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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來信

  不出意外,顧風簡在食肆裡那激蕩的一罵,傳了出去。

  宋初昭本以為這不算大事,激不起什麼風浪,畢竟宋三娘這個身份發瘋已不是什麼稀奇事了。卻不想後續的影響十分洶湧,且愈演愈烈。

  但這裡頭起主要作用的,不是顧風簡,而是她。

  京城裡不乏才女。宋詩聞就是一位頗具才名的姑娘,坊間還有許多真真假假分不明白的貌美佳人。如今多一個宋三娘,壓根兒算不上什麼稀奇的事。普通老百姓,更是沒點關心的熱情。

  至於宋三娘說的那幾句「大逆不道」的話……可是那些話,多少人曾在心裡悄悄想過呀?雖然只是悄悄而已,雖然只是午夜夢回裡都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宋三娘敢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他們能贊一句有勇氣,或者貶一句過於天真,但依舊不影響她們繼續將類似的想法當做一種偶然失控的荒謬。

  是她,是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支持了顧風簡的言論,甚至主動為他開脫,才讓眾人夢中的虛幻泡影成了現實。導致一大幫文人深受刺激,還有一幫妙齡少女深陷震撼。

  也導致了事情的餘韻久久不散,讓眾人有了激情討論的正當理由。

  宋初昭很有自知之明,在顧國公發話之前,主動將自己關在家中,表示正在反省。

  可是這回,顧國公並未表示出任何詭異之處,也沒再做出深夜找她談心的舉動。甚至見面時連提都未提,大有支持她胡鬧的意味。

  宋初昭那是受寵若驚啊!

  她見過許多人家,若是族中出了個這樣偏袒女人的兒子,他們只會覺得對方是在給祖宗丟人。

  哪怕是現在,也有不少人正如此認為。

  顧家人對兒子怎麼就那麼寵愛呢?真該叫她爹娘過來學學!

  宋初昭這兩日表現得乖順,對國公夫婦的態度自然就軟化了不少。顧夫人見她整日關在屋裡,悶得慌,便鼓著勇氣,喊她到自己屋裡來聊天幫忙。

  宋初昭未覺出不對,欣然答應了。

  然而顧夫人叫她過去,並沒什麼事真要她動手,宋初昭只能坐在邊上,無聊地看她繡花穿線。到了後面,開始不可抑制地發起呆來。

  宋初昭托著自己的下巴,感慨道:「顧五郎,真是一個好人。」

  顧夫人捏針的手一滯,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宋初昭忙改口說:「哦,我是說,宋三娘,真是一個好人啊。」

  顧夫人失笑道:「你這孩子。想見他就去見唄,呆坐在家裡做什麼?」

  宋初昭坐正身體:「我沒有想見他的。」

  「你有。」顧夫人道,「你都念叨她了,怎麼會不是想見他呢?」

  宋初昭反駁道:「只是提一句而已。」

  「哪裡是一句!」顧夫人用小拇指指向身邊的侍女示意,說,「你問問她,你方才是不是魂不守舍。」

  宋初昭看向後者,那婢女笑道:「公子是未發現自己牽腸掛肚的模樣吧?」

  宋初昭心說,自己惦念家裡那幾塊肉的時候,恐怕比現在要真情實意的多。你們太不懂昭昭的心了。

  顧夫人說:「你喜歡她,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娘又不是四郎,還能笑話你不成?」

  宋初昭想也不想便道:「我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也會在他面前提起四哥,提起你啊。」

  「胡說!我看你提起四郎才是突然,方才坐在那裡,分明就是在想三姑娘。」顧夫人看了她一眼,說,「當你時不時要念起一個人的時候,定然是因為想她,放不下她了,這不是牽腸掛肚又是什麼?什麼喜歡呀,兩情相悅呀,都是從放不下開始的。念念不忘得久了,人自然就刻心裡頭去了。一面心裡想著,一面又假意說自己不喜歡,那都是男人在外騙人用的。五郎你可不要學他們啊。」

  宋初昭將信將疑道:「啊?」你可不要唬我!

  與此同時,賀府,春冬也托著下巴,坐在顧風簡對面,臉上癡癡傻笑,嘴裡忽然冒出一句道:「我們五公子,真是一個好人啊!」

  顧風簡表情崩裂。他從今往後都不想再聽見這句話。

  春冬未察覺到他周身陰沉下來的氣質,換了個姿勢,兩手搭在桌上,繼續笑說:「當然,我們姑娘也是很好的,只不過,能發現我們姑娘好處的男人不多,不是人人都像我們公子一樣有眼光。如此才顯得我們公子是個難得的好人啊!」

  顧風簡哭笑不得。

  當初在酒館訓斥儒生,說到口乾舌燥的人是他,宋初昭左右就說了兩句話。

  ……不,準確來說可能是一句話,就是個「有理」。

  可就是這樣,到了最後,被人傳揚更多的,還是顧五郎這個名諱。甚至有許多人一面覺得宋三娘恃寵生嬌、異想天開,一面覺得顧五郎善解人意,襟懷坦白。

  算怎麼回事兒?

  歸根究底,不過因為顧五郎是個男人罷了。男人願意體諒女人,那便是男人好。而女人去體諒男人,只是一種必盡的本分。

  春冬挪動著位置,到他身邊來,笑道:「姑娘,你知道如今京城有多少心悅公子的大家閨秀嗎?自打公子驚世一言之後,有些都快魔怔了。她們態度極其決絕,只要能嫁給公子,哪怕是做妾,也不在乎的。」

  那些女人的心態倒也好懂,會蠢蠢欲動的,大多是在家中地位不上不下,但有兩分姿色的姑娘。與其嫁給那些喜愛尋花問柳,只將她們當做玩物的男人,不如嫁給顧五郎做妾。起碼顧五郎不會為難她們,還長得好看不是?

  若是能得一分細語溫柔,與顧府打好關係,叫國公幫持一下娘家,就更是什麼都值得了。

  顧風簡淡淡道:「是嗎?」

  你們「公子」雖然是挺溫柔的,可惜不喜歡女人。男人又都叫她自己給嚇跑了,恐怕沒有機會。

  春冬說:「姑娘,您不擔憂嗎?京城的女子,可沒有您想得那麼矜持。不定在您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打起別的主意了。」

  顧風簡無奈,放下手中的東西,斜睨她說:「你是閑得無聊?」

  「我多的是想與您說的話呢!」春冬又托著椅子靠近一點,認真道,「我的姑娘啊,你不知道,我娘說了,再好的男人,若是沒女人在身邊看著,也是有可能移情別戀的。自然,我們公子不是普通男人,心性堅決,可也耐不住那幫有著花花腸子的人在他身邊不停轉呀轉的。他們若是不停地說您壞話,蠱惑我們公子,那可怎辦?」

  大可不必擔心。

  她根本就不是男人。

  春冬繼續說:「您說您總是待在家裡,我們公子也是個略顯沉悶的人,你二人若都不主動,何時能見上面呀?春冬聽說,相思很叫人難過的。您不覺得難過嗎?」

  顧風簡:「我們前幾日剛見過面。」

  「不夠!這都多久了,也就一次文酒宴你二人才得了個見面的機會。」春冬說,「前幾日還是四公子一起送您回來的呢!四公子算怎麼回事!」

  顧風簡也不能說,宋初昭會爬牆,且技巧厲害著呢。

  顧風簡說:「那你去管他們。」

  「我這不是管不了二位公子嘛。」春冬躍躍欲試道,「不過我已經與夫人約好了。賀老爺不是不喜公子來找您嗎?那您出去玩兒,總是可以的。你二人不小心去了同一個地方玩,賀老爺總是管不上的,畢竟是緣分嘛!」

  顧風簡:「顧夫人?!」

  「是啊。」春冬無辜問道,「所以姑娘,您近日,想去哪裡玩兒?」

  顧風簡:「……」你們為何要如此操心?

  宋初昭那邊也差不了多少。

  顧夫人不停攛掇著她去找顧風簡私下細聊。說她是個男人,應該要主動一些,該趁著對方現下對她有好感,多交流親近。晚了就沒這機會了。

  還叫她不要同別的女人走得太近,莫被美色眯了眼。

  宋初昭無奈,卻又不好說什麼。

  隔了兩日,冽水的信件送到了顧府來,說是給顧五郎的。

  信函的外面未寫收信人的名字,只寫了一個「開」。

  宋初昭不知道這個「開」字,是特地寫給她看的,還是寫給顧五郎看的。她與那小童確認道:「讓你送信的人可有說,這信誰能看嗎?」

  對方茫然道:「你能看啊!她就說送給你看的!」

  宋初昭想顧風簡的師姐是知道她二人狀況的,應該不會弄錯,心下消了疑慮。

  「好。」她掏出了幾枚小錢,遞給面前的童子,「多謝你送信了。」

  那童子虎頭虎腦地笑起來,握著手心的銅錢樂顛顛地跑了。

  宋初昭拿著信件回到屋中,拆開查看。

  紙張有些陳舊,且上面佈滿各種淩亂的字跡。從墨漬來看,對方書寫時的狀態與時間各不相同,正寫反寫的都有,甚至連所用的墨水都不一樣。好些字能明顯看出顏色不同,是堆疊上去的。想來是隨手拿的用過的廢紙。

  宋初昭變換著信紙的方位,研究了許久,終於讀出對方想跟自己說的話。

  冽水的措詞不是很清楚,用得十分簡略,好些該用一句話解釋清楚的事,她只用幾個字來拼湊,導致內容斷斷續續的。

  冽水說:她快到京城了,但是因為進京的公文不小心被燒了,現在卡在城外進不來。已經聽說師弟最近日子過得挺愉快,她非常欣慰。如果沒什麼急事,建議繼續瞎玩會兒。要是真的心急,就自己到城外的少陵山找她。

  後面還叮囑說:如果真要來,先一個人來,不要帶著人家姑娘。她現在手頭窮,無禮見人。不過京城的有錢人還是那麼多,稍給她一點時間,就能充盈錢袋,師弟不必擔心。

  還問顧風簡,要不要送他幾張黃符,好讓他拿出去送人。她可以抬一抬價格,大家一起賺大錢。

  大概就是那麼個意思。

  居然讀出來了,宋初昭可佩服死自己了。

  然而看過之後,宋初昭可以確認,這信應該是送給顧風簡的才對。

  她把紙張塞回去封好口,招人過來把東西送去賀府。

  顧夫人正巧來送水果,一臉「我兒都會寫情書」了的欣慰表情,從她門口飄過。

  宋初昭:「……」這都被你發現了。

  天色昏黃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宋府偏門進來,直直去了宋詩聞的院落。

  來人正是跟在宋老夫人身邊多年的老僕,不知今日何時出了府。

  她沉沉敲門,待裡面的人回應之後,閃身進去,又快速合上。

  老僕拉著宋詩聞走到桌邊坐下,面露喜色道:「先生已經到了!如今就住在少陵山,正在待客。去的人太多,我托了好大一番關係,才在今日見到她。」

  宋詩聞問:「你可將事情說清楚了?她如何說?」

  老僕道:「先生說你敘述得太過含糊,真相如何,要等她親自看到人才好判斷。」

  「啊?那可怎辦,我要如何才能將人叫去城外啊?」宋詩聞憂愁道,「我一想到她如今這樣子……我不敢呀。」

  鬢邊滿是白髮的僕人說:「姑娘莫怕,老僕已經問清楚了。對方若真是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可朝她丟把糯米試試。」

  宋詩聞:「這種民間的方法,也有用處?」

  「有。雖說用處不大,但對方若有反常,便可看出端倪。要是對方沒有絲毫反應,那就是個道行深厚的厲害角色了。先生說了,此事若真,那就拖延不得。請您儘快決斷,以免未來傷了自己。」老僕從袖中小心拿出黃符,送過去道,「姑娘給的銀子我都用了,從先生那裡買了一道符,只要放到對方身上,便可將鬼怪壓住。姑娘留在身邊,用來防身。」

  宋詩聞忙接過,用力捏在手心。

  手上握有了東西,心裡就踏實多了,好像這明黃色的符紙真能給她力量。

  然而宋詩聞還是惴惴不安。

  她能用什麼藉口,把宋初昭給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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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出遊

  宋詩聞正苦惱著該如何去找宋初昭,不想機會很快就來了。

  唐知柔那邊約了幾個相熟的姐妹,正打算著要出去走走。

  自文酒宴之後,唐知柔一直將自己關在家中,沒有半點消息,眾人原還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畢竟小縣主一向是個閒不住的性格。這回聽到她要出去遊玩,才曉得她應該無恙。爭相約她出城逛逛。

  那段時間,唐知柔其實是想叫自己冷靜冷靜,借此忘掉顧五郎的。誰知一個人待得越久,心裡的孤獨就越甚,沉積的難過也就越重。腦海中不斷回憶起那二人聯手訓斥她的模樣,簡直成了她心裡的一道陰影,攪得她不得安寧。

  她就不是那種適合獨自神傷的人吶!簡直是自尋煩惱!

  想明白之後,唐知柔便覺得不如出去散散心。

  宋詩聞聽到風聲,急匆匆地趕去,建議唐知柔可以帶朋友去少陵山走一走。

  唐知柔本是不樂意的,她還惦記著之前宋詩聞利用她的仇,對宋詩聞心懷戒備。若是可以,她都不樂意叫上宋詩聞,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是對方乾巴巴地硬湊過來。

  宋詩聞在她面前表現得謙卑愧疚,對她好話說盡。唐知柔也不是什麼潑婦,不能當面與人吵翻,心裡的氣早已消了大半。加上宋詩聞說,近日少陵山上來了一位很神的道士,無論是算命、驅邪、看風水,都極其靈驗,可以去找大師求個吉利。

  唐知柔嘛,倒是不大信奉道士和尚之類的,平日也不會去道觀或寺廟敬香火表誠心,可敬畏之心始終根植於心,不敢篤定說二者不靈。若只是湊熱鬧,她很有興趣。所以在略作考慮之後,爽快答應了。

  宋詩聞於是又讓唐知柔給宋初昭也送一份請柬,說若是落了宋三娘顯得不妥。近日一直有人在暗中說道她二人關係不和,可以喊宋三娘出來,叫謠言不攻自破。

  唐知柔翻了個白眼,心道那不是謠言啊,她與宋初昭的確不算很合,裡面還有你宋二娘的一份功勞呢。

  想歸想,私下裡她也知道宋詩聞所言有點道理。她與京城裡大多官員女眷都有交好,又素有外向友善的名聲在,如果一直放著宋三娘不理,說不大過去。顯得她小氣似的。

  唐知柔最後還是寫了封請柬,邀宋三娘出城游山。時間定得很近,就在明日。差人直接送去賀府,並吩咐僕人,等得了宋三娘的準確回信再回來。

  唐知柔安排好之後,便不大客氣地請宋詩聞出去。她對此事壓根兒不放在心上。問一問又不掉塊肉,宋三娘也慣看自己不過,都不一定會來。當然,來了她也不怕。

  宋詩聞如願以償,也不在意唐知柔的冷漠,轉身朝著送信的人追了出去。

  她只擔心,少陵山的事最近傳得太廣,宋初昭偶然聽過風聲,到時候不肯隨行。

  她本想將那道黃符隨信附過去,讓人試試三妹的反應。但是想到符紙的價錢,心口一陣泣血,太不捨得,決定還是緊要關頭拿來保命用。

  沒有黃符,糯米也是聊勝於無吧。

  宋詩聞叫住了送信的僕役,往請柬上抹了一層薄薄的糯米粉,確認看不大出來,才讓人離開。

  請柬很快送到賀府,知是別家姑娘送來的信函,賀老爺很是關心。

  不知為何,老爺子十分在意「昭昭沒有朋友」這件事兒。

  顧風簡看著老人家一副好奇又克制的表情,乾脆當著他的面把信拆開。又把上面的內容念了一遍。

  看見少陵山時,顧風簡還愣了下。

  今早宋初昭已經把信給他送來。

  巧了,怎麼近日,人人都往少陵山上跑?

  不等他回神,賀老爺已在那邊慫恿道:「去吧。多認識些人也是好的。京城裡也有性格爽直的姑娘,不定能與你聊得來。你往後或許得在京城待上一段時日,總得習慣習慣的。」

  賀夫人並不知當日文酒宴上幾人交惡的事,繼續道:「這小縣主我也算認識,從小受盡寵愛,無拘無束。雖然有些任性,可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主動邀你出去,就是想與你交好,你可同她打好交道,她會護著你的。」

  如此無趣的事……

  顧風簡摩挲了下手指,感覺指尖有一層略微粗糙的粉塵。他抖了抖請柬,不知上面怎麼會有那麼多細小的粉末。

  雖然那粉末是白色的,只薄薄糊了一層在紙面上,顧風簡還是被那不知名的東西噁心得夠嗆,往旁邊一丟,不想再碰。

  賀老爺見他面露不悅,動作又很嫌棄,立馬緊張問道:「昭昭啊,你是與那小縣主處得不好嗎?」

  顧風簡說:「沒有。可能是掉地上過了,我摸著有點髒。」

  「哦。那你想去嗎?」賀老爺說,「我與你外祖母身體好得很,不用你日日留在家中陪伴,你若是想去,你就去。」

  最怕「外祖父」忽然的關心,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能做出些什麼來。

  顧風簡回憶起賀老爺之前想給他找小姐妹作伴的事,心臟突突跳動之下,連忙答應道:「既然如此,我就一起去吧。」

  屆時他自己去找師姐就行,反正與唐知柔的關係也不算多好。

  賀老爺聽見他的答覆,卻是開心得不行。這位老人家閑賦在家,沒別的事做,所有的心力都用來操心自己的外孫女了。

  第二日,天朗氣清,果然是個出遊的好日子。

  唐知柔沒叫太多人,只叫了平日與她交好的幾個姑娘,加上顧風簡,一共七人。還帶了六位幫忙背東西的僕役與兩名侍衛。

  她們乘了馬車來,留下兩人在山地看車,其餘人沿著山道往上行走。

  少陵山雖然就在京城附近,地勢絕佳,又清朗秀麗,可未像其它山頭一樣,被朝廷修建改造。原因是當年福東來特意探過風水,批註說,少陵山上不宜修建寺廟或道觀。這習慣那麼多年,一直流傳了下來。哪怕福東來已經身死,也無人敢去觸那眉頭。

  但是山上修了不少的涼亭,道路也經過開墾,還算平坦,山腰以上,還有許多廢棄的房屋。那裡原先是個小村,後來慢慢荒廢下去。

  唐知柔今日特意出發得早,想早些登到山頂,以免曬到正午的太陽。

  眾人開始爬山時,還很有興致,一路走走停停,賞著景談著天,說說笑笑,好不愜意。唐知柔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覺得林間的空氣比京城裡要清新多了。

  顧風簡獨自一人,走在隊伍的最後方。沒人與他說話,他也不樂意搭理眾人。他覺得這樣還挺好。

  這種愉悅的氛圍,在持續了近半個時辰之後,終於消彌殆盡。原因無它……

  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唐知柔看著隱在樹木之間的蜿蜒小路,用袖子抹了把熱汗,恨恨道:「我怎麼以前不覺得這少陵山那麼難爬?明明看著也不高啊,怎麼就到不了頭呢?」

  她身邊的姑娘也喘著粗氣道:「說起來,我從未來過少陵山,只聽說這裡的草木都特別蔥郁,風景也十分秀美,常會有文人在初春之際來這裡踏青,還會在山頂祭祀。要說風景秀美,應該是真的,已是晚秋,草木依舊興盛。可是這也太高了,我們哪裡需要來少陵山散心啊?」

  一群姑娘跟著搭腔,叫苦不迭。

  她們平日鮮少鍛煉,最多也就是聚在一起玩玩遊戲。有幾位喜歡騎馬的,此刻還好,多數體格柔弱的姑娘,都快要軟倒了。

  這山道就算平坦,可坡度起伏不定,彎彎曲曲地向上,爬起來依舊累人。

  唐知柔說:「是宋二娘說這裡有位排八字很靈的道士,我才想過來看看。我哪知道高人都要住在高山上啊?」

  她身後跟著一群僕役其實已經察覺到些許不對,只是沒說。

  大家閨秀的體格虛弱還說得過去,可他們背著各種雜物跑了一路,也覺得很是疲憊。按照他們的腳程與少陵山的高度來看,早該到上面了才對,怎麼還會在山腰處徘徊?

  若非他們的確在不斷向上靠近,現下又是青天白日的,他們都要懷疑自己碰上了鬼打牆。

  聽唐知柔說到道士,幾位姑娘反而來了興致。拉著她問道:「當真?」

  「那這許是高人設下的玄機,為考驗你我的誠心。」

  「可我聽說,靈山裡,精怪也多呢。」

  「你莫想嚇我,現在可是白天!」

  「那道長算卦當真厲害嗎?其實我也聽說了些,說近日少陵山上來了個高人。」

  「是怎樣的高人?你還聽說了什麼?他替人算卦,會算姻緣嗎?」

  「是個女人,我聽人都喊她先生,不叫道長。我也不知為何。」

  「竟然是個女人?!」

  幾人驚訝地聊了起來,索性坐在原地休息片刻。

  顧風簡抬頭看向高處。

  應該是冽水怕來的人太多,所以刻意做了點手腳。從不久前起,他們就一直在呈斜角繞圈向上。好好的一段路,愣是拉長了不少,能爬得不累嗎?

  不過等靠近山頂,速度就能快起來了。

  「可是……」眾人正說得興起時,一位姑娘突然開口道,「照你們所說,來少陵山的人應該不少才對。從我們方才上山起,只見到寥寥數人吧?之後就再也沒遇到了。就當我們來得早,前邊沒人……跟著我們後頭的人,為何也沒了蹤跡?」

  她聲音越來越低,混在空曠的風裡,添了兩分縹緲。未等她說完,眾人已經都沉默了下來。待語落時。恰巧山間林風吹過,周邊樹枝一陣摩挲,落下大片的枯葉。

  林間風總是強勢,地上的土塵也被吹了起來,迷了眾人的眼睛。那強風拍在背上,猶如一雙大手按著她們的身後,不注意還好,一旦在意,就顯得格外恐怖。

  一位膽小的姑娘突然尖叫,其餘人受她驚嚇,跟著叫了起來。

  唐知柔蹦過去抱住身邊的姐妹。一學二,二學三,一眨眼功夫,一群人已經抱作一團。

  驚叫聲倒是隨風停了,可她們仍舊不敢收手。

  顧風簡游離在外,對她們的表現無言以對。

  ……不過一陣風而已,你們當真不是在玩笑嗎?

  幾人絲毫未察覺不妥,反還覺得害怕。畏懼地打量四周之後,細聲道:「不會吧?你這樣一講,我也覺得這少陵山詭異得很。」

  幾位僕役身上背著東西,被她們尖細的叫聲嚇得不輕,此時心裡也有點發虛。他們警惕地等待了會兒,才道:「姑娘,似乎只是風。」

  「哪裡是風那麼簡單?」一人說,「只有風才更嚇人了!別的人呢!」

  「此處怎會如何安靜?」

  「我就說這山高得不尋常!現下我們還繼續走嗎?」

  唐知柔的手臂繞過身前的人,拉扯著宋詩聞的衣袖,叫道:「宋二娘,是你叫我來的!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一句話啊!」

  宋詩聞的臉色恐怕比她還白。她用力攥緊了袖子裡的黃符,同時用餘光打量著顧風簡。

  不正常!此刻眾人都如此害怕,只她淡定地獨立在旁,連眼神裡都是冷漠疏離。

  宋三娘果然有問題!

  宋詩聞確定了心中猜測,忐忑不已。再一眼,覺得對面那陰晦女人看著自己的表情,猶如在看一件死物。

  她給了張姨五十兩,還有一些首飾。加起來價值將近一百兩,最後只買了一道符。

  想起黃符的價錢,宋詩聞覺得手心裡的紙包效用強了些。

  她安慰自己道,那位先生就在山上,想來孤魂野鬼不敢太過放肆,不能拿她如何。

  「我也不知。」宋詩聞哆嗦道,「怕是有人不敢見道長,所以才將我們困在此處。」

  唐知柔說:「你在說什麼?你指誰?」

  宋詩聞離開眾人,走向顧風簡。

  眾人都看著她動作,不解其意。

  在二人還有兩三步距離時,宋詩聞伸手在袖中一掏,丟出一把糯米。

  白色的米粒砸在顧風簡的臉上,又彈到遠處。顧風簡懵了,反射性地眨了下眼睛,忘了反應。

  唐知柔震驚得忘了害怕,也靠近過來,死死盯著宋詩聞的臉瞧。

  宋詩聞顫顫巍巍道:「你……你害不害怕?」

  「她不怕我都怕了!」唐知柔跳起來,抓住宋詩聞的手腕,「宋二娘你是瘋了嗎?你方才做什麼?」

  顧風簡一直沒有反應,宋詩聞以為是有效果,用力掙脫桎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甩出一把糯米。

  細碎的落地聲,混合著風聲的呼嘯,場面異常尷尬。

  顧風簡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居然連中招兩次。他看著宋詩聞的眼神,同在看一個傻子一樣憐愛。

  唐知柔彎腰將東西撿起,說:「這都什麼東西啊?你甩她大米做什麼?你出門帶這個做什麼?」

  顧風簡也撿了一點起來查看,發現米粒的形狀圓潤短胖,應該是糯米。糯米向來有驅邪的說法,聯繫到宋詩聞對著他一副畏畏縮縮如喪考妣的模樣,立即猜到了詳情。

  居然將他當鬼?

  他該贊一句宋詩聞心思敏銳好,還是說一句她腦子不靈光好?

  顧風簡兩指指尖揉搓著糯米,抬起眼皮淡淡斜了對方一眼,唇角勾起一個冷笑。

  宋詩聞被顧風簡盯得渾身發毛,見糯米無用,趔趄退了一步,想把自己藏到唐知柔的身後。

  唐知柔未察覺二人不對,反手抓住宋詩聞道:「宋二娘,你這什麼意思?你不會說話了?你沒事吧?你這臉……」

  顧風簡起了點惡劣心思,覺得對方荒謬之餘還很可笑。於是在眾人未看見的地方,朝宋詩聞呲了下牙。

  宋詩聞本就慘白的臉,這回更是褪得半點血色也無。她慘叫一聲,轉身跑進林子。

  宋詩聞慌不擇路,只想遠離顧風簡,埋頭間爆發出莫名的力氣,竟然衝出老遠。

  唐知柔未防備,沒及時攔住,急急喊道:「宋二娘!你不要亂跑!」

  她追了兩步,回頭朝還傻站在原地的侍衛喊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追啊!」

  幾位高頭大馬的男人這才回神,跟著衝進林子。

  誰成想,不過是慢了一步,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卻見不到人了。而聲音混在林間的雜音中,變得模糊,辨不清方位。

  侍衛回稟說:「這林子裡的樹木太多,完全擋了視線。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了,我們得循著足跡來找。」

  唐知柔也慌神,卻還曉得輕重:「哪有那時間?看不見也得找,分開找,趕快找!她現在情緒不對,不能讓她一個人待著!」

  宋詩聞是她叫出來的,若是在山裡出了事,她難辭其咎。

  顧風簡也沒料到宋詩聞居然那麼不經嚇。他伸手撫了下唇角,覺得自己的表情應該並不誇張才對。

  侍衛都追進去了,唐知柔躑躅地樹林邊緣走動,也想進去搜尋,可又不大敢。

  幾位姑娘手握著手,忍不住問道:「那我們呢?現在該如何?」

  唐知柔回頭看向她們,猶豫道:「你們……」

  「你們先下山吧。」顧風簡說,「下去後,若是擔心,可以幫忙找些人手上來。我進去看看。」

  這幫人看著都不大靠譜,那畢竟是宋初昭的二姐,他不能袖手旁觀。

  「若是下不了山呢?我們已經被困在此處了!」

  「宋二娘是被嚇得失言,你們也當真。」顧風簡指著高處道,「方才覺得路遠,是因為我們一直在繞著山走。別看山頭,看太陽。只循著太陽的方向一路往下,應該很快就能下去。」

  唐知柔問:「這是何道理?」

  顧風簡:「沒什麼道理,障眼法而已。沒有危險,不必擔心。」

  他不再解釋,直接進了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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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復原

  顧風簡走得不快,因為要觀察路邊的痕跡。在他走出一段路後,聽見身後傳來了急匆匆的追趕聲。

  顧風簡本不想理,覺得那人會主動回去,誰知對方不依不饒。

  「你等等!」唐知柔大喊道,「宋三娘你慢一點!你等等我啊!」

  顧風簡無奈停下腳步,沉著臉道:「你進來做什麼?」

  「我總不能叫你一個人在山林裡吧?」

  唐知柔小心地繞過腳下的障礙,朝顧風簡靠近。可是未經開闢的山地崎嶇坎坷,還有不少纏人的枯枝。她沒走兩步,就被荊棘絆住了衣裙,好不狼狽。

  唐知柔心下氣悶,又無處發洩,強忍著脾氣詢問道:「你現在是要到哪裡去?」

  顧風簡說:「上山。」找冽水下來幫忙尋人,他們容易在半途迷了方向。

  唐知柔想他們如今好歹也是共患難,先前的事就不必計較了,伸出手想去挽著對方同行。豈料顧風簡飛快地將手甩開,與她拉開距離,並露出不悅的神色來。

  唐知柔受傷道:「你這麼凶做什麼!」

  顧風簡:「我不喜有人碰我。」

  唐知柔叫:「你當我稀罕?!」

  顧風簡哪裡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那就離我遠些。」

  唐知柔氣得腦袋發暈,差點哭出來,轉過身要走了,又聽顧風簡道:「不想迷路被困在此處,就跟著我走。」

  唐知柔猶豫了下,視線在四周遊動,確認自己早已認不出來時的方向,也沒有勇氣獨自回去,還是乖乖跟了上去。

  她一面走,一面忿忿,用腳踢著地上的石頭,用力踩實乾枯的雜草,嘴裡嘀咕個不停。

  她怎麼就與宋三娘不對頭呢?問題定然不是出在她身上,是因為宋三娘的性格太過冷淡。又冷淡,又無情。所以顧五郎為何會喜歡這樣的人?

  莫非就是喜歡對方的冷酷無情?

  唐知柔簡直不敢深想。

  二人一前一後,安靜地走著。眼見前方地勢越來越險,考慮到唐知柔的體格,顧風簡決定繞過這片山,找一條相對平坦的路來走。

  顧風簡正在觀察地形,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叫。那帶著尖刺一般的叫聲在他腦海裡狠狠刮了一下,將他心底的煩躁放大了無數倍。

  顧風簡帶著怒意回頭,一看,卻發現身後空空蕩蕩的,哪裡還有什麼人?

  顧風簡訝然道:「小縣主?」

  唐知柔崩潰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響起,帶著沙啞的哭腔:「我在下面!我快撐不住了!這裡為何會有個坑啊!」

  顧風簡循聲過去,發現唐知柔踩進了一個隱蔽的土坑裡。那坑洞應當挖了有些時日,被附近肆意生長的雜草遮擋了痕跡,不易發現。同時又被植物遮擋了光線,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唐知柔已是嚇得失色,緊緊拽住垂落在洞口的一根藤條,身形搖搖欲墜。

  顧風簡伸手去拽她,想將人拉上來。豈料那土坑附近的土壤已經疏鬆,站他一個人還好,多了個唐知柔的重量,直接往下坍塌,帶著他一起滑了下去。

  兩聲緊緊相連的重物落地聲之後,林間重歸平靜。

  坑底墊了不少枯葉,雖然有些發臭,但很柔軟。兩人摔下來,並未受傷。

  唐知柔躺在地上,呆滯地看著上方那個狹小的洞口。數息之後,委屈自胸腔決堤,盡情放聲大哭。

  「我就說,這少陵山是座什麼鬼山?自上來後就沒遇到一件好事!宋二娘坑死我了!」

  在她嘹亮的哭聲裡,顧風簡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將濁氣吐出來。

  ……這莫非又是什麼命運給他的懲罰。

  宋初昭站在少陵山下,單手遮擋光線,仰頭望向山頂。

  昨日春冬回國公府來彙報,說今天顧風簡要來少陵山,與顧夫人湊在一起商量了許久,之後就開始合夥慫恿著宋初昭也來。

  宋初昭本是不願意的,畢竟少陵山是冽水的地盤,顧風簡在這裡能出什麼事?

  何況什麼偶遇什麼緣分……她們不覺得尷尬嗎?

  ……然而她還是來了。

  說來話長,因為那對主僕真的是好能說。

  宋初昭抬腳走上山道。純當是鍛煉身體了。

  未出多遠,宋初昭就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後一群姑娘迎面衝了過來,步伐匆促,好似身後追著什麼洪水猛獸。

  幾人身上的衣著裝扮皆是上品,一看便知不凡,宋初昭想她們應該就是與顧風簡同游的姑娘了,遂出聲關切問道:「山上是出了什麼事?你們為何如此慌亂?」

  幾人見到她愣了下,停下腳步。

  「顧五郎?」

  宋初昭問:「煩請問,宋三娘是與你們一道來的嗎?」

  幾人又是激動,又是後怕,語速極快地說道:「宋二娘跑進林子裡了,三娘與小縣主一起去找,如今不知身在何處!」

  宋初昭迷茫:「宋二娘跑進林子做什麼?你們可是遇到了危險?莫非山上有人行兇?」

  一人道:「不是人!這少陵山裡滿是古怪,一直走不到山頂不說,還處處透著陰森,看不見其他的人。半途時,宋二娘又不知為何突然發瘋,衝進了林子,轉眼就沒了蹤跡。我們害怕,三姑娘叫我們下來,找人幫忙。」

  宋初昭聽她們這樣說,突覺心口一陣不安,越過幾人直接衝了上去。

  幾人在後面叫道:「五公子!山上危險啊!這山那麼大,光你一個人找不到她們的!」

  宋初昭不予理會,沿著那條滿是腳印的泥路快速奔跑。

  這山的確很大,若顧風簡不走主道,鑽進了旁邊的樹林,宋初昭確實找不到他。但是冽水就在山頂,聽顧五郎將她師姐說得傳奇,對方應當有辦法。

  何況顧五郎也是個機敏的人,應當不會莽撞去尋宋二娘,或許已經在山頂了也不一定。

  宋初昭跑了許久,身上起了熱意,汗漬順著她的臉頰一路滑到下巴,又隨著她抬頭的動作低落在地。

  宋初昭估算了下距離,發現自己還在山腰的位置,覺得有點不對。懷疑是自己迷了方向,或者這裡的路故意挖得曲折,稍稍觀察過後,直接穿進樹林,跟著日頭的方向走。

  她在邊關住得久了,不懼這種曲折的山路。加上她習武多年,如今雖然換了個身體,但是意識還有留存,手腳依舊矯健。

  這次沒有出錯,換了行走的方式之後,她的速度快了。

  約過了一炷半香的時間,宋初昭已經接近山頂,並看見了幾間簡陋的木屋。

  前方的樹木被砍伐了不少,地勢相對平坦,視線也開闊。宋初昭一眼看見了木屋前站著的那個神秘人。

  對方穿著修身的黑色長衫,臉上戴著一個白藍色交加的繪製面具。面具的左側,朝下墜著一截長長的白色穗子,底部掛著一塊玉石,隨著她動作一直在輕微晃動。

  宋初昭放輕動作,不敢確認,因為這人的裝扮太過奇怪,且氣質淩冽。

  還是對方先道:「師弟,你幹什麼?」

  「道長。」宋初昭說,「我不是你師弟。我是……」

  冽水點頭:「師弟妹。」

  宋初昭:「……我叫宋初昭。」

  冽水招了招手示意,宋初昭乖順上前。

  宋初昭走近,看清楚了對方面具下露出的一雙眼睛,才發現此人瞳孔的顏色比之常人顯得極淡,尤其是在陽光照射下,淺淡的褐色像通透的玉石一樣,彷彿能穿過光線。

  對方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視線有種特別的力量,讓她無法扭頭移開。

  宋初昭心說,原來這就是高人!

  許久之後,冽水抬起手,緩緩搭在她的肩膀上。

  宋初昭很是緊張,屏住呼吸不敢動彈,以為對方是要做法了。

  結果,冽水突然冒出一句:「這衣服看著還是新的,怎麼不小心弄得那麼髒?」

  窒息的沉默。

  宋初昭又能說什麼。

  「怎麼是你過來?」冽水不見有多驚訝,語氣平淡道,「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我先送你一件換洗的衣服好了。」

  宋初昭跟在她的身後,往木屋走去,說道:「前輩,顧五郎今日也來少陵山了,可與他同行的人說,他進了旁邊的山林。我看這裡道路複雜,山勢陡峭,他既然還未上來,許是迷路了。勞請前輩先將他找到吧。」

  冽水從架上抽了一件外袍,聽到她的話,又轉向往裡屋走去。

  宋初昭站在門口等她。

  「師弟年幼時,數次險些喪命。他八字如此,命中有劫。」冽水從桌上摸過了一塊東西,「民間有話說『金壓驚、銀辟邪、玉石保平安。』,福東來死後,我將他隨身佩戴的玉石分割成了三塊,師兄弟一人一份。他二師兄不要,也送給了他。那玉石福東來戴了許多年,據說是從他師祖那裡傳下來的,若玉真有靈性,也該沾上了。」

  宋初昭大驚,心說不會就是自己打碎的那一塊吧?

  來歷不凡,那該值多少銀子啊?!

  冽水將東西隨手丟過去,宋初昭急忙去接。

  玉佩以緩慢的速度在空中滑過,拋出一道完美的曲線,宋初昭視線緊緊追著它,舉起了手。

  她的手應該能接出玉佩才是,卻不知為何雙臂僵硬在半空,愣了片刻,眼睜睜看著玉佩穿過她的指縫,落到了地上。

  兩者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通透的玉石霎時間碎裂成無數的小塊。宋初昭抬眼,看向冽水深邃的眼睛,來不及錯愕,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倒了下去。

  等她再次恢復意識時,耳邊響有連綿的哭聲。唐知柔不停推攘著她的肩膀,喊道:「宋三娘,你沒事吧?你可不要嚇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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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獲得

  宋初昭坐起來,腦子裡朦朦朧朧的一片。她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土牆,又看見頭頂從枝葉中漏出的稀疏陽光,當即明白顧風簡是掉坑裡了。

  能兩個人一起蹲在坑裡,看來還有點故事。

  唐知柔見她無事,想到她對自己的嫌棄,重新拉開距離道:「你是不是故意嚇我的?我還以為你暈了呢。」

  宋初昭按著額頭,厘清頭緒,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我只是在思考。」

  唐知柔不敢坐下,只抱著手臂站在側面。

  坑底積蓄了少量水,空氣裡的味道令人作噁。唐知柔看不清地上的東西,心中恐懼。加上方才摔了那麼一下之後,她現在渾身都有種刺痛般的癢意,恨不得當場將衣服脫了,衝到水裡洗脫一層皮。

  「現在怎麼辦啊?落到這樣的地方,不知何時才能被人發現。衣服髒了,肚子也餓了……我還想如廁。」唐知柔絕望道,「宋三娘,你陪我說說話吧。這裡好黑,我是真的害怕。」

  宋初昭沒仔細聽她的話,正在檢查自己的身體情況,看看有無受傷。

  她後背的衣服因為潮濕而黏在皮膚上,接觸的地方讓她大感不適,然而此刻她還無暇關心這種小細節。

  她站了起來,近距離看著自己的手,並進行活動手腳。

  手肘部位的肌肉有微微的酸疼,或許是摔下來的時候強行支撐所導致,但是不成大礙。

  宋初昭滿懷欣慰。

  自己的身體就是不一樣啊,輕盈無比,充滿力量,猶如踩著雲踏著風,一拳能擼一串小朋友。

  唐知柔見她全然不理會自己,本就脆弱的心變得稀碎稀碎的,哭道:「宋三娘,你能不能理理我啊?我都已向你求好了,你還這樣冷落我,在你心裡,莫非我還不如塵垢粃糠?」

  宋初昭這才注意到她,頭疼道:「你別哭了,我聽,你再說一次。」

  唐知柔:「你嫌棄我吵你是不是?我偏吵我就吵!都已到這般境地了,宋三娘你至於對我這麼過分嗎?」

  宋初昭無辜道:「……你沒毛病吧?」

  唐知柔「哇」的一聲哭開了。

  宋初昭無奈,拿她當小孩兒看。他們邊關的孩子一向是自由放養的,暫時隨她哭一哭好了。哭得越中氣十足,越證明她應該身體無礙。

  宋初昭靠近牆邊,用手指探入土層,嘗試能否借力攀爬上去。等她圍著土坑轉了一圈,確認好四面牆壁的硬度,唐知柔的哭聲還沒有停歇。

  她哭得非常投入,腔調也十分悲傷,氣息平穩,中氣十足。宋初昭想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那麼豐沛的情感。

  宋初昭腦子裡魔音環繞,忍無可忍道:「不過是掉個坑而已,你究竟在哭什麼啊?我沒有不管你,你也沒碰到什麼危險的東西,有什麼好哭的?」

  唐知柔哭聲停了下,說:「這麼黑的地方,難道你真不害怕?從上山起,此地就沒有一處正常的,有沒有鬼,都說不準。」

  宋初昭聽著反笑出聲:「你原來是關心這個?那還不如多祈求一下,不要突然冒出條蛇來。順便盼盼這坑裡沒什麼厲害的毒蟲鼠蟻。鬼願不願意出來見你不知道,這幾樣東西倒是真危險。」

  唐知柔眼睛睜大,面露驚恐,而後哭得更大聲了。

  「還有老鼠?這鬼地方居然還有老鼠?難怪我身上那麼癢,這水裡是不是有毒?」

  宋初昭:「……」

  唐知柔跳起來:「有什麼東西在爬我的腳!是不是你?」

  宋初昭額頭的青筋跟著進行彈跳。

  唐知柔哀嚎:「娘……」

  宋初昭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喝道:「不許哭!光哭有什麼用?也別跳了,你又跳不出這個坑!給我冷靜些!」

  唐知柔說:「誰讓你嚇我!」

  「我只是說句實話罷了。」宋初昭說,「你要真害怕,趕緊爬出這個坑。」

  唐知柔哭聲漸漸緩下去,問道:「這要怎麼爬?」

  宋初昭說:「這牆面不光滑,本就不是為了困人用的,當然直接用手爬啊。」

  宋初昭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找到一塊石頭,調整著方向,用尖銳的一面,在牆面上挖鑿。輕易就刨出個淺坑來。

  宋初昭牽著唐知柔的手往牆上摸,不顧對方退縮,強硬道:「學著。在牆上摳幾個坑出來,方便借力。用你的手,抓著那些不平坦的地方,腳下用力往上蹬。很快就上去了。」

  唐知柔不敢相信。

  宋初昭搶先截斷她的話:「不許哭,也不許抱怨!否則我就自己走,將你一個人丟下!」

  唐知柔賭氣哼了一聲,轉身用手去攀土牆。

  她沒有類似的經驗,不懂如何施禮,手指疼了,人卻還是一點不動。

  她很快放棄,搖頭說:「我不行的。」

  宋初昭被氣笑:「還沒開始你就說你不行?拿出你方才喊叫的氣勢來。若真是怕,再高個幾倍你也能爬得上去。」

  唐知柔說:「我……我只是一個女人啊。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宋初昭:「這同男女有什麼關係?男人比你多的地方,也不能用來爬牆啊。」

  唐知柔臉色迅速漲紅:「你……你也太孟浪了吧?」

  宋初昭拍了下她的腰,無情道:「爬!」

  唐知柔眼睛紅腫酸澀,緊跟著想起自己的眼淚對面前這女人根本毫無用處,不如省省。

  她再次轉過身,抓住了牆裡的一塊石頭,努力往上爬去。

  宋初昭在後面指揮道:「腳用力!用你的雙腳去蹬。身體不要後仰。手不要抖!」

  唐知柔顫顫巍巍,爬了兩步,手臂發軟,想要下來,宋初昭一把撐住她的腰,將她繼續往上抬。

  「上去!」

  唐知柔騎虎難下,忿忿道:「我說了我不行!我手都疼了!」

  「你若是自己都不肯努力,莫怪別人說你無用!」宋初昭說,「我當你個性裡還有個爽快,不想只剩下驕縱!」

  唐知柔扭頭朝下面道:「你又罵我!你怎麼總罵我?」

  「我是怒其不爭!叫你氣死了!」宋初昭說,「你眼下分明有自救的機會,你卻連堅持都不肯,全把力氣用在哭爹喊娘身上。你的出息呢?」

  唐知柔說:「我又不是你,我沒學過武啊!」

  宋初昭:「所以我不是正在幫你嗎?你非得別人把路都給你鋪好了你才能走?什麼毛病?我可不會縱著你!唐知柔,除非你手斷了,否則你就給我接著爬!」

  唐知柔咬牙切齒,流著鼻涕,一面抽噎,一面用勁。

  這坑其實不深,宋初昭在後面給她搭手,還算容易。等她爬到了搆不到的高度,再退開一點,防著她摔落。

  唐知柔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當真一鼓作氣爬到了頂上,順利逃出生天。

  見人從洞口消失,宋初昭鬆了口氣。挽起衣袖,紮好裙擺,借著輕功,三兩下跟了上去。

  外面的光色陡然變亮,宋初昭被刺得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才重新睜開。

  唐知柔虛脫地坐在不遠處,哀怨地望著她,眼淚無聲流淌,看著楚楚可憐。

  見她這樣子,宋初昭無奈,歎了口氣,走到她面前蹲下。在身上搜了一圈,發現顧風簡出門沒帶手帕,只能將裡面那層衣服的袖子抽出來,去給唐知柔擦臉。

  唐知柔先是畏懼地躲避,之後發現宋初昭不是想打她,才定在原地,略帶驚訝地任她擦拭。

  宋初昭對她難得溫柔,她更覺委屈了。眼淚跟斷了線一樣往下噴湧。

  宋初昭好聲好氣道:「這不是上來了嗎?本就是不難的事,不過是你自己覺得不行罷了。方才還哭成那樣,你看看,至於嗎?」

  唐知柔說:「那我也不想的。」

  宋初昭:「別人看輕你,你也看輕自己,還有什麼底氣叫別人尊重你?『不行』二字,少說,多做。」

  唐知柔別過臉,說:「所以你那麼討厭我。」

  「我不是討厭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堅強一點。有話就直說,有事就去解決,哭能改變得了什麼?」宋初昭換了個姿勢,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想等人幫忙,你從小長大,許多人都告訴你,女人不行,還是得靠男人,是不是?但是男人可靠嗎?他若真心喜歡你,或許願意給你幾分溫情,對你幾分好。可哪日他移情別戀了,你的命是不是也要隨他走了?你問問,男人的喜歡值錢嗎?你的命值錢嗎?」

  唐知柔聽著覺得有理,好奇地看著她,問道:「你對五公子也這樣嗎?」

  宋初昭說:「顧五郎可不會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也不會在遇著事的時候光想著賴別人,更不會對我說,『你只需要依靠我就好了。』。」

  唐知柔問:「那他會怎樣?」

  「他會說,『你想做的事,就去做。我曉得你可以』。」宋初昭說,「他甚至比我還豁達。看輕世俗,胸懷廣闊。你同他多學學。」

  唐知柔嘀咕道:「說得好聽。世上只有一個五公子,已經叫你搶走了。」

  宋初昭沒聽見,說道:「小縣主,你身份尊貴,人人都要高看你一分,本就比許多人好了。我看你也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萬萬記住了,想要別人看得起你,便別只想著示弱。眼淚只能帶來同情,不能帶來尊重。你大大方方地求人幫忙,好多撒潑打滾一百倍。」

  唐知柔:「我沒有撒潑打滾!我只是急!」

  宋初昭見狀,低低笑了出來,朝她伸出手道:「可算有精神了?那就起來吧。」

  唐知柔垂下視線,久久盯著她的手,而後握上去。起來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我看你也挺豁達的。」

  唐知柔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冷靜下來後,也不忍回憶自己先前的表現。拍拍屁股,不敢看她,虛張聲勢地問道:「接下來我們該往哪裡走?」

  這問題不用回答,因為宋初昭已經看見遠處躍動的兩道人影了。

  顧風簡跑得急促,眉眼間有難得的焦慮,從高處的山坡上縱身跳下,險些滑倒。用手拽住了旁邊的枯枝,才勉強站穩。

  宋初昭看著驚險,下意識地高喊提醒:「慢一點!」

  顧風簡見她無事,才稍稍放緩速度。

  這段時日,宋初昭看自己的臉已經習慣了,但是看顧風簡的臉,還帶著陌生。

  畢竟她也不喜歡天天照鏡子。

  顧風簡從樹影下穿過,身形在明暗中交替,快速朝她靠近。他臉上帶著寒意,看向她的時候,又努力想把皺著的眉頭撫平。

  宋初昭正想打個招呼,顧風簡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問道:「你沒事吧?」

  宋初昭說:「沒事啊。我還把小縣主帶出來了。」

  唐知柔張口欲言,想問顧五郎為何會來,結果發現顧風簡半點眼神沒施捨給自己,咽著嘴裡的苦澀,識趣閉嘴。

  顧風簡問:「你如何帶她上來的?背她上來的嗎?危險的事,你該等我來幫你。我已很快來了。」

  唐知柔莫名覺得脖子上被人砍了把冷刀。顧五郎為何要瞪她?

  宋初昭:「她自己爬上來的。小縣主今日還挺努力。」

  唐知柔聞言又感動,又驕傲。

  宋初昭居然誇她了?!

  顧風簡緊抿著唇,似乎找不到接下去的話題。

  冷風吹在宋初昭濕潤的衣服上,叫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顧風簡立即解下外袍,披到她身上,手指用力把衣襟扯緊。餘光看見她手上的泥漬和被割出的劃痕,表情變得陰晦。低聲說了一句:「你沒事就好。」

  唐知柔也是瑟瑟發抖。目光轉動,落在冽水手臂上掛著的衣裳上,希冀地眨了眨眼。

  冽水淡定抖開衣服……給自己披了上去。

  唐知柔:「……」你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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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回家

  等三人回到山頂時,宋詩聞也被找到了。侍衛領著她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形容憔悴,看著似比宋初昭等人還要狼狽。

  宋初昭與她畢竟沒有大仇,又是一家姐妹,見她這樣,本著關心的態度,上前慰問。

  哪知宋詩聞反應激烈,急急從袖中掏了個東西出來,甩到她的身上。

  宋初昭抬手輕巧接住,發現是個熟悉的玩意兒——一個黃符小包。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宋初昭從腰間和袖子裡摸出許多一模一樣的東西,展示給她看說,「我多得很,你要送我嗎?」

  宋詩聞張著嘴巴,目露驚駭,無法回答。

  宋初昭說:「你先起來。」

  宋二娘連忙避開她的手,嚇得面如死灰。

  宋初昭也不知該說什麼好,見對方不配合,乾脆與她呈斜對角的站立。

  顧風簡本就不喜歡宋詩聞,看宋初昭得了個冷臉,就更不關心了。催促著宋初昭快去把濕衣服換下。

  冽水這裡只整理出了一個爐灶,要洗熱水澡,得先燒水。而空著能用的鍋只剩下一個,他們得輪替著來。

  唐知柔自覺排到後面。

  宋初昭一離開視線,宋詩聞立即鎮定了許多,冽水將她帶到旁邊的空屋裡,讓小童給她端了碗熱湯過來。

  宋詩聞坐在木椅上,用手捧著陶碗,淺淺喝下一口。大約是屋裡安靜,氛圍放鬆,她漸漸緩過神來,眼睛裡也有了點神采。

  唐知柔坐在她邊上,問道:「宋二娘,你怎麼回事?當時跑那麼快做什麼?大家都去尋你了。」

  宋詩聞放下手裡的東西,前傾著身體,小心問道:「道長,聽聞你道行高深,請你如實告訴我,我身邊究竟有沒有什麼髒東西?」

  「沒有你想的那種髒東西。」冽水說,「這世上多半的鬼怪,都不過是心裡有鬼。宋二娘,你魔怔了。」

  宋詩聞:「不是我,是宋三娘!她真的變了,變得與以前不一樣。如不是換了個人,哪能一夜間有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冽水沉默片刻,對著一旁侍衛道:「她有病。」

  唐知柔擦著臉上的泥漬,問:「什麼病?」

  「心病。」冽水說,「送她去看大夫吧,我這裡幫不了她。」

  宋詩聞跑過去,抓住她的袖子苦求:「我不要!有病的不是我,是我妹妹!她不尋常,她真的不尋常啊!道長你再試試,不定只是她的藏得深。你做個法事吧。道長,你也不希望她害顧五郎是不是?」

  顧風簡低垂著視線,沉默不語。

  唐知柔憂慮道:「我看她才像是中了邪的樣子,宋二娘以前不是這樣的。先生,她真的沒事嗎?自進了林子之後,她就變得格外古怪。不如你真替她做場法事?」

  冽水用力抽回自己的袖子,搖頭道:「你該冷靜,宋二娘。你眼底發紅,血絲遍佈,可見是因為思慮過重,心事深沉,所以沒休息好。你越是如此,便會越加不安。別再想宋三娘的事,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宋詩聞這段時間,的確一直在自己嚇自己。

  每到入夜,她就開始回憶宋初昭的各種細節,想到無法入眠,到後來有些畫面連自己也辨不清是真是假。

  她本就因為宋老夫人生病的事,忍受了太大的壓力。宋家那幾位長輩,對她並不體恤,無意中說出的話總是萬分傷人,而宋老夫人還不停地與她數落宋初昭的壞處。

  宋詩聞在外聽著宋初昭的讚譽,回家聽著宋老夫人的詆毀,其中落差,不知如何是好。又因文酒宴的事,唐知柔主動與她疏遠,之後京中其餘姑娘也對她變了臉色,在暗中看她笑話。

  宋詩聞靜下來一想,也覺得可笑,自己竟然一個能親近信賴的朋友都沒有,何其失敗?

  這個念頭一起,她便覺得自己寂寥可憐。

  唯有想到宋初昭被換了魂,原該低她一等,才能有片刻喘息。

  先前爬山時,她一直緊繃著精神,隨後受了那幫姑娘的叫聲影響,以致於情緒極度敏感。

  她本就不是什麼心志堅強的人,許久打擊,早已被消磨至崩潰邊緣。

  冽水對著侍衛叮囑道:「送她回家吧。讓大夫給她開些精心凝神的藥,再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再在她面前提什麼鬼神之說。這種事情,越說越容易深陷其中,最好早早撇清。」

  唐知柔聽得愣愣點頭,讓那侍衛原樣轉告宋老夫人。

  等宋初昭洗完澡出來,宋詩聞已經離開山頂,顧風簡也換好了衣服,坐在客廳裡等她。

  趁著唐知柔進去沐浴的功夫,三人圍坐在一起,吃了碗麵。

  麵是冽水身邊的小童煮的,湯底清亮,但味道鮮美,用昨晚上一直吊的老湯燉煮,回味無窮。

  宋初昭吃得心滿意足,感覺滋味美得很。

  從她穿到顧風簡身上起,就沒吃過多少油膩的東西。一是顧風簡的身體需要保養,二是口中寡淡,品不出什麼滋味來。

  這回總算過足了癮。

  冽水放下筷子,問道:「你二人身上,可有不適?」

  宋初昭搖頭說:「沒有。」

  她方才沐浴的時候檢查過了,肚子上的肌肉略有變軟,腰圍也稍稍粗了一點,不過皮膚白了不少。除此之外,沒別的不同。

  不過因為許久沒回自己的身體,當她托著自己臉的時候,覺得手心裡那軟軟的肉,比以往更加舒服。還有點陌生。

  顧風簡的臉部輪廓分明硬朗,捏起來只感覺硬硬的。

  宋初昭思緒一歪,眼神不自覺飄到了顧風簡那邊,仔細一看,發現對方舉著筷子,從容不迫地夾起麵條,但是耳朵卻有點發紅。

  宋初昭問:「顧五郎,你是不是著涼了?先前把衣服借給我,不會被山風吹凍著了吧?」

  顧風簡咳了一聲,說:「許是。但應該無礙。」

  冽水無情拆臺:「哦,他挺好。不會有人著涼是只紅耳朵的。」

  顧風簡:「……」這麵吃不下了。

  冽水按著手邊的面具,說:「先前聽說你在京城過得不好。師弟妹,你借著他的身份,是否受過苛責?」

  宋初昭說:「沒有,反倒交了幾位朋友。雖然他們麻煩了些,但還挺有意思。倒是顧五郎代我在家裡蹲了許久,想必煩悶不已吧?」

  顧風簡覺得冽水那平靜的面孔下正有一肚子壞水在洶湧,簡要答道:「一切挺好。」

  宋初昭問:「遇到這種事,你心裡不會覺得不痛快嗎?」

  豈料顧風簡竟然道:「不會。」

  宋初昭好奇道:「為何?」

  顧風簡看向她,輕笑道:「因為是你。」

  宋初昭被她笑得心跳險些失速,想了想,又鎮靜下來,點頭說:「確實,天底下少有我這麼像男人的姑娘了。換了個人,不定會毀你的聲譽。但如今是我,你盡可放心,保叫其他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可不是?短短時間裡,吵架打人的事都做遍了。

  顧風簡無奈,笑了笑,又問:「那你呢?」

  宋初昭有些慚愧。

  天知道她這段時間在外逍遙快活得很,狐朋狗友揮手即來,行事恣意瀟灑不拘,往日被人唾棄詰問的舉動如今卻受盡吹捧,滿身禁錮都被卸了大半。

  她覺得做男人真是太好了!

  但想到顧風簡替她過了那麼一段慘淡的生活,若自己還在他面前炫耀,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宋初昭含蓄地說:「可以忍受得住。」

  顧風簡忍笑:「真是辛苦你了。」

  「哪裡!」宋初昭揮手。其實可以再辛苦辛苦!

  冽水聽他二人一番虛偽對話,覺得還挺有趣味。可惜沒持續多久,唐知柔換好衣服出來了。

  幾人已經在山上耽擱了太久,宋初昭得早些回賀府,免得外祖父擔心。唐知柔也沒了遊玩的心情,想回家反思反思。

  有了前車之鑒,冽水決定親自送他們下山。

  其餘姑娘已經離開,但馬車還停了一輛在山底等候。

  宋初昭率先上去,唐知柔就跟在她屁股後頭。

  因為馬車有些高度,宋初昭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拉後面的人一把。唐知柔也順勢將手遞上去。

  二人雙手即將交握時,後方的顧風簡悠悠盯住她們。

  宋初昭腦袋一熱,方向一轉,改而提著唐知柔的衣領往上一扯,把人粗暴拎了上來。

  唐知柔:「??」

  她呆坐在木板上,有點懵。

  宋初昭拍了拍胸口,又朝顧風簡伸出手。

  顧風簡也被她的舉動愣了下,而後眼神帶笑,說道:「不許丟我。」

  宋初昭應允:「我拉你上來。」

  兩人都沒疑惑為什麼是女孩子拉男孩子上來,反正宋初昭握住了他的手,後者也欣然爬上了馬車,然後讓人起雞皮疙瘩地說了句「多謝」與「不客氣」。

  目睹一切的唐知柔:「……」

  她又做錯了什麼?

  她要有小脾氣了。

  冽水跟著上前一步,朝顧風簡頷首:「師弟,慢走。」

  顧風簡回禮。

  冽水又說:「師弟妹,慢走。」

  宋初昭聽這稱呼還是有些尷尬,提醒說:「……你可以叫我宋三娘。」

  冽水才不。

  她扭過頭看向唐知柔。

  唐知柔已經自己作好道別的準備,正要回應,冽水猝不及防地冒出一句:「以後不要來了。」

  唐知柔:「……」

  宋初昭對這小可憐深表同情,解釋說:「她的意思應該是,以後不要帶太多人來。尤其是不要帶怕鬼的人來。如果你自己也怕鬼……最好就不要來。」

  唐知柔抹了把臉,堅強道:「倒也不用安慰我。」她知道自己這回丟夠人了。

  冽水揮揮手:「去吧。」

  黃土上留下兩道車轍,馬車顛簸著朝城門靠近。

  半個時辰後,車輛停在唐知柔的家門口,然後又往回繞了大半圈,才在賀府停下。

  宋初昭準備下去,掀開門簾後,不知為何回頭看了眼顧風簡。

  顧風簡笑道:「好好享受賀公的疼愛。他喜歡你的緊。」

  宋初昭也笑,說:「顧國公你很關心你,只是不善言辭。望你回去後能與他好好說話,消除嫌隙。我走了。」

  說完身手靈活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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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騎馬

  宋初昭還未走近,門口通報的僕人已經高興喊道:「三姑娘,您回來啦!」

  他的聲音頓了頓,在看清她打扮時,突然消了下去,變得低沉而顫抖。

  「三姑娘,您怎麼換了身衣服?」

  宋初昭被他逗笑:「不要多想,只是與小縣主在山上弄髒了衣服,所以找人借了一身而已。」

  僕人不甘地問:「那為何是五公子送您回來?」

  他方才已經從門簾的縫隙裡瞥見顧風簡了。

  宋初昭說:「因為他師姐就住在少陵山上,我們恰好遇見了。」

  僕人恨道:「好巧哦……」

  宋初昭遲疑了下,問道:「我外祖父呢?」

  壯漢立馬應說:「老爺在後院的馬廄裡,我替您去叫他!」

  宋初昭想了想,攔住人說:「還是我過去找他吧,正好我也想看看馬。」

  這位身材高壯的中年男人明顯愣住了,原先半眯著的眼睛也睜了開來。

  他們姑娘來賀府之後,一直表現得禮貌而疏離,從未在無事時主動去找過賀老爺。更沒去過馬廄那樣的地方。

  賀老爺雖然難過,但覺得三姑娘是初次回家,與他們不親近也屬正常,只囑咐眾人別去打擾她。想著等相處久了,或許就熟稔了。

  今天莫非就是那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男人很快反應過來,激動道:「好的!我這就給您帶路!這邊來!」

  他說完飛也似地往後院的方向走,絲毫沒覺得自己速度太快。

  宋初昭覺得這門房的反應真是有趣,笑了兩聲,將過於寬大的袖子往下甩了甩,把袖口抓在手心,一路小跑著跟上。

  她心底有點羞怯,但興奮居多。

  當初看賀老爺圍著顧風簡團團轉的時候,就很想享受一下,畢竟她父母管教嚴格,她還沒體會過被溺愛的滋味。

  那僕從走到臨近的院口,就主動停下腳步,示意宋初昭自己進去,想叫他爺孫能單獨相處一會兒。

  後院的馬廄,是賀老爺為了宋初昭特意開拓過的,因為他猜宋初昭或許會喜歡騎馬。

  他將周圍一圈的擺設都給清空了,理出來一片寬闊的空地,大小剛好夠騎著馬繞兩圈。之後擔心宋初昭嫌棄,又讓僕從把馬房從裡到外都打掃了一遍。

  帶臭味的舊家具能丟則丟,不好丟的就多次擦拭乾淨。馬糞必須及時清理,稻草也得保證新鮮乾爽。

  是以宋初昭走進來的時候,竟沒聞到多少異味。要是在邊關,那臭氣估計能熏出一里地。

  賀老爺正背對著院門洗馬,聽見腳步聲,以為進來的是府裡的下人,隨口問了句:「什麼事?」

  宋初昭說:「這馬軀幹壯實,四蹄輕捷,看著是匹好馬。」

  賀老爺脊背猛地一頓,然後緩緩轉過身,大笑著說:「是昭昭來了啊?你果然眼光好,這匹馬本是陛下賞給你傅叔的名駒,我看著喜歡,便向他借來養幾天。」

  宋初昭朝他露齒笑道:「傅叔捨得割愛,也是大方。」

  賀老爺叫她笑得內頭一片柔軟,小心問道:「你要不要摸一摸?不用害怕,這馬聽話得很。」

  宋初昭於是伸手在已經洗乾淨的馬脖子上順著摸了下。

  這馬很有靈性,見她靠近,不僅沒有躲避,還乖順地靠過來,在她手心磨蹭。

  宋初昭本就愛馬,見之歡喜,叫道:「這馬也太乖了吧!」

  賀老爺趕緊抽過腰間的抹布,將自己的手擦乾淨,說:「你且等等,外祖父再去打桶水來,把它身上沖乾淨了。」

  宋初昭問:「要我幫你嗎?」

  賀老爺一個「不」字都已經說出口了,腦筋突然靈光起來,到了嘴邊急轉,變成:「不……那麼輕鬆的,我也一把老骨頭了,這樣的粗活做得不多。你若是能幫我,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你今日剛回來,有點累了。」

  宋初昭笑說:「沒關係,我力氣大得很。」

  賀老爺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彷彿蕩在三月最柔和的春風裡。

  他外孫女怎麼那麼體貼吶?

  他的昭昭啊!

  兩人一起去打了桶水來。

  不管是賀老爺還是宋初昭,常年習武,多有鍛煉,一人擔個四五桶水都不在話下。偏偏湊到一起,還得你一隻手,我一隻手,磕磕絆絆地提著個木桶往馬廄裡拎。完後互道兩聲辛苦。

  因為是冬天,井水偏涼,賀老爺愛惜這匹馬,又讓人去燒點熱水回來調溫。

  黑馬乖乖站在原地,任由他二人往自己身上潑水。

  二人一面閒聊,一面做事,往常一炷香就能做完的事情,硬生生給他們拖了半個多時辰。到後來,馬兒都有點煩躁了,不停從鼻子裡噴著白氣。

  宋初昭看它可憐,覺得慚愧,終於提說應當是洗乾淨了。

  在用抹布給這馬擦乾的時候,宋初昭問道:「明天我可以騎它嗎?」

  賀老爺飛快道:「好啊!你看它也喜歡你。這院子前邊的路都拓寬了,屆時讓人注意些,你可以在那邊跑。」這本就是為了討宋初昭歡心,才去找傅長鈞討來的馬。

  宋初昭問:「府裡就這一匹馬嗎?」

  「還有兩匹,也是好馬,關在裡面的格子裡。」賀老爺問,「我帶你過去看看?」

  宋初昭點頭:「好呀。」

  兩人又跑進棚裡頭,對著正在吃草的兩匹馬一頓誇,什麼奇怪的詞都冒了出來。賀老爺甚至連它們祖輩的英雄事蹟都給編出來,硬生生給史書上那幾匹千里名駒塞了幾個後代。

  體貼。

  那兩匹馬也確實聰明。見人來,主動走到他們面前,準備出去奔跑。在發現二人只是莫名其妙地來說說話之後,又嫌棄地回到原位,低下頭繼續吃草。

  等兩人逛完一圈出來,天色已近黃昏。賀老爺紅光滿面地領著宋初昭去前廳吃晚飯。

  也是到現在,賀夫人才知道,賀老爺居然背著自己與昭昭在交流感情。

  賀夫人簡直心痛如絞。

  竟被捷足先登了!

  在宋初昭去換衣服的空隙,賀夫人逮著機會,沖著自己郎君就是一腳。她氣道:「昭昭難得願意出來,你為何不叫我?我看你心裡其實沒有我!」

  賀老爺委屈說:「你又不懂馬。」

  「我不懂馬難道還不懂你?」賀夫人說,「你二人聊著,我又不會打攪你們,在旁邊給你們端個水遞個糕點,總是可以吧?你心裡就是沒我!」

  賀老爺:「……」怎麼可以不講道理?

  所幸宋初昭很快跑回來,制止了夫妻二人繼續爭吵。

  然而吃飯的時候,賀夫人一直單手按著額頭,一副中氣不足的模樣。筷子停在自己的瓷碗上面,起起落落,卻沒有夾菜。

  賀老爺心虛坐在旁邊,低垂著頭,假裝不知。

  宋初昭吃了兩口,察覺到她悶悶不樂,關心問道:「外祖母,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賀夫人瞥了眼旁邊的男人,慈愛笑道:「只是沒有胃口而已,昭昭你多吃一點……」她在屋裡已經吃過好幾頓了。

  賀夫人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宋初昭站了起來,夾了一塊炒雞蛋到她碗裡,說:「外祖母也多吃一點,不吃的話身體如何能好?」

  賀老爺與賀夫人俱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賀夫人用顫抖的手夾起雞蛋,克制地說:「好,外祖母多吃!」

  她連著飯,將金黃色的雞蛋送進嘴裡,細嚼慢嚥後才吞下去,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彷彿吃的是什麼龍膽鳳髓。

  宋初昭已經在顧家見識過這樣的架勢,這回還算淡定。表情不自然一下,很快調整回來。轉頭看見賀老爺炯炯有神的雙眼,也給他夾了一筷子。

  「外祖父也吃。」

  「吃,吃。」賀老爺捧著碗,高聲道,「昭昭給我夾的菜,我能多吃三碗!」

  宋初昭看他這架勢,怕他真的胡吃海塞,忙道:「吃太多也不好。飽了就行。」

  賀老爺跟個孩子似地笑道:「自然,自然。」

  宋初昭給他們夾了什麼,二人就不停地吃那道菜。沒一會兒,雞蛋就少了一半。

  宋初昭只能說:「菜也要多吃。」

  「肉也要吃。」

  「不要吃太多啦。」

  管事站在一旁,眼含熱淚,大感欣慰。

  賀府空了多少年吶,終於有活氣起來了。

  這一頓飯吃下來,祖孫間親近了不少。二老的面色也明顯更為紅潤,因為胃口大開,比平日多吃了許多。

  宋初昭與賀老爺約好明天早上出去騎馬,遂滿足地放下碗筷,準備回屋。賀老爺揮了揮手,將她叫住:「不急。我們再聊聊。」

  宋初昭不忍違背,扯了扯衣擺,重新在他面前端坐。

  賀老爺問:「昭昭今日出門,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嗎?」

  宋初昭茫然道:「沒有啊。」

  賀老爺:「那可是有什麼麻煩?」

  宋初昭:「一切順利。」

  賀老爺停了下,又問:「與小縣主相處得好嗎?」

  「還不錯。」宋初昭說,「小縣主雖性格軟弱了些,但也通達明理,我二人沒什麼矛盾。」

  賀老爺覺得不對頭,抬手捋了把鬍鬚。宋初昭更是滿臉無辜。

  賀老爺與賀夫人對視一眼,換成賀夫人發問。

  「聽說你是與顧五郎一起回來的……你可有別的請求,想與我們說?都是自家人,你儘管說,不必拘謹。」

  宋初昭恍然大悟,緊跟著無奈一笑。

  莫非是覺得她這般殷勤討好,是因為犯了錯,或是有求於人?

  ……倒是與她爹娘一樣有先見之明。該不會她娘以前就是這樣的個性?

  宋初昭放鬆了身體,笑說:「是遇到顧五郎了,還與他聊了片刻。」

  賀老爺心生嫉妒,面上和藹:「你二人聊什麼了?小縣主也在嗎?」

  「眾人都在,不止我與他。」宋初昭眼珠轉動,眉眼彎彎,機靈又可愛地笑道,「他跟我說,我母親與他母親,曾是關係極好的故交。親如姐妹。」

  賀夫人回憶起來,感慨道:「確實如此。我二家關係一直很好,所以才有你與顧五郎的婚事。」

  宋初昭點頭,鄭重其事道:「嗯!顧五郎還與我講,外祖父年輕時,風姿豐偉,英勇不凡。當年平亂,一人一騎,便可震懾敵軍。大有『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的豪情壯闊!還有外祖母,獨自操持家業。當年風雨飄搖的危險境地,受人脅迫也不屈不撓,有著巾幗不讓鬚眉的堅韌性情。」

  賀老爺怔住,半信半疑道:「他……他真這樣說?」

  「嗯。還聊了很多事情。」宋初昭歎了口氣,抬起頭道,「他開解我。說我母親遠赴邊關,多年未歸,您二人身邊只有傅叔陪伴。不是你們不關心她,只是形勢所迫。其實心底一直思念著我母親。」

  賀老爺忙加了一句:「也思念你的。」

  宋初昭笑:「我知道。你們與祖母不同,是真心疼愛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表述。」

  賀夫人當下眼眶就濕了,忙用絹帕擦了擦眼角,把眼淚逼回去。

  她說:「我們與她自然不同。昭昭,我們不會由著別人欺負你。誰若是叫你受了委屈,你回來告訴我,我給你出氣。你比我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宋初昭摸向她的手,點頭說:「我曉得。原先我當你二老,也會不喜歡我跳脫,所以想乖巧一點,怕你們討厭我。」

  「怎麼會?!」賀夫人聲音變得尖細,目光閃動,恨不得將她抱進懷裡。開口激動得語無倫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你這活潑的樣子,怎麼都好!你母親當年,比你還調皮……你祖母不喜歡,我是喜歡的!」

  宋初昭道:「我現在明白了,顧五郎也這麼說。以後你可不要不喜歡我。」

  「我的昭昭啊!」賀夫人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緊緊貼著她的臉,哭道,「你不曉得你多招人疼。外祖母只覺得對不起你,哪裡會不喜歡你?是喜歡的說不出來才是。」

  賀老爺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抽了抽鼻子,心裡對顧風簡那印象啊,真是突然拔高了一萬八千尺。往日爬牆的仇,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而另外一面的顧風簡,正被顧國公叫到書房裡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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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心結

  顧風簡垂首站立,顧國公一動不動盯著他。

  書房內極其寂靜,僅有輕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父子二人竟就這麼站了許久,誰也沒有開口。

  顧風簡:「……」

  要不是宋初昭跟他說過顧國公「對他深懷愧疚,只是不善言辭。」,他一定已經拂袖離去了。

  這是做什麼?讓他罰站嗎?

  時間悄悄而去,顧國公似乎發覺自己失態,用力咳嗽了一聲,然後彎腰裝模作樣地去摸桌上堆疊的公文。

  顧風簡抬起頭,再次等著對方發言。豈料顧國公又閉嘴了,彷彿剛才的咳嗽真的只是一時喉嚨發癢而已。

  顧風簡:「……」

  他真的要走了。

  在顧風簡的腳步開始蠢蠢欲動時,顧國公動作停了下,然後放開雙手,重新坐正。那一臉正氣的表情,彷彿方才的一切都未發生,他剛發現自己的兒子站在自己面前。

  顧國公朝旁邊指去:「嗯,坐,坐這邊來。」

  顧風簡:「……」可真是一位人才。

  顧風簡現在就想知道顧國公究竟要做些什麼,提了下衣擺,坐到旁邊的位置上。

  顧國公看著他緊抿的唇角與冷峻的表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先前顧風簡對他的態度已經明顯軟化,與他說話時,也能溫和交流,甚至偶爾還會對他笑上一笑。那段時日,他高興得無以復加,甚至有點不敢相信。夜裡與夫人談話,聊到此處,便是無比動容。

  可是今日,五郎又變得冷硬起來。那眼神,那動作,讓他回憶起了數月之前的恐懼。

  顧國公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做錯了,心下忐忑又不安。

  顧風簡又等了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問道:「父親叫我來,究竟有何事?」

  顧國公只能沒事找事。他的目光在桌上游走了一圈,而後按住一本冊子,說:「御史公叫我轉托給你的公文。你先看一看吧。」

  顧國公的表情十分陰沉,眉頭緊緊皺著,猶黑雲壓頂,語氣也很生硬。與顧風簡記憶裡沒有任何不同。

  他實在想不出來,這樣的表情除了「敗興」與「抗拒」,還能代表什麼。

  顧風簡忍著心頭不適,伸手接過,拿在手裡翻閱了一遍。

  書冊裡面記錄了一樁案子,人物的名字已經隱去,或許是真的,也或許只是杜撰。御史公將它簡略描寫出來,在後面提問,該如何處置。

  這應當是為了考核他能力而出的問題。內容也與御史台平日的公務有關。

  顧國公一直用餘光窺覷著他,發現兒子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五臟六腑都開始震顫。

  發生了什麼?!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顧風簡合上書冊,問道:「父親這是何意?」

  顧國公臉色緊繃:「你自己拿主意即可。我不會逼迫你。」

  聽語氣好像不大情願。

  顧風簡現下十分矛盾。因為宋初昭的保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在他腦海中不斷對拼,讓他無法對顧國公進行準確的判斷。理智也在拉扯中逐漸喪失,最後彙聚成大大的「搞什麼」三個字,在他嘴邊盤旋。

  顧風簡把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捏住書冊遞還回去,說:「我自己找御史公細聊吧。」

  他單手伸過去的時候,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了他的手背和一小節手腕——以及上面明顯的紅痕。

  顧國公先前不敢正大光明地看他,這回瞧得仔細了,一看見他的傷,頓時眼睛發紅,站了起來。「你的手怎麼了?你與人打架了?」

  顧風簡手上的劃痕,是在山林裡,為了繞近路,從枯枝間穿行而傷到的。他身上沒有帶刀,那些枯草或樹枝又長得很繁茂,他心裡著急,沒有多想,直接用手去揮,就這樣了。

  手上沾著泥的時候,這些傷還不明顯,洗乾淨才發現,紅痕錯落密佈,看著有點可怖。尤其是到了現在,傷口的顏色加深,變得更加明顯。

  其實並不多疼。

  顧國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對外面喊道:「劉管事!去拿兩瓶傷藥來!」

  顧風簡想將手抽回來:「這沒什麼。我已經上過藥了。」

  顧國公緊緊抓著不放,眼神兇悍地盯著他,滿身殺氣都放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為何能傷成這樣?你平日最愛惜自己的手,怎麼會叫自己受傷!」

  顧風簡重重呼了口氣:「我說了沒什麼,是我自己情急之下弄傷的。」

  顧國公:「你今日去了哪裡?又見了什麼人?你無故為何要去危險的地方?是不是別人逼你?」

  顧風簡聲音重起來:「我說了是我自己!若是打鬥,哪能出現這樣的傷!」

  顧風簡用力往回一抽,顧國公怕弄疼他,趕緊鬆開手。顧風簡動作一大,袖口翻飛,放在袖子裡的黃符小包就那麼滑了出來。

  二人視線跟著轉移過去。

  顧國公看清那道黃符,本就暗沉的臉色更是褪成死白。他身形猛地搖晃了下,似是不能接受,而後如風雨爆發,滿腔怒意沸騰起來,咆哮道:「誰!誰給你的東西!那個人又跟你說了什麼!他是何居心!是誰!」

  顧夫人擔心他父子二人談話會吵起來,畢竟顧國公那脾氣,真是一言難盡。二人之間的嫌隙還未消除乾淨,可不要再增添新的誤解。

  她端了盆點心,特意在這時候送過去,想找個藉口留下,好為他二人打打圓場。豈料,她才剛走到回廊的位置,就聽見了顧國公勃然大怒的吼聲。

  顧夫人一聽便覺不妙,粗暴地把糕點塞進旁邊侍女的懷裡,快步衝過去。

  果然,一進門,她就看見顧風簡梗著脖子,握緊拳頭強行忍耐的模樣。

  顧夫人不由分說,上前就推了顧國公一把,也訓道:「你凶他做什麼?你嚇到五郎了!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要這般態度!」

  顧國公被她提醒,臉部肌肉緩了緩,可還是很難看。

  「他……」

  顧夫人順著偏過頭,看見了地上的黃符,當即叫出聲來:「天吶!」

  她對著那黃符後跳一步,過去抱住顧風簡的肩膀,惶恐道:「我的兒,我的五郎,這些東西不可信的,你萬萬不要當真!那些旁門左道之徒,只曉得騙錢罷了,嘴裡沒有一句真話!」

  顧風簡說:「我今日只是去了少陵山。」

  顧國公不知自己發怒的表情尤為猙獰,態度也神似質問。

  「這是誰給你的?」

  顧風簡:「師姐給我的。」

  「你師姐?」顧國公氣道,「她為什麼還要來找你?」

  顧風簡扭頭看去:「她為何不能來找我?」

  顧夫人忙搶過話題,解釋說:「你父親不是要責問你的意思,他是關心你,怕你多想。只是冽水既然知道你的經歷,不該再給你送這些東西的。她是你師姐,當曉得你憎恨福東來,也憎恨鬼神玄學。她可有與你說什麼?」

  顧國公知道自己怎麼說怎麼錯,乾脆閉嘴。他懊惱地按住額頭,背過身去,面牆而立。

  那道黃符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生怕顧風簡還記得當年福東來的卦文,並信以當真。更怕有人在顧風簡面前提及往事,蠱惑他遁入道門。

  他都這樣難過了,五郎要是親耳聽見那些狠毒謠言,該如何傷痛啊!他受不了的。

  顧風簡看了父親的背景一眼,從那佝僂抖動的腰背裡看出了一股頹喪,語氣不由放緩,解釋說:「師姐只是身邊沒有合適的東西,隨手贈我,讓我拿去售賣。她也不喜福東來,不喜道士。」

  「什麼?」顧夫人迷茫道,「讓你拿去售賣?」

  顧風簡點頭說:「師姐送了宋三娘一大把,順手也給了我一個。說是京城中有人重金求購。再不濟,留在身邊求個平安也好。這是她的心意。」

  顧夫人再看向地上的黃符,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顧風簡上前,將東西撿起來,拍去上面的灰塵,重新放好。

  顧風簡多解釋了兩句:「手是今日在山上劃的。小縣主與宋三娘不慎掉進了一個土坑裡,我與師姐去找她二人,為了趕路,抄了近道。少陵山上的枯木極為繁盛,還有不少荊棘。我沒有注意,才變成這樣。」

  他說完,三人都沉默下來。

  顧國公依舊對著牆面,讓人看不清楚表情,只能聽見壓抑的抽動鼻子的聲音。

  顧夫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越是愛之深,越是難以冷靜。

  顧風簡抬手作揖,告辭道:「若沒其它的事,兒子先下去了。」

  「五郎!」

  顧國公猛地爆出厲喝一聲,然後轉過身來。

  顧風簡就那麼猝不及防地靠近了一雙滿含熱淚的眼睛。

  顧國公大步朝他走近,抱住他說:「五郎,父親不是要凶你,父親只是怕你受人欺負。不是在對你生氣,是對別人,是對自己!」

  顧夫人在一旁用力點頭。

  顧五郎被他抱住,身形僵硬,無法動彈,只有睫毛飛快地顫了顫。

  顧國公說:「我怎麼那麼不會說話?我想同你和顏悅色的,想心平氣和地問問你今日為何不高興,只是我偏偏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說。我一看見那黃符,擔心你又記起福東來,心下恐慌又緊迫,才亂了分寸。你要相信,父親會護著你,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出了什麼變故,都會護著你。哪怕福東來還活著,再搬出些天花亂墜地東西,也不會再將他交給他!」

  顧夫人跟著道:「你父親在外就是這樣的脾氣,他面冷心熱,你去問問四郎啊,他最懂的!」

  顧國公抱著他,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顫抖。

  顧風簡與他緊緊依靠,覺得父親的懷抱,比宋初昭的還是要寬闊暖和一點。只是已經不同記憶裡那樣堅如磐石不可摧毀,顧國公如今,堅強裡透露著無法隱藏的害怕。

  那種畏懼,那種弱點,是因為他。

  ……哦,不對,當初宋初昭抱他時,似乎用的是他的身體。

  可她說的每一句話,的確都是真的。

  顧風簡抬高手臂,虛虛落在顧國公的背上。

  對方抱得他更緊了。

  顧國公聲音沙啞:「我是你父親啊!我要如何說才能讓你明白,我是你父親,我想做一個好父親,不會再像當初那樣無能……」

  顧五郎安撫地說:「我知道。」

  顧國公:「你不知道!你有事只曉得瞞著我!你受委屈也是自己受著!你誤會我時都從來不說!你根本不知道!你心底是憎惡著我這個父親的!甚至不屑與我說話!」

  顧風簡:「……」這倒是……無法辯駁。

  顧風簡其實,一直能理解。當年的事情,換做是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只是理解與私心之間,有著一點相悖之處。也只有一點點。

  那點不甘心,只要顧國公同他說一聲對不起,他就能原諒。

  或者說……

  顧風簡:「我其實沒未怪過你。」只是希望你能再對我好罷了。

  「更不是憎惡你。」只是不想輸了感情,才刻意變得冷漠。

  顧國公難過又自責,總能找到批判自己的理由:「那是為什麼?為何我做父親會如此不盡責,就是想不通你在想什麼?」

  顧風簡:「我……」

  好在這時管事端著一瓶傷藥,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救了顧風簡一命。

  顧國公終於放開他,可依舊用一種顧風簡無法抵擋的眼神看著他。

  顧風簡認真道:「我真的知道。往後……我有事,都同你說清楚。」

  顧國公分明不信。

  類似的假像,曾經出現過一次,但也只是假像而已。不定過幾天又像今天一樣變回去了。

  他的五郎,好善變的。

  顧風簡:「……」可那真的不是我。

  顧夫人提議說:「你手傷得這麼嚴重,讓你爹先給你上個藥。」

  顧國公神色頓變。在驚喜和冷漠之間不斷切換,訴說著他內心的掙扎。

  顧風簡看了眼實際上已經結痂的手。

  ……上就上吧。

  他大無畏地,挽起袖子,貢獻出了自己的手,以供顧國公表達自己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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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兄長

  顧國公上藥,小心翼翼,如在執行什麼重要公務。顧夫人也在一旁認真地看著,二人嚴陣以待的架勢,叫顧風簡無奈中多了點酥麻的暖意。

  那個平素不苟言笑的男人,如今在他面前低著頭,翹著手指,一板一眼地把藥膏塗到他手上的每一條傷痕,力求沒有錯漏。

  他能看清對方頭頂的白髮,與額角的皺紋。這人如同他那失去了光澤的長髮一樣在漸漸衰老,但仍舊用堅不可摧的意志在維持著他的尊嚴。挺立在一國之巔,揮灑著心血與汗淚。

  顧風簡移開視線。

  顧國公上完藥,接連檢查了好幾遍,才關上瓶蓋,同他說好了。

  於是顧風簡頂著一手濃濃的傷藥,坐到餐桌上,鼻間聞到的全是草藥的氣味,導致心情也趨近於面前的菜色。

  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因為顧國公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表情依舊難以讀懂。

  不久後,顧四郎甩著手瀟灑地跑過來。

  顧風簡聽到腳步聲,心裡即起了不詳的預感。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向咋呼的顧風蔚也摻和進這件事情之後會變成什麼局面。

  在這一點上,他四哥從未讓他失望。

  顧四郎用腳勾了椅子,沒什麼正形地坐下,一扭頭瞥見他的手,驚叫道:「五弟,你這手是怎麼了?怎麼傷得那麼嚴重?!」

  顧風簡沒理。因為無法回答。

  不是傷得嚴重,是治得嚴重。他都覺得原本已經快要痊癒的傷口正在悲慘地發熱發癢。

  顧四郎靠近來,又一看,繼續叫道:「誰給你上的藥啊?怎麼上得如此亂七八糟?四哥還以為你整隻手都廢了!上藥怎麼能這麼上的?又不是越多越好。哪家大夫弄的,四哥幫你去揍……」

  顧四郎忿忿說了一段,終於發現場面不大對勁。桌上另外三人都眯著眼睛,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淩遲著他。

  顧四郎虎軀一震,吞了吞唾沫:「……我是說,那大夫一定極關心你,所以肯下這樣的血本。你不知道,這種傷藥可貴得很。」

  顧國公:「我顧家雖清廉,但不缺銀子。」

  顧四郎:「是。」

  顧夫人同情道:「我勸你吃飯。」

  顧四郎繼續乖巧:「是。」他心中有數。他懂。他明白。

  顧四郎端起碗,埋頭扒了兩口,見桌上幾人都同凝固般一動不動,主動站起身,去夾遠處的菜。

  顧四郎就著彎腰的姿勢,想了想,問道:「五弟,你有哪道喜歡的菜嗎?要是不方便,我幫你把盤子端過來。」

  顧夫人眼睛一亮,躍躍欲試道:「五郎這手都傷了,要不要娘來……」

  顧風簡直接抓起了筷子,不給她說出下一句話的機會。

  顧夫人遺憾歎氣,退而求其次地為他夾了一道菜。

  顧國公見狀,也學著往顧風簡的碗裡夾了一塊雞腿。

  顧四郎看著嘖嘖搖頭,期望顧風簡能穩住,切莫當場翻臉摔碗走人。同時心裡暗道他爹娘這是怎麼了?不曉得五弟的個性嗎?五弟哪裡會喜歡別人給他夾菜?

  這家中最瞭解五弟的,果然還是他。前段時日也相處得很好,已慢慢願意同他出去會友的。想必五郎早晚有一日,能明白他這個四哥的良苦用心。

  他爹娘還是不行。

  顧四郎正暗中得意,就見顧風簡默默就著米飯,把碗裡堆疊起來的菜吃了下去。雖然表情冷淡,可是並無不悅。

  這何止稀奇了得?

  顧四郎猛力咳嗽,差點將嘴裡的飯噴出去。

  顧夫人警告道:「顧風蔚!」

  顧四郎激動地說:「我——」

  顧風簡按著他的肩膀:「你給我坐下。」

  顧風簡胃口小。哪能真陪他們玩?象徵性地吃了兩口,就用手擋住碗口,拒絕他們繼續投餵。吃飽之後,也快速回了房間,不與眾人交談。

  饒是如此,幾人已很是驚喜。知他態度軟化,是不再計較從前的事。一家人終於又是一家人了。

  顧風簡也想不到,自己回到顧府之後吃的第一頓飯,是這樣的哭笑不得的畫面。

  他靜坐在許久未回的房間的裡,將頭靠在書桌後的椅背上,腦海中不停重複回放方才那幾人的表情,連自己也未察覺地笑了出來。

  天邊黃昏的餘燼逐漸散去,褪成淡色的月光。

  僕從輕叩門扉,端著燈進來,為他點亮屋中的幾盞燭燈。顧風簡被他的動靜喚回了神,才發現自己竟然發了許久的愣。

  待僕從下去,顧風簡才開始打量自己的房間。

  宋初昭其實未動他房裡太多東西,只抽了幾本書擺在桌面上裝裝樣子。但是房間裡各處的細節,都留下了她生活過的痕跡。

  譬如書桌的邊緣處,有她百無聊賴、難以忍受時刻下的劃痕。看劃痕的深淺與粗細,可能是指甲,可能是筆桿,也可能是桌上不知道什麼東西。

  顧風簡已能想到宋初昭坐在桌前時那苦大仇深的模樣。

  不知她暗地裡有沒有因此罵過自己。

  還有床上。

  顧風簡的入睡姿勢十分規矩,只要躺下,就可以一動不動地睡到天亮,所以床鋪向來只用半邊,另外半邊連褶皺都少有。

  而現在,裡邊的床單有被拉扯過的痕跡,應該是宋初昭夜裡睡亂,而僕人在打掃的時候,又沒有整理得那麼仔細。

  顧風簡走到床邊,摩挲著翻找一圈,果然在裡側的被褥下面,翻到了他叫春冬送來的話本。

  封面有褶皺,還有燭油。

  可見宋初昭藏得很是辛苦,難為她了。

  顧風簡又在屋中轉了圈,覺得實在很有意思。

  宋初昭在軍營住久了,對衣物及某些物品的擺放有種近乎苛刻的計較。顧風簡一打開櫃子,就能看見裡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以及按照大小成排放置的各式玉飾。

  偏偏書筆一類,又會很不計較地雜亂堆放。掛在牆上的書畫被蹭歪了,也不見她過去扶一把。

  時而仔細,時而粗獷。喜好與性格都很直白,生活態度愜意得很。

  宋初昭真是一個,滿身朝氣的人。

  顧風簡正這樣想著,耳邊似有幻覺一樣,聽見有人在外頭輕喊:「顧五郎!」

  聲音一連叫了兩次,而後窗格上響起了熟悉的敲擊聲。因為有點心急,對方砸得有點用力。

  顧風簡笑了出來,合上櫃門,走過去開窗。

  宋初昭縮在牆角下,見他出來,從窗臺底下冒出個毛茸茸的腦袋,無辜地往屋裡張望。

  顧風簡說:「你來了?」

  「嗯!」宋初昭點頭,「我今日回了家以後,才想起來有些事情可能沒跟你交代清楚。你不知道,小心說露了餡。」

  顧風簡退開一步,示意她進來。宋初昭單手一撐,俐落地跳進屋中。

  她動作鬼祟,磨蹭著往裡走,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壓著聲音問道:「你回來之後,顧夫人未發現有哪裡不對吧?」

  顧風簡說:「沒有。我可以處理。賀府還好?」

  「很好呀!」宋初昭興奮說,「你不知道!賀府後院,養了三匹好馬,膘肥體壯,皮毛油亮,而且極具靈性。外祖父答應我了,明日送給我玩一會兒。」

  顧風簡問:「你在邊關,不是見過很多馬?」

  宋初昭說:「軍營裡好馬很少的,大多寶貝得很,哪裡捨得送給我出去兜風?借都借不出來。」

  馬匹昂貴,在軍營中被重點看管。若是丟失或者受傷,那看管馬匹的人怕是死罪難逃。

  兩人在桌邊坐下。

  宋初昭按著腦袋道:「讓我想想,前幾日你娘都叫我做了些什麼。除卻總攛掇我去賀府找你,還有很多雞零狗碎的事。話說你們顧家人的一些習慣,是真的奇怪。為什麼一個人刺繡的時候,旁邊得有人在看著啊?還有,為何談心的時候,一定要選在半夜呢?」

  顧風簡沉默片刻,心說你宋家人不也喜歡在半夜翻人家窗子嗎?

  「我家人其實不會在半夜來找我談心。」

  他話音剛落,印證似的,門外傳來幾聲呼喚:「五弟五弟!」

  宋初昭一驚,指著門口無聲道:「你看!」

  稍一愣神的功夫,顧四郎已經跑到了他門前,用力錘擊著房門,問道:「五弟,你睡了沒有!」

  顧風簡說:「我睡了。」

  「睡了我也要進來與你說話!」顧四郎無賴笑道,「你不開門,我就跳窗了啊!」

  宋初昭已經溜到窗邊,聞言嚇得一個激靈,就地轉身,繞去了屏風後面。

  顧風簡見她抱著腦袋蹲好,門外又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趕緊過去開了門。

  木門一開,倚靠在門邊上的男子險些摔到地上,對方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酒味,趔趄了兩步,又憑藉過人的肢體平衡,立了起來。

  顧風簡皺眉:「你喝酒了?」

  「一點點。」顧四郎用手指比了比,笑道,「父親在書房搬出來兩壇老酒,我聞著香,跟著喝了幾杯。」

  聽他語氣,明顯有點含糊,是醉得不淺了。

  宋初昭心說,你們顧家還真是祖傳的酒量差啊。

  顧風簡知道顧四郎的酒量其實不差的,否則在一幫武生兄弟裡也混不開。他只是喝得多。原先平坦的小腹都已向外微微凸起。

  顧四郎的幾杯,與普通人的幾杯,不是同一個杯子。

  顧風簡想將他趕走,語氣不免有點急促:「你有什麼事?」

  換做平常,顧四郎根本聽不出他話音裡的情緒,不想在喝醉了之後卻變得極其敏感。他笑臉頓時一收,逼近了一步,問道:「你為何這樣冷淡?」

  顧風簡噎住,否則道:「我沒有。」

  「你都不叫我四哥了。」顧四郎說著,開始翻舊賬,激動道,「不僅如此,你還當著范崇青與季禹棠那兩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你有多久不叫我四哥了?你為何不叫我四哥?!莫非是你行事我沒有罩著你嗎?還是你哪裡要求我沒答應?五弟!」

  顧風簡:「……」

  所以宋初昭你為何不叫他四哥?!

  顧四郎抱著他就開始哭:「四哥真的好難過!」

  顧風簡:「……」

  宋初昭在屏風後頭快要笑抽了。

  顧風簡掰正顧四郎的臉,本以為能看見他四哥涕泗橫流的表情,卻不想後者只是在乾嚎而已,口水都比眼淚流得多。

  他那一腔愧疚的心彷彿餵了狗,用力將顧四郎推了出去。

  顧四郎得不到安慰,又跟狗皮膏藥一樣地黏上來。

  「你小時候總愛跟在我身後喊我四哥,我那時候嫌你煩,總想將你趕走,四哥錯了!」顧四郎一開腔,情難自控,抓著顧五郎開始回憶往昔。

  「你不知道,你小時候雖然長得可愛,模樣端正,可是你愛流口水。你年紀小流口水自然是正常的,可我真的受不了你喜歡把口水糊我臉上……」

  顧風簡聽見屏風後面傳來抽氣聲,忍不下去,去堵他的嘴:「你閉嘴!」

  顧四郎的力氣比顧風簡大多了,完全不懼他掙扎。見他靠過來,反手躲過,並順勢抱住了自己的兄弟,繼續深刻懺悔。

  「是我太不懂事,沒好好照顧你。說是帶你出去玩,卻差點讓你和路邊的狗搶東西吃,還不慎把你給踹溝裡去了。到現在我也沒敢告訴娘實情,這事兒憋在我心裡頭許久許久了。」

  顧風簡怒了:「那你就繼續憋著!」

  「憋不住了!四哥想想,就止不住地難受!」顧四郎乾澀了許久的眼眶終於濕潤起來,聲音也放得低沉,「父親明明叫我看好你,可我卻沒能攔著人把你帶走。娘都叫我氣病了。他二人怕我也自責,故意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私下裡,又在院子悄悄抱著你的衣服哭,我看見了,卻什麼也不敢說。」

  顧四郎抽噎:「我常夢見我揮開你的樣子。我以為你要纏我十幾年,纏我一輩子,可你還沒長大,就離開了顧家。你走了我才曉得兄長是該照顧你的。我怎可嫌棄你?我可以把什麼都給你,好吃的好玩的都給你。五弟,五弟你還認我這哥哥嗎?」

  顧風簡被他說動,放棄了掙扎。正要叫一聲「四哥」,那邊顧四郎深吸一口氣,而後把鼻涕噴了出來,全濺在顧風簡的衣服上。

  似乎在說,鼻涕也可以給你。

  就這樣,他還緊緊錮著顧風簡。

  顧風簡忍無可忍,要出口的稱呼變成了「宋初昭!」。

  顧四郎迷茫道:「宋什麼?」

  顧風簡推不開他,繼續求救:「宋初昭,快出來!」

  後頭刻意放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顧四郎可算明白房間裡還有其他人。他鬆開手,慢一步地轉過頭,還未看清,面上就被擊了一拳。

  力道雖然不大,可正正打在鼻樑上,還是讓顧四郎痛呼了一聲,並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臉。

  宋初昭收回拳頭,遺憾道:「對不住了!四哥!」

  顧風簡疲憊地揮揮手,示意她趕緊離開。

  宋初昭走了兩步,回過頭,意味深長地望著顧風簡,惡意地吸溜了一聲,又抹了下唇角莫須有的口水,然後才從窗戶跳出去。

  皮一下特別開心。

  顧風簡殺人的心都有了。

  顧四郎暈頭轉向地問:「誰?我看見誰了?宋三娘?我是瞎了嗎?」

  顧風簡戒備地退到兩米以外,說:「你看錯了。」

  顧四郎清醒了一點,又朝他走去:「是宋三娘嗎?」

  顧風簡:「是你看錯了!」

  顧四郎不解:「那我鼻子為何那麼痛呢?五弟你打我?」

  「你自己磕到了。」顧風簡急迫地將他轟出門去,「你回吧!管事!外頭誰人還在?我四哥醉了,快將他帶走!」

  顧四郎不捨回頭:「等等,我方才是醉的,可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五弟,我是話想跟你說……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啪!」

  顧風簡冷酷無情地摔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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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不相瞞,其實宋初昭最早設定的名字是宋初朝,就是像初生的太陽一樣朝氣蓬勃。

  結果這多音字很容易念錯,且念錯之後的意思有點微妙,所以改成了現在這個——

  宋初昭:你顧家人喜歡半夜談心。

  顧風簡:你宋家人喜歡半夜翻牆。

  顧夫人:絕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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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傅叔

  夜裡,賀夫人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晃醒,賀老爺一張大臉出現在她的面前,苦巴巴地皺著,滿臉淒慘。

  賀夫人一掌拍在他額頭上,將他推開,氣道:「你做什麼!」

  賀老爺無比心痛道:「昭昭她……她不見了!」

  賀夫人「噌」地坐了起來,伸手要去拔劍,驚慌道:「有刺客?!」

  賀老爺在邊上坐下,拍著大腿說:「她翻牆出去了!」

  賀夫人被一驚一乍地嚇出了魂,「嘁」了一聲:「爬個牆而已。」大驚小怪。

  「她能去哪裡?」賀老爺心肝兒顫抖,說,「不就是去找顧家那小子了嗎?」

  賀夫人打著哈欠道:「哪裡見面不是見?又沒有差別。」

  賀老爺還是不平,咬牙恨道:「就是那顧家小子帶壞了她,昭昭以前才不會爬牆!」

  「人爬牆進來,昭昭也沒把他趕出去,說明他倆就是你情我願!」賀夫人忍不住說,「孩子的事,你就是再心急又有什麼用?我相信他二人有分寸的,你可不要上去討嫌。」

  「哎喲,真有分寸,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了。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放那姓顧的小子進來。我昭昭多乖的孩子啊,竟就這麼讓他給教壞了!」賀老爺摸著腦袋問,「對了,這顧五郎最近是不是都沒來了?」

  賀夫人:「他來你要說他,他不來你又要說他。」

  賀老爺在床前急促走了兩步:「這……擺明了事出反常啊。我看就是因為他不來,所以昭昭才會過去。」

  賀夫人說:「莫非他曉得你讓人在旁邊偷聽的事了?」

  賀老爺跺腳:「我哪裡偷聽了?這不都沒聽著嗎?」

  賀夫人嘀咕道:「就你事情最多。」

  「這小子原來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賀老爺恍然大悟,「他果然好深的心機!不是什麼好人!」

  賀夫人:「……」

  傍晚時才對人家有了好印象,一晚上沒到,又變了想法。

  你這老頭兒,不曉得自己多難伺候。

  好在宋初昭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去的時候什麼樣,回來時還是什麼樣。而且看著心情還好了不少。

  一直到她平安歸來,賀老爺才敢躺下休息。

  這每日心驚膽戰的滋味可不好受,比如現在,賀老爺第二天早上差點沒能按時起來。全是一股「我要陪昭昭騎馬」的信念在支撐著他。

  ……然而他的昭昭根本就沒打算帶他一起玩兒。

  騎馬這樣的事,風險還是很大的,縱然是宋初昭這樣的老手,也保不齊會有出意外的時候。可她身手敏捷啊,只要不是被馬蹄正面踢中,養兩天就能好了。賀老爺可不一樣。

  不管外祖父年輕時有多英勇,骨骼有多堅硬,如今這把年紀,若是不慎被衝撞了下,宋初昭只能以死謝罪。

  宋初昭無比堅定地拒絕。賀老爺在繼昨晚爬牆的打擊之後,又被重傷一刀,整個人氣息奄奄,打不起精神來。

  宋初昭獨自策著馬,在賀府轉圈,來來回回從前院處逛了三遍,次次都能看見賀老爺那佝僂著背的蕭索身影,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乾脆也不玩了。

  賀老爺見她停了下來,只陪著自己說話,感覺是自己擾了她的興致,也自責起來。

  祖孫二人開始互相客套,將那良駒冷落在院子裡。

  賀老爺腦筋一轉,問道:「那外祖父找人來陪你玩怎麼樣??」

  「誰啊?」宋初昭說,「咱們家裡不是有好些人會武的嗎?其實可以叫他們陪我玩兒啊。」

  賀老爺被「咱們家」這三個字叫得喜笑顏開,說:「府裡的這些人沒學過多少武,力氣雖大卻不曉得收斂,陪你玩不起來。我去叫個厲害的人回來。」

  宋初昭笑道:「能有多厲害啊?」

  賀老爺心裡得意,昭昭的,那必須是要最好的!

  宋初昭萬萬沒想到賀老爺這一叫,竟把傅長鈞給叫過來了。

  哇,宋初昭那叫一個悔。

  她頂著顧風簡的身份久了,每每見到傅長鈞都忍不住膽怯心虛。

  因為對方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威壓跟審視。雖然沒有惡意,可十分讓人不適。畢竟她心裡真的藏著秘密。

  而且……她似乎經常在犯錯的時候,被傅長鈞給逮著。你說這是不是八字不合?

  賀老爺見宋初昭突然變得束手束腳起來,懷疑地掃了傅長鈞兩眼,質問他道:「你是不是嚇我昭昭了?」

  傅長鈞才奇怪宋初昭為何要怕他,他自認對宋三娘的態度一向是很溫和的。

  他低頭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情況。

  今日來,特意沒有佩刀。當然,他覺得以宋初昭邊關的出身,應該不會怕刀。

  出門前方洗的澡,身上沒有汗水的味道。

  一身黑色的衣服,他已經習慣了,平日就這麼穿。而這身衣裳款式也普通,適合騎馬。

  那就是……

  傅長鈞想著,朝宋初昭友善地笑了一下。

  宋初昭於是回以乾笑。

  賀老爺憤怒地踹向傅長鈞——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傅長鈞:「……」真是無計可施。

  傅長鈞問:「你喜歡騎馬?」

  宋初昭點頭。

  賀老爺說:「叫你來,就是陪她玩。反正你讓她玩高興了就行。」

  宋初昭感動地望著外祖父。做咱們賀家的孩子也太幸福了吧?居然可以這樣寬縱的嗎?

  但是真的,誇張了。傅長鈞可是皇親國戚,一國重臣。特意在白天過來陪她打球,顯得她是個多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一樣。

  宋初昭打了個冷戰。

  傅長鈞不會真這樣以為吧?

  誤會啊!她其實也不是很願意的!

  傅長鈞並未因為自己被喊來帶孩子而覺得不悅,只是平和問道:「擊鞠會嗎?」

  宋初昭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驚道:「家裡還能玩擊鞠?!」

  外祖父立即炫耀道:「能!你娘以前胡天胡地的,就愛在家裡玩這個,還把府裡的東西給砸碎了不少。我一回家,你外祖母就與我抱怨此事,讓我一定好好管教。你娘每回都是灰頭土臉地認錯,轉頭就給拋到腦後,可把你外祖母氣得夠嗆。」

  宋初昭驚訝道:「您與母親一起玩的嗎?她玩得如何?怎麼她從不陪我玩這個?我都不知道她也喜歡擊鞠。」

  「我那時公務繁忙,久不著家,哪裡有空陪她一起玩樂?」賀老爺低下頭歎了口氣,說道,「而且我那時脾氣不好,常會凶她,她是不樂意與我待在一起的。」

  宋初昭好奇問:「那是誰同她一起打球?她的姐妹?顧夫人瞧著也不像是喜歡這個的人呀?」

  賀老爺沒答,只拉住了傅長鈞叮囑道道:「人我交給你了,你可看好一點,不許讓她摔著了。」

  宋初昭轉過頭,正好與傅長鈞的眼睛對上。

  對方比她高大了不少,卸掉戾氣,滿身慈愛的時候,讓宋初昭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淡淡「嗯」了一聲,示意宋初昭跟著自己。

  傅長鈞對賀府果然極其熟悉,甚至還知道球杖放在哪兒。

  他帶著宋初昭去了雜物間,親自從角落裡翻出兩根棍子來,讓宋初昭選一根。

  「你公務不繁忙嗎?怎麼能來陪我打球?」宋初昭隨手接了一根,小聲問道,「是不是外祖父逼你來的?你若是不願意,其實也可以拒絕的,我能理解。」

  傅長鈞好笑問道:「你是不是怕我,不想和我打球?」

  宋初昭當即否認:「哪裡可能?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只是關心你而已。」

  傅長鈞說:「多謝你了,但是不用。我手下的將士個個都是能人,不至於在沒了我之後,就什麼都做不成。」

  他率先走出去,宋初昭一步一跳地跟在他後頭。

  待左右無人,宋初昭跑到與傅長鈞並列而行的位置,討好道:「傅叔,你跟我娘,以前關係很好嗎?」

  傅長鈞說:「你打聽你娘的事情,該去找你娘才對。」

  宋初昭理所當然道:「可是我怕被打啊。」

  「你娘會打你?」傅長鈞偏頭看她,思忖片刻,問道,「那你該有多調皮?」

  宋初昭:「……」你怎麼可以這樣?

  傅長鈞見她瞬間苦了臉,不由笑出來。

  「好吧。」宋初昭說,「我娘一般是不打我,可是我怕她傷心,所以不想問。她很少提京城的事情,但是我想知道。」

  傅長鈞垂下視線,表情又淡了下去,說:「我也不想提。」

  宋初昭說:「可你不就是京城的人嘛!」

  二人來到了馬廄,傅長鈞讓宋初昭先挑。宋初昭自然是更喜歡那匹她親手洗的馬的。隨後傅長鈞也進去牽了匹出來,翻身上去。

  宋初昭再次叫道:「傅叔啊……」

  傅長鈞突然勾走了她跟前的球,率先帶馬衝了出去。

  宋初昭氣道:「誒傅叔,傅叔!你等等我啊!你也沒說怎麼玩,怎麼就開球了呢?你這是賴皮啊!我不問了還不行嗎?」

  傅長鈞在前方停了下,回過頭道:「你能從我手上搶得到球,我就告訴你。」

  宋初昭瀟灑地甩著手中球杖,哼聲道:「小爺我在邊關,那可沒怕過誰。敗在我棍下的無名小輩,沒有一千也有一百!你別以為我真怕你。」

  傅長鈞失笑道:「難怪你娘打你。」

  「我娘不打我的好嗎?我方才是騙你的,我娘真的不打我!」宋初昭說,「我犯錯的時候她嫌棄我是真,就給我穿特別醜的衣服。我是故意讓著她,哪能叫怕?」

  「好,好。」傅長鈞在馬上顛了兩下,「來,我也很久沒打過馬毬了,倒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厲害。」

  賀夫人聽見動靜走出來,正好看見一根長棍粗暴地鏟禿了一片草皮,而馬毬撞翻了她心愛的花草,頓時怒道:「怎麼又變成打球了?誰?誰起的頭?給我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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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回信

  宋初昭打球打得滿頭大汗,可是追了一路,都沒能從傅長鈞的手上搶到球來。

  明明她的坐騎比傅長鈞的要厲害一些,她的騎術也一向能傲視群雄,偏偏就是繞不過對方。

  傅長鈞總勾著球在她面前轉悠,讓她覺得好像只差一點點。可偏偏就是那一點點,無論她使出十八般武藝,都補不上。

  對方這球打得真是……太刁鑽了!

  這得打過多少球,才能練出這樣的經驗?傅長鈞小時候一定不好好念書,專門就把功夫都用在打球上了。

  賀夫人見打球的人是宋初昭,多瞪了賀老爺兩眼,倒是不罵了。她特意搬了張椅子來,坐到院裡曬太陽,順道看著宋初昭的英姿。

  昭昭真是,連打球的樣子都那麼可愛。

  春冬也跑出來湊熱鬧,站在一旁嘶聲吶喊,給宋初昭鼓勁。

  她不敢提傅長鈞的名字,只重複地喊「姑娘威武!」,「姑娘厲害!」,「姑娘你就要贏了!」一類的話。

  隨後賀府的其他下人也冒了出來,或拿著掃把或舉著抹布,裝作在那幹活,實則揮舞著手臂給宋初昭出主意。他們就大膽地多了,還敢間或有意無意地去給傅長鈞搞破壞,幫著自家姑娘搶球。

  眾人對這種玩鬧,表現得比宋初昭還要熱情。

  不得不說,擊鞠啊……就是得有觀眾才好玩兒。宋初昭打了幾圈,絲毫不覺疲倦,精神還越發興奮。

  做賀家的孩子真的太幸福了吧!

  她回京城之後,就沒這樣酣暢淋漓地揮灑過汗水!

  兩人追逐了兩個時辰下去,在宋初昭快要體力不支的時候,傅長鈞終於漏了個破綻,叫她衝過來把球勾走。

  宋初昭曉得他在放水,但不妨礙她覺得高興。高舉著球杖,在馬上笑得前俯後仰。

  一幫壯漢在底下吹噓鼓掌,說她竟然贏了金吾衛第一高手傅長鈞之類,吹得宋初昭都飄飄然地以為自己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傅長鈞淡笑不語。

  兩人下了馬,暫作休息。

  賀夫人迎出來,拿著帕子給她擦汗,又端著水餵到她嘴邊。歎道:「哎呀,你們看看,玩成這個樣子。」

  宋初昭笑得停不下來,邊喝邊抖,將碗裡的水灑到了衣服上,激得賀夫人在她背上拍了一掌,笑駡道:「沒個正經。」

  宋初昭說:「我嗎?我只是覺得開心罷了。沒想到傅將軍球打得這麼好。」

  春冬兩眼放光。方才就她喊得最起勁兒,現下聲音都啞了。她說:「姑娘可太厲害了,你能與傅將軍打個來回,足以證明你的騎術出眾,怕是比京城裡那些知名的才俊還要厲害!」

  宋初昭笑說:「京城裡的才俊,哪像我一樣天天去軍營裡玩兒的?你可不要再誇我,我要信以為真的。」

  賀夫人說:「怎就不能信以為真啦?這說的本就是事實呀!」

  宋初昭與她們聊了兩句,朝著傅長鈞跑去。

  傅長鈞將兩匹馬都繫在一旁的柱子上,把球杖靠在了牆邊。

  宋初昭在他旁邊笑呵呵地看著他。

  傅長鈞瞄她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宋初昭問:「這是什麼?」

  傅長鈞道:「獵場。」

  冬至是每年都要大肆操辦的一個節日,朝廷也要準備舉辦最為隆重的一場祭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萬事平安。而祭祀的獵物,會提前進行準備。

  為顯我朝青年之英勇,每年朝廷會在城外郊區的樹林裡圈個獵場,放人進去打獵。

  按照慣例來講,陛下也會參與。因為這本就是君王閑得無聊找人來陪自己玩一把的遊戲而已。但到了唐彰廉這兒,規矩改了,成了一場專門嘉獎武將的盛會。

  因為如果他打不到獵物,別的人也不能打到獵物。以致於所有的人都要盯著他行事,搞得他十分不好意思。

  他可是皇帝啊,缺那兩句誇獎嗎?非得弄得那麼尷尬?不覺得害臊嗎?

  當然,在冬天裡這個萬物蕭瑟的季節裡,為何林間會突然出現一批復甦的獵物……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宋初昭問:「我也可以去嗎?」

  縱然是在邊關,憑她的身份,有些事情也是不許她參與的。她只能巴巴地在邊上看著。

  傅長鈞說:「本就是辦著玩兒的。陛下出手大方,很多人都會去討個彩頭。姑娘去的也不少。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宋初昭:「這京城裡玩的事情還真多。」

  傅長鈞說:「是啊,否則怎會有那麼多人,一心想往京城闖蕩。」

  宋初昭覺得有趣,暫時將請柬收下了,笑問道:「那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嗎?你說我要是能搶得到球……」

  傅長鈞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封東西,遞給了她。

  宋初昭問:「這又是什麼場啊?」

  傅長鈞說:「你父親的信。」

  宋初昭已經看見信封上的字了。

  宋將軍的字不好看,所以一眼就能認出來。

  傅長鈞:「信是半月前從某處關城送出的,按時間推算,他們應該快到京城了。陛下讓我來告訴你一聲。」

  爹娘要回來了,宋初昭自然是高興的。她從初秋等到入冬,可算將人給盼了回來。

  只不過,她自小獨立,不黏人。要說有多高興……也不至於。

  見傅長鈞準備要走,宋初昭追上去問:「誒傅叔,今日和你玩得真高興,我下次可以去找你嗎?」

  傅長鈞說:「自是可以。」

  宋初昭得寸進尺道:「那我可以去演武場騎馬嗎?」

  傅長鈞不說話了,只淺笑地看著她。

  宋初昭卑微請求:「可以嗎?」

  傅長鈞走到一側的戰馬旁邊,伸手拍了拍馬脖子,然後用手指順著馬脖子將它淩亂的毛髮捋平。

  這本就是他的馬,對他很是親近,將頭貼在他的臉側輕磨。

  傅長鈞說:「還可以讓人教你射箭,陪你練武好不好?」

  宋初昭被狂喜砸暈了腦袋,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嗎?金吾衛也太好了吧!」

  傅長鈞解了馬繩,翻身上去,在馬上低著頭笑道:「順道再叫上顧五郎一起,你二人正好可以一起學學。我看他那身子骨,確實需要好好操練操練。」

  宋初昭「咦」了聲,失望道:「……傅叔你威脅我?這樣不好吧。」

  傅長鈞說:「你若不在意,那我說的話就是算話的。」

  他說完夾緊馬腹蹬了下,駿馬立即跑了起來,帶著他衝出院門。

  宋初昭緩了許久才意識過來,急道:「啊——我的馬!他把馬騎走了!馬沒有了!」

  賀老爺聽到她的慘叫聲跑出來,發現傅長鈞又欺負人,安撫著宋初昭道:「沒事。下次你直接去找他要回來,反正他不敢趕你走。他搶你一匹馬,你就騎一匹再牽一匹回來。氣死他。」

  宋初昭躍躍欲試,然良心未泯,羞澀道:「這不大好吧?」

  賀老爺無所畏懼:「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宋初昭沒有辦法,看,這都是外祖父慫恿她去的。

  宋初昭今日玩瘋了,可也確實把府裡的花草踏壞了不少。

  傍晚時候,賀府的下人都在整理院落,為她收拾爛攤子。

  宋初昭洗完了澡,也跑過去幫忙。

  她找了塊布,把那兩根球杖擦乾淨。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這個球杖已經有些年頭了。在手柄的上方,還刻了幾條交錯的痕跡。

  淺一些的刻印,已經被手指抹平,辨認不出究竟刻的是什麼東西,宋初昭想起傅長鈞是從角落的雜物間裡拿的東西,就跑去那邊搜尋了一遍。

  這個房間平日鮮少人進,堆放的都是有些年歲的陳舊物品,甚至部分東西已經明顯損壞。

  按照賀老爺的品性,會留著這些沒用的東西,委實稀奇。

  宋初昭就猜,或許這些都是她娘用過的,那是說得過去了。

  她在屋裡翻翻找找,春冬一路問著人尋過來,到了門口,看見她蹲在地上忙活,笑說:「可真是稀奇,姑娘以前洗澡可慢了,這回倒是迅速。我不過離開了一趟,您就跑這兒來了。」

  宋初昭停下動作。

  春冬又笑:「臉倒是還一樣的紅。」

  宋初昭緩緩轉過頭,說:「答應我,以後千萬不要再提。」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還覺得姑娘可愛呢。」春冬走進來問,「姑娘想找什麼?我來幫你吧。」

  屋裡全是灰塵,宋初昭翻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也不想待了。她拍拍手站起來,問道:「春冬,你從小就在京城長大是吧?」

  春冬說:「是啊。我打記事起就跟在夫人身邊了。」

  宋初昭:「顧夫人與我娘關係那麼好,那你知道我娘的事情嗎?」

  「這個……」春冬遺憾道,「問題是我打記事起,宋夫人就已經不在京城了呀。」

  宋初昭歎道:「倒也是。」

  春冬想了想,又說:「我雖知道的不多,可有些事情還是曉得的,姑娘想問什麼?」

  宋初昭:「其實我最想知道,我娘為何不願意回京城。」

  春冬放低了聲音:「這我就不知道了。可您若覺得,或許和傅將軍有關,也許還真有可能。」

  宋初昭:「怎麼說?」

  春冬:「我也是聽夫人說的。前幾年好些朝臣都想給傅將軍說親,只是他不理會,夫人就遺憾地說,『可惜了賀菀妹妹。她若是知道,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宋初昭沉思,緊張道:「我以前聽說,他二人有婚約。不是謠言啊?」

  春冬搖頭:「不是啊,確實如此。以前傅家,也是鐘鳴鼎食之家,與賀家關係很好的。」

  宋初昭說:「現在也是啊。」

  春冬:「曾落魄過一陣的。」

  宋初昭:「有多落魄?」

  春冬問:「險些被當成反賊給抄了算嗎?」

  宋初昭:「……可不能更算了。」

  春冬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才大膽說道:「總歸都是先帝愛求仙問道的錯,疑心病又重。連累我們公子,都吃了好大一番苦頭。」

  宋初昭扯自己頭髮。

  春冬又說:「不過外面那些閒話,您大可不必相信。多是別有用心之人嫉妒您罷了。您若真想知道,我可以去幫您問問我們夫人。」

  宋初昭在好奇心與理智之間掙扎許久,最後還是一甩腦袋,拒絕道:「算了。既然大家都不想說,我也不該刨根問底,免惹眾人不快。」

  春冬笑著點頭:「姑娘既這般決定,春冬也覺得挺好。」

  自傅長鈞說了宋父即將回來之後,沒過幾日,春冬從顧府問到了確切的日期。她急著跑回來告訴宋初昭。

  春冬興奮道:「宋將軍的人快到城外,已經差人進京通稟,說是明日中午就能進城。夫人問您,要不要去城門接人,若是您去的話,她正好可以陪您。」

  宋初昭:「這麼快?」

  春冬說:「宋夫人自然是急著想回來見您啊。」

  宋初昭想起自己當初不辭而別,不由一陣皮癢。

  她娘可能確實是急著想回來……揍她吧?

  宋初昭握住春冬的手,鄭重說:「請務必,讓顧夫人,陪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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