脆弱,等同在剝裂他傷口表皮的那層痂……但無論如何,都是因為他很痛啊!而他痛,她又怎麼可能好過?

    見她尖瘦下巴垂掛著一顆欲墜的淚,範碩惟伸手欲抹,褲袋里的手機陡地響起音樂。

    手一怔,轉而探進褲袋拿出手機,他按了通話鍵。

    “喂?對。是,抱歉抱歉,因為晚上有個飯局,可能是餐廳里的交談聲稍大了些,所以我沒聽見來電鈴聲。”他沉凝的眉目倏然舒展,面容漫泛悅色。

    “是嗎……那好,我現在馬上過去。”結束通話,抬睫時,他與她柔軟中漫著淚的目光相接……

    好半響,他終于緩緩開口︰“我還有事,得先走了,別忘了明晚的尾牙餐會,我會來接你。外面天冷,你早點進去休息。”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他轉身,未多加猶豫地邁開長腿。

    說不出是何心態,總覺得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心念一動,江青恩追上前,拉住他手臂。

    “怎麼?”範碩惟停下腳步。

    她淚跟迷蒙看著他,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與他獨處的時間,他真要就這樣走了?他可以在她回來之後來到這里,為什麼不能多停留一些時候,把話都說清楚?他問她後不後悔喜歡上他,究竟是何意思?

    我們的話還沒說完。她匆匆寫下。

    “我真的有事,必須走了。”他看了她一眼,毫不遲疑轉身離開。別走。她寫得急,字跡草率,舉高筆記本時,仍是來不及讓已轉身的他看見。

    睨著他順健修長的背影,江青恩緩緩垂落手臂,合上筆記本。

    沒能留住他,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沉痛。

    她脆弱得彎下身來,抱住腿膝,淚流不止。

    至少,也請別在我如此不安的這個時候走開,在我如此靠近你難懂的心時、在我需要你一個明確的答案時……

    他的傷痕超越她的想象,她想幫他卻又無從幫起,她連他現在究竟如何看待兩人間的感情都不知道,他性子如此沉郁如此難捉摸……這樣,要地該如何維系這段感情?

    江青恩才踏進公司,便被立在兩側的超大氣球奪走目光。那是兩個可樂玻璃瓶造型的氣球,高度比她還高,寬度也比她廣……

    今晚,公司尾牙聚餐,整棟樓層似乎都經過設計、布置,一旁樓梯的扶手綁上粉色氣球,就連電梯門口兩側也都有造型特殊的銀色氣球立著。

    樓層顯示燈停在B1,她按了按鍵後,彎身研究那特殊造型的氣球。

    應該是巧克力蛋糕吧?

    白色的鮮奶油、深褐色的蛋糕體、上面還有幾個紅紅像草莓的裝飾……

    雖然和真實蛋糕有些差距,但仍能看出它是一個巧克力蛋糕。現在連氣球也能做成這樣,實在有趣。

    她笑了笑,直起身子,同時間樓層顯示燈在1F閃爍,當她站直時,電梯門恰巧往兩側推開,她目光對上了電梯里的人。

    “咦咦?”

    陳顧問睜大一雙綠豆眼,看看江青恩,又想想身後的那個男人……

    他方才在樓下停車場遇見範碩惟,還在想著為何沒見到她時,卻在一樓踫上了。

    他們兩個怎麼不是一道前來的?還是他先讓她在門口下車,自己才將車開到樓下停車場?陳顧問聳了聳胸,只覺得這對男女的交往情況,還真是奇詭。

    江青恩看著陳顧問,微微一笑,她正想頷首打招呼時,視線和陳顧問身後的男人對個正著。

    心一跳,視線再難從男人臉上移開。

    他的俊逸面龐未有太多情緒,依舊是清冷、予人如履薄冰的感受。

    他的目光雖然落在她臉上,卻未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她深知他內斂的性子絕不可能在公司職員前對她展現熱情,但如此冷淡的態度,卻讓她心口泛酸,特別是在一早就接到他傳來無法接她一同來參加尾牙餐會的簡訊後的現在。

    不是非要他接她來,而是今天是周休假期,他到底忙什麼事,連周休假日也在忙?

    他是真的忙碌,還是那只是一個借口?

    昨晚談話雖然深入許多,最後兩人卻是因為一通電話分開的,他到底還氣不氣她擅作主張約了他和他父親?

    雖然簡訊上說了他能在餐會後送她回家,要她等他,但現在這般端著冷酷神情的他,仍是讓她不免胡亂猜想。

    江青恩在心底喟嘆一聲後,笑著對陳顧問擺擺手,意思是她不搭這班電梯了。

    “可是里面空間還很大,你可以進來的啦。”

    陳顧問笑彎那雙綠豆眼,一臉討好地說。這個啞巴搞不好會成為總經理夫人,他要趁現在就好好巴結才是。

    江青恩笑了笑,雙手擺了擺後,她轉身提步離開,錯過了清俊男人復雜又專注的凝望……

    偌大的會議廳被布置成尾牙餐會會場,少了平日的嚴肅氣氛,多了歡笑。

    台上某個主管的一曲“你是我的花朵”帶動台下所有職員扭腰擺臀,曲終嬴得熱烈掌聲,舞台兩側堆放著餐會尾聲摸彩的獎品,整個尾牙餐會進行得相當順利愉快。

    在一片歡樂中,少不了交頭接耳的對談。

    “咦,你有沒有聽說總經理的事?”

    “是那個和啞巴交往的事嗎?”

    “對對對,你也聽說了?”

    “拜托,那都幾百年的事了,你現在才知道呀?”

    語氣誇張。

    “是喔?”

    說者表情困惑。

    “有確定嗎?我是很早之前就有聽說了啦,不過不大相信啊,你想想看,總經理一表人材,怎麼可能看上一個啞女?就算看上了,他難道不怕往後結婚後也生出一個啞巴?不要說結婚好了,就說總經理貴為一個企業的執行者,他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他和一個啞女交往,是要怎麼將那樣有缺陷的女人介紹出去?”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耶,不過有確定他是和啞巴交往沒錯啊,總經理搞不好就是因為她是啞巴才對她有興趣的。那個啞巴是研發部的職員,也是四維店店長的女兒,她第一次和她媽來公司簽約時,我就曾在電梯里遇見,長得真的還不賴。那個時候陳顧問對她還很凶呢,後來知道總經理正和人家交往,陳顧問馬上變得很巴結。我也聽說有人在員工餐廳見過總經理和那女的吃飯,還手牽手咧,所以總經理應該是真的和那個啞女在一起。”

    “在員工餐廳手牽手喔?”

    語氣驟揚,太過驚詫。

    “那總經理真的是和那個啞巴在一起了……”

    “在一起就在一起啊,你干嘛那副被雷劈到的表情?反正又不干我們的事,就算總經理今天娶條母豬回家。也是他的事啊。”

    低頭,繼續掃著美食。

    “是不干我的事啦,只不過替總經理覺得惋惜而已。那麼優秀的男人,竟然情歸一個啞巴,難道他都不怕那女人只是看上他的家世背景?”

    “唉唷,這就叫姻緣天注定。我有聽說總經理很疼那個啞巴,都疼到骨子里去啦。”

    擺擺手,送入一口月亮蝦餅。

    “是哦?他看起來那麼凶,也會疼女生?”

    “疼,怎麼不疼?!”

    用濕紙巾抹抹嘴,繼續發表。

    “我聽說啊,有一次王督導和司機大哥去四維店送貨,王督導無意間發現四維店用的杯子不是公司的,而且還賣非公司產品的東西,聽說是西點和蛋糕類。王督導不動聲色,回來公司馬上向總經理拫吉,結果總經理只是說了句他會處理這樣的話,就不了了之了。”

    “你是說……四維店有違約的行為?”

    點點頭。

    “很明顯的違約啊,不過總經理說的會處理卻是找了那個啞巴進來公司研發部,而不是直接和四維店攤牌耶。哪,公司上上個月不是推出下午茶點心系列?那幾項新產品就是啞巴研發的,總經理最後同意上市,就是為了幫四維店掩飾他們早就先偷賣手工餅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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