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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李葳 -【桃花婿(大房之嫁之二)】《全文完》

桃花婿(大房之嫁之二) 作者:李葳

這輩子鄔冬生都在收拾別人丟下的爛攤子,從不以為苦,
但他萬沒想到自己會有一走了之、把攤子丟給人收的一天,
只因為,他有他腳底抹油、不得不落跑的苦衷—
—就算是生米被煮成了熟飯,也不代表自己能任人打包帶走!
為了捍衛自己「男兒當自強」的鬚眉本色,
鄔冬生決心祭出狡猾奸詐的另一面,與蕭證全面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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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離開天子腳下的京城往南走,約半個月路程,可抵達傍著玉女峰而建的江家屯這個小村落。

  村落人口不多,百來位左右的居民,多為老弱婦孺。因為在這個土地貧瘠的窮鄉僻壤,種不出什麼賣錢的農作物,養不肥豬、牛、馬等牲畜,也獵不到山羌、野兔,換句話說,人們想要自給自足都難。

  不過,路不轉人轉、天不助自助,沒辦法靠天吃飯沒關係,村裡的男丁靠著出外做長工、當奴才,照樣賺得了一片天。

  由於此地的人性格樸實、吃苦耐勞又謙恭能幹,多年下來在外面闖出了好名聲。許多都城的王公貴族、大戶人家都聘僱了江家屯的人,其中不少差事是父傳子,子再傳孫,代代相傳下來,也給江家屯博得了一個「奴才村」的封號。

  「這裡就是奴才村呀……」

  惡友其一的華鈿青,面對豁然開朗的視野,不禁嘆道。

  他也勒住馬,駐足在友人身側,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終於到了。

  陸續跟上來的其他人,或許也和他一樣,感慨著這趟翻山越嶺、餐風露宿的艱辛旅途,也為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而感動。一時間,風塵僕僕的他們什麼話都沒說,也沒交談,眾人佇立在崎嶇蜿蜓的山道間,俯瞰著靜臥於山壑間,被竹林、山溪與裊裊炊煙包圍的靜謐聚落,同享一刻滿足。

  之後,惡友其二的郎祈望,率先說出了感想。

  「怎麼這些奴才們出身的村落,遠比我想像的還要繁華富庶多了?都怪『奴才村』三字,害我誤會自己將看到一個處處是破茅草屋的貧民窟呢!」

  雖然有張瓜子小臉、雌雄莫辨的閉月羞花之貌,其言詞卻是辛辣直率,不知得罪過多少人。

  「江家屯的『奴才』們可不便宜,普通奴才一年十兩的薪餉,江家屯的身價起碼值二十兩,更不必提像是鄔家父子這類總管級的奴才了,他們一年領到的餉銀就夠蓋一座平屋,比起下田耕種的佃戶賺得可多了。」不愧是自己經營生意的商人,說到錢字,在場的公子哥兒無人能算得比他茅山輝更精。

  冷不防聽見了「鄔」字,他的心口像被繡針驟地一刺,一疼。

  這疼,是憤怒。

  這疼,是無法釋懷。

  這疼,更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

  「喔,照你這麼說,這奴才村不但不窮,還是有錢人聚集的村落了?」一臉新奇地,郎祈望道。

  「可以肯定是衣食無虞、可得溫飽。不過要說是有錢富豪,又還差得遠了。」茅山輝笑郎祈望思想單純,補充道:「所謂的富豪,是像你身邊的那一位,隨隨便便一出手就是一錠銀元,讓客棧掌櫃看得眼都直了。」

  他皺一皺眉,不悅地說:「我無意刁難他,只是身上找不到碎銀……大張銀票他們也拒收呀!」

  「唉,鮮少在外走動的大少爺就是這樣子,才讓人受不了。」身為「天下第一鏢局」之繼承人,華鈿青很早就隨著雙親走遍大江南北,此刻更是臭屁地揚起下顎,說道:「你得多見見世面,別再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井底之蛙了。」

  ——我是井底之蛙?他張大嘴。

  「對對,你得改改一天到晚盯著星星、月亮、天空看,一排起卦,就忘了天南地北、玩物喪志的習性。」郎祈望補上一刀,道。

  ——我玩物喪志?!他瞪著眼。

  「且慢,就算是玩物喪志,你們倆也不能慫恿他放棄觀星、卜卦,他可是我『罡言堂』的命根子,活生生的金山銀山,最划算的好買賣。他要多見世面我不反對,先給我完成這一整年份的星曆再說,否則我絕不放人。」

  茅山輝的反駁,讓他更覺手腳無力,整個人快要虛脫。

  「呵呵,看蕭證被氣成這樣子真好玩,哥。」

  「嘻嘻,蕭證一定很慶幸我有替他準備強脈健氣的藥丸,就算他被氣暈了,也氣不死,這樣你就可以看更久的好戲了,弟。」

  誰說經營藥鋪、醫術高明的,就一定是仁心聖手的大好人?他眼前的「仁永堂」兄弟,恰恰說明了黑心腸的人也可以是技冠天下的神醫。

  「你們說夠了沒有?還有沒有要說的?」他先客氣地挑起眉問。

  「我可以替這回沒來的泰子伯講嗎?」舉手,郎祈望賊賊地笑道:「你還得多練練拳腳功夫,我看一定是你平常欠缺鍛鍊,太弱不禁風,舉不起比筷子更重的玩意兒,才會讓鄔冬生給跑了。」

  ——原來我還弱不禁風?他一笑。

  在他這個井底之蛙掏出銀元之後,其他幾個人有誰掏得出碎銀?自己起碼知道身上要帶著銀元當盤纏,那些兩袖清風就跑來湊熱鬧的傢伙,是不是以為自己不食人間煙火,用不著吃喝,像神仙一樣睡在雲端?

  「從今而後的吃住,你們自己用碎銀付。」

  左一招言簡意賅的微笑還擊,讓華鈿青閉上嘴。

  「往後我不玩物喪志,要見賢思齊。諸位好友若惹出了麻煩、捅出的樓子,我必會不請自來地湊熱鬧、大肆破壞……諸位歡迎否?」

  右一記裝傻的回馬槍,封住了郎祈望大放厥詞的毒舌。

  至於最後一件事……蕭證自認絕非弱不禁風,而且就算他弱,那也不是冬生跑掉的理由,可是他沒責任也沒義務跟他們說明。

  「呃……」黑眼珠滴溜一轉,華鈿青找回了舌根,嚥下一口大氣地開口道:「嘿嘿,大夥兒也只是說一說、鬧著玩兒的,你別當真。」

  「對、對、對!」郎祈望馬上搭便船地說:「仔細想想,你蕭證蕭大少博學多聞、見微知著,觀星而知天下事又才華洋溢,是眾所公認的,一點兒也不需要改進。要改,也是我們的腦袋改,我們才該換腦袋!」

  兩人前倨後恭的態度,讓茅山輝捧腹直笑。「你們倆也阿諛奉承得太過了些,早知如此,方才就別逞一時的口舌之快,觸怒了蕭證。」

  「你好像忘了……」郎祈望不滿地提醒幸災樂禍的邪氣男子,道:「剛才講話得罪蕭證的,好像不只我們倆唷,金山銀山,把蕭證當成聚寶盆的人,不知是何方神聖喔?」

  茅山輝的笑容抽搐了下,收斂起唇角。「咳、咳,咱們也耽擱得夠久了,還是快點啟程去捉拿逃奴鄔冬生吧!」

  「這提議好。」

  「我們走吧、走吧!」

  大夥兒忙不迭地附和,掉轉馬頭,直往下山的路。

  「……不是逃奴。」

  在眾人的身後,蕭證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地開口糾正。

  「——是逃妻才對。」

  「咦?」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著蕭證。錯愕的錯愕、吃驚的吃驚,有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我已經向我爹爹挑明了講,我要與冬生白頭偕老……所以,冬生不是奴才,是我蕭證未正式入門的『媳婦兒』。」要說是「兒婿」也行。

  「咦咦咦……?!」

  他們訝異的理由,並非蕭證與鄔冬生的斷袖情,他們只是沒想到蕭證會做得這麼徹底、這麼不留轉圜之地——這、這……這,莫怪可憐的鄔冬生會丟下蕭證,一走了之。

  這個爛攤子,該由誰、又該怎樣收拾的好?每人臉上都浮現了同樣的疑問,也同樣的無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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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郎心如鐵〉之卷

  一、

  空有「天下首富」的虛名又如何?

  此時此刻,蕭炎深切體會到千金難買人心,更難解父子衝突的真理。

  繃緊著臉,凝聚在長子俊朗五官上的苦澀眼神,再三地梭巡兒子的眼底,不放棄最後一點點的希望,想在那黑漆漆的雙眼裡,找出一點心虛、找出一點遲疑或猶豫,好驗證自己方才聽到的一席離經叛道、大逆不道的狂妄空話,不過是為了激怒他而生出的誑語虛言。

  但是……從容不迫的堅定、深信不疑的信念……在他的眼睛裡面,沒有蕭炎得以乘隙動搖的情緒,難掩失望之餘,再追問一遍。

  「是不是這陣子爹逼你早日成親逼得太急,你才捏造這樣的謊言,好從相親地獄裡脫身呀?你老實跟爹講,爹不怪你。」

  宛如溺水之人,巴著救命浮木不放。

  「……不是。孩兒早有這想法,但一來此事非我一廂情願能作主的,二來我也苦無時機向爹坦言。」

  意思是——眼前不但時機對了,他們也兩情相悅了?

  「爹,孩兒是認真的,孩兒的終身該由孩兒自己作主,請爹成全。」

  荒唐可笑,自古「男當娶、女當嫁」才是亙古定律,豈容兩個帶把兒的戲談婚嫁?離譜可悲,主子不計分際、奴才不守分寸,才會演出這樣一齣「門不當、戶不對」的荒腔走板戲碼!

  蕭炎都快被氣死了,還要他成全他們倆?D_A

  「爹不相信,就算你這孩子胡鬧,冬生總也知道分寸才是!」逃避現實,蕭炎拚命想證實長子所講的是一番虛構的謊話,絕無可能。「否則數年前他又何苦來找我告白,求我將他調離你的身邊?當時他不過是對你的吸吮起了點反應,便自責得像是要投海自殺般痛苦,連爹安慰他年輕、精力充沛的男子發生這種事沒什麼不自然,都減少不了他的內疚。

  「我看他那副模樣,心裡還高興著我給你挑了個好隨從,認為有這樣知錯能改、誠實不諱,一心為你好的屬下,對你的將來也是好的,爹才不計較此事,挽留下冬生……他明知道這是錯的,不可能明知故犯!」

  難道這一切,全是蕭炎當年留下冬生的錯誤決定造成的?要是那時候自己照冬生所本,辭退了他,就不會發生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情況嗎?

  本爺是自作自受嗎?

  蕭炎滿臉錯愕,蕭證卻是滿面微笑。

  「竟有過這種事?傻冬生。多謝爹,沒辭退了冬生。孩兒現在能與冬生雙宿雙飛,全要多謝爹當年的決定,間接成全了我們。您現在更沒有理由拒絕孩兒了。」

  糟了!怎麼越說越黑、越說越像是一回事了?

  「我要是不成全呢?」

  長子常駐閑雅微笑的唇畔,無奈地抿為苦笑。

  「你想怎麼樣?說呀!」孤注一擲地要他掀開底牌。

  「……請爹將我逐出家門。我會帶著他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過我們的日子,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你這不肖子!打算要一走了之,丟下這個家不管嗎?」怒目橫眉。

  也不想想,蕭炎奮鬥一輩子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龐大家業,若是無兒孫傳承香火,那他多年來為了這個家所吃的苦、所受的罪又有何意義?他自覺像一座被抽乾了水的枯井,再也擠不出半點水的井底,乾到只剩龜裂的土塊——空虛極了。

  「爹爹身體硬朗,大夫都說您長命百歲不成問題,又何須什麼接班人?即使不肖子離開這個家,您還有方弟陪在身邊,方弟天資聰穎、開朗活潑,不似孩兒朽木難成大器,假以時日必能成為爹的得力助手。」

  竟拿小他八歲的么弟來當擋箭牌,蕭炎心痛難當。

  「好一番看似通情達理,實則狗屁不通的歪論。你完全不顧爹多年來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也就罷了,連皇后娘娘是怎樣提拔你、厚待你,你都給拋諸腦後了嗎?你這忘恩負義的壞東西!」

  「娘娘那邊,我會自己向她稟報這一切的,就算娘娘要怪罪什麼,全部責任由孩兒一人承擔,絕不會連累爹爹與家裡。」

  哼!蕭炎不由得在內心搖頭,為蕭證的過度天真爛漫而輕嘆。

  自己深得娘娘寵愛的理由何在,長子根本不明白——天底下知道這天大秘密的,包括自己在內,也不過區區三人——竟敢斷言娘娘不會遷怒到蕭家上上下下,禍及九族?

  一思及此,蕭炎的怒火反被恐懼替代,誅連九族的重大危機,教他不得不冷靜下來思考。

  「假使爹爹願讓個一萬步……」晴天霹靂的巨大打擊與時遞減,在消化了衝擊的力道之後,蕭炎重新站穩腳步,秀出了一代巨賈工於心計的精明本色,狡獪地揚起眉。「接納你們的事,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他的想法、他的立場又如何呢?」

  蕭炎彎起唇,感覺風向又吹回了自己身邊。

  入門後一直以遊刃有餘的態度主掌全局的蕭證,初次顯露出侷促的神情。

  「既然照你所云,你倆互有愛慕之心,情難自抑,已私定終身,怎麼今日只有你一人在此?冬生呢?」

  蕭證斂著眉心,擱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如果冬生和你有同樣的心意,何以不見他的人影?以爹對冬生的瞭解,你所言不實吧?其實,只是你佔了他的便宜,他礙於你是主、他是奴,不得不低頭委身,根本無意與你長相廝守。」犀利地再說。

  「絕對不是!」蕭證立即斬釘截鐵地否認。「孩兒句句屬實,我倆是真心相愛,真心要——」

  「那就帶冬生一起到爹的面前,一塊兒把話挑明了講。爹要知道,他真有覺悟要在這家中與你廝守終身嗎?以他拘謹的性子,可受得了旁人的流言蜚語?他真想捨棄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總管之位,以一介男妾的身份,飽嚐他人歧視的眼光,服侍你一輩子嗎?」

  緊皺著眉,咬緊牙根地說:「冬生不是男妾!孩兒不會容許任何人欺負冬生,我願以生命保護——」

  「但是爹爹從頭聽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說。裡面沒有冬生怎麼想、怎麼說,不是嗎?」

  蕭炎插口打斷,完了又揮一揮手,道:「爹聽夠了,你要是不能讓冬生站在爹面前,親口說出他想和你廝守終身、白頭偕老的話,爹是不會考慮,也用不著考慮此事的。我會將此事擱下,當作沒發生過,你回房去吧。」

  「……」

  蕭證臉色凝重,僵持於原地,動也不動。

  「回去、回去!」蕭炎再趕。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留下一句話。「無論您如何刁難,孩兒絕不打算放棄,爹。」終於告退離開。

  書齋的門才關上,蕭炎立刻呼地大喘了口氣。

  靠著「拖」字訣,暫時度過這一難關。雖然不是長久之計,起碼給自己一點點時間,找出個兩全其美而非兩敗俱傷的解決方式。不過自古情義難兩全,想要兼顧義氣與人情,只怕會落得兩頭皆空……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蕭炎只能以蕭家人為優先,對冬生這孩子只好說抱歉了。



  蕭證以為能藉著出其不意、先聲奪人,攻爹一個措手不及,再下一城。可是爹畢竟不是尋常人,憑著三腳貓的小把戲,便要老謀深算、見多識廣的老狐狸束手就範,是輕敵也是妄想——最後敵不過爹的敏銳,一下子就點出「要害」,自己敗下陣來,並不意外。

  走出爹的書齋,離開主宅大屋,步向一路通往別苑,建造得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的氣派長迴廊。很多初訪蕭家的客人都說,光是這長廊與兩側花木扶疏的美景,就讓人在此流連忘返,不想離開了。

  蕭證知道,生於這個首富之家,不知是天下多少人盼望成真的美夢。蕭證也不是不明白,在這苦難多於福氣、折磨多於好運的人世間,僅僅不愁吃穿的這一點,他已經是個有福之人,於情於理他都該滿足於現狀了。

  但是……

  難道吃得飽、穿得暖,人生就了無遺憾了嗎?

  難道籠子裡的金絲雀,會因為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便停止思念籠外恣意飛翔、無拘無束的日子?

  難道穿金戴銀的人,連心也得一併冷硬無情,徹底將自己當成鞏固地盤、傳承香火,加權增勢的道具,才是正道?

  蕭證願意放棄吃得飽、穿得暖的待遇,只求一個了無遺憾的人生;他願意淋雨吹風、曬日受凍,只想自在張開雙翅,盡情地飛翔。甚至,有人願意與他對換的話,除了冬生非留在他身邊之外,金銀財寶、權勢名聲他都樂意交出去。

  這不是自命清高、自命不凡,這是他在瀕臨窒息前的自救之道。

  從他尚在襁褓開始,沒有一天不被拘禁在「繼承家業」、「傳宗接代」的兩大囹圄裡。懵懂無知的幼年時期,這牢籠還顯得寬敞舒適,無罣無礙。一旦他漸漸成長,那些禁忌的鐵條一根根地逼近,阻絕了他的去路,限制了他的腳步,他才知道……原來自由早被剝奪了。D_A

  他的人生,有許多事是由別人作主。

  大自他的未來,爹爹早已決定他要按部就班地繼承蕭家五花八門的事業。小到他的穿著,日常生活是貼身隨從來決定,若有喜慶宴會的場合則給娘親選擇。甚至連他該學些什麼、培養什麼興趣,全由塾師替他決定。

  他記得當初塾師問也沒問他想不想學棋,便強行替他安排下棋課時,蕭證不想接受,乾脆裝病躺在床上,消極抵抗,氣得爹大罵他懶散不長進——



  「少爺,您為什麼不想去?」

  「……為什麼大家的話,我都得聽?爹爹的話、娘的話、師傅的話……我不聽都不行嗎?」

  「那是因為……以後等少爺變成了老爺,大家都得聽你的話了,所以少爺現在得多聽、多學、多看看。」

  「……」

  「您不喜歡下棋嗎?小的沒機會學棋,但是一直很想學會它!不如少爺好好地跟師傅學了,再來教小的怎麼下,這樣,以後小的就可以陪少爺下棋、相互切磋了。」

  「……」

  「您不願意教小的?」

  「明知故問。」

  「呵,咱又不是少爺肚子裡的蟲,少爺不說好,我哪敢自作多情地假設?」

  「……咱幾時跟冬生說『不好』過?」

  「那,冬生先謝過少爺大力成全小的想學棋的心願。」

  「唉……」

  「少爺怎麼還是不開心?」

  「我討厭的不是學新東西,而是我做的,全是別人給我定下的事。我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我卻不知道。」

  「少爺想做的事,小的知道。」

  「你知道?」

  「少爺不是隨時隨地、常常都在做嗎?」

  「?」



  嫣然一笑的冬生指著天上,頑皮地吐舌,回答他「看著老天爺發呆」的模樣,至今仍舊歷歷在目。

  ——回憶起當時的片段,彷彿人人熠熠生輝、處處洋溢著歡樂的光彩,他們是那樣的無憂無慮、歡歡喜喜。

  蕭證終於找到了一件自己擅長做、喜歡做,且非別人為他選定,是完完全全出於他自我意志想做的拿手之事——他觀天、觀風雲、也觀日月星辰。這固然值得他高興,可是冬生對他的透徹理解、擁有冬生這一個最強而有力的夥伴,吾道不孤的喜悅,這些才是讓那時候的他安於現狀的最大理由。

  然而歲月不可能停滯,人不可能不成長、不改變。

  朝暮相處、情同手足的隨從兼知己,忽然有一日,搖身一變成了見習總管,離他而去。

  蕭證這才意識到自己最依賴、身邊最不可或缺的人是誰,而且那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也早已不僅止是奴才、青梅竹馬,還一下子超過了家族、超過了同窗友人,高居首位。

  鄔冬生。這三字,有一段時期,帶給蕭證無法成眠的苦惱,也帶給蕭證不少酸酸甜甜、忽喜忽憂、愁紅慘綠的日子。

  因為一點點誤解,蕭證以為冬生的心另有所屬,也因為這個誤解,蕭證一度讓出冬生。

  雖然他很快就反悔,事情卻是覆水難收,冬生坐上總管一職,縮短了他們相處的時間不說,還拉遠了以往心意相通的距離。

  冬生開始以「主子與奴才間的分寸」、「兒時與成年的分別」等等口頭禪,拒絕讓蕭證繼續混淆友人與奴才的角色。像以前那樣,站在朋友立場給意見的情況,或以往公私混同的相處之道,亦不復見。

  小時候,冬生眼中,蕭證是「少爺」也是「蕭證」。

  有一陣子,蕭證只剩「少爺」。

  要不是一場皇后娘娘下令舉辦的相親宴引發的種種風波,在蕭證與冬生之間投下了掀起浪濤的巨石,到現在蕭證可能還只是「少爺」也說不定。

  所以爹錯了,蕭證不但沒氣爹與皇后娘娘聯手逼他相親,反倒還想感謝他們賜與自己一個大好機會——澄清他對冬生的陳年誤解,也讓他看清了冬生口口聲聲「少爺」的底下,有著怎樣的真心真意。

  這又是一門冬生給他上的課——行動勝於雄辯。觀其行知其心,與其聽冬生怎麼說,實際上他為自己做了什麼,那點點滴滴的行為更重要。

  蕭證回到建在別苑中,他專用的「鷹之屋」。敲了門,貼身侍童阿壺便馬上開門迎接。

  「少爺,您回來了。」

  阿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兩人進了迎客的主廳。這時養在巨大鳥籠內的夜行鷹,見到主人回來了,興奮地揮舞翅膀,騷動著。

  「小的已給您備好了熱水,隨時可以入浴。」

  「嗯。」

  他先打開鳥架底下的木盒盒蓋,取出一小塊生鼠肉,往空中一丟。褐色飛鷹立即展翅撲向它,姿態優雅、行動俐落地在它落地前叼住。

  看鳥兒啣著肉塊回到巢穴中享用,蕭證轉往寢室,問道:「總管呢?」

  「鄔總管他在一炷香前,就已經回到這兒。我剛剛送茶去給他的時候,見他伏在案前睡著了。」另一名侍童阿瓶回道。

  頷首,蕭證讓侍童們回去休息,躡手躡腳地走入寢室內,不想吵到冬生——但他多慮了。

  僅點著一盞油燈的昏暗屋裡,側趴在雙臂上的人兒睡得既沈又香,一點兒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或許是冬生從小就做貼身侍從,得隨時待命而養成了淺眠的習慣,通常只要一點點動靜,他就醒了。但今天卻不同,不但蕭證回來時的聲響沒吵醒他,連蕭證坐在他身畔,為他拂去掉落頰上的髮絲時,他都還在呼呼大睡。

  想是近來一連串、接踵而來的事情,讓他應接不暇,累壞了吧?

  尤其是這半個月,剛歷經一場瀕臨生死的意外,身子才剛恢復點元氣,旋即忙著準備迎接皇后娘娘到蕭家一遊的大事……晚上還有陪寢的重責大任。即便有著鐵打的身體,也會吃不消。

  蕭證望著他眼眶下方的紫黑暗影與蒼白臉色,情不自禁地伸指輕觸著憔悴的粉頰,蹙緊眉心。

  「嗯……」眼瞼向上掀起,長睫扇動。「少爺……您回來了?」哈啊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鄔冬生大伸個懶腰,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小的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您從老爺那兒回來,用膳了嗎?來點茶嗎?還是小的給您……」

  蕭證用簡單的搖頭,否定了全部的問題,大手捧起他的臉頰,奪走了他的薄紅雙唇。

  「……少爺。」

  耳鬢廝磨、口沫相濡間所逸出的輕嘆聲,有甜美、有靦腆。

  「今夜……小的……很累了……恐怕沒辦法滿足您……」尷尬地,飲下矜持地說。

  蕭證本來就想著今天晚上要讓冬生好好休息,所以這淺嚐即止的一吻,是止渴、也是滅火。摟著他的肩膀拍了拍,要他別擔心——親吻過冬生的眼瞼、眉心,最後輕啄他的唇。

  「一起睡吧,都累了。」

  「……嗯。」

  縱使兩人已有了「夫夫之實」,每當蕭證舉止言談露出了過度的親暱,冬生照樣難掩一抹不自在與羞澀——殊不知,他的純情模樣只會更火上加油地煽動男人的熱情,讓男人更想將他囚禁在自己的雙臂間,不讓他被自己以外的人看見。

  想一想,蕭證決定暫時別讓冬生知道,自己已經向爹稟報了他們倆非比尋常的關係。

  在自己面前,冬生尚且難以適應,又怎麼可能站在爹爹面前,接受他故意刁難的審問?那老狐狸想必會講些刺耳、椎心的話,離間自己與冬生脆弱的夫夫關係!

  不、不行,他不會讓爹爹得逞,破壞眼前這幸福安逸的日子。

  蕭證驀地緊擁冬生入懷。

  「少爺?」

  還好,今日也不算是一無所獲。D_A

  當年自己被冬生拋棄的原因,終於闡明了。冬生不是因為討厭他、厭倦當他的隨從,或是愛上爹爹等等曾出現在蕭證腦中那一堆天馬行空、荒誕不經的理由,而去做總管的。

  就這一點來說,自己與爹的一番談話,已經為他賺得了一樣無價之寶,太划算了。

  「……你喜歡我嗎?冬生。」

  倏地兩耳根通紅,張口結舌。

  冬生說不出口也無妨,蕭證只是問問而已,答案早在他此刻的表情上,幾年前就出爐了,不是嗎?

  笑吻住他張開的口,熄燈就寢。



  離開江家屯村,跟爹入京的初次旅程,回想起來,好像已經是上輩子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鄔冬生隱約記得,八歲那年,爹牽著自己的手,一入蕭府大門,所見就是成排怒放盛開的桃花樹,一團團粉粉、一簇簇桃桃,迎面而來,好不浪漫如人間仙境,好不美麗如天上極樂殿。

  那時候,爹與他之間,還有如生人般陌生,不是爹故意疏遠他,也不是冬生特別內向、難以打開心房。

  這是江家屯出身的人們無奈的宿命——在外給人當奴才,導致長年無法返家的男人們,經常只能靠著書信往返與形同守活寡的妻子聯絡感情,與兒女們更只能靠著兩、三年一次的返家省親,才得相會。所以夫與妻生別,父與子生疏,一點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喏,冬兒,這裡就是爹住的地方,也是以後你住的地方。爹的工作,是替宅子裡的老爺、少爺,打點大小瑣事,將老爺和夫人交代的事安排妥當。你往後的工作,則是陪伴證少爺……就像爹之前在家中跟你說的那樣,你記得嗎?」

  仰頭望著爹的和藹笑臉,冬生默默地點了點頭——其實內心相當的不安。

  他一點都不想到這個「仙境」來,因為娘哭得好傷心、好可憐。爹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候,娘和自己相依為命,沒有了自己在身邊,娘不就一個人孤孤單單了嗎?

  可是爹卻說「作為一個江家屯人,你就得習慣與爹娘、與家人分開的日子,因為最重要的不是我們,是我們將要伺候的主人。你要將主子的家,放在第一位,自己放在最下位,懂嗎?」

  冬生很想說「不懂」,但爹爹所說的話並不陌生,因為這些話,冬生早就聽村裡教導孩子們禮儀、讀書識字的老人家們說過許多次了。

  像是「一個好奴才,是絕對不可以忤逆主子的決定,擅作主張。」,或是「一個稱職的奴才,要時時刻刻注意主子的需求,隨時做好準備。」之類的話,村裡的孩子和冬生早已聽得滾瓜爛熟了。

  有時冬生會覺得他們說的自相矛盾,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一下子,說奴才不能自作主張。

  一下子,又說要先做好準備,主子還沒開口前,就送上主子需要的東西。

  到底奴才該怎麼做才對?該怎麼做才好?老人家們給的答案卻是「一旦你是個奴才,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的敷衍答案,讓冬生好生困惑。

  那些老人家和爹爹,似乎都認為時間到了,冬生自己便會懂了……真的嗎?冬生自己卻深感不安。

  也許自己不是個稱職的江家屯人;也許時間到了,自己還是沒辦法心領神會、融會貫通;也許自己會使爹失望、丟爹的臉?

  但是……

  「爹爹帶你到證少爺的房,先跟證少爺打個招呼吧。」

  當他在一間大得可以讓全村子的人一起睡的房間裡,見到爹口中的「證少爺」時,那一切的擔心,忽然都消失了。

  「證少爺,小的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兒子,名叫冬生。以後他負責照顧少爺您的起居、陪您玩兒。」

  胖嘟嘟、白皙肥嫩的臉頰,一雙渾圓、炭石般黑漆漆的大眼睛,頰上飛上兩朵紅雲——天底下竟有這般可愛的娃兒,著實讓冬生感到意外。

  接著,只見那胖娃兒先翻身、跪地,再撐起他胖胖的小短腿兒欲站起,卻前搖後晃地平衡不了身。

  「危險!」冬生想也不想地便奔了過去,一把捉住他滑不溜丟的小手,在他跌坐下來前,抱穩了他。

  一臉呆呆的小胖娃,似乎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看著冬生窮緊張的模樣,忽然咧嘴,格格格地笑了。

  「冬!」、「鼕鼕!」地喊著,還用小掌不停拍打著冬生的臉頰。

  講實話,還真有點疼。

  「證少爺很中意你的樣子。」見到這幕,爹蹲到了兩人身邊,訝道:「他不愛開口講話,居然會叫你的名字。」

  冬生忽然覺得這些小拳頭、小巴掌,也沒那麼疼了。

  爹笑了笑,摸摸冬生的頭說:「還有,你剛剛那樣保護少爺,做得很好。以後就像那樣子,隨時盯著少爺,別讓少爺發生危險就對了。」

  「我做得很好嗎?」冬生胸口中灌滿了驕傲。「我是個好奴才嗎?」

  「嗯,是個好奴才。我們家的冬生和爹爹我一樣,都是天生的奴才命,不愧是我鄔宗一的兒子,爹爹以你為傲。」

  爹的一席話,言猶在耳。

  但是爹若是知道,現在自己與少爺……爹又會怎麼想?他一定是大失所望,痛罵自己成了失格的奴才,然後將自己逐出家門吧?

  「你在想些什麼?」

  驀地,沙啞親暱的呢喃竄入了耳窩內,耳背被輕咬了一口。冬生打了個哆嗦,緩緩張開迷濛雙眼。

  誰能想像,當年那個胖胖的、肥嘟嘟又可愛的娃娃,現在竟成長為如此俊挺高大的美男子?

  ……而且,還成為支配他、欺壓他鄔冬生的可恨暴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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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試問鄔冬生是生得好看,或不好看?十個人中有九個,應該會回答「好看」。

  但若再追問,他是傾國傾城的美男子嗎?恐怕十個人中,就有十種不一樣的答案。

  這就好比所有的花兒皆美麗芬芳,但是芍葯、牡丹,各有千秋,人們也各有所好。一個豔、一個嬌,有誰能說芍葯一定不及牡丹吸引人、不及牡丹招蜂引蝶呢?

  不,其實冬生是芍葯、牡丹,甚至是路邊野花都不重要。D_A

  哪怕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稱牡丹美,蕭證也不會棄野花而就牡丹;即便天下人都稱芍葯香,蕭證就是愛野花的土味、愛野花的清淡草香。

  「喂,輪到你下了,蕭大少。」

  單手支頤,他坐在涼亭裡向外眺望,望得出神。

  「欸……」「仁永堂」兄弟裡的弟弟仁永源,往好友面前揮了揮手,道:「哥,我看你這盤棋乾脆放棄吧?這人不知神遊到何方去了。」

  「呵……」「仁永堂」兄弟裡的哥哥仁永逢,老神在在地拿起了蕭證那方的棋子,乾脆自己與自己對奕,並道:「秋天到了,賞楓的季節也到了。」

  「這邊種的都是花花草草,一棵楓樹也沒有,他賞什麼楓?」怪道。

  「一、不是他賞,是我們賞。二、不是,賞『楓』,是賞『瘋』——瘋子的瘋。」

  仁永逢揶揄起蕭證也是毫不手軟,他當真要挖苦一個人的時候,更勝毒舌王郎祈望。

  「我看他也不過是和平常一樣的發呆,哥怎知他得了失心瘋?」仁永源佩服不已地問。

  「外表看似雷同,發呆的內容可不一樣。」仁永逢舉起自己的主帥,吃掉了早已放棄戰局的蕭證,最後一將。「那一臉容光煥發、喜不自勝,整個人靈魂都出竅,腳不著地的樣子……嗯,咱肯定他是得了瘋病。」

  ——隨他們說去。

  瘋病也好、狂病也罷,蕭證心情好得不想和誰計較。他繼續望著與這廂涼亭遙遙相對,設於內苑裡,專門用來舉辦大宴的客廳。現在裡頭有十數名丫鬟勤快地打掃著,以及一個站在中央指揮著三、五名男丁搬桌弄椅的身影。

  「究竟看什麼看得這般起勁、這般著迷呀?」仁永源索性蹲下身,湊在蕭證身旁,循著他的視線高度跟著一塊兒看過去。

  不一會兒,他噗哧一笑。「哥的失心瘋說得不對,我看蕭證這叫走火入魔。欸,自幼到大,你們一個主子、一個奴才形影不離,日夜相處,同張臉看來看去,我們旁人看也看膩了,你還真看不厭!」

  蕭證可以輕易地反駁仁永源——你們兄弟不也是走到哪裡都成雙成對、不可缺一,怎麼你不會看厭了自家兄弟的嘴臉?

  「吶,蕭大少,你說一說鄔冬生是哪一點這樣迷人,能把你迷得團團轉?」

  仁永源盤起了手,歪著腦袋,疑道:「你不愛姑娘,我們就不提姑娘,就拿身邊的哥兒們來說好了。論臉蛋好看,郎祈望是比鄔冬生要嬌俏;論勾魂,誰能敵過茅山輝的妖眼;論男子氣概,當然是哥和我最有資格……怎麼你沒愛上我們這些哥兒們,偏偏中意死板板、不懂撒嬌,別說是風情綽約了,連調情的調字都沾不上邊的鄔冬生?」

  蕭證窺看的修長身影,在宴客廳內的工作似乎告一段落了,自他視野所及的範圍內離開,他這才懶洋洋地回過頭,聳聳肩。

  冬生的好,他自己知道就夠了,幹麼跟旁人分享?他可不笨。

  仁永逢瞅了蕭證一眼後,便笑嘻嘻地告訴弟弟。「呵呵,你提這問題可真傻。自古情人眼中出美人,你說的那些缺點,不湊巧便是蕭證中意他的地方也不一定。」

  一愣,想了想,仁永源大大點頭道:「不愧是哥,你這麼說弟我就懂了。海畔有逐臭之夫,天底下或許就有人喜歡不嬌不俏又不勾魂的凡夫俗子。」

  其實仁永源認為鄔冬生以一個奴才的身份,沒有養尊處優的好日子可過,還是天生麗質地養出了一身細皮嫩肉、清俊爾雅的氣質,沒有半點粗莽、卑微的土奴才味,實屬難得了。

  「你總算開竅了。」仁永逢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頭髮。「知錯能改是你的長處,要好好保持下去。」

  「是,多謝哥的指點!」

  見兩人你褒我捧,互相抬愛的模樣,蕭證心想這對情感好過頭的兄弟,還有資格論人長短與喜好嗎?站起身,抖一抖渾身掉落的雞皮疙瘩,也該去做點正經事,將尚待完成的下期星卦給寫出來了。

  「證少爺……」

  最近冬生在日頭高掛時,總是躲蕭證躲得緊緊的,怎麼今日會難得主動地找他?

  「方纔收到了一封宮中差來的信,指名要交給您。上面沒有娘娘的官印,應該不是皇后的懿旨。」

  他將信交到蕭證手上的時候,「仁永堂」兄弟上前一左一右地將冬生包夾在中間,兩人瞅著他上下打量著。

  「兩位有什麼事嗎?」冬生訝道。

  「呵呵,以前沒仔細看,如今好好地端詳,這吹彈可破的薄臉皮,似乎還挺可口的耶,哥。」

  「嘻嘻,一塊璞玉經過了琢磨,身價自是不同凡響、不比從前啊,弟。」

  見冬生蹙緊了眉頭,火氣隱隱要爆發開來,蕭證便搶先一步拉了人就走,把「來者是客」與「待客之道」全丟在腦後了。反正這兩兄弟嚴格說來也不算什麼客人,他們自己會找到路回去的。

  「少爺,您要帶小的去哪裡?小的還有活兒要幹……」

  欸,蕭證嘆冬生,只要與他自己無關的事,他就機靈得很,反之一遇上自己的事,他就是木訥附帶遲鈍。

  要帶你去哪裡,用得著說嗎?

  自是沒人打擾,又可以躲開眾人眼光、高高興興獨處的地方。

  「……少爺!」冬生在腳底用力,消極抵抗。

  蕭證拖著他往前邁了幾尺,這才回頭開了金口道:「我眼睛很累,不想看信,你來唸給我聽。」

  有了這個藉口,冬生總不能推辭了吧?他可不能忘了,總管的活兒要做,隨從的身份他也得照應到。

  「晚上回到鷹之屋再唸給少爺聽,好不好?」試探。

  「我現在就想知道信裡寫了什麼。」堅持。

  當冬生陷入遲疑的時候,蕭證再佐以最後壓軸的絕招——緊迫盯人。

  不過須臾,冬生便作出讓步的決定。

  「……請問少爺,您希望小的在哪裡唸信給您聽?」認命一嘆。

  蕭證燦爛地笑了。



  假如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留在這一刻……

  合著眼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特有的清新乾燥空氣,滿足地沈浸在這心曠神怡、徹底放鬆的場景中。

  躺在遠離眾人、遠離塵囂的一葉輕舟上。

  仰著頭,頂上是日落時分的滿天彩霞。枕著軟硬適中的大腿兒,窩在溫暖的情人身上。情人唸著信上的字字句句,他只顧著陶醉在冬生溫柔起伏的好聽聲音裡,完全沒把「信」聽進耳朵裡。

  「少爺,您有在聽嗎?」

  狐疑的聲音在耳邊幽幽地飄過。

  閉著眼,蕭證一臉愜意地哼了哼,表示自己聽見了。

  「你根本沒專心在聽吧?」指摘地一看,繼而無奈地重新再說一次。「這是阿春捎來的信。說她已經順利到宮內,由最下級的宮女司使做起。」

  換句話說,就是專門給其他宮女、命婦們跑腿的?蕭證想起這個一、兩個月前,前來參加自己的相親宴——不過更像是誤入重重森林的小白羊——帶點土氣,直率純樸的小姑娘,如願地入了宮中,便替她感到高興。

  她說過她的心願就是在宮中歷練一番,靠自己的力量出人頭地,現在總算入了門。只是宮門深似海,但願阿春姑娘在那七情六慾、腐敗權勢的大染缸中,能不被吞沒,堅強地走出自己的道路。

  「少爺,您得給她回個信。」

  有點懶、嫌麻煩的蕭證,一口回絕了。而且,接下來也不出他所料,認為相挺阿春才叫義氣的冬生,氣呼呼地同他理論起來。

  說鄔冬生很死板?硬邦邦?正經八百?呵呵,那是因為他們都沒看過冬生的這一面。

  焦急窘困的紅通通臉蛋,反常的可愛。

  蕭證故意提出了交換條件,一半是挑逗、一半是想看看被惹怒的冬生,逼到最後會有何反應?——他非常好奇。

  但是,事態驟地脫出了蕭證的掌控。

  「……我要離開這裡,免得又被你的詐欺話術給騙了!」

  被蕭證逗到氣急敗壞的冬生發出怒吼,完全忘記了他們身在何方,失去了平常穩重的舉止。

  「笨蛋!你那樣搖,可是會翻船——」

  結果蕭證的話還沒說完,他們倆就雙雙落水了!

  早一步警覺到危險的他,落水後反應較快地穩住划水的動作,反觀一下子慌了手腳的冬生連嗆了好幾口水,要不是他上前搭救,誰知會不會鬧出天大的遺憾?

  一個弄不好,就會丟掉小命的意外,讓蕭證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說,也讓他在兩人雙雙上岸之後,口不擇言地罵道——

  「你這傻瓜!你太不小心了!在你承認自己早已愛上我之前,不准你死!聽到沒?」

  冬生那瞠開的大眼,頓時讓蕭證回過神。糟糕,自己怎麼說出來了?雖然早晚自己都得說服冬生,和自己一起到爹的面前去爭取長相廝守的機會……但是現在時機成熟了嗎?

  苦惱地一瞥,冬生的神情說明了他可不接受蕭證敷衍了事,蕭證也只好豁出去地將「怎樣?我『是』知道了!」、自己與爹爹告白過兩人的關係,及冬生不再做他隨從的內情,一五一十地說出口。

  冬生聽完後,呆若木雞,聲音哽咽地控訴蕭證,明明答應過不把兩人的關係說出的,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現在我再也不能待在蕭家了。」

  不待在蕭家又如何?只要能待在自己身邊,只要他們還有彼此,這不是最重要的嗎?

  難道「蕭家總管」的這個地位,在他心中,比起我蕭證更重要?

  但他的疑心暗鬼,立刻被冬生的下一句回答給抹消了。

  「……這樣小的就不能陪著您了呀!」

  如果眼前有座天下第一高的山,蕭證會馬上攀到它的最高處,站在那兒朝著天下人狂吼出自己內心的喜悅。

  事實是如此明顯地攤在那兒,證實了自己向爹誇下海口的「兩情相悅」絕對不是謊言,冬生的心裡是有他的,冬生的心是屬於他的!

  「你、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冬生傻了、呆了,有種「他再也認不得眼前的男人,他真是證少爺嗎?」的傷心感。

  因為證少爺在老爺面前,公開了他們的關係,他再也沒臉待在他身邊了,而證少爺的回應竟是滿臉的笑?!

  眼前視野一片模糊,眼眶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

  不甘心。

  好不甘心。

  自己好像捧著千金萬銀,進貢給無情無義的名妓戲子的傻瓜,等到床頭金盡也恩斷義絕。他雖然窮,給蕭證的不是金銀財寶,可他給的忠心不貳,絕對真金不怕火煉,是沒有一絲絲雜質的純金!

  驀地,眼前一暗,男人的腦袋遮擋住冬生瞠大的眼,四唇相觸。

  「唔……」

  ——他怎敢?他怎能?欺人太甚!

  一剎那間的錯愕一過,冬生奮力地一推。但這一掌宛如推在一堵紮實高牆上,穩如巨山,無法撼動。

  不但這樣,蕭證還吮住了他的舌,熱舌靈巧地探入了他口中。

  「嗯……唔……」

  蠻橫佔領的吻,讓他透不過氣,鼻腔歙張著,噴發出了急切、熾熱的呼息。

  ……他們,不是都結束了嗎?

  但是蕭證霸著他的唇不放,熱情如火地索求他的行徑,根本和方纔的言行背道而馳,攪得冬生心好亂、無所適從。

  蕭證卻沒給他時間思考、沒給他等待的空間。

  「不要……」

  拉扯開冬生潮濕的腰間繫帶,剝開貼在皮膚上濕巴巴、顏色也像鹹菜般的外袍,探索著他的薄胸。

  在這短短不到三個月中,冬生的身子已經從一無所知的處子,徹底被蕭證的手、蕭證的唇、蕭證的舌,教會了何謂銷魂蝕骨的歡愉。

  只要他掐弄著冬生淺薔色的乳頭,一股熱流便會往下肢匯流,雙臀深處起了小蟻攢動般的搔疼——這形同肚子餓了,五臟廟就會咕嚕響般的本能反應,早已經不屬於冬生意志能掌控的範圍了。

  「哈啊……啊嗯嗯……」

  被釋放的雙唇,漏出了連自己聽了都會臉紅的嬌喘——充血突出的乳珠在濕熱粗糙的舌尖一波波的舔弄下,益發地紅腫。連男人換氣時流動的冰涼空氣,都會讓他的皮膚泛出粉紅色的小疙瘩。

  夠了,不要再咬了!

  ……拜託,別再刺激那裡了!

  冬生喘息著,扭動著肩膀,動手拉扯著蕭證的長髮,想盡辦法要推開、遠離他。

  不是因為痛到受不了,而是堆疊在體內淫靡的疼,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快逼瘋他了。

  褻褲裡的分身,違背心意地高昂而起。

  「冬生……」

  他仰眸望著俯瞰著自己,暫時歇手的蕭證。

  「明天……我們一起去見爹爹。」

  男人微喘著,大手探向他的臉頰,親暱地以拇指、食指,不停撫弄著他的下顎與耳後,像是一刻都無法不碰他,溫柔繾綣地說。

  那發自內心開心的神情,看得冬生一愣愣。「咦?」

  蕭證含著笑,低頭,雙唇掠過了冬生的鼻端,埋入了他的頸項,沿著凹弧處印下斷斷續續的囓吻紅痕。

  「一起……告訴爹爹……」

  冬生吞下顫抖。

  「……說我們彼此相愛……爹爹就會成全我們了。」

  什麼?

  ——相愛?

  誰與誰?我與證少爺嗎?

  但他們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才,不可能相愛的呀!

  人與人相處久了,日久生情,他們之間就算有了主僕之情,也並不奇怪。

  可是相「愛」?

  他們之間要怎樣存在著「愛」?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裡呀!

  自己的世界裡,主子是自己貢獻出一切心力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能高攀的對象。即使這段時間當了主子的男寵,冬生依然認為這只是「工作」,和總管、和貼身隨從一樣,只是因應主子的需要而做的活兒。

  如今蕭證一句「相愛」,卻讓冬生感到既是惶恐、又是困惑……

  這時將自己與冬生剩餘的衣物全都解了下來,蕭證重新抱起了冬生,讓他背靠著胸、腿貼著肚,雙膝分立地坐在自己腿間。

  「啊……」

  咬著冬生的耳後,從後面伸過手,盈握住了桃色分身。

  「往後,我會加倍地疼愛你、珍惜你,這一輩子你只管跟著我走就對了,冬生。」

  對?這怎麼可能是「對」的?這和他此生中所學得的奴才之道徹底相反,完全不一樣呀!

  ……可是冬生的理智不清,根本毫無辯駁的機會。D_A

  「啊嗯、嗯……」

  耽慾的年輕肉體,已經搶先凌駕了腦子,往著比自己年少三歲的狂妄支配者那一廂傾斜。

  桃紅色澤的慾望分身,更是在他上下套弄的掌心中迅速地茁壯、成長,鈴口泌漏著貪慾水珠,咕滋咕滋地發聲。

  哈啊、哈啊地,男人的牙時而陷入他頸側的柔膚,時而啣著他軟嫩的耳肉,沈重、亢奮的熾熱喘息更是不間歇地壓迫他的耳膜。

  「……想去了嗎,冬生?」

  邪惡的勾引,墮落深淵的誘惑,自己被自己的慾望綁架而動彈不得。

  搖著頭。「不……」

  「已經這麼硬了,還不想去?」訝異,沙嗄的笑聲旋即貼著他耳窩,性感地響起。「那好吧,我們問問另一個誠實的小口怎麼說。」

  沾著透明愛液的指頭,循著冬生婀娜腰椎的曲線終點,探往靜蟄於雙丘間的貞淑秘瓣。

  「啊!……不要!不要!」

  入口被揉弄,弄開來。

  插入其中的細長硬物,先在邊緣徘徊,再淺入短出地勾搔邊緣。

  承受著這外來、不該有的刺激,秘瓣狂亂而不規則地抽搐著,一如他雙腿中央脆弱敏感的肌肉,一陣陣、一波波不知來自快感或來自羞恥心的簌簌痙攣。

  「你要再更放鬆一些,冬生,否則我進不去呀……」

  胡說!

  眼角噙著不聽使喚的淚光,他奮力與體內波濤洶湧的歡愉浪潮對抗。

  鬼扯!

  明明那兩或三根侵門入戶的……插得越來越深……還轉動著……不停與潮濕的內襞摩擦,都發出淫猥聲響,他自己都聽到了。

  「哈啊、啊嗯嗯嗯嗯……」

  倏地,眼底爍現出白光,雷擊似的快意,宛如滿天星斗般直衝腦門而來。

  冬生連想忍都忍不住,鼓脹雙囊猛地一緊搐,那堆積再堆積、填滿再填滿的精囊,便再也裝不下更多的男性精華,自泉口衝出了。

  哈啊、哈啊、哈啊地,虛弱地喘息著,渾身有如棉花般,只能四肢無力,緊閉著眼,躺靠在男人懷中稍事休息。

  男人的手指移開了,秘蕾也從激動的抽縮蠢動,由外而內地恢復徐緩的收合蠕動。

  「你在想些什麼?」

  蕭證讓冬生仰臥在乾燥樹葉堆上,撫去他汗濕額頭上黏濕的髮。

  他發出的問句,卻是過了好半晌之後,順過了氣的冬生,這才緩緩張開迷濛的眼,陶然、微嗔地盯著他。

  「……想你。」冬生分段地說:「想我好好的一個證少爺,怎會……成了欺壓人的暴君。」

  這樣就叫欺壓嗎?

  蕭證咧咧嘴,回答他道:「我是暴君,你就是讓我墮落的一代妖姬了,我會這樣……責任在你。」

  要不夠,是因為你的嘴太甜、皮膚太香,含住我的部位又緊、又柔軟。

  蕭證的話,引起冬生抗議的拳頭。

  他捕捉住它、親吻它,止住了冬生的不滿,再封緘住冬生的小口。

  愛到欲罷不能,也是因為你的人太好、太善良、太容易被我欺負,卻又包容我到天荒地老。

  同時,單手高高撐起了冬生一邊的膝蓋,順勢將硬挺的分身,搗入早已柔軟、鬆開的薔色菊穴……

  「唔唔唔……」

  「嗚……」

  完美地包裹,宛如為他的男刃量身訂製的緊鞘。

  在結合住彼此,聯繫住兩方快感,幾乎令人一剎那間斷了氣的強烈一刻過去之後,蕭證停頓、等待中的腰桿,再啟前進、後撤的交配節奏。

  「哈啊、啊嗯……少……少爺……」

  搖晃著腦袋,如同醉酒之人酩酊的神情,出現在他工整端莊的臉上——雙頰脹紅的情潮、苦悶的眉心,哪怕是勾人的妖精、吸精的狐狸都不及的妖冶,都難敵的放蕩。

  是呀,怎能怪我呢?

  蕭證驟地加快在他裡面抽送的節奏。

  「啊!嗄……啊嗯……」

  梗著氣、啜著息,冬生狂亂地揪緊他的肩膀,難敵摧花強刃的部位,泛起了一波波欲仙欲死的極樂痙攣,將男人吸得更深、咬得更緊。

  無法抗拒來自你的誘惑,我才是被害者,我這一生都將是你的禁臠,你還有啥好不滿的呢?

  因此,蕭證一點兒也不內疚。

  「不行……啊嗯……啊嗯……啊嗯嗯嗯……」

  「哈啊啊啊……」

  深深地插入、抽出,品嚐著瀕死前渾身熱血沸騰的醉人滋味,縱使他打破了該遵守的約定,只要能得到冬生,一切責難、臭名,他都甘之如飴地承受。就像他願意無數次地在冬生的體內,一再地死亡、一再地重生……



  醒來的時候,觸目所及是陌生的景致,最初讓蕭證怔了怔。

  噢,對了,昨兒個自己與冬生掉入了人工湖,游上岸後,在岸邊的草地上,他們……後來由於天色也晚了,他便抱起了渾身無力的冬生,進入這屋內。

  這是多年前為皇后娘娘來訪而造的別苑,雖然有很久一段時間都沒有人使用它,幸好爹爹堅持這別苑在娘娘有生之年都不能荒廢,長期派人到此處打掃,所以保持得還算不錯,乾乾淨淨的,連棉被、寢具也是一應俱全,讓他們昨夜睡了個好覺。

  蕭證伸了下懶腰,他們也該划船回大屋了。冬生人呢?

  他在床畔矮几上找到摺得整整齊齊、晾乾了的衣物,這代表冬生早自己一步睡醒——可是冬生跑去哪兒了?

  他換上衣服,又將別苑裡裡外外找了一遍,只差沒將這座人工島翻過來,就是不見冬生的人影,彷彿他已經憑空消失。

  只是,人當然不可能說消失就消失,蕭證知道另一個「答案」的可能性更高。他走向碼頭,跳上一艘備用的輕舟——向來盡忠職守的冬生十之八九是先回對岸的大屋去了。



  蕭炎不願意見到這種情況發生,但他也早已料到,此事早晚都會來臨。所以他在打開鄔冬生留下的這封信之前,心裡已有個譜了。先前未雨綢繆地減少了冬生負責的工作,和一些其他預防萬一的安排,如今可就派上了用場。

  開了信,還沒開始讀,就發現上頭的字與冬生一向工整的字跡相較,稍嫌潦草凌亂了些,可見是在倉促、忙亂的心情之下所寫的信。

  蕭炎再往下讀……

  「爹,孩兒有事求見。」

  這麼快就來了?蕭炎將信收回袖裡。「進來吧。」

  蕭證推開門,進入書齋後,先是左張右望,一副不知在找什麼東西的模樣。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看回自己爹爹身上,蕭證微有不滿地說:「冬生應該有來找爹吧?」

  「鄔總管?」蕭炎搖著頭。「並沒有,今早都還沒看到人呢。怎麼,他的人不在府內嗎?爹不記得今天有派他去外面收帳。」

  「爹真的不知道冬生去了哪裡?」臉色一黯。

  蕭炎攢了攢眉。「我不知道,很奇怪嗎?」

  「……」神情寫著對蕭炎的不信賴。

  「爹倒覺得,你應該比我清楚鄔冬生的去向。爹說錯了嗎?你不是向爹誇口說你倆心心相印,想要白頭偕老嗎?這一個多月來,爹可是一直等著你與他一起過來,結果呢?」

  「……」蕭證緊抿著唇。

  「我看,冬生是跑了吧?」

  蕭證的臉色驟變,迅速地瞪著蕭炎。

  「這不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釋嗎?就像我最初所說的,那孩子很聰明,畢竟是鄔宗一的兒子——冬生的父親,以前也是個了不起的好總管——虎父無犬子,他又怎會生出一個不懂得奴才與主子的分際,妄想入主我蕭家的兒子呢?」

  蕭炎絕對不是討厭冬生,才戮力反對他們倆。

  正是愛之深,責之切,他更不忍兒子與情同父子、有如己出的冬生雙雙步上不為天下人所接受的邪門歪道,不想他們遭人排擠、遭人中傷。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寧可趁現在傷害不大之際逼他們分手,也勝過往後情深緣淺所造成的痛苦大到他們難以忍受,要來得好多了。

  「要是冬生自己離開,你就別去追他了,讓他走。」苦口婆心地說。

  蕭證緩慢地搖頭,拒絕。

  「你別再執迷不悟了!」

  「剛好相反,爹,孩兒就是已有覺悟,才會至今堅持。」蕭證淡淡地說:「無論爹怎麼阻止,孩兒會找到冬生,帶他回來的。」

  養了這麼一個死心眼的兒子,蕭炎只能徒呼負負,由得他去了。

  「不過,爹是不會幫忙你的,你想要找回冬生,就靠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找。」D_A

  蕭炎就不相信,這個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長子,能在不借助蕭家之力的前提下,克服一不熟地理、二不知外面風土人情的情形下,順利地找到冬生的老家——那一個深山間的窮鄉僻壤,江家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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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鄔宗一這輩子都以自己是個好奴才為榮。

  打從他十多歲起,到蕭家幫工開始,無論何時,在他心中擺第一位的,始終是蕭主子家,再來是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妻小,最後是自己。

  因此逢年過節,主子家忙團聚,他這總管自然跟前顧後地打理,不曾返家與家族吃團圓飯;自家婚喪喜慶,只要不是自己爹娘出了事,其餘一律送上禮金聊表心意,乃至於自己妻子產子的喜訊,也不及主子家大小主子的慶生宴、賞月節等等等來得重要,他初次見到兒子時,兒子都滿週歲了。

  這些事,看在其他地方的人們眼中,必覺不可思議、匪夷所思。可是世世代代以「奴才」為業,十戶便有八、九個活寡婦的江家屯村裡,「妻以夫為天、夫以主子家優先」,是人人皆知的常識。

  這也無論「對」、「錯」,一樣米養百樣人,各地方都有其習以為常的流風遺俗,而江家屯村也不例外,不值得少見多怪。

  所有認識鄔宗一的人,都曉得他有多熱愛總管一職,大家都以為他會一路做蕭家的總管,直到髮禿齒搖、老態龍鍾為止。因此,數年前他在不到五十的盛年,便忽然說退休時,不知讓多少人大吃一驚。

  或許是當時離開蕭家太突然,關於他離開的原因,還在蕭家下人間引起好一陣子的流言蜚語、你猜我說。

  多數的揣測是出於好奇,也有少數一、兩則近似惡意中傷的話語,說他「虧了蕭家的財庫,被人發現,攆了出去」,和他「得了難言的惡疾,老爺待念他多年伺候蕭家有功,讓他拿了筆錢回鄉養病去」云云。

  這種捕風捉影,甚至無憑無據的惡語,與事實其實相距甚遠。要不是鄔宗一在他還是「鄔總管」的時期,相當照顧手下人,耳語很快就消失了,搞不好真會被白白曲解了。

  當然,這種傳言過去就傷不了鄔宗一,對現在早已「無差一身輕」,回到老家過著閒雲野鶴日子的他而言,就更不必說,根本是一點影響也沒有了。

  每日雞鳴即起,他維持著先灑掃家門前(以前是掃蕭家大門前)的習慣,接著挑水盥洗、劈柴生火準備早餐。

  一道裊裊炊煙由鄔家灶房的煙囪口高高昇起,吸引住了一名徘徊在鄔家門口前的青年的注意,他走向了鄔家後方的小門,避開左鄰右舍的目光。

  「……爹。」

  青年這一喚,蹲在火灶前的灰髮男子,停下了擠壓著牛皮製小風鼓,調整灶上火候的活兒,緩緩地回過頭。

  「冬兒?!」

  詫異地起身。「你怎麼突然跑回家來了?你沒給主人家添麻煩吧?」

  一肩揹著簡單行囊,一臉愧疚的青年,頭低到都快與地面平行了。

  「發生什麼事了?」意識到情況不對勁,宗一隨之緊張地問。

  「爹,孩兒不肖……我,擅自卸下總管一職,離開了蕭家!」撲通地跪地,鄔冬生磕頭謝罪。

  什麼?宗一臉色驟變,這可不得了了,這不只是鄔家的問題,或許會成為全村子上上下下的問題也不一定啊!



  江家屯這個既非通商樞紐,亦非著名景點的山村小地方,一行打自京城來的年輕公子哥兒突然造訪,自是格外醒目。

  「你們有沒有覺得,打從我們進這村子之後,好像……一直,被人盯著瞧呀?」郎祈望左右張望。

  「可能是很少見到陌生人,覺得新鮮吧?這種地處偏僻、少有生人接近的山村,都是這個樣子的。」華鈿青道。

  「鄔家是哪一戶?我們是否該找人直接問一問?」茅山輝心想,總不能要眾人像無頭蒼蠅般,隨便亂找一通,盼能歪打正著吧?

  蕭證拉住了馬。「我一個人去問就行,你們找間客棧休息。」

  「這是什麼話!」華鈿青雙手插腰道:「格老子的,我最討厭做事虎頭蛇尾了!這件事既然幫了,就要幫到底。送佛送上西,怎麼可以半途而廢?」

  「青兄弟,難得你這笨蛋口中竟說了句我中意聽的話。」郎祈望嬌笑著。「沒錯,打我們幫你突破你爹爹的阻撓開始,便已經跟你蹚了這渾水,事到如今豈有再置身事外的道理?」

  蕭證苦笑,這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郎祈望口中說出的、最不具說服力的一番話了。

  不過……

  要不是他們助了一臂之力,自己有可能被爹設下的「奸計」所擾,至今還坐困愁城也是實話。

  蕭證以為爹口中說「不幫忙」,就只是「不幫忙」,沒想到爹會使出那麼多的花招來阻撓他。不但不讓蕭證領出存於蕭家錢鋪的銀兩,更誇張的是將包含蕭證的愛馬在內的所有馬匹,以臨時被人借走的藉口,一夜之間清空馬廄,讓蕭證別說是想搭馬車了,連騎馬代步都不能。

  可是爹越是阻撓,越是無法打消蕭證尋回冬生的決心,反而更堅定了心意——抱定不找到冬生絕不回府的信念。

  後來蕭證轉向茅山輝,預支了下次的星曆印稅,當路途上的盤纏,解決了阮囊羞澀的問題。

  但是錢好籌,代步工具就沒那麼容易了。

  雖然試著從一些私營的馬行、馬場裡新買一匹馬兒,不料京城之大竟無一間馬行能供給他一匹好馬,無論走到哪裡都碰壁。許是爹在後頭搞鬼,於是蕭證也死心了,縱使得安步當車地用兩條腿走,他也會走到江家屯去!

  隔日,他自己揹著行囊隻身上路。花了兩個時辰,從蕭家一路走出了京城門沒多久,就看到華鈿青他們一行人在前方等著他——當然,還有一匹替他準備好的駿馬。

  「聽說你要去捉拿逃奴呀?這麼有趣的事,怎麼可以不通知咱們一下呢!」郎祈望滿臉笑意。

  「堂堂蕭家大少,居然連匹馬兒都沒有,太寒傖了吧!喏,這是我們鏢行裡等級最好的駿馬,你可以馳騁個痛快了。」華鈿青把好意隱藏在粗聲粗氣裡。

  「你應該知道,是誰把這消息告訴我們的吧?」「仁永堂」兄弟,笑著齊指茅山輝,道:「聽說有熱鬧可看,我們就跟上來了。」

  蕭證既無奈又好笑地瞟向口風不緊的罪魁禍首。

  「怎麼,朋友有難,兩肋插刀不應該嗎?我做錯了嗎?」攤開雙手,一臉無辜,茅山輝邪惡地笑說。

  孤軍難敵眾口,蕭證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說動這堆好事之徒別湊熱鬧、打道回府。

  「看在你們替我帶了那匹馬的分上,就讓你們跟吧。」退讓歸退讓,蕭證也不忘當下和他們約法三章。

  他規定他們一不可拖慢自己的腳程,因為他要盡快追上早一天出發的冬生;二是在他找到了冬生之後,不許他們拿冬生離家出走的事戲弄、取笑或惹冬生發怒;三則是要他們先和家人聯絡,告知旅行的事,不准悶不吭聲地離開。

  天知道,左右京城近二分之一經濟勢力的繼承人們於同一日失蹤,會造成多大的騷動。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招「醜話說在前面」奏效,蕭證根據手中問得的江家屯村的大概方位為目標前進,沿途中這群熱愛滋事、前科纍纍的惡黨,幸而沒做出什麼節外生技的事,一行人安然無恙地在今日抵達。

  蕭證希望他們留在村子裡,要說是過河拆橋也無妨,因為他可不想讓離家出走的冬生一見到他們的大陣仗來訪,更有理由避不見人、躲得更遠了。

  「我還不知道冬生願不願意見我,但是帶著你們,我相信他不見我的可能性會高出許多。你們是來幫我的話,就留在村子裡,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蕭證說完後,看了這群死黨們一眼,見他們沒人抗議,於是雙腳一夾馬腹側,促著馬兒往前行,獨自離開。

  「……欸,他話都說得那麼死了,我們還好意思再堅持下去嗎?」郎祈望小有不滿地說。

  「真奇怪,發呆的時候就像隻懶散的大笨鵝,一副啥事都不會做、啥事都不會想的樣子,但是遇到了和鄔冬生有關的事,嚇,可積極得很,簡直變了個人呢!」

  「仁永堂」兄弟的「兄」——仁永逢,瞥了華鈿青一眼,含笑道:「要向你華鈿青解說蕭證變了樣的理由,還真有點難呢!」

  「黑熊奶奶的,你拐彎抹角在罵我笨嗎?」

  嘻嘻一笑,「仁永堂」兄弟的「弟」——仁永源搶道:「不是,哥的意思是華鈿青是個沒長大、沒斷奶的孩子,當然不懂大人之間的複雜問題了。你說,我講得對不對,哥?」

  「說得好極了,弟。」

  「我操的!你們兩兄弟想以二對一,找我吵架是吧?行,我接受這挑戰,放馬過來!」

  「馬給了你,我們騎什麼呀?」仁永源逗著他。

  「我他奶奶的管你騎狗還騎羊!你不要以為自己會點醫術就了不得,我也是拿針線縫過人的!誰說我不懂什麼大人的問題——」

  「好了、好了,你們甭吵了!」郎祈望受不了華鈿青的大嗓門,掩著耳朵說:「都是肚子餓了,大家火氣才會這麼大,我們快去找間客棧吧!我不知道你們怎樣,但我屁股都快變兩塊大石頭了,我得坐下來歇歇腿。」

  「前面那兒掛著個『酒』招的,是不是客棧?」

  郎祈望率先說:「問什麼問,咱們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駕!」

  他策馬上前,大家也只好隨後跟上。



  另一廂,蕭證找村人問出了鄔家的所在後,隻身來到這棟坐落在離村子中心有點遠、北方坡上的平房前。

  前院以竹籬笆圍出了片空地,植種著些看來不怎麼繁茂、稀稀疏疏的花草蔬菜,屋子本身也沒有多大……和鷹之屋比,單單一個迎賓廳足可匹敵。然而想到這裡就是冬生自小成長的家園,愛屋及烏,蕭證覺得連這些無名花草也顯得清新脫俗,不亞於芍葯、牡丹。

  他推開了籬笆,朗聲道:「有人在嗎?」

  不一會兒——

  「來了。」應聲的人,從敞開的平房大門走了出來。「要找誰呀……」

  灰黑參差的髮,輪廓比冬生和緩,五官依稀有著冬生影子的中年漢子,看清了來者何人,換上瞇瞇笑眼地迎上前。

  「咦?這、這不是蕭家大少爺嗎?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鄔總管,好久不見。」

  蕭證見到懷念的人,也不禁咧開了笑臉。「很高興您看來硬朗,氣色也好。」

  「呵呵,多謝大少爺。老夫也是,幾年不見,看到少爺比過去來得更器宇軒昂的樣子,也很為老爺高興,他一直盼望著少爺您能獨當一面的日子也不遠了。對了,老爺還好嗎?」D_A

  「爹爹很好。」

  兩人站在門前話了幾句家常後,鄔宗一驀地驚呼:「哎呀,奴才我真是失禮,怎麼讓少爺站在這兒講話呢!請、請、請,到裡面來坐坐,我給您泡壺茶吧!」

  此行的目的就是來找人的,蕭證自是不客氣地接受邀請,走入屋內。裡面雖不寬敞,不過窗明几淨、井然有序的擺設,加分不少。

  鄔宗一留下了蕭證一人獨坐客廳,到裡面去泡茶。

  蕭證左觀右望了一會兒,注意到一道掛著彩珠垂簾的拱廊入口……那裡頭想必是寢室等等的地方,不知道冬生是不是就在裡面?

  抑制住衝進去找人的渴望,自己得在「丈人」面前保持著好印象才行。

  他將視線調往別的地方,這一次眼睛注意到的,是供奉在香案前的一束鮮花,與三炷燃燒了一部分的香。

  「那是內人的牌位。」

  不知何時返回的鄔宗一,捧著茶盤,出聲說道:「少爺來訪的時候,我正好在給她上香,這是我每日必做的事。」

  「鄔總管的妻子是什麼時候……怎麼都沒聽爹提過?」他一直以為冬生的爹娘都還在,而且冬生也沒請過假返家奔喪呀!

  「我退休後的一年,她就走了。」

  微笑中帶著感傷,鄔宗一在蕭證面前放下茶杯,說了聲「請用」之後,繼續說道:「我退休的當時,冬兒的娘已經染了重病,是陽黃病,大夫那時說餘命至多半年。」

  難道,這是鄔總管退休的真正理由?「我怎麼完全沒聽爹說呢?爹知道此事嗎?」

  「欸。」點個點,宗一笑笑。「老爺那兒,說是我不講理由,他便不許我退,因此我才講了。我也請老爺不要把這理由告訴任何人,府裡只有我和老爺知道冬兒他娘的病。」

  連冬生也被蒙在鼓裡?!

  「您何必如此見外?」

  考慮到鄔家一連三代在他蕭家工作的淵源,這情分非比尋常,假使當初知道了,他們有許多地方能給鄔家帶來幫助的。像是尋找名醫,甚至接冬生的娘親到京城去就近照顧。

  「您千萬別誤會。小的知道老爺、少爺們都很關心、照顧我們一家子,小的若有需要,您們必會不吝給予小的幫助。可惜的是,內子的病由於發現得晚,當我得知時,她已經臥病在床了,就算想到京城就醫,也禁不起舟車勞頓。結論是,除了我回來照顧之外,別無它策。」

  宗一誠懇地說著,蕭證不禁愧疚了起來,原來是自己誤會了。

  「我請老爺隱瞞的理由,也是……欸,就算把冬兒的娘病重的事告訴他,咱不是大夫,冬兒也沒可能救得了她,不過徒增冬兒的憂心與傷心,影響冬兒的工作罷了。所以,才連冬兒的娘病危、走了的事都不說,沒必要增加冬兒的痛苦。」

  蕭證愕然。

  「但……」隔一會兒,才道:「也許冬生可以趕回來見她最後一面……」

  搖頭。

  「江家屯到京城的路途有多遠,您也知道的,除非冬兒一直待在這兒等,不然當他娘病危時再去通知,冬兒趕回來之後,也只是替他娘上香,不可能見得到她最後一面。」

  宗一苦笑著,望著蕭證道:「況且,您不覺得叫冬兒在這兒等,宛如在等他娘親的死訊,這不是太殘酷了嗎?冬兒的娘,有我陪就夠了,這是我那時候下的決定。假使冬兒的娘想怪我沒能讓他們母子見上最後一面,就讓她怪我吧,我欠她的,全部會在下輩子做奴才還給她。」

  這種情操真是偉大——但也非常冷酷。正因為他面面俱到,找到了個最合乎情理的做法,不免覺得在這種狀況下,他怎能顧得了這許多?

  「少爺怎麼會到江家屯來的?」

  差點給忘了要緊的事。「我是來找冬生的。鄔總管,冬生如果在家,請讓我和他見個面。」

  「……找冬兒?」不解地呵呵笑。「少爺您在開小的玩笑嗎?冬兒已經有三年沒回來過了,他一直在京裡,在蕭家幹活兒,怎麼會在家呢?」

  不可能,蕭證知道他除了回來,沒有別處可去。所以他一定是回來了!

  「冬生『真』不在家嗎?」

  宗一嘆口氣。「少爺不相信小的,您可以自行去找,這家裡也沒多大,您很快就能知道小的有無欺瞞了。」

  「……」蕭證見他不似說謊,一顆心直往下墜。

  自己若是猜錯了,那麼冬生究竟跑哪裡去了?自己接著該去哪裡找他?

  「少爺,您和冬兒……發生了什麼糾紛嗎?」

  搖頭,如果只是「糾紛」還容易解決。

  「您要不要說給小的聽?倘若冬兒在這之後真的回來了,小的會好好地訓訓冬兒,讓他向您道歉。」

  「不,冬生沒做錯什麼!」

  「但小的看您似乎很難過的樣子……」

  遲疑了一會兒,蕭證還是說不出口,因此改了個決定。

  「我想可能是我趕路趕過頭,與冬生錯身而過,早一步先到了這兒。我與朋友會先借宿在村內的客棧裡,我會在那裡等。如果冬生返回府上,再請鄔總管您代為轉達,我會一直等到他來找我、願意見我為止。」

  蕭證本來不是個死纏爛打的人,他一向是「往者已逝,來者可追」。但只要遇上了冬生的事,他就是沒法子說放棄就放棄。

  「小的明白了,若冬兒那孩子真的回來了,我會叫他快去找少爺的。」

  「多謝鄔總管。」

  沒想到千里迢迢來這一趟,還是見不到冬生的人,蕭證不無遺憾地離開,心裡也只能期待著冬生快點到家。



  「爹,多謝您幫我圓謊。」

  藏於屋內某處的冬生,等到蕭證走遠了,才現身在宗一面前。

  「冬兒,來,你這邊坐下。」指著方才蕭證所坐的位子,宗一口氣溫和嚴肅地要求道。

  爹想說些什麼、問些什麼,冬生心中自然有數。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憂心忡忡地,宗一雙手交握、十指交纏地看著他。「不管什麼事,你都可以講,爹會做你的依靠。」

  冬生猜想爹一定想不到,自己與少爺的「糾紛」,主因是少爺的「求婚」吧!

  不,那甚至不能說「求」,而是「命令」——命令冬生與他一起到老爺面前,請老爺成全他們。

  「冬生,無論遇到什麼問題,如果你以為『一走了之』就可以解決一切,這你就錯了,大錯特錯。」見他不開口,宗一繼而勸道。

  冬生不是想靠一走了之來解決,他是除了一走了之外,想不到其他方式能解決。假如有其他更完善的法子,能讓自己和少爺重回單純的過去,抹去他們犯下錯誤的那一夜,他會不想嗎?

  冬生也知道,「走」不等於問題沒了,他只是希望「走」,可以給自己更多時間、更多空間去思考,究竟怎麼做可以將傷害降到最低,讓大家滿意?

  但蕭證追得這麼緊、這麼快,徹底出乎冬生的預料——他明明拜託老爺,在少爺面前隨便編造一個「派他去遠方辦事,得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之類的理由,替他擋一擋少爺的。

  所以,方才自己聽到蕭證那一聲「有人在嗎?」,嚇得臉都發白了。返家沿途,冬生想破腦袋,都還沒作出一個定論,追兵就來了。

  「你沒辦法講的話,起碼讓爹問你一個問題……你不是捲款而逃吧?」

  無論如何,再窮、再苦、再艱難,做奴才的都不可以對主子的財物下手,這是最基本的一課。

  冬生頓感恥辱。「爹!孩子豈是偷雞摸狗的宵小之徒?」

  寬慰、鬆口氣與歉意湧現,宗一表情複雜地笑了笑,舉起茶杯。「只要不是這一點,你有什麼問題儘量跟爹講,爹都能理解,也絕對會站在你這邊——」

  「哪怕孩兒……做了男寵?」心一橫地說。

  宗一的一口水嗆入了喉嚨,他大咳特咳了一番,噙著淚,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誰、你……你是……是誰?……男寵?」

  「孩兒一時糊塗,答應了少爺做他的男寵。」

  冬生捧著腦袋,低頭懊惱不已地說:「我以為少爺只是玩玩的!我以為等少爺成親之後,他有家業、妻小,自然會開竅,知道什麼事才重要,我們之間的約定就可以結束了。但,少爺卻說他不成親也不分手,要我陪他一塊兒去老爺面前,請老爺應允我們可以白頭偕老。我聽了,也慌了,所以有機會便跑了。」

  抬起臉,冬生無助地問:「孩兒該怎麼做才好?爹!」D_A

  宗一相信再鐵石心腸的硬漢,也會被這一刻求救的冬生所打敗,更何況是身為親生父親的自己,又怎能不站在他身邊?

  「爹沒有處理此類事情的經驗,但是爹知道我們可以向誰請教。」執起冬生的手,宗一再三保證地拍了拍。「甭擔心,他們一定知道該怎麼解決的,他們可是咱們村裡最厲害的智囊,絕對沒問題。」

  「他們」難道是指……冬生還沒說出口,宗一自己便說道——

  「去問三長老。他們解決過的千奇百怪問題,比別人吃過的米還多,你的問題算不了什麼的。相信爹,一定能解決的。」

  冬生嘆口氣,果然是要去問「三長老」啊……



  蕭證騎馬回到村子裡最繁華的地帶,一下子就在唯一有著馬廄的場所——一間酒肆中,找到了他們。

  不但如此,當他繫好了馬,還沒走進酒肆的大門,就聽到了裡面吵吵鬧鬧的喝采、鼓譟聲。等到進了門,率先映入眼簾的是——

  五、六名年紀已屆耳順之齡的老者,環繞在郎祈望與華鈿青四周,拍著手齊喊。「……喝、喝、喝、喝!」

  跟著他們拍掌的節奏,不停地咕嘟、咕嘟,舉起一整壺酒猛灌的,是已經喝到臉紅脖子粗的華鈿青。

  他「哈!」地以兩手合捧的姿勢,將自己喝空的酒壺倒了倒,炫耀地說:「這樣如何?服了嗎?」

  眾人響起如雷掌聲。

  「服了、服了!小兄弟好神!你是酒神再世!」

  「我們村子裡的酒,可是天下遠近馳名的烈,凡人甭說是沾口,稍微耐不住酒性的,只要聞到一丁點兒的酒香就醉了。」

  「我們輸得心服口服,這壺酒免費送你!此外……我再追送你一壺,讓小兄弟你可以和朋友盡情喝到爽!」

  「哈哈,各位長輩,多謝了!」

  待老人家們散去後,蕭證來到兩人面前,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只有你們兩人在?茅山與仁永兄弟們呢?」

  「喔,蕭兄弟,你回來了,找著鄔冬生那逃奴了沒?」華鈿青心情大好,大著嗓門嚷道。

  搖了搖頭。「冬生的爹說還沒看到他的人。」蕭證一坐下,郎祈望就在他面前放了個大碗。

  「別失望,許是咱們的馬兒太能跑,快過了鄔冬生。我們就慢慢地在這兒等吧!幸好,這村子的人都很親切,酒菜也好。看我們是外地來的,大夥兒都很熱情地招待我們呢!」拆開另一壺酒的封口,郎祈望一反常態地拚命稱讚,邊替三人倒酒。

  「哈哈,說得沒錯,我喜歡上江家屯了!風景好、人也好,這酒更是棒、棒、棒!」看似清醒的華鈿青也笑說。

  蕭證瞅著他們倆一雙雙的酣酣醉眼,希望在他們醉倒在酒肆裡面、睡得不省人事之前,先確認一點——

  「你們有找到客棧吧?」

  「有,就在這酒肆旁邊……不是客棧,是個好心的老婆婆,說她家裡有多的房間,可以借咱們住,不要錢。」

  「婆婆還說江家屯的家家戶戶,都有天然湧出的熱泉可以泡,仁永堂兩兄弟和茅山輝就跑去見識見識、體驗體驗了。」

  「這兒真是個好地方呢……」

  「喝吧、喝吧,你一定得嚐嚐這村子的秘釀酒,不然你會後悔的。」

  反正自己除了「等」,別無他事可做,因此蕭證也拋開了遲疑,舉起大碗就口咕嚕嚕地吞下。

  初入口時,只覺冰涼如水與撲鼻的果漿香氣,很順暢地滑入喉嚨裡。再過個兩秒,由腹部透出了暖暖的火苗,於五臟六腑間瞬間迸開,整個人精神一振,有如被神奇的力量開了竅。

  「怎麼樣?咱……沒騙你,這是……好酒吧?我就……」到後面越講越含糊,華鈿青往桌上一趴,呼呼大睡。

  「喂!哈哈……真是……弱……才這點酒就不行了……」郎祈望拍打、搖晃著他的肩膀,可是不到片刻,自己便倒在華鈿青的肩膀上,也是舉旗投降了。

  看樣子,此酒後勁強烈,不可貪杯。

  蕭證放下了碗,招手喚來老掌櫃。「請幫我們結帳。」

  「您不喝了嗎?您不喜歡這酒呀?要換另一款嗎?」掌櫃慇勤地問候。

  蕭證搖頭。「酒很好,我只是不喜歡喝醉,隔日頭疼。」

  「呵呵,原來如此。那小的就不勉強您喝了,只是喝我家的酒,頭疼是難免的,明天您恐怕還是得忍耐一下。」

  蛤?蕭證愣了一愣,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後腦勺驟地被人猛力一擊!

  整個人的意識與他趴倒的身子切斷了聯繫,蕭證哼也不哼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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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再不快點找到他,我有預感,自己將會永遠地失去他!

  可惡,明明是在自己的家裡面,為什麼感覺卻像是一座迷宮?就是這扇門,冬生一定在這裡面!

  砰!

  沒有?為什麼沒有?

  不在這裡,又找錯地方了嗎?

  可惡,你究竟在哪裡?冬生!你出來!

  「證少爺?」

  冬生?!猛地回過頭,我真是不明白,他一直站在我身後嗎?這麼明顯的地方,我怎麼會沒注意到他呢?

  「您這麼急,急著在找些什麼?」

  當然是急著找你呀!

  「找小的?可是我一直就在這兒呀!」

  他揶揄著,一貫的笑靨。

  可惡,讓我一度以為我把你弄丟了!都是你的錯,都是你不好!為了懲罰他無心之中所造成的天大誤解,我吻住他帶著笑意的雙唇。

  他身上自然散發出的獨特、清新的香氣,盈滿了我。我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氣,探入他口中,與他柔軟的舌尖,渾然忘我地糾纏……



  「蕭證!」

  這聲音打哪裡來的?真惱人。

  「蕭證你醒醒!」

  這回變成天搖地動了起來,但蕭證不會輸給這些干擾的,就算是天打雷劈、就算是颳風下雨,也澆不熄他心中的火焰!

  「蕭證,你在夢裡笑什麼笑呀?快點醒來,大事不好了!」

  「華鈿青,你讓開。要用這個,才叫得醒他吧!」

  嘩啦!

  這啥?「——哈啊?!」

  一瞬間從一個天地返回另一個天地,蕭證的腦筋有些轉不過來,弄不清楚東西南北,搞不清楚狀況。他睜大眼睛,看著環繞在他四周的一張張臉孔,接著再動手摸摸自己濕答答的臉頰、前襟。

  「這是什麼?」為什麼他臉是濕的,袍也是濕的?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完了!」華鈿青的手往後一比。「我們不知被誰陷害,關在一個莫名其妙的牢籠裡!」

  人工鑿出的巖洞裡,由一根根堅固的粗木組搭成的柵欄,阻擋著唯一的出入口,正中央開了一扇門,現在也用指頭粗的鐵鍊牢牢拴住。

  再從他們席地而坐的稻草堆看來,這兒過去十之八九是關著牛羊之類的動物,防止牠們逃跑的地方。

  「我們是不是遇到恐怖客棧了?我前陣子讀過一個故事,裡面說有一些窮鄉僻壤的黑心客棧,因為買不起肉,自己又捕獵不到什麼好貨色,索性就挑一些看來肥嫩嫩、不錯吃的住宿客,趁夜當肥羊宰了!」郎祈望驚恐地說。

  華鈿青瞥他一眼。「你放心吧,咱們這群人裡面,就你看來皮最硬、又不好啃,舌頭還有毒,保證沒人會挑你下手的。」

  「哈,我這樣子叫有毒的話,像你的肉那麼黑、牙那麼尖,別人一定誤會他們捕到了大鱷,連宰都懶得宰你,直接就丟火烤!」

  「哥,他們倆在比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呵呵,他們兩個在爭誰該第一個被宰。其實他們都錯了,論誰是可口的肥羊,當然是源弟你呀!不僅肉嫩、皮白,還有從小吃到大的補品藥味,美味不說,吃了還可壽命延年,實不作第二人想。」

  「原來我才是第一呀,謝謝哥!」

  蕭證覺得自己的頭疼,絕對不光是後腦勺上隆起的腫包所帶來的。他轉頭看著茅山輝一人坐在角落,拿著根撿來的稻草枝,不知在地上寫些什麼——太好了,總算還有個腦子正常的!

  「我和華鈿青、郎祈望他們是被灌醉,但你們不是去泡熱泉了,怎麼也被弄了進來?」

  「我也不清楚,最初泡在熱泉裡面,我們三人都沒覺得有什麼異狀,可是漸漸的,池子附近瀰漫的煙霧越來越濃。等我發覺不對,頭暈想起身的時候,便已經來不及,渾身無力地昏睡過去了。」

  「我和弟也一樣。」仁永逢插口道:「我猜測是有人在熱泉池裡燒了迷魂草來煙燻我們。照說迷魂草這玩意兒,用吃的效用才大,燻的話煙霧容易被察覺、又有味道、效果也較慢,但我們泡在熱水中本來就已昏昏沈沈,嗅覺不比平常,才會著了對方的道。說來說去,只能怪對方實在太老奸巨猾了!」

  「真是可惡!竟連我這『天下第一鏢局』之子,都沒看出半點異狀,這是什麼奴才村?根本是騙子村吧!」

  「勸你還是別抖出自己的身家背景,萬一你這麼笨的事傳揚天下,會害得你爹爹的鏢局破產。」

  「你說什麼?!有種再說一遍!」

  欸,簡直像是帶著一幫潑猴子出外遊玩,片刻不得安寧。蕭證正想出口要他們安靜點,想想脫困的法子較實在之際,大批的腳步聲驀地傳入了他們耳中。

  「各位大少爺、小少爺,說我們江家屯是騙子村,你們也太抬舉我們了。我們不過是一群奴才,靠著幫傭混口飯吃,代代謹守本分在過日子。」D_A

  有過一面之緣的老掌櫃,與十幾個上了年紀的村民們,陸陸續續來到籠子前,一字排開。

  「欸,無緣無故將一群來訪的客人灌醉打昏丟進牢裡,實在稱不上『守本分』吧?」郎祈望雙手插腰,氣道。

  「老朽自然有好理由。我是江家屯的執法長老,這位是律令長老,最後的這位是女長老。我們三人是為了守護這江家屯名聲,由村民們互相推舉而出的第七代長老。」

  「老子對你們江家屯的歷史沒多大興趣,只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被關在這兒?」華鈿青劈頭便說。

  「我們村裡的奴才恪守奴才的規約,倘若有違規的奴才,便得接受我們這些長老的處分。可是主人也有主人的責任,像是管束好奴才、不讓奴才有機會惹是生非,就是其中之一。」執行長老慢條斯理地說。

  「你的口氣怎麼彷彿在暗示我們沒管好自己的奴才?」茅山輝邪笑道:「指控可是得舉證的,我們的奴才都在京城裡,你們怎知他們沒被好好地約束著?」

  「我說的不是現在,而是過去……」執法長老低聲與一旁的人講了幾句。「我現在就讓那些受害的人,自己出來說明白,請你們在這兒稍等一下。」

  在等「證人」到來的空檔,仁永源「哇」地說:「這個奴才村的,真像是什麼神秘的地下組織,好刺激呀!」

  「呿,你們的奴才沒有來自江家屯的人嗎?怎地一派輕鬆?」

  「呵呵,還真沒有。」

  由於藥房聘僱的長工,多半都得具有點藥材的知識,所以他們「仁永堂」的奴才們,都是經由自家藥材園的佃農戶招來的。

  「這回見識過後,我會力請爹爹,再欠人手的話,就來江家屯裡找。」

  仁永逢話說完沒多久,幾名披著黑斗篷、沒露臉的人就進來了。

  執法長老指著她們說:「這幾位姑娘家全是受害者。她們控訴一男偽裝成富家公子,說因丟了盤纏、阮囊羞澀,只好於異鄉飄泊露宿。這番話博取了她們的同情心,讓姑娘們好心收留,而後不僅登堂入室地與姑娘們有了露水之情,還拐騙搾取姑娘們的銀兩,等到騙夠了錢就趁夜跑掉。」

  長老問著其中一名遮臉的女子道:「妳說,他告訴妳,他名叫什麼來著?」

  「他說他姓蕭名證,是天下第一首富,蕭炎之子。」女子說沒兩句,便哭了。「嗚嗚,他騙得我好慘,騙光了我的錢,還騙得我珠胎暗結……毀了我的名節。」

  一幫惡友們紛紛訝異地轉頭,看向蕭證。

  「我是蕭證,但蕭某不記得曾做過上述——」

  「不是你。那個蕭證比你矮了點、瘦了點,眉眼也細了點。」

  宛如引爆了火藥,數名姑娘七嘴八舌地開始描述著那位偽「蕭證」的模樣,拼拼湊湊聽起來很像是……但,蕭證拒絕相信這是事實。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解,「他」絕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妳們又怎麼會找上我江家屯呢?」

  「在他簽給我們的借條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兒的地址。我們以為江家屯在京城,誰曉得是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姑娘緊接著大哭大鬧。「咱這樣人財兩失,還要不要活?那個江湖騙子負心漢跑哪裡去了?你們誰要給我負責欸!」

  其他的姑娘們彷彿也不甘願被先聲奪人,爭先恐後地訴說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眾人連成一氣地哭鬧,加上洞窟裡特有的回音,霎時間像有成千上萬人吵吵鬧鬧般,好不驚人,也好不嚇人。

  村民們趕緊先將她們帶到了外面去安撫,蕭證等人才從耳朵地獄裡短暫解脫。

  只是外面的人一走,剩下他們之後,氣氛突然異常低迷、死寂。

  「……她們口中的騙子,是鄔冬生吧?」郎祈望忍不住開了第一砲。「你們別悶不吭聲呀,那個騙子現在害得咱們被關起來了耶!」

  華鈿青翻翻白眼。「是不是,我哪知道呀?不要問我啦!」

  郎祈望又看向「仁永堂」兄弟。但是一向擅長壁上觀的兩人,仍舊不打算蹚這趟渾水,有志一同地聳聳肩,不表意見。

  「鄔冬生的確沒回這村子裡。人在欠缺盤纏的時候,為了謀生,說一些謊也是無可厚非的。」茅山輝很現實地說。

  不!

  冬生絕對不會那麼做!

  「蕭證難以接受的,應該是鄔冬生除了騙財,也騙色吧?」郎祈望嘖嘖地搖頭。「見他平常溫文爾雅,一副正人君子,剛正不阿、酒色不沾的清高模樣,竟會做出強佔姑娘家的清白與便宜的事,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嗎?」

  一語正中要害。

  不對!蕭證在心中搖頭否認。不管是騙財或騙色,他絕不相信冬生會做出這種行為。那不是冬生,絕對不是!

  「……喂,你說夠了沒?」華鈿青斜瞥他道:「冬生那小子也沒得罪你,你怎可聽憑單方面的指控,就急著羅織罪名?」

  「問題是,你們也沒實證能證明鄔冬生是無辜的呀!他現在失蹤了,誰知道還會失蹤多久?他既然在欠條上寫了江家屯,還用了蕭證的名號,我想他是不打算回這兒,也不會再回蕭家了。」郎祈望覷了覷蕭證慘白髮青的臉色,道:「真正為朋友好,我才這麼說——你放棄他吧,蕭證。他根本是個不知感恩圖報的奴才,你還費心思在他身上幹麼?我不忍看你再作踐自己下去了。」

  蕭證抿著唇,腦子裡轉的,是這十幾年來自己與冬生朝夕相處的一場一景;心裡頭沸騰的,是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在他們之間繫上的牽絆。

  ——教他如何相信那些人的指控?

  哪怕是惡鬼神魔入侵了冬生,冬生也會以他的道德良知抵抗到底才是!



  洞穴之外,團結的村民們在長老的要求下,演完了這場戲之後,便陸陸續續地散去,只剩下了三長老與鄔家父子。

  「先讓蕭公子沈澱一下方纔的事情,讓他們好好地討論、討論,我們再進去裡面,給他們最後的恐嚇。」執法長老眉飛色舞地說著。

  「您老別演得太開心,演得太過火了,會被看穿手腳的。」律令長老在一旁叮嚀著。

  「為了犬子的事,勞駕諸位,真是非常抱歉,也感謝三長老。」宗一拉過了冬生的手,示意他。「快向長老們道謝。」

  冬生面露猶豫。「這麼做,真的好嗎?證少爺現在一定很困惑……奴才不是不應該給主子帶來麻煩嗎?怎麼……現在這樣子,好像不太對……」

  「傻孩子,長老們可是為了你啊!」宗一皺眉說著。

  女長老卻笑了。「無妨、無妨,你將這孩子教得真好!看冬生的樣子,就知道你是個多麼盡忠職守的奴才,這孩子也傳承了你的好血統,是標準的江家屯人,難得的好奴才呀!」

  她轉頭面對冬生,伸手撫了他的臉頰。「生得也俊,你娘親不知有多疼你,走的時候也很捨不得吧?可是你這孩子呀,什麼都好,就是一點不太好。」

  如母親般溫暖的手、慈祥的眼神,讓冬生胸口漲滿了對母親的思念。

  「你的記性不太好。」

  拍拍冬生的臉頰,她收回手,嚴格中帶著俏皮地說:「長老的話,要聽進心裡,牢牢記住。我們是教你們得以主子為優先,不可忤逆主子、不可擅自替主子作決定,可是最後頭我們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你是不是給忘記了?」

  最後面的那一句話?冬生拚命在記憶的大海裡撈針。

  「是不是要我們……記住自己也是人?」

  「瞧,你記得的嘛!」她頷首道:「主子是人,奴才也是人,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日久生情,在所難免。」

  奴才與主子相戀,這事兒在江家屯可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女長老有些羞澀地笑了。

  「……大部分都是丫鬟與主子。許是冬生長得太俊俏了,主子也情難自禁吧。」她補充說。

  「根據我們的經驗,主人與奴才相戀,結局不好的,通常都是奴才倒楣的分。這類奴才,碰上的多是些不把奴才當人看,只是一時想嚐鮮、想吃漂亮丫頭的豆腐,心術不正、不是真心相待的主子。

  「咱奴才倘若遇上這種主子,那不是命,而是運不好。所以,千萬不能認命,要早早改運,離開這種主子,才是上上之道。」

  她用力地一拍冬生的肩膀,道:「你放心,有我們三長老給你依靠,一定幫你找出你的主子是真心待你、把你當人看,或是根本不瞭解你,只是耍傀儡般地耍著你玩兒。我們江家屯的奴才,都是好的奴才,所以更不能被壞主子給欺了,要團結起來淘汰惡主子。這是對你好,也是對村子好,懂嗎?」

  冬生還能說什麼呢?本來只是他一人的事,如今成了全村總動員的大事,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一個人喊停了。

  「欸,咱們差不多該進去了。」律令長老看了看日晷,道。D_A

  「好!」執法長老重重地在冬生的肩膀上拍了一拍。「你不用怕,交給三長老們吧!倘若他是個壞主子,我們必定將公道討回來!」

  冬生擔心的就是這個。他並沒受到什麼委屈,用不著誰替他討公道呀!可是無論他說破了嘴,就是沒人聽他的解釋。他們都認定冬生受了委屈,還不接受冬生的否認。

  欸,老天爺怎麼不幫幫忙?演變至今,冬生越來越不知道該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才好了。



  「方纔我們已經請鄔家人確認過了,這字條上是鄔冬生親手寫的。想到欺騙那些姑娘家的人,竟是出自我們江家屯,實在丟盡了我們的臉面。我們已經將此人逐出我江家屯,不再當他是村民了。」

  蕭證鐵青著臉,一語不發。

  江家屯村的長老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有姑娘嚷著說要去告官了。您也知道,一旦此事宣揚開來,不只我江家屯村民顏面無光,您蕭府上上下下也難逃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命運。經商之人無信而不立,相信您也不想為了一個奴才的惡行,就壞了一鍋粥,被搞臭了自家名聲。」

  「不必拐彎抹角,你直講吧。你要什麼?」蕭證沈聲冷道。

    「封口費三百兩。一百兩是給那些姑娘們,讓她們能忘記這件事,別去報官。剩下的兩百兩,就請少爺當作是買了我們的記憶,我們會忘了有這個人、有這件事,以後要是此人敢踏入我江家屯半步,我們會將他綁起來,送到您府上去,讓您好好地責打他,出出這價值三百兩的一口氣。」

    長老笑了笑。「三百兩對您來講,不過是九萬牛的一毛,相信您不會出不起吧?今日天色已晚,老朽就讓各位在這兒好好地過一晚、想一想,明兒一早再來聽取各位的好消息。」

    一個躬身,急急地退出。

    「草!你還想再關我們一晚啊?給我回來,你這混帳老頭!」華鈿青破口大罵,奈何對方早已不在這巖牢內。

    臭著一張臉,朗祈望使勁踹了木柵欄一腳。接著轉頭,衝著蕭證就說:「證據有了,你願意信了吧?明兒個,三百兩的銀票丟給他,我們快離開這晦氣的村子!真是可惡,什麼奴才村,分明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村!你要是沒有三百兩,我借你!」

    「咦咦?你不是沒帶盤纏?」仁永源怪道。

    朗祈望馬上掏出了自己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翡翠玉珮。「我有這個,這不值千兩也有五百。能買回咱們的自由,值得。」朗祈望單手插腰,單手指著他的鼻子道:「聽到了沒?蕭證。明天給錢,走人,別廢話!」

    「……」

    茅山輝瞟了眼不吭聲的好友,微挑了下眉,繼續以稻草梗在泥地上寫著。萬一不幸,自己在這兒關到天荒地老,總得留個姓氏、簡傳,方便後人祭祀,才不會成了沒名沒姓的野鬼孤魂啊……



    雞鳴時分,天色微曦,長老一行人再到牢內探視。

    「早,各位少爺、蕭家大少。不知各位睡得可好?」

    「爛死了!」郎祈望推開覆在身上的茅草,打了個大噴嚏。「什麼鬼地方,快點把我們放出去!」

    「你們不喜歡江家屯,老朽感到非常遺憾。不過昨夜說的條件就是條件,你們想盡早離開,那就請把三百兩交給老朽。」

    郎祈望立刻丟出脖子上的翡翠玉珮。「拿去!」

    但是長老並未伸手去接。「這是什麼?」

    「告訴你,這可不只值三百兩,你是賺到了。你這不識貨、沒長眼的老傢伙!」

    長老拒絕接下。「我們是奴才,不是乞丐。三百兩,不多也不少,而且這是正大光明的遮羞費、封口費,是那位蕭證少爺沒管束好他家的奴才所造成的。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不接受蕭少爺以外的人給的銀兩。」

    「什麼?!你這臭老頭,都說要給你了,你還在刁難什麼?」

    「蕭少爺,你給是不給?」

    坐在最裡面角落,一夜未眠的蕭證,這時睜開養神中的雙瞳,拍了拍屁股起身,走到長老面前才停下腳步。

    「您說冤有頭,那麼我這些朋友也是無端被捲入,您該把他們放了。」淡淡說道。

    長老頷首說:「其他的公子們不過是您的陪客,他們是可自由來去。這麼說,您不打算給我這三百兩了?」

    蕭證唇角一揚,從貼身錦囊中取出數張銀票,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您真是聰明人。」長老伸手欲接。

    但他揪著兩角兒,說撕便撕,連個警告聲也沒有的,那數張銀票已經被撕裂成兩半、再對半、又對半……直到在蕭證手中化為片片無用的破紙片為止。

    「蕭證!你瘋了嗎?」

    朋友的怒罵、長老們的驚呼,他都沒放心上,順手一拋,慘遭「四分五裂」的銀票宛如紛飛的雪片,散落了一地。

    「那些姑娘要告官便告官,你們要將我關在這裡多久便關多久,我死也不可能付出這三百兩。」

    強悍地說著,蕭證一字字道:「因為我瞭解鄔冬生,他這個人就算化成灰燼,也做不出偷拐搶騙的事,那些姑娘的指控是莫須有的事,再不然也是別的人盜用了我蕭證的名號。你們要我相信這一切是鄔冬生做的,那只有一個法子──鄔冬生人贓俱獲地被官府逮捕的那一日。」

    他一個個看過在場眾人的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即使我是天下唯一一個相信他的人也沒關係,我會一路相信他的清白,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蕭證說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一番話之後,轉過身預備回老位子蹲。

    「哈哈哈哈……小冬生,你聽見沒有?」

    執法長老撚著長鬚,笑聲迴盪在巖壁之間,道:「這主子值不值得你賭注在他身上,由你自己決定。但是我們三長老一致通過,蕭少爺是個可信的主子,他的的確確把你這奴才放在心中很深、很深的地方。」

    「冬生」兩字,讓蕭證急一轉身,竭目四望──這時,從陰暗的入口,遲疑地走出那令他不分晝夜地追逐了半個月、渴望能追到的身影。

    蕭證貪婪地梭巡著多日未見的他,皺著眉,強忍著波動激昂的眼眶熱氣。然後,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D_A

    他瘦了。

    清俊的臉頰是憔悴,也是歉疚。

    闃黑透澈的瞳是喜悅的淚水,或感動的折光?

    鄔冬生從長老的手中,拿到了鐵牢的鑰匙,親自替他們開門。怒不可遏的郎祈望、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華鈿青、「仁永堂」兄弟,以及很高興自己不必老死在此的茅山輝,一個個走了出來。

    然後,為了迎接站在原地不動,不知是高興到呆掉,或是氣到傻,兩眼發直、直勾勾地瞅著冬生的蕭證,冬生自動走入牢內,與他面對面。

    「……少爺,我……」

    蕭證根本無心聽他說話,一把摟過了他的腰,扣住他的下顎,不由分說就是火熱、佔有慾十足的一吻。

    宛如要將這半個月見不到他的時間,一口氣填回來。

    終於,冬生又回到他的懷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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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之二

    蕭炎這陣子衰老了許多。

    過度煩惱造成的一夕白頭;過度忙碌導致的胃口欠佳;過度憂鬱而下垂的嘴角所拉出的兩道深深紋路──雙瞳更是少了神采奕奕的炯炯光芒,與咄咄逼人的震懾威力。

    彷彿怎麼也過目不完的帳目,逼得他在這十幾二十年來首次挑燈夜戰,捨棄休息,獨自在書齋內一一核著帳本。

    只是核閱的進度是緩慢的,結果是令人沮喪的,莫怪他會越看越是憤怒。

    「這麼簡單的帳,怎麼有辦法算錯?這也錯、那也錯,這上頭有哪一個數字是我能放心相信的嗎?」

    努力了半個時辰,再也看不下如此錯誤百出、只能叫人重寫一遍的帳面,蕭炎宣告放棄。

    搖了搖鈴,吩咐侍從送一壺酒和幾碟小菜過來。

    在睡前,照老習慣,他會獨自喝幾杯小酒,放鬆一下一整日累積的疲憊。

    一下子少了個得力助手,處理起公事也無法再得心應手了。人在福中不知福,蕭炎此刻體會到過去的自己有多幸運,前後有得力能幹、又值得信賴的奴才在身邊協助他,替他處理這些瑣碎小事,他才能心無旁騖地發展大事。

    叩、叩!

    蕭炎心想這些奴才少了監督的總管,動作真是慢吞吞,換成以前是冬生管事時,酒菜早該送到了。「進來。」

    但推門進來的,卻是一個令蕭炎想都想不到的人物!

    「宗一?」

    吃驚、詫異,瞠目結舌。他仰頭看著數年前不顧自己慰留,硬是辭退了總管一職回鄉的老奴才。

    端著餐盤,鄔宗一慇勤地將東西擺到桌上,邊道:「今兒個的酒,是我從故鄉帶來的,您嚐看看。」

    「你……」

    蕭炎一時間不知該先問什麼。問他怎麼來了?還是問他這些年都無消無息的,是否太薄情了些?好歹他們主僕間也有二、三十年的淵源了。

    笑咪咪地斟完酒,宗一退到他身側,伸手表示。「老爺請用。」

    ……哼哼,這笑臉我認得!

    蕭炎握著小酒杯,將那杯酒咕嘟灌入喉中,撇了撇嘴角,一抹。

    「老爺還喜歡嗎?」

    「你甭繞圈子,咱們久未見面,可我還記得很清楚,每回你想唆使我做些什麼事的時候,就會跟我來這一套。你的企圖,全寫在你那個表情上了。」

    蕭炎還沒說出口的是,只要統計一下便知道,十次有十次,宗一都會得逞。

    「小的從過去到現在,都不敢唆使老爺。小的只不過相信老爺是個明事理、辨曲直的好主子,小的講的事合道理,老爺不會不願意聽進去,所以才斗膽向老爺稟報意見的。」

    身段柔軟的鄔宗一,微笑地說:「老爺的聰明睿智,才是最後定奪的關鍵,小的哪敢左右呢?」

    哼,他是給足了自己這主子的面子。蕭炎卻仍是不滿地道:「你嘴巴這麼講,心裡怎麼想的,誰知道!」

    「小的一向是心口如一,這點老爺不會不知。」

    蕭炎覷了他一眼,繼而雙手盤胸地撇開頭。當年要不是自己逼問,連退休原因都不講的傢伙,有資格說「心口如一」這四字嗎?

    一陣尷尬的沈默,蔓延在兩人之間,鄔宗一等了等,等不到蕭炎的指示,便躬身道:「……小的就不打擾老爺的夜酌了,請您慢用。」

    他要走了?「喂,你大老遠從鄉下跑到京城,是為了替我送這壺酒的嗎?」

    停下腳,宗一搖搖頭。

    「那……你怎麼什麼也不講?你不講,就等於是白跑這一趟,你是吃飽撐著沒事幹嗎?」

    「小的不想因我一己自私的念頭,打壞了老爺的興致。」

    「怎麼,你想講的事,會讓我很不爽嗎?」挑眉。

    「……」

    看吧,果然這奴才還是企圖唆使他,去做些他不見得樂意做的事。不過自己大人有大量,不會跟他計較。

    「斟酒。」蕭炎命道。「我邊喝邊聽你講。」

    鄔宗一恭順地一笑,折回了他身邊,重新執起酒壺。

    「你什麼時候到的?」

    「日落的時候,小的隨著少爺一行人進了京城。」

    「證兒回來了?那怎麼沒有立刻到書齋來見我?」蕭炎不滿地擰著眉頭,立刻又說:「罷了、罷了,不來見我也好,見了我也心煩。」

    「這是小的不好,因為小的見少爺旅途奔波也累了,請他回房去休息,由小的來向老爺稟報此事,所以證少爺才沒第一時間來向您請安,請老爺見諒。」

    「有你包庇也沒用,那不肖子我早已經對他心如止水!」蕭炎餘怒未消地抱怨完,斜覷著宗一道:「你知道證兒與冬生的事了嗎?」

    默默頷首。

    「不要跟我說,你贊成此事。」

    宗一苦笑。

    「幫我想個法子,看怎樣能夠讓他們分開,又不損及我蕭家的利益。這些日子沒有冬生幫我打點,事事左支右絀,少了他真是不便。但是留下他,證兒那不肖子又……欸,也不想想男人與男人……成何體統?太荒唐了!暗著做就算了,居然要求我承認他們,擺明著要我蕭府成為大笑話嘛!」

    蕭炎一股腦兒地說完後,發現自己在唱獨角戲,於是回頭望著宗一。

    「你也說說你的看法呀!」

    宗一放下了酒壺,斂著眉。「恕小的斗膽,這回不以奴才的看法,而是以一個為人父的立場,跟老爺回話。」

    「嗯,好,你說。」畢竟宗一也是冬生的爹。

    「冬生是小的一脈單傳的獨子,做為一個爹的,總希望他將來光耀門楣,替我鄔家傳承香火,所以自他幼小年紀開始,奴才也是早早開始教他,有關成為一個好奴才的種種知識。」

    蕭炎頻頻點頭,深有共鳴。

    「一直以來,小的自認為已經把最好的都教給了冬生。他也徹底得到我的真傳,成了個稱職能幹的好奴才、好總管。」

    是呀,冬生的確很優秀。

    「可是小的直到最近才知道,小的真是個徹底失敗、徹底糟糕的爹。」

    哪有這種事?蕭炎瞪大了眼。倘若養出冬生這樣一個聽話、乖巧又得到真傳的兒子叫失敗,自己豈不是更……

    「我只教會了兒子怎樣做好一個總管、好奴才,卻沒教會兒子怎樣做個人。冬生是很優秀,太優秀了,優秀到讓我這個父親開始煩惱,他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是個人,一樣需要七情六慾、一樣有血有肉,一樣應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美滿,而非一味地將自己貢獻出去,掏空自己。」

    蕭炎屏住了呼息。

    「否則他到老了,就會步上與他爹一樣的後塵──一旦失去了這份差事,便將終日空虛,不知人生有何樂趣,更遑論幸福。誰教他爹將人生建在了別人的,而不是自己的身上呢?」

    宗一抬起頭,朝著主子驀然微笑。

    「多謝老爺,包容小的說了這番忘恩負義的話。小的對老爺的知遇之恩一直心存感激,也感謝老爺給了小的一個發揮才幹的活兒。然而……退休的這些年,當小的不再是蕭家總管後,小的便好像什麼也不是了。既沒辦法做個好丈夫、又是個失職的爹爹。」

    宗一的惆悵,頓時也變成了蕭炎的惆悵。

    「你可以回來呀!」

    蕭炎想也不想地放下酒杯,起身捉起老奴才的雙臂。「在老家不是已經沒有人在等你了?冬生長年在這兒當差,無法和你團聚,那你就再回來做總管,把這兒當成你們父子倆的家啊!吶,就這麼辦!」

    搖搖頭。「小的並不是想跟老爺討一份工作……」

    「誰說這是討了?是我給你的,是我拜託你回來當總管的!」

    宗一再搖頭。「老爺您真的誤會了。我們還是討論兒子們的事吧,小的是想替冬生,向您求情。」

    「你講、你講。」

    「……為了讓冬生看清自己的心意,小的提議,讓冬生到別戶人家去做總管,與證少爺分開一段日子看看。這提議,證少爺已經答應了,所以從今兒個開始,冬生暫時會在『仁永堂』待一陣子。」

    蕭炎一聽,綻露笑意。「你這主意不錯,他們倆分開後,就知道什麼喜歡、愛的,不過是日久生情的錯覺。等他們都冷靜了,知道自己錯了,冬生要是想再回來,我保證不計前嫌──你就是想替他求這個情吧?」

    宗一想了想,保留了一部分的話,道:「冬生擅離職守,老爺即使決定永不錄用,亦是無可厚非。」

    蕭炎在半空中向後揮一揮手。「胡扯!我蕭炎豈是因噎廢食之人,怎會對冬生下如此重手?況且,嚴格地說,他是有向我『請假』才離家的。」

    當初那封辭行的信,勉強稱得上假條。

    「你放心吧,冬生的『暫時』至他處謀事結束之後,他還想回來我蕭家的話,我蕭家的大門永遠為你和他而開,我蕭炎說到做到!」

    他拍胸脯保證完後,宗一立刻向蕭炎道謝,至少他進京的任務──負責替冬生在老爺面前說情一事,已達成了。

    緊接著,蕭炎高興地以左拳擊右掌心道:「這樣正好,冬生不在的這段日子,你就來頂替冬生的職位吧!原本這就是你的位置,你該駕輕就熟才是,就這麼辦吧!」

    這倒是宗一未料到的發展。D_A

    「我可不許你拒絕,你若不幫我這一回,我就不答應你的求情了!」蕭炎不忘斬斷他的後路。

    宗一也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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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炙〉之卷

    一、

    清晨拂曉前便醒來的鄔冬生,簡單地盥洗之後,首件工作就是拎著掃把、提桶水到大門口,掃一掃堆積了一夜的落葉,再灑水讓揚起的土塵散去。

    呼,今兒個好冷呀!

    打掃完畢,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仰頭望著天邊幾朵烏雲。隨著冬天腳步的逼近,說不準這幾日一個變天,就開始降下紛飛初雪也不一定。

    得去檢查一下,庫房中備用的柴薪與煤球還夠不夠用。

    得找人來清一下屋裡的炭盆、暖炕。

    得吩咐廚房多準備一些醃菜,以免證少爺喝不到他最喜歡的雞──冬生抑止住奔騰的思緒,將這最後一項剔除。

    得去問問逢少爺與源少爺,冬天的時候,他們有無什麼特別需要準備的餐點或用品。

    將一整日該安排、該做、該進行的事兒,大致在腦中跑了一遍後,冬生拍打著自己的雙頰,給自己打打氣。

    「幹活兒了,鄔冬生!」、「喝!」地振臂一吼。

    雖然這些和他在蕭家時所做的幾無二致,但是他轉身回屋的腳步,不及往日的輕快、生氣勃勃,也是事實。



    「源少爺、逢少爺,已經不早了,兩位該起床了。」

    知道光是呼喚還不夠,他一邊將炕床兩側的垂幔拉開,這時已經曬到日上三竿的薄陽,也曬到了相擁而睡的兄弟們身上。

    「唔……」皺著眉,抗議著刺眼的光線,仁永源翻了個身,將棉被拉到頭頂上,一蓋。

    仁永逢身上的被子被搶走,霎時冷空氣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哈啾」一聲醒了過來。

    ──擰過熱水的乾淨擦臉巾,隨即送到他的面前。

    仁永逢接過它,一張臉埋進了暖暖蒸氣的熱巾中,纏繞腦中的睡意迅速退去,整個人頓時神清氣爽了起來。

    等他擦完了臉,撤去熱巾之後,這無微不至的服侍可還沒結束。

    「少爺,您的熱茶,請漱個口,吐在這盆裡。」

    仁永逢看著冬生招呼完了自己,接著轉向一旁,將埋首棉被堆中的弟弟挖了出來,如法炮製了一番。只是,睡癖超差的弟弟,恐怕比自己更難擺平。以前跟在他們兄弟身邊的奴才們,常因為不想負責叫醒弟弟而紛紛請求調離。

    也難怪他們會這樣,因為賴床貪睡的源弟,不但會蠻橫抗拒、死不起床,還會對前來叫醒他的人動手動腳、暴力以對。

    但,說也神奇。

    仁永逢看著冬生將熱毛巾覆在弟弟的臉及手腳上面,不過片刻,那一向最痛恨被叫醒的弟弟,在毛巾撤走後,竟安分地坐起來了,還老實地揉著眼睛,接過熱茶,漱著口。

    「逢少爺,您準備要更衣了嗎?」

    回頭,冬生已手腳俐落地捧著一疊衣物到他身畔。

    仁永逢點著頭,下床解開睡袍,讓冬生替他更衣,並說:「倘若你不想和蕭證在一塊兒,我看你就乾脆別回去,一直待在我們『仁永堂』伺候我們就行了。」

    冬生沒有回話,默默地整理著他的衣襬、衣帶。

    反而是在旁邊的仁永源開口道:「哥,你這麼做不行啦,沒有朋友之義。人家說『朋友妻,不可戲』,你怎麼能跟蕭證搶鄔冬生?」

    冬生面若桃花地緊抿著嘴,裝作沒聽見。

    「呵呵,我又不像蕭證,想要冬生嫁給我,怎能說我和蕭證搶?良禽擇木而棲,平心而論,我這算是給冬生一個公平的選擇機會,讓他自由地選他想跟的主子、想過的日子。」

    仁永逢反駁完弟弟的話後,不死心地再問冬生一次。

    「你這陣子待在我仁永府上,應該知道我們待手下也不薄。你要是願意留下,薪餉從優,你也不必做這些隨從的工作,只要替我們訓練出不亞於你的優秀好奴才就行了。」

    已經替仁永逢打點好了全身上下的行頭、衣袍後,冬生起身。

    「我很歡迎你繼續留下來,你意下如何?」

    「感謝逢少爺的抬愛,小的……眼前想的就只有今天一天要怎麼過,明日的事,還未考慮。但,我會把您的話放在心上。」

    他都說了會考慮,仁永逢不縮手也不行了。

    「老爺夫人說,今天想和兩位少爺一起用膳,在膳廳那兒等著您們。請少爺們準備好了便過去。如果兩位沒別的事,小的先退下了。」

    「好,你下去吧。」

    一等冬生離開,仁永源馬上等不及地追問。

    「哥,你方纔的一席話是當真的嗎?你真想挖冬生到我們身邊工作啊?我以為那只是你開開玩笑的。」

    「呵呵,我當真的,不行嗎?」

    「可是……蕭證會氣炸了。」囁嚅著。

    仁永逢心想「是有這個可能」,但是……

    「最初他們提議要讓冬生到別處工作,我也只是出於好玩,想見識一下鄔冬生做個奴才的手腕,如今親身體驗過,才知道撇開私情,就一個隨從和奴才的表現,他面面俱到、細心、縝密的伺候功夫,實數一流。」

    過去沒體驗過,僅從旁邊看是無法窺得真貌,只能看到皮毛而已。

    「再說,我也不是要搶人。假如冬生沒辦法接受蕭證的情,叫他回蕭家去,不是徒增尷尬、困擾?冬生若覺得待在我們這兒較能施展手腳,不必應付工作以外的煩惱,他又為什麼不能留下?」

    仁永逢瞥看弟弟一眼。「難道你不希望,能有個像冬生這樣一個能處處替你設想、一切為你打點好的隨從、管家在身邊?」

    「嗯……」鄔冬生的伺候,的確讓人無法不上癮,但……「我還是覺得,哥你早點打消這主意吧。」

    「你擔心哥我會被蕭證打?」

    這點也有可能。但另一個讓仁永源覺得此事不會成的理由是──看鄔冬生在他們身邊從未展露過笑顏就知道,也許鄔冬生熱愛工作,可是在這份工作的背後還有個連他自身都未察覺到的真正理由。

    「我只是認為,再怎麼遲鈍,早晚鄔冬生都會想通他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呵呵,那,哥哥我就賭注在另一頭,賭鄔冬生永遠想不通,或說他沒勇氣面對昭然若揭的事實。」

    兄弟倆難得持相反意見。究竟誰才是正確的一方?此時此刻,唯有天知道。

    主子們都就寢之後,做奴才的方能結束這一日的工作。

    冬生持著一盞小油燈,在主子們的寢室外巡邏一遍。檢查一些該備好的東西──像是夜壺、該補的柴薪等等,都已經備好,值班的小侍童們也安分地在鄰室待命,他才回到自己房間,得以喘口氣,卸下奴才的身份。

    搥打著又痠又疼的肩膀,冬生苦笑著,自己莫非是年紀到了,怎麼過去從不覺得辛苦的差事,現在卻讓自己有筋疲力竭的感覺?

    在仁永府上做的差事,並不會比過去在蕭家多啊!

    論棘手度而言,不似愛發呆的證少爺,冬生往往得自己揣測他的喜好,反觀仁永兩兄弟,只要是冬生問的問題,都能得到簡單明瞭的答案。哪一邊比較不勞心勞力,明眼人用膝蓋看都看得出來。

    所以為什麼會這樣,冬生自己也不明白。

    和衣倒在床上,腦子惦記著該去打點熱水,淨一淨手腳,身子卻還貪戀著這柔軟的床鋪,不肯起來。

    再一會兒就好,躺一下下就好。

    閉上眼假寐……

    我很歡迎你繼續留下來,你意下如何?

    腦海裡的聲音卻不放過他。

    今早仁永逢的一席話,冬生不願細想,因為不想影響工作時的心情,現在空閒了下來,也跟著重返心頭。

    做人奴才的,能被慧眼識英雄的主子賞識、挽留,該說沒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那又為什麼我並不覺得感激呢?

    在那當下,冬生聽到時的反應,是困惑、是為難,立刻想回絕這番好意。

    是不是,我成了個不知感恩、不知好歹、不知珍惜的壞奴才了?

    那就像是冬生的本能在告訴他,他並不想繼續留下來……這裡並不是他歸屬之地。

    為什麼?我真不懂,明明做的都是一樣的差事。

    以前的他樂於奔波、為了主子忙得團團轉,只渴望能讓主子的日子過得舒適一點、快活一些,他可以吹毛求疵、力求完美地在細節中打轉,而不知疲憊為何物。

    只要主子一句「冬生,做得好」的讚美,或是主子的一個笑容,他便會得意地抬頭挺胸,滿是喜悅。

    可是現在……做的事沒多大的不同,感受起來卻完全不一樣……就好像吃一樣的米,過去津津有味,如今卻形如嚼蠟。

    自問,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不是證主子,一切都不一樣了。自答。D_A

    冬生張開眼,從側躺的角度望出窗外,恰巧可見那一輪高掛天空的明月。

    ……證少爺,您睡了嗎?還是又偷偷地爬起來,在觀星星了?可有多披件外袍?阿瓶、阿壺有沒有好好照顧少爺您?天冷夜露深,可別著涼了。

    想著想著,冬生不禁自嘲,這樣婆婆媽媽的行徑,不要說證少爺受不了,自己也快看不下去自己的優柔寡斷了。

    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全是自己。

    那一天──

    「……唔唔……少……爺……住手……這裡還有其他人……」

    當眾被證少爺奪走了雙唇,冬生只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徹底掩藏起來。

    好不容易他的抗議讓蕭證鬆開了唇,但是滿臉怒容的男人仍未鬆開緊扣住他雙肩的十指,還使力大大地搖晃了他一下。

    「下次不許再不告而別了!」氣急敗壞,寫滿焦急得快瘋掉的關心。「再要發生一次,我會將你關在家裡,禁足一輩子!」

    冬生皺起眉。難道少爺還不知道,就是這種種逾越了主僕界線的言行,逼得自己不得不離開?這樣緊迫盯人、掐著脖子般的佔有慾,讓人窒息。

    「走,我們回去了。」

    他連徵詢都沒有,揪住冬生的手,便往外帶。

    冬生看到四周人們或訝異、或竊笑、或翻白眼的反應,驀地,一口熱熱的東西由肚子深處往上衝,他以罕見的力道甩開了蕭證的手。

    「冬生?」

    「……小的不能回去。」

    「你說什麼?」蕭證一臉驚訝。「你是擔心爹爹那邊會怪罪你擅自離家的事嗎?爹交給我,你乖乖跟我回去就對了。」

    「小的並不是逃奴,小的在離開的時候,已經寫了封辭別的信給老爺了。在小的想清楚之前,小的不能回去。」

    信上,冬生除了為了自己沒能對老爺坦白自己與少爺的關係,向老爺謝罪外,也為了自己造成他們父子勃谿一事致歉。為了減少他們父子的紛爭,自己選擇「消失」。

    「想清楚?有什麼需要想的?」

    蕭證偏偏不明白冬生的一番苦心。彷彿這半個月來的分離,對蕭證而言不過是場鬧劇,而這也讓冬生忿忿不平。

    「我不是說了,我會保護你。其餘的事你不必擔心,跟著我就對了。」

    「小的不是擔心,小的是不懂!小的根本不知道,小的究竟是喜歡少爺,還是因為少爺是少爺,所以才喜歡您的!」

    冬生太過憤怒而失控,將心頭最大、也是最傷人的一個疑惑,脫口說出。

    那瞬間,蕭證像被人一拳擊中心口,面若槁木。

    「有幸在您身邊照顧您,小的的確感到非常幸福,也覺得很快樂。能替少爺盡力,哪怕是一點點的力量也好,就是小的最大的成就。」

    既然說了,覆水難收,冬生只好全部都說了。

    「不過在小的眼中,少爺就是少爺,小的沒辦法拿奴才以外的角度看您,您現在卻要求小的將您當成……和主子相愛,對小的來講,太太惶恐了。小的承受不起這樣的重擔。」

    「你覺得……我是你的負擔?」低沈的、傷痛的,蕭證一臉遭受背叛,黯然神傷的苦澀。

    冬生想收回,想說「不是的」,可是自己要否認什麼呢?

    他確實對少爺咄咄逼人的佔有慾感到……

    「所以,你要離開我嗎?你要結束我們之間全部的關係?你要我從今而後別再與你鄔冬生有任何牽扯?」

    冬生倒抽一口氣。「這……」

    再也不和少爺見面?永遠離開?──這是他要的?

    「我想大少爺您是誤會冬兒了。」

    這時冬生的爹替他代為辯解道:「冬兒真正想說的是,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地想想,假使他不是少爺奴才的狀況下,冬兒對少爺的心意又會是什麼。」

    可是蕭證並不接受。「一點時間是多久?之前他想不通的,我不在他身邊的話,他就會忽然想通了嗎?」

    連冬生的爹也被問倒。

    「我有個好主意。」茅山輝進來湊熱鬧道:「不如讓冬生去做別人的奴才,體會一下蕭證不是他的主子,又是什麼樣的滋味,或許他就會想通了。」

    不,怎麼可以呢!冬生受的家訓,是不允許他們腳踏雙船,一奴事二主的。

    「……也許這是個好主意。」

    怎麼連爹爹都說這種話?冬生目瞪口呆。

    「問題是,到誰的家裡當奴才?」華鈿青道:「要讓鄔冬生自己選嗎?哈,他一定不會選郎祈望和我。」

    「到我們『仁永堂』來吧。」旁觀此幕的仁永逢出聲加入。「我和源剛好缺一個貼身隨從,假如你堅持要做總管的話,我再去和爹商量。隨從和總管,哪個你比較中意?」

    冬生一頭霧水。「小的哪一種都無所謂,可──」

    「那就決定了,你做我們的隨從。可以吧?弟弟。」

    「哥都決定了,我沒意見。」

    接著仁永逢問了蕭證道:「我借冬生一用,你也沒問題吧?我保證會好好珍惜你的寶貝冬生,絕不會虐待他。等他自己想通了,要結束隨時可以結束,我會將他一根寒毛也不少地還給你。」

    等一下,他還沒有答應這「交換」奴才的計劃。

    況且,為什麼是「借」和「還」,這裡面沒有半點他的意志呀!

    不料證少爺卻是冷冷一句「何須問我?」,便逕自離開了洞窟內──而在那之後,冬生再也沒和他講到半句話,整個「換奴」計劃也塵埃落定。

    證少爺是否在生氣,氣我這個奴才說出了那番不知好歹的話,就在少爺極力為我辯護,哪怕是人被關在牢裡,也要力挺我到底之後?

    ……他肯定是在生氣,而且非常生氣。換成冬生是他的立場,怎麼會再對這樣頑劣的人存有什麼興趣?

    即使冬生另有選擇,蕭證也不痛不癢,才會頭也不回地走了吧。

    ……我這是在幹什麼?現在後悔又有什麼意義?

    冬生渾身無力,最後還是放棄了下床盥洗。自己是髒或乾淨都無所謂了,他好希望能這樣一路睡到老,最好再也別醒來。

    起碼在夢裡頭,他還能和證少爺快快樂樂地……咬一咬牙根,冬生以手遮著臉,不讓嗚咽聲流洩出來。

    「少爺,小的可以進來嗎?」

    鄔宗一聽不到裡面傳出回應,只好邊推開門,邊道:「小的進來了喔?」

    看到裡面的狀況,宗一先是一愣,接著嘆息。怪不得那兩個侍童阿瓶、阿壺會哭著向自己求救了。



    「老鄔總管,少爺……請你救救少爺……再繼續這樣子不吃不睡下去,少爺不出毛病才怪!」

    「少爺完全不肯聽我們的,我們已經束手無策了。」

    最初他納悶地問──

    「少爺不吃不睡?什麼時候開始的?多久了?你們怎麼沒立刻向我稟報呢?」

    「少爺也不是一直都不吃不喝。自從小鄔總管不在以後,少爺的胃口就不怎麼好,不管我們請廚房弄多少他喜歡吃的菜,也不見起色,尤其這兩、三天更是變本加厲。」阿瓶道。

    「我們也一直猶豫著該不該講。因為每次送餐過去,少爺都說他會吃,叫我們放在一旁。有時收盤子的時候,看起來像是有吃,有時又是原封不動的……」阿壺說。

    總之憑空猜測狀況,還不如用這雙眼睛自己看,所以宗一立刻丟下手邊的工作,趕到鷹之屋。

    這……真是比自己所想的要糟糕多了。

    滿地扔著塗塗改改著不知是何記號、揉捏成團,或撕成破片的紙。

    桌上、椅上,連床鋪上,都亂擱著咬到一半的饅頭、肉乾、半倒的酒壺等等,只能用不忍卒睹來形容。

    跨過了一隻黏著乾掉米粒的碗,辛苦地在杯盤狼藉、滿地紙屑的地面找尋一個落腳的空間,宗一好不容易越過重重「障礙」,走到裡面的寢室──不見半個人影。

    「證少爺?」

    再打開隔鄰的門,隱約聽見了嘩啦啦的水聲。

    「小的進來打擾了,少爺。」

    只見蕭證泡在浴池裡,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書卷,完全沈醉在自己的世界中,連宗一進來都沒抬起頭。

    真傷腦筋,少爺如此專心的狀態下,宗一不知該不該打斷──莫怪兩名侍童會不知如何是好了。

    宗一決定暫且撤退,他悄然地走出浴室,吩咐兩名侍童幫忙自己,三人六手,趁著蕭證在浴室的空檔,把這一團亂的屋子先整理乾淨再說。

    過了一刻,屋子裡大致上都整理好,也整齊多了的時候──

    「是誰讓你們整理的?」

    沐浴完的蕭證,渾身赤裸地走入寢室。

    宗一趕緊送上淨布與乾淨的衣物,道:「天氣這麼冷,您不怕著涼了嗎?快穿上吧。」

    「下次別多事。」

    一把搶走了衣物,蕭證不讓任何人碰,自己換好了衣物,對著兩名侍童冷聲道:「屋子裡再亂,我高興就好。你們誰再多事,我就攆誰離開。現在,給我出去,我沒下令誰都不許進來。」

    宗一嘆口氣,看著阿瓶、阿壺滿臉委屈稱「是」,垂頭喪氣地離開屋內。

    「少爺,如果您要發怒,請對老奴發怒吧。是我讓他們──」

    「鄔總管,你沒事的話,請你去別處忙吧。我有許多事要忙,沒空。」背對著宗一,蕭證悍然地說。

    「您為了冬兒的事,感到不高興──」

    「別在我面前提那個人!」D_A

    蕭證大手一掃,怒將方纔剛整理好、整齊堆在案上的成疊書卷,一口氣又全部掃到地上。

    「少爺……」

    宗一從不知道在他溫和的外貌下,就像是冰山一角般,藏著這樣深沈、強烈的情感。就像是一頭不容易被觸怒,可是一旦發怒之後,便難以安撫的黑熊,為了躲起來療傷,不惜傷害週遭的人。

    「我不想動手趕你,鄔總管,所以你快走吧!」

    宗一欲言,又止。還能怎麼說?還要說些什麼?錯誤與傷害皆已造成,無可挽回了。

    留下將自己囚禁在黑暗裡的男人,宗一把獨處還給他,遺憾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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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這或許是冬生這輩子度過的冬天裡,最嚴寒的一個冬季了。

    那接連凍到骨子裡的大雪紛飛,無處可去的漫漫長日,持續了十幾天,當天空好不容易告別陰霾,展露難得的霽朗晴空時,奴才們就得急忙剷掉屋頂與街道上的重重堆雪,好讓主子們能外出透氣。

    別以為雪花看似輕飄飄,當它堆積如山佔滿山頭、屋簷與街道時,要想除去它可是個吃力、重度勞動的工作,大部分的奴才都巴不得能不做就不做。

    可冬生非但沒有面露難色,他一鏟鏟耐心弄掉那些幾乎要壓垮屋簷的雪堆,與危險冰柱時,唇畔反倒還漾著淺淺笑意,讓週遭的人都能感覺到他明顯的好心情。

    「冬生哥,有什麼好事發生嗎?您心情真好耶!」一塊兒清著雪堆的馬房小廝,忍不住問。

    手持著鏟子停頓在半空,冬生歪著腦袋。「不不,沒什麼特別的事呀!我看來心情很好嗎?」

    幾個小廝猛點頭。他們從沒看過冬生如此眉飛色舞、眉開眼笑的樣子。

    「那,大概是我見到久未露臉的藍天的關係吧。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

    衝著他們又是一朵璀璨無比的大大笑容,光彩奪目,快把他們幾名小廝的眼都閃瞎了。

    這時候,底下大門前走出了一個奴才,傳話要冬生回到主子房裡去,他們有事要找他。

    「好!我知道了!」

    吆喝回去的冬生,將鏟子交給他人,攀著竹梯子返回地面。他步履輕盈、三步併兩步地走向「仁永堂」兄弟共用的房間。不一會兒,他已經站在門前,舉起手敲了敲。裡面很快地傳出了「請進」的聲音。

    「您們找小的嗎?」

    「嗯,看時候該出發前往蕭家了,你準備好了嗎?」仁永逢問道。

    冬生馬上頷首說:「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小的也親自檢查過了。」

    「很好,去請車伕駕雪橇在大門前等我們。」

    「小的遵命。」

    兄弟倆不約而同地看著冬生離開的背影,仁永源先開口道:「哥,看到了嗎?他那麼樣的高興。」

    「我想從昨天我們告訴他,今天要他以隨從的身份陪我們到蕭府赴宴,他便一直高興到現在了吧。」

    「我們都沒有警告他一下,這樣好嗎?」

    「警告什麼?怎麼警告?」仁永逢拱著眉,望著弟弟。「你要告訴他說,蕭證已經完全變了個人、變了個樣,不再像你記憶中的蕭證?還是告訴他說,這幾個月來蕭證放浪形骸、夜夜笙歌,已經把你給忘了?」

    「呃……不能都講嗎?」仁永源想想。

    「你這傻弟弟。」仁永逢彈了下他的額頭,道:「兩個都不能講。講了還叫沖喜嗎?」

    「可是,哥……」所謂的沖喜是指病入膏肓的人,想藉著成親的大喜事沖掉病魔。仁永源懷疑地說:「咱們只是順道送冬生到蕭家,給蕭證看看,這樣也叫沖喜?」

    「同樣的,蕭證不也沒病入膏肓。」

    讓現在的蕭證與冬生見面,仁永逢其實不太贊成,很顯然地,蕭證根本沒對冬生死心,因此才會以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的假象,試圖讓自己忘懷冬生。

    假使蕭證原本忘得掉,如今讓他們見面,恰巧毀了一切。

    假使蕭證無論如何都忘不掉,那更不能讓他們見面……因為積習成癮之人,在戒掉壞習慣的時候,太過苦痛難當,偶有傷害他人傾向的可能。

    因此以醫者仁心的視野來說,仁永逢非但不贊成,還是大、大、大地不贊成。奈何他一人難敵眾口,所有蕭證的友人都看不下去,都來要求仁永逢將「鄔冬生」吐出來,還給他。

    「吐」,說得好像我吞掉他了。

    當初可是每個人都贊成,他才讓冬生來做仁永家的奴才,怎麼才多久的光景,是非就顛倒了?

    早知道他就堅持一個旁觀者的立場,別蹚渾水就好了。

    以後他學聰明了,這種事他再也不碰、不管,免得沾上一身腥。



    見到許久不見的蕭府大門,冬生一時之間近鄉情怯,袍內的雙膝不住地打顫,握著雪橇韁繩的手,更是抖得快把持不住這十來隻的大型狼犬──幸好他們性格溫馴。

    冬生把雪橇車停在「仁永堂」兄弟搭乘的馬車後方,立刻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上前,兩人相互擁抱。

    「爹!」

    「冬生。」宗一急忙拉開點距離,看了看兒子。「你是不是瘦了點?」

    「呵呵,爹才是,發福了吧?」

    「爹這個年紀,發福是正常的。」

    「你兒子這個年紀,瘦一些也不奇怪。」

    「你這小子喔……」宗一寵溺地瞇了瞇眼,摸著他的髮,問道:「在仁永家一切還好吧?吃、睡都正常嗎?」

    「孩兒很好。爹回來蕭家當差,還習慣嗎?希望孩兒留下的攤子,沒讓您累壞了。」

    「呵,傻小子。別看扁你爹爹了,我可是寶刀未老。」宗一再次掐掐冬生的臉頰,遺憾地說:「爹很想再跟你多聊一會兒,可是今兒個有太多要忙的事……爹得走了。」

    每年年末的冬狩季開獵的首日,蕭府奴才們都得總動員,上從廚房、下至負責擦鞋的門童,除了要迎接交遊廣闊的蕭炎所邀請來的各界友人外,還要準備上百桌的流水席,招待左鄰右舍,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

    「我知道,爹去忙吧。我得陪著主子們到宴會廳去。」

    「好,我先走了。」宗一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了,等會兒你要是見到證少爺……」

    冬生豎起耳朵等著,卻等不到爹的下文。

    鄔宗一張嘴張了半天,最後卻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下去。

    「……沒什麼,你去吧。」

    爹怎麼怪怪的?他方才究竟想說什麼話,怎麼不說清楚、講明白?冬生納悶地轉過身,不期然地,看到蕭證頎長的身影,就站在離自己約三個馬身長,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地方。

    呼息梗在心口,悶痛著。

    四肢跟著僵硬,腳底板彷彿被冰黏吸在地面上。

    雙瞳固定在他的臉上,四目遙遙相對。冬生心裡頭又急、又慌張,心想著自己要極其自然地,像過去那樣喊「證少爺」,說聲「好久不見」。可是越是緊張越是縮緊的喉嚨,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短暫,又看似永恆的一刻,他們互望著。

    率先別開眼的,是漠然而面無表情的蕭證。接著他轉身掉頭離去,彷彿這裡沒有值得他駐足的東西。

    「啊……」冬生忘我地跨出一步,卻沒有勇氣追上去。

    證少爺看來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黑瞳裡有著過去沒有的闇雲;不再微笑的唇抿成剛硬譏嘲的曲線;下顎蓄著薄薄的鬍渣增添了不羈;以及……眉宇之間的殺氣。

    關於自己逃離他身邊的事,少爺還在生氣嗎?或是少爺為了他到仁永府上服侍別人而生氣?所以少爺適才明明看到了,卻又裝作沒看到他,移開了眼?

    自己有機會能向少爺道歉嗎?

    他想告訴少爺,自己在這兩個月裡想了許多事,也有許多心得……

    「冬生!」

    仁永逢在主廳門前,朝他招了招手,要他快點過來。冬生點點頭,自己必須以奴才的本分為優先。

    ……如果等會兒,還能再碰到證少爺就好了。

    在他隨著「仁永堂」兄弟進入宴會廳時,冬生祈禱著,希望老天爺能再給自己一次挽回一切的機會。



    冬狩季是天隼皇朝中,不分貴賤最熱衷從事的一項冬季活動。

    當然,皇親貴族們不分季節,想狩獵時就可狩獵。可是對於平日忙於農作、遊牧的百姓來說,只有農田休作的冬季是他們唯一可以參與的季節。大夥兒享受著放下日常工作,追逐獵物的刺激感,以及獵得過冬肥貍、鼠豬加菜的成就感,兼豐富過年菜餚的好手段。

    這種一舉多得的快感,讓人們樂此不疲,年年越辦越盛大,最後成了冬狩季開獵日一到,就舉國歡騰。有錢人爭相開設流水席炫耀財力,貴族們則夜夜舉辦歌舞宴自詡風雅,處處宛如舉辦著一場天下規模的大型祭典。

    天下第一首富的蕭家,自然無法置身事外。

    ──適度的炫耀是必要的。

    過去冬生曾因為冬狩季的開銷過大,而向蕭炎建議,是否考慮減少一部分鋪張的流水筵席。但這個提議被否決了,理由也很簡單。

    ──倘若今年的規模小於去年,外人就會謠傳蕭家財務不穩,大大影響了蕭氏商行的信譽。令人擔憂的不是一場流水席的赤字,最讓人不安的是接二連三將銀兩從商行中提走的連鎖行為。

    結果,就這樣……明知浪費,還是照樣年年舉辦這規模盛大的筵席。

    「一會兒開獵之後,咱們要不要來賭,誰會是第一個捕到獵物的?」

    「這還用說,當然是我呀!」

    華鈿青與郎祈望又鬥了起來,一旁的茅山輝則打了個哈欠道:「真是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好爭的?頭號贏家非我莫屬,你們兩個只有在後頭吃癟的分。」

    沒想到連一向允文不尚武的茅山輝,也不敵「狩獵」兩字誘發的雄性獵物本能,跳下來競逐。

    霎時間你吹我噓、你虧我損,好不熱鬧。

    至於各家隨從們,則守在自家主子的後方,聽著這些主子們唇槍舌戰著誰強誰弱,賭著誰勝誰負,偶爾還被主子們詼諧逗趣的言詞逗笑,邊細心地替他們送上菜餚、添酒加飯。

    冬生也知道,自己現在的主子是「仁永堂」兄弟,蕭證並不歸他管,可是他就是會不小心瞟往坐在主位上那個一聲不吭、顧著灌酒的男子。

    甚至忍不住白了蕭證的隨從一眼,為什麼會讓蕭證淨喝酒不吃飯?為什麼不幫蕭證端碗熱湯,好墊墊底?

    最後他實在看不下去,招手吩咐跑堂的奴才,弄一碗蕭證最愛喝的清燉黃魚湯給他。

    ──湯,很快地送上來了。

    但是看到那碗湯,蕭證卻做出了彷彿活見鬼的表情,雙眼瞪直。D_A

    「怎麼,你湯裡出現神蹟了嗎?瞧你瞪的!」一旁的郎祈望不知來龍去脈,見他神情詭異,好奇地笑問。

    蕭證一語不發地抬眼,往後方的隨從群掃去。

    雖然這並不叫做錯事,可是當蕭證瞅著自己時,冬生卻有一種犯了錯、被抓包,想跑的衝動。

  蕭證突地端起那碗湯,起身來到冬生的面前。

  「這湯,你叫的?」

  冬生頷首。「我見證少……不,蕭少爺只喝酒,想說您該喝點熱湯。」

  蕭證冷笑了下。「你是我的誰?我妻子嗎?管這麼多。」

  霎時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不說,又被這一嘲,冬生耳後根一熱,但緊接而來的是他更沒料到的羞辱。

  「你叫的湯,你自己喝吧。」

  嘩啦地,當頭淋下的熱湯,比當眾挨巴掌更讓冬生難堪,他傻愣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蕭證將碗隨手一摔,旁若無人地離開筵席。

  之後,「仁永堂」兄弟趕緊帶著他,到借來的客房中擦拭、更衣。

  「幸好這湯已經擱了一會兒,沒那麼燙。」

  仁永逢嘆道:「蕭證怎會做得如此過分……我就知道不該帶你來的。」

  「哥,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D_A

  點點頭。仁永逢同情地看著呆若木雞的冬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會兒我就派人先送你回咱們『仁永堂』去。雪橇車的部分,我另找人來駕。」

  這時,蒼白著臉的冬生總算回過神,婉謝地搖頭。

  「駕雪橇車是小的今日的使命,小的會完成它。」

  仁永源皺眉。「欸,瞧一瞧你現在的臉色吧,可比雪中妖怪還死白呢!你不要以為蕭證最糟也不過是做出方纔的事,現在的他……我都不敢說認識了。」

  冬生揚眸,神情錯愕。「不只這麼惡劣」的意思是,少爺還做過其他的事?

  「哥,我看我們還是告訴他好了。」

  原本不贊同的仁永逢,在目睹蕭證的行為後,也改變了心意,點頭同意。

  所以冬生才從兄弟倆的口中,得知了這兩個多月間,蕭證諸多反常失序、令人頭疼的行為。

  從率眾在酒家鬧事,到和有夫之婦鬧出醜聞,弄得戴綠帽的丈夫前來蕭家興師問罪,一五一十地全說了。

  「……竟有這種……為什麼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通常主子之間的八卦,是逃不出隨從的耳朵。

  「我們決定不讓你知道,會比較好些。」仁永逢道:「即便當初蕭證是出於對你的一股氣而自暴自棄,但後續這些脫離常規、失控的事,全是他遷怒洩忿的行徑,是他自甘墮落,與你無關。」

  「哥他不想你為了蕭證的事內疚,也擔心你會因為內疚而做出傻事。」仁永源替兄長說道。

  冬生不否認,假使早些知道這種情況,就算是回到蕭府會受盡羞辱,他也會毅然決然地回去——就算傻,也得做。

  「請讓小的駕雪橇車。」

  「你——」仁永逢難以置信地看了看他。「你曉得,開獵之後,場面即是一片混亂,大家不要說是爭搶獵物了,為了讓自己領先眾人,哪怕是雪橇車也是可以搶奪攻擊的。萬一蕭證他想故意整你、弄倒你的雪橇車,讓你摔個四腳朝天,你可能會受重傷的……這樣你也要去嗎?」

  「小的,要去。」

  解鈴還需繫鈴人,不是嗎?冬生有自信,他是唯一能找回過去大家都認識的「證少爺」的人,這是冬生不能逃避、非解開不可的難題。



  午後,冬狩季真正的重頭戲登場了。

  在蕭家植滿高聳入雲的貴重林木場裡,早已放有多種獵物。現在就等著鳴炮聲響,上百組聚集在林場前方駕著雪橇車的隨從,與立於後方、拿著各式狩獵工具的主子,立刻會展開追逐捕獵的行動。

  空氣中,瀰漫著人們期待的興奮感、躲在林內的獵物的不安感,還有拉著雪橇的狼犬們蓄勢待發的緊張感。

  砰哄!

  這平地一聲響,為冬狩季揭開序幕。

  汪汪聲此起彼落的雪橇犬,拉著主僕們,競相往著林內深處奔馳而去。牠們尋著空氣中稀微的獵物氣息,由領頭的狼犬負責帶領方向,敏捷地追尋隱藏於厚厚雪地中的獵物腳步。

  「我們也走吧。」

  刻意晚眾人一步的仁永逢,示意冬生駕車出發。

  「好。」

  冬生拉起韁繩上下猛地一甩,「喝、喝喝」地下令給領頭狼犬,他們的雪橇緩緩地向前滑行,逐漸加速,越來越快,不一會兒他們已經置身在參天神木的林子裡了。

  根據雪地上的長長拖痕,他們可以清楚看到眾人各自分散開來、追逐的方向,越多人追的方向痕跡越是雜沓,意味著越是競爭。

  「往人少的方向去追,才能避免被捷足先登的機會,不是嗎?」仁永逢笑道。

  冬生當然知道,仁永逢要與眾人拉開距離的另一個理由——為了冬生的安全,他想藉此避開蕭證。

  對此,冬生也有些歉意,因為自己,造成他無法盡情、開心地享受狩獵的樂趣。希望在這條沒多少人選擇的方向上,會真的有獵物可追。

  「汪!汪汪汪!」

  領頭狼犬朝東北方向狂叫個不停。

  「冬生,我看到了,那兒有隻羚羊,咱們快追!」

  「喝」、「喝喝」,冬生急急地促著狼犬群往前飛奔,雪橇所經之處更是掀起了陣陣雪花飄霜。

  「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

  發自後方的狼犬吠聲,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一邊下令自己的狗兒們保持專心前進,一邊撇頭回看後方急速追近的雪橇。

  那是一輛與眾不同的雪橇車——黑檜木的雪橇車體閃閃發光,比一般車尺寸小了許多,上面只有親駕著車的主子——一襲黑袍的高大男子,單手握著韁繩,單手持著長鞭,在十數匹說是犬更接近大狼的一流灰犬助力下,迅速地追了過來。

  遠遠地,看不清他的長相,但仁永逢與冬生都有同樣的懷疑。

  「不能再快一些嗎?冬生。」

  冬生抿緊嘴,喝叱著忠心耿耿、不知拒絕為何物的美麗生物們,為了他們加快腳步飛奔。

  然而——

  「汪汪汪……」

  「汪、汪汪汪……」

  距離漸次縮短,那些灰犬彷彿將他們當成獵物般,直朝他們身後而來。

  「……你追著我們幹什麼?蕭證!去追別的獵物!」

  冬生聽到了身後仁永逢的吶喊,不禁回頭,恰巧看到了離他們一個半雪橇遠的蕭證,指揮著領頭狼犬,直往他們的雪橇衝過來。

  休想!

  「喝」一聲,冬生扯緊了韁繩,控著整台雪橇車來個大彎,試圖甩開蕭證的追逐。

  在後面的蕭證,長鞭一甩,依然不放棄地對狗兒下令,命牠們跟著轉,急起直追。

  「喝、喝……」

  載著雙人的雪橇車,注定是吃虧,處於劣境。

  「喝!」

  眼看著雙方的距離越縮越短,冬生擔心蕭證撞翻他們雪橇的意圖,會連累到車上的主子——做為一個隨從,豈能讓自己的主子陷入危險?

  於是,冬生下了個決定,他刻意放慢了下來。

  「冬生,你在幹什麼?他要追上來了!」

  做個深呼吸,冬生緊盯著那逐漸趕上來的大灰犬群——以及後方指揮這群惡霸的男子。

  計算著、等待著——就是現在!

  「冬生!!」

  當蕭證與他們幾要並轡平行時,他放開了自己雪橇上的韁繩,瞄準著蕭證的身軀,縱身一跳、一撲。

  「汪汪汪汪、嗷嗷嗷嗷……」

  雪橇被冬生給撞翻了過去,霎時陷入一團混亂的灰犬群不停地狂吠、哀鳴。

  挾著衝勁一頭栽入了雪地裡,摔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的冬生,還沒有恢復方向感前,整個人就被一股極大的力氣揪住了衣襟,半拖半拉地從雪地裡拖了出來,往林木茂密的地方拉去。

  冬生被壓倒在某棵大樹後方時,耳朵也聽到了折返回來的仁永逢在翻車地點呼喊著——

  「冬生?冬生你在哪裡?」

  「我——唔!」

  大掌覆蓋住了他的口鼻,緊緊地制止他的妄動。

  「唔、唔……」

  冬生掙扎再掙扎,奈何男人就是不鬆手。

  不行了……眼前漫起黑霧……冬生在氣厥前,看到的是四處搜尋不到他的仁永逢,放棄再尋找下去,駕著雪橇車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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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唔……」

  冬生打開焦點渙散的眼瞳,一張熟悉的臉孔映入了瞳心。

  軒昂的眉宇,兩道憂心忡忡的黑眉;俊秀的臉龐,一副心疼不已的表情;高挺的鼻樑下,慓悍的方顎繃起了不捨的線條。

  這是他很熟悉、很熟悉的一張臉。

  「證……少爺?」

  但,他再定睛細瞧時,同張臉孔卻有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哼,現在我又是『證少爺』了嗎?」

  逼近冬生,眼神譏嘲地打量著。

  「一沒看到自己的新主子,立刻就對舊主子搖尾乞憐嗎?」

  冷酷的光芒,刺痛了心,讓冬生腦中的迷霧加速退散。

  憶起了方才發生的種種,他轉動著眼珠……這是哪裡?似乎是一座內部被樹蟻掏空的大樹洞穴內,是蕭證將自己移過來的嗎?

  冬生想翻身爬起,蕭證靠著單手壓住他的肩,就將他定在地上了。

  「急著去哪裡?去找新主子嗎?」

  「……我怕……仁永少爺會為奴才我擔心。」不想回答的,卻還是答了。希望蕭證能別再刁難,讓自己離開。

  「是呀,方纔你表現得可圈可點,真是個不顧自身安危、捨身護主的英勇奴才。」

  酸溜溜地說完後,以另一手執著冬生的下顎,抬起他的臉,與自己對視。

  「是不是只要是你主子,你都伺候得這般周到啊?呵,我真是白癡,這不是白問了嗎?答案除了『是』,也沒別的了。」

  冬生沒有回答,也沒必要答。

  蕭證問這些,並不是想找出答案。D_A

  這些問題,只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刺痛他、傷害他,以及羞辱他。

  假使這麼做,可以讓證少爺對冬生過去犯下的魯莽「罪行」釋懷,那冬生可以忍受這些言語一輩子,不還嘴。

  取而代之的,冬生希望證少爺能好好地看著自己,看著他這雙眼睛拚命要傳達的;聽,這雙眼拚命想訴說的。

  「……怎麼?現在又見風轉舵,一直用這雙淫蕩的眼勾引我,想再釣回我這條大魚嗎?」

  不是的。冬生反駁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蕭證卻不給他說的機會,朗聲大笑。

  「我知道了,原來是這樣,所以你才一整天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不管我走到哪裡,你就到哪裡,簡直是揮之不去的陰魂。」

  說完,挪開手,輕薄與鄙夷地哼了哼。

  「這麼說來,那碗自作多情點的湯,也是向我示好用的呀?」

  冬生搖著頭,自己還沒天真到以為藉著一碗湯,就能博得好感或和解。

  「仁永兄弟的技術就那麼差勁?兩個人一起,也滿足不了你淫亂的身體嗎?非得逼得你不惜吃回頭草,找我代頂?」

  什麼?!即使再怎麼憤怒,他也不該誣指自己與「仁永堂」兄弟的關係。

  「但是很遺憾,雖然我不介意用舊東西,但我可不是個撿破爛的——」

  冬生忍無可忍地出手,蕭證輕而易舉地就擋下。不過他面部緊繃的表情,彷彿在指摘著冬生怎敢對自己出手。

  過去的冬生是不能對他出手的,他鄔家家訓不允許奴才打主子。

  可是幸好現在蕭證不是他的「主子」,所以冬生的手出得理直氣壯,為了捍衛主子與自己的名譽,打得更正大光明。

  左手被蕭證捉住,他就出右拳。右拳被制住,他就再用自己的腿踹——完全沒有顧忌。

  蕭證可能是第一次遇到冬生的奮力抵抗,一開始節節敗退,連連挨了幾拳、幾腿,但終究在體格與力氣上,兩人的實力有差距,所以蕭證最後還是取得上風,冬生的雙手雙腳徹底地被蕭證封鎖住。

  「哈啊、哈啊……」冬生上氣不接下氣。

  「呼、呼……」蕭證呼息急促。

  糾纏的視線,在一瞬間與昔日的親暱重疊,驀地,壓制者與被壓制者之間的曖昧情愫鮮明地脈動了起來。

  蕭證瞇起了眼,冬生吞嚥了一口氣。時間凍結。

  「唔……」

  雙唇被掠奪的甜美感觸,還刻劃在唇瓣上。

  「啊……嗯……」

  但是不再具有溫柔與憐惜的吻,只是如同獸王攝食般原始,吸吮著、囓咬著……恨不能撕扯為一片片。

  隔著冬衣,無法盡情接觸的身軀,相互擠壓摩擦。

  「……哈啊……嗯嗯……嗯……住手……」

  冬生搖晃著腦袋,制止男人卡在自己的腿間、懸在自己身上的慓悍軀體不停地上下蹭動的行徑。

  「為什麼要住手?我的手什麼也沒做啊……」

  ——除了扣住冬生的雙手之外。

  「哈啊、啊……不要再弄了……」

  冬生一臉苦悶地左轉腦袋、右扭脖子,就為了想從男人的底下逃脫。

  「……好難過。」

  「哪裡難過?……是這裡難過嗎?」

  蕭證將掌心覆在此刻他身體最熱的地方,輕輕揉捏著。冬生只能拚命點頭,不敢開口,深恐發出了丟人現眼的呻吟。

  「……你要我拿它怎麼辦?」

  男人附在他耳邊說了三個選項,要冬生自己選。不管哪一種都好,只要快點讓他從束縛中解脫——但是男人堅持他不選,就沒有接下來,逼得冬生只好從哽咽的喉嚨裡,擠出答案。

  「親它……舔它……把它吸出來……」

  「很好。」男人在他耳畔應允。

  看在他淫亂得如此誠實的分上,男人將照他的要求,把積在它裡面的,全部吸出來,一滴不剩地吸乾。

  ——這真是個可怕的威脅。

  可是早已經腿軟的冬生,逃不掉、跑不了。



  沈澱聚集在四周的寒冷空氣,使人無法剝下全部的衣物……僅僅敞開了需要被解開的地方——男人的手,此刻所盈握著的器官。

  其餘的衣物底下,火燙燙的身子與衣料摩擦著,反而勾出更強烈的性衝動,更加渴望能無拘無束地擁抱在一塊兒。

  「哈嗯、啊……」

  膨脹的軀幹圈在長指間。

  底下的毛叢都被分泌出的透明情汁濡濕了。

  不知被摩擦過多少次的鈴口,已經再也擠不出味道濃稠的白蜜。

  「……夠了……擠、擠不出來了……」求饒著、啜泣著,只盼男人的手能饒過他。

  「如果真的擠不出來了,為什麼它還這般堅硬呢?你在說謊,對不對?裡面還有存貨吧?」

  揶揄著,大手從軀幹移到了雙寶囊,宛如擠奶般地擰弄著。

  「沒有、沒有了……」

  雙唇哆嗦著,眼角殷紅得有如抹上了胭脂。

  男人愛憐的唇掠過了他的額邊,下到了他的耳畔,一咬那柔軟的耳骨。

  「……真的嗎?」

  床笫之間的暴君發揮了真本領,徹底欺壓著繳械投降後的禁臠。

  「萬一還有,那要怎麼辦?你願意接受說謊的懲罰嗎?」

  點著頭,在幾次近乎虛脫的高潮後,他已經再無抗拒的氣力,隨便怎麼樣都好了,一心想在葬身於快感海洋前,脫離這官能地獄。

  「即使要你自己主動坐到我身上,自己將我的東西吞到裡面去,自己扭腰擺臀呢?」

  他的理智早已被男人口中描繪的景象嚇得驚聲昏倒,剩下來硬撐的矜持,也沒辦法點頭答應。

  不過,男人顯然將他的沈默視為接受。

  「哈啊啊啊……」

  高仰著白皙的頸項,縱使再怎麼扭曲掙扎,那一波波透過男人唇舌施予的快感刺激,依然侵透到他的火熱中樞。

  男人來回舔弄著他高昂的尖端,知道在那隱隱作疼與高潮快意的夾縫中,欠缺強而有力的一擊,繳出最後殘餘的慾望。

  「嗚……嗯嗯……」

  轉移陣地的舌尖,挑開了薔色的門扉。

  侵入那暖熱、細緻且敏感的地帶,徐徐地打轉著。

  「啊嗯、啊嗯嗯……」

  他扣住了男人的後頸,眼前彷彿升起了無數細小的火花,敞開的雙腿也隨著男人舌尖抽送的動作,不知羞地開合抽搐,而漸漸被叩開的軟穴,主動誘惑著淫樂的祭品似的,反覆地縮合、綻放。

  於是,男人的指頭也跟著參戰。

  為了降伏妖嬈的淫花,深入緊窄的秘密甬道——轉動、探索,擦弄。

  「啊啊——」

  不出三兩下,那原已宣告「用罄」的庫藏,終究,還是被男人不屈不撓的戰鬥意志給逼出了半透明的體液。

  斷續地吐完液後,渾身虛脫地癱在男人的懷中,他發誓自己真的再也擠不出來了。

  「輪到你實現承諾了。」

  但壞心腸的暴君,顯然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哈啊、哈啊地喘息著,跨坐在男人腿上的半裸人兒,緩慢地降下腰。

  「唔!」

  男人的一部分,由下而上地徐徐進入。

  灼熱與剛硬,潮濕與包容,兩種極端的對比在肌膚上掀起波波快感的小疙瘩,他必須以雙手撐在男人的胸膛上,才不至於腿軟地一口氣坐下。

  「……隔這麼久,你還記得如何放鬆嗎?」

  炯黑的瞳惡戲地瞇起。

  「還是說,有人幫你複習,所以不成問題?」

  「我說『是』,你會比較高興嗎?」冬生不禁回嘴,還以顏色。

  男人似乎沒想到會被他來上這麼一記回馬槍,愣了一愣。

  趁著男人無法作怪的這一刻,冬生咬著唇,將男人的全部收納到體內。

  「哈啊啊……」

  深深壓迫到臟器的灼熱,深沈地填滿了每一分的空虛。

  自己彷彿是吞噬下一把火焰的蛇,自作自受,卻也在受苦中享樂。

  「唔……」

  男人的眉心同樣滲透出了近似的苦悶快感,男人的眼瞳盛裝昏暗的慾情。

  他舔了舔唇,緩慢地抬起腰……再放下。

  「哈啊……」

  男人一手扣住了他的腰,配合他抬起放下的節奏,自下方頂起他的柔軟雙腿……堅挺的器官在深處撞擊出美妙的火焰。

  「啊嗯!啊嗯!」

  他開始摟住男人的頸子,迎合他而款擺、扭動。

  男人的節奏越快,他緊抱著男人的雙手益發收緊,十指也深深地在男人的背上留下了抓痕。

  一吸。一收。

  強攻。弱抽。

  默契對他們而言不是問題,他們只擔心過度燃燒的熱情,會失控地燒光了彼此的體力與意識。

  「證少……證……少爺……」

  那觸手可及又難以靠近的終點,光靠自己無法獲得。

  「我在這兒……冬生……我就在這兒……」男人環抱著他的細腰,不停地以細吻印在他的唇邊。

  「哈嗯、哈嗯……」他則在支離破碎的呻吟間,索求著男人的唇。

  融為一體、靈肉合一的狂喜快感,在那一瞬間化解了隔閡與誤會,超越了拋棄的痛苦與背叛的傷害。

  「啊嗯嗯嗯……」

  「哈啊、哈啊、哈啊……」

  在自己的意識被拋入恍惚仙境之前,他腦海裡竄過的是自己欠男人一個道歉,他要告訴他——

  你是對的,證少爺。小的太傻、太笨、太遲鈍,竟然沒有發現,我早已經回到了屬於我的地方。

  繞了個大圈子,他鄔冬生哪裡都不想去,只想待在蕭證的身邊……



  坐在仍沈睡中的人兒身邊,蕭證撫了撫他臉頰上的淚痕。

  ——我做了什麼?

  再次強佔了冬生的人。罔顧他的意願。這一次還沒有神聖的「救人」作為藉口,全部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這陣子我的作為,沒有一件事值得原諒。

  居然這樣傷害一位從頭至尾都在為他蕭證設想、為他蕭證犧牲再犧牲的善良人兒。

  ——少了冬生這盞明燈陪在身邊,我就成了睜眼瞎子,看不到現實。

  清醒過後,面對著擺在眼前的事實,蕭證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一錯再錯的混帳。

  他用著最不堪的言詞,謾罵著冬生,只因為他的不成熟、他的善妒、他的器量小、他的自私霸道與蠻橫惡劣。

  冬生何錯之有?

  冬生不過是誠實地說出了他的心意,誠實地面對他自己。

  逃避現實的,反而是自己。自己才是藉著十幾年來日夜相處的「情誼」,自作多情地衍生出不必要的情感,轉而壓迫冬生的惡棍。

  蕭證總算明白,自己那麼急於將冬生占為已有,並公諸於世的理由。

  原來他心裡始終很明白,冬生不是屬於自己的道理。冬生只是一時被他霸佔住而已,一旦自己的優勢消逝,他便再也無法擁有冬生。因此他才想藉著種種手段,合理化自己的罪行——可是這招在誠實的冬生面前行不通。

  無論自己怎樣說服冬生,他的身體需要自己,冬生也不會被慾望所瞞騙。冬生從來就不是個為物質、肉體等等有形無形的東西所拘束的人。

  這也導致了隨之而來的徹底破局——冬生捨棄了他,到別人家去當差。

  蕭證憤怒得無以復加,認為這是冬生對自己的背叛,其實自己根本沒資格這麼想——江家屯的長老們不也說了嗎?奴才也是人。所以,奴才也有奴才的自由,決定要為誰幹活兒的自由。

  不要說是「交換」了,甚至是正式離開蕭家,自己都沒那個臉和立場去阻止冬生。

  結果,冬生離開之後,自己又做了什麼好事?

  用盡各式各樣的方法、手段,企圖麻痺自己內心的痛苦,尋找其他東西替代冬生留下的空虛。

  直到當他明白,不管做什麼,自己都擺脫不掉腦海中的冬生之後,本該覺醒的自己,卻變本加厲地自甘墮落。D_A

  他以為能據此向冬生示威:「沒有你,我一樣過得很好!」,結果卻是標準的愚昧之徒,不但目的沒達成,倒是讓眾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是個多無恥、多罪大惡極的惡棍。

  這麼幼稚而不夠成熟的自己,實在是這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出現在冬生面前、留在他身邊的人。

  蕭證脫下了外袍,覆蓋在冬生身上,走出了樹洞。



  一群狼犬的叫聲,將冬生自沈睡中喚醒。

  他張開眼睛,發現樹洞內空蕩蕩的,蕭證已經不見人影。他去哪裡了?

  「冬生?你在這裡面嗎?」

  遠遠地,有人在外面喊著。

  「……逢少爺?」

  怎麼蕭證不見,卻來了仁永逢?冬生趕緊將身上的衣袍,能扣的扣起、能紮的紮緊。

  不一會兒,仁永逢走入樹洞內,如釋重負地說:「還好你平安無事!我請人找遍了這一帶……你,沒事吧?」

  冬生頷首。「小的很好,多謝逢少爺的關心。」

  「你,不是一個人待在這個洞裡的,對吧?」仁永逢挑起一眉,道。

  有些尷尬,冬生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證少爺……本來人在這兒……不過我醒來時他人已經不見了。」

  「唉唉……」仁永逢搖了搖頭,知道自己不必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你難道忘了,先前他對你做過什麼?」

  冬生馬上說:「證少爺會做出那種事,有一半是我不好。倘若我能像證少爺挺我的時候那樣地相信證少爺,而非離家出走,相信他也不會有那種行為。」

  「所以,你們重修舊好了?」

  冬生肯定地點點頭。「多謝兩位少爺的收留,我想,我該結束在外面流浪的日子,回到屬於我的地方了。」

  「真是遺憾,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有點機會的,看樣子……我這賭注還是輸給了源弟。他八成樂歪了,因為他難得贏我。」

  冬生怎麼不覺得仁永逢臉上有半點自己輸給了弟弟的遺憾。

  仁永逢朝冬生伸出一手。

  「來吧,至少讓我送你最後一程——回蕭府,當作是餞別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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