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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三生三世小桃源】《全文完》

三生三世小桃源 作者:雷恩那

三生三世又相逢,只為成全這段情緣……
宇宙洪荒浩瀚無窮,
許是冥冥當中,他們種下了一顆情種,
於是彼此依約而來~
甯安侯宋觀塵武藝高超,身分尊貴,
既是國舅爺更是職掌京畿軍防的皇城大司馬,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新皇上位後他竟落得個車裂的下場──
死無全屍、不得入殮,他變成了六塊屍體,
然後他看著她使計把自己的殘軀偷回家,
幫他清理縫合、更衣殮葬,溫柔細緻、體貼周到,
他想問她是誰,為什麼要冒著違逆聖旨的殺頭大罪幫助他,
可惜彼時的他只是一縷縹緲的魂魄……
直到重回十歲那年,他一定要找到她!
蘇練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再重回十八歲,
第一次時她甘於做個平凡百姓,勤勤懇懇的打理著織繡鋪子,
暗中關注自己的大恩人,卻只能在他遭車裂之刑後送他最後一程;
第二次時她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逮到了,
仗著她心疼他,老說只有在這個小桃源才能合眼安睡,
從此夜闖她香閨夜宿她房中都是家常便飯,
甚至為了向皇上求賜婚,他竟不惜以身犯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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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的這一世(1)

  東黎,正霖二十八年。
  離開東黎錦京已經很遠了吧?她思忖。
  如今中土依東西南北分成四國,各國之間以重山峻嶺為天險屏障,或以大河、雪原互為國界。
  她粗略估算,馬車往北邊都趕了大半個月,她向今晚落腳的這處騰雲客棧的跑堂夥計打聽,那笑得頗為可親的小哥同她說了,明兒個一早往北再去,日落前就能循著通商隘口穿過五狼山連峰,正式進到北陵國地界……而屆時,該能安心些了吧?
  那一夜,在貼身婢子掩護下,她逃得匆促也逃得及時,提心吊膽趕著馬車一路往北。
  如今想想都覺後怕得很,幸好那日當機立斷,也幸好在年少那幾年隨師父遊歷各處而習得的趕馬駕車之技沒有忘得精光,一鞭在手猶記得鞭起鞭落的手感,更慶倖的是老天垂憐,令她一路往北能次次避開追擊,有驚無險。
  師妹和師弟成了親,已在北陵落地生根,只要去到他們倆那座年年收成豐饒的大莊子,那自己……還有孩子……定能得到庇護。
  尤其是孩子,她不能讓她的心肝寶貝被逮回去。
  回去,等著孩子的是死路一條。
  絕對、絕對……不能夠!
  等等!孩子呢?孩子去哪兒了?
  怎、怎不在身畔?
  蘇練緹猛地從一團混亂惡夢中驚醒,雙眸陡張,微微汗濕的面容蒼白無血色,劇跳的一顆心險些從喉頭跳出——原本挨著她、睡在床榻裡側的女兒竟然不見蹤影!
  一時間嚇得肝膽欲裂!
  她這十多天逃亡在外皆和衣而眠,鞋也未脫,此時兩腳一落地便往門外沖。
  甫推門而出,腳步頓住,喉頭像一下子被掐緊,聲音與氣息全哽住。
  騰雲客棧供旅人們下榻的客房全位在二樓,此際她站在二樓環廊上,居高臨下,一樓大堂上的景象盡收眼底。
  地處東黎北境,這一處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與南邊尋常客棧很不一樣,寬闊大堂上不見桌椅,而是在黃土地上造出六、七個土爐區,爐中置著燒紅的炭火,爐上吊著鐵鑊、鐵壺,能煮食燉物也能熱湯熱酒,若用細長鐵條串上肉塊或全雞,亦能邊烤邊吃,客人們圍著爐火席地而坐,在這般大雪寒夜中邊填飽肚皮邊取暖,可謂一舉兩得。
  此際大堂上燒著三座土火爐。
  位在正中央的兩座爐火邊,投宿的五、六名客人八成酒喝多了,挨著溫暖火源倒頭便睡,鼾聲此起彼落,連守夜的跑堂小夥計也縮在櫃檯後頭、背靠柱子打起瞌睡。
  蘇練緹的眸光卻是直直落在邊角的那座爐火邊上。
  那是堂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圍著爐火席地而坐的七名漢子全清醒得很。
  清醒,卻不發一語,他們在沉默中飲酒進食,彼此的眼神沒有交集,傳遞烤熟之物和酒水時動作流暢,顯得默契十足。
  蘇練緹可以很輕易地從那七人當中辨出哪一位是帶頭者。
  為首的那一位落坐在最裡邊角落,大半身沒入上方環廊所形成的陰影裡。
  從她的角度俯視,火光僅映照到他頸部以下。
  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卻看到那六名勁裝漢子在傳遞所有烤物吃食和水酒前,皆要為那人先留下一份在他觸手可及之處,態度恭敬謹慎。
  而蘇練緹也實在不得不注視那個帶頭者。
  因為她那不過五歲的小閨女兒、她的心頭肉,此際就坐在對方膝上。
  她的萱姐兒一向有些怕生,竟乖乖任那人餵食切得細碎的烤肉,不僅吃得津津有味,還抬頭對那人展開純真笑顏……
  這究竟怎地一回事?
  她竟然累到睡死過去,連孩子何時溜出門被人“拐”了去都不知?
  毛骨悚然的驚懼感再次爬滿背脊,令她渾身發寒。
  她提裙往樓下去,內心驚急卻不敢弄出太大聲響,畢竟孩子在對方手中,什麼意外皆可能發生。
  等她下了樓梯最後一階,兩腳踩在大堂硬實的黃土地面上,萱姐兒嬌憨軟糯的聲音響起,打破這雪夜中荒山腳下帶著寂寥的沉靜。
  “你的臉……跟我是一個樣兒的。”
  “不一樣。”男子嗓音意外年輕,徐聲道:“我的臉是被人用火燒傷,你的是蝴蝶形狀的胎記,你的臉蛋比我好看太多。”
  孩子摸摸左頰上明顯的殷紅印記,想了想,略落寞道:“……沒有好看呀,我、我這樣不好看的,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提到娘親,纖眉稍揚。“你傷成這樣,你阿娘一定很心疼。”
  “嗯,她若然瞧見,定然心疼。”
  “你阿娘瞧不見嗎?”迷惑蹙眉。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那時我的臉還是完好的。”
  “噢……你真可憐……”真心表示同情地扁了扁嘴,認真又問:“唔……是說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男嗓揉進淡淡笑意。“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嗯,那就好,那你以後別再跟那人玩。”仰望自己新交的這位“大朋友”,孩子雙眸閃閃發光。
  “好,聽你的,我再也不跟那人玩。”
  說出的話受到重視,孩子的小臉蛋因快活而紅撲撲,忽對男子問道:“那我可以摸摸你嗎?”
  男子似乎頓了頓,很輕地應了一聲。
  蘇練緹扶著一旁的樓梯把手立在未被火光照到的這一邊,就見那男子為了方便孩子撫摸他的臉,上身微傾,朝孩子低下頭。
  原先只照亮到他頸下的明亮爐火,終於映上他的面龐。
  蘇練緹首先看到的是線條溫潤如玉的俊秀側顏,那一道線從男子的額頭、眉間到挺直鼻樑,再從鼻頭滑過人中、唇瓣到下巴和喉頭……每一個起伏皆透溫柔,襯得半張臉雍容華貴,宛若匠心獨具才能造出的細緻白瓷,墨眉濃長,羽睫似扇,唇澤在火光下是春櫻輕綻的雅色,美不勝收。
  蘇練緹只覺對方有些眼熟,思緒正轉著,他就在下一刻將隱在暗處的半張臉轉向孩子,同時亦是轉向她。
  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抑住險些沖出喉頭的驚呼。
  甯安侯,宋觀塵!
  她認出也記起這個抱著她女兒逗玩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甯安侯宋觀塵,錦京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真要論輩分,他亦是當今聖上的小舅子。
  據聞宋觀塵十二歲時曾遭水寇擄走,其父宋定濤當時為從三品兵部侍郎,雖是職事官卻堅持請旨親自帶兵剿寇。
  半年後,宋觀塵被救出,小小少年粉雕玉琢的左側臉已遭火舌黥紋,輪廓雖未燒熔成一坨,亦未失掉左眼目力,但受傷的左側眉睫皆禿,也已不見唇瓣和唇紋,半邊臉膚佈滿深淺不一的紅痕,直蔓延到左耳和頸側。
  觸目驚心啊!
  尤其與他右半邊臉那近乎完美的俊秀相較,整張臉顯得無端詭異。
  不過毀容似乎還不是最慘,當時被救回,流言蜚語跟著傳出,都說輪番被請進宋府的御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甚至……就連胯間玉莖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只是傳言歸傳言,當宋觀塵再次出現在錦京百姓眼前,已是一個從蒼陀山習武有成、藝成下山的二十歲青年。
  青年高大且內斂,儘管顏面傷殘卻從不費事遮掩,他憑藉出色的武藝以及絕佳的辦案能力縱橫錦京,行事磊落,聲名鵲起,這兩年更以皇城大司馬之職掌控京畿軍防,深獲聖心眷顧。
  錦京百姓們對這位半面玉郎自然毫不陌生,蘇練緹自個兒就曾在錦京大街上遇過他親率的巡防馬隊,也曾在大飯館裡瞥見掌櫃對他彎腰作禮,恭恭敬敬將他請進上等雅軒。
  關於他,錦京百姓的風評頗佳,說他面殘志不殘,雖有個一路連升如今已官居正一品的爹親,還有一位深受帝王愛戴的皇后親姊姊,但他的武職官位是憑真本事掙到手的,滿京城要尋個武藝較他高超的還當真沒有。
  他習武不輟,長槍、刀法、箭術尤為精通,馬術與近身搏擊更是強項中的強項,是他沒想去考東黎武狀元,要不那“武狀元”頭銜定如探囊取物,輕鬆入袋。
  而他這位武藝絕佳的甯安侯兼皇城大司馬,雖說氣質偏冷,表情寡淡,為人竟是文質彬彬,凡跟他接觸過的良善百姓們,無人不豎起大拇指,不贊他兩句都覺對不起天公地母。
  他在野的聲望甚至高過身為輔國大臣的父親宋定濤。
  正因為他謹慎內斂、剽悍卻虛懷若谷的姿態,令身為外戚、位高權重的宋氏一門名聲得以水漲船高,在東黎頗得人心,更甚少受言官們抨擊。
  蘇練緹這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著那張殘顏。
  然,殘顏的主人彷佛老早就知道她處在那片陰暗中,他的目光淡淡掃了來,與她的視線相接。
  通體像被雷火擊中一般,她驀然發僵,頭皮麻過一陣又一陣。
  男人那雙眼瞳黝黑若深淵,瞬間能把魂魄吸入似的,既闃暗又燦耀似星,矛盾得令人悚然。
  他發現她了,卻未聲張,僅安靜地任由孩子的綿軟小手摸上他的殘顏。
  她親眼目睹她家萱姐兒的小手摸呀摸的,然而他卻不知,孩子撫摸他殘顏的力道和方式,完全是跟她這個阿娘學的。
  “呼呼,不痛不痛,沒事了,都沒事了,你好好的,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稚嫩童音如念咒語一般,對著他慘不忍睹的臉“施咒”,聽得蘇練緹一顆心揪到發疼,淚水瞬間潤濕眸眶。
  而這一邊,男子面容微變,很明顯有些怔愣,但隨即他勾起淺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頂心。
  “那就承你吉言了,讓我一切無事、一切都是最好最好的。”
  小女娃不太明白“承你吉言”是何意思,但很能明白他對自己的友好和喜愛,一張小臉遂笑出燦爛光芒。
  宋觀塵一手改而輕挲她小巧鼻尖,溫聲道:“瞧,你阿娘來尋你了,快回去她身邊吧,往後可不能再一個人亂跑亂闖,讓你阿娘擔憂著急。”
  聞言,萱姐兒循著男子的視線很快地轉過頭來。
  蘇練緹選在此時從樓梯這邊的暗處走進火光籠罩中。
  一見到最最心愛的娘親醒來了,且安靜立在那兒,萱姐兒不再眷戀溫和叔叔的懷抱,她一骨碌從宋觀塵的膝上跳下,邁著兩條小腿咚咚咚地跑,直直奔向自家娘親。
  “阿娘……”小臉先是撲進娘親長裙裡,跟著抬高仰望。“阿娘醒了,有沒有睡飽飽?”
  “嗯。”蘇練緹垂眸從容微笑,壓下想將孩子緊緊護入懷中的衝動。
  本想好好責備孩子,但心頭驀地一酸,這些天在外餐風宿露,還時時提心吊膽,以為自身掩飾得甚好,卻仍是讓孩子替她擔心。
  孩子定是見她好不容易睡沉,想讓她多睡會兒,才沒有弄醒她。
  但該教的事還是得教,只是她可沒想當著別人面前教訓自家孩兒。
  她遂彎腰抱起閨女兒,揚睫便見宋觀塵的視線猶落在她們母女倆身上。
  他隨行的那六名手下持續面無表情安靜進食,唯獨他目光幽深,毫不避諱地打量,彷佛看出她內心的驚急焦慮,看破她的故作鎮定。
  領著皇城大司馬要職,不在貴人滿滿的錦京當差,雪天暗夜裡卻出現在北境邊界,一行七人皆作勁裝打扮,兵器不離身……是有什麼秘事得暗中進行吧。
  “阿娘在發抖,阿娘很冷嗎?”萱姐兒兩條嫩臂收攏,親昵環抱娘親頸項,小腦袋瓜亦緊緊貼靠。
  “沒……”蘇練緹有些說不出話。
  她此時才驚覺到,自己很可能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而孩子天真無邪的問話甫問出,注視著她的那雙男性眼睛微乎其微閃爍,那一半如櫻一半傷殘的唇極淡一挑,溫和表像滲出一絲嘲弄。
  嘲弄她的莽撞、無知和膽小。
  抱好懷裡的心肝寶貝,蘇練緹朝他頷首,屈膝致意,算是謝謝他陪萱姐兒說話、善待了她家孩兒。
  隨即不再逗留,她轉身上樓。
  芒刺在背的感覺追了來,即便回到客房了,仍然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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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的這一世(2)

  大雪飄了一整夜,直到逼近淩晨時候,晨曦僅現三分,在冰寒色的蒼茫中雪勢終於止下。
  這般寒冷刺骨的天候,任誰都想窩在暖炕和熱被窩裡,卻有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騰雲客棧後頭的停馬棚內。
  男子黑色錦靴踏地無聲,束起的長長髮絲蕩在肩背上,被身上披著的墨黑大氅一襯,青絲在微弱曦光中閃動光澤,半張俊顏美若皎月。
  昨夜甚晚才就寢,如今天未亮便醒覺,僅兩個時辰供他歇息養神。
  但無妨,於他而言,兩個時辰已然足夠,再多他也睡不著。
  自從幼時被擄走,發生過那些事,他已無法安生地好好睡上一大覺。
  昨晚還能有兩個時辰扎實的睡眠,已相當不錯。
  這座停馬棚裡統共拴著十三匹馬——
  有七匹是他們一行人的。
  有三匹作為馱獸的馬是屬於一名行商的中年漢子所有。
  有兩匹則是另一名亦是南北走商的年輕漢子所擁有。
  還有一匹馬……是那個帶著稚兒、孤身行走的小婦人的。
  昨夜那兩名行商漢子和他們私聘的夥伴全醉倒在客棧大堂上,睡到打呼,沒什麼值得再觀察之處,令他留意的倒是那名已為人母的年輕女子。
  二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婦,一頭青絲垮垮挽成慵懶髮髻,因著急自家孩兒,從熟睡中乍然醒來的雪顏有著顯而易見的驚懼。
  看來……頗為護雛。
  他從女娃兒嘴裡探出不少事,知道她們母女倆是從錦京一路而來,是那女子親手趕馬駕車,原本貼身伺候的僕婢一個也沒帶上。
  女娃兒說不清楚自個兒的出身,只說家裡有位老太爺,大家都聽老太爺的,爺爺很嚴肅,從來都不笑,她害怕老太爺。
  女娃兒還說她近來多了一個弟弟,她偷偷瞧過他,弟弟生得好小好小,跟奶貓似的,但臉蛋沒有成片的紅色胎記,她想弟弟長大後一定很好看。
  既是近來才呱呱墜地的男嬰,他思忖著,那應是女娃兒同父異母的小手足,畢竟她家阿娘看起來完全不像剛產子的模樣。
  至於女娃兒的爹親,他曾旁敲側擊半哄半誘,孩子卻縮著雙肩,低下頭許久不肯言語。
  然,他手段多的是,要女娃兒乖乖吐實豈能難倒他,又哄了好一會兒,孩子終還是開了口,小聲囁嚅——
  “爹好像對萱姐兒生氣了,那天……那天他好可怕,抓得萱姐兒好疼,連阿娘都被推倒了,阿娘爬起來想抱我,又被爹打倒,都、都流血了……四周好黑好黑,但萱姐兒不哭了,要找門啊……好久都找不到門出去,又冷又黑,後來是……是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來了,外頭有火,燒得好旺好旺,宗祠起火了,他們都去救火,妍心姊姊拖住守門的老嬤嬤,春陶姊姊偷偷抱著我去找阿娘,然後……然後就跟著阿娘來這兒了……
  “阿娘其實在擔心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萱姐兒也擔心她們啊,她們沒有跟來……阿娘說,她們有自個兒的家人,所以不能來……
  “阿娘說,要帶萱姐兒找阿叔和綿姨去,嗯……阿叔和綿姨是我家阿娘的師弟和師妹喔,阿娘說,去到他們那兒就沒事了,阿娘還說,阿爹沒有惱我,只是太過擔心剛出生的小弟弟,等弟弟越長越好、越來越健壯,阿爹就會好的,那、那萱姐兒就能回家去,什麼事都沒有了。”
  什麼事都沒有了……明擺著是自我安慰之詞。
  這世上誰都不能輕信,能倚賴的,永遠只有自己。
  冷哼從心底發出,可任憑他再如何洞悉,卻也無法讓稚齡女娃兒明白這樣的事實。
  佇足在自己的坐騎前,駿馬頗有靈性,大大馬頭頂將過來,直往他胸前蹭。
  他從懷中掏出一顆果物餵食駿馬,邊推敲著女娃兒所說的,他試圖拼湊出一個前因後果。
  然,無果。
  就在此際,停馬棚上方窸窸窣窣傳出異響!
  警覺性一向高漲的他倏地退後兩步,退出茅草棚架外,揚睫往上端一看——
  驟然映入瞳底的一幕令他瞬間驚呆!
  老實說,他都不知這世上還有何事能令他轉瞬間腦中空白一片,但此際親眼目睹的事,著實讓他忘記要呼吸,兩顆眼珠都快瞪出眼眶。
  騰雲客棧的後頭二樓,某間客房方窗大敞,一名小婦人背著不小的包袱、懷裡裹緊一隻小小娃兒,兩手拉著一長溜兒的布繩索。
  仔細去看,那條布繩索竟是將被褥撕成一條條破布、再用一條條破布緊緊綁成的,然後她跨出窗外,奮力揪著布繩索小心翼翼往底下蹭挪。
  但,再如何小心翼翼,到底還是高估了那條布繩索的載重力度。
  嘶——
  破布條綁成的繩索竟應聲斷裂!
  宋觀塵死死瞪著小婦人帶著稚娃兒往底下直墜。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尖叫聲,也來不及意識內心真正的想法,一切全憑本能動作。
  他一個飛跨躍過木欄沖進停馬棚中,頂端的茅草棚隨即“砰!”地一響被撞開一個大洞,一大一小的人兒被他接個正著,馬匹還因此異變而嘶鳴趵蹄,他抱著她們母女倆迅速避到角落。
  蘇練緹咬唇悶哼了聲,巧的是,她同時間亦聽到另一聲粗嗄悶哼。
  她驟然張眸,驚嚇地發現自己沒有如預期地落在厚厚茅草棚上,而是跌入某人懷裡!
  某人是……是男人?
  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欸,竟……竟又是他,又是他啊——
  皇城大司馬,甯安侯宋觀塵。
  面面相覷,她讀不懂他僵冷的表情,也弄不明白他怎會在此時刻出現在停馬棚內。
  兩個大人狠狠驚著,被娘親用寬布條仔細裹在懷裡的女娃兒倒是張大一雙明亮眸子,朝有著半張漂亮玉臉的叔叔咧嘴露笑,好像她跟阿娘正玩著一個遊戲,他突然跳進來一塊兒玩,真好。
  但孩子輕鬆歡快的神情沒有維持太久。
  就在一陣騷動大響,馬匹嘶鳴伴著人聲高揚,從客棧大門前一路往馬棚這邊過來。
  孩子表情驟然發僵,小腦袋瓜猛地往娘親香懷裡鑽,身子還瑟瑟發抖。
  怎地回事?
  孩子是聽到了什麼?
  宋觀塵皺起眉正納悶,說話的一幫人已然靠近——
  “那對母女可是咱們家的主母和小小姐,主母帶著小小姐奔往北邊尋娘家人,咱們家大爺命人一路追到這五狼山下,你這老小子上一刻說見過她們,說得那樣信誓旦旦,這會兒卻說她們倆失蹤了,能信嗎你?”粗嗄男嗓拔高,刮得人耳膜生疼,滿心不喜。
  騰雲客棧的老掌櫃略帶惶恐的聲音隨即響起。“是真的是真的,小老兒半句不假,絕不敢欺騙各位爺,只是……只是各位天未大亮便闖進客棧大堂尋人,許是打草驚蛇了不是?這才給了那位小娘子帶著小閨女兒脫逃的機會……再者,不是說是往北邊尋娘家人嗎?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很是尋常,天經地義啊,哪用得著這樣又追又查又要逮人的?”
  “你懂個屁!”
  “是、是,小老兒不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咱不懂。”老掌櫃趕緊賠罪,又道:“可幾位适才也都見到她們倆下榻的客房,那……那總歸就是不見人影了呀,她們娘兒倆不見了,可不能怪到小老兒頭上!”
  另一道男性嗓音粗暴插入,道:“你他娘的給咱老實點兒,別耍什麼花槍,活生生的大活人怎可能說不見就不見?就算不見,這騰雲客棧怕是方圓百里尋不到另一處遮風擋雪的地兒,咱家主母帶著小小姐能往哪兒去?你倒是給咱們說明白囉!”
  又有另一道不得理亦不肯饒人的聲音接續道:“是啊!就是!你這老傢伙說咱們家主母和小小姐失蹤,那……那就來查查停在馬棚裡的這幾頭畜生,瞧瞧裡邊有沒有咱們錦京卓閣老家的駿騎?還有你這客棧後頭是不是藏著咱家府裡的大馬車?咱家主母和小小姐就算偷偷要走,總不可能連馬和車都舍了吧?”重重一哼。“一查便見真章,誰也騙不了誰!”
  一幫子人約莫十來名,客棧老掌櫃被他們拱在前頭顯得非常勢單力薄。
  突然——
  “誰?”那幫人中帶頭的一名粗漢陡地喝聲,兩眼直瞪佇足在馬棚裡的高大男子。
  這一邊,宋觀塵一手撫著愛駒,朝鬧出動靜的一干人瞥將過去。
  不等他再作反應,已見他的部屬追上來擋在他面前,有兩名手下甚至直接從二樓客房的窗戶一躍而下,俐落地挺在他身前。
  六名手下來得及時,一字排開氣勢淩人。
  那護衛之勢令淩晨陡至的這幫人乍然一驚,就連揪著一張臉的客棧老掌櫃亦嚇得不輕,生生倒坐在地。
  這一幕,馬棚頂端開了個大洞,很顯然是被什麼重物砸出來的,目線往上方一挪,就見二樓某間客房的窗兒開開、垂下半條破布繩索……
  再明顯不過的線索,但一路罵罵咧咧、押著老掌櫃過來的一幫人,就沒誰敢再踏前一步察看。
  至於老掌櫃,心頭滴血啊,欲哭無淚啊——這馬棚子的修繕費都不知該向誰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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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樣才齊整(1)

  兩刻鐘後。
  樸素無華的小馬車被一行人護著,離開騰雲客棧往北而行。
  “爺,那些人還偷偷跟著,是否要處理?”隔著一道厚布簾子,馬車外的屬下低聲請示。
  坐在車篷內閉目養神的宋觀塵眉間不動半分,薄唇輕嚅——
  “去吧,一個都不能留。”
  “是。”
  車篷內驀地響起一聲驚呼,但很快便抑住。
  發出駭然驚聲的自然不可能是宋觀塵,而是這輛小馬車的主人——蘇練緹。
  兩刻鐘前她抱著孩子跌進宋觀塵懷裡,兩人連半句話都未及交談,她母女倆立時被他藏進馬棚角落的乾草堆後,他自個兒則又回復成一副閒適喂馬的姿態,加上他那六名鐵衛趕至,登時震懾全場。
  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走了,讓她得以不動聲色地帶著孩子偷偷摸摸溜到停在一旁的小馬車內。
  她離開錦京後不久,在某個還算繁華的小鎮就將華美馬車和烙有印記的駿馬換掉,換成這輛外表陳舊、結構卻甚是結實的小馬車,馬匹也換成善走溫馴的馬駒,想藉此避開夫家的追擊,但顯然沒有成功。
  外頭天寒地凍,若僅她一人逃命,她搶了馬也能不管不顧揚長而去,但如今緊要的是得護住孩子,她只想著要先躲好,可是一避進馬車裡又覺無所適從,就怕被人來個甕中捉鼈。
  結果事情的發展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宋觀塵命手下起程,竟讓人把她的馬駒和小馬車一併拉走,好似老早就察覺到她帶著孩子溜上車。
  他還棄馬從車了,放著高大健壯的駿馬不騎,大剌剌鑽進她的車篷子裡。
  這篷子當真小得可憐,空間僅夠她和萱姐兒挨著躺平,此時她抱著孩子縮坐在裡邊,再擠進來一個他盤腿而坐,彼此間僅留半臂之距,讓她太陽穴猛跳,發涼的感覺沿著背脊爬上。
  夫家派出來追捕她們的那些人,定然是認出他,也定然疑心她們母女倆就在馬車內,卻礙於他的身分,只敢偷偷尾隨。
  而此時此際,他淡然令下——
  一個都不能留。
  為什麼?
  令他動殺機的原由絕不在她們母女倆身上,最有可能的是……是……
  他出現在東黎北境、甚至打算穿過五狼山連峰的通商隘口往北陵去的這一件事,不能被誰知道。
  因此任何認出他的人,都不能留活口。
  果真如此……那、那她們母女倆將會如何?
  念頭才浮上,蘇練緹便見男人徐緩掀開眼皮,對著她懷裡的孩子眨了眨眸。
  萱姐兒對這位新結交的“大朋友”完全心無芥蒂,同樣眨動雙眸,露出靦腆笑顏。
  下一瞬,男人探手過來。
  蘇練緹真的不知他使什麼手法,即便一雙眼睛從頭到尾眨都沒敢眨,仍舊沒瞧清他到底做了什麼,好像……好像孩子的頸側被他拂了一下,小腦袋瓜隨即一歪,竟昏睡過去。
  “你幹什麼?”她驚怒交加,又急又恨,被嚇到眸底泛淚,卻頗有要跟他拚命的氣勢。
  宋觀塵嘴角淡揚,嗓聲和軟——
  “所謂坦白從寬,既要你乖乖坦白,有些話怕是不好讓孩子聽了去吧?”
  蘇練緹依然死死瞪他,淚珠順頰滾落,兩眼仍眨也未眨。
  宋觀塵接著又道:“昨夜,與小娘子家的小閨女相談甚歡,她可說了不少事,嗯……她說,她被自個兒的阿爹關起來,阿娘想護她,護不了,不過最後還是尋到機會帶她逃掉,還說等家裡剛出生的弟弟長健壯了,到時便不用再逃。”
  他目光一轉犀利。
  “這是為何?為何你這位瀚海閣卓閣老家的當家主母得帶著孩子倉皇逃離錦京?卓家大公子如此待你母女二人,飽讀聖賢書為東黎文官之首的卓閣老莫非無法替你作主?”
  蘇練緹知道他定是從卓家派來的那群人口中得知她身分,只是沒想到萱姐兒會被他哄著吐露了那麼多事,她一時間有些怔忡,然,聽到他最後的那句問話,心頭陡酸,表情苦澀混著嘲弄。
  她好一會兒才歎道:“……侯爺此話可笑了,能請老太爺作什麼主?一切就是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操辦的啊……”
  那半張玉面神態微動,薄唇輕抿,靜待她進一步解釋。
  蘇練緹只覺面對眼前男子時,自己心緒轉變猶如潮浪起伏,先是驚疑不定、紛亂駭然,跟著是被他引著話頭,引出她心底的悵惘。
  他可以面不改色下令殺人,望著孩子時的眼神卻溫煦如陽。
  她能覺察出來,他是當真喜愛她家萱姐兒的,對待孩子沒有半分不耐,從昨夜在客棧土火爐邊的餵食、傾聽、閒聊,到今晨的一連串變故,他總對孩子眨眸露笑,滿滿的安撫意味兒。
  或許她一條小命尚能留到此刻,全是仰仗他對萱姐兒的喜愛也說不定。
  內心苦笑,但的確也放鬆不少。
  她沒有立時再說什麼,而是解開身上的寬布條,小心翼翼托著昏睡過去的萱姐兒,讓孩子能伸展四肢、在車篷內的軟墊上穩妥躺落,睡個安穩覺。
  等佈置好一切,她一手輕撫孩子額面,終才幽靜啟嗓——
  “錦京卓氏,瀚海閣閣老之名,吾家老長輩學富可不止五車……但飽學聖賢、忠義傳世,皮囊養得精光燦爛,內裡卻是腐敗破爛、臭不堪聞,若非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又有誰能知曉?”
  宋觀塵忽問:“卓家長輩這般惡待,可是因孩子面頰上生了胎印?”
  他這算是以己觀人嗎?蘇練緹不由得這麼想。
  “侯爺也曾因殘顏遭至親之人輕賤嗎?”話一衝口而出她就悔了。
  宋觀塵明顯一愣,之後卻勾起嘴角,淡淡道:“從無。”他的至親並非輕賤他,卻常是不敢直視他的面龐,畢竟對他有愧。
  只覺他短短兩字的答話似包含什麼,她內心微揪,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柔軟些許。“從無嗎?那……那當真大幸。”摸摸孩子的臉,又道——
  “卓家的閣老大人以及卓大公子,他們打算殺掉這個孩子。”
  沉靜的語調道出不尋常的字句,宋觀塵聞言眯目,嗓聲更沉,“說清楚。”
  是啊,她要說清楚,越多人知曉錦京卓家的下作作風和骯髒手段,那萱姐兒就會更安全。
  她要說,為何不說呢?
  她不要再當那個溫良嫻淑的錦京卓家大娘子,不要再任勞任怨、唯夫命是從。
  從來就不該進卓家大門啊,根本門不當、戶不對。
  當年一葉障目,情生意動間,她聽不下師父苦口婆心的勸說,不理會師弟和師妹哀求的眼神,她不管不顧一頭栽進去,什麼都看不清。
  如今落得這般境地,是她活該,可儘管如此,誰也別想傷她的孩子。
  於是她靜下心,緩緩調息,繼續以沉靜語調敘說下去——
  事情起因確實與萱姐兒左頰上的紅色胎記有關。
  錦京卓氏每隔兩、三代便會生出臉上帶有大片紅胎記的孩子,且多是女兒家,此事外人一直不知曉,錦京百姓從未見過卓家哪位小姐臉上帶紅印,這是因為那些有紅胎記的女娃沒有一個能長大成人。
  卓家不知哪一代的老祖宗信了密教,開啟以血獻祭的靈契,但凡家中誕下帶紅胎印的孩子,其心頭血便為獻祭而生,一條小命自然是要為獻祭夭折。
  蘇練緹初初得知這件卓家秘事,是在三個月前,由丈夫卓大公子親口告知。
  當時卓府剛剛新添了一名小男丁,是萱姐兒同父異母的小手足,產下男丁的女子並非妾室身分,而是與她同為平妻的林禦史家的閨女。
  林家小姐是閣老大人親自為兒子挑選的媳婦,以平妻身分嫁進錦京卓家,進門不久便懷有身孕,順利產下男丁……蘇練緹不敢跟她比較什麼,但他們卓家斷不能拿她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血去獻祭。
  “咱們卓家能一代昌盛過一代,皆因慎守遠久以前結下的靈契,誓言不可破,一旦誕下如萱姐兒這樣的孩兒,就得照辦,你怎就不明白?”
  她求過又求,半點尊嚴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匍匐在卓大公子腳下,不斷哭喊哀求,求卓家饒過她的孩子一命。
  她就是不明白啊,一個大家族的興旺與否為何全系在一條無辜小生命上?
  那個遠久流傳下來的密教靈契,到底又算什麼東西?
  然而,她得到的是狠狠一記掌摑,外加一腳狠踹,卓大公子恨鐵不成鋼的罵聲震得她兩耳轟隆隆作響——
  “你要知道,我已經夠容忍了!容忍你,也容忍萱姐兒!萱姐兒那時一落地就該處理,是我在長輩面前硬扛著,對你我也算仁至義盡,如今咱們家好不容易迎來一個健壯男娃,獻祭的事再不辦妥,只怕家裡新添的男丁要留不住,這個風險我擔不起,你更擔不起,所以萱姐兒得認命,你也給我認命!”
  她不願認命!
  不願!不願!不願!
  曾有過的濃情密意短暫虛無,她悔不當初,至此,夫妻恩斷義絕,不是卓大公子休她,是她唾棄整個錦京卓氏。
  她終是覺醒。
  於是她在卓府大祠堂放了把熊熊大火,趁機將孩子救走,直奔北境。
  她的處境,幾句話便已簡明道完,低幽嗓音最後卻揉入明顯輕顫——
  “這一次萱姐兒是逃出來了,但如她這樣帶有胎記的卓家娃兒……怕不知被書香傳家的錦京卓氏斷送了多少?”
  她所揭露之事駭人聽聞,然宋觀塵再清楚不過,世事本就不仁。
  “瀚海閣卓閣老的大公子先後迎進兩名平妻,一位是你口中林禦史家的小姐,而小娘子你……”他搜索腦中浮光掠影般的記憶,側目看向她。“你當年是由聖上所指婚,因一幅名為‘江山煙雨’的巨作繡屏深受皇上喜愛。”
  蘇練緹微微苦笑。
  車篷內狹窄,她仍跪坐,端正著身子,朝男子作了一禮。“妾身‘幻臻坊’大弟子蘇練緹,見過侯爺。”
  宋觀塵從容受她一禮,道:“都說令師尊花無痕雖是男兒身,一手‘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織繡技藝堪稱絕技,可惜幾年前因哮喘急症病逝,‘幻臻坊’無人坐鎮打理便也收了,在錦京,確實無一位娘家人能幫你出頭。”
  提到“幻臻坊”和師父花無痕,那都是在戳她心窩子。
  她抿抿發幹的唇瓣道:“不用誰來幫妾身出頭,我……我能逃掉就好,帶著孩子逃得遠遠,這樣就好……”勢單力薄,她鬥不過整個錦京卓氏。
  “往後有何打算?”男嗓幽沉。
  男人的眼睛生得很美,即使頂著半張殘顏,目光流轉間仍異樣神俊,如此近距離對視,蘇練緹不得不斂下雙眸穩住心神。
  她答道:“好好把孩子帶大,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想……憑著自個兒這一手刺繡織錦的技藝,妾身想,多少是能掙到錢的,能讓孩子吃飽穿暖,讓她讀書識字,讓她歡歡樂樂、無憂無慮,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用框在禮教之下當什麼大家閨秀,就當一隻遨遊天地的小雀鳥,應是更適合她的萱姐兒。
  小馬車坐起來並不舒適,底下木輪轆轆滾動,震得人跟著亂晃,但她一開始就把孩子安置得很好,篷內的厚墊子和軟枕全給孩子用上。
  當她輕聲道出對將來的打算,低斂的雙睫似墨羽柔翹,額面到鼻尖是一道秀致的弧,而菱唇靜謐揚起,彷佛她腦海中正浮現那歲月靜好的景致。
  ……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
  宋觀塵突然記起昨夜孩子同他說的話。
  他這是怎麼了?竟有心思胡思亂想?
  無視那份古怪心思,他面上從容,輕柔問:“你隻身帶著孩子往北逃,欲過五狼山連峰進北陵投親,就不怕人尚未踏進北陵國界便被狼給叼了去?”
  五狼山有狼群出沒眾所周知,往來過客皆結伴而行。
  蘇練緹原想趁著白天人多,趕緊過通商隘口,然後盡全力往北陵的城鎮趕路,看能否免於野宿,未料一早卓家派出的追兵趕至,讓她一時亂了方寸。
  被他一問,她抬眼望他,很老實點頭。“怕。”
  宋觀塵淡淡勾唇。“怕的話,這一路本侯可護你母女二人。”略頓了頓。“就不知小娘子敢不敢?”
  蘇練緹知道他問這話是何意。
  把話說白了,其實就是問她怕不怕也被他笑笑地宰了滅口,如卓家派出的那一干人那樣,暗中被他了結。
  然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她豈有更好的選擇?
  “妾身謝侯爺義舉,護我母女倆過五狼山連峰。”道完,跪坐的身姿再次一揖行禮。
  她只能賭了。
  人常會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她不好奇,對於甯安侯宋觀塵為何出東黎北境,她一點……不!是絲毫都不想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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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樣才齊整(2)

  她帶著孩子安安靜靜隨他們過五狼山連峰,穿過狼群曾出沒的荒野,實是小馬車再也禁不起加速折騰,那一晚一行人只得在野地夜宿,等待天明進城。
  雖在野外過夜,他的人卻將一切安置得十分妥善,有火堆、有熱湯熱食,而萱姐兒再一次被他抱坐在大腿上,邊烤著火,邊張著嗷嗷待哺的小口由著他餵食。
  孩子親近他時,小小臉蛋顯得溫馴害羞,更有掩不住的喜歡……覷見自家閨女那般模樣,蘇練緹想阻止她都開不了口,只覺心裡疼得難受,明白孩子自小得不到親爹疼愛,是有些移情了。
  這一夜,她將孩子哄睡,下了馬車重新回到火堆邊。
  他的人布在週邊輪流守夜,火堆旁僅餘他盤腿獨坐,垂首的沉靜姿態宛如坐禪入定。
  跳動的火光點點映照他身前,流金色暖,那張猙獰殘顏在當下亦都柔和了幾分。
  曾有一瞬,她頓住腳步,不確定該不該再次踏前,他卻已然有所察覺,側顏朝她望來。
  於是她走近,在他旁邊斂裙坐下,捺住靦腆鼓勇問——
  “侯爺的勁裝襟口有好些地方脫了線,若侯爺不棄嫌,可否容妾身近前補上幾針?”老實說,他深衣襟口還是被她扯裂的,那時她抱著孩子往底下墜,哪管得了那麼多,自然是有什麼揪什麼,揪得他的衣襟都繃線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男子對於她所謂的“近前”一說,內心暗暗怔愣。
  宋觀塵本以為她會隨孩子睡下,未想她去而複返,手中還多了一隻小包。
  他本能點了點頭,下一刻就見她揚唇淺笑,從小包中取出針線傾靠過來。
  她與他維持半臂之距,她的兩手甚至沒怎麼碰觸到他的身軀,只見那蔥白十指靈巧如幻,來來回回在他胸前穿針引線。
  說是補上幾針,實是補了上百針,針法堪稱神技,既快又齊整,補得他的襟口宛然若新,瞧不出丁點曾被破壞過的痕跡。
  不出半刻,她斷線收針,挺直了背脊,兩隻纖手在那被完美修補好的前襟輕輕地撫過又撫,他聽到她愉悅且滿足道——
  “好看,這樣才齊整。”
  她抬起螓首,落入他瞳底的是一張極其婉約溫柔的面容。
  然後她像也覺察到撫摸之舉太過孟浪,一雙柔荑連忙撤回。
  宋觀塵垂目瞥了襟領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多謝。”
  該道謝的人是她才是。蘇練緹搖搖頭,起身盈盈而立,朝他深深一福。“明日一別,各自天涯,妾身盼侯爺凡事能遇難呈祥、化險為夷,得一生順遂。”
  他知道她瞧出來了,進到北陵是密謀著某件大事,她不問不探究,僅祝他吉祥平安。
  他亦知道,若要保消息不走漏,死人絕對比活人來得保險,殺了她母女倆才是正理。
  他卻也知道,他不想對她和那女娃兒下毒手。
  隨手往火堆裡投進幹木枝,火舌驀地竄燃,火光在黝黑瞳底爍動。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吧。”他語調幽沉,嘴角淡淡。
  與甯安侯宋觀塵的邂逅,實是應了“緣若潮水,潮來緣至,潮去緣止”之言。
  蘇練緹思忖,她應該很快就能將這段短暫相處的記憶擱置腦後,嗯……應該說,她本以為她可以,事實卻不太容易。
  一是當宋觀塵一行人護她母女倆進到北陵城鎮,與她們分道揚鑣之後,她竟才發現萱姐兒腰側上系著一隻鼓鼓小袋,打開一看,裡頭全是金葉子!
  欸,她用不著問也知道是誰系上去的。
  這下子欠大了,想還回去也不知他們快馬加鞭往何方遁去。
  第二個令她無法輕易拋開的原因是,萱姐兒對她那位“大朋友叔叔”著實牽牽念念。
  即便之後她們去到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在那裡住下,莊子裡頭有那麼多新奇有趣的事天天在發生,女娃兒被許許多多從未見過、體驗過的事物吸引,過得那樣開心,然,常是在夜晚降臨,她上榻哄孩子睡覺,孩子蒙蒙朧朧眨著愛困的眼睛,總時不時要問——
  “阿娘,萱姐兒今兒個吃烤肉,想起臉燒傷叔叔了……他是不是也會想起萱姐兒?”
  “萱姐兒會打水飄了呢,臉燒傷叔叔說過喔,他很會打水飄,往後見到他,萱姐兒要跟叔叔一塊打水飄,看誰厲害,好不好?”
  “阿娘說,等弟弟長大,長得又高又壯,我們就可以回錦京,那、那到時候,萱姐兒也可以去尋臉燒傷叔叔玩耍對不對?阿娘說過的,叔叔的家也在錦京啊,不是嗎?”
  他許是孩子的命中,頭一個真誠待她的成年男子,才令孩子如此難以忘懷。
  每每被萱姐兒一問,她腦中便自然浮現宋觀塵將孩子抱坐在膝上、仔細聆聽孩子說話的身影神態,那樣的畫面令她內心湧出淡淡悵惘,既酸澀又柔軟,無數意緒混作難以言喻的一團,總引得眸底微燙。
  真要說,那該是憐惜吧?
  憐惜孩子,也憐惜著……會憐惜孩子的他。
  萱姐兒是直到幾年後,像是突然間有所頓悟,很可能是她家師弟、師妹對孩子不小心說出了當年她們逃離卓家的真相,令孩子明白過來,她們母女倆今生是絕不可能再踏進東黎錦京,關於宋觀塵的話題才漸少被提及。
  但她曉得,萱姐兒一直留著那袋金葉子。
  宋觀塵這位“臉燒傷叔叔”當年系在孩子腰間的玩意兒,她原封不動留給孩子,萱姐兒時不時就整袋子倒出來把玩,沒用掉半片。
  她曾以為,那一小袋金葉子有朝一日是要變成萱姐兒的嫁妝,陪大姑娘出嫁。
  她沒有想到的是——世事難料。
  孩子的命僅走到十五歲及笄的這一年。
  沒有任何病痛,不見半分徵兆,就是很尋常的一個秋陽燦爛的午後,當她發現時,孩子正靜靜躺在桂花樹下,飄落的花瓣襯得她的嫩臉彷佛吹彈可破,一切是那樣寧祥,好像輕輕一喚,就能將孩子從深眠中喚醒……
  “靈契既定,長著紅胎記的孩子就是祭品,你以為破誓不守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嗎?作夢!我告訴你,即便帶著孩子逃遠了,孩子也活不久。哼!本不該存在的命,又豈能長久?”
  她記起卓大公子曾狠厲沖著她道出的話。
  但,她不信的。
  萱姐兒離世時的臉蛋是那樣安靜,膚透粉嫩,唇兒還似有若無般帶笑,令她不由得都要跟著笑了。
  她深信自己的直覺,深信當年帶著孩子出逃,她做得很對。
  逃出錦京的這十個年頭,剛開始的半年,她們在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住下,好好歇了口氣,之後實是怕錦京卓氏又會遣人追蹤過來,拖累了師弟和師妹,她遂又趕著馬車帶孩子再度啟程。
  用了將近四年的時間,她帶孩子走過不少地方,一方面是為了避禍,另一方面也想讓孩子開闊眼界。
  直到一切真的風平浪靜,感覺東黎那邊完全沒有了動靜,她才又帶著孩子返回北陵,在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裡真正安頓下來。
  在萱姐兒身上所做的所有決定,她都不曾後悔。
  她知道孩子離開東黎的這十年,過得很快活自在,只要孩子活得好,身為娘親的她便沒有遺憾,儘管只有短短十年,卻是她能給孩子最好最好的東西了。
  她的萱姐兒沒能長成大姑娘家,沒能動心動情去體會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也許……也許是不幸中的大幸也說不定。
  人最怕就是動了情。
  情一動,欲念橫生,愛恨嗔癡,如何都是苦。
  所以萱姐兒的最後是這個樣子,那就這樣吧,能這樣……也是好的。
  對孩子,她這個阿娘已無多餘念想,只求這天上地下的一切神靈大發慈悲,引領這最純淨的魂魄,一路看顧,讓所有事皆能撥亂反正,取一個自在圓滿。
  樸素簡單的一座小小墳塋,就建在萱姐兒“睡沉了”的那棵桂花樹底下。
  小小石碑上的字由蘇練緹親手所雕琢,一旁擺著從野地采來的各色小花,以往孩子就喜歡采上一大把,將五彩繽紛的花束帶回來送給她。
  “這一生,你已圓滿了呀……”佇足在孩子墳前,她雪容有掩不住的憔悴,眸眶一直微紅微腫,卻已能將心定靜。
  “阿娘不哭了,真的,真不哭了,萱姐兒乖乖去吧,一切都會好的,望你能跟在佛祖身邊,再不受苦。”
  她蹲下,徒手在墓碑邊挖啊挖的,待挖出一個深深小洞,她將鼓鼓的一隻小袋埋進洞裡,重新將土掩實。
  她笑。“你的寶貝金葉子,總不能落下了。”心中忽而有感。“如若可以,也看顧他一二吧……”
  話中的“他”指的是誰?
  雖未言明,但她想,與她心有靈犀且心心相印的孩子定然是明白的。
  野地秋風驀地張揚,來回穿梭,掃得桂花盡卸了去,白色花瓣滿天旋舞,美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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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的第二世(1)

  帶著桂花氣味兒的風吹過原野,穿梭滌蕩,拂得草海生波,亦拂得她滿身香氣……
  那陣陣香風彷佛滲進膚孔中,往四肢百骸拓開,不知因何令她有些沉醉。
  悲傷抽離,周身輕盈,意識被不知名的柔軟團團包裹。
  她似乎睡著了,伏在桂花樹下的墳塋前,不知不覺墜進黑甜鄉。
  等她張開雙眼,沒有桂花樹,沒有草海,更不見什麼墳頭。
  她發現自己醒在十八歲這一年。
  時值正霖二十二年。
  她人在東黎錦京,仍每日每日幫著師父經營“幻臻坊”,師弟和師妹尚未成親,但出身北陵的師弟已在北陵建起莊子,嘗試大量飼養師父當年遊歷四方時、在北方大雪山中所尋獲的雪蠶,並將雪蠶所吐的冰絲供給“幻臻坊”織繡所用。
  三十多歲的她把日子活回了十八歲,一開始以為作夢,畢竟除了是夢,不可能是其他。
  夢回錦京,回到師父尚健在、“幻臻坊”仍是京中最具名氣的織繡坊之時,回到她仍青春純真、未被“情”字亂了本心之時。
  十八歲這一年,她會與卓大公子相識相戀,一步落紅塵,然後再藉由一幅令正霖帝絕世驚豔的屏風繡作,得以向皇上求到指婚的聖恩,不顧師父勸阻,執意將自己嫁進瀚海閣卓閣老府中,成為卓大公子的妻。
  然,此際,一切尚未發生,她懷著感念之心品味夢中每個時刻,亦靜靜等待下一瞬夢醒……但是啊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個“夢醒時分”竟遙遙無期。
  原來不是夢嗎?
  從來……就不是夢啊!
  她一開始毫無頭緒,不知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推敲到最後甚至會想,許是孩子真隨在佛祖身邊修行,有了法力,心疼她這個阿娘了,才偷偷許了她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運道,讓她有機會去避開錯誤,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只是如果真若她胡思亂想的那般,那……那孩子法力似乎還不夠,僅能顧及到她這個阿娘,沒能耐再去顧及那位“臉燒傷叔叔”了。
  就上一世的記憶,她們母女倆是在正霖二十八年逃離錦京,然後在師弟和師妹的莊子窩了半年,而“正霖”這個年號其實僅到正霖二十九年,正霖帝在這一年初冬因急症駕崩,之後新皇登基,年號“進熙”。
  如今的東黎,新皇進熙帝,時值進熙元年。
  如此算來,上一世的她此際實是駕著小馬車帶萱姐兒滿世界遊蕩中。
  上一世是那樣,到得這一世,她並未成親,沒有孩子,十八歲“醒來”之後一直留在錦京,照顧師父,努力撐持,成為“幻臻坊”主事。
  而從她“醒來”之後,她便開始留心朝廷每月發出的邸報,留心朝堂動向,留心起那位身為皇城大司馬兼甯安侯的男人——
  宋觀塵。
  她十八歲這一年,甫及弱冠的宋觀塵剛從蒼陀山習藝歸來,其父宋定濤為官拜一品的輔國大臣,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宋恒貞入宮多年,原是貴妃,亦在這一年受正霖帝冊封為後,填補已空缺近三年的後位。
  在前世,對於朝堂之事與內廷的種種小道消息,蘇練緹是不太關注的,這一世卻將目光停留在宋觀塵身上,並非故意為之,卻是自然而然就留意起他這個人。
  與他並無任何交集,僅靜靜看著聽著。
  看他仗著藝高人膽大,幾次助三法司破案逮凶徒。
  看他接下皇帝不由分說塞給他的“燙手山芋”,臨陣點兵,率領一支五千人的勁旅趕往南邊增援,成功打下關鍵一役,將南雍的侵犯阻于邊界大河以南。
  看他最終接下皇城大司馬一職,錦京九門盡在他掌控中。
  她也聽著,聽那些說唱絕佳、舌粲蓮花的說書客們編寫出一折折段子,述說著他的功績和逸事,她知曉很多事是故意誇大,故意說得高潮迭起,惹得人一顆心都快從喉中跳出,但她卻也如其他百姓那樣,聽得津津有味。
  一切甚好,她改變了上一世的命運,即使大齡未嫁,日子仍過得有滋有味,只是時不時腦中會有一個念頭浮現,想著,如若她能在宋觀塵被水寇劫走之前就“醒來”,那樣不知有多好。
  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提點他,說不定能保住他的臉,不受火舌毀顏。
  除了這一點令她深深惋惜外,其餘真的都很好很好。
  而她一直以為宋觀塵會春風得意一輩子,她亦樂見那樣的結果,卻再次見識到世事有多麼難以預料!
  “罪臣甯安侯宋觀塵,多年來掌皇城軍務,仗權私養死士,行暗中刺殺之務,正霖二十八年更親率死士暗殺瑞王,時值瑞王為國出使北陵,國使被殺,險釀兩國之禍,如此膽大包天,藐視皇恩國法,喪心病狂,無絲毫悔過之心——
  “朕初登基,本應大赦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於西市口,曝屍不殮,以正視聽。”
  皇家告示一出,滿城騷動。
  蘇練緹亦是多方打聽才勉強拼湊出一個輪廓。
  正霖二十八年與宋觀塵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想來那時他現身北地,實是為了刺殺出使北陵的瑞王。
  瑞王是正霖帝唯一的一母同胞手足,他與正霖帝這位“皇帝哥哥”相處起來一向融洽,在皇帝面前他插科打諢、說唱逗笑,什麼事都能鬧,雖是個閒散王爺,在正霖帝面前說話卻十分管用。
  宋觀塵不僅殺瑞王一人,更將當時隨行出使的瑞王世子一併了結,但他做得不夠絕,不知是有意抑或失誤,竟讓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小僕給逃了。
  只是宋觀塵為何要殺瑞王父子?
  她不禁回想起上一世在騰雲客棧,孩子偎在他懷裡,天真問他——
  ……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她記得他笑笑作答——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她隱約推敲出什麼,但不敢斷定。
  只覺得瑞王府的人如果是他心中之惡,依他行事作風,除惡務盡才是最安全的,就像上一世他面不改色命人除掉卓家派來的那些人那樣,怎會輕易讓一名少年小僕逃掉?
  而那名十二歲的小僕真成了他的破口,是他暗殺瑞王父子強而有力的人證。
  有人會說,新皇登基,他好歹也算東黎國舅爺,先帝在位時更屢建奇功,就算真是殺掉瑞王父子的罪魁禍首,總得聽聽他的辯解再行定奪。
  可惜的是,咱們這位十六歲登基的新皇進熙帝雖名為宋皇后的嫡子,實際上卻非宋皇后親生。
  宋恒貞伴君多年一直無所出,人說母憑子貴,這一點用在她身上倒是不通。
  當初正霖帝之所以讓她晉升填補後位,原因之一很可能正是因為她的無所出。
  皇后沒有親生嫡子,宋氏的外戚勢力便相對減弱一些,即便宋恒貞後來分別從品級甚低以及難產故去的兩名嬪妃那兒抱養了一雙兒女,但畢竟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因此進熙帝對於勢力龐大的宋家,大抵沒什麼感情,甚至想除之而後快都有可能。
  出了這樣的事,宋氏一門大受牽連,但為人子的進熙帝顧及所謂的“以孝治國之道”,最終仍不忍讓宋恒貞這位“母后”過於傷心,所以宋氏僅宋觀塵一人被判大辟之刑,宋定濤則被拔官奪爵,皇家賜與下來的幾處宅第以及金銀珠寶盡數上繳,算是被用較“溫和”的手段抄家了一番。
  午時三刻,西市口。
  進熙帝口中的“亂臣賊子”遭斬首後,雙手雙腿亦遭肢解。
  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獲死刑無法求取全屍,此為大不孝、大悲哀,實是對受刑罪人最大的懲處,更遑論還得曝屍、無旨不得收殮,若為其至親之人豈有不痛徹心扉之理!
  而稍稍值得慶倖的是,此時正值秋後,風裡帶著濃濃霜寒,初冬將臨未臨,第一場小雪欲落而未落,遭車裂成六塊的屍體即使棄在地上曝曬,應也不會太快就腐爛發臭。
  入夜,白日裡趕著來觀看行刑以及擺攤營生的小老百姓們早已盡散,喧囂吵嚷的西市口終也乖乖靜下,像只懼生又怕冷的鵪鶉,蜷伏在黑夜中,靜得沒半分聲響。
  驀然間,更夫打響梆子,高嚷著——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那報時的敲節聲兼提點的嚷嚷,令今晚負責守那六塊屍塊的老衙役頓時瞠開困乏渾濁的雙目,努力挺直身板。
  “嘖嘖,這車裂之刑可不是砍掉腦袋瓜便罷,斬首還得斷四肢,血都流幹,人都死透,卻還得守著不放,欸,這差事……當真苦了老哥哥您啊。”
  ……人都死透了嗎?
  當真?
  如若死透,怎地一股冷笑直在內心漫開,嘲弄那不該有的一時心軟?
  那一夜殺盡瑞王父子及其一票護衛,獨獨放過遭主子狎玩的少年小僕,大錯啊大錯……
  老衙役粗嗄聲音透著疑惑。“你這小夥子……咱沒見過啊,老馬呢?今夜怎不見他出來?”
  年輕漢子笑道:“咱家馬大叔有朋自遠方來,不小心喝高了,正在家裡頭醉得呼呼大睡,我曾隨他打更巡夜過,所以今晚就出來撐撐場面。”小夥子十分殷勤,從懷裡掏出東西遞上。“咱嬸子說,遇上您這位老哥哥要曉得孝敬,這袋煙絲是好貨哩,您要不嘗嘗?提提神啊!”
  老衙役的兩眼在夜裡發亮。“嘗嘗!嘗嘗!”
  不一會兒,鼻中彌漫旱煙微辣的氣味,吞雲吐霧生出白煙團團。
  年輕漢子突然一個驚跳,把抽煙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嚇了老大一跳。
  “怎麼啦?”有些沒好氣。
  年輕漢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顆頭顱,微顫聲道:“沒……沒事,只是剛剛像對上眼了,瞅著咱倆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沒事沒事……”
  老衙役原不覺如何,被他一說,頸後都有些涼,不禁低聲罵,“小夥子生得高高壯壯,膽子卻跟耗子一般,像話嗎?”兩眼下意識往那頭顱瞥了去,暗暗吞咽唾沫,嗓子壓得更低——
  “都讓你孝敬這一袋好貨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說不過去,走,到前頭轉角那兒,咱們邊抽邊聊,反正都死成這般了,咱就不信他還能遁走。”
  於是老衙役兩腳開開蹲在牆角邊,花了兩刻鐘頗享受地抽完一杆子旱煙,跟人說了不少話。
  那年輕漢子聽了甚多寶貴經驗談之後,滿懷感謝樂呵呵地離開,他走得並不急,卻像眨眼間便沒入暗處,不見蹤跡。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著慢騰騰的腳步回到原本留守之處……瞬間寒毛豎立,兩腿陡軟!
  地上,空無一物!
  不見軀幹,不見四肢,連腦袋瓜也不見,什麼都消失不見!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樣透,竟、竟當真遁走了?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准不會讓自個兒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嚇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幾塊屍塊不見罷了,難不倒他啦,看是要連夜尋幾塊木頭假扮,又或者弄來幾塊豬肉豬蹄裝一下,怎樣都能蒙混過去。”
  年輕漢子在完成師姊交代的“調虎離山計”之後,施施然摸回自家的“幻臻坊”,後院屋裡燭火通明,顯示負責幫死人“遁走”的兩名女子也已返回。
  這兩名女子,年歲略長的是他的師姊,年歲雖輕卻已作婦人妝扮的,則是他的愛妻兼小師妹方景綿。
  “你還有心思擔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綿輕啐了聲,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燒些熱水提來,你安靜些,別驚動到師父。”
  聞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車裂酷刑屍身上的蘇練緹終是回過神來。
  她淺淺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煩師弟和師妹了。”
  辛守鴻連忙搖手,表示沒什麼的,方景綿則長聲一歎,憋了一整天的話終於問出——
  “師姊跟甯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許過師姊什麼諾言?”
  “……諾言?”辛守鴻一手搔著後腦杓,滿臉迷惑。
  方景綿紅著臉、腳一跺,決定把話講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訂終身那樣啦!”
  辛守鴻登時瞠目結舌。
  而面對師妹憂心詢問的蘇練緹卻是笑出聲來,她搖搖頭。“並無。我與他從未相交,我便如錦京百姓那樣,人人識得他甯安侯,而他並不識我。”
  “那師姊為何冒險替他收屍……”
  蘇練緹靜了兩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門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聖旨開恩,這屍身八成就要這般支離破碎,不得全屍,亦不知何時才能安葬……我瞧著不忍,只得拖累師弟師妹陪我一塊涉險。”
  方景綿急道:“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一家人,師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這模樣了,師姊你想哭就哭,不要強顏歡笑,真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千萬別悶在心裡。”
  “啊?”蘇練緹眨眨眼,都要發傻了。
  “師姊……師姊好可憐,原來心中一直有人,如今這人卻……卻是……”辛守鴻眼眶發紅,鼻頭也跟著紅了。
  這一對寶裡寶氣的師弟師妹,蘇練緹簡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舉起三根蔥指,道:“真的不是,我與他真的毫無交集。是真的!”
  被那鄭重口吻說服的方景綿咬咬唇。“……當真?”
  蘇練緹頷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綿明顯籲出一口氣,還拍拍自個兒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師姊沒有傷心難過,那就好。”隨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嬌聲輕斥。“還愣著做什麼?燒水去呀!”
  辛守鴻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麼,人已被妻子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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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的第二世(2)

  不到半個時辰,幾桶熱水陸續被辛守鴻提進屋裡,蘇練緹也已將幾大疊的乾淨棉布備妥在一邊,屋中有兩大張方桌合併在一起,鋪上三層厚棉布作底,萬事俱備,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來的事,蘇練緹沒有再讓師弟師妹留下來幫忙。
  她十分堅持地要師弟帶師妹回房歇息,辛守鴻基於私心,亦不願妻子多看或去碰觸那男子屍身,遂順了師姊的意思。
  至於方景綿最後之所以願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於,若要修復甯安侯屍身,她的專精在刺繡,丈夫則強在織錦,然,合他們夫妻二人手藝卻也勝不過師姊一人。
  她家師姊一出手,確實沒其他人什麼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燭光猶亮。
  蘇練緹將清水兌入裝著熱水的大木桶裡,並將血已流幹且幾乎結凍的軀幹和四肢浸入溫水裡,然後用軟毛刷子輕輕刷洗,將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塊和血塊小心翼翼刷去,最後再用清水滌淨,包進淨布中仔細擦拭。
  先是身軀,再來是雙臂和雙腿,她將清理乾淨的男子身體一塊塊擺在合併而成的桌上,最後是男子的頭顱。
  她替他散了發也沐了發,擰乾拭淨後重新梳理,並以發帶高束。
  “侯爺的玉冠似在行刑時摔碎了,我這兒也沒能備上,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捧著男子頭顱細心清理,內心沒有害怕,有的是滿滿的唏噓和悵惘,而她讓師妹以為她沒有傷心難過,卻不完全是那樣。
  上一世,當她帶著孩子踏上開闊眼界的旅途,每一日過得那樣充實自在,而孩子時不時憶及他、談起他時,原來在錦京的他正在經歷這些。
  還是會揪心疼痛,為他的下場感到難過。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
  果然是後會無期,不管是上輩子抑或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難料。
  將他沾土的七竅一次又一次弄乾淨,那半張殘顏最不易清潔,皺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夾帶髒汙,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連換了三盆水才將他整張臉整理到令自己覺得滿意。
  比較讓她費神的是他的雙眼,嗯……應該說,是他的兩片眼皮子。
  她嘗試用按摩之法揉軟他眼眶周圍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實在不行了,她乾脆壓著他的眼皮往下,但一鬆手,那眼皮又淺淺掀開,試了好幾回,結果都一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
  “欸,好啦,侯爺真不願閉目,那就張著吧,隨閣下高興。”話一出,她自個兒先是愣住,跟著搖搖頭無聲苦笑。
  她竟是對著他歎氣兼賭氣。
  全因他的眼吧……略帶灰濁、無絲毫生氣,然兩道眼皮半掩不動,底下的眼珠似在靜謐中垂視著什麼,便讓她有些恍惚了。
  亂想什麼呢?
  內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將整理好的斷首放到屬於它的位置。
  全數拼湊好了,她取出針線,開始做她很擅長的事,穿針引線,仔細將車裂酷刑過後的殘軀一塊塊縫接上。
  ……是一張頗為秀美的鵝蛋臉。
  女子輕垂頸項,神情無比專注,眉目凝肅中有股渾然天成的柔軟,好像她再怎麼被惹怒、被欺負了,也不會對人口出惡言,天生就是這般好脾性,溫柔似水……
  蘇練緹是從男人的斷頸處開始縫合的。
  將頭顱接上,從裡邊的肌理、脂質,到最外邊的皮膚,她盡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從未想過從師父那兒學來的這一門巧藝,有朝一日會用在這樣的事上頭。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上一世沒能償還的債,今生且讓她報這一份恩。
  “我家師弟和師妹恰巧從北陵的大莊子送了一批冰絲回來,豈料一回錦京就被我這個師姊‘威逼’,逼著他們夫妻二人隨我一起犯案……”縫好頭顱後,她緊接著縫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靜,她不自覺閒聊般說起話來。
  “還好師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頭的彩園,離我這個絲芝小院尚有段距離,而入夜了,在前頭幹活的管事、夥計、織工、繡工以及大小裁縫師父們也都不在,咱這屋子裡兀自鬧騰,也不會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爺且安心。”
  說著,她本能覷了他一眼,想想又覺自己話著實太多,但……能對他一吐胸中無形壘塊,即使是她單方面說著,竟也感到淡淡圓滿。
  於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撚針再動,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什麼事……我也沒想嫁人,就守著師父的心血過一輩子。”輕輕歎息,嗓音微帶笑意。“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兒念你甚深啊,時不時把你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想回錦京尋你,有時都讓我這個當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
  她驀地訝呼,因那一條正被她扶在臂彎裡縫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動,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勢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總之那蒼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間,將她虛握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於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你挺樂的?”
  一陣訝然過後,她俏皮地沖著他皺起瓊鼻,將他的手掌擱回原位。
  “侯爺還是安生些吧,別鬧我。”
  欸,她究竟怎麼回事?
  真把屍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斷想與之對話,她這是犯哪門子糊塗?
  猛地用力甩頭,把亂七八糟的雜想甩出腦袋瓜,穩下心神,她再次定靜下來,將後續的事一一做完,但求盡善盡美。
  終於,指尖撚針穿過最後一道,從容而慎重地打上一個死結,完成所有縫合。
  收拾好針線,她再一次細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筆。
  確認無一絲錯失後,她悄悄籲出一口氣。
  佇足在他身側,一隻柔荑撫上他頸項細緻無比的縫線,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給自己聽取的聲音——
  “瞧啊,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齊整比什麼都緊要,她一顆心落回原處,並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她在男子頸部斷痕上撫過又撫,彷佛想靠著這般撫觸,一撫再撫,撫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縫痕。
  她這是作夢,完全是妄想罷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彎唇無聲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幫眼前赤裸蒼白的男性軀體套上早就備妥的裡衣裡褲,有過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態上早非什麼都不懂的黃花大閨女,加上對他的憐憫惋惜,她出手又穩又輕柔,不帶半絲遲疑。
  套好他的貼身衣褲後,接著幫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貼地系好腰帶,就連襪子和長靴也沒落下,老實說,過程頗有些艱難,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終是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
  “匆促之間,能備上的衣物鞋襪就僅這些了,還是只能請侯爺多擔待。”
  真的費力置辦了,在她想得到的範圍內,搶著極短的時間安排好這一切。
  而一切辦妥,她渾身忽感無力。
  雙膝無端驟軟,只得靠在桌邊,她緩緩落坐在臨近桌邊的一張圓凳上,曲肘支額,雙眸近近對上那張毫無血色的男子蒼顏。
  望著他好半晌,彷佛百無聊賴,又似乎有滿滿的話堵在胸臆間。
  她究竟想對他說些什麼?
  人都死透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會不會……有沒有一種可能……他,甯安侯宋觀塵,在那誰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她發願般低喃,一手貼熨男子那半邊殘顏。
  綿柔的女子掌根貼著他的嘴,拇指指腹按著他的左眼眼皮,幾是將他半邊的慘不忍睹全都覆蓋住。
  “我細細思量過了,儘管天已寒、地也凍人得很,侯爺還是不好在這兒久留,能早些入土為安最好……師弟師妹的馬隊明兒個一早就要啟程回北陵大莊子,數輛馬車上皆會塞滿行李和裝箱貨物,他們會將侯爺混在貨物中一併帶出,我也會跟著出城,然後在城郊外選一方寶地將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應,而這再自然不過,怎麼樣她都不可能等到回應。
  “嗯……好吧,既然靜默無語,那侯爺便是認同了。”
  她抿唇笑,對那凹凸不平的殘顏撫過又撫。
  沉靜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揚,吟歌一般徐緩蕩開——
  “送你一程路,了卻一切緣,不管侯爺到了何處,都能好好的,那樣才好啊,那樣……我也才能安心。”
  她靜望著他,縱容般綻開笑意,接著撤回手,她攤開一方寬大的純白棉布將他從頭到腳輕輕蓋住,就讓他停屍在近處,毫無忌諱。
  爾後,她簡單洗漱,淨了雙手雙足,卸下外衣直接臥在臨窗的羅漢榻上。
  屋中燭火漸微,她沒想再將火光續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邊側躺。
  男子仰臥、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線條,朦朦朧朧落在幾步之外,伴著那樣的他而眠,蘇練緹不覺膽寒,反倒有種難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實感,覺得這一世的他無論如何了,總有她為他安置後事,不令他孤單無依,亦不讓自己憂思輾轉。
  於是靜靜掩下雙睫,她心很平靜。
  想著,錦京北郊十裡的白梅陵,梅花快開了吧?
  將他葬在那片梅林,該是合宜的吧?因為不管上一世抑或這一世,他身上、發間總隱隱透出寒梅冷香……
  然後墳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還想,待事情全辦妥,是不是得暗中知會宋家一聲,讓他的親人知曉他的去處?
  安靜想著,思緒漸沉,直到想不動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著他的屍身,她無所顧忌地進入一片黑夢裡,睡得無比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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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們這一世(1)

  風拂鬢髮,絲絲輕蕩,似有若無卻撩得面頰發癢。
  好癢呵……蘇練緹下意識抬手去撥,呢喃哼聲,人也懷洋洋地跟著醒來。
  唔……是春日時分呢。
  從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園裡的幾株杜鵑開得甚美,滿綻的花朵有掌心那樣大,紅的、白色、粉紅的,在綠葉襯托下朵朵出彩、生氣盎然,朝氣滿滿到都讓她想大伸懶腰、深吸一口沁著花香的新鮮氣兒……
  咦?等等!瞧著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師弟和師妹回北陵大莊子的馬隊今日要出發,他們怎麼沒來叫醒她?
  噢!不對!
  這時節……這時節很不對啊!
  甯安侯被處決時是蕭瑟的秋後冬初,天將雪未雪,不是眼前這般春光燦爛!
  她回身跳下長榻,一個抬頭便見到那一幅名之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
  它的寬度幾乎掩住整面牆,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樣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兒,令她瞬間明白過來,此刻自己正身處何時——
  正霖二十二年。
  她,蘇練緹,正值青春年華一十八。
  “江山煙雨”是她昨晚連夜完成的,沉浸在針線刺繡之中,看著腦中所想並描繪在紙上和繡片上的圖,隨著她的飛針走線漸漸成型,越是處在快完成的濕滑,越是無法歇手。
  師父深她脾性,昨兒個過來,也沒阻她,就由著她任性拼到最後。
  落下最後一針,埋去線尾,外頭天都快亮了,她撲到離自己較近的臨窗長榻,才睫便毫無懸念地睡去,一覺睡到過午。
  她竟然又重回這一年的這一天!
  這摸不著、猜不透的時間洪流再一次將她倒拖回來……為什麼?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她確實鎮定許多,但疑惑多如雨後春筍,猶然無解。
  那這麼說來,此時的宋觀塵尚在人世,還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時距離他潛入北陵暗殺瑞王父子還有六年,然後距離他被判大辟之刑則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夠時間提醒他的,是吧?
  儘管眼下與他毫無交集,總能想出法子來,她可以的,還有時間容她琢磨。
  她得想辦法讓他明白,讓他能早作佈局,方能避過新帝殘酷的殺令。
  就在此際——
  “大姑娘!大姑娘別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進她的小院落,人未到聲先至,是“幻臻坊”的繡工領班盛大娘。
  蘇練緹被喚得渾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連忙出走出去,邊問:“怎麼了?怎如此慌張?”
  身形小富態的盛大娘一手拍著胸口,一手指著外邊,邊喘邊道——
  “外邊……外邊鋪頭來、來了一個來頭好大的貴客,要找花先生的,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織造署的人請了去,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大人留飯啊,剛剛還遣了一個小太監過來通知,說是晚些才會送先生回坊裡來……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隨鴻小爺外出辦事,就剩綿姑娘一個頂在那兒,都快頂不住了呀!”
  她家小師妹方景綿今年還不足十二歲呢。
  蘇練緹一聽不再多問,立時朝前院快步走去,邊走邊迅速整理儀容,只盼模樣瞧起來別是蓬頭又垢面。
  她兩腳走得雖快,步伐卻輕盈無聲,僅長裙如浪輕蕩。
  將迎往前院大廳一條四君子雙面繡的垂簾撩起,才探出半邊身子,她兩腳驟然頓住,耳中嗡嗡響,雙眸發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廳,位在織閣與繡樓之間的明亮應堂,一向是坊中用來談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門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櫃牆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樣吸引目光,如若這一關能夠把持,那顧客們在見識到同樣以展示手法擺設出來的各種繡片和色絲,沒有誰還能不淪陷。
  然,今日上門的顧客顯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廳一片凝肅,竟有六、七名身穿輕甲的皇城軍杵在各個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廉中主位上的年輕男子一身雪常服,闊袖束腰,袍擺底下露出銀絲錦靴,男子青絲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攏起,然後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蕩下既滑又順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綻的白蓮,不受塵世所染,卻是蘇練緹頭一回見他如此打扮。
  許是帶著半張臉的傷疤,他的衣著顏色大多偏暗沉,沉穩、定靜、不張揚……在她記憶中,在自己偷偷關注他那麼多年裡,似乎不曾見過他如此奪人眼珠。
  “你說,這男子款式的發帶是‘幻臻坊’近來才有的貨,所以這些貨全出自坊中織工和繡工之手,是嗎?”男人修長指間把玩著一條編法特別的長髮帶,問話徐慢,卻有種迫人的勁道。
  可方景綿初生之犢不畏虎,覺得對方是個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釋——
  “不是貨啦!欸欸,不是說大爺你“不識貨”,你肯定識貨才會尋到咱們這兒來,只是這些發帶不是什麼新貨,它是用雪蠶吐出的冰絲製成線,再揉成粗細不同的尺寸,然後再編出獨有的紋路和圖樣兒,既耐用又漂亮,保證永不褪色,眼下統共也才七條呢。”
  小姑娘語帶驕傲,張開小手開始數數兒。
  “嗯……師父兩條,師哥兩條,我也有兩條,還是秀氣女款兒呢……咦?如此說來,你這一條是西街工匠趙大叔的發帶對吧?”兩隻眼睛瞠得圓滾滾——
  “前些天咱們織閣的三架木織機突然使不動,師姊請了趙大叔過來修理,兩下輕易就尋到癥結所在,因沒花上多少時間也沒更換什麼小物件,趙大叔沒跟咱們收錢,師姊就把這條發帶當作回禮……你、你……師姊親手編的發帶,怎到你手裡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問得甚緩。“你師姊親手所編……那她人呢?”
  蘇練緹正欲出聲,此時終於趕上她的盛大娘一時沒頓住,不小心從後頭撞上來。
  “哎喲,大姑娘怎杵在垂簾邊了?”盛大娘不禁輕呼,勉強穩住小富泰的身軀。
  蘇練緹被這麼一撞,整個人踉蹌地往前跨出兩步。
  前院大廳上,眾人目光同時掃將過來,那一身冰清潔白的男子亦轉過頭,朝她看來。
  她深吸一口氣站定,端出從容姿態,抬眼望去,一時間……懵了個徹底!
  “你的臉……”
  就見那一張柔潤朱唇逸出這三字,恍若夢囈,又若春日裡的蕩花細細落下,悄音難追,然後就忘記後頭欲說些什麼。
  她甚至忘記該如何再出聲,微張著口,喉頭澀然,舌根僵硬,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為,再次醒在十八歲這一年已足夠她驚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屍的男子一下子出現在眼前更教她錯愕不已,然而這些啊,原來都還不是最最令她震驚的。
  彷佛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裡,他抱著孩子坐在土火爐邊上,端凝著身姿,側顏朝她轉正。
  她看到他的臉,他的整張臉,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畫,那得天獨厚的細緻不再僅餘半面,而是完好無缺,白玉無瑕。“師姊……師姊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有嗎?她在哭嗎?
  蘇練緹毫無知覺亮眼正在落淚,僅怔怔望著跳到面前,一臉疑惑的方景綿,她唇瓣掀了掀,依舊找不到聲音。
  兩頰有些熱熱癢癢的,她下意識伸手去摸,指尖果然沾的濕漉漉,原來她真的在哭。
  為什麼會這樣?
  她其實沒有要哭,真沒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動。
  竟然那樣一張殘容,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兒一直惦記不忘的“臉燒傷叔叔”,有這樣一天,她能夠看到他原本該有的模樣,是清雅無儔,是完好無缺的容顏輪廓,令她不再為他惋惜遺撼。
  她就只是很感動、很感動……如此而已。
  大廳上,宋觀塵負手而立,目光一直鎖著她,驀然間一聲令下——
  “將她帶走。”
  “是!”兩名皇城軍立時靠近。
  方景綿登時嚇一大跳,張聲嚷嚷,“幹什麼幹什麼?抓我師姊幹什麼?你們什麼意思嘛,放開、放開啊——”
  一旁的盛大娘和負責上茶的僕役以及聞聲跑出來的織工繡娘們全都驚呆。
  “我師姊犯哪門子罪,你們倒是說清楚,哪有這樣逮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呀?”
  蘇練緹倒是最鎮定的,一下子拉回心神。
  場面混亂,她擔心年幼的師妹不依不饒、硬擠過來會受傷,連忙安撫,“沒事的,師妹你別過來,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的。”宋觀塵笑笑問:“姑娘怎知自己是“去去就回”?而非“再難返回”?”
  蘇練緹雙肩與兩條胳臂分別被他兩名屬下扣住,皇城軍逮人的力道下得甚重,抓得她骨頭都快被掐碎似的。
  她咬牙忍痛,擠出聲音。“民女什麼事也沒做。”
  感覺他頓了頓,忽地冷哼一聲憤然道:“你做的事夠多了!”
  這一邊,方景綿本還想沖到宋觀塵面前理論,被急得眼眶含淚的盛大娘一把拽住,結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爺拋下話、甩袖離開。
  而上峰一撤,皇城軍自然隨他退去,毫不留情地將蘇練緹一併架走。
  狀況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偏離她之前所以為的,蘇練緹一開始是懵了,但被丟進皇城軍司大牢後無人理會,她思緒倒是能慢慢轉起。按前面兩世的走法,宋觀塵這一年應該才從蒼陀山返京,接著得立下幾件大功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了,之後才會接掌皇城大司馬一職,但今日一瞧,他根本已是皇城軍的頭頭。
  他的臉完好無傷,他提早任職皇誠大司馬,他竟然親臨“幻臻坊”與她說上話……全然超出她所預知,軌跡被抹去,許多事都不一樣了。
  就在她想事情想得腦袋瓜發脹、兩邊太陽穴位鼓得發疼之際,有兩、三人的腳步聲從遠而近,一走走到最裡端她被關押的這座鐵牢。
  她抬首望去,鐵牢外一道雪白昂揚的身影率先抓住她的視線,正是皇城軍的大頭頭無誤。
  牢籠裡的那一幕落入宋觀塵眼底,可以說是……滿心的不是滋味!
  事情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左右他心緒,他一開始是懵了,想也未想完全憑本能下令——
  必須將她帶走。
  必須好好審問她一番,厘清疑惑。
  必須明白她是誰,為何甘願涉險?
  必須徹底弄清楚她的意圖,她究竟意欲為何?
  必須!
  所以他令屬下把她帶回,卻忽略他所掌控的皇城軍一旦接受命令,定會徹底執行,因而才造成眼前他所見的這一幕——
  堅不可摧的鐵牢裡,纖細得好似弱不禁風的大姑娘曲起雙腿縮坐在角落,她略歪著頭,額角抵靠在陰冷石壁上,而他的出現則引來她的注目,就見那白皙的鵝蛋臉一抬,臉色迷茫,眸光氤氳,無辜又定靜的神情,沒有丁點的責難和火氣,僅是幽幽朝他望來……
  然後在他好不容易穩住氣息時,卻發現她被牢牢鎖住。
  當真被鎖得牢牢的。
  她雙腕被扣上鑄鐵手銬,兩隻腳踝同樣被鎖上精鐵鑄造的腳鐐,頸部更被鐵圈鎖住,鐵圈連著一條精鐵鍊子,將她鎖在石牆的角落裡。
  見她這般模樣,他完全繃不住,一顆心簡直像被剜出似的,滔天般的火氣噗噗噗直冒。
  “誰讓你們這般鎖她?”
  冷硬的質問乍響,他身後兩名屬下立時單膝跪地。
  根本不給那兩人辯解和請罪的機會,“砰!”地一聲,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鐵牢的重鎖已被擊裂。
  兩名負責守衛的皇城軍悚然一驚,其中一名眼色甚快,連忙起身隨他步入牢中,並掏出鑰匙俐落地替蘇練緹解開身上所有束縛。
  會被押進皇城軍司之人絕對是重犯無誤,加上還是大司馬親口下令將人帶走,底下的人自然按例行事,才會把姑娘家上手銬腳鐐,如畜生般鏈著頸圈。
  宋觀塵儘管明白,仍怒不可遏,而這把怒火很大一部分是沖自己生氣。
  早該想到沒有他發話,她只會被這般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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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們這一世(2)

  解開大大小小的枷鎖,那名屬下很快退出去,與跪在牢外的另一名同伴迅速且靜寂無聲地撤到外頭。
  牢內,宋觀塵蹙眉看著仍縮在角落的人,隔著長裙,她一下下揉著小腿和腳踝,似是那副腳繚扣得太緊,阻了血氣流通。
  蘇練緹確實兩腿發麻,而男人那兩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她頭皮更麻,暗自歎了口氣,還是扶著石壁努力站起來,“多謝。”
  得到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她咬咬唇問:“民女與侯爺素昧平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侯爺,竟惹得皇城軍上門逮人?”
  “素昧平生?”宋觀塵一記冷笑,兩大步已去到她面前,近到手一探就能扣住她咽喉,而他像也頗想那樣幹,一臉陰狠。
  蘇練緹背部緊貼石牆,手心微汗,張唇欲言,卻聽他反問——
  “在“幻臻坊”你與本侯打了照面,為何落淚?”上身逼近,“你且說說,本侯這張臉,究竟如何了?”
  她胸房鼓得厲害,眸底莫名發燙。
  她完全不知道此時自己凝望他的眼神有多憐惜,她沒有辦法克制,一切是這樣自然流泄,只因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無丁點傷痕,是她曾經臆想過無數回的完璧無瑕。
  當想像變成真實,無限風華展現在她眼前,映入眸中的比她所想的還要燦爛奪目,試問,豈能不感動落淚?
  她一時間喉頭緊澀,說不出話,怔怔然與他對視,竟聽他嗄聲又問——
  “什麼叫素昧平生?當真是陌路嗎?倘若你與本侯從不相識,又為何甘冒大險替本侯收屍、為我縫合殮葬?”
  聞得此言,蘇練緹五官陡凝,驚到渾身直顫。
  都不知是雙腿麻感未退,抑或嚇到雙膝發軟,也許兩者皆是吧,她低喘了聲,背貼在石牆驀然滑落,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面上。衝擊過劇,她額心抵在曲起的膝頭上,好半晌動彈不得。
  ……他會這麼問,那即表示他知道昨日……噢,不!不是昨日,是上一世才對,他知道他的上一世落得何種下場,然無比詭譎的是,他……他竟曉得是她替他收屍殮葬?
  天啊……
  莫非她做那些事時,他的魂魄不散,一直在她身邊遊蕩嗎?
  雖說這世間無奇不有,她自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然此際意會到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內心駭異洶湧,都快沒法子呼吸。
  思緒亂成一團,暈眩驟然襲來,令她身子癱軟成泥,從她徹夜完成欲進貢的繡作,睡得昏天黑地後醒來,跟著又被強行帶走、丟進鐵牢,直到現下,這一具身軀根本滴水未進,此時的她當真無力再站起。
  她需要靜下心,需要先穩住自己。突然,有人將她打橫抱起!嚇得她夠嗆,螓首倏地抬起,竟與那張俊美無儔的男性面容相隔不過一息之距。
  她想也未想便掙扎著要落地。
  “別動!”男人驀地一喝。
  他語氣強硬,雙臂將她抱得更緊,論力氣他是絕對強勢,亦是絕對的優勢。
  對著幹,蘇練緹很明白自己沒有絲毫勝算。
  她一下子繃住身子不敢再一亂踢,由著他將自己抱出這座皇城軍司鐵牢。
  今日輪番留守的一票皇城軍,眼珠子幾乎掉滿地。
  就見外表一向高潔嚴正到近乎病態、內在武力卻剽悍到慘絕人寰的大司馬侯爺大人,他兩手空空進鐵牢,最後卻滿懷溫香抱出一名大姑娘?
  眾人不敢質疑。
  但說老實話,人家姑娘究竟犯什麼罪,需要他大人親自出馬,到現下仍然是個謎。
  “說不準是瞧上姑娘家了,先來個下馬威,打算逼良就範唔唔唔……”第一個在背後胡亂推敲的人被宋觀塵的副將狠狠捂了嘴。
  “找死!要說也得等侯爺的馬跑遠了再說啊!”副將氣急敗壞。
  “侯爺方才還大發脾氣呢,把鐵牢的重鎖都砸壞了,豈非一怒為紅顏?只是他使這種招數,嘖嘖,欺負人家姑娘實為引人家注意嘛,欸,依咱看,下九流的路數柄唔唔唔……”二名下了負評的人亦被撲滅。
  副將低聲斥喝。“你們嘴巴都給老子閉緊囉!”脖子伸得老長直眺望,在確認宋觀塵的坐騎真真跑的不見影兒之後,副將放開兩名屬下。
  “來來來!兄弟們,開暗盤對賭,就賭咱們家大司馬侯爺能否抱得美人歸?”
  皇城軍司內驟然鬧騰起來,一掃向來肅穆凝沉的氣氛。
  另一邊,被屬下們拿來打賭的宋觀塵已一路策馬返回御賜的甯安侯府。
  府裡的管事和僕婢們見自家性情清冷到近乎孤僻的侯爺竟帶回一名女子,不僅帶回,更一路抱進專為貴客所備的西廂院落,大夥兒皆被嚇得不輕。
  薑還是老的辣,幸得府裡大管事騰伯一下子便回過神,立即遣了一名細心幹練的僕婦和三名伶俐婢子前去伺候,又是備水備淨布,又是備吃食備熱茶,一樣樣往西廂院落送進。
  蘇練緹在被抱上馬背、帶回甯安侯府的這一路上,心緒已穩下許多。
  之後一個時辰,她安靜由著府內下人伺候。
  送水來,她便盥洗,絞了布給她,就取來擦拭,然後送來的粥品和小菜她也都用了些,此時一名自稱叫“宛姑姑”的年輕僕婦往她手裡擱了杯熱茶,朝她安撫般淺淺一笑。
  她輕聲道謝,才學對方牽唇淺笑以回應,廂房門口在此時來了一抹高大身影,令房中服侍的幾人全朝他屈膝福禮。
  宋觀塵這是去而複返。
  他似乎認為給她一個時辰小作休息已然足夠,如今,他們需要好好談談。
  主子僅一個眼神示意,宛姑姑隨即領著三名婢子離去,將貴客用過的漱洗物件以及未用完的吃食也一併收拾了去。
  蘇練緹深吸一口氣,靜抬眸,等著這個似熟悉又覺十分陌生的男人開口。
  宋觀塵走近,將雪蠶冰絲所編制的一條男款發帶拋到她面前桌上,跟著一腳勾來雕花圈墩凳,撩抱,大馬金刀與她對坐。
  接著……竟大眼瞪小眼了。
  蘇練緹愣愣被瞪了幾息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位爺是在等她“自招”。
  要她自己招供嗎?
  按下歎息,她主動道:“此物確實出自民女之手,侯爺有何疑問還請言明。”宋觀塵一雙眼角帶勾的桃花目微微眯起。“本侯無意間在西街作坊見到一名木工匠人頭上系此發帶,遂記起一事……曾經有誰為本侯沐發梳理,而後以類似的發帶替代玉冠,將本侯髮絲一把束起。”
  ……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蘇練緹一顆心像被無形力道掐握住,有些泛疼。
  “原來侯爺當真一直看著……”秀顏透虛紅,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世事神妙,“可侯爺為何確知民女猶記得上一世的事?”竟是一查上門,就直接下令逮人!
  他冷哼。“本侯根本不知,是你一開始表情就露餡,加上唬個兩句,底牌直接見光。”蘇練緹訝呼了聲,隨即抿住唇瓣。
  斂眉思量,當真如此啊!
  她一見他完好無傷的臉就感動落淚,受他質問也沒想要反駁或裝傻,會被看穿很正常。
  望著姑娘家眉心無辜輕蹙,有些無奈也有些釋懷的神態,宋觀塵暗自調息,問出內心長久以來的疑惑——
  “姑娘為何甘冒危險,替本侯做那些事?”收拾他的殘屍,將受過車裂之刑的身軀一塊塊清理、一塊塊縫合,拚出完整的他,為他殮葬。“若被逮到或遭告發,那是違逆聖旨的殺頭大罪,你為何要做?”
  他目光炯炯,看得她又有頭皮發麻之感。
  蘇練緹兩手握住茶杯下意識轉了轉,低柔語調有掩不去的靦腆。“侯爺曾與我有恩,民女之所以那樣做,僅為報恩罷了。”
  他俊容一凜,擱在膝上的五指緩緩握緊。
  上一世他根本不識得她,大刑過後,魂魄縹緲之際,所見所聽盡是她的容顏聲音,宛若結成了一條無形絲線,似有若無與她牽扯不斷。
  重生在這一世,他一開始試圖尋她,然時機不對,他搜尋她的時間點起得太早,全無丁點蛛絲馬跡,直到如今在那木匠發上驚見那條似曾相識的銀白發帶,才終於順藤摸瓜逮到她。
  “本侯如何與你有恩?”他不禁咄咄逼人。
  蘇練緹沉吟了會兒,沖他淡然一笑,“民女二十有四那年,侯爺那時應是二十六、七了吧?總之,你我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民女當時納悶得很,不懂身為皇城大司馬的甯安侯爺為何會在寒天雪夜出現在那兒……侯爺那時待我家五歲的閨女很好,與她好有話聊,之後更出手為我母女倆解危,暗中入北陵之際亦護送我們通過狼群出沒的山頭,直到我與孩兒平安進到北陵地界……”她所說的什麼母女倆,他全然不具記憶,但五狼山連峰、騰雲客棧以及潛入北陵之事,上一世的他確實去過那些地方,做過那件事。
  而那件事亦導致他上一世最後落了個人頭落地的下場。
  這一邊,蘇練緹緩聲又道:“當時實不懂侯爺為何放著錦京防務不管,率著手下潛入北陵,之後……嗯,就明白過來了,瑞王父子一案是侯爺手筆,只是侯爺一念心慈,才落得那般下場。”
  宋觀塵死死盯住她。
  教人大氣都不敢喘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他才慢幽幽啟聲——
  “憑什麼認為本侯是一念心慈?本侯暗殺瑞王父子二人,外人以為的暗殺,那卻是明晃晃地開瞠剖腹、剁肉喂犬,慢慢折騰瑞王世子時,本侯可是要瑞王清清醒醒、睜大眼睛瞧著,瞧他的嫡親骨肉是如何一點一滴死在我手中,那手段甚是兇殘,還持續了大半天才玩完,你不認為本侯有錯嗎?”
  蘇練緹兩世皆與他有所交集,加之上一世關注他多年,一時間忽略分寸,亦忽略眼前這個男人早非她所以為的那個。
  她沒有多想,任心中話溫婉流泄——
  “我那孩兒問,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太壞太壞,問你有沒有打回去,侯爺那時對孩子答了,說是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絕不讓他們逃跑……民女就想,那太壞太壞的大壞人該是瑞王父子二人,按推算,侯爺十二歲遇劫,那兩者一個約莫四十,一個亦大不了你幾歲,他們欺人太甚,又哪裡是你有錯?”
  “……欺人太甚?呵,欺人太甚嗎?”宋觀塵玉顏微微扭曲,戾氣陡生,櫻唇竟勾出笑意,“好啊,你且再說說,把你知曉的全都道出,瑞王父子二人是如何欺人太甚了?”
  蘇練緹這時才察覺到他狀況不太對勁。
  但同一時分,她腦中亦記起前兩世所聽過的那些關於他的流言蠻語——
  被請進宋府的大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
  甚至是胯間玉莖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氣息陡滯,胸房緊繃到疼痛,此際見他這般神態,只怕那些傳言有九成是真。
  她沒有懼他。
  說實話,只要一憶起他懷抱萱姐兒坐在土火爐邊取暖的景象,憶起他將切碎的烤肉仔細餵食孩子、專注聆聽孩子說話的模樣,他落在她眼底就是千百樣的好,即便今世的他偏離了她所認知的那一個,他依然是烙在她與萱姐兒心底的那一抹迷人景致。
  所以,她沒有懼他。
  放開茶杯,她改而輕絞十指,沉靜道:““孌童”一詞由來以久,是指樣貌美好的男孩兒被當成女娃兒那樣任男子狎玩作踐……侯爺生得這般模樣,自小定然就是粉雕玉琢、獨一無二的美色,會被位高權重者覬覦、遭設計劫走,臨了還有水寇當遮掩,全然是“懷璧其罪”……從來就不是你的錯,而你一直在等待時機。”她歎息中帶著柔軟笑意,仿佛還夾帶些許心酸——
  “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對瑞王父子二人的復仇,侯爺內心那道坎能過了去,痛痛快快幹下那一場,那一切也就值了,何需擔錯?”
  他沒有錯。
  她,絲毫不覺他有錯。
  但宋觀塵思緒已混作一團,熱辣辣的感覺驟然襲上俊顏,熱到像被狠狠摑了幾巴掌似的,非常無地自容。
  他突然發洩般出手,橫過圓桌一掌扣住她的咽喉,怒目相向——
  “你知道什麼?你又自以為懂得什麼?”
  蘇練緹一時間自然嚇得不輕,但男人五指的力道其實未下狠勁,只是扣得她有些不好喘息,並未完全扼斷呼吸。
  她張著口細細吸氣,完全明白了,自己這是重重踩到他的痛處了。
  她喉頭緊澀,眸底泛紅,卻沒有任何掙扎,僅抬起雙手軟軟握住那只鎖喉的硬腕。
  女子眼中的安然,加上莫名其妙縱容的表情,再再讓宋觀塵滿腔情緒如排山倒海般狂亂。
  那亂濤不由分說兜頭打下,打得他頭昏眼花,滿心濕淋淋。
  “滾!”
  厲聲乍響,五指在對方頸膚上留下明顯紅印。
  像除了這般狠狠甩開她,圖個眼不見為淨,似乎也已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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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沒有看上誰(1)

  今日朝會過後,宋觀塵被正霖帝殷豐召至作為起居間的純元閣說話。
  已是知天命歲數的正霖帝十分喜愛宋氏一門中這位貌若美玉、能力拔群的年輕兒郎,喜歡到都要暗暗懊惱自己怎就沒有這樣內斂沉穩又光風霽月的好兒子。
  東黎後位空虛許久,正霖帝近來才讓宋恒貞從貴妃之位晉升為皇后。
  然,東黎目前並沒有確立太子。
  當年正霖帝的元配林皇后先是為皇室誕下一雙龍鳳胎,孩子出世沒多久,龍鳳胎裡的男孩便被冊封為太子,無奈十五歲時,都已是能行大婚的年紀,一場突然在宮中爆發傳染的熱疫奪走年輕太子的性命。
  林皇后身子骨原就纖細,產龍風胎時險些過不了關,當時就傷了根本,之後經過幾年調養,身子雖說恢復得尚可,但再也末能懷上,豈料人到中年還得面臨喪子之痛,且還是貴為東黎太子的寶貝孩兒,這一記重擊確實將林皇后擊倒,身心俱疲,漸至槁木死灰。
  正霖帝同樣悲痛難掩,太子于他而言並非僅是太子,是君臣、更是充滿揮慕之情的父子,那是個十分優秀好學、聰明孝順的孩子,有過這樣的太子,要正霖帝再點出另一名新太子,他心裡那道坎還橫在那兒,只覺幾個皇子中就沒有一個能讓他甘心點頭的。
  而每每見到宋觀塵,他下意識便想,太子若然長大成人,定也如宋家大郎這般豐神秀雅、能耐過人,皇帝對自己有什麼想法,宋觀塵心裡如明鏡一般。
  不僅心知肚明,這一切更是他有意的操弄。
  已故太子殷祚與他年歲相仿,幾年前病死東宮,上一世的他面容半殘,實難以令帝王移情,加之那時的他亦未想過這麼做。
  然重生過後,他心態大變,深知許多事需得未雨綢繆,更得先下手為強,令帝王看重、看進眼裡心裡,尤為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一切還得做到潤物無聲。
  皇帝召他到純元閣實也沒什麼緊要之務欲問。
  但身為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宋觀塵仍盡責述職,亦將近日錦京中發生的趣聞妙事說與正霖帝解悶,這其中便有不少世家大族以及高官重臣們的家務和私事,有趣歸有趣,卻也包含許多細節,他“無意間”成了皇上的耳目,而許多時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帝王心術須撩得不動聲色才好。
  談完事,正霖帝還留他用完午膳才放人。
  帝王真情流露道:“出宮前去探望一下皇后吧,愛卿自小失恃,你阿姊那是長姊如母,總念著你。”
  “遵旨。”他恭敬行禮,退出純元閣。
  既有皇上的旨意,宋觀塵自是恭敬不如從命,在內侍帶領與通報下直接去到宋恒貞如今所往的鳳頤宮。
  風頤宮的暖閣內清光明亮,將身為皇后的女子表出滿身的雍容華貴。
  即使年過三十,宋恒貞仍保養得十分得宜,頰腴尚潤,青絲烏亮光滑,唇下生著一顆小小朱砂痣,顧盼笑語之間別有風情,實是美人中的美人。
  “知道阿弟今日陪皇上用膳,本宮原打算命宮人備上香茗和小食親自送過去,好同你說說話,結果适才就收到通報,說皇上要你過來呢。”邊說著,上前將行大禮的宋觀塵拉起。
  宋觀塵由著皇后姊姊一把拉到軟墊上落坐,面前長幾上早擺滿各色精緻茶點和新鮮果物,宮婢們立時送上剛煮好的香茶。
  “皇上沒發話的話,我也是要來求見阿姊的,阿姊若不見,我可要傷心壞了。”他笑彎雙眼,劍眉朗朗,完全就是一副意氣風發、俊俏颯爽樣兒,如此俊逸青年卻撒嬌似的說出那般話,惹得內侍和宮娥們皆抿嘴忍笑,宋恒貞倒沒忍,直接以袖掩唇笑得好歡。
  “說什麼呢?淘氣!阿姊恨不得你能天天來呢!”
  宋觀塵咧嘴笑,俊顎得意一揚,在皇后姊姊親手佈置下吃起茶果、啜飲香茗,姊弟二人說說聊聊,鳳頤宮內氣氛溫馨,笑聲連連。
  一名嬤嬤此時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八歲女娃兒跨進鳳頤暖閣,小丫頭一瞧見宋觀塵,原是努力學端莊的步伐瞬間加快,幾乎是飛也似的沖進宋觀塵懷裡。
  “舅舅!舅舅——”歡聲高揚,負責指導行儀的教養嬤嬤想阻都阻不了。
  宋觀塵先是一把摟住孩子,拍拍她的背,溫聲問:“嘉怡是不是忘記什麼了?”
  嘉怡寶石般清亮的眼睛一眨,好快已明白過來,小小身子從他懷裡推開,退退退,退到約五步之外,朝背靠迎枕的宋恒貞跪下行禮。
  “嘉怡剛從葛太傅那裡下課,特來給母后請安。母后千歲千千歲。”脆聲道,一雙小手心伏貼著溫潤的木質地面,額頭點地。
  “好,好孩子……”宋恒貞朝挺起上半身,雙臂展開,朝小嘉怡道:“快來母后這兒。”
  嘉怡遂起身,像撲進宋觀塵懷裡那樣飛撲到母后懷裡。
  宋觀塵笑看偎在長姊懷中、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的七公主,內心卻勾出一絲冷笑。
  冷笑並非針對長姊或小嘉怡,而是眼前這一幕獨獨少了某位皇子,那令他不由得痛快笑著,一想起那名皇子,冷酷絕然便從心底浮起。
  五皇子殷祺。
  靠著他宋氏一門的勢力登上皇位的進熙帝。
  在上一世,這位五皇子與七公主嘉怡皆在年歲小小之時便被阿姊帶在身邊養大,嘉怡天真爛漫、聰敏伶俐,甚得他與長姊歡心,而今亦然。
  而五皇子殷祺,其生母出身太過低微,又不得聖寵,即使誕下皇子,後宮位階也才升至美人,遠遠構不著三妃九嬪的列位。
  當初是殷祺的生母趙美人自己求到他阿姊面前,阿姊心軟,加上自身無出便有所考量,順水推舟促成此事……但,既已讓他宋觀塵重活這一世,他豈會讓那個狀似秉性純良、實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有可乘之機!
  她與長姊宋恒貞相差十二歲,而娘親在他甫滿三歲時便離世,阿姊當真是長姊如母,從小到大對他呵護那是無微不至,可以想像,上一世他被新皇判到車裂酷刑,那對長姊是多麼大的打擊?
  一個是她從小帶在身邊養大的皇子,一個是與她一母同胞再親近不過的手足,他家阿姊遭受怎般煎熬,宋觀塵每每想起都要痛到難耐。
  這一世,他在恰當時機勸阻了當時僅在妃位的長姊,勸她儘管入宮多年懷不上龍種,也別慌不擇路般隨便抱來某個皇子養在膝下。
  阿姊最終被他說動,聽了他的勸,最後僅將出生不到周歲便喪母的七公主嘉怡接到身邊教養,至於五皇子殷祺……哼,不值一提。
  “想什麼呢?”宋恒貞愛憐地輕拍他的面頰一記。
  宋觀塵召回心神,露出“吾家有女初長成”既欣慰又苦惱的表情,“在想啊,咱們嘉怡公主這麼好,再過幾年阿姊可要操心了,因為找不到足可匹配咱們七公主的兒郎啊。”他朝聞言有些懵懂的女孩兒眨眨眼,俊朗笑開——
  “嘉怡別怕,舅舅會幫著把關,凡是想迎娶咱們東黎七公主的人,都得來跟舅舅打上一架,若挺得過十招沒被打趴,也才有資格進級,你說好不好?”他這話把小小公主鬧到臉蛋紅撲撲。
  嘉怡又膩進宋恒貞懷裡,後者卻是一臉好氣又好笑地睞他。“阿弟又淘氣了是不?哼哼,你還好意思招惹嘉怡,也不想想自個兒,都二十歲了還不肯議親,宋氏長房的嫡子就你這一根獨苗,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定下來?”
  這是抱石頭砸自個兒腳了,宋觀塵心頭一凜。
  宋怪貞繼續念叨。“阿弟雖領受了皇恩,封侯又建府,也得多想想咱們定國公府裡的親人,阿爹年歲漸高,身為嫡子的你總得快快開枝散葉才好,就更別提祖母了,老人家當真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你趕緊成親生子,將來啊,阿弟的兒子可承襲甯安侯爵位,你則接爹爹的定國公爵位,咱們宋氏一門才能穩穩當當的呀。”
  關於他的婚事,長姊倘若揪住這話題不放,接下來會很不妙,八成皇后姊姊手中已列出長長名單,全是東黎各大世家或權貴高門出身的閨秀,就等著一個個提出說與他聽。
  不妙!
  這“鋒頭”不避不行!
  再難都得避得當機立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果不其然,他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脫身。
  好不容易尋到藉口,他拜別了皇后姊姊,甫踏出風頤宮,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內侍立即上前領路,那模樣像是僅按宮規欲送他出宮門,兩人走了一小段路,微彎著上身的小公公忽然低聲道——
  “七公主的近身侍術皆已按侯爺之意安排妥當。”
  “公主與哪一個最親近?”昂首闊步,出聲卻不見唇動,俊龐微透漠然。“今年最新一批考核選進的新侍衛陸彥松。”小公公迅速報上對方出身,“詢州陸家長房三公子,年十六。”
  宋觀塵低應一聲,腳步從容。“洵州陸氏……原來是芳弘郡主的夫家。”
  “正是。”
  “身分倒也匹配,十六嘛……一個八歲,一個十六?也還可以。”薄唇淡勾,“就讓他們二人好好處吧。”
  “小的明白。”意思是要多製造七公主與陸家三郎親近的機會,當這只幕後推手。
  小公公心領神會,儘管不甚明白甯安侯的最終意圖,但他到底受過貴人大恩,貴人又保他日後盡享富貴,那他聽話辦事准不會錯。
  反觀宋觀塵,他僅是記取上一世的教訓,未雨綢繆罷了。
  若按上一世發展,正霖帝在位只餘七、八年,他未再確立太子,而是寫下傳位詔書鎖進盒中,駕崩後才在皇后與眾位輔政大臣面前開盒宣讀聖旨。
  但如今五皇子殷祺並未過繼到皇后膝下,離皇位根本是十萬八千里,那……會是哪一位皇子被正霖帝寫入傳位詔書中?
  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皇子,而是帝女?
  翻開東黎國史,就曾有兩位女帝登基之史事,其中一位還是正霖帝的太奶奶玥華女帝。接下來的七、八年間,如果帝王的目光能被一名比任何一位皇子都來得優秀的皇女吸引了去,那東黎下一任的繼位者是否可能變成女帝?
  任何事,皆可能發生。
  畢竟他正深入其中,努力地讓推波助瀾,接下來朝堂的變化盡在他胸壑間,他將會盡一切所能,把所有一切皆導向對自己有利的一方。當初他宋氏一門能將五皇子殷祺推上王位,而今想扶持七公主為女帝,想來也並非太難之事,所以得未雨綢繆,在未來女帝身邊埋樁是越早越好,趁著小小公主仍稚嫩天真,將人送去她身邊長久相伴,若然日久生情,那便是她的一根軟肋……
  利用誰、操控誰,他毫無愧疚。
  這一副清逸俊朗、光風霽月的外貌恰是他最好的掩護,美之物,人人愛,眾人喜之慕之,又有誰能全盤看出他內心閺暗。
  你知道什麼?
  你又自以為懂得什麼?
  兩句怒中淬毒的質問忽在腦中響起,那是他的聲嗓,試圖掩飾什麼……也像極度惱羞成怒,因此爆發,對那個看出太多、知道太多的女子爆發。
  “……侯爺?”小公公見他驀地頓住腳步,略感疑惑。
  此際,前頭不遠處的一道月洞門忽起動靜,來人未跨過月洞門,聲先至——
  “為什麼你們個個都要逼著我去?娘親這樣,張嬤嬤你也這樣,本皇子雖未封王,到底也是父皇的兒子,為何還得顧慮東顧慮西,時時被你們推著往皇后娘娘跟前湊?”男孩兒的脆聲夾帶明顯的不耐煩。
  “小點聲啊咱的小祖宗!主子和老奴都是一心為五殿下您著想啊,殿下您可不要……哇啊!”忙著出聲勸慰的宮人老嬤嬤才跨過月洞門,老眼一抬,險些嚇昏過去,雙膝發軟順勢下跪,顫著聲道——
  “甯、甯安侯……侯爺……老奴給侯,侯爺請安啊……給侯爺請安……請、請安……嗚嗚嗚……”哭調都出來了。
  被嚇到的可不僅老嬤嬤一個,與嘉怡同年紀的殷祺嚇得更是差點屁滾尿流。
  他知道甯安侯是當今皇后的親弟弟,他還知道父皇特別看重此人,甚至可說喜愛甯安侯遠遠勝過他們幾個皇子。
  他也偷聽過二皇兄和三皇兄他們暗地裡痛批父皇偏愛的行徑,恨得牙癢癢,但也不敢公然得罪甯安侯,只是拚命想拉攏。
  而他……他連拉攏的念頭都不敢有,因為甯安侯……嗚嗚嗚,真的很可怕啊!
  好多人都贊甯安侯好,說他文武雙全,將來必是國之大器、君之良補,但……但是……甯安侯的眼神好恐怖,為什麼都沒人看出來?難道只有他察覺到嗎?
  就像此時,居高臨下垂首瞧來的那兩道淡淡目光,就把他瞧得渾身彆扭,讓他想發脾氣又不敢,陣陣寒意直從心底冒出,然後……然後他終於記起自己剛剛沖著張嬤嬤都說了什麼,登時脊柱發寒。
  “嗚哇——”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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