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蘇荻 - 《琴拂桃花靨》《全文完》

琴拂桃花靨 作者:蘇荻

知音難求呀!
這身材瘦弱、衣衫襤褸的小婢女竟有這等高超琴技
饒是他名動京城的時二少也不禁要甘拜下風
一年之約,他要與她再度較量
一年變化可大了──這清新脫俗的女子就是她嗎?
雖是鋒芒盡斂,但依舊難掩風姿
教他更是驚艷得轉不開眼
甘冒風險的陪著他躲過仇家劫琴、惡霸糾纏
甚至拋下榮華富貴,只求有她相伴
沒料到她的真實身分竟是……
1

評分人數

    • 最佳男主角: 很棒的文章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第一章

萬籟無聲。

一輪銀月高懸在清朗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襯旁閃爍,映照著空曠清寂的黑色大地。

昏黃的火燭照亮狹小潮濕的柴房,年不過九歲的郁還煙跪趴在一架粗陋老舊的古琴上,傷痕遍佈的身子弓成小蝦米,衣衫襤褸的瑟縮在角落一隅,由嗚咽漸漸平息,因著飢寒交迫而跌入夢鄉。

虛恍模糊的意識中,枯朽半掩的木板門似乎被人輕輕推開,探頭進來的,是一張如花似玉的水嫩嬌?,見到女娃兒楚楚可憐的身影,兩道柳葉眉皺出隆丘,無聲幽歎,拾步入內,伸手欲抱起她瘦小單薄的身軀,但才剛觸及,女娃兒卻倏然瞠大一雙驚懼的黑瞳,反應強烈的牢牢抱緊琴身,警戒的咬住下唇沒發出任何聲響。

「煙兒,是我呀。」又柔又細的聲音緊張得微微顫抖。

「我是夢弦姐姐,前些日子替你補衣服的那個。」

透過幾縷皎潔的月光,女娃深邃澄淨的眼睛瞪大到極限,想仔細辨認眼前蹲著的人,究竟是不是那天的好心姐姐?

一樣的眉毛,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聲音……是了,應該是了……儘管如此,女娃仍舊不敢稍有一絲大意,始終保持著警戒的狀態。

從她由急促而慢慢平復的呼吸看來,君夢弦知道她記得自己的模樣,才敢繼續把話往下說。

「聽我說,你如果繼續待在這裡,肯定會被竹敏夫人及丁大小姐虐待死的,所以我想帶你一塊走,你願不願意?」君夢弦壓根兒沒去思考九歲女童懂得了多少,只想一併帶她逃離苦海。

豈料女娃兒居然神色堅定的搖頭,沒有半秒鐘的猶豫。

「為什麼?」難以置信的答案!她吃驚的一壓胸口。「她們這般欺掠你,你不怕??」

女娃兒試著蠕動艱困乾渴的唇:「我……我要學琴。」

「你要學琴我可以教你,不必留在這裡受氣。」

「不,爹爹要我留在這裡,煙兒不能走。」

「可你爹已經死了啊,」君夢弦一急也顧不得她傷心。

「丁師傅又不常待在聚合樓,再這樣下去,我更怕你會活活餓死或者被活活打死。」

娃兒置若罔聞,思緒縹緲地輕輕斜首,凝向那張沒有窗子的通風口,某種毅力不搖的信念早在心底深紮下根,任誰也撼動不了。

君夢弦怔忡的呆在那束手無策,面對這個年僅九歲的小女孩,論勇氣,她還真是輸上一大截。

「煙兒──」無論如何,她得再試一次。「夢弦姐姐明白你的心意,你不想違背你爹爹臨死前的交代,要留在這兒好好的把琴學好,可是,竹敏夫人動不動就不給你飯吃,丁大小姐又一再地拿你出氣,怕就怕還沒學到什麼,你這瘦弱的身體就熬不住了。」

好一會兒,女娃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但她總算移回了目光定在君夢弦的身上,生澀地微微展開一抹感激的淺笑。

「煙兒謝謝姐姐的關心,除了爹爹和丁老爺,姐姐是對煙兒最好的人。可是,我還是要留下來學琴,不能走。」

這樣稚氣而執拗的話,令君夢弦的眼眶兜地一紅,腦中浮起煙兒無端被挨?挨打的幕幕慘狀,對自己的無能?力感到痛心。

深吸一口涼氣,她將自己溫暖的掌心覆在煙兒的小手上。

「那麼這樣吧,等你學好了琴,想離開這裡的時候,讓夢弦姐姐知道,我隨時都會帶你走。」

女娃點著頭,雖然她並不清楚姐姐即將離開這裡。

只有君夢弦心裡明白,過了今夜,她就是芳香妓院的人了。可她並沒有一絲傷悲,反倒覺得這個選擇是對的,與其留在這被人糟蹋,還不如入主妓院當一名賣藝不賣身的琴師。

這一年,君夢弦二十一年華,結束了學琴七年的折磨。

但九歲的煙兒,她的苦難才更正開始。???

從春日桃花盛開,到秋天菊花謝落;從冬夜貓頭鷹的鳴叫,到夏夜杜鵑花啼紅,郁還煙在聚合樓的光陰,輾轉間已過匆匆八年。

一雙原是雪白細嫩的纖纖柔美,在長期廢寢忘食的操練習琴下,指尖傷口反覆崩裂、癒合;加上每日背負著清掃抹拭、洗衣打水等繁雜瑣事,日積月累的脫皮長繭,三不五時的受傷結痂,都讓她的手變得干扁朽黃,粗糙不堪。

靜靜凝望著大拇指斷裂的一截指甲,她眉頭皺也不皺的將它撕去,貼縛的裡肉一陣疼意,綻出一絲新縫,血光隱現。

「喂!你這賤婢在發什麼呆?提桶水提得這麼慢,是不是又想嘗鞭子味了?」氣呼呼自廚房踏步而出的金媽,尖嚷著破鑼嗓子由遠而近,見煙兒竟然呆呆地佇在水井前一動不動,不禁大動肝火,到了跟前掀手一揮,狠狠地往她那張精雕細琢的粉頰賞一巴掌。

這突來的掌力,教她失去平衡地仆倒在井身石頭上。

清晰指印斑紅醒目地殘留在蒼白的臉上,她卻毫不吭聲地慢慢挺直腰桿,面無表情的將笨重木桶丟進水井裡汲水,視而不見大拇指因那一掌掐進石縫裡,霎時失控的血流如注。

「告訴你,別以為偷懶沒人知道,下次再讓我瞧見今天這種情形,一定讓大小姐用鞭子打得你做狗爬!」同是下人,但金媽仗著年歲已大,竹敏夫人又信任自己管事的能力,因而變本加厲的囂張起來。

「是的,金媽。」平板的語氣聽不出情緒起伏。

「還有,咱們聚合樓今天貴客臨門,大小姐特別交代,不許你進大廳,等會兒你把所有水缸的水倒滿之後,就滾回你的柴房裡,聽到沒有?」

握著木桶的手微微一緊,低垂的視線落在澄淨的水瀲波紋中。「聽到了。」

「哼!」金媽嫌惡的撇撇手,扭著臃腫笨重的肥臀掉頭走人。

沒有半點怨歎,她繼續埋頭汲水,在廚房與水井間不斷來回,眼見夕照轉?月光,涼意驅散悶熱,空著的水缸還有大半,顧不得大拇指的傷口潰爛模糊,她抹去額上豆大汗珠,咬緊牙齦,任疼痛麻木。

倒完最後一桶水,兩條臂膀就像脫臼似的,和肩骨一分?

二,她不由得攤在爐?邊稍作喘息。每日打水總弄得一身濕淋淋,一旦入夜,冷息竄上身,引得哆嗦不斷,必須快些回柴房將濕衣裳換下才行。

途經仰天廳外的樓閣曲道,忽聞廳內傳出陣陣悠揚琴聲,如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翔天際,攀過青山,劃過海洋,穿過山林,繞過小溪,攬盡千川百岳,心情之愉快,胸懷之浩蕩,諷刺著汲汲營營的渺小凡人。

郁還煙像著魔似的佇足不前,被這樣美妙的曲調深深吸引,忍不住悄悄地附在半?的窗欞邊,想知道這彈琴的人是誰?

憑藉著單眼可見的視線範圍,她屏住呼吸逡巡著偌大的廳堂,丁老爺和竹敏夫人雙雙座落著,大小姐丁紹冰那一向跋扈兇惡的嬌氣臉龐,難得流露出柔情似水的溫婉神態,盛裝艷抹的立在一邊。

就在中央偏後的地方,放置了張堅木實心的几案,案上擺著一把仲尼式七絃琴,琴身右端有個銀漆香爐,煙霧裊裊的散發出一股迷魂般的味兒,正是有錢也難買的黯玉水沉香。

好不容易,她瞧見了這個琴者,陡地心神一懾。

彈琴的人,是一名氣宇軒昂、洒然自若的年輕少年。一瞥眼,一撥弦,皆有著臨崖獨立的超絕世外,無視他人存在,恍若獨自鼎立在天地間,放眼茫茫,尋覓著不知身在何方的知音。

「鏗──」

剎那間,琴弦應聲而斷,嗄然休止,只剩梟梟餘音嗚咽空鳴。

這突來的變化,令廳上每個人都震駭地變了臉色。

男子霍地將臉望向那扇半?的窗子,鷹般銳利陰鷙的黑眸森冷地迸出一道寒光,嚴峻的嘴角鬆動,勾開一弧輕蔑的邪痕。

「想請問丁老爺,是否聽說過「斷弦」一論?」

丁仰賦在怔忡幾秒後點頭。「按照傳統說法,之所以「斷弦」,是由於有人竊聽導致琴聲變異,才會……」他倏然停口,面罩寒霜的喊住一名體格壯碩的青衣男子。「應度,去外頭看看。」

「是的,老爺。」

儘管察覺事有異狀,但郁還煙的動作畢竟還是慢了些,當場被應度給逮個正著,像拎包袱似地將她扔在丁仰賦的腳跟前。

竹敏夫人一見是這丫頭惹的禍,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也不管廳上者?,就拿起桌上尚冒著熱氣的茶,整個潑到她身上去。

煙兒心下一驚,要避已是不及,只能狼狽的曲身別過臉,任炙燙的熱茶灑在薄如紙張的褲管上,痛得鑽心。

「賤婢就是賤婢,教也教不好,管也管不得,留你在此,只是丟人現眼!」竹敏夫人怒火騰騰的臉肌繃脹,犀利陰惻的咒?言詞,似有一半是衝著了仰賦而來。

這麼些年過去,對於丈夫收留郁還煙這事,她仍記恨於懷。

「放肆!」丁仰賦白臉轉青,羞惱的板起臉孔,氣忿地瞪向竹敏夫人。「今日貴客滿堂,你這麼做不覺丟人??」

「這賤婢害得時二少琴弦斷裂,難道就不該罰嗎?」萬萬沒想到丈夫寧願奚落她也不去嚴懲郁還煙,長久憋在心底的這口悶氣,幾乎要爆發出來。

「是啊爹,做錯事的人是煙兒,你不罵她也就算了,連娘處罰她你都要袒護,別人看了,才真該笑話。」十九歲的丁紹冰,忿忿不平的站出來替母親說話。

「煙兒縱有犯錯,也不該用熱茶潑她。」對於她們母女倆同仇敵愾的一個鼻孔出氣,丁仰賦神情嚴肅,不?所動,卻一瞥眼看到郁還煙跪在地上,支著顫巍巍的兩隻手,一徑地朝他們磕頭。

「是煙兒不好,都是煙兒的錯,不該站在窗外偷聽琴聲,請老爺夫人息怒,不要?煙兒起爭執,煙兒願遭家法處置。」竭力隱忍小腿那火辣折人的痛,郁還煙伏在丁仰賦的腳跟前,雖然語氣卑亢,但注視著自己膝蓋的那張臉,始終保持著孤絕空茫的神情。

丁仰賦將目光調轉後方,臉上有著為難的躊躇,抑下不悅,語調謙卑的向彈琴的男子請罪。

「時二少,丁某家教不嚴,讓家僕在外頭偷聽,導致您的琴弦斷裂,丁某深感歉意,在此跟您賠罪。」

「好說、好說!」答話的男子朗聲而笑,自琴凳上緩緩起身,一襲白衣襯托他文人特有的氣質,手執折扇,一股與生俱來的高效清晰刻在冷眸裡。「丁老爺太客氣了,區區一根琴弦,我時某人並不在意。」

邁了幾步,旋而來到郁還煙的身側,不感興趣的斜睨這瘦小婢奴一眼。

「依我看,就饒了她一次吧。不過時某好奇的是──這聚合樓乃大理京城首屈一指的琴藝之家,怎會養出這病癆子樣的下人?跟貧民區的窮人家差不多。」

竹敏夫人心下一驚,連忙盯了女兒一眼,要她打圓場。

「時二少,這您就不知道了,她的身子骨原就不好,吃得再多也不會吸收,所以看起來病懨懨的不長肉,您若看了礙眼,我馬上命人將她帶出廳去。」丁紹冰柔媚嫵然的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聽說聚合樓上上下下每個人皆懂琴藝,不知道時某是否有幸聽這位婢女彈得一曲?」

在他翩翩有禮的請求裡,蘊涵著詭譎嘲諷的意味,丁仰賦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他的臉再度由青轉紅,無助地望了煙兒一眼。

「煙兒,你可願意?」

「不成不成!煙兒這等賤婢,怎麼可以讓她碰時二少的琴?」話一搶出,丁紹冰立刻遭到丁仰賦深惡痛絕的厲眼。

「住口!婢女也是人,你今天鬧夠了沒有?」

「爹!你就是這麼偏心,我可是你惟一的女兒,你為什麼就不能對我和?悅色些?煙兒不過是個奴婢,你對她說話的口氣就那麼溫柔,這是什麼意思?」丁紹冰氣炸了,恨不得將伏在地上的煙兒千刀萬剮。

「夠了!連這種芝麻綠豆的家務事也要選在今天一併丟人現眼嗎?」丁仰賦不理會女兒的抗議,兀自繼續問郁還煙:「煙兒,我問你的話聽到了嗎?」

「承蒙時……時二少不棄,煙兒願意獻醜彈上一曲。」為了不讓老爺難堪,她鼓足了勇氣點頭。

「好,那就請吧。」時二少掀眉冷笑,等著看戲的心態再明顯不過。

由於伏在地上的時間過久,煙兒兩腿酸麻,一個起身加上貧血作祟,烏天暗地的感到暈眩,腳踩不穩,險些傾倒,幸虧旁人及時扶了她一把。

「謝……謝謝……」她虛弱的低喃,連頭也沒?,殊不知丁紹冰利刃眼神已將她削成片片。

「……不客氣。」時二少有兩秒鐘的錯愕,這婢奴輕得像棉絮,幾乎沒有重量可言。

緩緩走到琴案前,那根斷掉的弦還勾在琴尾的龍齦點上。

煙兒始終垂首,頂著一身濕濘,動作優雅的飄落琴凳。舒展十指,撩撥聲□琮流洩,琴音出奇的平淡,平淡得如飲甘甜泉水,舒曠神怡、泰然自得,令聽者情不自禁的放鬆自身情緒,將先前的煩躁驅之腦後;然而漸漸地,這樣的平淡起了劇烈變化,即使她拂琴的律動仍舊不疾不徐,曲子本身卻在轉折間哀怨異常,如泣如訴,感傷的氣氛糾結著每個人的胸腔,窒息的難受,彷彿因一杯泉水思及已故親人,飲水思源,想報答養育之恩卻是太遲。

音似無奈的一個持弦點到?止,琴聲畫下休止符,煙兒眼中無淚,只輕輕地、恭敬地起身向大家行禮,準備退離。

不知不覺中,一向不被別人琴聲所動的他竟心口熱流四竄,難以平復。

見眾人還浸埋在適才的憂傷中無法自拔,他怒急攻心,跨步橫身一擋,阻截了煙兒的去路。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陰沈嚴厲的黑眸閃耀著不服輸的倨傲。

她不卑不亢的躬身回答:「奴婢名叫郁還煙。」

「很好,從今天起,你是我時墨的敵手,一年後,我會重返聚合樓,和你一較高下!」

這樣斬釘截鐵的一番宣告,震驚了在場每個人。堂堂時王府的二少主,竟會對一個女婢下挑戰書?

「時二少,煙兒只是一個奴婢,她的琴藝也沒您高明,哪來的資格和您一較高下?」竹敏夫人看不過去的咬牙道。「是啊是啊,她剛剛彈的曲兒我們壓根兒沒聽過,一定是她自己胡亂譜的,您無須為了她如此煞費精神,一年後再與她比琴。」丁紹冰也急得直跳腳。

「哼,你們嘴巴說是這麼說,心裡恐怕不是這麼想的吧?沒聾的都聽得出,她的琴藝不但出色,琴技更是高明。」時墨目光漠然的掃了眼丁仰賦。「聚合樓有此高徒,丁老爺應該引以自豪才對。」

無聲歎息,丁仰賦心知肚明,煙兒的天分全是來自於她的爹親郁定擎。

時墨的神情更加冷峻與諷刺。「更何況,她的大拇指還流著血呢,時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什麼?」瞪往煙兒那腫紅冒血的手指頭,每個人都呆掉了。

「走了。」身為時家人的優越感,讓時墨無心再待下去,轉身收扇走人,臨別的一眼冷冽得教煙兒凍結。

於是等時家人大搖大擺的離去,煙兒的苦難復又上演。

「賤婢!看我這次饒不饒你!」不知何時,丁紹冰已經取出了長鞭,目露凶光,惡狠狠奮力一抽,煙兒躲避不及,一扭身背上負痛,筆直地倒了下去。「千交代萬交代要你待在柴房別出來,你竟然膽敢躲在窗外偷聽,害得時二少斷弦,還自以為是的彈琴給時二少難看,你當真以為你有什麼狗屁天分嗎?」語畢又是鞭影交錯。

丁仰賦被女兒此等潑辣行徑弄得目瞪口呆,一時血氣翻湧奪口大喝:「紹冰!你瘋了??她犯了什麼錯,要你拿鞭子這樣抽打她?」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難道,我不在聚合樓的日子,你都是這樣對待她的?」

聽到父親這般悲憤難當的質問,丁紹冰倏地警覺到自己釀下了大錯,求救似地望向母親。

「老爺,紹冰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她的個性,你會不瞭解?」竹敏夫人沉聲道。「平日她連只小螞蟻都捨不得踩,又怎可能對付煙兒?她今天這麼生氣,全是因為煙兒令時二少難堪,讓你?上無光,所以一氣之下才拿了鞭子罰她呀。」「煙兒你說!事實真是這樣嗎?如果你還有什麼委屈是我不知道的,今天一併說出來,我自會?你作主。」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直往心頭燒,以往睜隻眼閉只眼,就是以為煙兒的溫馴可以改變妻子女兒對她的嫌惡,沒想到──他的姑息害慘了她!往後若雙腳踏進了棺材裡,他也無?見義弟郁定擎。

背後那道道灼燒的肌膚,教煙兒痛得面色死白,渾身發著冷顫,縮起流血的大拇指,她在地上掙扎著爬起,喘息著在丁仰賦面前跪下。

「老爺誤會了大小姐,她待我極好……」她不住顫抖。

「今日激惱了她,令她動鞭,全是煙兒鑄下的錯,老爺行行好,信了煙兒的話,別再追究下去了。」

「老爺!」竹敏夫人重拍椅把,神色浮囂的扯住女兒的手臂,擺出玉石俱焚的高姿態。「倘若你寧可袒護煙兒而不願相信我們母女倆,那我們走好了。」

廳內氣氛一時僵凝到極點,煙兒懇求堅毅的眸始終停留在丁仰賦臉上,他明白她的苦衷,只得軟下語氣:「竹敏,我要的不過是你們好好善待煙兒,真有什麼困難嗎?」

「老爺若覺得我待她不夠好,可以,往後她的事我不管,隨便她要怎麼樣都行。」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一個收留的賤婢,竹敏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

突然間,丁仰賦覺得好累好累,他想他是老了,才會好好一個家搞得烏煙瘴氣,他卻管不了。

只是,這聚合樓的聲名不能置之不理,有心學琴的學生還那麼多。

「罷了罷了!統統都下去吧。」他無力的扶椅而坐。「煙兒你留下來。」

竹敏夫人和丁紹冰深惡痛絕的獰惡眼神,一直到出了廳還不時回首停駐,然而煙兒垂首跪在地上,看不到這幕。

「煙兒,這麼多年來,丁伯伯讓你吃苦了。」

「不,老爺收留了孤苦無依的煙兒,煙兒即使吃點苦也不算什麼。」從不敢直諱他?大伯,是怕其他人聽了更是不齒。

「算算日子,你也十六、七了吧?」

「是的,煙兒已有十七了。」強忍著一波波襲來的痛楚,她一字一字答。

「剛剛你小露一手,丁伯伯真替你爹感到辛慰,你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也沒有埋沒自身才華,我想,依你這番成長,往後必定會有不凡的經歷……」丁仰賦忽地停住,不禁咒?自己年老眼盲,瞧不見煙兒臉上的蒼白和背上的傷,趕忙朝外頭大聲叫喚:「應度!馬上去請大夫來瞧瞧煙兒的傷。」

應度聽見,答了聲是便飛快疾走。

「用不著跪了,起來坐著說話。」

「謝謝老爺。」煙兒感激於心,緩緩地坐在大廳偏旁的雕花椅上。

「丁伯伯看得出,你對學琴這事特別專注,儘管我沒有特別的花功夫教你,不過偶爾我在學堂上授課,你光是旁聽就能有如此大的斬獲,實屬不易!」思及自己驕縱成性的女兒,他不勝唏噓。「而紹冰,偏就被她娘給寵壞了,別說彈琴,就連音律都辨別不出來,我丁某後繼無人,或許就是報應。」

「老爺千萬別這麼說,雖然大小姐不愛習琴,但她還有別的才能。」

「有句話,我擱在心裡也很久了,」他面色一怔。「煙兒,你可知道你的娘親是誰?」

眼中沒有凝聚太多的悲傷,她搖搖頭。「爹爹說,我沒有娘,我只是爹爹一個人的女兒。」

「那麼,你可曾聽你爹提過向晶華這個名字!」

煙兒顯得十分茫然,她仍舊搖頭。「從來不曾。」

「這就怪了,一直到他死前,你都不知道自己親娘是誰?」他蹙眉疑惑。

「煙兒確實不知情。」她黯然地輕聲答。

「那麼,你想過要去尋找她嗎?」

「既然不知道她是誰,又能從何尋起?」煙兒強咽口氣。

「我想,有沒有娘已經不重要了,煙兒只想專心一意的練好琴,其它的,我都不在意。」

「唉……」丁仰賦無限歉歎。「也難怪你能激起時墨的好勝心,時家人個個好強,但比起你,說不定還略遜一籌啊。」

「老爺,」提起這事,她的心中萬般愧疚。「禍子是我闖下的,要是給您添了麻煩,煙兒願意離開這裡。」

「這怎麼行?你除了待在這兒,還有別的地方以為?」

「我……」腦中浮現了君夢弦那張溫婉善心的臉龐,但她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畢竟,君夢弦身在青樓,她若想投靠姐姐,恐怕會令老爺不悅。

「我答應過你爹,絕對會將你撫養長大,讓你找到良人有所歸宿。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說過的話都不會收回。」

丁仰賦雙目炯炯有神的沉聲道。

「那時二少說的……」

丁仰賦嚴肅的臉上,出現一抹難得和煦的笑容。「這是你和他之間的約定,一年後,丁伯伯還等著你再度和他一較高下呢。」

煙兒愣了住,心裡既惶恐又不安,然而對於琴曲兒的熱愛無可抹滅,再加上丁老爺的信任與鼓勵,她暗下決心,就算把這十隻手指頭練到指紋盡平,她也絕不退縮。

TOP

第二章

半年後暮秋之節雨紛紛,顯出芳香妓院這晚的寂寥與稀少尋歡客。

雀姨心煩意亂的在大門口張望一陣,下雨天沒幾隻小貓出來遛達,想拉客?那可比登天還難。

「唉,這叫老天爺不賞飯吃,擋咱們的財路,才會雨一下就連續好幾天。」梁晶晶芳──香妓院的頭號紅牌,忍不住翻白眼說道。

「再這麼閒下去,我寧可回房裡睡大頭覺。」游咪咪不文雅的打著呵欠。

「是啊,就算有客人也不是什麼有錢大爺,我理都不想理。」白泡泡忙不?的撲著紅胭脂,仔細端睨巧鏡中的自己。

「你們夠了沒有?一個個唉聲歎氣,也不到大門口想想法子去!」雀姨一入紅粉堂,見每個人攤在椅上嗑牙閒扯淡,不由得怒從中來。

「雀姨,這雨下得又冷又急,哪裡會有大爺上門嘛!」白泡泡埋怨的嘟起紅艷艷的嘴,將巧鏡收起。

「不管有沒有,都不許你們個個懶散的窩在這裡頭取暖,去去去,都給我滾到大門口。」

「是,雀姨。」三人有氣無力的應,其他人只好跟著站起,乖乖走出去。

「還有你,夢弦!」雀姨一眼注意到堂邊發呆的她。「琴聲不許停,給我繼續彈著曲兒,這麼死氣沉沉的,像是妓院嗎?」

出神的思緒被喚回,君夢弦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撥弄起琴弦。

不知怎地,她今兒個老是心神不寧,浮浮躁躁昏昏亂亂的,就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然而,現實生活的她一切平靜,入了芳香妓院,對男人完全反感,只求多掙點錢留做小本,往後離開這裡才能求得生存。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事值得她心頭忐忑的?她反覆自問。

「哎呀,朱大少裡面請,大雨天的還來捧晶晶的場,真是多謝您了。」一到大門就迎到了大筆銀子進帳,無怪乎梁晶晶那風情萬種的嬌容亦發燦爛。

「呵呵呵!早就想來啦,這雨下個不停,卻也澆不熄我的火呀!」眼睛瞇成縫的矮壯男子,親匿地摟著晶晶的小蠻腰,不規矩的上下其手。

「急什麼嘛!先讓晶晶斟酒敬您三杯。」梁晶晶笑盈盈的帶著他到桌旁坐下,媚眼瞟了那些侍婢一眼。「還不快上菜?」

「是!」侍婢閒得太久,急忙退去。

待在這八年多來,對於男歡女愛,君夢弦早已練得視若無睹的好功夫。

「嘿,弦姐兒,來首「釀蜜曲」吧!」朱大少心情奇佳的吆喝著。

「是的,朱大少。」君夢弦回手一撩,迎合客人的胃口是她的要職。

此時雀姨不死心地帶著游咪咪、白泡泡,守在大門邊引頭高盼,突地,遠處一個瘦弱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慢慢接近,撐著把破得不能再破的傘,另只手則抱了架琴,人早濕了大半。游咪咪好奇地拉拉白泡泡,指指前頭那個女孩。

「你瞧,那是什麼?」

「說你蠢你還真夠蠢,一看就知道是個人嘛!還是個女的。」白泡泡索然無味的撥撥瀏海。

「瞧她那德性,好像快不行似的。」

「怎麼說?」

「笨哪!會走路歪來扭去的只有三種人──一是腳有問題;二是喝醉酒;這第三,當然就是人不舒服嘍……」才剛?自己極有見解的話沾沾自喜之餘,忽聽一旁的雀姨尖叫起來。

「哎喲喂,要命哪,有個姑娘家暈倒在前頭!」她急急轉頭使喚兩名保鏢漢子。「快快快!去把人給救回來,見死不救可是會折壽的!」

漢子沒料著雀姨會這般好心,對望一愕,不敢有誤的匆匆冒雨衝出去。游咪咪和白泡泡同樣呆呆地張大嘴,不相信雀姨會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等人?回來,雀姨怕影響生意,於是讓漢子將她安置在下人房裡。

咪咪和泡泡亦步亦趨的跟著雀姨到下人房,想弄清楚雀姨在打什麼算盤?

見到榻上躺著的年輕姑娘,兩人不由得相?一眼。

「雀姨,你不會是……」

「還不幫忙脫了她的衣服?」雀姨瞪著兩人,自己也挽起袖子。

「是、是。」

大費周章的將她一身濕衣裳脫去,三個女人皺起的眉頭層層疊疊像座山。

「好瘦……」

「根本沒長肉……」

「全身都是傷……」

盯著這怵目驚心的瘦小身軀,她們手忙腳亂再替她換上乾淨的衣物。

無疑的,這小姑娘長得清幽絕俗,雖然身子骨單薄了點,雪白的肌膚又疤痕無數,但雀姨若想收來妓院當個紅牌,憑她這張桃花般細嫩的瓜子臉,那肯定是艷冠四方。

不過──誰知道雀姨在想些什麼?

「用不著這樣瞧我,我可沒那麼卑鄙,會趁人之危逼她作妓。」雀姨嗤之以鼻的一哼。她哪會不清楚咪咪泡泡滿腦子想些什麼?

「噢,原來雀姨也會做功德呀。」游咪咪恍然大悟的擊掌。

「閉嘴,別以為每個老鴇都沒心沒肝喜歡推人入火炕,我孔雀可不是那種壞心眼的人。」放眼?多妓院,就屬她最有情有義有良心,不然也不會任手下姑娘對她沒大沒小了。話雖如此,幸好每個姑娘也都還忠心耿耿,不輕易被挖角。

白泡泡仔細瞧著這個病懨懨的小姑娘,發現她的眼皮微微扇動著,似要醒過來。她立刻哇哇大叫:「雀姨!她的眼睛在動!」

幾張臉擠在她狹小的視線裡晃來晃去,她虛弱地試著睜大沉重的眼皮,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我……」好陌生的環境!她吃力的扶著牆壁坐起。「我怎麼在這裡?」

「小姑娘,你暈倒在下雨的街道上,多虧雀姨好心救了你。」游咪咪訝異這小姑娘的眼瞳煞是分明,水澄澄地,可正是那勾魂的桃花眼。

「暈倒?」她暈倒了?這怎麼成,她若不能趕在入夜前找到芳香妓院,今晚就沒地方棲身了。想到這裡,她急忙掀被下床,抱住那架從不離身的琴。

「喂喂喂,你才剛醒想去哪兒呀?」白泡泡一急拉住了她的手臂。

「多謝各位姐姐的救命之恩,煙兒急於找人,不能在此久留。」

「找人也得明天找啊,雨下得這麼大,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白泡泡沒好氣的硬是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可是……」她偷偷打量著這些塗脂抹粉、容光照人的女子,還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夫人,心中有著小小的問號。「這兒是什麼地方?」

游咪咪的臉上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想嚇嚇這個小姑娘。

「這兒呀……叫作芳香妓院。」

怎知她一聽,難掩興奮之情的再度跳了起來。

「芳香妓院?」

雀姨有些傻眼,難不成這小姑娘正巧是來作妓的????

誤會解釋清楚之後,君夢弦也見到了這個闊別八年之久的女娃兒。

褪去了稚氣的青澀與圓嫩,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鬱鬱寡歡的眉目流轉間雋是憐人。

「夢弦姐姐,請您收留煙兒,煙兒已經無處可去了。」一向堅強的她,此刻卻噙著淚光,不敢將臉抬起。

「這是我八年多前的心願,即使換了個地方,我也不會說個不字。」君夢弦握著煙兒冰冷的小手,讓她安坐在自己房內的椅子上,疼惜的察看她十指傷痕,陣陣酸楚湧上鼻腔。

「瞧瞧你,粗活做得多,琴也練得緊,但身子搞得這麼糟,怎對得起你的爹爹?」

「只有把琴練到最好,爹爹才能安心。」她固執地答。

「傻瓜,哪個父親會希望自己兒女瘦得不成人樣?」

煙兒沉默了半晌,不免擔憂的抬起臉,怯怯地注視她。「夢弦姐姐,我若待在這裡,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當然不會。」君夢弦面帶微笑的拍拍她瘦弱的手背。

「往後你在這兒,就當是服侍我的丫頭,至於我原先的婢女,就差去給其他姑娘;還有,你得改口喚我小姐,才不會讓人聽了奇怪。」

「嗯,煙兒知道了。」

「那麼,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在聚合樓發生了什麼事?」

仔細看著煙兒的表情變化,她小心翼翼地問。

「……丁老爺病了,竹敏夫人和大小姐說我會剋死他們一家老小,於是一氣之下把我給趕了出來。」記得半年前,丁仰賦還信誓旦旦的告訴過她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說過的話都不會收回。然而他一病,哪裡還顧得了她?他連病榻前守著的是誰都弄不清楚了。

「丁師傅病了?」君夢弦心驚的追問,丁仰賦是自己一生尊敬的人,即使她在聚合樓的日子並不愉快。「要不要緊?給大夫看了沒有?」

「請過的大夫不計其數,但都束手無策,說是沒得救了,只能靠藥物拖延活命的時間。」一旦想起老爺對自己的照顧,煙兒就亦發感到自責與難過。為什麼好人總是不長命?為什麼爹爹死於重病,連收留自己的老爺也病入膏肓?

「怎麼會這樣呢?」搖搖頭,君夢弦淒惻地閉了閉眼。「像丁師傅這樣富貴的人,不該如此短壽才是。」

煙兒面容哀戚,卻沒有說話,將眼淚盡數往肚子裡吞。

「既然你都離開了聚合樓,就忘掉那一切吧。雖然芳香妓院不是個什麼好地方,但最起碼,這兒的人都不壞,只要你穩住意念不受影響,我敢保證讓你清清白白的進來,清清白白的出去。」

「謝謝小姐。」她即刻就改了口。

君夢弦沒再說什麼,總覺得煙兒的命不該僅是如此。

某種想法浮出檯面,但終究抑在心底沒說出來。

煙兒啊煙兒──說不定你有個很不平凡的身世……???

一行四人,夜奔在不見月光的黝暗雨幕中。?首的女子率先竄進一間廢棄雜亂的寺廟裡,動作利落的脫去笠帽斗蓬,極目環顧週遭,撣撣半濕的衣袖裙擺,等著其他人入內。

須臾,三個男人狼狽的奔進廟中,被另兩人攙扶的老者咳嗽不停,胸口沒由來得感到疼痛,他的臉一陣扭曲,呼吸急促收縮,雙眼暴凸的揪著衣襟,兩腿頓失支撐的力量。

「華姐,夏老頭好像不行了!」虎背熊腰的黑臉漢子驚聲大喊,急忙讓老者躺在地上作垂死掙扎。

向晶華屏氣凝神的快速點了老者身上的穴道,意圖讓他苟活分秒。

「怎麼辦?」另一名短小精悍的猴臉男子顫聲問。「他要是死了,我們到哪兒去找人?」

「說!」向晶華蠻橫的捏住夏老頭的下顎。「人到底在哪裡?這些日子由著你活命,是要你帶路,你今日若是橫屍在此,那麼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你家中的高堂和妻兒!」

頭髮半白的老頭氣若游絲,眼臉半閉,蠕動著干扁嘴唇。

「頂天,聽聽他說了些什麼!」她賺惡地撇頭起身。

黑臉漢子蹲下身,將耳朵豎起湊到夏老頭的嘴邊,想辦法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斷斷續續的,他只能將殘碎的語句慢慢拼出:「居……含……漏?」

「那是什麼?」向晶華氣急敗壞的瞪眼。

剎那間,夏老頭白眼向上一翻,斷氣了。

向頂天駭地跳離數丈遠,不住地發抖。「他……他死了……」

「夏老頭,要是我找不到郁定擎的女兒,你這條命,就當是白死了!」對於漸漸口吐白沫的屍體,向晶華蛇蠍般的惡毒心腸,一點起伏也沒有。

「華姐,人都死了,我們上哪去找「伽陀羅琴」」猴臉男子向立地憂心忡忡的問,不時畏懼地輕瞥夏老頭那死不瞑目的白眼。

「就照他死前說的話去找,既然已經快到大理京城,先在那裡尋找可能的線索再說。」反覆咀嚼「居含漏」三字涵意,就是想不透和什麼有關?

「是的,華姐。」向頂天和向立地同聲回答。

「師父還在等著我們的好消息,若教他失望了,大家都活不了。」向晶華陰沈的眼無比嚴峻。年過四十的她,儘管仍保有一點女人姿態,然而殺人不眨眼的本性,舉手投足間總讓人不寒而慄。

望著寺外的綿密雨景,舊時記憶打亂她的思緒,那晚溫存的美好歷歷在目……她握緊拳頭,將這擾人的畫面逐出心頭。

郁定擎呀郁定擎,當年你饒我一命,今日我卻非取回「伽陀羅琴」不可,你在黃泉路上也別怨我,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會刁難你女兒的。???

一連多日的大雨過去,久未露臉的燦爛陽光,讓心情一度蕩到谷底的雀姨樂不可支,趕忙整頓芳香妓院裡裡外外,打算有番新格局、新氣象,吸引更多客人上門。

招呼著一個個回籠的客人,雀姨即使笑得臉部抽筋也心甘情願,虧損了這麼些天,可得加緊補回來才行。

「哎呀,是侯大爺,歡迎歡迎,真是好久不見!」雀姨笑燦如花,對來人畢恭畢敬,不敢稍有怠慢。這濃眉虎目、天庭飽滿的男人,可是「無偷窩」的強盜頭子侯立史,任誰見了他都心生畏懼。

「不知侯大爺今兒個要點名誰呀?」雀姨一問完話,馬上就注意到身後跟著的兩張陌生臉孔。「這兩位是……」

「是我的胞弟,特地帶他們出來開開眼界的。」他粗聲粗氣的替他們回答。

「既是如此,開個廂房,我讓五、六個姑娘進去陪諸位一塊,好不好?」

「不必了。」其中一名男子正色道。「我們兩個坐在廳中聽聽琴就行。」

「聽琴?」雀姨還真不知道有人來妓院只想聽琴而已。

「別理他們,這傢伙從以前就愛去聚合樓聽人彈琴,死性不改。」侯立史沒好氣的瞪了兩兄弟一眼。

「沒關係、沒關係。」雀姨怕弄擰了氣氛,連忙朝裡頭叫喚:「咪咪呀!侯大爺來了,還不快出來迎客。」

「哎喲,人家來了嘛!」

不一會兒,游咪咪一身喜紅的扭著腰枝,見到侯立史不由得嗲了嗓音:「死相,這麼久沒來看人家,是不是有別的新歡了?」

「胡說胡說!我侯立史這麼專情的人,哪來的新歡?」侯立史持胡大笑,讓咪咪黏著進了廳,後頭的兄弟倆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去。

繞著曲廊尚未到廳堂前,耳邊聽聞曼妙清亮的彈琴聲,侯立強忽爾加快步伐,先行入廳悄然落坐在一張椅子上,目不轉睛的看著樓閣上彈琴的佳人。

侯立勇歎口氣,知道二哥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過當他抬頭一瞧,卻也忍不住的定住視線。

那撫琴操弄的佳人巧妝盛扮、珠圍翠繞,載溢風情無限;

但令他心頭撞擊的,卻是那侍守在旁的素?女婢。

可惜呀可惜,這樣明艷無儔的絕美容貌,在刻意樸拙的掩飾下隱去光芒,否則待在這種尋歡之地,遲早被尋歡客點名而去。

這樣的念頭剛掠過,幾名丫環送上酒菜,侯立強無動於衷,侯立勇只好獨自一人大吃大喝。

「哇,好美麗的姑娘呀……」喝醉酒的客人跌跌撞撞地欲往樓閣上行,被眼尖的幾名丫環給緊急攔住。

「蒲大爺,上頭是咱們夢弦姑娘彈琴的地方,她賣藝不賣身,您可千萬不能上去呀!」

「走開,誰也別阻欄我!」腦滿腸肥的蒲攻膺,使上蠻力將她們全數推下去,一聲聲的摔跌哎喲聲,驚動了所有人。

「哎呀!蒲大爺,您這是幹什麼呢?我們不是已經在陪你了嗎?你做什麼還要找別的女人啊!」梁晶晶在階梯上急急喊著。

君夢弦見到此景,倏地收指停弦,神色厭煩的瞪著蒲攻膺。打自她進芳香妓院至今八年,這種借酒裝瘋賣傻的男人,她早就見多了。

不姐……」煙兒才剛來沒幾天,自是不知如何應對,她怔忡地隨著君夢弦退到角落去。

「別怕,待會兒就會有人來處理。」君夢弦面不改色的低聲道。

果然,雀姨在得知後匆匆忙忙跑進大廳,身後跟著四名壯漢。

「快快怏,把蒲大爺給請下來醒醒酒!」

蒲攻膺垂涎的口水卻不是滴在君夢弦的身上,而是那個稚嫩的丫頭。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大爺我怎麼從沒見過你?」他搓著手步步逼近,色慾薰心的嘴臉十足猥褻。「嘿嘿,我直覺你跟我有緣,不如你讓我買了作妾,也省得在這裡辛苦掙錢了,好不好啊?」

「蒲大爺,您別驚嚇我們這新來的丫環了,她還小,不懂服侍男人這一套,還是讓咱們其他姑娘侍候您吧!」用聲音引起蒲攻膺的注意後,雀姨使眼神朝壯漢們一瞥,他們大步邁出,伸手就攢住了人。

「你們膽敢碰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他氣沖斗牛的粗口咆哮,雙腳又踢又踹,差點就把欄杆給從中折斷。

侯立勇只當是場好戲看,反正侯立史也不在廳上,但他忘了二哥侯立強是個以正派自居的正義使者。霍地,侯立強蹦離椅子,瞬間閃到蒲攻膺的腳邊,拿起一壺酒,倒得他滿身滿臉。

「哎呀──」雀姨揚住臉不敢看,這下可慘了,誰不好得罪,偏得罪這個色大膽也大的蒲攻膺。他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在這大理京城,雖比不上黑比肝的霍大爺一家,但也名列前茅。

「誰、誰用酒淋我!」再醉被這一淋都醒了,蒲攻膺暴跳如雷,惱火地兩眼冒煙。

「是我。」侯立強毫無所懼的立在他面前,挑釁的不屑冷笑。

「你?你是什麼玩意兒,知不知道我是誰來著?」

「當然知道,你是專門收集漂亮女人作妾的蒲攻膺。」他背過身。「也是我侯立強最?痛恨的下山爛之一。」

蒲攻膺惡狠狠地將身旁的桌子一腳踹倒。「敢罵我是下山爛?好,你夠狠!有種的話報上名字。」

「「無偷窩」的侯立強,隨時候教!」

一聽這響噹噹「無偷窩」三字,蒲攻膺嚇得腿都軟了,幸虧眼前這人不是侯立史,要不他就完蛋啦!

「哼,這種爛地方,下回用轎子請我,我都不來!」蒲攻膺頭也不回的夾著尾巴速速跑走。

不過雀姨可心疼死了,抱住殘廢的桌腳,也不知還能不能修復。

「損失多少都記在我們的帳上,用不著擔心。」侯立強沉聲道。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雀姨喜出望外,卻故意佯裝出忸怩不安的模樣。

「立勇,我們走吧。」無心再繼續聽琴,反正他原就沒有上妓院的習慣,四十歲的年紀了,還是孤單一人。

「噢。」

佇在閣樓角落裡的君夢弦,看著這一切不免失神,這輩子,她還真沒瞧過幾個有正義感的男人,身在青樓更不多見,如今這個行徑奇特的男人,卻讓她稍稍抹去對男人的厭惡與不信任。

「無偷窩」的侯立強……她想她記住了這個人。???聚合樓「大小姐,時二少突然登門拜訪,你快些出來!」

聽到奴婢雅雅在門外急聲叫喚,丁紹冰不耐地開了房門。

「做什麼大呼小叫的,什麼事啊?」

「時、時二少他現在人已經在仰天廳,老爺病得那麼嚴重……竹敏夫人又不在,所以……」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斷續說著。

「你說什麼?時二少在仰天廳?」喜上眉梢的她,情不自禁地雙頰染上紅靨,下意識的整理自己衣擺。「他──是來找我的嗎?」

「奴婢不敢多問,還是請大小姐親自過去接待吧。」雅雅已冒出一身的汗。

「好,我馬上過去。」

穿過蜿蜒曲折的綠色庭園,丁紹冰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她惱著自己害羞得太過明顯,但又攔不住少女情懷的一番期待。

進了仰天廳,時墨就端坐在客椅上,閒適恬淡的啜飲著熱茶;半年不見,他變得更加英挺、更加卓爾不凡了,不變的是一身白衣,以及一把折扇。

「紹冰向時二少問安。」她溫婉有禮地嬌聲道。

「嗯,聽說丁老爺臥病在床,是真的嗎?」時墨沒瞧她半眼,兀自拿起扇子輕輕煽風。

「是的,請了不少大夫都說藥石罔效,不知如何是好。」

黯下眼睫,丁紹冰的表情確實是難過的。

他沉吟幾秒。「過些天我請家中的太醫過來瞧瞧,說不定有所幫助。」

「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丁家上上下下,都會記得時二少的恩德。」她感激涕零的說。

「那倒不必。」目光勉強的落在丁紹冰的臉上。「我只是想來確定,府上那位婢奴,是不是有把半年前的約定放在心上?」

「約──定?」笑臉立刻僵在半空中不動。

「是的,我全心全意的練琴,可不希望她故意荒廢琴藝,讓我大失所望。」時墨狂放不羈的冷冷撇唇。「我時某人要的,是登峰造極的完美琴藝,在此之前,得靠一次次的比賽來激厲自己,否則,我連個婢奴都贏不了,哪能上得了檯面呢,你說是不是?」

呼吸急促的丁紹冰,只覺手腳冰冷,心裡混亂得很。

「話說回來,可否請那位婢奴出來一見?」這是他今天來的目的。

「我……」

「你還有事要說?」

「時、時二少,是這樣的,那個婢奴她……她已經不在聚合樓了。」

「不在聚合樓?!」啪一聲倏地收扇,森沈的冷光不留情的射向她。「她去了哪裡?為什麼沒留住人?」

「對不起啊時二少,」她嚇得面色慘白。「不是我們不留,而是……而是她執意要走,所以……」

「我要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時墨已經逼近到她眼前,那忽然猙獰的俊臉,把丁紹冰嚇得魄散九霄。

「她……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的笑容比寒冬冰雪嚴冷。「原來你們聚合樓都任由下人來來去去的,是??」

「不,不是的,是她待不下去不願?奴,所以才走的。」

「我看是你趁你爹重病之際,強行將她攆走的吧?」半年前仰天廳發生的一切,他全看在眼裡、放在心底。

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言詞,丁紹冰再也招架不住了,顧不得面子,哇一聲哭了出來。

「哼,離約定還有半年期限,這段時間夠你大江南北的把她找回來,要是找不回來,這聚合樓的招牌就等著被拆吧!」

語畢,時墨冷酷的拂袖而去。

丁紹冰哭腫了眼,心上人殘酷無情的字眼,將她僅存的柔情瓦解。

郁還煙!這輩子若無法見你身敗名裂,我誓不眾人。

TOP

第三章

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君夢弦接過煙兒遞來的濕毛巾,將臉上胭脂輕輕抹淨,無意間瞧見雲鬢裡藏著的一根白髮,她驀然心驚,有著歲月不饒人的敏感。

「煙兒,你瞧瞧我是不是年華不再了?」靠近鏡子挑出那根白髮,她若有所失的輕聲問。

「小姐多心了,你一直都很美麗,比晶晶姐還漂亮。」煙兒發自內心的答。

「別尋我開心,都近三十歲的人了,哪能和晶晶比?年輕就是本錢,好比你,即使一身樸素,還是不時引來覬覦。」

「如果可以選擇,煙兒情願不要有這樣的容貌。」煙兒頓了頓。「對了小姐,你注意到沒有?那個「無偷窩」的二頭子,沒兩天就跑來聽琴,既不喝酒,也不尋歡,可真是個奇怪的人。」

君夢弦停住動作,將懸在半空的手慢慢垂放到鏡台上。

「當然注意到了,自從個把月前他喝退蒲攻膺之後,三不五時就會瞧見他的出現,一個強盜竟然會對聽琴有興趣,這可真是前所未聞。」

「說不定他是因為喜歡小姐,所以才來的。」煙兒漫不經心的道,將君夢弦盤住的髮髻拆下,渾然不知她的表情有剎那的愕然。

「別胡謅了,連沈大爺誠心誠意的下大筆聘金都讓我拒絕了,這輩子,我已抱定一輩子獨身。」君夢弦一笑置之,試圖掩飾心底的小小漣漪。

煙兒取出梳子,細心地替君夢弦撫平青絲。

外頭傳來拍門的聲音,一群人鬧烘烘的,似笑成一團。

「是誰?」煙兒忙問。

「我是晶晶,快開門來,有好笑的事情要告訴夢弦姐,呵呵……」說罷又笑個不止。

將門一敞,晶晶、咪咪、泡泡等人蜂擁而入,圍著君夢弦紛紛搶著話。

「好了好了,你們七嘴八舌的要我聽誰的?」君夢弦頭痛極了。「晶晶你說,什麼好笑的事情要告訴我?」

「喏,你的情書。」梁晶晶賊笑著將一張被抓爛的紙遞到她面前。「是「無偷窩」那個二愣子托人拿來的。」

「情書?」

「是啊是啊,你別怪我們偷看,都是雀姨不好,她壞死了,找了個識字的人當?念給大家聽,還說上面錯字百出,害我們一個個都快笑翻了。」白泡泡捧著笑痛的肚子道。

「你們、你們怎麼……」煙兒替小姐感到忿忿不平,但君夢弦用手勢打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不礙事,雀姨知道我對男人早沒了七情六慾,所以不會在意的。」君夢弦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將紙攤平,端睨上頭龍飛鳳舞的一堆草字:輕唉的金莫嫌:我對你森森的唉意,如淘淘江水,連天地都會枯棄;

對你的吃情一片,多希枉你能感動,多橋我一眼,也許我呸不上你,但這世上我還是只洗官你一個,如果可能,求求你接受我森森的一片唉意吧!

你的強戈筆按捺不住的,她噗哧一聲同樣笑了出來。

「小姐?」煙兒睜大眼。真有這麼好笑嗎?

「依我看,這情書肯定不是他寫的,雀姨說呀,送信來的是個小哥,還苦著臉說是被草上飛逼的。」游咪咪怕想說的話被搶走,趕緊脫口而出。

「誰是草上飛?」君夢弦止不住笑意的好奇追問。

「就是侯立強的妹妹侯荔誹啊,聽說是個鬼靈精怪呢,學了點輕功就愛飛來飛去,也不知道這草上飛是她自己取的,還是別人叫的。」晶晶噘噘嘴。

「這可真是有趣,原來「無偷窩」這一家子,都不算是超級大壞蛋。」不知怎地,君夢弦的笑容變得柔情似水,令一旁的煙兒有些兒怔忡。

「本來就是,人人都怕侯立史,可我偏不,他呀,床上功夫可是一流的呢!」游咪咪不害躁的沾沾自喜。

君夢弦不由得白了她一眼,把信塞到她手中。「夠了沒有?煙兒不經事別污染了她。還有,這信請雀姨替我處理吧,我想,侯立強說不定還不知道這事情。」話裡有著看好戲的心態。

「好主意,我這人最愛看熱鬧了,要是讓滿城的人都知道這事,那侯立強肯定氣得七竅生煙。」游咪咪拍手叫好,?佳人說著說著又一溜煙跑出去。

「小姐,」煙兒總覺不妥,那個侯立強畢竟幫過她們。

「這麼做好嗎?」

君夢弦不置可否的聳肩,其實心裡另有想法。

但她沒料到,一封情書會引起這麼大的連鎖效應,先是侯立強的妹妹侯荔誹夜采芳香妓院,掉進假山水池裡,幸虧煙兒眼明手快,不由分說的跳下去救她,才沒釀成大禍。

之後侯荔誹因情書一事惹火二哥,心裡愧疚想做補償,但君夢弦根本不想嫁人,所以隨口掰了個理由,說她曾在「鑾金四臂菩薩」前起誓終身不嫁。怎知一個戲言竟讓侯荔誹當了真,千里迢迢動身前往貢玉鎮,是她始料未及的。

等候立強、侯立勇兄弟倆將她帶回時,已過匆匆數個月,才知侯荔誹險些毀於惡人之手,一度重傷昏迷不醒,讓她著實過意不去。

為了補償犯下的錯,君夢弦帶著煙兒跨出了芳香妓院,不時帶著藥草補品到「無偷窩」探望侯荔誹,就此注定她和侯立強的不解情緣。???

「煙兒,你在外頭等我一下,我在蒙谷大夫這訂了不少上等藥材,一會兒就出來。」

拎著大包小包的補品,郁還煙點頭看著君夢弦走進藥草鋪子。

烈日當頭,陽光刺眼的教人睜不開眼,她挪步躲到賣包子小販的草蓬底下遮蔭,輕吁一口氣,額上早已泌出香汗。

「小姑娘,要不要買個包子呀?」賣包子小哥慇勤的問。

「呃……不了,謝謝你。」她窘迫的答。也不好阻了人家做生意,急忙往蓬外走。

「哎呀,不買沒關係,用不著站到外頭曬,我小哥可不是小氣的人。」小哥見她長得標緻,那雙亮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才不忍心讓她給太陽曬昏了。

「謝謝你,你真好心。」勉強牽動嘴角一笑,煙兒又慢慢踱回陰暗處。

正想著小姐怎麼進去這麼久的時候,一抬起頭,她驚駭地退了數步。

「果然是你!」那雙桀騖不馴的冷眸,在對上她惶恐的眼後萌生笑意。「怎的,還記得我吧?」俊挺的外貌,總以漫不經心掩飾真正情緒,只在精光冷斂的黑眸中,稍微洩漏了讓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緩緩地收起折扇,那身白衣就像她的夢魘,同樣蒼白了她的臉。

「對不起,小女子並不認得閣下。」倉惶的將臉別開,生硬的聲音逼出喉管。她已經害了丁老爺,不能再害夢弦姐,假如裝作不認識可以逃過這一劫,她就得發揮蹩腳的演技不可。

「不認得?」時墨仔細打量她,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憑他過人的記憶力,是絕對不可能認錯人的。將近十個月不見,她稍稍豐腴了些,該長肉的,都沒教人失望,那個曾經瘦如紙板的女婢,如今曲線玲瓏;當然,若以他審美的標準判定,仍是過於纖瘦,但整體說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

這真是個意外,他不知道那個被熱茶潑、被鞭子打的小婢女除了彈得一手好琴,還是個驚?天人的美女呢。

極力避開他剖析般的深邃視線,君夢弦的出現無疑救了她一命。

「小姐,我在這。」她急忙頭也不回的跑走,把時墨丟在身後。

「怎為了?」君夢弦注意到她神情焦灼,急忙撐起紙傘。

「哎呀,看我這記性,忘了把傘留著讓你遮陽,是不是熱過頭了?」

「不、不,我們快走吧。」煙兒不敢逗留,扶著她加快腳步的遠離此地。

時墨望著兩位伊人娉婷的身影離去,復又執起扇子風。

「殷旗,替我查查這兩位姑娘住哪兒。」他動也不動的對著身後人說道。

只見一名忠心耿耿的家從走上前來。「二少爺,不用查了,那個較年長的姑娘是芳香妓院鼎鼎有名的琴師君夢弦,另一位小姑娘,則是她的貼身丫環。」

「芳香妓院?」又是一個意外!聚合樓待不住,就乾脆跑去妓院?奴?

「是啊,那個君夢弦聽說賣藝不賣身,近來因和「無偷窩」的人牽扯在一塊,還曾鬧得滿城風雨呢。」

「哦?「無偷窩」──」意外中的意外!他甚覺有趣極了。「那麼,改日咱們就去芳香妓院尋歡作樂一番,順便聽聽這君夢弦的琴聲,是不是比她身旁的丫環還要動聽。」

一聽主子打算到芳香妓院,殷旗和幾名家從莫不緊張的嚥了口口水。

這事要是傳到王爺耳裡,那還得了????

晌午用膳完畢,陸太醫照例乘轎來到聚合樓,為久病不醒的丁仰賦看病。

竹敏夫人臉色凝重的陪侍在床榻邊,身心在長期折磨下已見憔悴。

「上回抓的藥,都服過了嗎?」駝背老者在把完脈後,皺眉詢問著她。

「服是服過了,不過大部分都給吐了出來。」

「這樣啊,」儘管陸太醫年過六十,但聲音依舊洪亮有力,身子骨相當健朗。「所以說,他一直都沒醒過了,是不?」「是的。」竹敏夫人停頓幾秒,似又想起什麼。「有幾次,我聽到他嘴裡含糊不清的夢囈些什麼,急忙湊過去瞧,眼睛是閉著的,我想,他是在做夢吧。」

「哦?」陸太醫腦中靈光閃現。「下回若再聽到他在囈語,試著把他說得聽清楚,說不定對他的病情會有幫助。」

竹敏夫人似懂非懂的點頭,反正陸太醫說的,她只能照單全收。

「我說過,您家老爺生的這怪病,不是一般藥帖靈芝可以治的,就連我從醫四十餘年,也沒碰過這種症狀,想治好他的病,得費點功夫。」

「是、是。」

一直站在旁邊的丁紹冰忍不住插嘴道:「難道這普天之下,沒有人可以治好我爹爹的病??」

「紹冰,不得無理!」竹敏夫人一驚。對個醫者說這種質疑的話可是大不敬,幸好陸太醫看來並不在意。

「問的好,老身確實想過這個問題。」陸大醫微笑的看了丁紹冰一眼,沒有責怪的意思。「普天之下,醫術高明之人何處尋?若問我,我倒耳聞兩個濟世神醫的名諱。」

「這兩個人是誰?到哪兒才能找到他們?」丁紹冰顧不得挨揍,睜大眼急問。

「南木北水,一個叫木濟淵,另一個叫水芙蓉,一男一女,一南一北。」

「然後呢?」她在乎的是未完的下文。

「如果傳聞非假,木濟淵已經去世了;至於水芙蓉,也隱姓埋名許久,不知身在何方。」

「所以說了這麼多,全是廢話?」丁紹冰呆若木雞的喃喃自語。

「當然不是,否則老身何必浪費唇舌?」陸太醫又笑了。

「木濟淵雖死,但他有個女兒繼承了他的衣缽,在蒼山一帶懸壺濟世,想找她,得靠運氣。」

運氣?丁紹冰茫茫然,腦中盤旋著陸太醫的話。

送走了陸太醫,竹敏夫人繼續守在榻前寸步不離,丁紹冰強忍心中悲傷,失魂落魄的慢慢走到院子裡。

發了好一陣子呆,一回神,才知應度站在她面前喊她許久。

「大小姐?你沒事吧?」

「又有什麼事了?」如今聚合樓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落到她的身上。

「是這樣的,我們查到煙兒的下落了。」

「真的?」煙兒兩字像靈藥似地讓她立刻振起精神。「她在哪裡?」

「芳香妓院。」???

今兒個是什麼古怪日子啊?

雀姨張大著嘴合不攏,一個個客人如流水灌入芳香妓院,簡直要爆滿了。更教人猜不透的是,怎麼來人全都不要姑娘作陪,只要待在廳中喝酒聽琴就好了呢?雖然光靠這些就能撈上一筆小財,但雀姨還是滿心納悶,不明白是什麼道理。

「有沒有搞錯啊?咱們芳香妓院快變成第二個聚合樓了。」梁晶晶掀眉不解的低嚷著。

「這也難怪,聚合樓的丁老爺生了場大病,那些個琴師走的走、溜的溜,氣勢一落千丈,哪像咱們還有個夢弦姐當台柱,可以讓雀姨多掙些酒錢。」白泡泡比手劃腳的道。

煙兒躲在簾子後見到這從未有過的大陣仗,不禁有些擔憂,總覺得……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

「煙兒,在發什麼愣?咱們該出場了。」君夢弦倒是氣定神閒得很,好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噢。」煙兒應了聲,垂著臉尾隨小姐走出去,外頭立刻爆響出如雷掌聲。

君夢弦的想法是,她只是一個點綴氣氛的小小琴師,無須刻意討誰的歡心,因而沒多作表情,踏上樓閣台階,緩緩落坐在琴凳上。

煙兒從容不迫的將香爐裡的烏沉香點燃,並將覆在琴身上的琴囊取走。

淨珠聲一起,行雲流水的琴音舒展了廳上眾人的糾結眉心,她擅長營造歡樂曖昧的氣氛,讓每個前來的客人有著好心情,這才是她最終的責任。

沒人注意到,時墨就混在自己安排的?多人群裡,虎視眈眈的往視著煙兒的一舉一動,耳朵卻滴水不漏的聽著君夢弦的琴音,只不過他失望了。

在另一邊,丁紹冰換上男裝,僑扮成男人樣貌,同樣隱在暗處瞪著郁還煙這個賤婢,心裡怒火四起,卻不得不忍耐。

一曲終了,從混雜的人群裡忽然蹦出一個不屑的粗鄙聲音:「這種下等琴藝,也敢在這兒獻醜?」

偌大的廳堂霎時鴉雀無聲,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承認是放話者。

雀姨瞠大眼,讓這措手不及的情況給弄得傻眼,想出面圓場,卻想不出好聽的話來。

君夢弦面不改色,反而柔媚嫵然的嫣然一笑。

「大爺們來此是?尋歡飲酒,小妹在此彈琴純?生活,又何苦為難小妹,刁難小妹?」

「哼!」放話的漢子原是受了時墨的吩咐而照本宣科。

「你這琴彈得這麼糟,我們聽了連酒都喝不下,看你一把年紀,音也抓不穩了,還不如讓旁邊那個小姑娘來彈,說不定還好聽得多。」

「您太看得起咱們丫環了,她不懂琴藝,如何彈給大家聽?」為了保護煙兒不受侵擾,君夢弦泰然自若的應對著。「是嗎?」另一個高傲的男音介入。

煙兒定睛一看,腦門轟然劇響。那個陰魂不散的時二少,竟然找上門了!

時墨風度翩翩的從人群讓出的小徑中步出,一襲白衣,再度刺得煙兒幾乎不想睜開眼。

「你們騙得了別人,卻唬弄不了我。」頎長挺立的身形立在階梯下,背過身,朝著雀姨露齒一笑。「不介意在下強要這位丫環彈上一曲吧?」

雀姨害怕得縮了縮脖子,雖然來人身份不明,但光憑他帶來的這等人助陣,就夠教人緊張的了。

「不……不介意。」

無須用言語求證煙兒是否認識這個男人,從她自責歉疚的眼睛裡,君夢弦已經肯定了這個事實。

「好吧,我彈。」為了不連累大家,煙兒挺直背脊,從角落裡站出來。

君夢弦起身退至一旁。從不干涉她廢寢忘食的勤練琴藝,心裡也多少明白煙兒的琴技已臻純熟境界,但究竟是到達什麼程度,她也沒個準兒。

撫弄琴弦,煙兒深吸一口氣。

「咚咚咚……叮叮叮……」的幾個亂調,她笨拙而淩亂的胡撥一通,擺明自己是個不會彈琴的人。

時墨臉色驟變,眼中凝聚的危險與惱火,讓他變成一頭兇惡的獅子。

衝到閣樓上,他狠狠揪起煙兒纖細的手臂。

「你想做什麼?」君夢弦直覺的想撲過來,但他低喝一聲,底下的隨從將整個芳香妓院的人團團圍住。

「放心好了,我時墨不是個好色的登徒子,暫借你丫環敘?

舊,保證不會傷她絲毫。」話落,他迅雷不及掩耳的點了煙兒身上的睡穴,橫身一抱,瞬間就將她給帶走。???睜開眼,全身酥麻的像要瓦解。

郁還煙瞪著陌生的紫色綾羅簾幔,倏地坐直身子。

「醒了?」

背對她而坐的白衣男子緩緩轉過來正視著她,那唇邊的淺笑異常柔和,但煙兒沒忽略他黑眸深處的犀利冷光,揪住襟領,心跳聲疾如擂鼓。

「甭擔心,你不會在這兒失身於我的。」

一室的富麗典雅,讓煙兒心頭的不安加重。「你……你把我抓來這裡,到底有何用意?」

「這可是個老問題。」他扳扳手指頭。「算算日子,距離這一年之期也差不多了,?免你再度失蹤,我只好扣留住你。」

「扣留我?」煙兒壓抑著情緒,冰冷雙瞳卻迸出怒火。

「堂堂一個時二少,做出扣留平民女子的舉動,要是傳了出去,恐怕有損你的聲名。」

「別不知好歹,能待在我這座樓閣裡,可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不要這樣的福氣,我要回去!」捏皺了被子,她氣極惱極。

「回以為」時墨立起身,潔白無瑕的衣裳沒有一點折痕。

「你這麼喜歡待在芳香妓院供人叫喚?」

「注定是我的命,我心甘情願。」撇臉不願觸及他的探究目光。

「你怎麼知道被我扣留在這兒不是你的命!」他眉梢輕往上揚。

「總之,我不要待在這裡,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不可以把我拘禁在這裡!」她的鏗鏘語氣重複著決心,但他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在這兒有什麼不好?我會派個侍女專門照顧你,不但供你吃住,還可以讓你專心練琴,如果你聽話些,說不定我可以允許你四處走走。」

「不用了,多謝時二少的好意,煙兒承受不起,還是請您放我回走吧。」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她眼中的斬釘截鐵,再度激怒了時墨。

「郁還煙,你以為你的倔強可以說服我??」好脾氣自他臉上消磨殆盡,逼到煙兒所處的床榻前,她心驚的縮起身子拚命往後退。

「不管能不能,我就是不要待在這裡!」儘管牙關隱隱打顫,她還是不願屈服的喊出聲來。

尊貴高傲的時墨,自小到大從未遭受過這樣決斷的拒絕,?

她處心積慮、耗盡耐心,換來的卻是她冷漠回應。這樣的屈辱,徹底惹火了他!

他衝上床榻扯住她緊抓不放的被褥。「放開!」

被他青筋暴突的模樣駭到,煙兒有如一隻驚弓之鳥,將被褥死命圈住一再後退,背脊早已頂到涼颼颼的牆板。然而,他的蠻力怎是她薄弱力氣所能抵抗的?眼前一花,被褥「嘶──」地一聲蹦出填充的棉絮,散了滿床。

煙兒又踢又踹,尖叫著祈求有人前來救她,不過這兒顯然是時墨獨自擁有的庭園樓閣,自然沒人敢插手管這檔事。

「哼,與其叫人救你,不如你答應我乖乖留在這!」時墨霸氣的咆哮,絲毫不顧最愛的白袍裂了縫。

「我不!」留在這就等於成了他時二少的人,她絕不屈服!

沒人見過時墨失控的樣子,也沒人聽過他發狠大吼的聲音。印象中的二少爺總是一襲白衣,手執折扇,看似溫文儒雅,又有著天生的高傲,但大家心裡明白,他還有著內斂的冷酷。

聽著從「斂琴閣」傳出的救命聲、爭執聲、與怒吼聲,守在花園外的家僕們都噤聲不動,任誰也沒有兩條命,敢去救這個可憐的小姑娘。

幾番掙扎之下,煙兒依舊倔得不肯求饒,時墨喪失理智,霍地扯破她胸口大片衣服,露出肌理細緻的雪白皮膚,以及一個赫然醒目的紫色胎記。他震愕的倒抽口氣,屬於男人的血氣陽剛霎時充塞四肢百骸。

更出乎意料的是,郁還煙不動了,這一刻,她緊咬牙齦,傲氣凜然的昂起臉,再也不掙扎了。

她不求饒,就算他以侵犯她的身子來作為脅迫,她也不會低頭,什麼都可以摒棄,就是自尊不能撒下。爹爹一再三申五誡的,就是這個道理!

「你──」

瞥見她凝聚在眼中的倨傲與不懼,時墨呆住了。

桃花般絕美的容貌,勾人心魄的水漾澄瞳,薄巧如綢的嘴唇……那楚楚動人的樣態,該是我見猶憐的荏弱與嬌惜,但加諸在她身上的倔氣,卻像一道施了咒的符,奪去他的魂魄,奪去他的思想,奪去他經脈裡凝結的血液。

如遭雷擊的撒回停在她肩上的手,他喘息著將臉避開。

他是怎為了?

他究竟是發了什麼瘋?

不過是一個妓院裡養的丫環,值得他丟下理智這樣對付她?

「你為什麼不抵抗,為什麼?」他激動莫名的粗著脖子,大聲叱責著。

在察覺他已經遠離她數尺之後,煙兒沒有絲毫放鬆,顫抖地用殘破衣角掩住胸口,冰冷的話裡多了點淒涼。

「抵抗你,有用嗎?我喊破了喉嚨,有人敢救嗎?」

「你!」他再度神色陰鷙地沉聲咆哮:「你的意思是,我真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你當真認為,我恃著自己身為時王府的人,就會欺掠你、強迫你?」

煙兒恍惚地看著滿床的飛絮,唇邊有著似笑非笑的無奈。

「真是如此,這也是煙兒的命。」

「又是命!」喉嚨裡傳來的痛楚,提醒他不能再提高音量了。「你該死的以為我留你在這是為了什麼?我一心一意的練琴,為的是要和你分出高下,不是要納你?妾,更不是要欺你為奴!」

「時二少若真想和煙兒比琴,煙兒就在芳香妓院裡,不會再失蹤了。」她的回答,淡得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好!我信了你,郁還煙!你要是膽敢再遠離我的視線一步,就請先想好自己的下場!」

捲著狂風怒火衝出大門,他把最後的問題丟給了家僕。

「馬上送她回芳香妓院,馬上!」

「是……是……是二少爺。」眾人發著抖回答,怒火騰騰的時墨,還真是前所未見的可怕呀!

TOP

第四章

回到芳香妓院的時間,天色已地透出一點光亮,月兒隱逝。

白天摩肩擦踵的繁榮街道,在霧氣中顯得寂寥而空蕩,郁還煙的身上披著時府一名女僕好心遞來的外衣,讓兩名家從安全送回紅柱大門,她禮貌的道了聲謝,反倒讓對方難堪的一愕。

「姑娘,你……你不怪我們嗎?」福福泰泰的圓臉小哥窘迫的搔搔頭。

「怪你們?」

「是、是啊,你在二樓廂房裡喊得呼天搶地的,可我們終究沒敢幫上忙。」瘦瘦扁扁的窄臉小弟心虛的垂下臉,兩人的樣貌有些相近,應是兄弟。

圓臉小哥看起來不過比煙兒大上幾歲,只見他有些難過的吸吸鼻子。

「我們……我們實在想不到,二少爺會做這種辣手摧花的事,他的個性雖稱不上正人君子,但也沒見他輕薄過哪家姑娘……」

一旁的窄臉小弟個頭頗矮,年紀也小了許多,臉上稚氣未脫,還是個小孩子,聽到哥哥這麼說,眼眶不禁兜地一紅。

「對不起,我和哥哥其實很想救你,可是……可是我爹娘已經收了整年的薪餉,所以……」

「不打緊的。」人性的溫暖在此刻驅散煙兒心頭的寒意,她有些感動,雖然他們並不曾真正幫過她,但她能瞭解個中苦衷。「而且我也沒事,謝謝你們這樣擔心我。」

「怎麼會沒事呢?」小弟更自責了。「以前我和哥哥路見不平都會衝過去幫忙,現在進了時王府,卻反倒變成孬種了。」

「我真的沒事,你們二少爺──」她輕咬下唇。「並沒有對我怎麼樣。」

「可是……」兩人懷疑的面面相覷。

「你們叫什麼名字?可以做個朋友嗎?」一向對陌生人戒心甚重的她,卻忍不住想認識他們。

「我們姓江,我是大仁,他是小仁。」

「大人?小人?」煙兒怔詫了幾秒,隨及微笑著自我介紹。「我叫郁還煙,叫我煙兒就成。」

「那麼煙兒姑娘,我和小仁得回去了,您可要多保重。」大仁依依不捨的怯怯揮手,個性老實的他,卻不由自主的喜歡這個好看的小姑娘。

「嗯,路上小心。」

反身入內,幾個丫環一見是煙兒回來,都急忙奔相走告。

始終守在廳裡的君夢弦,聽到訊息連忙衝到迴廊上,心急如焚的她,真害怕煙兒會一去不回。

「煙兒!」一看到狼狽不堪的她,還有那敞在腰際的破衣,君夢弦呆掉了。「這……」

「沒事的,小姐,你別擔心。」煙兒很快的正色道,將外衣拉攏了些。

「他……他這個禽獸!」君夢弦咬牙切齒的握緊拳頭。

「小姐,難道你不信我??他真的沒碰我,只除了──不小心撕破了我的衣服。」時墨的話在心中百轉千回,煙兒黯下眼睫。

「夢弦?」一個熟悉的男音隨後出現。「煙兒真的回來了?」

煙兒微微愣然,?首觸及侯立強那張沉穩肅凜的臉,他蹙眉走來。

「怎麼弄成這樣?是那個時二少幹的好事?」聲音有著隱忍的憤慨不平。

她心裡明白小姐和「無偷窩」二首領的感情穩定,看來好事將近,她不能讓自己的噩運壞了小姐未來的幸福。

「我跟小姐解釋過了,時二少沒有對我怎麼樣,請你們放心。」

「真的?」君夢弦不信。

「煙兒不擅撒謊,小姐應該看得出來才對。」

這是實話。君夢弦無聲歎息,輕輕地看了侯立強一眼。

「你陪了我一夜未睡,還是快回去歇息吧。」

停留在眼中的深濃情意,侯立強沒用行動表達出來,眷戀的輕瞥君夢弦幾眼,點點頭便走了。

「小姐──」煙兒欲言又止。

「邊走邊說吧,瞧你這身狼狽,得快些換上乾淨的衣服。」君夢弦柔聲道。

往前走了幾步,迎面微風輕拂,煙兒忽地打了個哆嗦。

清晨的風,怎會出奇的冷冽?

「小姐,你就答應了侯二爺的求婚吧。」

君夢弦怎麼也猜不到煙兒會突然開口說這事,不免有些尷尬的嫣然淺笑。

「你怎麼知道的?」

「煙兒跟著小姐在「無偷窩」進進出出,自然看得出侯二爺對你的用心。」

「他的用心,我自然感覺得出,但……你覺得他是個直得我托付終身的男人嗎?」

「為什麼不?小姐應是最明白的人,雖然侯二爺出身「無偷窩」,但他們那窩子都是不壞的人,我也很喜歡荔,相信小姐若是嫁了過去,一定會比待在這裡快樂的。」

「如果我嫁了過去,你也逃不掉的。」君夢弦注視著煙兒臉上的落寞。

「我?」

「是啊,你也用不著留在芳香妓院,我從良,你也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我們兩姐妹情誼,應是無庸置疑了吧?」她拍拍煙兒的手背。「你放心,姐姐我不會將你扔在這兒的。」

「小姐誤會了,煙兒擔心的不是這個。」

她頓了頓。「那麼,你擔心的是什麼?」

我擔心的是什麼?煙兒同樣在心裡自問。

「煙兒?」

「小姐只要信任我,讓我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這就行了。」

君夢弦聽不懂話裡隱藏的玄機是什麼,她總覺得,煙兒日夜不停的拚命習琴,肯定是有原因的;然而原因是什麼,她就不得而知了。???

隨著君夢弦與侯立強的婚期逼近,郁還煙與時墨的一年約定也將屆滿。

芳香妓院上上下下都將夢弦即將出閣一事,看得十分重要。

這是每個青樓女子心中的夢啊,可以見得良人,並且擁有真正的愛情。

雀姨心中萬般不捨,夢弦也算是芳香妓院的台柱,況且一個好的琴師不好找;不過,她也考慮到夢弦年紀不小,這「無偷窩」送上的聘禮又多得讓她眼花繚亂,加上侯立史那張惡人臉孔,自然,她是不得不笑著答應了。

而這一天,也終於到了。

君夢弦穿戴好喜裳錦冠坐在房內,等待時辰一到方才上轎,怎知大夥兒都離情依依的湧了進來,將她團團圍在中心點。

「夢弦姐,你嫁去了「無偷窩」,可記得時常回來瞧瞧姐妹們。」梁晶晶噙著淚,扯著君夢弦的衣擺不放。

「要不你和侯二爺商量商量,讓你偶爾過來兼個差如何?」扁著嘴的游咪咪,異想天開的問了句蠢話。

「兼什麼差呀,夢弦姐和侯二爺都老大不小了,趕緊生幾個娃兒才是正經的。」白泡泡尖細著聲調嚷著。

君夢弦感動的看著?家姐妹。「唉,姐姐又何嘗捨得離開你們?咱們芳香妓院跟別家的不同,是個有人情味、溫暖又快樂的地方,待在這裡,我從來也沒想過會有離開的一天。」

「都怪侯二爺不好,為什麼他不是個壞男人呢?這樣你就不會為下我們嫁人去了。」游咪咪話一出口,立刻遭來無數白眼。

「如果哪天你遇上了個不嫌棄你的好男人,你會狠下心不跟著跑嗎?我才不信呢!」白泡泡交叉著雙手於胸前。「那麼,往後我們到「無偷窩」找你,你可不能忘了我們哦?」梁晶晶不捨的說。

「當然不會忘,你們在這兒,除了替雀姨工作之外,也別忘了多替自己設想,女人青春有限,總不能在這裡耗上一輩子。」

「這個我們知道,夢弦姐就別替我們擔心了。」揉揉眼睛,梁晶晶不爭氣的泌出淚來,眾人見了,不禁跟著全紅了眼。

這時,煙兒匆忙走進見到這一幕,壓抑了多天的不捨也湧上腦門,但她還是強忍住不哭。

「小姐,時辰到了,煙兒來扶你上轎。」

「好了好了,都別哭了。」君夢弦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大家。

「夢弦姐,你安心出嫁吧,我們姐妹們都會?你祈福的。」

梁晶晶帶頭說。

「嗯。」

煙兒扶著君夢弦步出房門,穿過水池拱道、大廳、迴廊……一直到跨出大門門檻,小心翼翼地讓她坐上轎,自己則連忙再跑回迴廊邊的假山旁,將暫藏在草叢裡的琴取出,跟在轎子後頭追去。

奔了一陣子總算跟上隊伍,卻忽地見到身旁有個人影跟隨,她知道那是時墨派來監督她的侍從殷旗。

「郁姑娘打算去哪?」他為難的探問。

「殷大哥放心,煙兒只是想陪著小姐到「無偷窩」,等小姐安全抵達,我自然不會忘記和時二少的約定。」

「那麼,還是讓在下跟著吧。」

煙兒也不拒絕,反正她沒想過要逃走。

「那就勞煩你累這一趟了。」???

「我猜就是這裡了。」

經過長時間的尋尋覓覓,兩男一女停在三層樓高的大宅子前,擰眉凝住那塊匾額,上頭寫著斗大的「聚合樓」三字。

「居含漏,聚合樓,念起來是有那麼點像。」向立地瞇起眼。

「那時候他都快死了,當然沒辦法把話說清楚,咱們找遍了各個地方,就屬這「聚合樓」有七分符合。」說罷,向頂天毛毛躁躁的欲往階梯上走,但身旁的向晶華伸手攔住了他。

「慢著!」

「華姐?怎麼咱們不進去?」向頂天垮下臉。他們在這大理京城少說也耗去不少時間,如今有了點線索,難不成要放棄?

「這「聚合樓」也不知是什麼地方,我們如果唐突進去,恐怕有危險。」向晶華深思熟慮道。

「那……不如我們向附近鄰居街坊打聽打聽,你覺得如何?」

「也好。」向晶華看了向立地一眼。「二弟,就你去問吧。」

「是,華姐。」他點完頭便迅速躍走。

不一會兒工夫,向立地的身影又奔回原地。

「問到了嗎?」

「嗯!這聚合樓是城裡學琴的地方,聽說以往頗富盛名,還培養不少琴師到宮裡彈奏,風光過一陣子;但最近裡頭當家的老頭子生了重病,形同廢人,接手的女兒又不懂琴藝,所以也沒人再上門拜師了。」

「難怪我們在這觀察了一陣子,也沒看見半個人出入。」

向晶華啐了聲。「既然如此,那我們直接「登門拜訪」吧。」

三人遂不客氣的動手大拍門板,等了半晌,才見一個怯生生的丫頭,敞了個小縫問話。

「請、請問找誰?」

向頂天粗魯的一腳把門踢開,丫頭哎喲一聲跌在地上,屁股開花,痛得淚如雨下,只見來人大搖大擺的步入。

「你們、你們不能隨便進人家屋裡呀……」丫頭在背後尖聲疾呼,無奈他們已經進了仰天廳。

慘了,大小姐就在廳裡,她無故放人進屋,非得挨上一頓毒打不可了。

「你們是誰?」乍見三條人影踏入大廳,丁紹冰霍地自椅上站起,凶焰方熾的厲聲喝問。

被這強悍的女子一喝,向晶華專注的從頭到腳打量她,想看出一點點郁定擎的影子。但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她推翻了。

「這裡有沒有一個姓郁的女娃兒?」

「郁?」丁紹冰的怒火稍掩。「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誰與你無關,除非你是郁定擎的女兒。」向晶華冷冽地答。

「我當然不是,別把我和那賤婢扯在一塊。」厭鄙的用鼻子一哼,丁紹冰只要一想到時墨將煙兒從芳香妓院抱走的那一幕,她就恨不得毀了這賤人!

「這麼說來,她確實是在這裡?」向晶華的眸子忽地深沉陰暗,前進半步逼問道。

「早半年還在這兒,現在,她已經享福去了。」她不屑地背過身。

「享福?什麼意思?」

「不告訴我你們是誰,我也不要回答你那麼多問題。」撂下這句傲慢的話,丁紹冰坐回椅上,鎮定的捧起瓷杯。

「哼,小姑娘,難道你不怕死嗎?」

「死?」她諷刺的笑。「死了也好,你們再自個兒去找這賤婢的下落。」

「死丫頭,看我怎麼治你!」向頂天跳腳的撲過去,一個揮劍卻被向晶華眼明手快的擋下。

「退下!總是這麼毛躁成得了大事嗎?」她沉聲叱責。

「可是……」向頂天的兩隻眼睛將丁紹冰瞪得死死的。

「這事我來解決,這丫頭是個聰明人,更何況她口口聲聲罵郁定擎的女兒是賤婢,可見也是心懷怨恨。」

轉過身,向晶華難得露出好脾氣的友好笑容。「敢問姑娘大名?」

「我是這兒的大小姐,叫作丁紹冰。」

「既然你這麼直爽,我們也不隱瞞,我叫向晶華,這兩個是我的師弟,一個叫頂天,一個叫立地。」

「頂天立地?還真是個好名字呢。」丁紹冰冷冷嘲弄。

向頂天和向立地兀自忍著一肚子火不敢發作,但兩人的眼睛已在扒她的皮、啃她的肉、喝她的血。

「至於我們要找這個姓郁的女子,是仇家的女兒。」

「仇家?」這兩個字勾起了丁紹冰的興趣。怎麼,郁還煙的爹跟人結過樑子?這下可好,人家尋仇尋上門了,看她怎麼辦!

「依我猜想,你──似乎也很討厭這女子,既然這樣豈不正好,你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我們也好除去心頭大患。」

「她爹不是已經死了嗎?你們找到她又能怎樣為難不成父債女還,你們更會殺了她?」她揚起眉,眼中有著濃濃的期待。

「會不會殺她,就看她合不合作了。」

「這樣啊,」她故作不滿意的撥了撥頭髮。「可是……如果你們不殺她,我就沒必要告訴你們她在哪裡了。」

「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她死?」向晶華真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女子,竟有著毒辣心腸。

「不一定非死不可。」她狡黠一笑。「假若弄得生不如死,嘿,我倒也能接受。」

「這不難。」像是允諾一樁交易完成,向晶華毫不考慮的點頭。「現在可以告訴我們,她的下落了嗎?」

「那當然。」丁紹冰在心裡痛快的拍著手。「她叫郁還煙,要是我日子沒記錯的話,她明兒個黃昏會與時王府的二少爺比琴,至於人嘛,我想是被安置在時二少的別居「斂琴閣」

住下了吧。」

「斂琴閣。」向晶華念完三字,立刻掉頭走人。「咱們走!」???

在殷旗的引步帶領下,懷著一顆忐忑雜亂的心,郁還煙回到了這座種滿桃花樹的「斂琴閣」。

身為時王府的二少爺,時墨理所當然的擁有一身權貴名利,因而選在濱臨溪谷的這座山陵,來建造屬於他個人修身養性、練琴賞景的地方。

這座園子比她想像中還大上數倍,樓閣不止是樓閣,足夠她繞上大半天,不過,這並不是她來此的目的。

明日傍晚即是約定的時刻,她既然沒有逃走的準備,也就不想再給新婚的夢弦姐增添無謂的麻煩;可待在芳香妓院又怕節外生枝,想想,不如直接待在這兒作準備,等明天比琴完畢,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多留一分鐘。

殷旗將她帶到上回的那間廂房裡,交代幾句便走了。把隨身帶來的琴和一小包袱放在桌上,才發現廂房另一邊還有扇門,推門出去竟是座寬闊的樓台,兩排欄杆連接成凹字形,中間種滿花花草草,蜂蝶紛飛,後頭翠谷洩落著一道瀑布,耳邊聽著溪水潺潺聲,那景觀、那心境,莫不使人感到舒坦與快樂。

望著出神,也沒注意到身後有人走近。

等她一時興起想抱琴出來撫弄一番時,才驚恐地登登退了兩步。

「如何!我這個地方夠美吧!」話裡的自豪不斷提升他高人一等的信念。「放眼全城樓閣,可沒幾座可以和這兒比擬。」

時墨的唇邊掛著閒適的笑意,那回所發生的不愉快,似乎已從記憶裡自動消失了。

煙兒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懊惱與悶怒,她連他幾時站在後頭都不知道,以後若真有人想對她不利,豈不完蛋?

陣陣清涼的山風拂在臉上,積鬱在胸間的悶氣立刻不復存在,她茫然的抬起頭,注視著山水間的氤氳霧氣,這美得讓她心頭無法拘留煩躁的景色,勾起她無數的童年回憶。

想到爹爹,她的心情就會好溫暖、好溫暖,爹爹的愛,是她永遠都不會遺忘的寶藏,一輩子,都會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

「想起了什眾人嗎?」時墨將她每一個眼神都讀進心坎裡,忍不住就想這麼問。

「想起了我爹。」在景色、氣氛、情緒皆合的情況下,煙兒的防備心減至最低,她幽幽地回答,自己卻不明白為何要告訴他。

「你是孤兒吧?否則一開始也不會在聚合樓?奴了。」

「丁老爺是我爹爹年輕時結拜的義兄,爹爹臨死前將我托付給老爺,因此老爺便收留了我。」

「那後來呢?為何你離開了聚合樓,寧願在芳香妓院當丫環?」這是時墨最想知道的一點。

煙兒只當他是故意找話題羞辱她,索性不回答,神情陰晴不定,心裡似醞釀了什麼。

他們相處的時間雖不多,但他多少瞭解她的脾氣,瞧她這表情,看是不打算繼續和他聊聊了。

「餓了吧?我請廚子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就設在花園中央,你對我有意見沒關係,但別再虧待自己的身體了。」他剛要轉身,卻瞥見她兩手拳頭緊握,他不解的迎視她,冒著被勾去魂兒的危險。

「告訴我為什麼?」驀地,她將壓抑已久的這句話喊出口。

「什麼為什麼?」時墨蹙眉。

「為什麼一定要和我比琴?為什麼是我?」煙兒好似不甘心,澄澈的眸子分外炯亮,粉嫩似春花的面頰浮上激動的緋色雲彩。

「因為你琴藝高明,激起了我的好勝心,因此想用一年的時間來贏過你。」他四兩撥千金的一語帶過。

「果真如此,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煙兒搖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大可再去找個比我厲害數倍的人比琴,為什麼非是我不可?」

「你錯了!我聽過無數大師所彈奏出來的琴音,都沒有那回聽你所彈的深刻,弦律裡的蒼桑、悲涼、轉折、苦楚,都是我一生沒有觸及的深奧領域。」

「深奧?」煙兒側過臉,用一種辛澀而諷刺的目光,輕輕掠過他的眼。「關於我成長的蒼桑、經歷的悲涼、生命的轉折、以及失去至親的苦楚,你堂堂時二少,竟覺得深奧?」

時墨萬萬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樣殘忍的反駁,在臉色猝變的同時,努力維持心平氣和的情緒,再度糾結繃緊。

「並不是我自己選擇生在皇族世家,你用不著這樣批判我!」

「但你卻可以選擇讓一個人活、或讓一個人死,不是嗎?」

「郁還煙!我不過是誠心誠意的要和你比琴,你為什麼動不動就要觸怒我?我一再容忍,你就試著踩到我頭頂?」劍拔弩張的情勢,快要一觸及發。

「說得對,只有您可以踩著別人頭頂,像我這種奴婢身份,就不行了。」煙兒絲毫不顧自己接下來會遭受到何等對待,她壓根兒沒仔細去想,為何偏要頂撞眼前這個人?以往面對刁鑽凶狠的丁紹冰,她還不是忍耐了下來。

一腔怒潮熾燃胸間,時墨上前一步,雙眼死瞪著她,幾乎要伸手對她動粗了,但為了不重蹈覆徹,他硬逼自己轉身大步離去。

直到人已走遠,煙兒還呆呆的佇著。

「我為什麼……會說出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莫名的郁躁揮之不去,她捂著胸口,有好半晌的呼吸困難。

突地,背後又有腳步聲來到,她緊張的轉過身,才發現是名年輕女婢。

「郁小姐,飯菜都快涼了,請您移駕到花園裡用膳吧。」

她恭恭敬敬的一揖,把煙兒嚇壞了。

「不、不用喊我小姐,也不必行禮,我和你一樣,都只是個供人差遣的丫環。」她不安的急道,著實過意不去。

「您是二少爺請來的客人,小荷不敢怠慢。」她怯怯地搖頭。

小荷的話讓她有幾秒鐘的難過,但不知是難過自己,還是難過這個小荷。

「好吧,我去就是。」

名叫小荷的婢女偷偷觀察她,想說什麼又不敢說,欲言又止了幾次,終於還是按耐不住。

「郁小姐,您是當真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身份?」又怎為了?

「是啊,現在府裡上下都知道二少爺和你的事,王爺和王妃說,如果當真比過琴就一拍兩散,他們可以不當一回事;倘若……」

煙兒睜大眼,等著她將話說完。

「倘若二少爺動了心要娶你進門,那麼這不但是少爺的妄想,也是你的苦難了。」

苦難?加諸在她身上的苦難還不夠多嗎?煙兒的表情在瞬間歸為深沉的嫻靜,不再多發一語。

任小荷怎麼看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

TOP

第五章

皎月寂照,靜夜幽幽,郁還煙覆在繡著花團錦簇的軟玉香被底下,翻來覆去難以安然入眠。

一閉上眼,腦海裡就會湧現時墨的樣子,然而晚上那頓飯他並不在場。

她下意識的撫著肩頭下方那塊紫色胎記,覺得心口沉甸甸的,像是有塊東西壓迫住她的呼吸,連帶擾亂她的情緒,讓她一整晚都處在浮躁不安的煩悶中。

也罷,既然怎麼樣都睡不著就別躺著了。披上一件布料粗糙的外衣,她掀被下床,套上鞋,打算到樓台吹吹夜風。

正想起身,忽爾瞥見窗外幾道人影掠過,迅捷的速度讓她有種看花眼的疑慮,她屏氣不動,左手慢慢朝床板裡伸,觸摸到琴匣。

又一道人影躍近窗邊,郁還煙不再懷疑自己眼睛看錯,保持鎮定,她躡手躡腳的將琴抱住,壓低身體,朝著另一扇通往樓台的門移動。

三人分成三個方向侵入,從正門、主窗、側窗,同時悄聲滾入房內。等到察覺床板上空無一人,其中一男子低咒:「怎麼沒人?」

「床板還有溫度,人肯定不遠。」在冷靜的檢視與探究後,向晶華喝了聲,瞥眼注意到另一扇門。「跟我走!」

匆匆忙忙逃到欄杆邊,郁還煙六神無主的望著臨下的濤濤溪流,將懷中的琴抱得更緊,來不及思想這麼跳下去會不會死,她只怕這架琴會就此毀去。

「你就是郁還煙吧?」

暗夜朦朧中,身後三人已在眼前,郁還煙瞠大眼,原以為適才瞧見的人影是意圖不軌的盜賊,但來人點出了她的名字,今她一陣錯愕。

「你們……我不認識你們。」

向晶華微蹙眉心,這女孩兒更沒有郁定擎的影子,她真是他的女兒?

「不認識我們無所謂,只要把你手中的琴交出來就行!」

向頂天向前一步,兩顆眼珠子在她花容月貌的臉上流連忘返。

「琴?」煙兒的表情立刻變得冷峻。「你們認識我爹爹?」

「認識又怎麼樣?他都已經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我看,你不如盡點孝道,一塊到黃泉路陪陪他吧。」

「休想!」沒有一絲懼怕,她的腰抵住了欄杆,玉石俱焚是最壞的打算。

「郁還煙,」向晶華看出她的意圖,伸手阻止向頂天說話。「我不管郁定擎是怎麼告訴你的,但這把琴,是我師父所有,他強佔了大半輩子,也該物歸原主了。」

「琴是誰的我不管,但它是我爹死後惟一留下的遺物,除非我死,否則我不會把它交給任何人!」提高下顎,她斬釘截鐵的一字一字道。

向晶華與她淩厲的目光對恃許久,前者不知為何心口抽痛,面目扭曲。

「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親娘……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娘。」煙兒果斷的回答。但這個問題讓她想起了丁老爺,他也這麼問過自己。

「是人都有父母,除非你不知道親娘是誰?」

「我只是我爹一個人的女兒,我沒有娘。」煙兒再重複一次。

「那麼,你爹提過向晶華這個名字嗎?」她不動聲色的問。

又是一樣的問題?煙兒如置身五里霧中,感到十分困惑。

「我不想回答你。」

「華姐,別跟她廢話連篇,再不動手,要是驚動其他人可就麻煩了。」向頂天急急地喊。

他們稱她華姐?顯然她的名字裡有個華字──煙兒兀自一驚。

向晶華退了兩步,幽邃的眸光微弱的閃爍著。「注意別讓她跳下去。」低語一句,身旁兩人立刻出手。

煙兒轉身想攀上欄杆,但抱著琴綁手綁腳,一眨眼惡人已到跟前,大掌扯住琴身,她不得已放聲叫嚷,十指死死嵌緊琴匣不肯鬆手。

「不,別搶我的琴……」

向頂天色心垂涎的揪著煙兒直瞧,不由得佩服這個小妮子的勇氣十足,可惜她的力氣怎抵得過兩個大男人的無情蠻力,稍一施掌擊在她的腹部下端,血色立刻自她臉上褪去。

「你們在做什麼!」數名僕從伴隨著時墨的怒斥聲而到。

時墨是文人,武藝自是不深,然而殷旗身負保護二少爺的責任,因而自幼習武,練就一身好武功,發生這種事,第一個出手的自然是他,還有幾名功夫不弱的家從同樣衝上前去。

向立地利落的雙足一蹬,將琴搶過扛到肩上,煙兒腹痛如絞,斗大的汗水凝在額頂涔涔而下,她咬住牙根,五內如焚的瞪住那架琴想追,但一波波劇痛使得她抓住欄杆,無力的斜倚欄柱慢慢滑落地板。

在殷旗和向晶華交上手之後,幾個家從纏住向頂天,煙兒害怕的卻是另一個男人將琴帶走-不由得朝時墨發出了求救聲。

「時……」

在話未出口之際,時墨早已氣急攻心奔至她面前將她攙住。

「怎麼樣了?」

從她玉容修澹的臉上端睨出她所受的痛苦,犀利陰騖的眼神無法注意到其它,將她攔腰抱起,只想快些找大夫替她察看傷勢。

忽覺身子騰空,煙兒重心不穩的險些撞上他的下顎,臉頰被迫貼在他的胸膛,聽著如雷心跳聲,卻不知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不,我……我的……」

「什麼?」發現她還有話要說,他板著臉瞪她。

「琴……」她伸出顫抖的手指比著,時墨耐下性子朝所指方向一望,才知她的琴被奪,而這人在他抬頭之際已隱沒在屋簷後方。

「不過是一架舊琴,丟了也罷,大不了買架新的。」他深覺荒謬的用鼻子哼了聲,霸道的抓緊她往房內走。

「不……我要我的琴……」她反應激烈的捶著他,力氣弱如蚊蟲,眼看爹爹留下的琴已追不回來,她絕望的閉了閉眼,白得令人心驚的唇色,突然被她用牙尖狠狠咬出血痕。

「你做什麼?」一簇火苗在他眼中爆發,他發出駭人心肺的嘶吼,完全沒想到那架琴對她有如此重要,立刻衝進房內將她置放在床上,動手掐住她的下巴,一手則試圖撬開她的嘴唇。

「停住!不要再咬了!」

對於他的吼聲與舉動,煙兒一點反應也沒有,鮮紅的血像失控的火光,刺眼而殘忍的灼傷他身上每一個發燙的血脈。

終於,某種椎心的痛楚使他大大的激怒了。

「夠了!再咬下去嘴唇就爛了,如果那破琴是你惟一想要的,我時墨用生命向你保證,不論天涯海角都會追回來給你,如果這是你要的!郁還煙,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直至喉管都衝破了,聲音粗啞難聽方才歇止。

他劇烈喘息著,不斷喘息著,身子竟不由自主的發抖,他在害怕?他是在害怕嗎?

在他驚惶失措的當頭,卻見她神色渙散的慢慢鬆開牙,殷紅潰爛的唇瓣,有著觸目驚心的一個傷口。

「真……的……?」她氣若游絲的問。

來不及點頭,來不及回答,她在重燃希望的時候,又沉沉地墜入黑暗中。???

從「斂琴閣」逃出之後,向晶華等三人連夜奔回初到京城落腳的那座破廟裡,做?暫時的藏匿之處;一來是避人耳目,二來則是檢識郁還煙所抱的這架破琴,是否確?師尊所要找的「伽陀羅琴」。

「怎麼樣?到底是不是啊?」向頂天見向晶華始終注視著琴身不發一語,不由得緊張的道:「華姐,你可得仔細瞧個清楚呢,如果拿回去不是師父要的那架琴,我們可就白來這趟了。」

「你別吵著華姐分心,沒看到她正小心翼翼的在檢查嗎?」向立地皺著眉開口截話。

驟見向晶華兩手利落的比劃著琴身長短,思索沉吟著:三尺六寸六分,琴身中間呈圓月形,乃春秋時晉國師曠所創的月琴式;桐木刨制而成,髹上鹿角漆,瑟瑟為琴征,碧紋石為琴輕,雖然時代久遠琴身老舊,但這些都是很好辨別的,不過……」

「不過什麼?」

「這面板上的斷紋卻非師父所說的梅花斷。」

兩人聽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梅花斷。

「要判斷一架琴的年代,最常見的是以斷紋?依據,古琴經過百年以上的光陰,漆面會逐漸斷裂成紋,最常見的是蛇腹斷,也是年代較近的,紋較粗:而梅花斷最?古老,也最罕見。」

「那這琴……」

「這琴充其量只是小蛇腹,不是「伽陀羅琴」。」

向頂天呆上一呆。「這是不是代表著咱們昨晚是白費了功夫,偷錯一架沒用的古琴?」

「有可能真正的琴,早被郁還煙藏了起來。」她神色陰鬱的答。

「可是,昨兒個見那郁還煙拚死並活想保住這琴,倘若它不是「伽陀羅琴」,她幹嘛那麼拚命?」向立地不解的問。「她說了,這琴是郁定擎留給她惟一的遺物,所以她才那麼寶貝。」

「我還是不明白,郁定擎要留也是將那「伽陀羅琴」留下來,幹嘛拿這破琴添數?」

「這我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想找到真正的「伽陀羅琴」,這架琴,也得留著。」向晶華冰冷的極光一閃。「往後才能從郁還煙的嘴裡套出話來。」

「所以,我們現下還不能回去了?」向頂天好生失望。

「沒錯。」

「我想,現下我們若要再去那座樓閣找那丫頭,恐怕沒那麼容易了。」向立地忖度著說道。「華姐,我們是不是得想個法子把她引出來?」

「她如果真重視這架琴,依我看,那個地方她也待不住的,只是她受了你那掌,少說也得在床上躺個好幾天。」

「倘若她好了以後呢?」

「放心,我們和那位了大小姐還有約定呢,請她派人盯著,應該沒問題。」向晶華已經打好了如意算盤。

向頂天和向立地佩服的點著頭。

姜果然是老的辣,華姐真不愧是師傅的得意高徒!???這一昏,果真讓郁還煙足足躺了五天,對於外界,沒有一點知覺。

只知道睜開眼時,婢女小荷正拿著濕毛巾?她擦拭手腳,冰冰涼涼的感覺,讓喪失五天的知覺一下子就回復,痛,自然是其中之一。

「你、你醒了?」發現她在眨眼,小荷喜出望外的停下手。

煙兒有些恍惚,輕抬起手指觸碰嘴唇那片傷口,臉部不禁扭曲起來。「唔,好痛!」

「當然痛啊!好端端的,你竟然把自己咬成這樣,簡直不像個正常人。」小荷搖搖頭,像看怪物似地盯著她瞧。

不像個正常人?煙兒鬱鬱寡歡的黯下目光。

那架琴──不在了。原就孤單的她,還剩下什麼呢?

「郁小姐,恕小荷多事,你和二少爺比琴的事沒成,這一拖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讓府裡的王爺王妃總覺事有蹊蹺,說難聽點,就是認定你故意搞鬼,想就此纏住二少爺不走,」小荷也不管她有沒有在聽,兀自說個滔滔不絕。「我看你這樣倒也不像,為了一架琴把自己咬出這麼大個洞,若真有心迷惑少爺,憑你這好相貌,拿出點在妓院裡的本事,我想沒幾個男人抗拒得了的。」

小荷停頓了下,將毛巾浸回水盆裡洗了洗。「不過小荷信你,王爺王妃可沒那麼明理,你如果傷好沒事了,就?自己打算打算,否則屆時二少爺不讓你走,那事情可會愈鬧愈大。」

說不上這酸楚的滋味從何而來,之前隱隱作祟,如今蔓延成勢。

見煙兒別過臉不應不答,小荷也莫可奈何。

小荷走後不久,又有人走進來。

目光余角似乎瞥到一襲白衣,她的心揪結地冷卻,將臉別至旁邊。

「我聽小荷說你醒了。」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立在床邊。

「好點沒有?」

「嗯。」輕得不能再輕的點動。

「看你的樣子,是不想理我?」

「嗯。」

「為什麼?因為我讓人逃掉,讓你丟了琴?」

她沒再點頭,像是默認。

「別告訴我你已經忘記,我答應過你把琴找回來的事。」

「……不敢勞駕時二少,等煙兒病好,自個兒會去追討。」

原有的平緩氣氛再度飽含危機,時墨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正持拉踞戰,他雖變了臉,卻努力壓抑心頭的怒火。

「我時某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說話算話這事可取,你一介柔弱女子想去和三個身份不明的惡盜追討,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你身份高貴,怎能?我冒險?一個奴婢死不足惜,但若教時二少受了傷、送了命,煙兒恐怕連死都無地可埋。」

「說這什麼話!」他氣極了。「你一再以身份懸殊的事來反駁我,是想要我怎麼樣?」

她突然停住幾秒。

「說啊,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煙兒希望時二少高?貴手。」

「高為什麼貴手?等等,你是不是又想說自己是爛手或賤手?」他氣得胡言亂語。

這會兒,她總算肯側過臉注視他寫滿了火爆的臉。

「饒過我,讓我離開這裡。」那雙清澈的明眸,清冷得像是秋日的一泓泉。

「哼,說得倒簡單,如果沒人幫著你去追那架琴,你追得回嗎?」

「我……」

還來不及回答,時墨又立刻岔斷,恢復了冷傲神色。「好了,剛醒過來別說太多話,等你真正養好了傷,再和我討價還價!」一揮袖子,深怕她再說出些什麼傷人的字眼,頭也不回的趕忙走人。???

又過了約莫三、四天的調養,煙兒再待不住,趁著夜半收拾好包袱,想偷偷的走人。

奇怪的是,從踏出房門到離開樓閣,沿途竟沒人出現阻攔她,一切的小心翼翼顯得沒什麼意義,儘管心裡納悶,但也不敢多作揣測,當下的心思,只在於如何將琴追回來。

半個時辰過去,煙兒終於逃出了這座「斂琴閣」。

不敢稍有停頓,糾緊的心臟阻礙著喘息,她嗽喘連連、桃靨泛紅,直覺咬住下唇隱忍出聲,一不小心再度個紅因疼痛而泛白的菱瓣,不由得輕咳幾聲。

心念疾轉,茫茫人海何處尋找這三個奪琴的人?她惟一記得的是,其中一個男人喊那個女人「華姐」,那女人會是老爺說的向晶華嗎?但,向晶華跟爹爹到底有什麼淵源?難道會是她的生母?

不不不!她慌亂的猛搖頭。不可能的,如果向晶華是她的母親,那麼,她為何不認自己?為何在她出生後就消失無蹤?

想著想著,渾然不覺自己在漫漫長夜裡已走了數里的路,等到晨曦乍現那刻,她才鬆口氣的找了棵大樹稍作歇息。

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浮現在心頭的只有一個想法──返回家鄉去一趟吧,從她九歲來到京城至今,始終沒有機會回去祭掃爹爹的墓,順便打聽鄉里有無人知道這個向晶華的事。

打定主意,煙兒迎著輕風,向著綠野,將包袱攢緊在懷裡,決定好自己的下一步,立刻往前行去。

殊不知後頭兩條人影隱在樹林之中,默不作聲的打量著她。

「……二少爺?」眼看她已經走遠,殷旗忍不住發出疑問。「我們要不要追上以為」

時墨瞳光一閃,漆如子夜的黑眸,亦發冷佞深沉。

「看樣子她是打算要遠行了。」一頓再道:「殷旗,你回去備輛馬車來,順便替我打理些隨身行李。」

「這……二少爺的意思是……?」殷旗期期艾艾的。

「不必問這麼多,快去辦吧,我怕把人跟丟了,你快去快回,我想以她的腳程走不了多遠的。」

「但是,王爺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放心,你現在的主子是我,我不會讓你受到責罰的,快去吧。」時墨嚴峻的一揮衣袖,立刻尾隨煙兒的方向前行。

殷旗擺出苦瓜臉,刻不容緩的回身往反方向縱去。???

「爺──您瞧瞧這緞子的顏色好不好看?」一個嬌嫩的嗓音嗲聲嗲氣的呢問著,一手扯著蒲攻膺的胳膊緊貼上去,女子的長相還算不差,只不過旁人見她那濃妝艷抹樣兒,便知是青樓女妓。

「好看好看,你喜歡我統統買下來。」蒲攻膺捏捏她臉頰,順勢嘟起厚唇大嘴「啵」地一親,公然在布莊裡頭輕薄調情。要不是?作生意,店家人真恨不得將這兩個不知羞恥的男女轟出去。

「爺您真好!」女子開開心心地撒嬌著,胸脯那兩塊肉在他胸前滾來滾去,惹得他意亂情迷。

「蘭蘭,爺待你這麼好,給爺做小妾好不?」他嘿嘿地逗弄著問。

「呃……哇!老店家,這料子真好摸呢,還有沒有其它的?

色?」名喚蘭蘭的女子立刻轉移話題的朝店家呼嚷著。蒲攻膺臉色一變正想發作,忽爾瞧見外頭有個人晃過去。

「咦?」

挪步到門檻邊引頸一望,嘿,是那個小美人呀!這可被他達到了好時機。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趕忙邁步衝出去,深怕小美人這麼一走又不見蹤影。

「跟我來!」他急喝了聲,幾個守在門外的家僕不知發生何事,只好連忙跟上。

「小姑娘呀,可真是好久不見。」奔向前,那張淫亂惡霸的嘴臉,奸笑著擋去郁還煙的路。

一見是他,煙兒神色一怔退了幾步,清儼的眸子裡除了冷漠還是冷漠。

「這位大爺請你讓開,小女子急於趕路。」

「何必擺出這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那回讓你逃過一劫,這回……」他的口水快滴了下來。「嘿嘿,你可休想再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這會兒大白天的,又是在大街上,大爺若要對小女子輕薄,小女子豈會屈服?」冰寒的聲調沒有一絲友善,身上的弦卻繃得死緊,注意到蒲攻膺還帶了不少家僕在後邊。

「哼,這兒可是我的地盤,就算我當?擄人,又有誰敢攔我?」他狂妄的邪笑著。

倏地,煙兒的兩手被家從牢牢抓住,她臉色死白的厲聲怒喊,劇烈掙扎間弄紅了手腕而不自知。

「放開我!」

「放開你?等我玩膩了再說吧。」蒲攻膺洋洋得意的伸出肥短大手,輕托起這張美絕桃花的下顎,想到往後可以夜夜擁著曼妙佳人入眠,不禁放蕩的浪笑起來。「呵呵呵──」

「怎的,蒲老爺對時某人的愛妾有興趣?」一句看似揶揄的話蹦出來,不知何時,時墨已氣定神閒的佇在一邊輕搖折扇,儘管臉上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邪痕,但聰明人都看得出,他的眼神擰惡,似快迸出凶煞火光。

嘎──怎麼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煙兒錯愕的驚震不止,然而那句「愛妾」,更令她如道電擊。

「時……時二少?」蒲攻膺飽受驚嚇的忙抽回手,連帶將家從一人一腳的踢開,窘迫而恭敬的行了個禮。「呃……她……她是您的愛妾?」暗自緊張的猛吞口水。慘了!這丫環幾時變成了時二少的愛妾?早知如此,他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碰她一根寒毛。

「是啊,」時墨漫不經心的瞥了煙兒一眼。「我帶她出來買些胭脂花粉,怎麼,蒲老爺想把她帶到哪兒去?」

「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見她落了單,好心要指引她找到路。」

「哦?」目光一轉,時墨瀟灑的步到煙兒身際,故意微俯著頭柔聲詢問她:「煙兒,這兒的路你應是熟得不能再熟,怎會迷路?」

從聽到那兩字開始,煙兒就顯得四肢僵硬,渾身的不自在,他炙燙的呼吸拂在她的耳垂上,又是一陣折人的顫慄。

「我……」

「沒關係,有什麼說什麼,我這人最愛追根究底了。」

蒲攻膺求饒似地望著她面露哀求神色,但一想到他對自己的毛手毛腳,煙兒把心一橫,鼓起勇氣將頭提高。

三少爺,蒲大爺他倚仗自己身為一方之富,四處欺壓平民女子不說,還意圖染指煙兒。」

「哦?」時墨挑高眉毛,對於她的坦然有些刮目相看,原以為她會息事寧人的謊稱沒事,怎料到她還真是實話實說呢。這丫頭,可真不簡單!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時二少,你別聽她亂說,我哪有意圖染指她呀。」蒲攻膺大驚失色的?聲否認,氣急敗壞的瞪了煙兒一眼。

「是啊,蒲老爺家中坐擁三妻四妾,怎可能意圖染指你?」為了把好戲看下去,時墨順著蒲攻膺的話應道。

煙兒心中有氣,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弄不懂他為何要這樣刁難自己?

「如果二少爺不信,可以不管這事,煙兒自知身份卑賤,說出的話亦沒說服力,既是如此,煙兒就當大白天遇鬼,自認倒霉。」

又來了!就知道她會這麼說。時墨莫可奈何的心中一歎。

見情勢有所轉圈,蒲攻膺鬆了口氣,趕忙巴結的說兩句好聽話。

「時二少,您可真有福氣,這煙兒小姐貌美如花,能夠納妾?

小妾,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呀。」

「這麼說來,蒲老爺也是其中之一了?」

「不不不,我哪敢奢望!」蒲攻膺急忙撇清。他這張笨嘴,哪一壺不開提哪一壺,搬塊石頭砸自己的腳。

「行了,我還有事要忙,不多說了。」時墨懶得和他一般計較,這種財大氣粗、色字掛帥的富豪官賈,他見得多了,只要表明了煙兒是自己的人,料他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

將視線放回煙兒臉上,那雙燦若寒星的明眸凝聚著鬱結,看得出她此刻對自己有多?不諒解。

「怎地,臉色這為難看?」

「煙兒謝謝時二少出手相救,此等恩德,來世再報。」言畢,煙兒甩頭便走。

TOP

第六章

什麼跟什麼嘛!她見了蒲攻膺都沒腳底開溜,見了他卻視為洪水猛獸,隨便說句感謝的話敷衍了事,就掉頭走人。

二話不說,他大跨步的飛快追上,一拉她纖細的手腕兒,不顧她掙扎的阻力,扯著她,直到彎進一處窄巷方才停住。

煙兒一聲不吭,只是羞惱的用力把手抽回。

「你就沒想過自己的不告而別會激怒我?」時墨不屑地用鼻子一哼,表示自己方才抓她的手是逼不得已。

「煙兒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婢奴,怎激怒得了時二少?」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何以一碰上他,再失酸刻薄的話她都說得出來。

「生氣了?因為我輕易的饒了蒲攻膺那混蛋?」

二個有錢、一個有勢,你們理所當然是一國的。」她冷冷地答。

「你這麼說就太污辱我的人格了。雖然他和家父確實有來往,但憑他這點財勢,我還不放在眼裡,我只是不想把關係搞壞,徒增麻煩。」

「倒不如說是你欺善怕惡。」她的回話一次比一次尖銳。

「欺善怕惡?」他甚覺可笑的搖首。「我乃時王府堂堂二少主,何來懼怕之事?但為了不落人口實,說我以身份欺人,避掉惹事生非的嫌疑,才好心饒他一馬,怎麼你心有不服?」他話中有話的嘲弄意味,又刺中她心底自卑的痛。

「既然你怕惹事生非,就不要招惹我!」脹紅著氣極的臉,她忍無可忍的脫口而出。

「招惹你?」時墨感興趣的收斂起臉上笑意。「這話從何說起?」

「今日你當著大家的面說我是……我是你時二少的愛妾,」她激動得渾身顫抖,不斷咬牙強抑怒火。「是否想過我郁還煙一世的清白,就毀於你隨意笑鬧的一句話裡?你又是否想過,你三番兩次與我糾纏不清,外頭人都是怎麼看我的?」

最後一點笑意自他唇邊無情退去,他聽著她的「血淚指控」,定定凝視著她發怒時的痛恨神情,那張桃花般容顏,發了火照樣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他靜靜回復自我的高傲與冷佞,平和的情緒,將她的不平照單全收。

「說完了?」

「你根本沒有在聽。」一咬下唇,她負氣的別過身。

「為什麼沒有?我沒有聾,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聽進耳朵裡。」

深吸口氣,稀薄的空氣卻幾乎令她窒息。「就是沒有聽進你的心底。」

黯沈的眸忽地閃耀星光,他逼近一步,想從她逃避的眼中看清一切。「看著我!」

「你沒有資格命令我。」面對著石牆,她並不打算妥協。

僵凝的氣氛持續繃緊,週遭好似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絲干擾。

「……你要我的心?」渾厚低沉的嗓音,意外的夾帶無限溫柔。「這是你給我的暗示?」

煙兒怎麼也沒想到他曲扭了她的意思,她慌亂的摀住耳朵,來掩飾自己莫名的臉紅,以及耳根子的迅速火熱。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要你的心。」

「難道你從沒想過,要用自己的美貌來迷倒我?」深邃的眼覽盡她的一舉一動。

「從來沒有。」即使捂了耳朵,他的話仍教自己方寸大亂。

「你出身貧窮人家會沒有想過?難道在你吃了那麼多苦之後,仍不會想籍此過好一點的生活,用不著再看人眼色過活?」

「我不需要如此作賤自己!」

「跟著我就是作賤自己?」他的聲音再度不穩。

他又弄擰了她的意思。「……煙兒只是想過平常人的生活,並非針對時二少。」即使如此解釋,心中卻仍忐忑不安。

「平常人?你長這相貌,不論到哪都會招蜂引蝶,無端惹風波,若沒有人保護你,你最終只會被些淫字輩的富豪捉去當妾罷了。」時墨大動肝火,氣得口不擇言。

捂著耳的手在聽聞這句話之後,忽地頹弱的垂放下來。

「因為我的樣貌如此,時二少就斷定我沒有當人妻的資格?」她幽幽的輕聲反問。

「這……」

「所以時二少在笑鬧間說我是你的妾,並不怕損及我的名譽,就是覺得我只是做妾的命?」

「你夠了!不要老是拿我的話來堵我的話。」箭步一跨,他強硬的扳過她的身子,將她的雙肩一按靠住石牆。

此刻,眼底的冷酷使他看來固執而不近人情,倨傲俊朗的五官卻在剎那間進駐她的心房。

屏息不動的她,心神整個因他的灼熱在視而崩裂瓦碎,是怎樣的不寧靜,使她心湖起了這樣大的波濤?

他的臉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屬於他身上的一股氣息,強烈的侵襲她的思緒,攪亂她的神智,即使兩手早握成了小拳頭抵在兩人之間,她卻沒法兒抗拒、沒法兒抵抗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親匿……壓制她肩膀的右手鬆了,繼而轉移到她的頸後,輕輕施力使她的臉上仰,接著,一個柔軟乾燥的唇印上她泛白的菱瓣,小心翼翼異常輕慢,他只想品嚐她的甜味兒,卻不想弄疼那個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

他的溫柔連帶融化了她,不知不覺忘了他的自負、他的高傲、他的可惡;暫時遺忘現實的殘酷,也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幾秒他便放開了她,讓這個吻短暫的像沒有存在過一般。

微張著杏紅的唇,她彷彿見到鬼魅一般,失魂地揪定他。

「你為什麼要吻我?」難以言喻的悸動在身體裡奔竄,她的手掌扶住牆壁,避免自己站不住腳。

「那你為什麼沒有推開我?」他沙啞的問,停在她頸際的手卻沒有收回。心裡其實有些不甘心,他一向自恃不貪美色,但眼前的她,卻還是徹底收服了他,誰叫她確實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我……」她努力想保持鎮定,但即使移開了臉,還是感覺得到他目光的逼視。「我只是一個丫環,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推開你。」

「是嗎?」時墨也不動怒,曖昧不明的詭譎氣氛在兩人心口間盤旋。「這麼說來,多親你幾次,你也不會拒絕了?」郁還煙來不及回答,只見大老遠的有人氣喘吁吁奔行過來。

「二少爺,總算找到你了。」殷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發現他們原來「窩」在這堆滿木桶的窄巷裡。遲鈍的他竟沒發現兩人的異樣神情。「馬車就停在外頭,您的隨身行李我也打包了些,有十套衣服、五雙鞋子……還有還有,二少爺最愛不釋手的那架琴我也帶了,應該是沒有遺漏的了。」把該說的話一口氣說完。

她的眼中充滿疑問,他要遠行嗎?否則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走吧。」他再度執住她的手腕兒。

「你、你要帶我去哪?」

「兌現我的承諾,陪你天涯海角找回那架琴。」

「什麼?」這樣措手不及的突發狀況,讓她一時難以反應。

出了巷子,四匹黑色駿馬正乖乖地停在街邊,後頭拖著足以容納八人的鐵灰色車棚,煙兒目瞪口呆,直到自己已端坐在馬車裡,還無法回神。

「二少爺,咱們要往哪兒走?」殷旗坐在馬伕身側,自一個通氣窗扭頭朝裡頭問。

「你說呢?」時墨聳肩詢問她。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我行李都打包好了,還會有假?」他故意露出假笑。

說不上這樣複雜的感覺從何言明,有人願意為了她走這一趟,不管他最終的目的是為了什麼,她都無法漠視這份恩情。

「我要去的地方是掩霧山下的一個小村子。」

「聽起來挺遠的。」嘴巴這麼說,眉頭卻沒皺一下。「殷旗,問問車伕曉不曉得掩霧山在哪兒。」

殷旗應了聲,不一會兒又回過頭。「車伕去過幾次,路不太好走,不過還不算遠,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到了。」

「嗯,路上記得添購些吃的喝的,免得離城後沒東西吃。」

「知道了,二少爺。」???

自京城出發到下一個村落,足足花了兩天的時間。

沿途景色的風光明媚,卻無法讓兩人放下心中躁鬱,好好的欣賞一番。

沒有贅余的交談,煙兒總是心事重重的望著窗棚外的一草一木,時墨倒也沉得住氣,至少維持了表面的和平。

「二少爺,」殷旗掀開布簾。「這兒有個小村子,今兒個要不要在這找家客棧落腳歇歇?」

「也好,這兩天窩在馬車裡都快發霉了,找家乾淨點的。」

「知道了。」

馬車停在一家半新不舊、打掃得十分乾淨的小客棧前,時墨頷首踏出,深呼口氣,露出一抹閒適的笑容,尊貴的風範寫在眼底,執扇的手優雅煽動,任誰見了也瞧得出此人非富即貴,怠慢不得。

「掌櫃的,麻煩備桌酒菜。」殷旗早已跨進客棧朗聲吩咐。「另外,咱們要在這兒打尖,一共是三間客房。」

「是、是、是。」大鬍子掌櫃連番點頭。

一腳正要踏進門檻又突然收回,時墨執扇的手一頓,回首望去,郁還煙立在夕陽餘暉的光暈中側對著他,素淨似瓷的瓜子臉輕往上仰,鼻樑挺巧的勾勒出一道完美弧度,飄逸出塵的澄眸似在凝望什麼,一頭如瀑的烏亮青絲讓四竄奔馳的風兒撥弄得撩亂人心。

他怔忡不動,再度感受到心神旌搖。

驚詫回神的剎那,是因為她已把目光轉向了他,連忙收攝情緒,故作挑釁的淡淡一哼。

「怎麼,路上看的風景還不夠多,來了這裡繼續看?」

「……時二少,煙兒有一事相求。」

「哦?真是難得啊,你也會有求我的時候?」他落落大方的點頭。「行!你說吧。」

她黯下眼瞼。「回鄉後,我想順便將爹爹的屍骨燒化成灰帶回京城,倘若您怕觸霉頭或是覺得不舒服,煙兒可以自行回去。」

「你既然有這份孝心,我當然是沒有意見,我不怕犯忌諱,這你可以放心。」他十分乾脆的回答。

「謝謝你。」她低低地說。

「但是──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語鋒一轉,他別有心機的道。

煙兒不安地抬起長長的睫毛。「是什麼?」

「今兒個晚上……嘿嘿,」見她臉色一變,他促狹的邪氣一笑。「想到哪裡去了?我是希望你能彈個琴曲兒讓我回溫回溫,行嗎?」

「彈個琴曲兒?」

「都已經一年多了,你的指下玄機我還沒悟透呢,更何況咱們琴沒比成,聽你彈首琴曲兒應該不算強人所難吧?」放下心中大石,她輕輕地點頭。「既然時二少想聽,煙兒理當從命。」

對於她這會兒的溫馴,他還真是不大習慣。

「行了行了,飯菜準備得差不多了,快進客棧吧。」

「嗯。」???

山野寂寂,皓月當空,白日的天朗氣清,使得初更的薰風不斷。

入夜後,時墨命人布了琴案臨在荷花池塘邊,面迎那掩上層層面紗的千重山貌,一縷舒人心脾的翠凝香滲在薰風中,悠然沁入鼻腔,令人有著浮在雲端的神往心境。

摒去所有瑣碎雜思,郁還煙斂首款步,在他深邃的注視中端坐到琴凳上。

這是她生平頭一回如此正式的彈琴,也因此,從沐手焚香、端坐澄慮、到撫弦弄操,無一不是滿心虔誠。

「請開始吧。」他說道。

「那麼煙兒獻醜了。」語落,郁還煙微微舒展兩肘,兩腕懸空,使其呈飛鳥振翼的樣子。

隨著十指有韻律地起起落落,一串清脆悠揚的曲調如行雲流水般汨汨流出,流暢婉轉的琴音,好像晴空萬里、百花齊放,令人心胸開闊;又似清風徐徐吹來,週遭草木左右擺動,飄飄然的感覺,宛若置身於極樂仙界;抑揚頓挫間,彷彿看到層層疊疊的青山伴著江水,映照朵朵自在漫遊的白雲,這可是解人惱憂的一首動聽曲兒。

在他而言,她的琴技精妙入微,從容不迫卻又運指如飛,能夠清楚的彈出心中所想,準確無誤的切入主題,讓聽者情不自禁全神貫注,深怕一個閃失,就會錯過她指下所要表達的一個意念。

唉,自己差她何止一大截。

「咦……?」他驀地聽出了什麼,不禁低吟一聲。

驟然歇落的琴聲,化成無力的嘶鳴微弱地休止。

不知怎地,郁還煙顯得有些恐慌,胸口不住地起伏,兩道清眉下的一雙澄眸,在頃刻開始渾濁轉黯,像是理出了什麼,也開始抗拒什麼。

「為什麼停住了?」時墨好整以暇地問,銳利的眼卻把她的每一個表情與動作都悟進了心底。

「你……」不,不能問,他聽不出來的,他應該……「連我自己都倍感驚訝,竟能從一首曲子裡,洞悉出一個人的心。」在他低啞醇厚的嗓音中,帶著令人戰慄的吸引力。

她的神色在瞬間變得陰晴不定,強迫自己絕不能被識破,要淡然以對。

「時二少聽出了什麼?」

「我聽到你努力佯裝出的好心情,像是晴空高照、風和日麗、雲兒飄遊,不過,這對你而言太逞強了。」

怎麼也沒料到他能毫無遺漏的指出她心中所想,她在震驚之餘,又有種熱淚盈眶的感動。有人終其一生的尋尋覓覓,也遇不到真正的知音傾談,她卻輕而易舉的碰上一個,而這一個,就在她的眼前。

「怎麼不說話?我沒有說錯吧?」時墨氣度翩翩的踱步行到池塘邊,嬌艷可人的荷花綻放得如此美麗,惹人心生憐惜,不忍伸手摘折。

「時二少何來逞強之說?」

「當然逞強啊,你明明不是那種活潑樂觀的人,卻硬要彈出那麼快樂無憂的旋律。」他仍盯著池裡荷花不放。

「一個好的琴者,應該要能彈出各種心情的變化,可見得,我彈琴的技巧拙劣得很。」

「你錯了,你彈得很好,幾乎可以說一點漏洞也沒有,只是……」他將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捧在手心裡,輕輕拂弄著。

「好巧不巧還是被我聽出那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你……」瞠大眼,她的聲音開始不穩。

「雖然百般不願意,還是不知不覺被個和自己身份懸殊的官家子弟給迷惑了,一方面覺得痛苦,一方面又無法再欺騙自己,進退兩難、?情所困,只想籍著這首曲兒釋放出來,好掩飾內心深處的真正情感。」隱約合情的黑眸回首迎視她,柔得無害的笑謔,卻令她招架不住的從椅子上倏然站起。

「我、我不舒服,先回房了。」發燙火燒的雙頰,熱得她腦袋瓜融成沙丘,已是無法思考;如果不速速離開此地,她恐怕會就此栽進他設下的圈套裡。是的,這是圈套,一切都是他故意安排的──她胡亂的說服自己。

「你想逃避?」

她低呼一聲,尚未來得及移動寸步便被攬進了他的懷裡,強烈的男性氣息包圍住她的每一個呼吸,徹底擾亂她的心緒。

沒辦法扳開這厚實有力的桎梏,被困在裡頭的她,完全掙脫不了。

「請你自重。」輕咬下唇,她不露破綻地冰冷駁斥。

「先回答我剛剛說的。」

「你……回答你什麼?」她心虛的望著別處。

「我剖析的究竟對不對?你倒是得回答我。」他的臉距離她不過一個拳頭,拂在她肌膚上的每一口氣,都讓她顫慄不已。

「當然不對,我根本沒有動情。」

「對我坦白你心中的感情,真有這為難?……看著我!不許你看著別的地方!」他緊迫盯人的硬要她將目光焦距移回。

這樣熾燃情火的一雙深眸,像要探進她?裝下的真面目瞧個究竟。「……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坦白什麼?」心跳得愈快,她愈是不敢呼吸,瀕臨停止跳動的心臟,幾乎要缺氧不行了。

時墨一點也不瞭解她的固執所為何來,橫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似得跨過長江黃河般的浩瀚才能連結。

「那麼,你想不想聽我坦白些什麼?」

「不想!」她僵硬的立即回答。

從她眼中,他看到了欲蓋彌彰的倔強……以及莫名的恐懼。

「你在怕什麼?」蹙起眉,他加重力道讓兩人再沒有一點空隙,雙眼如鷹的逡巡她每個表情。「怕我以後會始亂終棄,怕自己只是做妾的命?」

煙兒竭力憋住胸頭翻滾著一股沒由來的愁苦,他輕易的看出她的顧忌,然而,她仍然不抱一絲期望。

「你並不是非要我不可,又何必一再逼問我?」她神情盡掩的咬著牙。「難道憑藉著這股優越感,你就非要撕裂我的心,將我僅剩的一點自尊,都踩在腳底你才甘心嗎?」

「我將你的自尊踩在腳底?」瞬間,時墨面如鐵灰的滿心凍寒,雙手一鬆,她重心不穩的險些仆倒,幸而扶住了張凳子。

她不去看他,不去想他此刻的憤怒正在身後燃燒。

「我有說錯嗎?」她漠然空洞的輕道。「你是時王府堂堂二少爺,可以匹配你的名門千金何其多,為何要來為難我這個卑微的平民女子?是我的反抗激起你征服的慾望?還是你不相信會有女人不肯屈服在你腳前?」

「這就是你對我惟一的看法?」寒白如罩著霧氣的臉肌裡,像有幾百條青色小蟲蠕動著。

「我很感謝你?我所做的一切,畢竟,我們毫無瓜葛,你施予我的恩情,不論得花幾輩子來償還,都是應該的……」

「那麼這輩子呢?」他語調森冷的奪口問,色厲內荏的眼,隱藏了多少不欲人知的深情與憤怒。

她的身子一震。「這輩子?」

「哼,倘若你真有一顆感恩的心,這輩子你就該好好服侍我,不管是做妾還是做奴,你都只能屬於我!」

「原來你要的──是我的身子?」萬箭穿心的痛,一時間虛軟了她的四肢,她的手按在琴凳上不住發抖,蒼白著容顏,激盪著思潮。

「如果我真想得到你,你早就逃不掉了。」他再無表情,聲冷如冰鐵鏗然相撞,對這個始終不知好歹的女人,他已經寒心至極,掉頭拂袖而去。???

接下來的日子,說有多難熬就有多難熬,兩個不說話的人,同處在一個空間裡,讓每分每秒的溫度都維持零度以下的嚴寒。最後時墨爆發了,他再也受不了這種窒息無法呼吸的壓迫感,當下和殷旗換了位子,選擇坐到外頭吹風透氣,好過待在裡頭烏煙瘴氣。

殷旗戰戰兢兢的坐到車棚裡,半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都沒有,他知道主子和煙兒姑娘必定有事發生,才會造成今日這麼無可挽回的情況。

「呃……你沒事吧?」見她臉色蒼白如紙,兩眼無神的凝向窗外,他揣揣不安的探問。

郁還煙慢慢的移動視線,看著這個忠心耿耿的隨從,和他誠懇的眼睛,勉強的搖頭苦笑。

「我沒事。」

「對於二少爺的性子,其實我們下人都清楚得很,他雖然大口幼驕富矜貴,言行間總有股傲氣淩人的架子,不過和別人家的公子哥相比,二少爺可是爭氣多了,尤其在琴棋書畫方面的天分更是不得了。而且他平日待我們也極好,不愛花天酒地那一套,也不曾做過任何有損門風的醜事……」話到此處忽地停頓,彷彿腦袋裡憶起了什麼。

「這就是了,」她輕輕地言道。「扯上了我這曾待過妓院的丫環,豈不玷污了二少爺的清譽?」

「這……」察覺自己說錯話已是不及,只得趕緊做補償。

「話不能這麼說呀,煙兒姑娘對於琴藝極有才華,才會得到二少爺的青睞,雖然出身低了些,但也不至於有損二少爺的名聲。」

「殷大哥,你是受了王爺的命令跟隨在時二少身邊,應該?

他著想才是,如果我繼續和他牽扯不清,說不定王爺會怪罪在你頭上。」她正色的提醒。

「煙兒姑娘,你太小看在下了。」殷旗當然知道這點。

「我雖然同樣聽命於王爺,但跟了二少爺,就得順他的心、如他的意,不論是否會換來責罰,也不能因為怕事而違背二少爺的命令。」

他忠肝義膽的一席話,倒讓郁還煙有些另眼相看。

「你……你真勇敢。」

「假如你肯放下身段去瞭解二少爺,我相信,你們起爭執的機率會減少許多。」他好心規勸。

「已經不是起不起爭執的問題,而是……」她茫然的將雙手合抱在一起抵住下顎。而是我怕自己的心就此淪陷啊!

「而是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

「唉,」殷旗感歎的搖頭。「明眼人都瞧得出二少爺對你的用心,偏偏你不領情,總要把他惹毛,這是為什麼呢?」

「他對我的用心?」

「我告訴你,中意二少爺的千金有如過江之鯽,他卻一頭栽進你身上,總不會只為了一場比琴這麼簡單吧!」

郁還煙靜靜地垂下眼睫,對於往後的路程,亦發不安起來。

TOP

第七章

緊跟在馬車後方不遠處,有三條人影不停縱落的隱身追蹤著。

「華姐,我們真要這麼跟下去?」受不了這種躲躲藏藏的窩囊氣,向頂天按耐不住的劈頭問。

「不跟下去怎麼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向晶華目光淩厲的白了他一眼,仍然盯緊馬車的方向,不時的挪動步履。

「可是,萬一他們要去的地方很遠,我們不就得一直這麼跟蹤下去?」一向沒耐性的向頂天,就是沒辦法和向立地一樣沉得住氣。「他們一行四個人,卻只有一個人有武功,三比一,還怕打不贏嗎?」

「大哥,你用用你的腦筋,打贏要幹嘛?」向立地瞪他一眼。「我們最主要的目的是在於「伽陀羅琴」,琴沒出現,把人打死了有啥用?」

「簡單哪,抓住姓時的傢伙,再要脅那丫頭說出琴的下落。」

「那丫頭和姓時的也不曉得是什麼關係,你確定她肯說?」

「沒關係會結伴同行?我可不認為姓時的沒在打那丫頭的主意。」

「這就對了,他在動主意,丫頭不見得屈服;弄砸了,她還反過來感謝你救她脫離苦難呢。」向立地冷諷。

「這……」向頂地一時語塞。

「夠了,你們別淨是鬥嘴,快跟上吧。」向晶華在前頭低喝。

兩條人影隨及迅速追至她身後。

向頂天仍是滿腹牢騷:「假如他們是出來遊山玩水的,那怎麼辦?」

「不可能,看他們每個人的表情就知道了。你看,那個姓時的還換了位子坐到車伕旁邊,臉色難看得很。」

「煩死人了,你們不急,我一個人都快急瘋了,不快些把琴找出來,我要抓狂了!」

「閉上你的嘴,快走吧。」向立地懶得聽他抱怨,逕行往前奔去。

向頂天不甘不願的快步跟上。他想,他的臉色不會比那個姓時的好看到哪去。真是氣死人了!???

終年霧氣環繞的掩霧山,其真實面貌連老一輩的人都不曾見過。

放晴時,陽光穿透雲層映灑大地,多少可以看清些脈絡輪廓,山間的濕氣極重,林裡出沒的鳥獸飛禽少之又少,能種植農作物的耕地又十分有限,因而留待在這個小村子內的人非老即婦,大部分的少年多會選擇到臨近較繁華的鄉鎮去謀生。

就這樣,幾經迂迴顛簸後,他們來到了目的地──掩霧山下的小村子──沒有個特定名字,所有人都是這樣稱呼。

進了村,只見村內人對於外人來到顯得十分納悶,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怎會有這樣富麗奢華的一輛馬車前來?

此刻,郁還煙難掩心急如焚的匆忙下了車,懷著滿腔熱淚行到後山一處荒涼的墓地中,朝一個早已斑駁的木碑筆直跪落於地,激動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強忍著淚,她閉上眼似在與安葬於上下之人交談,時墨不動聲色的立在她的身後,雙手合十虔心拜過。

由於跪得太久兩腿酸麻,煙兒再站起時忽覺頭暈目眩使得身子不穩,他眼明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她想避已是不及。

「如果你有心將你爹的骨灰帶回京城,就得好好善待自己的身體。」不帶一絲溫度的冷著聲音,他把她的羸弱全看在心底。這些日子她吃得極少、睡得極少,就像頭一回在仰天廳見到她時那般的單薄削瘦。

她端凝不屈的側過臉,讓自己平穩的站好,不需依賴他的手臂。

突地,一個淒厲尖銳的慟哭聲由遠而近,兩人怔愕回頭,驟見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婦人歇斯底理的衝上前來,嚇得郁還煙大退數步。

「真的是你這個小賤人!還我丈夫的命來、還我丈夫的命來!」婦人憤慨至極的追上去,一個個拳頭如流星般下墜到煙兒身上,她連來人都還沒瞧清楚,壓根兒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住手!你是哪來的瘋婆子?」時墨怒然變臉,大步一跨上前制止。「怎麼可以不分青紅皂白的打人?」

婦人哀痛逾恆的僕在泥地上,頭髮披散蓬亂的垂掛在肩上,一張臉哭得模糊不清;煙兒定眼一瞧,即使事隔九年,還是立刻認出了她。

「你……你不是夏大娘嗎?」

「嗚嗚……你害死了我丈夫,我要你償命來……」夏大娘的手在抓了泥土後又去擦眼淚,整張臉沾滿污泥,狼狽得就像時墨所說的「瘋婆子」。

煙兒感到無限心驚,覺得自己被搞迷糊了。「夏大娘,你在說什麼?我是煙兒啊,我怎麼可能害死夏大叔?」

「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他,就是你!」她哭得更大聲了,引來附近的鄰人紛紛圍過來一看究竟。

面對這唐突的指控,煙兒簡直百口莫辯。

「你……是郁定擎的女兒?」又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走過來,七十多歲的高齡,聲音十分沙啞,但那雙眼,卻格外的炯然有神。

「是的,我是。」這是怎麼一回事?煙兒倉惶心悸的退到時墨的身際。

「我想你不記得我了,大家都喊我曾老,是村裡的管事之一。」他稍一停頓。「你叫郁還煙吧?我問你,你可知道你爹的事?」

「我爹?」

「數個月前,有兩男一女跑來這裡找他。由於你爹在九年前就已去世,你也讓人接走了,可是他們卻堅持非要問出你的下落,否則將血洗全村;但我們實在不知情,於是夏老便挺身而出,他和你爹是老鄰居,理當知道你的去向,可他顧慮那三個人會說話不算話,因而跟著他們一塊走了。」曾老輕聲一歎。「唉,哪裡知道夏老的屍體在一處破廟,讓個長年在外地工作的村人發現,驚震難過之餘,也一路護送回來,夏大娘見狀後哭得死去活來,也不曉得到哪兒討這個債。」

時墨立刻聯想到那天奪琴的三個人,對!一定就是他們,沒想到他們竟敢犯下這樣滔天不赦的罪行,早知如此,就不該輕易的放過他們。

這五雷轟頂的訊息,震得煙兒目眩耳鳴,震得她手腳發冷,顫巍巍、虛??的身子,不支地跌進時墨急急接住的懷裡。

「這……」冷氣竄上四肢百骸,煙兒心緒如麻的渾身發抖。「我並……我並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極力回想著那日的兩男一女,她的臉亦加死白,不住地深呼吸維持鎮定。「不過,確實有這麼三人到了京城,把我爹留給我的一架古琴給強行奪走,至於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真的毫不知情。」

夏大娘痛心的捶著自己的胸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天爺不長眼啊……嗚嗚……為了一架琴,就害死了我的丈夫……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

「郁還煙,你當真不明白他們為何要那架琴作何用處?」曾老皺眉問。「難道你爹在死前未曾告訴過你?」

「他只告訴我,這琴是跟了他一輩子的東西,見琴如見人,要我往後勤加練琴,其餘的,他並未提到琴的本身。」煙兒實話實說。

「但夏老頭是因你而死,這你不能否認吧?」曾老瞥了眼夏大娘,神色森冷的逼視她。

一直未曾開口的時墨只是冷冷觀看這一幕,扶著驚懼哀絕的她,心中同樣有著疑問。

煙兒自責萬分的咬住下唇,終究還是點了頭。

「你們要的是什麼?」揚起眉,時墨突然嘲諷的反問這句。

「不管你是誰,這都和你無關。」曾老沉聲瞪住他。

「哦?」他慢條斯理的敞開扇面輕煽。「果然是群無知之輩,敵不過那三個惡人,就來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抵命。雖然事情因她爹所遺留的古琴所引起,但她也是受害人,你們怎麼不關心關心她?」

「你……但夏老頭死了是事實,她賴不了帳!」曾老自忖正義的道。

「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殺了她以洩心頭之恨,你們難道就會好過些?說難聽點,這和那幫惡徒有何差別?」時墨的唇輕輕劃開一抹勾痕。「依我看,倒不如把她的命留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將那三個惡人擒之以法,這才是大快人心的解決之道吧?」

「抓他們?說得倒容易。」

「要是各位信得過在下,我保證還你們一個公道。」

「就憑三言兩語就要我們相信你,當我們是傻瓜?」

「你們不傻,我看得出大家都想過安定的生活,不是嗎?

要是為了她手染鮮血,一輩子良心不安,恐怕也是在所難免。」

他的話說得頭頭是道,曾老不禁猶豫的看了下夏大娘。

「大娘,你說呢?」

夏大娘已經漸漸地停止哭泣。「這個公子……說得很對,」她紅著眼眶望向煙兒。「雖然心裡恨極了她,但也不可能真要了她的命。在她小的時候,我還做了不少衣服給她,怎麼也狠不下心讓她一命抵一命。」

「大娘……」煙兒動容的一時哽咽,話也說不下去。

「好,就相信你所說的,我們等著你還我們一個交代。」

曾老凝肅的說道。「但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時墨。」他淡然以答,沒有刻意強調自己的身份。這偏遠山區的小村落,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是誰。???

人群散去,煙兒兩眼呆滯的望著爹親郁定擎的墳,喃喃自語:「爹……那架琴到底隱藏了什麼不眾人知的秘密,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今日夏大叔因它而遭惡人殺害,琴又被同一批人奪走,你要女兒情何以堪?……」微弱的傾訴,一聲聲淒涼的隨風而逝。

守在她身側寸步未離的時墨,像個影子一般,只是靜靜地陪著她,不去打擾她,直到天色已暗,她仍跪坐在墓前。

由於他早吩咐殷旗找了個下榻的民房先行歇息,因此現下只剩兩人而已。

不忍見她在過涼的泥地上跪坐太久,他將自己的外衣脫下,動作極輕的披放在她肩頭上,只見她兀地回神,憶起了身後還有個人的存在。

「你別理我……先回去休息吧。」她的聲音出奇輕柔,從頭到尾,不曾掉過一滴眼淚,表現出過人的堅強與冷靜。他沒回答,只是收起扇子,靜靜地佇在一旁。

聽不到腳步聲,煙兒知道身後之人沒有離去的意思,不由得慢慢側過憔悴的面容直視他。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搗進他的心底,再次強烈催化起了作用。

「為什麼你不走?」

「如果我走了,若你倒了下去,那怎麼辦?」固執倨傲清楚寫在眼中,他依舊沒有一點表情。

「我不會倒的,我沒有那麼虛弱。」

「好吧,那你爹的事情,你有什麼打算?」

她黯下眼神。「我反覆的想了又想,爹在生前究竟說過什麼是我忘記的,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來,怎麼也想不起來。」

「當時你還只是個孩子,當然記不了這麼多。」

「如果我不努力去想,永遠不會有人告訴我答案。」

「這事畢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況且,我們得想辦法引出這三個人才行。」

「他們都已經把琴奪走了,能去哪找他們?」煙兒目光淒慘的喃喃問答,突然間腦中掠過一個人名。「向晶華……」

「誰?」

因著一絲線索見光,她恢復不少精神的急急解釋。「之前我還在聚合樓的時候,丁老爺就曾提過這個名字,後來那三個惡人中的女人也這麼問過我,但我並不知道向晶華是誰。」

「既然如此,等處理好你爹的屍骨,我們立刻就返回京城問個清楚。」輕攏眉心,他當機立斷道。

「我離開的時候,老爺正生著重病,也不知道現下是否已經治癒。」她憂心忡忡的搖頭。

「放心吧,我早就命了府裡的陸太醫前去替他治病,說不定已經治好了。」不忍見她居心深鎖,他緩和語氣安慰道,順勢上前幾步,凝重的伸出手掌。「回去吧,你在這待得夠久了,夜裡風涼,你也餓了一天。」

輕?榛首,一雙原是冷峻淩厲的黑眸,此刻盛載著不可思議的溫柔,是要她安心的把手交給他。

沒有力氣再去多作思考與掙扎,如果她的世界正下著滂沱大雨,她也只能選擇這個屋簷躲雨。

她將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上,讓他扶著慢慢站起。

從他掌心輸送過來的溫熱,著實讓她倍覺暖意與安心。是的,他做到了讓她安心的部分,讓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不會受到一絲傷害。

蔓延的情愫,一點一點的氾濫成災……???

煙兒來!爹有話跟你說。

哦,爹有什麼事啊?

煙兒,你的資質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撫琴良匠,爹爹有了你,再也不怕後繼無人,但這「伽陀羅琴」倘若交給了你,恐怕會引來無端的殺身之禍……「伽陀羅琴」?就是這個一直被你當作寶貝似的琴呀?

這琴,是個不祥之物,它的來源與造材,都是受過詛咒的,說得可怕些,這琴是有靈魂的。武功上乘的人若懂得琴藝與心法,操弄此琴時兩魂合一,心存正念之人可令聽聞者動容,繼而深陷其中無可自拔;反之,心邪之人若意圖不軌,其歹念甚至可造魔音殺人。

殺人?

所以,我決定忍痛將琴丟下一座終年不見天日的山谷中,讓它從此湮滅世間,才不會落入惡人手中。

嗯,爹爹的決定,煙兒贊成。

你要記得,往後若有仇家尋上門來,你就告訴他們,琴已經被我丟下山谷了。咳咳!爹這身病痛,恐怕拖不過冬天,但我已經請人到京城去找爹的一位義弟,憑爹和他的交情,我相信他會好好待你的。

……從遙遠的記憶中抽離,郁還煙驀地坐直身軀,驚出一身冷汗,喘息地瞪著一室黝暗,惟有窗台邊的茶几上有盞微弱燭光。

是夢吧?她的胸口不斷起伏著。

然而,剛剛的對話卻那麼真實,恍若爹爹還坐在她面前,和她說著話。

思及此,她眼眶兜地一紅,總在無人的夜裡才流露出自己的無助與脆弱。

「伽陀羅琴……」唇邊逸出這串陌生的字眼。

她幾乎忘記爹爹曾告訴她這事,畢竟當時的她還太小,小到記不住太多太多事情,但這個夢讓她想了起來。

是的,「伽陀羅琴」,爹爹確切的提過這個名字,所以,那把琴就是那三個人的目的吧?

可她還是不明白,向晶華是誰?是她忘記了,還是爹真的從未提起過?

鎖在眉心裡的憂鬱,愈積愈深。???

預料之外的下起斜斜細雨。

天才剛亮,雨就下了,她眼中的憂悒牢牢地攀爬至整張臉,只要腦子裡的重擔一施壓,就覺得透不過氣來。

灰的霧中看著雨滴飄墜,讓一夜未睡好的她,成了半恍惚狀態。

「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正想看她是否起床,卻意外地發現她正倚在外頭柱子邊,神情荏憐的望著雨絲簾幕,可真是連遠一點距離的東西都看不到。

聽見時墨的聲音,她的思緒卻沒有回來。

凝視著她絕艷脫俗的容貌,不禁想起一句古詩「桃花亂落如江雨」,形容的不就是這一種淒艷的美?

直到他已經走近她的身畔,她才微皺起彎彎黛眉,朱紅的粉唇蠕動。

「時二少?」

「這兒不是京城,還是改口喊我時公子吧,免得讓人聽出端倪。」他以淡漠的語氣帶過。「怎麼,昨兒個夜裡又沒睡好?」

「……我夢見我爹。」

「夢見你爹?」

「就好像舊時記憶重演一般,讓我想起了我爹說過的話。」面對著他,兩眼格外有神,也不再刻意回開。「我大概知道,那三個人為什麼要動手搶我的琴了。」

「你知道?」

「因為他們誤認為那琴是「伽陀羅琴」。」

時墨相當詫異的掀眉一頓。「那不是傳說中的「魔音琴」

嗎?」

「魔音琴?」這是它的別稱嗎?她激動的仰起臉追問:「你先前就聽過這琴了?」

「嗯,傳說是一株自開天闢地以來的千萬年古桐所砍下來做成的琴,因而彙集了所有天地間的靈氣,具有一股魔性,可以操控人的意念。」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十分沉重的凝睇她。「煙兒,如果這傳說非假,你爹的話是真,而這琴也確實存在著,那麼,你的麻煩就大了。」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惟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爹早就把這琴給扔進了一處山谷,我自小帶在身邊的,只是一架普通的琴。」

「也就是說,他們若是察覺搶去的不是「伽陀羅琴」,說不定還會回頭再來找你。」

「那怎麼辦?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是勢在必得。」

「這不正好,反正我們也要找他們,等人自動送上門豈不方便得多?省得我們沒頭沒緒也不曉得到哪兒找他們。」「你說得也有道理。」一股歉意湧上心頭,她垂下長睫,遠去眼中光采。「這事該由我一人來承擔,拖累了你,說不定還會有生命危險。」她的語調輕得不能再輕,話裡的涵意卻是語重心長。

時墨不動聲色的將她被風拂亂的青絲細發撥到耳際後端。

她悸動地一顫,喉嚨突然一哽,又心虛的吞了回去。

「你怕我因你而喪命?」

她輕咬唇瓣。「你是尊貴之身,要是因我而掉了一根寒毛,我都會過意不去的。」

儘管這個答案依舊令他反感到極點,但他已有些習慣她回答的一貫模式,表現在臉上的不悅也減至最低。

「我跟你不一樣,不管你是尊是卑,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對你不利,我都會挺身而出。」他頭一回如此露骨的明示心中想法。

適才的哽意捲土襲來。「你……」

「放心吧,我什麼也不會強逼你的。」俊朗的臉上掠過一道郁霾的黯光,別開臉淡漠的勾起唇角,試圖消弭適才的曖昧氣氛。「還有,我已經命殷旗找齊了人要移土開棺,不過天候差了些,所以得問問你的意思,看是要緩一緩等雨停,還是繼續進行?」

「就在雨中進行吧,這兒的雨一旦下了,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停的。」她憑藉著舊時記憶道。

「那好,你回屋裡多加件衣服,我拿了傘便過來接你。」

「嗯。」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她的眼光,開始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抹柔情。???

直到近午,負責殯儀的一批人,才費力將困在泥濘中的棺木搬出凹陷的巢穴,平穩地看放到地面上。

棺木的外觀保持的還算完整,是丁老爺特地花了錢風光下葬的。郁還煙極力忍住淚,激動而握緊的拳頭已然泛白。

在樹下燒過冥紙祭拜後,簡單儀式完成,眾人將棺木移到一處臨時搭建好的棚子裡,預備開棺挪骨。

「先別看。」他一手撐著傘,一手不忘要捂她的眼。

「爹……」鬆開了緊握的拳,雙手顫抖地覆在他的掌背上,胸口一緊,長久以來未曾宣洩的淚,終於冰涼地滴落下來,浸濕他的掌心,也震動了他的心。

當她扳開他的手,那雙水漾澄瞳早已卸下防備,在模糊中撲進他的胸膛裡痛哭出聲,將九年來曲折坎坷的嗚咽,化成一瀉無餘的飛瀑,縱流橫溢的淚水就似濺起的水珠,讓他感同身受的如遭雨淋。

不久,殯儀的人取來薪柴開始焚燒燻煙,火化的過程需要不少時間,雨勢卻跟著轉大。

然而煙兒的啜泣已漸漸平復,或許是哭得累了,她仍然深埋在他的衣襟裡,呼吸著他身上的如麝氣息,沒什麼力氣,只想倚靠著他,什麼都不去細索。

奇異的是,當火化的儀式完成,雨就突地停了,霧氣迷漫週遭,加上焚燒過程的濃煙,這兒像個人間仙境,到處都白茫茫的一片。

「成了,我們過去吧。」他低沉的聲音提醒了她。

她臉上的淚已干,只剩淡淡的水痕,雙眸的澄澈,增添了幾分嫵媚。

到了棚邊,殷旗忙得一頭土灰,見到他們,趕緊將一個明顯被蟲蛀爛的小麻袋遞上來。

「郁姑娘,這是在你爹脖子上掛著的,我本以為是護身符,心想拿下來讓你留作紀念,沒想到是個挺怪的麻袋。」

煙兒見到這土黃色的小麻袋,當下錯愕地「啊」了聲,心中的酸楚加劇。

「這是我小時候親手縫給爹爹的錢袋,原來……他把它掛在脖子上,一直一直都帶在身上。」接過小麻袋,她只是抿著唇沒再輕易落淚。

「都弄好了嗎?」時墨銳利的巡了後邊。「骨灰呢?」

「在這。」

殷旗彎腰自板凳上抱起一個白色甕子,煙兒無限感激的接手抱過去。「謝謝你,殷旗。」

「哎呀,哪裡。」碰上這種苦差事,他也只能認了。

「既然事情完成了,你把銀子發下去,我們回去休息,明天再上路吧。」時墨全吩咐了聲,便和煙兒先行離去。

「是。」

殷旗瞇著眼瞧著兩人走遠,心底多少有了個譜。

看來,二少爺這回是情關難逃了。

TOP

第八章

用完晚膳在房內待了會兒,郁還煙蹙著眉,將小麻袋攢緊在手裡,心中轉念如飛,當下循著迴廊來到時墨下榻的住房,打算有事要對他說。

快靠近門邊時,她的步履忽爾沉頓,聽力一向敏銳的她,聽到房內傳來陣陣撫琴樂聲,串串音符飄散在空氣中,是首情深意動的曲兒。

豎耳傾聽,琴音纏綿不斷,層層推進,彷彿思緒翻滾,浪花反覆拍打襲湧,衝擊上岸又急急捲退,海面起落猶如心境上的起伏,但內蘊的思潮並不悲傷,一股溫柔的感覺充滿其中。

隱藏在琴音中的情韻低回,情深款款,透過十指指尖,透過七根琴弦,一波波撞擊著心扇,撩撥著心弦。

一曲彈畢,音絕神余,那悠揚的餘音仍殘存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誰在外面?」

時墨冷佞陰沈的聲音將她震回現實,深吸一口涼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縮縮脖子。

「是……是我。」

門一敞開,他的神色有些孤傲,糾結的眉心顯示他內心微微的不悅。

「這麼喜歡躲在窗外聽人彈琴?」他意有所指的問。

「不,不是的……」她知道,她又再一次的冒犯了他。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站在這裡偷聽,只是,我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她的解釋讓他不再那麼僵凝,何況,他真正怕的是讓她聽出音中涵意。

「罷了,進來坐著說吧。」

旋身入內,古琴尚置於琴案上,時墨泡了一壺上好的碧蘿春,執耳將茶倒在瓷杯中,蒸騰的熱氣,伴著晶瑩清澈的翠綠色液體,聞起來香馨舒服。

煙兒清儼淡然的眸光,不由自主的追隨他手上動作,看他利落熟練的轉著手腕兒,修長的手指,竟也有著不少被琴弦劃傷的結痂傷痕。

「在看什麼?」

突來的問話令她一驚,窘迫的移回自光,想要故作若無其事的搖頭。

「喝杯熱茶吧。」將另一隻瓷杯置於她面前。

「嗯。」

「不是說有事找我幫忙,怎麼都不說話?」他揚眉問道。

說得是,她差點忘了,趕緊將手中的小麻袋拿上來。「是這樣的,我發現我爹留下的這個麻袋裡有封信,不過,我識的字不多,所以想請你念給我聽。」

正想將袋口打開,時墨突然神色一凜的伸手按住,厲瞳如炬地掃向黑漆漆的窗外,陰騖的沉下臉,同時壓低音量,幾乎只用嘴形在說話,意思是──別輕舉妄動,外頭有人!

她立刻噤聲的瞭然於心,悄悄將小麻袋收進腰際的暗袋中,焦灼的望著他,想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

電光火石間,三條人影抖聲大喝,有如飛鼠般分別竄進屋裡,一左一右一中分別將兩人困在三角地帶中,為首的向晶華,稜威四射的冷眸射向了郁還煙,欺近她一步。

「把你爹留下的那個小袋子交出來。」

「你……」她刷地慘白了臉。當真又是他們三個!

「嘿,這一路跟蹤你們可真辛苦透頂,要是沒順利把「伽陀羅琴」找出來,我們是絕不會罷手的。」憋了滿腹不爽,總算可以出口氣了。向頂天不懷好意的瞟著郁還煙那張絕色的臉蛋,惹得人心癢癢。

時墨不發一語,他的一手仍定在她的手背上。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但我知道你們的目的只為「伽陀羅琴」,」她穩住恐懼的聲音。「可是我爹早就把琴丟下某個不見天日的山谷,根本不在我身邊。」

「是嗎?」向晶華漠然揚眉。「我怎知你說得是真是假,何況我們已經瞧見從你爹身上取下了一個小袋子,說不定裡頭就有「伽陀羅琴」的下落。」她使了個利眼,向頂天和向立地分別將大刀架在兩人脖子上,動作迅捷無比,白花花的刀光,刺痛了眼。

「不許動,否則老子讓你們人頭落地!」要對付這兩個手無寸鐵又不甚懂武功的人,真是太容易了,向頂天笑的得意極了。

「快點交出來!」向晶華掐住她的下顎,尖銳的指甲扎進肉裡,痛痛麻麻的痛楚令她呼吸喘息。

「交給她吧,假如你爹的話是真的,就不需要害怕。」時墨如同置身事外,冷靜思考後這麼說道。

不得已,煙兒只好咬著牙將小麻袋從腰際掏出來,向晶華眼明手快立刻搶了去,並且迅速將裡頭泛霉皺黃的一張布帛取出。

將信打開,映入眼簾的卻是足以令她天崩地裂的字句──煙兒:當你看到此信,該是多年後的事吧?倘若爹爹料想得是對的,你會重返這裡開棺的原因有二:一是孝順的你始終放心不下,想將爹的遺體火化後帶回京城;二是因為有個名叫向晶華的女人找上你,要跟你討「伽陀羅琴」。假如我都說中了,那麼,我這輩子惟一愛過的女人──晶華,你必然也會看到這封信吧?

晶華,你還在恨我,是嗎?恨我薄情寡義,恨我在一夜後離開了你。因為我早就察覺你是向雲際派來的人,但你可知道,我何其不忍讓你得到琴之後,也變成一個大魔頭?原來我的愛澆熄不了你對向雲際的忠心,那麼事成後你會離開我?還是殺了我?所以我走了,並且也在垂死之際,把「伽陀羅琴」扔下了我們定情的那個山谷,請你別再為難煙兒,好嗎?她是無辜的,她只是一個親生父母不要的棄嬰,我扶養了她,卻不代表她必須因我而受連累,求你!

郁定擎陌生的濕意,顫抖的滑落至衣襟,向晶華的眼睛凝聚了太多太多的痛苦與掙扎,冷傲無情的氣勢,一點一點的瓦解。往日的美好回憶,恍若歷歷在目,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愛,才會有數不盡的恨。

她何嘗願意如此?何嘗願意丟下他一人獨活?她一直以為是他始亂終棄在先,自己才會憤而回到師父身邊求得原諒,造成今日的錯上加錯。

向頂天和向立地兩人看直了眼,呆茫茫地不知發生何事。

「把刀放下。」

這突來的變局,讓每個人都措手不及,然而兄弟倆不得不從,她雖落了淚,但樣子卻亦發陰沈。

刀子被撤下後,煙兒震驚的望住她,心中悟出了什麼。

「你……是不是就是向晶華?」

「走吧。」向晶華不想回答,轉身欲走。

「等一等!」煙兒自椅子上急站起來。「請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向晶華?」

她背對著眾人,臉上有著諷刺又淒苦的冷笑。「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那麼,你和我爹是什麼關係?你是不是……」

「不是!」她很快的否決掉她想問的話。「我不是你娘,絕對不是。」

「那你為什麼在看完我爹的信之後要哭?」

「因為你爹已經把「伽陀羅琴」丟下山谷,我心痛難當,所以哭了。」

「你騙人!」煙兒毫無所懼的追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是我娘,那我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呢?這麼多年來,我爹總說我沒有娘,但丁老爺卻提到了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就是我娘。」鼻腔傳來陣陣酸楚,她鼓足了勇氣將話一次說完。

向晶華抓住她的手,將那信交還到她手中。

「看了信,你就知道為什麼我不是你娘。」她面容慘澹的淒涼一笑。「放心吧,從此以後我不會再為難你的。」說罷,她縱身離去。

「華姐!華姐,」向頂天大驚失色的喊,和向立地交換茫然的一眼,只得趕緊追出去。

煙兒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敞開的窗吹進陣陣冷風,拂亂了她的髮絲,拿著信,目光卻仍停留在向晶華縱離的那扇窗。

時墨慢慢的走過去關窗,回過身,看到她的神情那麼憂悒、那麼孤絕,水靈靈的清眸罩上一層愁霧,纖細的雙肩繃得死緊,像一條拉緊的弦,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來,把信給我。」

她緩緩轉移視線到他臉上,冷傲矜貴的俊朗面容,深不可測的黑眸,愈是深邃愈是令她心靈悸動。

把信交付到他手中,拿起信巡了一遍,他眉心不由得緊蹙。

「上面寫了些什麼,求求你快告訴我。」看到他有所猶豫的表情,就怕他會隱瞞事實不告訴她。

「你爹寫這封信的目的,是早料到你總有一天會來開棺將他的屍骨火化,也料到向晶華會找上你要那把「伽陀羅琴」,所以,底下有一半的話都是寫給她的。」時墨實在不忍心讓她知道,她原只是郁定擎撿來的棄嬰。

「還有呢?你不要騙我,不管上頭寫了什麼,請你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念給我聽。」煙兒固執而堅定的喊。

時墨定定的望了她許久,深吸口氣,妥協的點點頭。

「好吧,既然你非知道不可,我念給你聽,但也請你要有心理準備。」

半個時辰過去了,信裡的內容早已念完,他一直沒再說話,她則處在震驚之中,久久無法回神。

原來,向晶華是爹的愛人……原來,她不是爹的親生女兒……原來,她只是一個親生父母不要的棄嬰……但她明白,養育的恩情大過生育的恩情,只是她仍心痛難當,心痛得沒法兒站直身軀──時墨接住了她頹下的身子,見她面如紙白不停抽搐著,手腕傳來再冰冷不過的寒意,那條弦畢竟還是繃斷了,她像被挑斷腳筋手筋的廢人,完全沒有支撐自己的一絲力氣。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對他沒有防備、沒有戒心,任他抱著輕放到床榻上。

流不出的眼淚,只在幽深的黑瞳裡化成空洞的茫然。表現在外的漠不關心,掩飾了內心的不忍與疼惜,一次次折磨著他。

「我知道現在的你很難過,但至少,一切都過去了。」溫柔內斂的聲音,似有安定人心的作用。「你也許會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失去了,什麼都沒有了,但是,千萬不要忘記,你彈得一手好琴,憑你的才華,甚至還能進皇宮當一名琴師,或者是靠自己的努力,開班授徒。」他連她的後路都替她設想好了,卻不管此刻的她聽不聽得進去。

驀地,時墨猛地呼吸緊促,心口緊縮,注視到她冰涼的手拉住了他暫放在床邊的手。他調轉視線,再望向她逐漸清晰的兩潭池水。

「你……」朱唇款?,兩頰有著一絲激動的緋紅。「你……要放手了,是嗎?」想到他會撇下自己,一向靜如止水的心,起了浩瀚波瀾。

「放手?」

「你不會再留住我了,是不是?」虛弱的輕問,如潮的思緒百轉千回,她害怕極了,再禁不起半點打擊。

「那是你要的,不是嗎?」

「不……」她想盡辦法要撐起身子,但軟弱無力的手腳卻不聽話,使後腦勺撞上了床板。

「你做什麼?」他蹙眉急喝一聲,在捧住她肩膀的同時,她卻一反常態的跌進他懷中,同時發抖的抱住他的腰。「我……我不要……離開你……」低訴的情意,呢喃的像是囈語。

「煙兒?」用這樣笨拙的方式來表達心中感情,時墨一顆沈凍在冰窖底的心,乍時怦然回暖,在一陣天旋地轉的大震動後,他凝望著她,融化的嬌柔牽動著心跳,竟然有股流淚的衝動。

閉上眼,將她柔弱無骨的纖小身軀整個攬進胸膛,被愛盈滿的心扉,突然間讓他領悟了前所未有的充實與滿足感。

從她身上傳來陣陣芬芳,是他從未聞過的幽蘭馨香,迷惑著他睜開眼,感覺體內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熾熱的吻落在她的額際,手心拂過她晶瑩剔透的臉龐,滑下頸子,再移到細小的耳垂。而他的吻,也跟著落到她毫無血色的唇瓣,喘息加促,迴盪在兩人之間的熱氣暈眩了一切。

煙兒溫馴甜美得不可思議,除了對於男女間情事不明的恐慌外,她一直都沒有反抗推拒的意思;但他高漲的情潮與愛火,撩撥著她所陌生的情愫,一波波甦醒,一波波湧上。

但他卻在此時停住,留戀不捨地看著她嫣紅如醉的迷惘嬌態,蒼白的唇色變得紅潤欲滴,美得令人窒息的絕艷容顏,總在不知不覺間收買了他的靈魂,他的感情,他所有的注意力。

「你真的願意跟著我?」低嗄的聲音,顫動著想確認一次。

「嗯。」

「你不後悔?」

煙兒極緩慢的搖頭,澄眸中卻沒有一絲踟躕。

他再度將她擁入懷中,發自內心的喊:「那麼,這輩子,我再也不會放手了,就算你想逃,我也不會放手了。」

霸氣的宣告,讓這段迷離不清的情,揮去煙霧,更正綻放在陽光下。???

返回大理京城,已是十三天後的事。

儘管沿途風塵僕僕的趕著路,但馬車內的兩人已無隔閡,在時墨的細心照料下,煙兒病弱的氣色好了許多,波光瀲灑的一雙桃花眼,出奇的明亮有神,在她身上,有匠心獨運的美,更有纖塵不染的靈氣,就是因為她那看似淡泊、其實濃烈的性子,才會造就她眼裡的柔弱與剛強並存。

說不上來心底的複雜感受,即使一整天都專注地盯著她瞧,他也不會覺得膩,再這樣下去,恐怕三魂七魄都要?下這副皮囊鬧空門。

煙兒的話一向少,只是靜靜地倚在他的肩頭,偶爾看著車窗外掠過的幕幕秀山綠野,偶爾陷入沉思,偶爾閉上眼小歇片刻,卻極少開口。

如今窗外的山水風景轉變為街道房宅,時墨亦察覺到她突來的憂鬱鎖眉與黯淡垂睫,想問什麼,馬車速度卻在這會兒急速減弱,慢慢的停在路中央。

「殷旗,發生什麼事?」他不悅地冷聲問。

「不好了,二少爺!」殷旗緊張的掀開簾幔。「王爺派了人請咱們直接回府邸,怎麼辦?」

時墨望了眼煙兒,見她一陣呆凝,大概沒料到這麼快就得面對最殘酷的問題。

「二少爺?」殷旗顧不得主子還沒回答,已經急出一頭汗。「這回我們沒和王爺王妃說一聲就離開這麼久,還是先回去報個平安,好嗎?」

「該來的還是得來,就照你說的吧。」他面不改色的答。

「是、是。」馬車立刻轉向,朝時王府而行。

自始至終,煙兒從未問過他,自己將會被安置在什麼地位上,或許在發現自己的心已然淪陷後,她就不再奢望別的。他高高在上,是個尊貴權威的少主,能留在他身邊,作一名小妾,過著安逸清淡的生活,足以換得她後半生平靜,其餘的,她不該再強求。

「在想什麼?」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際。

她頗感顫慄地輕瞥過眼,又偏回臉縮在他紮實的臂彎裡搖頭。

「你在擔心嗎?」

「……你真要帶我回去?」

「忘了你答應我的?」明知道她的疑問來自於不安,但就忍不住要板起臉來沉聲反問。

她不敢多作回答,任由他霸氣的緊緊圈住她,安枕著熟悉的肩膀,閉眼迴避可能的恐赫眼神。

「你這傢伙!」總是被她漫不經心的行?搞得自己生悶氣,他真恨不得將她一口吞進肚子裡消火。

過不了數十分鐘,馬車已經到了時王府前。

煙兒難以置信地望著這雅致奢華、佔地遼闊的府邸,放眼望去,兩邊延伸的圍牆好像望不見分界,前庭植滿了紅艷如火的石榴花、杏花與排排整齊的蒼柏松竹,假山魚池,亭閣拱橋,數個院落式建築明明就在眼前,要走過去卻得花上一段時間。

時墨意識到事態嚴重,於是命殷旗徑行將煙兒父親的骨灰安置回「斂琴閣」,免遭魚池之殃。

來到第一個扣關的大廳,她瞧見了生平未遇的大陣仗。

「你總算回來了!」冷颼颼的涼風自一個年約五十出頭的男人口中吐出,他的臉龐剛正有型,威嚴凝肅是惟一的表情,身著鐵灰色長袍,看得出尊貴無比,不用說,這人肯定是時王府的當家──時翌千王爺。

「墨向爹娘請安。」時墨似乎沒有半點畏懼,仍然自然帶笑的躬身一福。無所適從的,卻是在一旁的煙兒。

「大膽,見到王爺不會下跪行禮嗎?」一旁的管事怒喝。

煙兒一震,只得咚地筆直跪在硬梆梆的地板上,當下,膝蓋立刻痛得讓她臉色轉白,冷意竄身。

「小女子郁還煙,向王爺、王妃請安。」

「哼,你當初是怎麼跟我保證的?現在帶了這個風塵女子四處遊山玩水不說,還直接帶回咱們時家大廳,怎麼,你是覺得我活得差不多了,該被你氣得兩腳踏進棺材了是不是?」當時翌千在發怒的時候,週遭是不會有半點聲音的,連王妃劉伶都軟弱的看著兒子,插不上話,也幫不上忙。

「有這麼嚴重嗎?」時墨居然一派悠哉的聳肩,不由得讓人替他捏了把冷汗。「可我記得您說過,男人有三妻四妾是正常的,只要別誤了正事就成。我即使收了她,讓她待在我的「斂琴閣」,相信也不會有損你的?面。」

「那不成!她的身份卑微到連我都不能接受,你以為外面人不會說些雜七雜八的閒話嗎?」

「既然這樣,那麼您就盡量別讓人在你耳邊打小報告,聽多了傷身傷和氣,何必呢?」取出折扇,他氣定神閒的煽著風。

時翌千氣極,他這個兒子就是這樣,軟硬不吃,隨隨便便說些圓滑的話,就能堵得他無話可說。

「我告訴你,你和霍家的親事我已經訂了,你如果不想讓我難看,就先娶了霍家千金,至於她,除了當丫頭供人使喚,其餘我一概不允許!」

「你說什麼?」這一刻,時墨徹底的變臉,萬萬沒想到父親擅作主張的替他允了這門婚約。「我幾時答應要娶霍家那刁蠻千金?」

「這是你對我說話的語氣?」時翌千青筋暴跳著,惡狠狠掃了始終跪在地上的煙兒一眼。「霍家千金有什麼不好?至少在這京城內,他們是第一首富,多少大官想攀上這門親事都攀不到,咱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

「無論如何,我絕對絕對不娶霍家千金!」時墨再也無法忍受父親的一意孤行,於是動手想扶起煙兒。「起來,不要再跪了!」但她卻動也不動,他愣住了。

「荒唐!我時翌千怎會有你這孽子?」看到兒子對這個風塵女子如此在乎,時翌千不禁七竅生煙的狂吼,重重地拍著桌子。「這麼多人在關心著你,你的眼中就只有這個賤婢嗎?」

然而,時墨聽不進去,眼前他所不明白的,是她為何執意跪著不起。「煙兒?起來呀,你怎為了?」

「答應你爹吧,」幽幽的聲音毫無溫度,只有認命的淒涼。「娶了霍家千金,至於我,隨便當個丫環奴婢都成。」

「你說什麼?!」比聽到霍家婚約時的反應更?強烈百倍,時墨分不清自己是憤怒還是心痛。「你要我娶別的女人?」

「只要能留在你身邊,是怎麼樣煙兒都心甘情願。」注視著光潔明亮的地板,煙兒只覺視線漸漸模糊,不由得閉上眼極力忍住淚。

「你給我起來!我不欠丫環、不欠奴婢,我要你做我時墨惟一認定的妻子,其他女人我統統可以不要!」眼中凝聚的冰冷凍結成霜,他咬著牙關,震得牙齒作響,不能相信她竟在此刻甘心屈服了。

因為她的一句「不願作人妾」,他決心和現實抗爭到底,怎麼知道,仗都還沒打,她就舉白旗投降了?

「你不答應我,我不起來。」因為無怨無悔,所以別無所求。此時,她的倔強與決心勝過他百倍、千倍,也許她無力對抗王府裡的一切,但這麼些年,她不也是這樣熬過來了?

「好!很好!你倒還有自知之明。」時翌千冷嘲熱諷的蔑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真是這樣的話,只要墨娶了霍家千金進門,我就不為難你。但我醜話先說在前頭,除了這裡,你休想待在「斂琴閣」,否則真讓你受寵坐大成室,那還不囂張跋扈起來。」

「爹你……!」時墨雙眸含怒,幾乎要撕破臉。

「找個時間到霍家登門拜訪,別讓人家說咱們沒誠意,要是弄砸了這門婚事,哼!那你就自己看著辦。」將最後一句話殘酷撂下,時翌千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凝結成霜的氣氛,凍得每個人直打冷哆嗦,看來這回王爺是真的發火了,否則以他疼愛時墨的程度,根本不會當?與他翻臉。

直到此刻,劉伶這個懦弱的母親,才敢走出來說幾句話。

「好了好了,兒,替少爺把人扶起來,將這姑娘帶去素心坊安頓,順便看看她的膝蓋有沒有受傷。」為了緩和難堪的場面,她的聲音已是盡量放柔,看著兒子鐵青的臉,也知道事情的無可轉圈。

一個長相平凡、年約十六、七歲的丫環走過來攙扶起煙兒。

煙兒沒有勇氣去看時墨的表情,只是低低的對著劉伶道了聲謝。「謝謝王妃。」

「嗯。」劉伶也不太搭理她,逕自走到兒子的身側。「墨,就別和你爹嘔氣了,只要將霍家千金娶進門,過不久,娘會想法子說服你爹,讓那位姑娘收效偏房,好不好?」

「不好。」時墨向前跨了一步。「要我娶一個刁蠻嬌縱的富家千金,我寧可終身不娶。」

「但,你爹好歹是個王爺,要是你執意娶那個風塵女子進門,你要你爹那張老臉如何掛得住?」

「煙兒雖然是青樓出身,但她只是一個丫環,你們真要瞧不起她,也該在瞭解她之後再下斷語。」

聽到兒子開口閉口的袒護那個丫頭,劉伶心裡同樣不是滋味。

「唉,你別怪娘不幫你,這婚事已經訂了,何況霍家老爺是皇上眼前的紅人,要是咱們反悔,他一狀告到皇上那兒去,恐怕會鬧得滿城風雨。」劉伶唉聲歎氣,可憐兮兮地試圖軟化兒子的決心。

時墨握緊拳頭,悲悒沉痛的望著煙兒離去的方向,感覺自己的人生,就此支離破碎。終於體會到,這與生俱來的身份階級,竟成了他今生最大的諷刺。不能選擇自己所愛的女人,讓她風風光光嫁給自己作為妻子,他還有什麼資格讓她得到幸福?

TOP

第九章

在時王府,素心坊只是一干丫頭婢女住的地方,大大小小分隔成數十間,有的十人一間,有的六人一間,有的二人一間,當然,在府裡待愈久,經驗老練或年紀稍長的,都可以擁有自己的臥房。

叫兒的小丫環領著郁還煙來到其中一間下人房,裡頭是一排並列的木板床,擠一點的話大概可以容納十個人,她指了指最末端的床位,滿臉鄙視的斜睨煙兒。「喏,這是你的床。」

「謝謝。」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個床位臨近窗戶,只要一下雨,雨水就會沿著龜裂的細縫滲到床被,以致於窗子下邊的牆明顯發霉,結了一層厚厚的污垢,此時床板上空無一物,蒙上不少灰塵,可見得許久沒人睡這個地方了。

也罷,連柴房都窩了八、九年,能有張床,就算萬幸了。

「你的膝蓋沒事吧?」像是為了交差一樣,兒懶洋洋地問,全然不放在心上。

「不礙事,揉一揉就好了。」煙兒不卑不亢的淡漠以答,對她的歧視感到心平氣和。

「既然如此,那就沒我的事了,你在這等著胡媽吩咐吧。」兒簡單交代完畢,自行走人。

緩慢地坐在床沿,思緒飄出了斑駁的窗外,然而還來不及仔細思考些什麼,一個由遠而近的急促腳步便打斷了她。

「可惡!」

甫回頭便聽到時墨咬牙切齒的吼聲。「那個丫環叫什麼名字來著?為什麼把你帶到這個鬼待的地方?」

看到他怒氣騰騰的如風捲來,煙兒不禁蹙起兩道秀氣婉約的細眉,輕輕站起身,好脾氣的迎視他兇惡的自光。

「不要再生氣了,這個地方沒什麼不好。」

「她哪兒不帶你去,偏帶你來這最下等的房裡,而且這個床位多久沒讓人睡了,她憑什麼要你睡這裡?」他怒不可遏地看著週遭環境,再冷靜的理智都被銷毀。「這裡又濕又髒,也只有做錯事或正在受罰的婢女才會被趕來這,她、她該死的到底叫什麼名字?等我問出來一定叫她走人!」伸手想摟住她,卻發現她退後一步。

「煙兒?」

「沒有人天生愛當丫環服侍人,她會這麼做,純粹只因看不過去,心裡不平衡罷了。」眼眸蒙上一層霧氣,長睫毛更遠去了應有的光采,凝聚在她身上的落寞,一次比一次顯明。「她一定在想,青樓女子原比丫環還要低賤,而我憑什麼得到你的疼愛,讓你為了我把整個王府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還不就是這副妖媚的長相迷得你顛三倒四嗎?在她的心底,當是自然而然就會瞧不起我。」

「你在說什麼?」她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徹底擰碎他的心。

他不分由說的衝上前緊緊攫住她,將她小小的身子困在懷中,再用雙手鉗緊她柔弱纖細的嬌軀,直到她身上那股奇異的馨香環繞他週身,讓他得到莫大的撫慰,才能確定她尚在自己懷裡。「你所吸引我的,並不是只有你的外貌而已,你長得也不妖媚,我又如何讓你迷得顛三倒四?」

「但別人如何知道不是?你無法決定所有人對我的看法。」

「那我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你在這受淩虐?」他粗聲反問。一向瀟灑來去、心無掛礙的他,總算嘗到這種焦急氣惱的感受。

「我已經習慣了,何況有你在,我想他們也不至於太過分。」

「煙兒,你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嗎?我若是非娶霍家千金不可,往後你的地位就更低了,即使我想時時刻刻守著你都不可能,你知道嗎?」他一激動,胸膛壓迫她胸口的力道,幾乎要搾光她心肺的空氣。

她忍不住咳了幾聲,他才驚覺自己過於粗暴,急忙鬆了些距離。

「說不定……」再咳了兩聲,煙兒的臉色有些潮紅。「說不定霍家千金是位很好的妻子,就像王爺說的,你能娶到她,是你莫大的榮幸。」

「你非得說這種違背良心的話,心裡才會比較好受嗎?」

他已經不知道要恨她、怪她、氣她、還是順著她了。

「我不是個自私的人,所以,你還是以大局?重吧。做婢奴的,一輩子都是婢奴,想翻身,總不是那麼容易。」

「你……」再度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卻捨不得真去怨她,畢竟受委屈的人是她,不是自己。

這會兒,一個突然走進的婦人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撞見這一幕,她急忙彎腰行禮,緊張的連聲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二少爺,我不知道您在這,我馬上出去、馬上出去!」

「等一等!」時墨放開煙兒,如同以往擺出高傲冷峻的神色,嚴肅地看著這個在時府已待了近三十年的胡媽。

「胡媽,從今天起,煙兒負責我的生活起居,只是我一個人的丫環,其餘的雜事,統統不許讓她做。」他又想到了什麼:「還有,替她換間較好的房間,如果有人膽敢欺負她,給她一點點的氣受,我就惟你是問!」

「是、是,二少爺怎麼說,奴家就怎麼做。」胡媽畢恭畢敬的應和著。

「那你可以走了。」

「是、是,老身告退。」

見胡媽那壯胖的體形笨重的退出房,時墨目光余角準確地看到她不忍的表情,忽地伸手攬住她的耳後,俯身堵住她張口

欲言的唇,貪婪而懲治的得寸進尺,企圖融化她時而浮現的冷漠與淡然,他想在她眼中看到熱情,看到溫柔的火花,看到屬於他的美麗。

這個吻搗進他從未觸及過的甜美禁地,但她的溫馴似乎令他有些懊惱,他瞬地昂回臉,深深地勾視她,黝黑清澈的眼中凝滿了憐惜又熾熱如火的光芒。

「你不喜歡我吻你嗎?」捧著高傲自尊,他沙嗄地粗聲問。

一吻既終,又被他劈頭詢問,煙兒又羞又惱,背過身不讓他瞧出自己火熱的雙頰。

「你說什麼是什麼,不要問我。」

「那你為什麼總是這麼被動?」時墨實在不想提出這麼殺風景的問題。「我以前吻過的女人,總是十分熱情,而你卻……」

正想數落什麼,才發現自耳根子到脖子底下早緋紅一片的她,躲躲藏藏想逃避臉上羞怯的嫣紅。

「怎地!你怎麼紅成這樣?」他歡天喜地將她扳回正面,頗?得意的揶揄她:「原來,你早就陶醉其中了,對不對?」煙兒不習慣在人前表現出內心的情感,但他撩撥起她前所未有的歡愉美好,想無動於衷都很難。

「我不管他們說什麼,總之,我要定你了!」他又粗魯地擁她入懷,暫不去想那些煩心的問題。

霍家那刁蠻千金,他不屑一顧!???聚合樓丁仰賦的病情始終沒有好轉,一日復一日,陸太醫束手無策,只能宣告放棄。於是連竹敏夫人也跟著病倒了,獨剩丁紹冰強打起精神打理家中大小事務,意志力過人的她,一天幾乎睡不到兩個鐘頭。

這夜,守在丁仰賦的病榻前,丁紹冰落寞寂寥地坐看一室昏黃的陰暗,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這一生,或許就是這樣了。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多?孝順的女兒,總是不斷和自己的父親嘔氣,時常杵逆他,也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學琴,如今聚合樓後繼無人,整座琴樓成了空城,聽不到半點琴聲,死寂空蕩的令人心驚。

突地,像有什麼鬼魅之聲自床上傳了出來,她駭地嚇一大跳,瞪著父親枯朽凹陷的臉許久,才發現他口中正喃喃囈語,又想到陸太醫說過的話,不由得連忙將耳朵湊過去仔細聽清楚。

「……踔……累……」含糊不清的字句,讓她皺眉連連。

「……硌……摟……」

但漸漸地,她好似聽出了一點端倪。

爹所說的,不就是操弄琴弦的指法──、踔、、硌、摟、摁、、捋、縹、繚、撇嗎?

難道他始終放不下的,是琴藝?

真是這樣的話,如果每天彈琴給爹爹聽,說不定對他的病情會有幫助。

丁紹冰的目光一黯。只可惜,她除了勉強跟著習了幾堂課,其餘的皆一竅不通,真要讓她彈琴,恐怕也是五音不全。

該怎麼辦?

望著病入膏肓的父親,她失去了強悍的氣勢。???

大清早,隔壁□□雜的聲響讓郁還煙自動醒了過來,直覺地望向窗戶,外頭仍是混沌不清的泛白。

怎麼,這個時間就得準備工作了?意識到這點,她沒敢耽擱忙起身下榻,匆匆梳洗一番開門走出去。

沒想到頭一個遇上的就是昨兒個帶她來這的兒,見她一臉輕蔑地上下打量,又盯了眼煙兒身後睡的房間,眼底的不屑更甚。

「了不起,馬上就換了房呢,我還奇怪你怎麼不見了。」

聽到這樣刻薄的話,煙兒卻不以為意,看到兒身後的丫環同樣頗具敵意的瞪著自己,知道自己肯定得被排擠。

「我該做些什麼嗎?」

「你?」兒嘲諷的一哼。「得了吧,昨兒個二少爺都吩咐過了,你負責他的生活起居,其餘的,就不勞您動手。」

「既然如此,那麻煩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什麼都不懂……」

「你當然不懂啦。」兒也不讓她將話說完。「你除了懂得在床上服侍男人那一套,其餘的,你哪裡懂得半樣?」洋洋得意的等著看她臉色慘白,神情倉惶地逃開──怎料她只是靜靜地聽完,對於自己犀利殘酷的言語,卻像左耳進、右耳出一般,沒有一點痛癢。

「那就麻煩兒妹子教教我,可以嗎?」

「你!」真痛恨她還是面不改色的鎮定,尤其光看她的美貌,就夠教人怨妒不平的了。「哼,我才沒空管你會不會,咱們走!別被胡媽盯上了。」

其他小婢只能垂首跟著往前走,不敢多作逗留。

看來,除了靠她自己,她是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幫她了。

心事重重的走出素心坊,正想著時墨住的地方不知在哪裡時,一個熟悉的人影遠遠地跑了過來。定睛一望,是殷旗!

「殷大哥,你是來找我的嗎?」等他停住後,她連忙探問。

「是啊,二少爺怕你不曉得他住的「羈雲軒」在哪,昨兒個吩咐我一早來帶你過去。」殷旗說道。「走吧,我們邊走邊說話。」

「嗯。」

「關於你爹的骨灰,我已經照少爺的意思暫時安置好了,你放心,少爺打算在「斂琴閣」後邊再建一個屬於你的樓閣,裡頭會設立一個佛堂,到時候再將骨灰移過去,讓你方便祭拜。」

「屬於我的樓閣?」乍聽到這事,煙兒意外兼失措的愣住。

殷旗有些不安的瞧瞧四周。「別讓別人知道,雖然少爺對你情深意重,但王爺短時間還無法接受你,可我想,依少爺這性子,恐怕還是會不顧反對的娶你?妻,並且讓你住進「斂琴閣」吧。」

「那怎麼行?如果為了我而讓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煙兒心中一亂,接下來的話化?無言的自責。

「唉,這也不是你的錯,」頓了頓,他似乎又再怪自己的多嘴。「好了,先別想這麼多吧,少爺前陣子不在,有許多事等著他處理。對了,我聽胡媽說,你代替原本的小菁來服侍少爺的起居,這會兒他快起床了,得先準備好讓他梳洗的東西。」

「……嗯。」

來到「羈雲軒」,殷旗將該做的事項交代一遍後便走了。

此時,煙兒端捧著溫熱的水盆進到時墨的房裡,因為不甚熟稔的關係,她顯得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跌跤,卻忘了注意床上的人兒是否起來了。

瞇起黑瞳,以為自己還沒睡醒呢,怎有個飄飄若夢的仙子跑進了他的房裡,清新脫俗的風姿、容顏,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纖塵未染,看得他心旌動搖又旖旎若醉,總覺得置身幻夢之中。

「嗄……我是不是吵到你了?」發現他失魂地坐在床沿瞅著她,煙兒感到有些歉疚。

「過來。」聲音又沙又啞,凝在眼中的溫柔,已經濃稠得化不開。

她有些心慌,明知他不會過度逾矩,也從不強逼她,但……為什麼今天的他,看起來特別不一樣?

「怎麼,你怕我了?」時墨笑了,唇角勾起邪惡的彎痕。

「我……我不怕你。」她輕輕道,終於來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執起佳人柔荑,湊到唇邊印上溫熱的一吻。「真是,我交代胡媽的話只是做做樣子,怎麼你真當起我的丫環來了?」

「我並不介意……」

「噓。」他拍拍身旁的位子。「坐下來。」

煙兒只好先把話吞回,在他身畔坐下。

「有件事要先告訴你,是關於丁老爺的事。」時墨的神色一怔。「昨晚我問了陸太醫,他說丁老爺的病情十分嚴重,已經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恐怕是沒得救了。」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她震驚的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知道你一直掛念著丁老爺子的病情,所以,下午我會找個時間帶你一塊去聚合樓看看他,你說好嗎?」

咬著下唇,她面色哀戚地點頭。丁老爺扶養了她八年,這恩情不比爹爹給的少,雖然她在聚合樓的日子如同水深火熱,但丁老爺對她的疼愛,點滴都在心頭,足讓她一生感念。

這時,時墨突地靠近,用唇拂過她皺攏的眉丘,似要撫平她眼底的憂悒。似有若無的幽邃香氣,在一次次看似平靜的呼吸裡,潛進他強耐許久的慾望中,燃起一簇火苗,若非極力壓抑,恐怕早已蔓延成災。

「別去想了,你煩惱的事夠多了。」在她耳畔柔聲低語,他表現出過人的自制力,否則大清早的,他更會變成大野狼吃掉她。

煙兒沒去忽略他身上傳送過來的熾燙熱氣,四周溫度上升,連空氣都變得渾濁,自己的心跳又何嘗平靜?

多少明白,一大早抱了個女人在懷裡,對男人而言是多?大的誘惑。漫不經心的口吻,全是他努力假裝的吧?

「我……」

「嗯?」他耐心聆聽著。「想說什麼?」

「我能?你做些什麼?」她忍不住怯怯地抬起臉。

「為什麼這麼問?」托起她尖巧的下巴,他憐惜地反問。「你肯留在我身邊已經夠犧牲了,我又怎會要你?我做些什麼?」

「但是……」

「沒有但是,」他好脾氣的截斷她的疑惑。「我對你再沒有多餘的要求。」

「……是嗎?」她失望的垂下眼睫,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時墨沒回答,凝聚目光,試圖解讀她眼中深藏的訊息。

只要是關於愛的蛛絲馬?,他一點都不想遺漏。???事隔半年多再回到聚合樓,踏入熟悉的院落,滿園儘是無人清掃的枯葉,樓內樓外除了風聲、鳥鳴聲、與他們的腳步聲,一切靜得彷無人?。

一把老骨頭的金媽倉惶著白臉出來迎接,看到自己從小欺負到大的煙兒丫頭,如今似乎已成為時二少身旁的寵妾,額上急速竄出的冷汗,像雨後春筍似的,這邊擦了那邊又冒出來,怎麼擦也擦不完。

「老奴、老奴……恭迎時二少。」伏跪在地上,金媽害怕的把頭壓得極低。

「裡頭還剩些什眾人在?」一襲白衣的時墨冷傲地問。

「除了奴家,還有丁老爺、竹敏夫人、大小姐,以及一個小婢,兩個家丁。」金媽急忙回答。

「其他下人呢?為什麼都不在?」

「是、是這樣的,」金媽緊張的應話。「丁老爺臥病在床已久,竹敏夫人花了不少銀子請各地名醫前來,但就是不見丁老爺的病情有所起色,久而久之,竹敏夫人也病倒了,下人一個個被大小姐遣散,所以……所以……」

「帶我去見了老爺。」時墨一揮衣袖,帶著煙兒以及殷旗往裡邊走去。

「是、是。」金媽匆匆起身領在前頭。

彎過幾道迴廊及石徑,到達丁仰賦靜養的房前,金媽在稟告後請時墨等人入內,丁紹冰已在裡面恭迎。

煙兒忐忑不安的跟著時墨踏入房內,接觸到丁紹冰那雙冷得不能再冷的淩厲自光,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紹冰向時二少請安。」她屈膝禮過,再沒別的表情。

時墨乍見到她,也是嚇一大跳,曾是妍麗光采的丁家大小姐,如今落得面黃肌瘦的模樣,凹陷的眼眶,干扁的身軀,素衣素面,再無一點嬌貴之氣。

但,她仍是一本初衷的憤世嫉俗,妒恨使得她盛氣淩人,曾有的柔順看來只是假裝,以致於丁點不剩。

「我們是來探望了老爺子的。」時墨對她沒有半點同情,同樣毫無表情的淡漠掃過她。

「那就請便。」丁紹冰別過身,不去看他們任何人一眼。

雖然她有些惱怒那個向晶華騙了她,但,她已經無心記仇了。

煙兒撲到丁仰賦的病榻前,那張早被病魔折騰得只剩皮骨的容顏,痛得她喉頭一哽,發不出聲音來。

「我聽陸太醫說了,丁老爺子的病況特殊,不是一般藥物可以醫治……」

「已經不勞時二少憂心了,無論家父是否還有的救,我和家母都不會放棄。」丁紹冰挺直背桿,聲音鏗鏘有力。

「聽說竹敏夫人也病了,是嗎?」

「病是病了,不過在經過一段時間調養後已有起色,」她走到窗邊。「等家母康復,我自會設法再找別的大夫來診斷家父的病因。」

「你有這個孝心,倒教人欽佩。」時墨的語氣雖然冰冷,其實心裡倒有些欣賞起她的強悍來。

「家父的病況你們已經看過了,恕紹冰不送。」不留情面的下了逐客令,丁紹冰已經不在乎自己面對的是堂堂時二少。

「大小姐……」煙兒明白她承受的折磨和壓力,即使丁紹冰的話字字夾棒帶刺。「如果你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說出來,不要自己悶在心底,現在聚合樓變成這番景況,一定有很多困難必須解決,你……」

「你關心你自己就行了,用不著在這裡假惺惺。」丁紹冰不領情的冷哼。「從芳香妓院的丫環到做一名小妾,也只有你郁還煙才會這麼自得其樂。」

時墨變臉正想發作,煙兒神色抑鬱的輕扯他衣袖,懇求的搖搖頭。

「我們走吧。」

「煙兒,你不想我替你出口氣嗎?」時墨不肯擅罷甘休。

「大小姐已經夠難受的,就別怪她了吧。」

丁紹冰仍舊無動於衷的佇在窗前,看不出任何表情變化。

待他們離開,橫掛在兩頰的清淚,早已晾在涼風中許久。

轉過身,她絕望的看向父親,無力的頹下始終緊繃的肩,淚水加劇氾濫,模糊了視線。

沒有人知道,脆弱的丁紹冰會是什麼樣子。

也只有自己明白,她只能用強悍的?裝,來保衛不堪一擊、真實的自己。???從聚合樓步出正想上馬車,一道人影卻突然竄出。

「誰?」殷旗戒備的厲喝一聲,按住腰間的劍柄,立刻迅速的擋在兩人身前。

然而煙兒見到來人,卻怔愕的慢慢挪步走出來。

「是你?」

向晶華沉著的佇立不動,將黑髮整個綰起,在後腦勺的地方圈成髻,歷盡蒼桑的面容顯得十分寧靜,依舊是一身灰衣的勁裝打扮,手上抱著一架老舊的古琴,除此之外,身後再沒別人出現。

「這琴是你的,我來物歸原主。」她從容不迫的上前,在煙兒震驚的表情中,將琴交回給她。

怎能相信這輩子還能再摸到這琴?煙兒顫抖的拂過琴匣,不由得熱淚盈眶,滿懷感激地凝視她。

「這是爹爹留給我的那琴呀……」

「是的,它對你肯定十分重要,還給了你,我才能安心。」

「謝謝你把琴還我,這琴對我而言,非常非常的重要,每當看到它,我就覺得爹爹仍在我身邊陪伴著我。」

揮別了長年累積的仇恨與怨懟,向晶華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看著煙兒,她可以想像郁定擎是如何用愛教育她、扶養她,才能讓她沒有一點埋怨,還反過來感謝她。

「我想,定擎若知道你是這樣善良的好孩子,他在天之靈,一定會非常的自豪與安心,我也相信,你會在他的庇佑中得到好的歸宿。」意有所指的輕瞥時墨一眼,她背過身打算離去。

「晶華姐……」煙兒毫不猶豫的喊出這一句。「你要去哪兒呢?」

向晶華驟地停住步履,故作瀟灑的偏過臉。「天涯海角,總會有地方讓我停留,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惡,也脫離了師門。也許背叛師門,我會落得淒慘的下場,但也惟有如此,我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平靜的生活。」說完最後一句話,她一個縱身從此不見。

抱著失而復得的琴,煙兒的眼淚再度撲簌簌地滾落成串。

一直以來,她都不愛哭的,但是,她突然覺得人世間的遭遇與變化太難預料,但即使如此,她不曾恨過任何人,她堅信,自己是在愛中長大的。

「走吧。」

時墨的聲音溫暖的傳達到她心中,像一張輕柔的羽毛被,緊緊包裹住她郁黯的那一層恐懼,讓她不再感到寒冷,願意面對未知的風雨,全心全意陪他這樣走下去。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