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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氣氛肅殺,極度的安靜。

  孟辰陽回來半個多小時了,坐在餐桌邊不發一語,緊繃著一張臉,單手擺在餐桌面上,食指偶爾在桌面上輕輕敲幾響,臉上只差沒寫著「誰跟他說話,他跟誰干架」!幸虧邵一棻從小認識孟辰陽,很了解這家伙的身體語言、表情語言,更清楚他有時對你笑得燦爛,其實是正在對你抓狂,他有時說話語氣異常溫柔,其實是在宣告暴風雨已經接近。

  孟辰陽現在的表情,意謂著他可能接了一個非常重要又棘手的委托案,再不然就是遇上了難解困境。

  邵一棻想,最近有一起虐童案鬧得沸沸揚揚,各家新聞媒體記者連手將新聞炒作得很大,說什麼台灣醫療體系出現了重大問題、醫師全然喪失醫德,罔顧女童性命,導致女童延誤救治死亡之類的聳動報導。

  更誇張的是,女童的親生父母在鏡頭前聲嘶力竭的哭喊著,要不顧一切代價為親生女兒討公道,還說要找最厲害、最有正義感的律師,讓沒有良心、沒有人性、沒有醫德的醫師付出代價……

  烤箱裡的焦糖烤布蕾,再五分鐘就可以出爐,邵一棻靠在流理台邊,看著始終沉默不語的孟辰陽。

  最有正義感、最厲害的律師?

  不正是她眼前這位,渾身發出肅殺氣息的孟大律師嗎?

  邵一棻想,這家伙該不會因為黃小妹妹被虐致死,動了惻隱之心,決定違反自己絕不接醫療訴訟原則,接下那對無良父母的委托吧?

  烤箱叮一聲地響了,她轉身戴隔熱套,端出了烤布蕾,在上面灑了一層糖,再用火槍炙烤出一層厚焦糖,熱騰騰的焦糖烤布蕾被送到孟辰陽面前。

  孟辰陽看了看烤布蕾,再看看邵一棻,問:「你晚餐吃了嗎?」

  邵一棻搖頭,回答,「我沒胃口。你餓了嗎?還是我先做點東西給你?烤布蕾可以晚點再吃。」

  「我也沒什麼胃口,吃烤布蕾就好。」孟辰陽說。

  她拉開一張餐椅坐下,一手撐著下顎,望向小口小口吃甜點的孟辰陽,問:「你怎麼了?該不會接了黃小妹妹的委托案吧?」

  孟辰陽瞪著小茶匙,對邵一棻淡淡一笑。

  「你覺得黃小妹妹的爸媽會找我接委托案?」

  「前天我看新聞,記者做了分析表,你被譽為台灣最富正義感、最厲害的律師,你應該是黃小妹妹父母的首要人選吧?說不定他們心裡盤算,既然你這麼有正義感,應該會免費為他們打官司替小妹妹伸張正義……」邵一棻說。

  「哼。」孟辰陽冷冷哼了一聲,說:「我不接醫療訴訟的原則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既然你不會接黃小妹妹的委托案,你在煩什麼?」

  孟辰陽沒答腔,吃完他的烤布蕾,問:「少一分,現在幾點了?」

  「九點十三分。」邵一棻看了眼腕表。

  「新聞應該出來了……你快點看一下。」

  孟辰陽快步走到客廳,拿了遙控器開電視,她緊跟而來,站在他身旁。他轉到新聞台,果不其然已經新聞出來了,采訪畫面中,孟辰陽說的話成了新聞下方的標題——

  他表示他律師費不便宜……黃小妹妹的親生父母才該為黃小妹妹的死負責……

  沒多久,畫面又到女記者質問:「孟律師不接醫療訴訟,是因為您的父親嗎?」

  這時,孟辰陽對邵一棻說:「你仔細看那個提問的女記者。」

  邵一棻聽見記者質問時愣了一下,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孟辰陽,卻看不出他的情緒。她不明白孟辰陽為何要她仔細看那個女記者,她認真盯著電視蛋幕,一路看到女記者慷慨激昂質問:「……即使明知道醫師是人,同樣會犯錯,會因為醫療措施處置不當致使死病患死亡,孟律師選擇寧願不看醫師的錯,站在醫界那一邊,為他們說話……」

  孟辰陽聲音又響起,問:「你看見了嗎?」

  她盯著電視屏幕,不明白孟辰陽究竟要她看什麼,只好問:「看見什麼?」

  「那個女記者被魔物附身,你沒看到嗎?」

  邵一棻怔愣,換做以前,她說不定會認為孟辰陽是被那個女記者氣瘋了,才說女記者被魔物附身。

  可是他們兩個是同時遭受魔物攻擊,死掉又復生的人,更何況孟辰陽現在看起來很鎮定,沒太大情緒起伏。

  原來讓他困擾的並不是黃小妹妹的委托案,而是那名質問他的女記者被附身。

  「我什麼也沒看到。」邵一棻說。

  孟辰陽吐了口氣,心想也許透過鏡頭本來就看不到,要是能看到,那靈異照片大概多得成山成海。

  孟辰陽關了電視,邵一棻開口,「說不定他看得到……」

  「誰看得到?」

  「我今天遇到的教會牧師啊!他名字很特別,叫閻王晏。」

  邵一棻飛快說了一次今天晚上回來發生的事情,閻王晏如何讓魔物在一瞬間飛灰煙滅,死得連渣都不剩。

  孟辰陽聽完,眼睛為之一亮,非常期待晚一些閻王晏到來。

  他低喃,「說不定他真能看得見,說不定他有什麼更好的法寶,能讓你帶在身上……這樣我就不用一天到晚擔心你了。」

  「擔心我?你怎麼不擔心自己?你的驅魔技能沒有比我強,好嗎?」

  「我是男人,至少跑起來比你快。」孟辰陽不在乎地說。

  邵一棻盯住孟辰陽好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問:「你記不記得我們死的時候靈魂出竅,你的靈魂發出淡金色的光,我問那個兩光神仙為什麼你身上有金色的光,你還記得祂怎麼說的嗎?」

  孟辰陽沒料到邵一棻會突然這麼一問,一會兒後,他死不承認地說:「我忘了,想不起來祂說過什麼。那麼兩光的神仙說的話,有必要放在心上嗎?」他還有話沒說完,卻被邵一棻打斷。

  「可是我記得,祂說你找到你的摯愛了……」

  孟辰陽不自在的咳了咳,冷冷說:「哪有什麼摯愛!你別聽那個兩光神仙胡說八道。」

  「是嗎?祂沒必要騙我啊,我都已經死了……喂!孟辰陽,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跟我承認?你現在戀愛的對像是你的摯愛啊?什麼時候介紹我認識一下你的摯愛?」邵一棻笑嘻嘻地問。

  孟成陽瞪了她好片刻,訕訕說:「她太完美了!我怕你這粗魯男人婆的粗線條會嚇到她。」

  「呋!」邵一棻沒好氣的嗤了一聲,「不介紹就不介紹誰稀罕!」她又想起剛才女記者的質問,有些擔心地問:「你現在還好吧?」

  「你覺得我哪裡不好?我全身上下再好不過了。」孟辰陽坐上沙發靠在椅背,接著問她,「你烤了幾個焦糖布蕾?」

  「三個。」

  「才三個?」孟辰陽很不滿意。

  「你那麼愛嫌東嫌西,萬一今天烤得不合你胃口,你不吃不就浪費了?我是喜歡做甜點,不表示我喜歡把自己做的甜點全部吃下肚。」說完,邵一棻又覺得不對勁,好像被孟辰陽不知不覺轉移話題,她將話題拉回來。

  「那個女記者提到孟叔叔,你不難過嗎?」

  「真難得,我想轉移你的注意力居然有失敗的時候。」孟辰陽語氣懶洋洋的,靠在沙發上。

  邵一棻嚴肅打量他半晌,說:「我想你一定很難過,你父親的事又被人拿出來討論。」

  「沒什麼難不難過,這麼多年過去,難過有屁用!還不如省下力氣,把日子過好。」

  「說我講話粗俗,你也不遑多讓,好嗎?」

  邵一棻走到孟辰陽旁邊坐下來,手肘推了推孟辰陽,討好的說:「你想不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她知道孟辰陽愛面子,心裡哪怕難過死了也要逞強,說他根本不在乎。

  「吃什麼都可以。」孟辰陽側過頭,望著她,心裡一陣柔軟。

  邵一棻就坐在他身邊,好好的。

  他突然伸手揉了揉邵一棻的頭發,原本乖順的半長發,被孟辰陽揉得亂七八糟。

  邵一棻忙閃躲,嚷嚷叫著,「你在做什麼?」

  「把你的頭發弄亂啊!這還要問?多余。」孟辰陽壞心地笑著,「這樣比較像男人婆!你好聲好氣地問我想不想吃什麼,讓我真不習慣。」

  「看在你心情不好的分上,我就饒你一回。」邵一棻不甘願的說,用十指順了順一頭亂發。

  「少一分,你千萬要好好的。」孟辰陽伸手將邵一棻勾過來,他的手勾在她頸脖間,兩個人靠得很近,身體貼身體,孟辰陽又壞壞的說:「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才有人可以欺負,沒人可以欺負的日子很難過。」

  他聞到她的發香,感覺在他臂彎下,她肌膚柔軟得讓他的心發燙、身體燥熱……意識到身體略微失控,他火速松開勾她頸脖的手,用了點力氣推她一把,口氣不太好,一臉嫌棄說:「離我遠一點,熱死了。全身都是糖跟面粉的味道,一點都不像女人!」

  邵一棻對孟辰陽的異樣全然無所覺,沒好氣的瞪他一眼,說:「我是有度量的大女人,就不跟你這個心情惡劣的小男子計較了。說吧,到底想吃什麼?趁我僅僅剩下百分之一想對你好的意願沒消失,趕快說!」

  孟辰陽做出嬉皮笑臉、若無其事的模樣,想了想。

  「隨便煮碗海鮮湯面就好了,我還真有點餓。我去洗澡,你趕快去煮面,就這樣,散會。」他從沙發上跳起來,明顯感覺身體某個部位……不聽話……卡卡的。

  即使孟辰陽知道少根筋的邵一棻根本不會察覺,心裡仍是揣了幾分尷尬,他飛快轉身進主臥室浴室,用最快的速度脫掉衣服,狠狠的衝了個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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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十一點二十玄關處對講機響了鈴,孟辰陽拿起對講機,那頭是值班管理員,表示住九樓的閻先生想拜訪他,孟辰陽同意了。

  不到兩分鐘,門鈴響了,孟辰陽打開門。

  他原以為閻王晏會是個有點年紀的教會牧師,沒想到對方如此年輕,也許年齡跟邵一棻差不多,大概二十四、五歲左右。

  兩人視線一對上眼,閻王晏率先開了口。

  「孟律師,你好。」

  「牧師,你好。」孟辰陽也出聲招呼,「請進。」

  「孟律師還是叫我阿晏吧。很少人稱呼我牧師,大部分人都說我看起來不像牧師。」

  孟辰陽淡淡笑了笑,說:「看起來確實不太像牧師。」

  「你覺得牧師應該是怎麼樣?」閻王晏一臉認真求問。

  孟辰陽望閻王晏年輕的臉,思索了一下,特別認真地答,「我不知道牧師看起來應該怎麼樣,但你看起來比較像大學剛畢業沒幾年的年輕人,不像是講台上宣揚天國近了、引導人相信上帝的牧師……」

  閻王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幾分苦惱模樣。

  「我這張娃娃臉遺傳自我媽媽,我其實已經二十九歲了。」

  孟辰陽聽到他的年紀,倒是有些驚訝,他們兩個站在玄關講了幾句,邵一棻走過來。

  「阿晏你來啦。」她剛在廚房收拾孟辰陽吃完海鮮湯面的碗筷。

  「嘿!你沒打電話給我,所以我就來了。」閻王晏對她說。

  「我跟孟辰陽說了,我們都在等你來。到客廳聊啊,別站在這裡說話。對了,我今天烤了焦糖布蕾,還有兩個,你要吃嗎?」

  「當然要。」閻王晏聽到有甜點,一雙眼睛立刻閃閃發亮,他很喜歡朝陽甜心的甜點,「咦……你的甜點店,為什麼叫朝陽甜心?跟你的名字好像沒什麼關聯。」閻王晏好奇探問。

  「那是孟辰陽給我的點子,他說我的名字是有香氣的木頭,木頭需要陽光才能活得好。他說的似乎很有道理,我就把甜點店取名為朝陽甜心。」

  「原來如此啊!」閻王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別有深意地看往孟辰陽那兒望一眼,像是看透了孟辰陽隱藏的心思,看得他稀罕地冒出一分不自在。

  「客廳坐吧。」孟辰陽說。

  三個人來到客廳,邵一棻轉進廚房拿焦糖烤布蕾。

  孟辰陽打開了電視,台灣的新聞台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個整點重復播放相同新聞,依舊有收視率。很巧的,這個時間又回放了之前孟辰陽讓邵一棻看的轉播畫面,同樣是女記者提問。

  閻王晏看得很專注,整則新聞播完之後,閻王晏轉向孟辰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有沒有看見什麼?」

  孟辰陽愣了一下,沒想到他都還沒開口,對方就知道他的意圖。

  「是,你有看到嗎?」他問。

  「有啊。那個女記者被魔物附身了,頭上冒著一團泥土色的氣。你在現場看到的,是這樣吧?」閻王晏說。

  邵一棻端了兩個焦糖布蕾出來,聽見間王晏的話,很是驚奇。

  「你真的看得見啊?我怎麼都看不到?」

  閻王晏接下焦糖布蕾,甜點香氣讓他食欲大開,他拿著小湯匙舀起一大口送進嘴裡,覺得好滿足,揚聲回答,「做甜點是你的長項,降服魔物是我的長項啊,你們原是平凡的正常人,所以你看不到很正常。至於我,我跟你說過了,我是天賦異稟,所以我能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上個星期你們是不是遇到兩個魔物,將魔物燒焦了?」

  邵一棻與孟辰陽相視一眼,異口同聲對閻王晏說:「對,你怎麼知道?」

  「你們把魔物燒焦之後,味道散出來,我當時正好在附近,趕過去時只看到兩具魔物焦屍。正常程序應該是這樣,若是擊斃魔物,一定要將屍體收拾干淨,否則魔物死後的氣味會引來更多魔物,很麻煩……」閻王晏耐著性子解釋。

  「要怎麼把屍體收拾干淨?」邵一棻問。

  閻王晏兩三口解決了焦糖布蕾,指著空杯說:「今天的烤布蕾跟甜點店賣的不太一樣……甜很多……」說完,閻王晏從口袋裡掏出兩個藍色小玻璃瓶,遞給他們一人一瓶。

  「這兩瓶是加持過的聖水,小瓶子有滴管,把聖水吸上來,滴一滴在魔物屍體上,魔物會立刻被淨化消失,這樣就能收拾干淨。」閻王晏仔細說明。

  邵一棻不太相信的凝望著手上的藍色小玻璃瓶,問:「加持過的聖水?用什麼加持?」

  「唔……」閻王晏遲疑了一下,反問:「你比較相信哪個宗教?」

  邵一棻聳肩,其實她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真要說一個的話,大概是佛教吧。只不過,長這麼大她也沒特地去廟裡上香禮佛過。

  「大概是佛教吧。」她說得有些心虛。

  「那你呢?」閻王晏轉而問孟辰陽。

  他像是很認真的思考了一會,才回答,「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過教會,大概是基督教吧。」以前孟辰陽不信教,但是遇上了兩光神仙與魔物,他不得不相信超自然現像,以及另一個世界是存在的。

  認真選一個宗教來相信,似乎會比較安全一些。既然眼前這位能人異士是教會牧師,他小時候也去過幾次教會,暫時就當他相信基督教吧。

  「那好!」閻王晏站起來,指著邵一棻手裡的藍色小玻璃瓶,說:「你這一瓶是《金剛經》加持過的聖水。」接著,他又轉向孟辰陽,指著他手裡的玻璃瓶,「至於你這一瓶,〈聖經十誡〉加持過的聖水。」

  孟辰陽、邵一棻面面相覷,一陣無言。

  那感覺就像是被人戲弄了,而且戲弄得很明顯。

  邵一棻望著閻王晏,直問:「其實……這根本是普通的水,不是什麼加持過的聖水吧?」

  閻王宴聽完,哈哈大笑。「是。」他自在地答,毫不介意邵一棻率直的問句。「你這樣說其實也沒錯,只是大多數人總以為要被什麼加持過才會有功效,我是擔心如果我告訴你們,這是我家水龍頭裝的水,你們根本不相信這水有淨化的功效。」

  「這真的只是從你家水龍頭裝的自來水?」孟辰陽問。

  「要聽真話?」閻王晏挑眉,笑了笑。

  「當然要聽真話!」邵一棻說。

  「確實是從我家水龍頭裝的自來水。」閻王晏說得很坦蕩。

  「你確定這水真的有淨化的功效?」邵一棻不住問。

  閻王晏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你看吧!現在我說了真話,但你們卻對這兩瓶水起了懷疑,還不如一開始我就堅持這兩瓶水是加持過的聖水。你們的懷疑會讓這兩瓶水的功效打折!

  「我說這兩瓶水是聖水,它們就是如假包換的聖水。因為我很厲害,因為我厲害起來不像人。我用意念加持了這兩瓶水,所以請你們相信我,不要懷疑水的功效。」閻王晏看了看腕表,接著說:「因為你們兩個的關系,所以附近游蕩的魔物會聚集過來。」

  「我們兩個的關系?」邵一棻不解。

  「我說過死而復生的人,身上會有淡淡的香氣,魔物的嗅覺異常敏銳,你們兩個在魔物眼裡就是可口的食物,他們會循著味道找過來,所以今天你在家門口才會遇到那只紅色魔物。

  「白天陽光會將你們身上的味道蒸散,太陽下山之後,沒有日光的遮護,你們身上氣味會變濃,所以在記者包圍孟律師的時候,那一只泥土色的魔物會出現,尋找能附身的脆弱人類伺機攻擊你。因為在人群中,魔物無法直接攻擊你們。

  「無論如何,對飢餓的魔物們來說,現在你們兩個是附近方圓二十公裡之內最美味的食物,吃掉你們,魔物的能力會暴增。

  「道理跟電玩一樣,你們擁有神仙賦予你們的攻擊技能,魔物在吃掉你們的同時,也吃掉你們身上擁有的技能……」

  邵一棻越聽越心驚,沒遇到閻王晏之前,這一個多星期住在孟辰陽家,她沒有絲毫危機意識,以為她跟孟辰陽很安全。

  直到今天又遇到魔物攻擊,邵一棻真的有些害怕了……因為恐懼,她下意識的挨緊了身旁的孟辰陽。

  孟辰陽眉頭深鎖,感覺到邵一棻的緊張,他沒多想就伸手握住了邵一棻,握得很緊。

  「別怕,我會盡全力保護你,就算死,也會死在你前面。」

  邵一棻聽了孟辰陽的話,不知為何竟忽然一陣鼻酸,她想起孟辰陽抱著她被魔物攻擊,肢體破碎的慘狀……邵一棻回握孟辰陽的手,天外飛來一句話。

  「以後不管你嘴巴怎麼壞、怎麼挑剔我甜點做得不好吃……我會一直為你做甜點。」

  孟辰陽愣住,徹底無語。過了片刻,他忍不住口是心非吐出一句,「我真的沒有很愛吃你做的甜點好嗎!」

  閻王晏看看孟辰陽,又看看邵一棻,深深覺得……這兩個人根本沒自覺,纏膩起來跟他的超強伏魔能力一樣,不像一般人哪。

  「看這樣子,你們兩個精神還挺好的。為了證明我加持過的聖水功效一級棒,走吧!我帶你們去打怪。」

  邵一棻、孟辰陽雙雙由某種說不出的甜膩情境回神,被閻王晏那句「帶你們去打怪」弄得有些錯亂,感覺他們不是遇上超自然界的可怕魔物,而是准備跟著閻王晏這個超級能手,組隊去打手游裡的大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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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他們兩人雙手交握,坐在沙發上,同時另一只手都緊握著藍色小玻璃瓶,半呆怔望著……閻王晏果真像他自己說的,厲害起來不像人!

  他們剛在城市數條小巷中穿梭,究竟打了幾只魔物,孟辰陽沒仔細去數,但他一次比一次吃驚,原來那些魔物在閻王晏面前,根本全是小玩具。

  十誡才念到第四誡,閻王晏捏著的魔物已經從哎哎叫到無力掙扎……另一個魔物,《金剛經》才念了「如是我聞……」便倒地不起,直接陣亡!

  闇王晏讓邵一棻拿了藍色玻璃瓶,取一滴淨水滴在魔物上,眨眼間蜷縮在地已經死亡的魔物便像水一般化開,消失不見了。

  更讓孟辰陽驚駭的是,他見識到了邵一棻說的,只出口一句再簡單不過的「你去死吧」,便讓魔物飛灰煙滅得連渣都看不見。

  閻王晏厲害起來不像人的能力,震懾了孟辰陽,震懾之後,閻王晏也啟發了他與邵一棻,原本他心裡還埋怨兩光的神仙讓他與邵一棻選了兩項極端對立的技能,根本是來亂的。

  沒想到,他與邵一棻的技能一旦合並,效果竟如閻王晏簡單用一句「你去死吧」那樣,瞬間讓魔物破碎得連渣都不剩。

  自從見識到合並的威力後,孟辰陽緊握邵一棻的手就沒再放開過。

  他們試了好幾次,只要雙手交握一起使用能力,藍色小玻璃瓶根本不用上場。

  實在太震撼了!孟辰陽想。

  然而在他們不知打了第幾次魔物後,閻王晏才吊兒郎當的告訴他們——

  他們讓越多魔物飛灰湮滅,就會吸引越多魔物聚集到附近來。他們的技能越強大,散發出來的「仙境香氣」就越濃重,因為他們的技能來自神仙……

  孟辰陽腦子很混亂,這樣他們到底殺還是不殺?

  殺越多來越多,但不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魔物危害沒有抵抗能力的凡人?更何況,他們是因為答應了神仙要幫忙清理附近的魔物才能死而復生。而閻王晏今天卻說,他們能力越強,殺的魔物越多,吸引來的魔物就越多。

  這……他們是被神仙訛了吧?哄騙他們死而復生,事實是要面對殺不完的魔物……

  根本糊弄他們吧!

  回到孟辰陽住處後,兩人各自靜默,沉浸在剛才跟閻王晏去「打怪」的震撼之中,久久沒有說話。

  孟辰陽理了理思緒,側頭看坐在一旁的邵一棻,還呆呆盯著藍色小玻璃瓶,她呆怔的模樣,看起來真有點蠢。

  望著邵一棻蠢蠢的模樣,孟辰陽想起小時候的事,心有所感的對她說:「嘿!少一分,現在想想,小時候能不開心就搶你的餅干糖果吃,是很幸福的事……」

  無知確實是一種幸福,在死而復生之前,他跟少一分的世界都很單純,只有人類,沒有那些模樣怪異惡心、會控制人心智和攻擊人肉體的魔物。

  他們活在單純的現實世界裡,每天所思所想僅是現實世界裡的七情六欲、柴米油鹽醬醋茶、名與利。

  哪裡想像得到現實世界之外,真有另一個超乎現實的靈能世界,有神佛、有魔物、有脆弱的人類靈魂……

  邵一棻聽了孟辰陽的話,虛弱無力地笑了一笑,完全能認同他的話,小時候的他們,多簡單啊!糖果、餅干拿到手就是擁有全世界了。

  「以前你要是告訴我,被你搶走糖果餅干是件幸福的事,我一定會覺得你是個白痴——可是現在,我只能說我好想回到小時候,不用擔心魔物突然出現攻擊我。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你這個無賴什麼時候來搶我的糖果餅干?我要怎麼保護那些糖果餅干?孟辰陽,我們是不是做錯選擇了?」

  邵一棻煩惱地望著孟辰陽,盡管他們從小鬧到大,孟辰陽總是欺負她,小時候搶她的糖果餅干,長大後又愛用毒辣言語荼毒她,再不然就是壓榨她的勞力,要她做甜點、做晚餐,可是很奇怪啊……

  在打完大大小小的魔物之後,回到孟辰陽的住處,她一路乖乖任由孟辰陽握緊她的手不放。

  在這個奇怪的晚上,她的世界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單純,她竟發現她唯一相信的、能夠全心信賴的人,只有孟辰陽。

  「你是指選擇死而復生這件事嗎?」孟辰陽問。

  「對啊,閻王晏說我們殺死越多魔物,就會吸引越多魔物過來。這樣魔物不是殺不完嗎?我們要殺到什麼時候?」

  「怕什麼!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反正我陪你,人活著什麼都能做,總比死了什麼都不能做得好。」

  「你怎麼可能陪我一輩子?」

  「為什麼不行?」孟辰陽想也不想的說。

  「你不用約會啊?不用談戀愛、不用結婚生小孩嗎?我可沒忘記那個神仙說,你已經找到人生摯愛了,等你決定結婚生小孩了,還怎麼陪我打魔物?」邵一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講到這裡,心裡覺得酸酸的。

  「那我不結婚不生小孩,一輩子陪你打魔物好了。」孟辰陽懶洋洋地笑著。

  邵一棻瞪他一眼,沒好氣說:「用膝蓋想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我願意答應一輩子陪你打魔物,對你還不夠好嗎?」

  「明知不可能做得到的事,不要隨便亂答應。」邵一棻有點生氣。

  「你又知道我做不到了?」

  邵一棻沒理他,不打算繼續同樣的話題,一輩子……實在太遙遠了。

  她對男人隨口說出的一輩子,實在完全沒信心。特別是,孟辰陽用這種玩笑態度說出口的一輩子,更是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你說你今天被記者包圍那則新聞,明天還會不會回放?」

  「回放就回放,有關系嗎?」

  「你明天打個電話給孟叔叔吧……」邵一棻有點擔心,「我想孟叔叔今天沒有看到新聞,不然他應該會打電話給你。如果新聞明天又回放,他看到一定會心情不好。」

  「他心情不好,我打電話給他,只會讓他心情更不好。」孟辰陽淡淡說。

  「怎麼可能?你是孟叔叔的兒子……」

  「少一分,你不懂的事,就別插手吧。我當然是我爸的兒子,但我這個兒子的存在,只會一再提醒他,他是個多失敗的父親。」

  「孟辰陽,你這麼成功,孟叔叔心裡一定是以你為傲的!」邵一棻反駁。

  「邵一棻,你以前數學常常少一分就及格,怎麼現在長大了,看事情還是少根筋。考試少一分,不及格就算了,但看事情,少根筋很容易出大事的。你若真不懂,我可以說給你聽……」孟辰陽嘲笑地看著她。

  「你說啊,我是真的不懂。」

  「我爸在那樁醫療糾紛還沒發生之前,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我能跟他一樣,成為一名好醫師。結果你看,我後來如他所願考上醫學院,卻因為他打輸了官司,放棄醫學院跑去念法律系,我沒當成醫師,變成了律師。

  「我這個當兒子的存在,不正是天天都在提醒他過去有多失敗呢?你怎麼會天真覺得我父親會以我為傲?他根本巴不得別再看見我。

  「你知道他多久沒打電話給我了嗎?你知道過年過節我回去,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嗎?你知道他天天抱著酒瓶睡,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媽,他在乎的,只有那毀了他的官司。

  「所以,請你不要再為你不了解的事說話了。」

  孟辰陽聲音不急不躁,卻一字一句說進了邵一棻的心裡,她從來沒有聽孟辰陽說過這些。

  孟辰陽在她眼裡一直是天之驕子,爸爸是知名的外科醫師、媽媽是護理師,孟辰陽的爺爺還是一家綜合醫院的院長。

  孟辰陽人長得帥,功課永遠名列前茅,腦袋比大多數人好,運動神經也發達,父母的婚姻幸福美滿。

  他的人生在國中之前根本是絕對的勝利組,直到一起醫療糾紛的官司讓孟家變了樣。孟叔叔因為一次醫療手術失敗,病患家屬提告求償,官司打了十年,最後孟叔叔敗訴定讜。

  她知道孟辰陽因為孟叔叔的關系決定棄醫學法,她也知道那樁醫療糾紛的官司,改變了孟家每個人。

  但她從不知道,原來孟辰陽心裡是這樣想的……他的存在,是在提醒他父親過去的失敗。

  從來不多說什麼的孟辰陽,心裡一定很苦吧?

  邵一棻突然一陣心軟,發現從不示弱、從不會讓人將弱者兩個字跟他連結在一起的孟辰陽,原來也有脆弱的時候。

  她突然覺得心疼,她太習慣那個毒舌、高傲、機車的孟辰陽,習慣到從來沒發現……他也有脆弱的時候。

  剛剛孟辰陽說那些話,大概是他表達脆弱的極限了。

  「孟辰陽……」邵一棻喊,很心疼他……卻不知該說什麼。她想,所有的安慰話語送進孟辰陽的耳裡,一定會被他轉化成毒辣言語丟回來。

  「怎麼樣?」沒聽到下文,孟辰陽問。

  「沒事。」邵一棻有些意興闌珊,拿起了電視遙控器說:「我們看一下電視好了,看看新聞在播什麼。」

  她打開電視屏幕,新聞台主播正播報一則企業大亨最新的花邊緋聞。

  「名模林綺珍與富商邵逸夫同游澳洲雪梨,隨行友人是同為台灣百大企業家高氏賢伉儷夫婦,這已不是邵逸夫先生第一次傳出緋聞,在林綺珍之前……」

  邵一棻看著電視屏幕裡主播口沫橫飛,字正腔圓播報企業名人邵逸夫的緋聞,那些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也不知被點名了幾個緋聞女友……

  她好整以暇想著,記者是不是真能神通廣大到把邵逸夫牽扯過的緋聞對像,全部唱名完,電視突然被孟辰陽關掉了。

  「喂!」邵一棻抗議,想搶過遙控器,卻被孟辰陽抓住了右手。

  「別再看了,已經快三點,天快要亮了,我想睡了。」孟辰陽說。

  「要睡你去睡啊,你拉我的手做什麼?」她想抽出手,但他握得很緊。

  「問得好,我剛剛做了一個決定。」孟辰陽非常嚴肅慎重的對她說。

  「什麼決定?」邵一棻問。

  「從今天開始,我要牽著你的手睡覺,就是我剛剛做的決定。」

  邵一棻刷地跳起來,完全將搶遙控器的事情、聽新聞主播唱完名的念頭忘得一干二淨!

  「我才不要跟你一起睡覺!」她大聲抗議。

  「No、No、No!」孟辰陽一連三No,接著說:「在你有能力一個人將魔物粉身碎骨之前,你都得跟我手牽手一起睡。」

  「憑什麼?為什麼我要聽你的!」邵一棻抗議得更激烈。

  「我是為你好,也是為我自己好啊。我們兩個只有連手的時候最強,閻王晏今天也說了,人在睡夢時最脆弱。」

  是啊,閻王晏再送他們回來時,曾狀似無意地提起這件事,人在睡夢時最脆弱,要慎防被魔物入侵……

  「可是閻王晏也說過,家是最堅固的堡壘,魔物並不能隨意進出。」邵一棻說。

  孟辰陽涼涼的回她,「可是這裡是我家,並不是你家。對我來說,魔物是無法隨意進出這個地方,但對你來說,這裡不是你的家。比較像你住旅館、住民宿、住外面、睡車站……那些地方魔物容易隨意進出。」

  邵一棻被孟辰陽似是而非的說法繞暈了,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這裡確實不是她的家……

  看出邵一棻神色遲疑,孟辰陽趁勝追擊。

  「既然這裡對你來說不那麼安全,你當然必須跟我睡,我們牽著手睡最安全,萬一魔物想襲擊你,我們一起攻擊,就能瞬間將魔物粉碎。」

  「可是……」邵一棻話到嘴邊,頓住了。

  「可是什麼?你說啊。」他追問。

  「可是我沒跟男人睡過。」她不甘願的說完。

  孟辰陽愣了一剎,然後笑嘻嘻說:「你放心,我對你不會有其他企圖,像你這樣,要胸沒胸、要腰沒腰,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對啦,我知道你口味重,不是胸大、腰細、屁股大,你不要!」

  孟辰陽哼了一聲,皮皮地笑說:「你知道就好。所以跟我睡一起,保證你安全得很。比較不安全的是我,好嗎!我都不擔心了,你擔心什麼?」

  「你要擔心什麼?」邵一棻氣得怒問。

  「我人帥、身材好、六塊肌、人魚線配備超標,我怕你忍不住撲上來。」孟辰陽很自信地說。

  「你最好是有六塊肌、人魚線啦!」邵一棻怒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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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孟辰陽很干脆站了起來,直接掀起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腹部肌肉。

  「要不要現在仔細檢查看看?」他洋洋得意地說。

  邵一棻腦袋轟一聲,像被人砸了一團火球過來,完全無法反應看著孟辰陽結實的腹部肌肉呆怔,瞬間石化。

  「怎麼?看傻了?我只是露了一小部分六塊肌而已,你要檢查看看人魚線嗎?」孟辰陽對於制造出的震撼效果十分滿意,說完,他做出想解開褲頭的動作,打算進一步裸露他的人魚線。

  邵一棻回過神來,驚駭萬分制止他。

  「你不要動喔!我相信你可以了吧!你放心,我保證我對你沒有興趣,不管你的配備多超標,六塊肌、二頭肌、人魚線通通有,我也不為所動。」

  「對!我知道你對我這種配備超標的猛男不感興趣,你只對季東文那種白斬雞興致高昂。」孟辰陽忍不住嘴巴壞,酸她眼光差,居然曾經答應季東文那種白斬雞的求婚,氣死他了!

  「我就愛白斬雞,要你管。」邵一棻也氣得口不擇言回嘴,壓根沒再想起邵逸夫的花邊新聞。

  「那好,既然你愛白斬雞,我愛胸大腰細的美女,我們兩個都有共識,所以可以手牽手一起睡了吧?」

  「一起睡就一起睡,誰怕誰啊!」

  孟辰陽放下上衣,笑得十分滿意,有偷著一把米的得意。

  怪只怪邵一棻真的少根筋,常常被腦子、身材配備都超標的孟辰陽吃死死而不自覺。

  邵一棻跟男人一起睡的初夜,就這樣白白送給了青梅竹馬孟辰陽。

  雖說昨晚半夜三點多才睡,早上七點就起床,睡不到四個小時,但孟辰陽睡得特別好,神清氣爽,他面色紅潤、喜上眉梢,看著依舊熟睡中的邵一棻輕輕打鼾,嘴角淌出幾絲口水。

  他笑開來,覺得邵一棻就算是睡覺流口水,看起來也白痴得很可愛。

  可愛到……即使她口水沾濕他的枕頭,他也完全不介意,可愛到……讓他心跳加速、呼吸紊亂、下腹緊繃,放肆搭起小帳篷……

  他第一次可以這樣無所忌憚盯著邵一棻看,不用擔心被人看穿隱藏多年的心思。孟辰陽心情大好,卻害怕再繼續盯著邵一棻的白痴睡容看,他也許會管不住自己,衝動吻上那張正流著口水的粉嫩小嘴。

  孟辰陽松開握著她的大掌,心情像踩上了雲端輕飄飄的,他們兩個昨晚手牽手,睡一起……在一張大床上……

  他輕手輕腳離開了主臥室,關上門往廚房走,正想著該做什麼樣的早餐,玄關對講機響起,他皺眉頭,這時間會有什麼事?他拐方向走到玄關處拿對講機,管理員聲音傳來。

  「孟先生,有位季東文先生要找您。」

  孟辰陽稍稍吃了一驚,一來訝異季東文知道他住哪裡,二來不解這時間季東文找上門,有什麼目的?

  不過,既然季東文都找上門了,他難道會怯戰?並不會!

  孟辰陽對管理員說:「讓他上來。」

  他打開大門靠在門邊,一副輕松愜意的模樣。不消多久,電梯門一打開,西裝筆挺的季東文走過來,招呼了一聲。

  「孟律師,不好意思,這麼早打擾你。請問一棻在你這裡嗎?」

  孟辰陽仔細打量了季東文一回,接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微笑著。

  「進來說話吧。」

  季東文也不啰唆,直接進門,自動自發在玄關處換了室內拖鞋,他目光落到玄關鞋櫃上,有兩雙女用鞋款,他曾看邵一棻穿過,他走進屋,不待孟辰陽招呼便在客廳沙發坐下。

  「我正要煮咖啡,季先生要來一杯嗎?」孟辰陽臉上揚著的笑,始終未減。他注意到季東文的視線,在那兩雙女用鞋款多停留了幾秒。

  「好,謝謝你。」孟辰陽到廚房用咖啡機煮了兩杯咖啡,不到五分鐘,他又回到客廳,將熱騰騰的黑咖啡送到季東文面前。

  「季先生請用。」說完,他在單人沙發坐下,輕啜一口氣味香醇濃郁的黑咖啡,情緒真……不是普通好啊!

  「一棻在你這裡吧?」

  「你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孟辰陽沒先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拋出問題。

  「前陣子,你一星期內訂了兩次三十人份甜點,要一棻送到你家,兩次都是我開車送一棻過來。那兩次,孟先生在家裡開派對嗎?」季東文問得漫不經心,喝兩口咖啡。

  「沒有,我從不在家裡開派對。那兩次,是我對邵一棻生氣,故意找事情讓她忙。」孟辰陽倒也回得坦蕩。

  「三十份甜點,孟先生不可能一個人吃完吧?」

  「少一分的手工甜點,保存期限多半三到四天,一天解決十份,三十份甜點三天解決完又不是什麼難事。那些甜點,當然是我一個人吃完了。」

  季東文很詫異,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換言之,這位孟大律師一連六天,吃十份邵一棻做的甜點。

  孟大律師要不是甜點狂,就是對邵一棻很有愛……

  「孟律師特別喜歡吃甜點嗎?」季東文自然忍不住好奇。

  「普通吧。」他語氣慵懶,「季先生怎麼會想到來我這兒找邵一棻?」孟辰陽將話題轉回季東文來訪的目的。

  「鄰居說一棻好幾天沒回住處,我打電話,她沒接。這幾天甜點店也都提早打烊,一棻告訴過我,她父母都很忙,家裡時常沒有人,她不喜歡回家。一棻似乎也沒有其他特別要好的朋友,除了你,我想不出來她可能去誰那裡。

  「你對一棻來說,大概就像閨蜜。你先前不理她、不跟她說話、不接她電話那兩個月,一棻心情很不好,也很沮喪。一棻說,在她心裡你不只是一塊長大的鄰居,更像是手足、像是她的哥哥……」

  哥哥?哼。孟辰陽在心裡冷哼,他才不想當邵一棻的哥哥……見鬼的哥哥!

  「少一分確實在我這裡。」他打斷季東文一長串羅裡羅唆的話,「昨天我們聊到三點多才睡,她還在睡,那我去叫她嗎?或者,你晚一點再打電話給她,我會提醒她記得接你的電話。」

  「你們昨天一起睡?」季東文無法相信,一棻收回訂婚戒指,答應過要再好好考慮……怎麼才一個多禮拜……

  「怎麼?你很驚訝嗎?既然你說我比較像是邵一棻的閨蜜,那麼閨蜜跟閨蜜睡一起、蓋棉被聊整夜,應該很正常吧。」

  「你們這幾天都睡一起?」

  「沒,讓你失望了,只有昨天晚上睡一起,聊到半夜三點。」

  「聊什麼?」季東文無法忽視心裡強烈的醋意,邵一棻或許對孟辰陽沒有其他想法,但孟辰陽對一棻的想法肯定不單純。

  能一連六天,每天吃十份甜點,他不相信不是甜點狂的孟辰陽對一棻沒有愛!

  「孟律師,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那兩個月,你為什麼不理一棻?」

  「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很簡單啊,如果她心裡真把我當手足,怎麼可以交了男朋友不告訴我?答應了求婚也不告訴我?難道我不該生氣?」孟辰陽淡淡回,「要我幫你叫邵一棻起來嗎?」

  「方便的話,我想自己叫醒她……」季東文說。

  「不方便。」孟辰陽拒絕得直截了當、理直氣壯,吐出了三個字後,才緩緩解釋,「她睡在我床上,我不喜歡別人隨意進我的臥室,如果你堅持要叫她,只能由我去。」

  「我再撥電話給她吧。麻煩你轉告一棻,請她務必接我的電話,謝謝。咖啡很好喝,下次我跟一棻一塊兒請你吃頓飯,謝謝你這幾天照顧她。我猜我母親的事應該讓她很心煩,這陣子她才會住你這裡,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必請我喝咖啡,哥哥照顧妹妹理所當然。」孟辰陽給了個軟釘子,涼涼地說,他才不想跟季東文喝咖啡。

  「希望孟律師對一棻的心思,真的只是哥哥對妹妹。」

  孟辰陽想了一剎,沒忍住……語氣隱隱有挑釁,反問季東文,「如果不是單純哥哥對妹妹,你又能怎樣?」

  季東文很有風度地微微一笑,回答,「我確實不能怎樣,但我會提醒一棻跟你保持距離。我還有事要忙,先告辭了。」

  兩個交談得「火花四射」的男人,全然沒發現主臥室的門微微敞開了縫隙,門內的邵一棻一字不漏地聽完。

  而孟辰陽那句挑釁的話「如果不是單純哥哥對妹妹,你又能怎樣?」,讓邵一棻在原地怔愣住,好半晌無法移動。

  看著孟辰陽起身送季東文,她輕手輕腳安靜地將門關上,走回床上……假裝沒醒來過。

  臥室門外的兩個男人,走到了玄關處,季東文好鞋子往門外走,腳步一頓,回頭對孟辰陽說:「我今天早上看到新聞了,發生在你父親身上的事,我很遺憾……」

  孟辰陽以為季東文說的新聞,是女記者質問他那則新聞,他不甚在乎的回了句,「不必覺得遺憾,所有的因都會結出一個果,大家那麼愛對醫師提告,總有一天要承擔,可能再也找不到好醫師看病的苦果。」

  季東文微微蹙眉,看孟辰陽的神情是深思的,也似有幾分困惑,不過他卻沒再多言,離開孟辰陽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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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剛送走季東文,關上大門那一剎,他的室內電話緊接著響起。

  孟辰陽眉頭微蹙,怎麼今天好像是「多事之秋」……他快步接起室內電話。

  「你好,我是孟辰陽。」

  電話那一頭,傳來閻王晏的聲音,「孟律師,你快打開電視看新聞台。」

  昨晚打完怪後,閻王晏要了他們的聯絡電話、手機號碼,沒想到一大早他就來電話。孟辰陽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將電視打開,新聞正轉播的畫面讓孟辰陽呼吸一滯。畫面中,拿著麥克風采訪的正是昨天質問他的女記者,她聲音清亮,神情嚴肅。

  「記者身後這家『樂一診所』,是孟辰陽律師的父親孟懷青醫師離開台大醫院兒科後,自行開業的診所。

  「根據孟太太稍早的說法,昨晚新聞播出之後,孟懷青醫師便處於失聯狀態,孟太太一早來到診所發現孟懷青醫師倒臥在診所內,旁邊有一瓶藥物空罐,以及喝了一半的洋酒瓶……」

  新聞畫面跳接到救護車抵達診所,沒多久,有人躺在擔架上,被救護員送上救護車。

  閻王晏的聲音,在孟辰陽耳邊響起,「那是你父親嗎?」

  孟辰陽艱難的回答。「是。」

  「趕快去醫院,你父親可能還有救,他被附身了才會自殺,你趕快問一下,他被送到哪家醫院。」

  孟辰陽應了好,掛下電話,拿來手機想打給母親,這才發現手機已經沒電。

  難怪……這麼安靜……

  他用室內電話撥母親的手機號碼,那頭很快被接起。

  「你看到新聞了?」孟母卓佳君平靜的聲音,從另一頭傳過來。

  「爸爸送到哪家醫院?」

  「台大。」卓佳君聲音十分平靜。

  「你在那裡嗎?」孟辰陽問。

  「沒,我公司還有事要忙。」卓佳君始終平淡,聽不出情緒是好是壞。

  「我知道了。」孟辰陽掛了電話,連聲再見也沒說,接著立刻回撥給閻王晏,那頭很快就接起。

  「我父親被送到台大了。你要跟我一起過去嗎?」

  「當然,我已經在一樓大廳了。我等你下來。」闇王晏說。

  「好,謝謝你。」孟辰陽放下話筒,有一瞬呼吸不順。

  他父親服藥自殺了?

  怎麼會?

  是因為那則新聞……

  孟辰陽終於費力抬起腳往主臥室走,他推開門,來到床邊看還在睡的邵一棻……

  一個早上短短不到一個小時,他從彷佛踩上雲端的飄然,突然又墜入深谷……孟辰陽聲音有點沙啞,低喊,「少一分,我爸今天服藥自殺了,被送去台大醫院……」

  邵一棻聞言震驚得張大眼睛,彈坐起來,以為聽錯了。

  「你說什麼?」

  「我爸自殺了,被送去台大醫院。」他又說了一次。

  「孟叔叔……情況怎麼樣?」邵一棻消化了事實,滿臉震驚。

  「現在還不知道,我得趕快去醫院,我只是跟你說一聲,今天不能送你去甜點店了。」孟辰陽匆忙轉身就要走。

  邵一棻情急,抓住了他的手說:「孟辰陽,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等我一下,很快!」她跳起來衝進浴室,深怕孟辰陽耐不住急,丟下她先走。

  她花不到一分鐘洗了把臉,漱了漱口,趕忙出來,然後看見孟辰陽依舊站在原地沒任何動作,神情滿是茫然。

  邵一棻對這模樣的孟辰陽很陌生,她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手臂,牽起他的手說:「我們趕快去醫院吧。」

  孟辰陽恍惚回神,點點頭,走到客廳玄關拿車鑰匙時,發現自己的手竟微微發抖。

  邵一棻將車鑰匙搶過來,平常孟辰陽很寶貝他的保時捷凱燕,不肯借她開。

  「我來開車吧。」

  孟辰陽什麼也話也沒說,只是點頭,旋即想起閻王晏,說:「先到一樓,阿晏在一樓等。他說我爸被附身才會自殺……說不定還有救……」

  邵一棻愣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是這樣,她安慰孟辰陽,「孟叔叔一定會沒事的……」她嘴上雖是這樣說,心裡卻很沒把握、很憂心……萬一……

  邵一棻沒再多說,拉著孟辰陽趕緊往外跑。

  三個人趕往醫院時,孟懷青已轉進加護病房。

  孟辰陽對台大醫院的情感,一直是矛盾又糾結的。

  他父親孟懷青曾是台大兒童心髒外科主治醫師,十六年前,一名剛出生的男嬰因嚴重的肺動脈瓣膜狹窄,必須做心導管手術,擴張狹窄的肺動脈瓣膜。

  手術治療過程中,發生低血壓與低血氧,因而造成腦部出血與缺氧。

  剛出生的男嬰最後因大量腦部出血過世,這是手術風險、是一樁不幸事件。而這樁不幸,最後卻讓曾經熱血立志行醫救人的父親面臨六百萬賠償,與三個月有期徒刑。盡管三個月刑期得易科罰金,但前科卻是無法抹去的印記。

  他的父親……曾經是病人口裡的好醫師,遇上重症病童家境不好的,他父親甚至會自掏腰包,幫忙付清醫藥費、手術費。

  當男嬰家屬上法院提告時,父親甚至懷抱希望認為終究會沒事。在手術過程中他並無瑕疵,父親天真樂觀地自我安慰,家屬因痛失愛子,一時情緒過當才提告,司法會還他一個公道。

  然而天不從人願,法官判定父親是業務過失,法官認定如果男嬰未開刀,肺動脈狹窄並不會造成男嬰死亡,一審法官甚至判了父親兩年有期徒刑,經過二審、三審……最後父親得到三個月刑期、六百萬賠償的結果,判決定識,不得上訴。

  十年風風雨雨,父親早已心灰意冷,離開台大兒童心髒外科,原是該在外科手術台上發光發熱的外科醫師、原是可以救治更多重症病童的醫師,最後選擇開一家小診所……

  二十多年來,他親眼目睹父親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兒童心髒外科主治醫師,漸漸變成一個意志消沉、天天借酒澆愁的兒科診所醫師。

  他原本也跟父親一樣立志當個好醫師,因為他始終記得小時候,父親每回救治了重症孩子後,回到家總會漾著興高采烈的笑容,摸他的頭對他說:「爸爸又拯救了一個國家未來希望喔!」

  孩子是未來的希望……這是父親最常對他說的。

  他曾經仰望父親,希望成為像他一樣的厲害的醫師。

  誰也沒想到,一場官司改變了他們全家,也改變了他。

  當年他在台大醫院實習了一年,更是親眼見識越來越多的醫療糾紛,越來越多的醫療訴訟……折磨那些原立志救人的醫師,讓不少好醫師從熱情到心灰。

  他也逐漸心灰意冷,日復一日看著意志消沉的父親,他束手無策。

  而母親……他母親早已放棄了與父親的婚姻,兩人已形同陌路許多年,以致今天明明是媽媽發現父親,為他叫了救護車後,她卻沒跟著來醫院,而是清冷說,公司還有事要忙……

  父親一條性命,竟比不過公司要忙的事。

  離開台大多年後,再走進這個曾經是他實習的醫院、也是他父親過去發光發熱的地方,孟辰陽心緒怎可能平靜?

  三人匆忙奔來來到加護病房,這時孟辰陽大學的同學,如今已是住院醫師,以及他父親的主治醫師王敏英,兩人一同對孟辰陽解釋孟懷青的病況。

  孟辰陽肅穆著一張臉,在外人看來是面無表情。

  邵一棻始終緊握他的手,她的想法很簡單,想藉此給他一些力量,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很抱歉,因為孟醫師被發現得太晚,他送到醫院時,胃裡的藥幾乎全被吸收,再加上酒精的關系,乙酰胺酚已經嚴重損害他的肝腎功能,我們目前能做的不多……」

  主治醫師王敏英認識孟辰陽,當初孟辰陽在台大實習時,他帶過孟辰陽,他優異的表現令王敏英印像深刻。

  更何況,孟辰陽的父親孟懷青曾是台大知名醫師,今天發生這樣的事實在令人遺憾。

  孟辰陽聽完王敏英的話點點頭,沉聲說:「我明白了,謝謝。」

  王敏英拍了拍孟辰陽肩膀,嘆口氣。

  「你要有心理准備。」

  「我知道。」

  孟辰陽的昔日同學,如今是住院醫師的楊文昊,語重心長道:「我這兩天都在醫院,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Call我,不要客氣。當年還是你聰明,轉去念法律。」

  孟辰陽苦笑,大學時期他跟楊文昊算是交情不錯,轉讀法律之後,大家各忙各的,生活圈不再有交集,漸漸沒有聯絡。如今再見面,曾經同窗的情誼還是在,孟辰陽真心誠意的說了句,「謝謝,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不會跟你客氣。」

  王敏英、楊文昊一前一後離開。

  加護病房十點半才能進去探視,還有十六分鐘。

  剛才孟辰陽與邵一棻忙著聽醫師解釋病況,沒留意一路跟著他們的閻王晏,轉身才見閻王晏站在ICU門前,目光像是穿透ICU的感應門,神情十分專注,嘴裡無聲念誦著什麼,額頭微微冒著汗。

  邵一棻、孟辰陽看他是像是在「做法」的模樣,沒敢上前打擾他。

  十點半到了,閻王晏對孟辰陽說:「我跟你先進去。」

  孟辰陽握了握邵一棻的手,說:「你先在外面等吧。」

  「好。」邵一棻松開他的手。

  兩個人前後來到孟懷青的病床邊,閻王晏低頭看了幾秒,嘆口氣,對孟辰陽說:「對不起,我們晚了一步。」

  孟辰陽愣了一下,心頭一陣亂。

  接著看閻王晏在孟懷青身上畫了一道十字架,壓低音量。

  「你父親的精魂已經被魔物吸取大半,就算救回來也會變成植物人。你要救嗎?」他神情有幾分憐憫,問道。

  孟辰陽只猶豫一剎,然後萬分堅定搖了搖頭。

  閻王晏心下了然,回答:「好,那我們一起收拾附在你父親身上的魔物。」

  「我要怎麼做?」孟辰陽問。

  「你的手,放你父親身上,用意念啟動你的技能。」

  孟辰陽依言動作,看著掌心的白光打進父親的身體,瞬間光散開來,凝結出霜霧的形狀,就在這時閻王晏開口了。

  「起!」原附在孟懷青身體裡的霜霧狀物體轉眼漂浮起來,脫離了孟懷青身體。

  閻王晏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盯著魔物看,下一瞬,那凝結成白色霜狀的魔物消失不見。

  孟辰陽怔了一瞬,低語,「我沒聽見你說話……」

  閻王晏笑了,壓低聲音回他,「在ICU說『你去死吧』,不太好。就算我是指著魔物說,也很不好。畢竟,其他人看不見我們能看見的。其實我可以什麼話都不說,說那四個字,是說給你跟邵一棻聽的。這就跟加持過的聖水道理相同……」

  孟辰陽真的是徹底折服了,閻王晏的厲害彷佛沒極限。

  閻王晏神情嚴肅起來,有些遺憾的說:「魔物除掉後,你父親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有什麼話想對他說,要趕快說。他肉體雖不能回應,但剩余的精魂聽得見,你把握時間,我去換邵一棻進來。」

  「你根本可以一個人除去魔物吧?不需要我幫忙。」孟辰陽說。

  「……是啊。我只是想,在這最後關頭,你若能為你父親做點什麼,心裡會比較好過。」閻王晏悲憫地看著他說。

  「謝謝你……麻煩你請一棻先聯絡我母親和我爺爺。」

  「好。」閻王晏走出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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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五分鐘過後,邵一棻進來,站在孟辰陽身旁。

  她眼眶有淚水,她跟孟辰陽站得很近,手背感覺到孟辰陽落在身側的掌心,緊握成了拳頭。她猶豫了幾秒,然後輕輕的碰觸孟辰陽握成拳的手背。

  她的碰觸讓孟辰陽一瞬松開拳,她的手鑽進他掌心,兩人十指交握,卻沉默著。

  孟辰陽凝視著病床上十分消瘦的父親,難過又遺憾。

  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英挺男人、立志拯救國家未來希望的好醫師,再不會回來了……

  就在加護病房探視時間即將結束前,孟懷青的血壓驟降、心跳緩慢下來,檢測儀器嗶嗶作響,醫護人員快步過來准備要急救,孟辰陽搖頭阻止了他們。

  ICU裡有兩位年輕醫師,是孟辰陽讀醫學院的同屆同學,他們明白孟辰陽的意思,沒做急救。

  邵一棻一手緊握孟辰陽的掌,一手則緊搗住了戴口罩的嘴,痛哭起來……她想起很多小時候的畫面……

  孟叔叔給過她好多糖果餅干、孟叔叔身上總是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孟叔叔特別喜歡跟小孩玩、對小孩很有耐性……

  想著想著,邵一棻哭得不能自已,伏靠在孟辰陽肩膀,孟辰陽輕輕攬住她的肩,一滴眼淚也沒流下來。

  沒多久,值班醫師宣布了死亡時間,楊文昊走過來拍了拍孟辰陽的肩,低聲說了句「節哀順變」,他點頭回應。

  一名護理師走過來,准備說明後續流程。

  孟辰陽搖頭,低聲開口,聲音十分沙啞。

  「接下來的手續該怎麼辦,我都知道。」

  他曾經在醫院待了一年,看了太多身後事,怎麼可能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說完,他摟著哭得傷心的邵一棻,走出了加護病房。

  處理完醫院後續的事情,孟辰陽回到家已是晚上,他坐在沙發上不發一言,維持相同姿勢動也不動一下將近兩個小時。

  邵一棻知道他心情不好,一回來就進廚房忙,她做了孟辰陽沒吃過的新甜品。

  她端了兩個甜度不同的水蜜桃白奶酪塔,放到孟辰陽面前的客廳茶幾上,在孟辰陽身旁坐下。

  孟辰陽沒什麼反應,像是根本沒看到兩個奶酪塔。

  她盯著桌上兩個水蜜桃白奶酪塔,想早上季東文來訪的插曲……原本震蕩的心情被一連串接連發生的事衝淡了。

  可是此刻安靜下來,坐在孟辰陽身邊,耳邊又響起孟辰陽對季東文挑釁的話——

  如果不是單純哥哥對妹妹,你又能怎樣?

  孟辰陽那句話像一記重錘,猝不及防地狠狠敲進她的心,那句話原應該她心裡發酵,但衝擊接二連三發生,讓她沒時間多想。

  直到這一刻,她跟孟辰陽獨處一室,那句話在她心裡忽然又鮮活起來。她發現,她好像能將孟辰陽看得更清楚。

  以前她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沒機會深思的事,好像忽然間清晰起來,不管是她對孟辰陽,或孟辰陽對她……她似乎更明白了一些。

  她想做個實驗,證明其實她一直很在意孟辰陽,在意得理所當然,竟毫無所覺,直到今天……

  她轉頭對進屋入坐後,就不曾移動過的孟辰陽說:「我做了水蜜桃白奶酪,是新甜點,你幫我吃吃看哪個好吃?」

  孟辰陽迎向她的視線,安靜地看了她好半晌,看得邵一棻生出些許不自在。

  「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邵一棻又說。她感覺一雙眼睛還紅腫著,但她知道,比起能傷心落淚的自己,哭不出來的孟辰陽,心裡肯定比她更難過。

  她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她知道驕傲的孟辰陽不會需要她的安慰,她只能為他做一些甜點。

  「你也一整天沒吃東西。」孟辰陽望著她說。

  今天……邵一棻比他還像父親的親生孩子,他流不出的眼淚大概全讓邵一棻替他流了。她不管在醫院或是禮儀社,都哭得痛徹心扉。

  「我不餓。你幫我試試看新甜點,好不好?」她聲音低低輕輕的,對孟辰陽說,帶了點撒嬌的味道。

  孟辰陽疲累地苦笑了一下,他現在戰鬥力薄弱、抵抗力更低……

  「少一分,雖然我爸今天剛死,但我沒事,你不用刻意在我面前裝溫柔,試圖安慰我,我還是比較習慣你男人婆的樣子……」

  說完,孟辰陽往前挪,拿了一個水蜜桃白奶酪塔才吃一口,旋即皺著眉頭,嫌棄地擱在茶幾上。

  他再拿起另一個,兩三口解決掉後來拿的水蜜桃白奶酪塔,他放下空盤說:「這個好吃。」接著指著那個只吃了一口的水蜜桃白奶酪塔,非常嫌惡地說,「這個是失敗品,真難吃……」

  「孟辰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每次我讓你試吃新甜點,你說不好吃的才能賣得比較好,店裡賣的口味,全是你說不好吃的那個。

  「現在人講究養生,大多數客人不喜歡太甜的甜點,你每次到我甜點店訂甜點,我都是另外做你喜歡吃的甜度。

  「你知道你喜歡吃的甜點,比大多數人喜歡吃的,還要甜許多嗎?你知道我賣給你的甜點,跟店裡賣給別人的甜點甜度不一樣嗎?」她聲音軟軟地說。

  「少一分,不要用這麼溫柔的語氣對我說話,你媽媽難道沒教你,應該要離心情不佳的男人越遠越好?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孟辰陽聲音低沉,透出幾分危險。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哭得那麼慘,你卻連哭都哭不出來,我今天……不想跟你保持距離……」她聲音依舊軟綿。

  「少一分,你要學著聰明一點,這種時候你就該乖乖進客房,把房間門鎖上,免得我把壞情緒發泄在你身上,我現在心情非常非常差……」

  「你想怎麼發泄?」邵一棻望向他那雙黑亮眼瞳,很想就這樣探入孟辰陽的心。

  孟辰陽拿她快沒辦法,只能故意擺出惡劣輕浮的態度,希望能將她嚇跑。

  今晚的他……實在太過脆弱,可能沒辦法凝聚足夠的力氣,如平常那樣輕松築起高牆、將慣用的面具戴牢。

  於是,他嘴巴很壞地說:「男人想麻痹痛苦,不是借著性,要不就借著酒。我沒有喝酒習慣,我家裡也沒有酒,雖然你是男人婆,不過卻是這屋子裡唯一能為我提供性服務的女人,我真心勸你自覺一點。」

  邵一棻覺得自己穿過了迷霧,竟能在短短一天之內重新看清孟辰陽。她忽然能看清他的偽裝……

  面對她,他習慣戴上高傲、毒舌、機車的面具,原本還模糊的念頭,因為孟辰陽對季東文那句挑釁的話,轉為清晰。

  如果不是單純哥哥對妹妹,你又能怎樣?

  那其實……是孟辰陽的真心吧?

  是她不曾想像過的真心,被孟辰陽掩蓋在平日針鋒相對的言詞底下、被他鎖在高傲的面具底下……被他留在內心深處不見天日的秘密……

  但她真想不明白,為什麼孟辰陽從不對她坦白?如果他坦白,那麼、那麼……會怎麼樣呢?孟辰陽直接對她坦白,那她就能接受嗎?她其實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今天沒有接二連三發生那麼多事情,或許她永遠不會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回想今天在醫院,他們離開加護病房後,沒多久孟辰陽的爺爺孟達森、媽媽卓佳君陸續來到醫院。

  孟辰陽的爺爺孟達森是一家知名綜合醫院院長,一心希望兒子、孫子能繼承衣缽。

  孟達森來到醫院,頂著氣怒失望的表情,見到孟辰陽劈頭就說:「你們父子倆實在太讓我失望了,你爸爸為一樁小小的醫療糾紛一蹶不振,你有樣學樣,干脆當了醫界逃兵,明明有大好前途,跑去念什麼法律系!

  「再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連一件小小的醫療糾紛訴訟都不敢接!你們父子倆一個樣,全是懦夫!你爸連死都挑一個最軟弱的方式。」孟達森臉上看不出絲毫驟失獨子的痛苦,見了孟辰陽就是謾罵指責。

  孟辰陽一句話也沒響應,只是緊繃著身體站在孟達森面前,挺直著身軀、冰寒著一張臉,任由孟達森責罵。

  邵一棻站在孟辰陽身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低氣壓。

  她很想為孟辰陽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孟達森指責完之後,沒多久孟辰陽的母親卓佳君也趕來醫院,身邊還有一個身材修長偉岸、相貌英挺的男伴。

  孟辰陽的母親原是台大醫院的護理師,與孟辰陽的父親在醫院相識相戀。

  兩人婚後有一段幸福美滿的日子,直到那一樁醫療糾紛發生,孟懷青意志消沉,而孟辰陽的母親在醫療糾紛發生兩年後選擇離開醫院,不再從事護理師工作後,她轉業賣病患需要的醫療輔助器材。

  幾年過去,孟辰陽的母親事業越來越成功,從醫療器材買賣到現在已是大型醫療器材代理商,儼然是個極為成功的女強人。

  邵一棻從沒想過,這麼成功的女強人,會在孟懷青離世這天……無情得令人心寒。

  她帶來的男伴看起來也是一個成功的菁英分子,安靜地陪伴在卓佳君身旁。

  孟達森才剛結束對孟辰陽的責罵,孟辰陽的母親緊接著帶來另一項打擊。

  卓佳君用看不出情緒的冷靜,對孟辰陽說:「我跟你父親的婚姻關系今天正式結束,這位蔣先生跟我相識多年,我們最近會去登記,我想有必要讓你知道一下,你父親的喪禮……」卓佳君沒機會說完話。

  「爸的後事,我全權處理,不會麻煩你們,不管是爺爺或是你。你們不出席喪禮也無所謂,該盡的責任我絕對不會推卸。你要結婚,就安心去結婚,不必跟我報備。」語畢,孟辰揚立即拋下對他只有指責的爺爺,和即將與另一個男人結婚的母親,快步離開。

  邵一棻只能跟在孟辰陽後頭小跑,她替孟辰陽難過……

  她從不知道孟辰陽的處境如此艱難,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光鮮亮麗、意氣風發的模樣,她一直以為他是天之驕子。

  她從不知曉他心裡的苦,直到今天在醫院……

  她今天才發現,她過去看到的孟辰陽,全是孟辰陽願意讓她看到的。

  孟辰陽從沒對她提,孟爺爺對他跟他父親的不諒解。

  她更是沒聽孟辰陽說過,他母親跟父親早已貌合神離。

  她常向孟辰陽抱怨她父親花心,抱怨母親對父親一味縱容,孟辰陽雖然毒舌,但每次聽她提家裡發生的事,他即使再累再忙也會耐著性子聽她說,從不批評任何人。

  她今天才意識到,孟辰陽從不對她說家裡的事情,她對孟辰陽家裡的情況一直停留在以前小時候的記憶。

  因而她天真以為,孟叔叔的醫療糾紛官司雖然敗訴了,但孟家所有人依舊平和過日子,孟叔叔自己開了診所,阿姨雖然不再做護理師,轉行之後事業卻做得很成功,她以為,孟家依然很好……

  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明白,其實孟家早已四分五裂。

  她靜靜跟在孟辰陽身旁,陪他辦孟懷青的「出院手續」,除非必要,孟辰陽沒開口說過話,始終繃著臉、繃著身體。

  邵一棻萬分心疼地想,也許他也緊繃著,即將崩潰的情緒。

  因為短短一天裡連串發生的事,邵一棻終於意識到原來她很在意孟辰陽,所以看孟辰陽難過,她也難過……察覺到他流不出眼淚的痛苦,她替他哭……

  她多想為他分擔一些,而眼前孟辰陽勉強地振作起精神,希望用那些激烈的言語將她趕跑時,她看穿了他脆弱的偽裝有多勉強。

  邵一棻脫口打斷了孟辰陽的話,幾乎想也沒想就說:「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吻你,你會接受?如果我願意供性服務,你不會拒絕?」

  孟辰陽愣了一下,沒想到她竟會這樣說,他彷佛聽見自己的保護殼被她輕巧敲開了裂縫,他有些反應不及,「少一分……」

  才喊完她的綽號……邵一棻竟主動湊上前來,吻住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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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事後,孟辰陽緊緊抱了她一會兒,非常輕地撫摸她的背,愛憐地說:「我幫你洗澡。」

  邵一棻搖頭,柔弱無力地回答,「我沒有力氣了……」

  孟辰陽低低的笑出了聲,他把她累慘了。

  他沒再說話,直接一把抱起了她,一路走往主臥浴室。

  邵一棻模糊想著,男人的力氣多得好可怕……

  進浴室前,孟辰陽淡淡地在她耳邊說:「是你開口求我占有你,少一分,不准你後悔。」

  「孟辰陽,這種時候你應該說一些好聽的話,我可是這屋子裡,唯一能用性服務安慰你的人……」

  孟辰陽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下,不冷不熱地說:「我對男人婆說不出好聽的話。」

  「沒關系,你說不出來,我說好了。孟辰陽,我喜歡你……」邵一棻大方地說。孟辰陽的步履頓了一瞬,才又繼續往前,涼涼地說:「我剛剛這麼賣力,結果只得到一句我喜歡你?我以為看在我人帥體格好,床上運動表現一流,你該說些更深刻的話才對。」

  「比如什麼話?」

  「比如……如果沒有我,你活不下去;比如……你很愛我之類的……」孟辰陽狀似滿不在乎地說。

  「為什麼我要說我愛你?你都沒對我說了!」邵一棻不滿嚷嚷著,抗議意味濃厚。

  孟辰陽沉默了,進浴室之後,他放下邵一棻,若無其事地說:「洗澡吧。」

  邵一棻的體力恢復了一些,她笑了笑,面上不置可否,心裡卻明顯流過了失望。

  孟辰陽連一句「我喜歡你」都不肯說。

  邵一棻覺得今天的起伏,比搭雲霄飛車更強烈。

  會不會其實……她錯誤解讀了孟辰陽的心思?

  會不會孟辰陽對她……根本沒有那種感覺?

  會不會在孟辰陽眼裡,她自始至終真的就只是個男人婆?

  好多的「會不會」忽然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她發現此時的她,像個真正在戀愛的女人,與患得患失為伍……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產生過類似的心情。

  她想到季東文,她跟季東文從一開始就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她對季東文從不曾有患得患失的感覺。

  孟辰陽主臥室的浴室很大,一邊是按摩浴缸,一邊是干濕分離的淋浴間,她坐在浴缸邊看著他走進淋浴間,打開花灑等熱水,不得不承認孟辰陽的身材果然配備超標,六塊肌、人魚線一應倶全。

  邵一棻望著人帥身材好的孟辰陽,心情一陣迷茫。

  在今天之前,她對孟辰陽沒有太多的想法,他們是好朋友、好鄰居、好哥們、好兄妹……就是沒有一個選項是好伴侶。

  或許在今天之前,她就是只鴕鳥,她也許曾經隱約的感覺到她對孟辰陽有些許不同,但那些模糊情緒總是被孟辰陽的毒舌、機車,擊潰得無法成形,直到今天……

  孟辰陽難得的脆弱喚醒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情緒,她才猛然發現她對孟辰陽一直以來就是不一樣。

  她每回做新甜點,第一個想讓孟辰陽品嘗。

  她傷心的時候,第一個想告訴孟辰陽。

  她交男朋友,孟辰陽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她跟季東文訂婚,當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敢告訴孟辰陽,現在她明白了,孟辰陽卻連一句「我喜歡你」都不肯說。

  在他們肌膚相親之後,他表現得如此淡定。

  邵一棻開始懷疑……她只是自作多情。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孟辰陽淋浴間走出來,彎身一把抱起她。

  「水已經熱了,我幫你洗操。」

  在花灑底下,孟辰陽動作溫柔地為她抹沐浴乳,用滿是泡泡的沐浴球輕輕擦過她每一寸肌膚,孟辰陽蹲下來,拿沐浴球擦過她大腿內側時,盯著她肌膚上的幾點殷紅,停下動作……片刻後,他才緩緩洗去殘余血跡。

  他拿了蓮蓬頭,為她衝洗干淨身上的泡泡,洗完後孟辰陽不期然地緊緊抱住了她,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回蕩。

  「我以為……你跟季東文睡過了。」

  「季東文媽媽來甜點店那天,我就說了,我沒跟他兒子睡過。」

  「我以為你故意那樣說,只是想氣她……」

  「沒必要啊,她不值得我說謊。而且,我本來就打算把初夜留到結婚後……」邵一棻說得很平靜。

  「既然這樣,為什麼給我?」

  同情他嗎?他希望不是這個答案。

  「因為我是今天晚上、這個屋子裡,唯一能為你提供性服務的人,因為你需要發泄一下情緒……」

  「邵一棻,你真可惡!」孟辰陽一腔溫柔,全被她的話踩死了。

  「你不喜歡我的答案嗎?不然你想聽什麼答案?」

  孟辰陽松開手,拉遠兩人之間的距離,低頭看她清秀的臉,半晌說不出話。

  一會兒過去,他嘆氣,有些疲累地甩甩頭,邵一棻對他來說,就像天邊最燦爛的那顆星星,他似乎只能仰頭看她,永遠高攀不上。

  孟辰陽拿了條干淨的毛巾,回到淋浴間為她將身體擦拭干淨後,也擦拭了自己身上的水滴,什麼話也沒再說,他將她抱回主臥室的床上,為她蓋上被子,躺在她旁邊,輕輕說了一句。

  「晚安,快睡吧。」

  安靜了幾分鐘,邵一棻開口打破了沉默。

  「孟辰陽……」

  「嗯?」

  「你不打算說些你會負責之類的話嗎?畢竟我是第一次。」

  「你希望我負責?」孟辰陽反問。

  邵一棻被問得措手不及,還以為他會直接回答,沒想到他又將問題拋回來。

  她希望他負責嗎?她也自問。

  不……她希望的不是他負責,而是他說一句……哪怕只有「我喜歡你」也好,至少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自作多情。

  「其實你也沒吃虧,我也是第一次。」孟辰陽在她沉默給不出答案時說:「你的第一次換我的第一次,很公平吧。我本來也是打算把初夜留到結婚後的,雖然男人的初夜不值錢。」孟辰陽口氣流露幾絲譏誚味。

  他轉過身,一雙眼炯炯明亮,如緊盯獵物不放的鷹,看進了邵一棻無措的眼瞳,言詞犀利問道:「既然這是個男女平權的時代,那麼你現在是不是要說些你會負責之類的話?」

  他將邵一棻的問題,換個包裝拋還回去。

  邵一棻被他犀利的眼看得心慌意亂,沒用腦便脫口而出。

  「負責就負責,誰怕誰……」

  她只是賭氣、只是慌張地胡言亂語,她以為孟辰陽不會當真,誰知他竟露出得意的笑,然後非常嚴肅又認真的說:「好,你願意負責,我就放心了。快睡吧,我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晚安。」

  這什麼跟什麼?她瞪著孟辰陽,他卻不痛不癢地笑嘻嘻說:「快把你的眼睛閉上,我哄你睡,乖……」他聲音滿了溫柔。

  孟辰陽的手在她背上輕拍著。她本要抗議,但被他忽然溫柔一哄,竟乖順地閉上眼。孟辰陽的拍撫彷佛帶了魔力,疲累很快來襲,邵一棻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耳邊彷佛聽到,孟辰陽用極溫柔的語氣對她低語。

  「棻棻,你一定要對我負責,別忘記。」

  她在夢裡載浮載沉想,一定是夢吧。

  只有在夢裡,孟辰陽聲音才會溫柔得彷佛能擠出水……只有在夢裡,才會聽見孟辰陽像小時候那樣,萬分親昵地喊她棻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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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身為一家綜合醫院院長的孟達森,在醫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終究沒辦法不顧臉面,放手獨生子的後事。

  自從孟懷青服藥自殺的消息上了新聞媒體,這幾天慰問孟達森的人多不勝數。

  連帶地當年孟懷青遭遇的醫療糾紛也再次浮上台面,媒體總是見風轉舵,在孟懷青服藥自殺後,有幾家新聞媒體將過去那樁糾紛始末重新做了完整報導。

  當年被判刑又判賠的醫療糾紛案,在媒體煽情的報導下,孟懷青被包裝成受害者,媒體記者采訪了幾位醫界大老,仔細解釋當年手術過程與醫療風險,同時也采訪了幾個從前接受過孟懷青幫助的貧苦病患,他們已長大成人,跳出來替孟懷青說話。

  轉瞬間,孟達森眼裡不長進的兒子,因為報導的關系,從被法院判刑的加害人又變成了滿懷濟世救人理想,卻不幸背負遺憾,遭非理性病患家屬胡亂提告,成為犧牲者的良醫。

  前兩天,某知名時事評論節目更是特別做了專題,訪問幾個小時候接受孟懷青手術的病患,當年的小病患,現在都已是實習醫師了。

  他們在鏡頭前各自訴說過往回憶,感性地說孟懷青當年不只醫治他們的身體,還鼓勵他們將來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其中一名女實習醫師對著鏡頭,語帶哽咽地說當年她家境不好,父親經商失敗負債百萬,家裡付不出手術費、住院費,都是孟懷青自掏腰包幫她付清醫療費。

  因而在風向轉變之下,孟達森縱然再憤怒兒子不爭氣,也不可能真將喪禮放手給孫子孟辰陽一手操辦。

  幾天過去後,孟懷青的告別式訂在周日上午,前來吊唁的人自然不少。有不少醫界名醫,更有不少是當年孟懷青在台大醫院醫治過的病患與家屬。

  在節目推波助瀾下,告別式這天不只來吊唁的人多,涑采訪的媒體SNG車也多。

  孟辰陽與邵一棻兩人一早就到告別式會場,邵一棻一直跟在孟辰陽身旁幫忙,直到告別式正式開始,邵一棻打算離開家屬區到後面找位置坐,孟辰陽卻拉緊了她的手,不讓她走。

  告別式已經開始了,邵一棻低聲說:「我到後面坐。」

  「不要,你乖乖待在我旁邊。」盂辰陽依舊拉緊她的手不放。

  「這裡是家屬區……」邵一棻只好又說。

  「你說過……要對我的第一次負責,你就是『家屬』。」孟辰陽根本死皮賴臉。邵一棻一聽,尷尬得耳朵都紅了。

  「難道你嫌自己太痩,想要食言?小心胖成一顆球……」孟辰陽又說。

  邵一棻又氣又無奈,卻對孟辰陽夢的耍賴沒轍,只好乖乖在孟辰陽身邊坐下來。孟成陽就這樣順手又光明正大的牽著她手不放,直到告別式進行到尾聲,家屬站在答禮區,等候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輪流上香致意後,家屬再一一彎身答禮。

  邵一棻依舊被拉緊了手,走不開,只能繼續陪在孟辰陽身旁,這位子邵一棻其實是不太想站的,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但誰叫她衝動答應了要對孟辰陽負責……這確實算是她負責的一種方式吧?

  來吊唁的人陸續輪流上香,這時外頭起了一陣騷動,記者群起圍住來上香致意的一位大人物……是身價百億的企業名人邵逸夫與邵逸夫的夫人。

  「邵先生跟孟醫師是朋友嗎?」

  「邵先生……」

  面對記者接二連三提問,邵逸夫一律沉默以對。他戴著墨鏡,細心維護旁邊的妻子蔣茵茵,擔心她在記者推擠下受傷。

  兩人在記者重重包圍下緩步走進會場,一同上香致意後,邵逸夫特地到孟辰陽與邵一棻面前,蔣茵茵並肩站在邵逸夫身旁。

  邵一棻看著邵逸夫,神情有些氣憤,更多是不以為然。

  孟辰陽太了解邵一棻了,他稍稍握緊邵一棻的手,彷佛是在告訴她冷靜一點。

  邵逸夫見孟辰陽握住女兒邵一棻的手,唇角微微的勾起一抹笑,他拍了拍孟辰陽的肩膀,像是贊許他跟獨生女邵一棻終於在一起了。

  「我家棻棻,以後要麻煩你了。」邵逸夫低聲對孟辰陽說,接著轉頭對女兒說:「有時間常回家陪陪媽媽,她很想你。」

  邵一棻正想著要回嘴,蔣茵茵卻上前抱了抱她,在她耳邊勸,「別跟你爸爸鬥嘴,有空要常回來,媽咪很想你。」

  邵一棻的脾氣瞬間沒了,面對溫柔如水的媽媽,她完全沒辦法板起臉。她也抱了抱媽媽,然後有些別扭的說:「知道了,這陣子忙完,我帶孟辰陽回家。」

  一旁的孟辰陽溫柔地對邵一棻笑了笑,接著轉向邵逸夫夫婦說,「伯伯、伯母,謝謝你們來。」

  邵逸夫點頭,再次拍了拍孟辰陽的肩,語重心長安慰道:「節哀順變。」摟著妻子蔣茵茵離開了會場,兩人來去停留不到十分鐘,卻掀起一陣議論。

  在外圍拍攝的SNG車,自然沒遺漏地捕捉到剛才邵逸夫夫婦與孟辰陽短暫交談畫面,那畫面被剪輯成新聞,播送出去。

  剪輯的新聞,剛好讓電視機前的季東文看見了,他猛然意識到——

  邵一棻自始至終沒對他坦白!

  他與一棻是在邵逸夫主辦的宴會上認識,當時他曾探問過,她與邵逸夫是否有親戚關系,一棻否認了。

  外界一直知道邵逸夫有個獨生女,但邵逸夫非常保護獨生女,不曾讓她在正式場合露面。一棻回避他當時的問題,只淡淡說她是被請來做甜點的甜點師。

  季東文想起那天在朝陽甜心,旁邊孟辰陽說了一句——

  「要是你邵一棻高攀不起季家,那台灣有幾個名門千金高攀得起?」

  孟辰陽一直都知道……邵一棻是邵逸夫的獨生女吧?季東文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是真的喜歡邵一棻。

  如果早點知道她是邵逸夫的獨生女,母親對待一棻的態度會截然不同……季東文嘆了口氣,沒再往下想……倘若換成是他,因為家世背景而遭受不同對待,他心裡也會不舒服。

  他不是不能理解一棻,她大可以在母親對她態度惡劣時說她是邵逸夫的女兒,然而她沒有,她默默忍受了母親的挑剔與近乎羞辱的表現大半年……

  在那種情況下,若得說出她是邵逸夫獨生女才能換別人另眼相待,又情何以堪?

  想及這些,季東文發現即便邵一棻真對他隱瞞她是邵逸夫女兒的事實,他似乎也沒任何立場指責她。

  今天,她以家屬身分站在孟辰陽身邊,是什麼意思?她當自己是孟辰陽的妹妹?或者她與孟辰陽交往了?

  季東文不希望答案是後者,他並不想放棄邵一棻,無論她是否是邵逸夫的獨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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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結束告別式之後,孟辰陽與邵一棻相偕步出會場外,先前采訪過孟辰陽的女記者,拿著麥克風迎上來。

  孟辰陽看著女記者頭頂上不停冒出的泥黃濁氣,覺得很礙眼。

  他湊到邵一棻耳邊,壓低聲問:「你看見了嗎?」

  邵一棻點頭,好幾天前孟辰陽要她在電視上看,她什麼也沒看見,但此時與女記者面對面,她可以很清楚看見女記者頭上冒著濁氣,握著麥克風的女記者來不及提問,一對身形消瘦的中年夫妻就奔過來,當著大家的面在孟辰陽跟前雙雙跪下,悲情的用哭音懇求。

  「孟律師,你跟你爸爸一樣都是好人,拜托你行行好,不要再拒絕我們,幫幫我們可憐的女兒,幫她討個公道吧……是見死不救的醫師害死我可憐的女兒!」

  孟辰陽壓抑心底的厭惡,眼神冰冷地看著那對跪在他前頭,猶如演八點檔連續劇的誇張夫妻又哭又喊,他絲毫不為所動,面無表情。

  女記者這時拿著麥克風問:「經過這些日子,我們知道孟醫師當年不幸遇到非理性的病患家屬提告,黯然離開台大醫院,孟律師也因為令尊纏訟十年的官司放棄了醫學院,如今成為一名極為成功的律師。

  「但一碼事歸一碼事,若非楊綜合醫院急診醫師拒收黃小妹妹,說不定黃小妹妹還有救。難道孟律師真忍心讓黃小妹妹白白冤死?」

  「是啊!孟律師,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女兒吧!」跪著的婦人大聲哭道。

  「我上次接受采訪時已經清楚說過了,楊綜合醫院醫療設備不足,無法收治重傷的黃小妹妹,而且整起事件最該負責任的是黃小妹妹的爸媽,記者小姐你要不要好好問一問黃小妹妹的父母,黃小妹妹活著的時候,他們有善盡父母的責任嗎?

  「很抱歉,我有很多事要忙,沒時間接受采訪。」孟辰陽冷冷說完,拉著邵一棻走人。

  如願得到「效果」的女記者放下麥克風,唇角揚起得意的笑容,剛才采訪片段只要適度剪接,保證能做出一則高收視率的煽情新聞。

  「知名律師因過往經驗,無視貧苦夫婦傷心懇求,堅拒為枉死的黃小妹妹打官司」

  這樣的新聞內容絕對夠煽情。

  孟成陽拉著邵一棻走了好一段路,他們只有一小段時間可以稍微休息,再一小時孟懷青就要送火化場了。

  「你想要喝什麼?我請你喝飲料。」孟辰陽問,他緊牽著邵一棻的手,街頭轉角有一家便利商店。

  「請我喝杯冰咖啡吧。」她說。

  孟辰陽看著她,轉瞬拍了拍她的臉,聲音帶了些感情。

  「謝謝你這幾天陪我。」

  「別……」客氣啊!邵一棻話還沒說完,孟辰陽的母親卓佳君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今天的告別式卓佳君沒到場,卻在這時出現了。

  「辰陽、一棻!」卓佳君喊了他們。

  邵一棻先是一愣,馬上有禮貌的喊了一聲,「阿姨。」

  「我跟你們一段路了,確定沒有記者跟上來。辰陽,方便談一下嗎?我就說幾句話,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卓佳君說。

  「說吧。」孟辰陽很干脆,看不出情緒。

  卓佳君看了眼邵一棻,她立刻識趣開口。「我到便利商店買飲料。」

  孟辰陽卻不肯放手,不讓她走。

  卓佳君立刻明白了兒子的意思,苦笑一下說:「一棻跟你一起聽也沒關系,旁邊有個小公園,我們到那裡說話吧。說完,我就走。」卓佳君也是個干脆利落的人。

  不一會兒,三人走到一旁小公圔,卓佳君看他們始終牽握的手,笑道:「你們終於交往了。」

  邵一棻蹙眉,不太明白「終於」交往了的意思。

  「你有什麼話,趕快說吧。」孟辰陽有些沒禮貌的打斷她。

  卓佳君卻不甚在意,點點頭,沒再繼續探問。

  「我前天跟他去登記了。」卓佳君沒有指名道姓,但他們都知道,那個「他」是陪卓佳君一塊到醫院的男人。

  「有必要這麼急嗎?」孟辰陽壓不住諷剌語氣。

  「我知道你對我不諒解,但你其實也知道我跟你父親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好幾年了。你父親始終不肯答應離婚……」

  「你是想告訴我,你等他死這一天,等得有多不耐煩嗎?所以他一死,你就解脫了,迫不及待跟另外一個男人去登記?」

  「辰陽!」卓佳君喊,「聽我把話說完。不管你怎麼想,我今天是想告訴你,將來我名下的財產全部由你繼承,我跟他簽了婚前協議……」

  「我不要繼承你的財產!」孟辰陽毫不留情地打斷母親。

  「我知道你不稀罕,但不管你願不願意,你確實是我唯一的繼承人。」卓佳君嘆氣。

  「你還年輕,大可以跟那位先生再生一個繼承人。」孟辰陽冷冷說。

  「我生你的時候難產,傷到子宮,醫師說這輩子不可能再有孩子。不過不管我能不能再懷孕,我只會有你一個孩子,我只想跟我最愛的男人生養小孩……」

  「原來你最愛的男人是爸爸啊?原來你最愛一個人,是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轉身離開他!」孟辰陽被挑起了怒氣。

  卓佳君重重吐了口氣,安靜了一會兒,才說:「愛很復雜……我最愛的人是你爸爸,但你爸爸卻早已不是我最愛的那一個人。他要走那天前,問我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我反問他,能不能變回原來我愛的那個他?他告訴我他沒辦法。

  「我回他,我也沒辦法愛已經變成每天抱著酒瓶睡覺、對人生不再有理想、不再有熱情的他……我愛你爸爸,最愛的人一直是他……從前的他。」卓佳君語重心長說,她停頓下來。

  正午艷陽高照,炎炎夏日裡,鬧蟬在樹間焦躁嘶鳴。

  一時之間,三人相對無語,沉默成了背景。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寫好遺囑,也找律師公證過。以後我們可能……沒什麼機會見面,我想趁這時候把話說清楚,以後你看到遺囑才不會太驚訝。我想說的話,全說完了。辰陽,不管你如何評價我這個母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這項事實不會改變。」說完話,卓佳君轉身要走,孟辰陽突然心頭微緊。

  寫好遺囑?只有面臨生死關頭的人,才會想到遺囑。

  他喊住卓佳君,問:「媽!你是不是生病了?」

  已經轉身的卓佳君,停下腳怔在原地,她背對著孟辰陽,沒有移動。

  孟辰陽見她不移不動,沒打算回答問題似的沉默著,他又提高了聲音。

  「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生病了?」

  卓佳君終於轉過身,神情復雜地望著高大挺拔的兒子,眼裡有驕傲也有感傷,她揚起笑容,感觸很深的說:「你不當醫師……真的很可惜。不過你現在這樣也很好,一個律師打輸官司不會被委托人告,但醫師沒把病人治好,卻會被病人告。」卓佳君安靜了一瞬,然後若無其事地回答了問題,「對,我生病了。胰髒癌三期,醫師說情況不太妙。他……要我跟他去登記,他說……他想陪我走過人生最不容易過的困境。」

  「剛失去你爸爸那幾年……」卓佳君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眼眶微紅,然後繼續說:「如果沒有他在我身邊,我真的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下去……他說我欠他一張結婚證書。我想就算用我剩下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換他這幾年陪我、照顧我的情分,算起來我還是虧欠他。

  「可是他說沒關系,就算我心裡從頭到尾唯一真正愛的人是你爸爸,也沒關系。他說,他只想陪著我……」說著、說著,卓佳君流下了眼淚。

  孟辰陽一瞬間也紅了眼眶,他快步走上前,緊緊抱住母親。

  這剎那,他才真正感受到母親的身體如此單薄。

  「對不起……」孟辰陽抱著母親,心裡很難受。

  萬一……他剛才沒問最後那一個問題,他實在不敢往下想。

  紅著眼眶的他,許久後才松開手,問母親,「你在哪裡看醫師?看哪一個醫師?什麼時候再回診?」

  「你別急……我會照顧好自己。治療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曾經是護理師,你忘了嗎?更何況我旁邊有個緊盯我不放的人,他的車子就停在對面。我現在人不管到哪裡,只要他可以,他都會跟著我。

  「你爸爸在醫院急救那一天上午,我剛好到醫院做第一次化療,那天你才會在醫院見到他。」卓佳君苦澀地笑。

  「他……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孟辰陽問。

  「他叫蔣文平,是投信基金經理人。」卓佳君望向對街一輛銀色凌志休旅車。

  原坐在車子內的男人這時下了車,一臉擔心的往他們這邊瞧。

  卓佳君朝蔣文平淺淺一笑,然後對孟辰陽說:「我差不多該走了,下午排好要做化療。」

  孟辰陽想陪母親一起去,但下午要送父親最後一程……

  卓佳君理解他的想法,拍拍他臂膀,寬慰他,「我沒事,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媽,下次回診,我陪你去。」孟辰陽怎麼可能放心,可是這種時候,他走不開。

  「如果……你不介意他也一起去的話。」卓佳君有些遲疑,笑著說。

  「我不介意。」孟辰陽又抱了一次母親。

  卓佳君沒再說,轉身快步朝對街等她的男人走去。

  「孟辰陽,我們誤會阿姨了……」邵一棻難過地說。

  「下次……你跟我一起叫媽媽吧。」

  「什麼?」這話到底是怎麼跳出來的?邵一棻很錯亂。

  「你不是說要對我負責?那就快點負責吧。我擔心我媽時間不多了,聽不到你喊她媽媽,她一定會遺憾。」孟辰陽神情看似平靜輕松,心裡卻滿是苦澀。

  邵一棻所有打算出口的抗議話語,因為那句「時間不多了」全又咽回去。

  「不是要喝咖啡嗎?走,我請你喝咖啡。」孟辰陽牽起她的手走出公園。

  「孟辰陽……」邵一棻不甘願地喊,常覺得很多事都被他簡單幾句話糊弄帶過,她很容易忘記原來的心情、想問的話、想跟他討論的事……

  她越想越氣,索性停下腳步站定,不願再被孟辰陽拉著走。

  孟辰陽側頭俯首,邵一棻這才看見他眼眶一圏明顯的紅,想理論的心思,瞬間如煙消散,她心軟了。

  這陣子的事情,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大概都是不能承受之重,可是孟辰陽表現得像個打不倒的巨人,挺直了身,安靜地承受接踵而至的打擊。

  他最強烈的情緒,大概就是剛才用譏諷的態度質問母親,可是譏諷到後來才發現是誤會一場,而誤會之後揭露的訊息,比誤會更殘酷。

  倘若角色對調,她想她的反應會比孟辰陽強烈數十倍,不會單單只是紅了一圈眼眶,還裝作沒事,拉著她的手,打算請她喝咖啡。

  鬼使神差的……邵一棻也不知自己是著了什麼魔,她走上前雙手環抱了孟辰陽的腰,整個人貼上他胸膛。

  孟辰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僵住一瞬,下一秒他卻彷佛抱到了救命浮木,緊緊圈住了在懷裡的邵一棻。

  孟辰陽低下頭,將臉埋入她纖弱的肩頸窩,久久沒有說話。

  「孟辰陽,你要不要娶我?」話就這樣出了口,她從沒想過這輩子會是她跟男人求婚。

  「你在跟我求婚嗎?」孟辰陽沒有改變姿勢,但環抱她的雙手明顯收得更緊,他聲音有些哽咽。

  命運之神大概是看他太可憐,接二連三給了他這麼多打擊,然後再將他最想要的、最不敢要的那個人……賞給他!

  「你就當是我在跟你求婚吧。」邵一棻沒好氣的說:「我看你實在太可憐了,換做是任何人,現在大概已經哭得不能自己,你卻還能強撐著……」

  「邵一棻!我瘋了才會隨便答應你的求婚。我才不要你同情!我知道你腦子不好,但同情跟愛情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拜托你,可不可以麻煩用用你不太好的腦子分辨一下?走,喝咖啡!」

  孟辰陽松開擁抱,拉著邵一棻朝便利商店走。

  邵一棻心微微酸澀,沒想到……她不甘不願的求婚……居然失敗了!

  不過,被那麼高傲的孟辰陽拒絕,好像也不怎麼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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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忙碌一整天後,兩人換了睡衣,整齊地躺在柔軟床上,各自在心裡……數羊。明明身體已經很疲倦,可是他們無法入眠,各自心思翻湧,筆直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

  孟辰陽知道躺在身旁的邵一棻遲遲沒睡著,打從邵一棻開口草率求婚,被他無情拒絕後,他沒有一分一秒不是處在後悔中。

  去他的、見鬼的尊嚴!去他的、該下地獄的驕傲!去他的……他在心裡不知道罵了自己幾千幾萬回。

  蠢斃了!孟辰陽,比腦子不太好的邵一棻還蠢。

  數不清幾次,他差點想不顧尊嚴脫口,回收他的拒絕。

  可是一想到被同情,不甘心的情緒就翻湧上來。

  他愛邵一棻究竟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不願意再想,真覺得自己他媽的窩囊!

  「少一分……」孟辰陽的聲音,在黑暗中的臥室沙啞輕響。

  「嗯?」邵一棻揚了一個短音,也有些沙啞。

  「這幾天,你跟季東文沒聯絡嗎?」

  「接了一通他的電話,他在電視上看到孟叔叔的事。我告訴他最近會很忙,他說等事情忙完,他再打電話給我。」邵一棻如實報告。

  「你真打算拒絕季東文嗎?」

  「嗯……我都跟你睡了,難道不該拒絕他?」她不知道孟辰陽到底怎麼想的。

  「這年頭,男人睡女人、女人睡男人,睡來睡去亂七八糟的男女關系還少嗎?如果你是因為跟我睡過才打算拒絕他,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孟辰陽沒好氣。

  「怎麼算小題大作?我跟你不是會搞亂七八糟男女關系的人。那天……不管是我睡你,還是你睡我,都不是小事吧?至少對我來說不是小事。」

  邵一棻回嘴,讓孟辰陽無言了很久。

  孟辰陽很少對自己沒自信,許久之前,他也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爺爺是區域綜合醫院院長,爸爸是兒童心髒外科名醫,媽媽是護理師。

  他十分清楚自己長相好,打從國小開始……國中、高中、大學,他收過的情書簡直無法計數。可是,他唯一喜歡的人只有邵一棻。

  一開始,他喜歡邵一棻,喜歡得理直氣壯,暗自覺得以他的家世、長相、腦子,配邵一棻根本綽綽有余了。

  小時候,孟辰陽最喜歡聽邵一棻用軟軟糯糯的稚嫩童音,背唐詩、背宋詞、背《古文觀止》……小時候的邵一棻總是打扮得像個小公主,一雙大大眼睛、一張秀氣瓜子臉、長長頭發總是扎著兩條長辮子,穿著粉的、白的,或長或短的可愛澎澎裙。

  邵一棻會跟前跟後喊他小陽哥哥,穿澎澎裙的她會童言童語地說:「我是你的新娘子。」

  可愛的邵一棻、天真無邪的邵一棻,就住在他家隔壁,他們天天玩在一塊。

  小時候,他爸爸、媽媽在醫院工作非常忙碌,平常是奶奶照顧他,奶奶年紀大,邵一棻的媽媽不忍奶奶照顧他辛苦,讓他白天到邵家跟邵一棻玩。

  邵一棻的爸爸跟他爸媽一樣是大忙人,但邵一棻的媽媽常常在家,會帶著他們兩個背古文、背詩詞,國小之前,他曾經天真認定邵一棻會是他未來的新娘。

  直到國中那樁醫療糾紛案發生,他家變了,爸爸變了,媽媽也變了,連他也改變了……人越大懂得越多,開始有不同價值觀,開始會用外在財富條件、社經地位去衡量一切。

  越大他就越明白,原來他的邵一棻是標准名門千金,她的爸爸邵逸夫是身價百億的大企業家,邵一棻是獨生女,將來邵家的一切必然由邵一棻繼承。

  他漸漸明白他跟邵一棻之間有道隱形的、無法跨越的鴻溝……他漸漸明白,他自以為是天之驕子,是多麼見識狹隘與可笑。

  後來他父親從一個被人尊敬的名醫變成天天酗酒的小診所醫師,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父親不再神彩飛揚、不再意氣風發,而是像一盞油料即將燃盡的殘燈,整個人死氣沉沉。

  孟辰陽看清了現實,再也不覺得自己配邵一棻綽綽有余了。

  他清楚意識到,他跟邵一棻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

  若要比喻,他們的差距約莫是千百個銀河系吧……他們的距離,就算他能幸運搭上超光速飛行器,花盡一生光陰,他也不可能追上邵一棻。

  孟辰陽覺得好挫敗,他沒有一天不是想著、努力著……要讓自己變得更強。

  只是常常不用腦的邵一棻,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

  她開心時來找他,她傷心時來找他,她為父親不斷外遇氣憤難平時,他耐著性子在一旁,安靜聽邵一棻不顧形像的粗俗謾罵。

  邵一棻會跟他分享所有喜怒哀樂,她為了氣邵伯伯,決定休學去學做法式甜點,他是第一個知道的。

  她任性地說,人生太苦了,她要做很多好吃的甜點,讓人生不要那麼苦。

  邵一棻做出來的第一份失敗甜點是提拉米蘇,是他吃下去的。邵一棻的甜點店店名,是他幫忙想的……他把多年來無法言明的心思藏在店名裡……邵一棻就是他的甜心。

  邵一棻甜點店開業後的第一張訂單,是他下的。邵一棻甜點店開幕,第一個進店的客人,是他招呼的。

  那個不用腦的家伙,完全察覺不到他的心意。

  邵一棻什麼事都第一個跟他說,獨獨她……戀愛了、訂婚了,他卻是最後一個知道。

  甜點店開幕那天,他大清早陪她張羅,忙進忙出的,忙到中午十二點多,季東文來甜點店,旁若無人的抱住邵一棻、牽了她的手。

  看見那一幕瞬間,他覺得世界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他無法處理突然爆發的巨大情緒,狠狠瞪了不顧周遭人眼光,親昵擁抱、牽手的兩人一眼後,不發一語地離開甜點店,那天季東文甚至沒看到他。

  整整兩個月,他不肯接邵一棻電話、不去找她。

  那兩個月於他而言,是人間地獄,那兩個月……是他的秘密。

  孟辰陽整整花了兩個月時間,才勉強安撫內心瘋狂的暴躁,勉強說服自己,季東文是澄舍連鎖飯店集團未來接班人、是個標准富二代,季東文年輕有為,比他更「配」得上邵一棻。

  哪怕季東文白斬雞的身材差他一大截,臉蛋差了他幾分,腦袋肯定也不比他靈光……但人家才是貨真價實、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光是與邵一棻門當戶對這點,就甩了他好幾百萬裡。

  他不知道季東文能不能比他愛邵一棻、能不能比他疼邵一棻、能不能像他一樣……眼睛不眨、毫不猶豫地願意為邵一棻死?

  無論如何,邵一棻看上季東文,收了他的訂婚戒指,是鐵一般的事實。

  他花兩個月時間,努力說服自己要放手、要若無其事、要繼續當那個陪在邵一棻身邊,聽她說喜怒哀樂的毒舌男。

  如果沒有後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他跟邵一棻這輩子也許就錯過了吧。

  可是意外接踵而至,他們莫名其妙走到今天這個局面。

  他其實很想……非常想……就這麼順勢得到邵一棻。

  只是,不甘心偏要冒出來狂吼……他想要邵一棻的心,才不要同情!

  貪心偏要冒出來跳腳……他不光要邵一棻的身體,他還貪求她的愛!

  孟辰陽就這樣在混亂的思緒裡載浮載沉。

  邵一棻開口打破沉默,「怎麼不說話了?」

  孟辰陽思緒很亂,根本說不出話,他正在跟自己蠻不講理的不甘與貪心交戰。

  「孟辰陽,我想不通一個問題……」邵一棻又開口。

  「想不通什麼問題?」孟辰陽問。

  「你要我跟你一起叫媽媽,可是不答應跟我結婚,為什麼?你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少一分,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季東文?」孟辰陽不答反問。

  最近她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只是越想就越不明白……愛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邵一棻只好老實承認,「雖然上次我們討論過,但我想來想去,我對季東文真的沒有你形容愛的那些感覺……」

  孟辰陽很無奈地嘆口氣,然後揶揄。

  「你果然不常用腦。小心喔,不常用腦,腦會用生鏽回報你。」

  「孟辰陽,我很認真在跟你討論,你可不可以別動不動就取笑我?」

  「好,我不取笑你。木頭不管種在哪裡,只能長成木頭,就算費盡心思灌溉施肥,也不可能開出善解人意的解語花。」

  「孟、辰、陽!」邵一棻咬牙切齒喊他的名。

  「好了、好了……我們別聊了。今天大家都累了,快睡吧。」孟辰陽收起玩笑態度。

  「可是我睡不著……」她說。

  「好吧,你轉過來,閉上眼睛,不要再瞪著天花板了。」

  「你怎麼知道我瞪著天花板?房間這麼暗。」她有點訝異。

  孟辰陽沒回答,盡管房間沒有開燈,但黑暗中仍有微光,以他對邵一棻的專注力,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瞪著天花板。

  「別像個小孩子問東問西的,這樣怎麼睡得著?聽話,你轉過來,我哄你睡覺。」

  邵一棻側轉過身子,與同樣也側轉過身子的孟辰陽面對面。孟辰陽的手伸過來,輕輕拍撫她的背。

  「眼睛閉上才能睡。」

  孟辰陽的聲音又低又溫柔,她只好聽話地閉上眼睛,說了句,「孟辰陽,其實你的聲音很好聽……」

  「我們認識二十幾年,你到今天才發現我的聲音好聽?真是不簡單。」

  閉上眼睛,放松下來才覺得身體原來很疲累,孟辰陽的拍撫有種奇怪的魔力,能讓她昏昏欲睡。

  「孟辰陽,我想睡了……」她低喃。

  「棻棻,跟你爸爸和解吧。」孟辰陽突然低聲地說。

  邵一棻的睡意,被那句話趕跑了一些,抱怨道:「你好多年沒叫我棻棻了……可是我為什麼要跟那個花心老頭和解?我不要!」

  孟辰陽沉默了幾秒,幽幽說:「因為我很後悔沒有跟我爸爸和解。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你以為時間很多……但其實我們能跟其他人相處的時間,非常有限。」

  邵一棻安靜思索了孟辰陽的話,想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回答,「好,我聽你的,小陽哥哥。」

  「這才乖,你也很多年沒喊我小陽哥哥了……」

  「是你不准我喊的!你說小陽哥哥聽起來像在喊小綿羊。」邵一棻嘟囔。

  孟辰陽笑了笑,他拉近兩人距離,在她的額頭上烙下一個輕吻,說:「好了,不准再說話,快點睡,明天要正常工作了。」

  已經有點困了的邵一棻,忽然想起國小的時候,每年放寒暑假,孟辰陽天天往她家跑,媽媽規定他們天天要午睡,可是她常睡不著,就會耍賴纏著不甘願的孟辰陽,要他背書給她聽。

  「小陽哥哥,你記不記得國小每年放寒暑假,你天天到我家玩?」

  孟辰陽輕拍著邵一棻的背,低聲答,「記得。」

  「媽媽規定我們每天一定要午睡,我睡不著就要你背書給我聽。」

  「現在想聽我背書,是嗎?」孟辰陽淺淺笑。

  「你背〈秋聲賦〉給我聽。」邵一棻用命令的語氣說,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孟辰陽沒有猶豫,用他低沉好聽的嗓音,背起了〈秋聲賦〉,「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

  「季東文跟我求婚的時候,我問他會不會背〈秋聲賦〉,他背給我聽了……」邵一棻打斷他的背誦。

  孟辰陽沉默片刻,聲音很溫柔,誰也聽不出他隱忍的苦澀,他摸摸邵一棻的頭說:「少一分,如果你不想對我負責,沒有關系。我希望你想清楚,你愛的人是誰。」

  「小陽哥哥,我想聽你背書……」

  孟辰陽無聲笑了,繼續輕拍邵一棻的背,語速不快不慢的背誦〈秋聲賦〉,「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在孟辰陽低沉好聽的背誦聲裡,邵一棻隱約間……好像想通了先前想不通的事,她緩緩睡去,而原本曖昧不清、想不明白的情感,卻在心底緩緩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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