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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吃飯

  顧國公坐在殿前長長的石階上,黯然眺望著遠方,悠悠歎了口氣。

  同他搭話的那位官員跟著悲從中來,恨不得回到剛才抽自己一巴掌,把話給咽回去。

  他弄碎了顧國公的心,現在留也不願,走又不是,內心滿是傷懷。

  官員本著一點微薄的共事情誼,小心靠近,問道:「你家五郎,是還記得當年的事,對你有所介懷嗎?」

  「哪能不記得?我都忘不了啊。」顧國公眼底閃過慟色,「夫人想到此事,夜裡都還不敢入睡。五郎就更不必說了。只是他少年老成,心裡有什麼,從不叫我們知道。」

  同僚大為同情,提著衣擺在他旁邊坐下,安慰道:「當初的事不能全然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五郎如此懂事,該是會諒解你的。」

  顧國公搖頭:「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我沒做好父親。本是權力爭鬥裡的齷齪齟齬,卻叫他一孩子牽連其中。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懂事,還是已經對我涼了心。」

  「你不必如此自責,要怪,該怪那福東來太過無恥!」官員唾駡道,「他真的是萬死難贖其罪!」

  福東來是一位術士。

  先帝年輕時尚算英明,到了年老開始犯起糊塗。因為恐懼死別,執迷追求長生之道。大肆網羅天下術士,要他們去為自己尋找蓬萊仙境。其中最為受寵的便是福東來。

  他給福東來封侯拜相,賞賜萬千金銀。甚至差點將他招為駙馬。

  所以,再聰明的人也有不清醒的時候,而當他們不清醒起來,比尋常人還要可怕得多。縱是秦皇漢武那樣的英豪人物也不得免俗。

  先帝踏上求仙老路,便跟瘋了一樣,叫福東來耍得團團轉。一會兒要南巡,一會兒要封禪。閑得沒事就去祭祭天,身體不好就急著磕丹藥。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他沒像上邊那兩位大人物一樣,搞一場「名留青史」的大屠殺。

  當時國公與一干臣子看不過眼,便聯名上奏,彈劾福東來揮霍無度、朋比為奸。不想叫福東來給記恨上了。

  那人做事極其陰損,知道自己動不了根基深厚的顧家,便同陛下說,顧府的小公子很有仙緣,適合做他的仙童。帶著他,說不定能早日尋得蓬萊仙島。又說自己給顧五公子算了一卦,顧風簡的命格與國運沖煞,天生該成仙,不該入仕。武則竊弄威權,文則霍亂朝綱。氣得國公差點當場舉劍殺了他。

  顧國公那時還不是國公,手上沒這般權力,也拗不過族中長輩。硬撐了幾天,還是只能看著顧風簡哭得淒慘,被人強行帶走,在福東來身邊做個小道童。

  他起先去看五郎時,五郎總是哭著喊著要跟他回家,他心裡萬分難受。顧夫人又被氣病了,需要照顧,他幾邊脫不開身。加上福東來會刻意當著他的面差使五郎做事,他去一次,五郎慘一次。若是不去,五郎還能吃飽穿暖,過得舒服。到後來他不敢再露面。

  好在先帝沒過幾年就死了……不是,可恨那福東來禍害得先帝英年早逝!顧風簡才被接回家中。

  只是就在那幾年裡,顧風簡的記憶已經很清晰。他天生早慧,身體不好,對家人變得極為生疏冷淡。

  同僚拍了拍顧國公的背。

  他知道,顧國公是這事裡最難做的一個人。

  陛下當時近乎瘋魔,誰的話也不聽。顧風簡要被送去做仙童,他若是不答應,會累及顧府其他人。可是他答應了,顧夫人又受不了。

  他夾在中間,連個叫苦的機會都沒有。國與家,忠與情的重量,全壓在他一人身上。

  而且顧風簡還算好的。他聰明,腦子清醒,福東來也沒敢對他做什麼過分的事。當時和他一起做道童的一位小公子,因為被騙得太深,現在已經出家了。

  「我們五郎,哪裡能打得過范二啊?他又沒學過武。范尚書那兒子,虎得很,同我家四郎有一比。」顧國公憂愁道,「范二斷然不會賣他面子,五郎不會被打傷了吧?」

  同僚說:「你們五郎確實身體不大好。但是我聽別人說,范二公子傷了,你家五郎沒傷。」

  顧國公搖頭不信:「不一定。他就算是傷了,也會悄悄藏起來傷。」

  同僚心道,這還能悄悄藏起來嗎?

  顧國公說:「我們五郎,很是忍辱負重的。又懂事,又會說話,所以我才總是擔心他。」

  官員說:「你若真擔心他,就讓他跟著顧四郎學些拳腳。」

  顧國公又是一聲長歎:「唉,他剛回來時,也隨口提過想學武,四郎就自告奮勇要去教他,結果沒有輕重,讓人在風口練習紮馬步。五郎剛學了一天,連燒了三天,差點就那樣去了。氣得我打了他一頓,不准他再胡鬧。」

  官員驚道:「你打五郎了?」

  顧國公瞪眼:「怎麼可能!自然是打的四郎啊!」

  同僚:「……」怎麼聽著覺得顧四郎更可憐一些?

  同僚琢磨片刻,還是說:「你不該罰四郎。」

  「如今想想,我確實不該重罰四郎。」顧國公握著自己的手,悔道,「自那以後,五郎連四郎也不大親近了。」

  對待五郎,他們太過小心翼翼,反倒不像是尋常父母。

  那次是五郎自己說要學武,最後卻是四郎挨了頓打。加上之前顧國公將他送去當道童,再搭配福東來給他批的那亂七八糟的命格,顧風簡難免會多想。

  他心思敏感,便自覺與眾人疏遠。

  官員問:「那後來呢?怎麼又不學了?你可以給他請個好一點的先生啊。」

  顧國公也很苦惱:「我去問了他一次,他那時不大想和我說話了,只說不用。」

  官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怎麼問的?」

  「還應該怎麼問?」顧國公說,「我就直白問,他也直白地說不要。」

  官員仔細想像了那個畫面。

  顧四郎被痛揍一頓臥床修養,顧風簡重病初癒,還只能被關在屋裡,顧國公冷著一張臉站在他面前,生硬問道:「還要學武嗎?」

  顧五郎順從地說:「不學了。」

  顧國公於是「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這是什麼慘無人道的恐嚇現場?!

  官員渾身打了個哆嗦。覺得多半就是如此。

  顧國公還在深刻懺悔:「是我對他過於疏忽。」

  先帝駕崩之後,朝政還在混亂之中,百廢待興。今上當時年紀尚小,全靠一幫老臣扶持。顧國公被委以重任,奉命前往各處監察巡視、主持大局,連個著家的機會都沒有。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想與人拉近關係,顧風簡已是個大人了。

  國事,他不能不管。家事,他一管就糟。

  顧國公再次長長一歎。他好煩啊。

  他的同僚叫他歎得渾身不適。

  「我覺得你該與你家五郎好好談一談。縱然他不想和你多說,你也先把自己的話說完。」官員說,「你不要總板著個臉。」

  顧國公說:「我哪有板著臉?」

  官員:「你現在就板著臉。」

  顧國公指責:「你胡說!」

  「回去照照鏡子,真的。」官員站起來,邊跑邊提醒他,「回去照照鏡子!」

  顧國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劍眉英挺,天生便透著冷厲。不少人說過他發怒時十分可怖,但顧國公不以為意。

  生氣的時候如果不能叫下屬害怕,那生氣還有什麼意義?

  何況,也多的是人說他容貌端正,儀錶堂堂,怎麼可能會凶呢?

  顧國公辛苦結束一日政務,若有所思回到府中。彼時宋初昭正在院中與顧夫人說話。

  顧夫人同她打聽了賀府的事情,詢問她此行是否順利。

  宋初昭點頭說順利。賀將軍對她很好。不僅請她吃了糕點,還誇了她送的禮物。就是可惜沒有留她吃午飯。

  顧夫人又與她分享自己剛剛打聽到的,在宋府門口發生的那些事情。

  宋初昭大感遺憾,因為沒有厚著臉皮跟過去,居然錯失了一齣大戲。

  兩人連同旁聽的顧四郎,都聊得津津有味。覺得宋府這件事,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顧四郎大笑著抬起頭,不經意間發現了站在柱子後面偷聽的顧國公,那架勢,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他稍愣片刻,喊道:「父親。」

  於是顧夫人與宋初昭也停下聲音,望向來人。

  這麼多日,宋初昭還是第一次見到顧國公。面對這個英俊又相當威嚴的陌生男人,她不敢懈怠。站得精神,站得挺拔。等待對方指示。

  顧國公發現自己一出現,氣氛便冷如冰封,表情跟著暗了下去。

  顧四郎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心中發怵。身為慣犯,他熟練地開始日常三思。思完之後覺得自己最近相當克制,應該沒有犯什麼錯。又揚起一個標準的唇角,同顧國公微笑。

  宋初昭一看,連顧四郎都如此反常,跟著開始緊張。緊繃住脊背,禮數周全地朝他問好。

  顧國公觀這猶如參見上官的悲慘場面,心裡徹底涼了。他問了句極具親切感的寒暄語,試圖進行挽救。

  「吃了嗎?」

  還是顧夫人瞭解他,笑著說了一句:「還沒呢。你今日回來的真早。」

  顧國公點頭:「嗯。」他火速處理了公務,趕回來和五郎聊聊人生的。

  顧夫人說:「那我去叫人備菜,準備用飯吧。」

  顧國公說:「好。」

  顧四郎轉身,先行去往大廳。

  顧國公拉了下顧夫人的袖子,示意她先到旁邊。

  二人站在無人的地方。

  顧國公問:「我時常板著個臉?」

  顧夫人看著他道:「你說呢?」

  顧國公頓了下,又問:「我現在也板著臉?」

  顧夫人語氣重了點,還是道:「你說呢?」

  顧國公驚了,不敢相信。

  顧夫人比他更為驚訝。你臉什麼樣你心裡竟然沒數?

  顧國公年輕時還沒有這麼嚴重,只是個冷一些的俊兒郎罷了。後來在朝為官,為了樹立威信,一直擺出不容置疑的氣勢,成了習慣,才變成這樣。如今連臉上的肌肉,都帶著顧國公式的冷酷。

  顧國公問:「那你當初為何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麼?你又不曾凶過我。我就喜歡你在外威嚴冷淡,回來對我溫聲細語……」顧夫人說著不好意思,重重拍了他一下,「說這個做什麼?也不覺得害臊。」

  顧國公:「……」竟是如此嗎?

  顧夫人說:「快去吃飯,不要奇奇怪怪的。」

  顧氏二人到了吃飯的廳堂,發現宋初昭居然也在,不由呆住了。

  顧四郎同樣訝異道:「五弟,你今日要與我們一起吃飯嗎?」

  宋初昭的腦袋上慢慢冒出一個困惑的小人。

  人都到齊了,難道不一起吃飯的嗎?不是一家人嗎?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顧風簡可能確實都是在自己屋裡吃飯的。因為僕役會準時將飯菜送過來,完全不用她勞心。

  她不知道,顧府幾人吃飯的時間總是不一樣。

  顧風簡胃不好,需要少食多餐,後廚時時給他備著點心。而顧國公公務繁忙,有時要到夜深才回來,顧夫人不可能叫顧風簡陪著挨餓。

  加上這父子二人氣場不和,顧風簡會有意避開。便是一年到頭,他們也鮮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事已至此,宋初昭總不能起座離開。她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說:「今日湊巧,就一起吃吧。」

  顧夫人聞言很高興:「看來五郎今日心情好!快去催催後廚,叫他們多做兩盤菜。還有,快一些!五郎,你現在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墊墊饑?」

  宋初昭說:「我尚可。」

  顧夫人還是將點心推到她的面前,叫她隨意。

  顧夫人瞄了顧國公一眼,將他拉到自己的左手側,正好坐在宋初昭的對面。

  今日顧府果然上菜很快。最先來了一盤炒青菜,緊跟著又端上來一盤燉雞肉。

  雖然菜還未上齊,顧夫人已拿起筷子,示意大家想吃,可以先開飯。

  顧夫人曉得顧國公的本性,便主動在中間活躍氣氛:「郎君,你不是有話要問五郎嗎?」

  顧國公抬起頭,腦子一熱,張嘴便把正在想的事情給說了出來:「聽說你前幾日與范二公子打架了?」

  顧夫人表情一僵,沒能維持住自己臉上得體的笑意。

  宋初昭筷子頓在半空,全身戒備。心說這終於是一場真正的鴻門宴了。用力從喉嚨裡悶出一個字:「是!」

  顧國公見她緊張,大感懊惱。為了表示自己沒有責問追究的意思,也只應了一個字,想快速斬斷這個話題。

  「嗯。」

  宋初昭:「……」

  實不相瞞,她現在很慌。

  顧夫人捏著筷子的手指漸漸發白。

  好在這時婢女又端著一盆菜上來,填補了這令人尷尬的空缺。

  顧夫人瞪著那盤燉雞,朝宋初昭的方向點了下下巴。

  宋初昭以為她是在提醒自己,讓自己趕緊給顧國公道歉。畢竟顧府門規甚嚴,她這回打完架,還沒有做自我反省。

  而且聽顧風簡所言,顧國公想必是不喜歡他小兒子動武的。

  宋初昭便自覺夾起一塊雞腿,緩緩送到了顧國公的碗裡。

  那一刻,餐桌上整個凝滯了。

  顧四郎的筷子掉了下去,卻仍舊舉著手,不敢去撿。

  顧夫人連眼睛都忘了眨,張著嘴愣在那裡。

  顧國公的臉部肌肉大幅牽動,然後用力地看向她。

  十分之詭異。

  這事情不對。

  宋初昭在心裡尖叫。

  你們顧家人的心思怎麼那麼難猜?怎麼就那麼難猜!!

  她決定把雞腿夾回來。

  「你――」顧國公猛地站起,抓住她的手腕,聲線拔高,誓死捍衛,「夾到我碗裡的東西,為什麼要拿回去!」

  宋初昭不明白顧國公為何要因為一個小雞腿而如此激動。她告誡自己絕不能慌!擺出最冷靜的姿態,說:「我以為你不要。」

  顧國公:「我――」

  顧夫人一腳抬起,又一腳落下,狠狠踩在顧國公的鞋面上。

  顧國公的臉從中間開始漲紅,蔓延至耳朵,然後終於冷靜下來。等再開口,順利恢復了先前的平和。

  「我要。你可以放下。」

  他說完又低低補充了一句:「謝謝。」

  宋初昭:「哦……」

  顧四郎顫抖地捧起自己的碗,遞到中間,滿懷期望道:「我也能擁有嗎?」

  顧夫人給他夾菜,說:「娘給你夾,乖乖吃飯,不要說話。」

  顧四郎乖巧道:「好的。」

  顧國公得到了一個雞腿,心情極其雀躍。他覺得自己也該說些能讓顧五郎開心的事。於是問:「五郎。近日可有什麼想要的書?」

  宋初昭:「……??」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顧國公又提了件事:「明年春闈你準備得如何?」

  宋初昭艱難道:「再看吧。」

  顧國公:「再看?你不想去?」

  宋初昭繼續推諉說:「再說吧。」

  顧國公沉默下來。

  敏銳的他,覺得自己兒子……大約是有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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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國公:我只是臉長得凶,你信我!你信我啊!!【晃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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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談心

  這頓飯最終在宋初昭一頓頭皮發麻中結束。

  她生怕顧國公再問她一些關於春闈的事,快速吃完了飯,便起身告辭。

  顧國公那股原本計劃跟兒子談一談人生的強烈欲望,在察覺出她強烈的抵觸情緒之後,被迫暫停。好在他的內心經過雞腿的撫癒,變得堅強很多,沒有因此覺得難過。

  在晚飯後突然空閒出來的這一段時間裡,顧國公又開始獨自思考起那個伴隨了他十幾年,卻每次都在中途斷裂難有進展的人生難題——他的小兒子到底在想什麼?

  一直到入夜,顧國公與夫人一起躺到床上,蓋上了被子,也沒有從這個問題裡掙脫出來。

  安靜的環境與突然空虛的心神,更給他創造了胡思亂想的機會。

  這一次他能參考的證據比以前多,心情也比以往都要寧靜,所以探索得比較深入。

  其中,最核心的兩個問題為:五郎為何突然要與自己一起吃飯?又為何會主動給自己夾菜?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吃飯了,即便是在家宴裡,顧風簡也始終保持著疏離禮貌的態度。與他說話時,能簡則簡,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還會主動坐到離他最遠的位置。

  雖然顧風簡很少在明面上表現出他的不悅,但顧國公還是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取到,每次自己跟他寒暄之後,他都會變得不大高興。

  顧國公也不想總頂著一顆破碎的心去煩他,加上頻繁被陛下派往別處,無暇細思,久而久之,父子關係就變成了這樣。

  五郎今天的舉動……是在主動和他示好嗎?

  顧國公翻了個身。

  他對顧風簡,那是極愧疚的。

  他回憶起顧風簡年小時,躺在他的懷裡,乖乖地抱著他,睫毛上掛著眼淚,甕聲甕氣地同他說想回家。

  他當時只能低聲安慰,說很快要帶他離開,又許諾說自己會常去看他,可是最後都沒有做到。他甚至不敢再去。

  顧國公不由心酸。五郎當時是不是特別失望。

  一個人蹲在清冷的山頭,托著下巴,望著蔓延到雲霧深處的石階,默默等著自己的身影出現在天地盡頭,從早到晚。

  他以前總是叫自己刻意不去思考這些事情,因為一旦想起來,便是痛苦煎熬。然而對於五郎來說,他就是那樣一日一日熬過來的。他對自己的痛恨,積累在過往的每一天裡。

  顧國公想得眼淚都要流下來,腦子也越來越精神。

  五郎一定特別難過,當初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青山上。

  或許還會以為自己不拿他當家人。

  顧國公坐了起來。被子撐起,帶進來一道風。顧夫人凍了下,跟著迷迷糊糊醒來。

  她偏頭一看,悶聲道:「你做什麼呢?怎麼還不睡?」

  顧國公鑽出被子,把邊角給她掖平。然後坐在床沿上,兩手撐著膝蓋,低垂著頭,開始今夜的失眠。

  顧夫人望著他的背影,躺了會兒,也爬起來,從背後兩手抱著他,喚道:「顧郎,你在想什麼?」

  顧國公聲音喑啞:「我在想五郎。」

  顧夫人問:「五郎怎麼了?」

  「我總覺得我偏待他。」顧國公的聲音時高時低,「今日仔細一想,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分了。」

  顧夫人:「為什麼這樣說?」

  「我以為五郎性子冷,便由著他冷,不該這樣。也許他只是在生氣呢?」顧國公偏過頭說,「或許他是想叫我哄哄他。」

  顧夫人動搖:「啊?」

  顧風簡總是孤零零的一個,冷眼看著他們一家人似的打罵玩鬧。這與沒回來時又有什麼區別呢?住回一起了,關係卻更遠了。對他來說,豈不是更加失望?

  絕對是了,所以他才會同宋三娘一起去賀府。因為宋三娘以後就是他的家人。他心裡是很看重家人的。

  與范崇青打架也說得過去了,目的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哪曉得自己這般失格,過去數日才知道這事。叫他一番苦心白白浪費。

  顧國公痛心道:「不是他不體貼我,是我不體貼他。我沒有補給他,還叫他難過了,難怪他不理我。」

  顧夫人:「他理你了呀。他今天晚上不是理你了嗎?還給你夾菜了。」

  顧國公搖頭:「所以我更難過了。」

  顧夫人以為自己睡得混亂了:「你究竟在說什麼呀?」

  顧國公沉吟片刻,說:「五郎與范崇青打架的事,你該早些告訴我的。」

  「又不是什麼大事。」顧夫人不滿道,「你怎麼又提?今天吃飯的時候你居然還說出來了。」

  「哪裡不是什麼大事!」顧國公嚴肅道,「此事非常嚴重!」

  顧夫人叫他給震住,鬆開手,索性也坐到床沿上,與他並排靠著,問道:「哪裡嚴重?都說已經解決了,只是誤會。」

  顧國公說:「你想,五郎是那種會因為別人說幾句話便動手的人嗎?他平素藏得深,根本沒人能激怒得了他。若是有人敢當面罵他……」

  顧夫人相當熟練:「他會更損地罵回去。」

  「是啊!打人是他最不會做的舉動了。」顧國公籲出一口氣,「其中定然還有別的隱情。」

  顧夫人都要給他說服了。

  顧國公說:「而且,最嚴重的是,他居然不喜歡念書了。」

  顧夫人回憶一番,後知後覺地驚訝道:「五郎這兩日念書的時間好像確實少了。倒是與四郎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而且還經常出門……這確實不對……」

  顧國公暗歎果然如此,用力拍了下手。

  「他兩次辭去官職,都是與我有關。如今更是連書都不想讀了,我擔心他有什麼想不開。」

  顧夫人恐慌道:「你不要胡說!」

  顧國公站起來,懊喪道:「他明明有那麼多不對的地方,我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

  顧夫人按著頭,也開始思索起她兒子平日的舉止來。

  顧國公穿著單衣,在床前焦慮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叉腰,一會兒仰頭哀歎。

  顧夫人被他弄得很緊張,腦海中冒出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連忙叫停說:「不要走了,你晃得我頭都暈了!」

  顧國公順勢停了一下,隨後又大步走向一旁的架子,扯過外衣披到身上。

  顧夫人對著那個晃動的黑影道:「這大半夜的你莫非要去找五郎?」

  顧國公:「我現在不去,我不心安。何況我若不大半夜去,如何能找得到他?」

  顧國公早上要去宮裡點卯上朝,天不亮就得在宮門外候著了。等散了朝,要去同陛下開小會,開完小會得去分派工作,一天從頭忙到尾,時間就過去了。偶爾幸運,能早些回家,那時候顧風簡多半是在午睡。等顧風簡起了,他已經吃過晚飯。抓緊處理一下剩餘的公務,需要早點睡覺準備明日早起。

  二人根本碰不上面。

  顧夫人想了想,還真是。國公在家裡就跟個空氣似的,抓也抓不到。

  她忙跟著站起來說:「那我也去!你對著五郎總是不會說話,當心再刺激了他……先把燈點了,我找不著我的衣服了。」

  宋初昭正睡得香沉,突然被人按著肩膀推醒。她艱難地睜開眼睛,面前驟然出現兩張長髮淩亂的大臉。

  二人中間飄著一根蠟燭,如豆的燭火照亮了他們各自半張面孔。在橙黃的燭光下,二人面色青白。輪廓分明。尤其是顧國公,原先就帶著點兇氣的表情,變得更加威厲。

  宋初昭嚇得往床鋪裡面縮了一下,差點尖叫出聲,狠狠抽了口涼氣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顧家二老。

  她覺得自己半條小命已經交代在這裡了,用力甩了下頭,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顧夫人說:「不重要。」

  宋初昭張著嘴:「啊?」

  顧國公神色冷峻,半彎著腰,問道:「我兒,你有什麼想對為父說的嗎?」

  這話讓宋初昭來聽,等同於是:你有什麼錯要同我坦白的嗎?

  宋初昭忐忑道:「……我沒有。」

  「你再想想。」

  顧國公逼近一步,將臉又湊近了一點。

  他眼角的皺紋擠出深深的溝壑,眼睛卻瞪得更大。漆黑的瞳孔因為燭火反出一道詭異的光。

  不知道是更像辟邪用的門神一點,還是更像判善惡忠奸的閻王一點。反正宋初昭覺得自己這個小鬼快被誅殺了。

  宋初昭重申道:「我真的沒有!」

  「你心裡有什麼想的,都可以告訴我。」顧國公不放棄,「是為父錯了,我今夜一定與你好好談談。你生氣也好,想打罵也好,都是爹的錯。我聽你說。」

  宋初昭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又覺得自己已經瘋魔了。她從上往下用力抹了把臉,重新睜開眼,還是同樣的畫面。

  不是做夢。

  ……顧風簡沒告訴她,他親爹這麼抽的啊!

  他們顧家人喜歡半夜找人談心的嗎?!

  宋初昭無奈說:「我沒什麼想說的。也沒有生氣。你們回去吧。」

  顧國公帶著點委屈:「你最近都不怎麼念書了,也不要我給你買書。」

  宋初昭不平靜了,內心瘋狂尖叫。

  就因為這個?不喜歡念書就要被你們半夜堵在床上如此恐嚇?!

  顧國公:「還同四郎一起玩了,白天也不留在家裡。」

  宋初昭繼續無聲尖叫。

  那你們去同顧風蔚說啊!為什麼他就可以出去玩耍!

  顧國公見她還是不肯承認,又說:「那你當日為何會與范二公子打架?」

  宋初昭終於聽到了一個自己能正確回答的問題,立馬道:「那是誤傷,非我本意!」

  顧國公縝密分析,步步誘導:「他當時在做什麼?」

  宋初昭:「與人喝喝酒聊聊天吧?」

  顧國公驚:「所以你是醉酒行事啊!」

  宋初昭內心崩潰。

  「我沒醉!」她大聲抗辯,「我當時沒喝酒!」

  顧國公說:「那就是因為你看不慣范二白日醉酒,無所事事,揮霍時光,所以生氣了?」

  「他也沒醉,不過是幾杯米酒而已!」宋初昭說,「不是,我沒生他的氣。我想打的不是他。母親,你同父親說過了嗎?」

  顧夫人盡責地在旁邊舉蠟燭,聽她喊人,點了下頭。

  宋初昭從未對自己打過的任何一場架後過悔,這是她生平第一次。

  顧國公帶著洞察一切的了然:「唉……所以,你真的是想叫爹能注意你。」

  宋初昭:「……」

  不——都不是——!

  顧國公你是怎麼回事!!

  有那麼一刻,宋初昭甚至想沖著他的耳朵喊出來:因為我不是你的親兒子!

  宋初昭激動地爬出來。因為顧國公擋在床前,她只能跪著。正要說話,一個溫暖的懷抱突然擁了過來。

  宋初昭怔住。

  身後那堅實雙手臂緊緊環繞著她,像是怕她掙開。帶著小心,帶著忐忑。微微顫動的肌肉暴露了面前這人心底的不安,也將宋初昭即將蹦出嘴的話給消了個一乾二淨。

  她突然忘了要說什麼。但是這個真的不重要。

  顧國公或許不是來問她想說些什麼,而是自己想和她說些什麼。

  「是爹不對。」

  顧國公聲音沙啞,克制地在喉嚨裡翻滾。

  「五郎,你上次科舉考中,卻被陛下派去整理文書,不是爹故意整你。當初陛下問我該如何安置你,我隨意說了句,我們五郎身體不好。他許是不想讓我擔心,就給你分派了那麼個職務。我知道你做的不高興,不到兩月就主動請辭了。你心裡有怨氣,不願意理我,我也不知該如何跟你解釋……」

  「五郎……爹沒有不想叫你入仕,爹相信你,你是可以做個好官的。」

  「還有之前……」

  宋初昭感受著對方懷抱的熱意,猶如沉在一灘暖洋洋的溫水裡。她放緩了呼吸,安靜地聽著。

  「爹那時看著福東來帶你走,是不願意的……」

  她覺得左肩上有溫熱的液體低落。

  這個高大的男人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

  後面的聲音近乎耳語,已經聽不清了。

  「我沒去看你……也不是故意……騙了你,不是有意……我有時去了,只是不敢叫你見到,怕福東來會為難你。有時我也想殺了他,可是爹沒本事……」

  顧夫人聽著忍不住淚如雨下:「郎君,我的五郎!」

  宋初昭不知道福東來是誰,但是她記住了。她努力想將顧國公的每一句話都記住,然後去告訴顧風簡。

  顧風簡如果能親自聽見,想必會高興吧。他當時提到父親時眼中還有一分落寞……如果他能自己聽見就好了。

  顧國公:「爹一直將你當最親的家人,一直想著你……你娘也是,你哥哥姐姐也是……五郎,全該怪我。有什麼不對,你說,爹改。」

  宋初昭也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顧夫人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

  一時間,屋內只有三人高低交錯的呼吸聲。

  顧國公又抱了她一會兒,等心情平復之後,鬆開她,希冀問道:「那你還去春闈嗎?」

  宋初昭:「……」能不能不要這樣?

  她木然著臉,視死如歸地說道:「我明日,擬一份要買的書冊名單。」

  「好!」顧國公重重點頭,「這回父親定然不會再干涉你,你好好準備春闈!」

  宋初昭心底的苦澀難以言語,只能匯成一碗嗆喉的苦酒,自己咽下。

  顧家二老是何時走的,宋初昭不想回憶。

  她重新躺到床上,展平四肢。然而翻來覆去輾轉無數次,依舊沒有睏意。

  她深深看了眼窗外,對著夜色中搖曳的樹影露出一個變態的微笑。起身開始穿衣服。

  顧五郎——我替你爹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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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爬牆

  宋初昭悄悄溜出國公府。

  這幾天她已經摸清了府裡的各道小門以及護院的巡衛情況,對她來說沒有任何難度。

  順利出了府邸,一路輕盈小跑。

  等宋初昭跑到半路,忽然想起顧風簡已經從那裡搬走的事情。

  她站在凜冽的秋風中,蕭瑟地打了兩個噴嚏。

  顧風簡這身體太羸弱了。

  真的太羸弱了,竟然懼怕這小小的寒風!

  昭昭願意為他多跑一段路,好好鍛煉他的身體!

  宋初昭轉了個方向,沒有遲疑,反向去往國公府。只是這一次的腳步稍顯沉重,帶著對未知的一點點苦惱。

  賀府她只去過一次,且去的時候只逛了正門到客廳的那一小段路,然後就被趕走了,連午飯都沒混上。

  她哪裡知道顧風簡住在什麼地方?

  宋初昭在牆外徘徊張望,丈量著兩側距離,猜測顧風簡所住的院落位置。

  賀府的外牆沒有做過防盜措施,頂部砌得平坦,利於攀爬。

  想來也不會有人蠢笨到來賀府偷東西,畢竟裡邊守著的全是練家子。

  不過這倒是方便了宋初昭。

  她熟練地爬上高牆,不敢將頭露得太明顯,只鬼祟地朝府邸深處凝望。

  一般的家宅裡,都不會種過於高大繁茂的樹,因為樹上面容易藏賊。所以只要選好位置,立在牆頭,就可以視野開闊地看見不少事情。

  宋初昭的理智中有那麼隱隱的一絲疑惑:她回的明明是自己外祖父家,為何要弄得這般猥瑣?

  她圍著賀府外圍,接連換了兩堵牆,切了三個地點,終於發現一個院子比較特殊。

  院裡擺設的東西過於密集,都是嶄新的。且主屋的窗戶裡透著燈光。

  賀老爺與賀夫人是老年人,一般睡得較早。這個時候還不睡的,多半就是顧風簡了。

  這顧五郎啊,大半夜的不睡覺……那禿的可是她的頭!

  她一定要和顧五郎認真講講這件事。

  宋初昭翻身過牆,輕巧落地,沿著小路,躡手躡腳地朝顧風簡的院子靠近。

  雖然已經夜深,但顧風簡還沒睡,正在看書。

  窗戶的映著剪影上,只有他一個人。

  春冬今日異常興奮。她回來的時候大戲已經錯過了,是從別人的嘴裡知道的消息。但是當時高潮的尾調還在,她藉口要整理自己的東西,在宋府留了一會兒。

  她觀賞了路人指指點點,往宋府門口投擲垃圾、宋二姑娘哭哭啼啼,慫恿老夫人將事情甩脫出去、宋老夫人意欲二度暈厥,激情唾駡傅將軍,以及宋三老爺緊閉房間悄悄收拾包袱準備跑路的混亂畫面。

  她被這一派愁雲慘淡,即將分崩離析的宋府逗得直樂,然後才顛顛地跑來賀府。

  當時賀府的人正在整理那三板車的東西。

  賀老爺看見成堆的破舊家具,吹鬍子瞪眼,直接叫人全部丟到外邊去。中午因為這個氣得沒胃口,還少吃了一碗飯。

  之後為了補償自己少吃的那碗飯,賀老爺讓管事帶著銀子出去採買各種新東西。

  他不管那些東西賀府有沒有,總歸是要新,要貴,要大!買來後拉著在大街上繞個幾圈,讓所有人知道,他們家三姑娘,那是個有人疼的主,不要隨便欺負。

  除卻給自己外孫女準備日常用品以外,還順道給春冬也買了一套。

  於是春冬就這樣穿上了新衣服,住上了新房間,睡上了新床鋪。

  她整個人都洋溢在嶄新的喜悅裡,走路帶風,眉眼帶笑,恨不得再回顧府同自己的小姐妹們炫耀一通。

  加上賀府裡是男性的僕役打手較多,丫鬟要麼是跟著賀夫人多年的老人,要麼是招進來幹粗活的老婆子,如她這般年輕又好看的,幾乎沒有。

  她才來這裡半天,就被各個懂得憐香惜玉的壯漢們那一聲聲「漂亮妹妹」、「小春冬」給叫得暈頭轉向,臉頰緋紅,覺得賀府實在是太好了!

  賀府的確是非常好——對著靠牆的那一排保存完善的書冊,顧風簡如是想。

  房間整理好後,賀老爺隨夫人一起過來查看。大概是受了宋府太大的刺激,賀老爺看得直搖頭,依舊覺得不滿意。

  不夠!不夠富貴!不夠奢華!

  他們昭昭必須要有排面!

  於是賀老爺把自己書房裡存著積灰的那些寶貝兒,什麼硯臺,什麼鎮紙,什麼古董,什麼御賜的書畫,全部都搬進了這個房間。

  好在這個房間夠大,是打通了隔壁的屋子,連起來的。否則都放不下那麼多東西。

  顧風簡本來還想拒絕,覺得賀老爺這隔輩親,親得有點太過興師動眾。等他上前打開書畫一看,話全部咽了下去。再抄過幾本孤本一瞧……

  好。

  非常好。

  宋初昭就應該值得這個排面。

  隔輩不親何時親?她在宋府可受了太多委屈了。

  顧風簡決定替宋初昭翻閱整理一下這些書冊,便一直從傍晚看到了現在。

  春冬今日在三座府邸之間跑了一整天,又亢奮了許久,到晚上已經很累。她撐著陪顧風簡熬了半宿。勸了他好幾次,最後見他實在沒有要去睡的打算,才去隔壁休息一會兒。

  顧風簡並不需要人陪,他看得不知疲憊。只是正入神的時候,聽見窗戶外面傳來了熟悉的敲擊聲。

  那敲擊聲鍥而不捨地響了六七下,才叫顧風簡注意到。他驚訝地抬起頭,循聲走去。

  院落裡的草地上,正站著一個黑影,那黑影見他出來,高興地晃了晃。

  這是什麼時辰了?

  顧風簡揉了揉有些發花的眼睛,覺得可能都快過子時了。

  宋初昭朝他招手,小聲說話的語氣好像是在蠱惑:「我有話和你說,你過來。你過來呀~」

  顧風簡放下書本,朝她走去。

  結果宋初昭轉身就跑。

  顧風簡:「……??」

  他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追了過去。

  就見宋初昭一路蹦躂,逃到賀府邊緣處,借著牆邊的障礙物,飛速攀登上牆頭,然後盤腿坐下。

  她鬆了口氣,滿意道:「好,就在這裡說吧。」

  顧風簡:「……」

  他其實有許多想說的形容詞,可是礙於身份不便說出口,只意味深長地問道:「這賀府的牆,你也敢爬?」

  宋初昭內心是有些虛的,但是不能顯露出來。她左右仔仔細細看了一圈,確認周圍二十米內都沒有人煙,才放心地小聲道:「實不相瞞,我爬過的牆不計其數,賀府這般的,算馬馬虎虎。」

  這也值得她驕傲?顧風簡啞然失笑。

  偏偏她說這話的時候強裝認真,神采奕奕,臉上似帶著層光。只叫人覺得她可愛,不好說她胡鬧。

  顧風簡看她坐在那狹窄的牆頭,覺得危險。尤其她的肢體語言豐富,總是喜歡亂動。便勸道:「不如你進來說話?」

  「不不不。」宋初昭連聲拒絕,「我若進了院子,到時候來不及跑,不成甕中捉鼈了嗎?這位置挺好,如果有人來了,我直接跳下去,他們就抓不到我。」

  顧風簡:「……」

  宋初昭謙虛一笑。

  我亦無它,唯手熟爾。

  顧風簡哭笑不得,只能繼續仰著頭,同她說話。

  「你為何非要等到這大半夜的來?路上那麼黑,你也不害怕?」

  宋初昭剛因為見到顧風簡而忘掉的鬱悶,叫他一提,又湧了上來。她氣得拍腿道:「就是這大半夜的!你爹來我屋中將我搖醒,我才睡不著了!」

  顧風簡:「我爹?」

  「你且等等,讓我想想,他都說了些什麼。」宋初昭捧著腦袋開始搜索,「他說了好多啊,可我光記得他嚇我了。」

  顧風簡愕然道:「他和你說了很多?」

  宋初昭點頭:「很多!」

  顧風簡心裡想,顧國公明明是個冷漠寡言的人,連罵人都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哪裡會話多?

  牆上那人又開始說話。

  「哦,他讓我念書!」宋初昭痛心疾首,恨不能泣,拍著身下的土牆訴道,「他非要讓我答應他去考春闈,耿耿於懷我最近沒有讀書,還非要送我新書!連我同四郎出去他都曉得。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我一點也不喜歡看書!顧五郎,你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喜好?難道我往後只能蹲在書房裡了嗎?」

  她親娘都沒這麼逼過她,顧國公的軟刀子可太狠了!

  宋初昭因為激動,說得有些混亂,然而中心意思是十分明確的。

  顧風簡也沉默了。他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評價,良久後,困惑問道:「你說的……真是我爹?」

  宋初昭篤定:「就是你爹!」

  顧風簡依舊懷疑:「……你認清楚了嗎?」

  宋初昭氣道:「我認得很清楚!」

  顧風簡遲疑:他竟能這般好?還要主動送自己書?

  宋初昭說:「他竟能這般狠心!可以刀刀戳我心口。哦,對了,你有什麼想買的書,現在寫下來給我,明日我好讓他去買。」

  在這個萬物躁動的夜晚,同樣睡不著的,還有賀老爺。

  他睡得淺,半夢半醒中,聽見了門外不斷徘徊的腳步聲。多年習慣叫他陡然甦醒,警戒地坐了下來。

  賀夫人跟著被他吵醒,氣道:「你做什麼!」

  賀老爺說:「門外有人!」

  外頭的人聽他已經醒來,出聲道:「老爺,是我。」

  賀老爺罵:「鬼曉得你是哪個鬼!」

  外頭寂靜了下,隨後管事無辜開口:「老爺,是我,何管事。」

  賀老爺斥道:「你在外頭裝神弄鬼的做什麼?有事直稟,無事退下!」

  何管事也顧不上委婉了,說:「老爺,顧家五郎又來了。」

  「來了就請進……」賀老爺皺眉,說到一半終於察覺出不對,整個人精神起來,「這大半夜的,他怎麼進來的?」

  管事難以啟齒:「爬牆進來的。」

  旁邊賀夫人茫然道:「啊?」

  賀老爺已經一個箭步衝下床,高舉右臂,橫眉豎目,喝道:「拿我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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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擔保

  賀老爺未能順利發飆,就賀夫人給攔住了。

  賀夫人斜睨他:「你瘋了吧?」

  賀老爺氣得難以平復:「是他臭不要臉,居然敢爬我賀府的牆!這三更半夜的,他來與昭昭相會,想做什麼?可曾為我們三娘考慮過?」

  賀夫人:「你覺得顧五郎是那般沒有輕重的人嗎?」

  賀老爺:「他做得出這樣的事……他還有輕重?」

  管事連忙解釋:「沒有沒有!顧五郎在屋外喊了三姑娘,然後把人叫到了牆邊。兩人現在是隔牆相望而已。顧五郎還掛在那牆頭上呢。二人只說話,沒有任何接觸。」

  賀家二老俱是驚住了。

  ……別說,這顧家老五可真是個人才啊。

  賀老爺砸吧了下嘴。一時不知道該說對方膽子大好,還是該說他慫如狗好。

  管事也很為難。

  從顧五郎出現在賀府周圍起,賀家的護院們就已經發現了。考慮到對方是宋三娘未來的夫婿,他們不敢上前捉拿,怕將事情鬧大,毀了二人聲譽。

  好在他們兩人只是相談甚歡而已。

  可你相談甚歡為什麼非要選晚上?這說出去會有人信嗎?

  賀老爺問:「他們聊什麼了?」

  管事說:「不知道。三姑娘應該學過武,聽力過人,我們沒敢靠近。」

  賀夫人突然暴起,踢了賀老爺一腳。

  賀老爺回身,委屈道:「你做什麼?」

  「都是你,我看是你將他教壞了!」賀夫人說,「白日見那顧五郎,分明是個老實敦厚的人,只同你見了一面,連這些事都學會了。」

  賀老爺:「??」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個姓顧的跟他能有什麼關係!

  賀夫人披了外衣,過去打開門。何管事正彎腰站著,見狀又後退了兩步。

  賀夫人問:「昭昭在和他說話嗎?二人關係如何?」

  管事回說:「是。看起來還不錯。」

  賀夫人沉吟片刻,然後說:「昭昭的拜帖是叫顧五送的,回來的那日,也特意叫五郎陪著她,說明她對顧五很信任。她在宋府被欺負的時候,更是多虧顧五幫忙,將春冬派過去照顧……」

  賀老爺抬起頭說:「兩回事!」

  賀夫人非常合理地分析道:「想來昭昭很信任顧五郎。顧五或許是擔心她在這裡住得不習慣,所以來看一眼。特意挑了半夜,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她是我親外孫女,難道我會欺負她?」賀老爺不敢置信道,「他這還不叫出格?」

  賀夫人:「二人只是說說話而已。你今晚要是不醒你都不知道!」

  賀老爺氣說:「那我現在就要裝不知道?」

  賀夫人煩他:「那你去呀!叫人去當著昭昭的面趕走顧五。再狠一點,把顧五郎抓來罰他一頓。你看昭昭會不會記恨你!」

  賀老爺無言以對。

  賀夫人擦著眼角:「昭昭若是與你親近,也不用等著半夜去和顧五郎聊天了。她多可憐呀?在京城連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好不容易出現一個顧五郎,還要顧及男女有別,幾句話都得熬到半夜悄悄講。悄悄講也就罷了,某個人連這都不允許……」

  賀老爺妥協了,無奈道:「好,行!」

  他去牆邊取了鞭子過來,捏在手裡,朝著半空獵獵抽了兩下。

  然而這樣根本出不了氣。

  他說:「叫附近的人在邊上看著。若顧家五郎只是爬牆……就當我給顧國公一個面子。他若敢爬我們昭昭的窗戶,馬上將人丟出去!」

  管事連忙應道:「是!」

  「等等!」

  賀老爺看了眼天色,外面烏漆墨黑的連顆星星都沒有。

  他說:「只給他們一炷香的時間。什麼話一炷香還說不完?到了趕緊給我轟走!」

  賀夫人嗤笑:「瞧瞧你現在這樣子,你也好意思。」

  賀老爺憋悶。

  怎麼有人來爬他家的牆,他夫人卻跟外人一起數落他?還成他的錯了?

  賀老爺去點了燈,然後從匣子裡抽出一根香,粗暴地插到爐中。點了。

  紅色的火光在頂端亮起,冒出一縷微弱的香氣。

  他用力朝著火星吹了兩氣,想叫它燃得更快一點。賀夫人看見,又是一聲嘲笑。

  賀老爺托了張椅子過來,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看守。

  今晚昭昭不睡,他也不睡!

  宋初昭在牆頭坐久了兩腿發麻,她換了個姿勢,活動一下手腳。一番操作看得顧風簡驚嚇連連。

  顧風簡將記錄著書名的紙遞過去,宋初昭小心地塞進衣服裡。

  顧風簡其實還帶了件披風出來。可惜宋初昭坐在牆頭,他怎麼也夠不上,只能往上拋給她。

  「夜裡涼,你趕緊回去吧。」

  宋初昭笑:「我還沒說完呢。顧國公一晚上也等不及,想來和你說的事,你不感興趣嗎?」

  顧風簡仰得脖子酸疼,抬手按在後頸,說道:「他想什麼,我從來不知道。」

  宋初昭歎道:「你父親確實好難懂。他沒什麼表情,我都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過當一個人三句不離春闈的時候,我想不懂,也好難啊。」

  顧風簡低下頭,在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踱步。

  「他不該為我急春闈的事才是。」

  宋初昭拍腿道:「他急!他說……糟!我只記得他說了『對不起』。原話是什麼,還真不記得了。」

  顧風簡回頭:「他說對不起什麼?」

  「好多對不起呢。」宋初昭說,「對不起什麼讓你去做整理文書的官職,知道你心底很不高興,才主動請辭了。說他其實不是故意的,只是沒想到陛下會做那樣的安排。本來想同你道歉,可是你不理他了。希望你能再考一次,往後他絕不干涉。」

  顧風簡身形略有僵硬,然後搖了搖頭,像是自嘲:「他怎麼可能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宋初昭身體前傾,認真道:「你爹不僅說了,還悔哭了。我可保證,他是真情實意的!」

  「我爹哭了?顧國公?」顧風簡這回徹底不信了,只當宋初昭是在說笑。他揮手道,「哭了的肯定不是我父親。」

  「他抱著我哭的,哭得我的眼淚都快嗆出來了。」宋初昭又想起傷心事,「哭完就逼著我念書,將我一腔熱情都給澆滅了,好不容易背下的詞兒也氣忘了。」

  兩人都有種雞同鴨講的感覺,彷彿互相說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顧風簡聽天書一般,再次仰起頭看她。

  「他還說,當年福東來的事,他對不起你。不是要騙你,什麼悄悄去看過你,又不敢什麼。邊哭邊說,泣不成聲。」宋初昭停了下,問道,「福東來是誰?你爹去看你,為何還要悄悄?像我現在這樣的悄悄嗎?」

  宋初昭雖然記了這句忘了那句,但是對於關鍵字句以及重點場景描述都十分精確。

  顧風簡腦子裡開始環繞起「泣不成聲」這四個字。

  ……就算天塌下來,顧國公都未必會掉一滴眼淚吧。

  顧風簡好笑道:「你不是做噩夢了吧?」

  「你怎麼就不信呢?是真的!我一點誇張的修飾都沒用呢。」宋初昭有力無處使,「我覺得你爹挺好的。你今日若是親自聽到他的一番剖白,或許能理解他。」

  顧風簡淡淡道:「是嗎?」

  他背過身,叫宋初昭看不見他的表情。聲線平坦得沒有絲毫起伏:

  「他不喜歡我學武。當初四哥想教我學武,最後被他痛打了一頓。平日對我也很冷漠,興許一年加起來,都未必有你方才說的多。」

  「怎麼可以這樣?」宋初昭瞎出壞主意,「那你就去找傅長鈞教你,我不信,顧國公敢跑去打傅將軍的屁股。」

  顧風簡笑道:「聽著不錯。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想學了。」

  宋初昭卻笑不大出來。

  如果今日顧國公沒有來找她,或許她也會如顧風簡這般誤解。但是一想到先前顧國公那哽咽的聲音,她就覺得這對父子之間,不是真的沒有感情,只是隔著一層誤解而已。

  顧國公對顧風簡的父愛是如此的強烈,又因為過分的笨拙和謹慎,被克制在他那看似平靜的表情之下。

  昨天晚上,他拋卻一切尊嚴,來同他兒子說清楚了,恨不能將自己的心也掏出來給她看。

  他那麼笨,也只能做到這樣。

  然而顧風簡卻沒有聽到。

  難道因為她,他們這對世上最親的親人,還要繼續那種形同陌路般的不正常關係嗎?

  宋初昭想到這裡,就覺得好難過。

  「顧五郎,你是覺得我在騙你嗎?」

  「我是覺得你在安慰我。」顧風簡轉過身,嘴角笑道,「其實大可不必。我心裡清楚,也早做好準備。他平日公務繁忙,我與他在一起的時間很短,算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情誼……」

  他嘴巴張張合合,嘴角始終上翹,可是夜色裡他的笑容並不清楚。

  今夜的雲層太厚,月光都被擋住了。就算他不做出這幅表情,也無人能看出他是否言不由衷。

  宋初昭從牆上跳了下來,朝他跑過去。

  「我父親官居要職,我能理解他身不由己。我並沒有非要得到他的讚賞或認可,你……」顧風簡見她越來越近,說不下去,「……你做什麼?」

  宋初昭衝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顧風簡下意識地想要讓她退開,宋初昭說:「你不要動!」

  顧風簡只能放鬆身體,放緩語氣問:「你在做什麼?」

  宋初昭說:「你爹今日就是這樣抱著你。」

  顧風簡恍惚怔住。

  宋初昭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鼻間又聞到了對方身上的那股香氣:「他說,『我一直將你當最親的家人,一直想著你。你娘也是,你哥哥姐姐你是。全該怪我,往後我改。』他就是這樣說的。」

  顧風簡沉默著,喉結不住上下滾動。

  這懷抱隔開了冷風,給他帶來陣陣的暖意。寬廣的肩膀緊緊環繞住他,男性的低沉聲音中滿是安撫,在他耳朵邊一字一字炸開。

  許久,許久沒有人這樣將他抱在懷裡,和他說這樣的話。

  上一次,就是他父親抱著他,一面抵著他的額頭,一面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同他認認真真地說,要帶他回家。

  對方的眼睛深邃似海,帶著慈愛與關懷。他深信不疑。

  之後那個男人卻消失了。

  他們相遇,顧國公會避開眼睛假裝不見。他哭著懇求,顧國公會背過身狼狽逃開。

  他學做成人的年紀裡,認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父親對他的欺騙。

  明明騙了自己,卻從來沒有道歉。

  ……明明要騙自己,卻還要給出承諾。

  「你相信我吧。」宋初昭說,「我不會騙你。」

  顧風簡睫毛顫動,聽見自己的聲音失了冷靜。

  「真的嗎?」

  宋初昭:「真的。我以我的名字與你擔保!」

  顧風簡卻從這鄭重的誓言裡品出兩分好笑。他心說,看來昭昭確實是很喜歡她自己的名字了。

  察覺面前的人放鬆下來了,宋初昭正待暢言,附近突然傳來窸窣的摩擦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靠近。

  宋初昭倏地回神,腦海中閃過白光,想起這裡是賀老將軍的地盤。

  她快速鬆了手,往牆邊衝去。逃命似地飛奔上牆,再縱身跳下。臨走還不忘提醒顧風簡:「我先走了,你當我沒來過!」

  她一離開,那些細碎的噪音立即消退,陰影中的人也不敢出來,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夜風吹出來的錯覺而已。

  顧風簡木然地杵在原地,身形一動不動。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他小跑到牆邊,對著方才宋初昭踏過的幾個地方研究了一下。

  如今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也可以那樣靈活。

  他照著記憶裡的順序,一腳踩上去,慢慢攀到了牆頭。

  長街的兩側,掛著一些照明用的燈籠,此刻還沒有完全熄滅。

  昏暗的街頭寂靜無聲,只有一道黑影在寬廣的道路上行走。

  那影子活潑地在地上擺動,時不時擺擺手,晃晃腦袋。在快要看不清楚的時候,影子突然停了下來。

  顧風簡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觀察這條長街,一半的世界被高牆所阻擋,另外一半的世界,卻在對比中變得更加廣闊而富有生氣。

  他有點明白宋初昭為什麼會喜歡爬牆了。

  那道影子舉起手,朝他的方向用力揮了揮。

  顧風簡也抬起手做了回應,然後一直目送著對方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香燃盡了。

  賀老爺問:「他走了嗎?」

  何管事不敢說顧五走之前還抱了下他們三娘,點頭說:「剛才走了。」

  賀老爺沒有了先前的張牙舞爪,只簡單地應了一句:「哦。」

  賀夫人在一旁抱住他的手,依偎著他,說:「他們兩個若是能好好的,你就不要管了。我只希望昭昭什麼意外也別遇見,什麼波折都不會有。別的事情,她想做什麼,都不重要。」

  賀老爺說:「不會再有什麼波折了。世道不一樣了。」

  「你看,她回來,你都不一樣了。」賀老夫人沙啞道,「不知道菀菀什麼時候能回來。」

  「就快回來了。」賀老爺環住她,「叫她們兩個都陪在你身邊。」

  賀老夫人高興笑道:「那太好了呀。昭昭能留下來我就已經很開心了。我還覺得不是真的。」

  兩人又坐了會兒,賀老爺過去吹熄蠟燭,沒意思道:「睡了睡了。叫那顧家小子攪了清淨。明日我要去問問國公,他們家都是哪個時辰才休息的。」

  范崇青,范二公子。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雖然平素喜歡闖禍,但俠名遠揚,武技過人,人人稱道。

  前段時間,因為臉上受了傷,不敢見人。好在大夫看過之後,說沒有大礙,抹藥養個幾天就能完全消除。

  他蝸居在家,戒掉浮躁,想悄悄將此事瞞過去。

  就在昨日,他終於傷情大好,準備正式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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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老爺:那個姓顧的爬牆跟他有什麼關係!

  宋初昭:……這是遺傳啊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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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喧嘩

  范崇青重出江湖後去的第一個地方,是他們那幫兄弟常去的一家酒館。

  酒館開在國子監附近,眾人與掌櫃的相熟,沒事便會過去坐坐。

  他今日過去,發現幾個相熟的兄弟果然都在。

  范崇青朝店家要了一壺酒,單手托著走上二樓。就見緊靠著窗臺的位置,有四五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對著他,眺望遠處的街景。

  范崇青刻意放輕了腳步,想給幾人一個驚喜。剛剛靠近,便聽見一位兄弟感慨著道:「唉,范兄不在,感覺這日子都無趣起來了。」

  范崇青心中不免得意,撫了下自己散落的碎髮。

  他才閉關數日,這幫人就如此想念自己。果然是兄弟情深。

  若是往常,可聽不見他們說這種溫情的話。

  隨後另外一人道:「范兄究竟何時才能康復啊?那顧五郎下手也未免太狠了吧,這都多少天了?」

  范崇青笑容一窒,眉毛狠狠皺起。

  「可不是?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當真是顧五郎打的?我怎麼還是有些不信呢?」

  「我原先也不相信,但是范公子多日不曾出現,甚至連個消息都沒有傳出。你覺得除了他受傷之外,還有別的可能嗎?」

  范崇青氣得想要口吐芬芳,一人又急急開口道:

  「不錯,范兄從來都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想要將他困在家中,只有兩種可能,非死即殘!」

  「實不相瞞,我去了二人打架的酒館問過一遍。當時事情驚動了金吾衛,有不少圍觀的食客。照他們描述所說,顧五郎下手不輕。店內桌椅被砸了大半,一地殘骸。顧五郎先是將人按在地上,用力捶打對方的面部。再是抓著對方的衣領,將他從酒館的這頭甩到那頭。極度狠辣,且毫不留情。那人被打得面目全非、鮮血橫流。縱是如此,顧五郎也一直到金吾衛出現了,才肯收手。」

  眾人:「哇……呲——」

  范崇青面部表情抽搐,抬高手中的酒壺,往嘴裡灌了下去。

  他倒是還想聽聽,這群人能編出什麼花樣來。

  「如此便說得過去了。范兄真是可憐,竟被顧五郎打成這樣!」

  「且慢,聽你描述,顧五郎這一招,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崩山拳?」

  「范公子可是個中好手,連他都被按在地上無力招架,可見顧五郎實力之高。許真是崩山拳。」

  「何止!范公子身上的肌肉,練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堅硬。尋常人哪裡打傷得了他?更妄論,被打得面目全非……」

  「當真可怕!我竟不知顧五郎武藝高強!」

  「他又不與我們廝混,我們從何處得知?」

  「廝混這詞……用得未免太真實了一些。倒也不必如此。」

  「誒,此事確實很有可能。你們想想那日,他的騎射功夫何其出眾?若非日常有所鍛煉,哪可能如此精準?我看他若是臂力足夠,百步穿楊也不為過。」

  「只是顧五郎還是下手太狠了,竟生生將范公子打傷在床、難以起身。他二人往日無怨吧?范兄是做了什麼?」

  范崇青忍無可忍,喝了一聲:「他打的那個不是我!」

  眾人虎軀一震,轉過頭看清來人,異口同聲喊道:「范公子!」

  范崇青黑著臉,箭步過去,指著幾人鼻頭大罵:「我不過幾日不在,你們便處處編排我,虧我還拿你們當兄弟!若是叫不知情的人聽見了,我還有何顏面?你們分明是在害我!」

  「不用傳吧?」一小弟縮著脖子低聲道,「我們就是從別處聽來的,如今京城沒人不知道啊。誰叫你一直不出現?」

  范崇青如遭雷擊,不能接受。

  他在家中關了許多日,還被他爹威脅著讀完了兩本書,好不容易將那段時間熬過去,這幫人卻告訴他說,因為他閉門不出,他被顧五郎打傷的消息已經飛遍了全京城?

  ……不,還不止是打傷,是打殘。

  他犯了什麼錯啊,居然得受這樣的苦!

  一人見他表情不對,忙出來講和道:「大家只是在說,顧五郎在悄悄學武的事,並沒有太多提到你。」

  范崇青有脾氣了:「聽聽你自己說的話,顧五郎要學武,何必悄悄!」

  「范兄,這你就有所不知!」

  先前的那位小弟提著衣擺,在附近的桌邊坐下,順道請范崇青在對面入座,一副要與他詳談的架勢。

  范崇青還怨恨方才的事,把酒壺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冰冰地說道:「講!」

  小弟說:「我也是聽我父親偶然提起的。他說顧國公既不許顧五郎入仕,也不許顧五郎學武。所以對外,只說顧五郎喜歡悶在家中。」

  范崇青湊近了他,扯出一張假笑的臉,陰陽怪氣道:「你覺得,顧國公那般人物……是腦子有問題的人嗎!你說話前怎麼不多想想!」

  誰料幾人都是低聲附和。

  「此事不假!」

  「我父親也這樣說過。還為顧五郎歎過可惜。」

  「范兄,此事外人或許不知,可朝中早有類似的風聲。我先前也不信,前不久看了顧五郎的身手,才不得不信。」

  「若非是國公阻撓,顧五郎何必韜光養晦,藏得如此辛苦?」

  范崇青驚疑不定,視線混亂地從眾人臉上掃過,彷彿完全聽不懂他們所言,只能不斷從嘴裡發出各種音調的單字,以表示自己的心情。

  「誒!都別吵了!」藍衣男子喝停眾人,搭住范崇青的肩膀道,「范兄,就以你的瞭解來說,顧五郎是不是有學過武?」

  范崇青仔細回憶,當初顧風簡動手時,確實是俐落又颯爽。無論是出拳角度還是擒拿的姿勢,都十分到位,懂得控住對方要害,叫人不能掙脫。若非自己上前阻擋了下,那人定然跑不掉。

  那些都是習慣性的動作,說不上有多複雜的技巧,但絕不是外行人可以輕易做到的。

  即便退一萬步,也該是個有豐富打架經驗的人才行。

  范崇青心下對顧五郎已有憐愛,嘴上仍舊辯解道:「是又如何?不過打個人而已,你們也能想出這麼多事?你們平時自己打人怎麼不說?」

  眾人七嘴八舌道:「可那是顧五郎啊!在這之前,誰敢相信顧五郎會有這般武藝?」

  「顧府對外,一向是說顧五公子身體羸弱,可從未提過他學武的事。」

  小弟信誓旦旦道:「再者,范兄,你不記得顧五郎今夏剛辭了官在家休息?若是國公能給他稍許庇護,他何至於此?依我之見,是因為國公明面上允許,暗地裡逼迫,他才會無法忍受,憤然離職!」

  眾所周知,顧五郎是個很奇妙的人。這個奇妙不是說他的性格,而是他的經歷。

  顧風簡入仕很早,比他們這些人都要早。

  最先的時候,由顧國公安排,去了戶部做雜事。

  六部雖然人才濟濟,大有可為,但其中利益盤根錯節,關係繁複,不乏與國公政見不和之輩。

  顧風簡年紀小,自然受人看輕,分不到什麼重要的事情。沒做多久,就受他人排擠,還被諷刺說是個借祖上庇蔭的無能子弟。

  一氣之下,他檢舉了幾人,連對方開在京城之外,做得十分隱蔽的幾間商鋪都給翻了出來。不知是從哪裡查到的。

  官員弄權,借商牟利,一向是朝廷打擊的痼疾之一。恰巧當年出了些事情,那把火被推波助瀾燒得朝野震驚。

  顧風簡功成身退,拍拍屁股走人。

  辭去戶部的官職之後,他正兒八經去考了科舉。

  咳……科舉自然是有可操作之處的,但顧風簡才學確實驚人,兩篇文章傳了出去,譽滿京城。

  這次他是憑自己實力謀的官職,沒人敢說他什麼。

  然而那一屆的考生,大多有了好去處。名次在顧風簡之下的幾人,也被派去各部歷練。唯有顧風簡,被國公插手之下,被委派去整理文書。

  大約是覺得實在沒意思,更看不見前途何在,顧風簡沒做多久,又撂擔子不幹了。

  仔細想想,其實也就這兩年發生的事情。但凡與顧五扯上關係的,皆是鬧得轟轟烈烈。是以他雖久居在家,不愛與人交際,卻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

  范崇青聽得雲裡霧裡,問道:「可是理由何在?」

  「我知道!聽說是顧國公崇尚佛道之說,而顧五郎幼時……」

  「胡說八道!」

  半空又是傳來一聲厲喝,打斷眾人談話。青年們扭頭回望,齊聲驚道:「顧風蔚!」

  幾人看見了顧四郎,連忙去看范崇青。擔心他與仇人兄長見面,分外眼紅,暴躁發難。

  結果范崇青並未生氣,只是淡淡掃了顧四郎一眼,帶著與以往相同的嫌惡。倒是顧四郎一副不怕被打的架勢,反朝著范崇青貼近,嘲笑道:「范崇青,你這臉總算不紅了啊?」

  范崇青惱羞成怒,一掌將他的手拍下,怒道:「顧風蔚,你五弟也就算了,別當我不敢打你!」

  「你們在這裡捏造我顧家的謠言,我還沒生氣呢,你氣什麼?」顧四郎在他們這桌坐下,「誰說我五弟不入仕?明年他還要去科考。」

  范崇青訝然道:「五郎還要考試?直接叫國公給他安排不就成了?他縱是科舉拿了名次,也得從最底下的事務開始學起。還不如國公一句話來得好使。」

  顧四郎擺手道:「我爹說了,往後不會再管我五弟的仕途。」

  眾人聞言沉默下來,擠眉弄眼地互相交流。

  這國公府裡的爭鬥果然很是激烈,顧國公對顧四郎百般照顧,又對顧五郎不聞不問。

  傳言果然為真!

  顧四郎見他們神色不對,咋舌道:「都想些什麼呢!我父親前些日子還給我五弟買了一疊新書,五弟欣喜若狂,這兩日都關在屋裡看書,可謂廢寢忘食。我顧家上下關係很好,不勞諸位操心。」

  眾人才不相信。

  即便顧四郎是真心如此認為,也不代表事實如此。他身為被偏愛的一個兒子,未察覺到自己父親的偏心之處,才算正常。

  范崇青問:「五郎今日也在家中?」

  「今日不在。」顧四郎說,「五弟看書過於投入,這兩日憔悴了不少,說話都沒有力氣了。父親叫我帶他出來走動走動,我便想領他來這裡見見人。怕店裡有什麼沒眼色的傢伙在,所以先上來看一眼。他現在在樓下等著呢。」

  眾人跑過去,齊齊將頭探到窗戶外。

  果然,不知何時,門口多了個穿著白衫的瘦弱青年。那人兩手垂在身側,無所事事地扭頭觀察兩側。

  范崇青高興道:「叫他上來啊!」

  他的小弟們見他面露欣喜,終於信了他未被顧風簡毆打的事。

  哪有人挨了打,對著仇人還這麼高興的?

  顧風蔚便朝下面喊了一聲:「五弟!上二樓來!」

  街上的人抬了下頭,然後慢吞吞地往上走。

  幾人說笑著等候。不遠處的客人起身,要下樓,路過他們身邊,故意放大了聲音說道:「顧風簡?不過是個故作清高,沽名釣譽之徒罷了。也值得你們這般討好。顧風蔚也就罷了,范崇青,可真不怕毀了乃父英明。」

  先前這幫人坐在角落,顧風蔚上來後沒注意到他們,等看清來人,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范崇青等人同樣面露不悅,眼裡寫滿了「晦氣」。

  這京城年輕的官宦子弟,自然不只有顧風蔚與范崇青兩派。還有比較知名的,便是以季禹棠為首的一夥人。

  季禹棠一直將他二人的圈子視作紈絝圈,自己拉幫結派的兄弟則是才俊圈。與他二人的隨性不同,季禹棠早早便為入仕做足準備。做事圓滑,滿身油調。

  在討厭季禹棠的角度上來說,范崇青與顧風蔚還是同一陣營。步調一致,態度堅決。

  主要是這幫傢伙總用鼻孔看人,張嘴便是什麼「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不學亡術,暗於大理」、「膏粱紈絝,遊手好閒」……他忘了自己也是個紈絝吧?

  年紀輕輕的,怎麼能做到那麼酸?

  宋初昭上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這句話。

  如果放做數日前,她還會禮節性地生一下氣,可是在被逼迫著念了幾天書之後,她已經半點力氣都沒有了。

  難得顧四郎今日帶她出來走動,她不想再出任何差錯。畢竟上次的顧國公夜談,就是由她誤傷范崇青而引起。

  結果如此慘烈,她不能再承擔第二次。

  邊上范崇青被激怒,冷笑道:「今日這酒館真是熱鬧啊。」

  季禹棠一面往下走,一面道:「往日也是這般熱鬧,只是不屑於同你們說話罷了。」

  「不知是誰現在巴巴地湊上來。」

  「不過是受不了你們這些人淺見寡識,聽得好笑。」

  顧四郎高聲說:「怕是某些人嫉妒我五弟才名在外,只好無能狂怒吧。」

  宋初昭正面與那季禹棠對上。雙方站在階梯的上下級,堵住了各自的去路。

  季禹棠不肯相讓,作勢要朝她撞來,宋初昭眼皮也不抬,只伸手快速地在他肩膀一按,往旁邊順勢一推。

  季禹棠愣神,身體不受控制地歪斜,等重新站直,宋初昭已經從中間穿過去了。

  他回頭看了眼,又不好折回去找宋初昭的麻煩,只能繼續往前。

  顧四郎上前道:「不必理會他們。」

  宋初昭說:「我都不大記得他們。」

  范崇青大笑:「不記得就不記得吧,又不是什麼重要的傢伙!別叫他們擾了我們心情。」

  今日散朝,顧國公與御史公結伴從宮中出來,二人順路而行。

  御史公長袖在空中輕甩,他沉默了半路,終於還是開口道:「顧國公啊,陛下前兩日問我,若是你家五郎真的入仕,該安排到何處官署?你是如何想?」

  顧國公說:「我也不知道,五郎還未告訴我。」

  「嗯。」御史公沉吟片刻,說道,「你家五郎確有才學,可為官之道,不是那般簡單。混跡官場,少不了要同人打交道。」

  顧國公說:「我今日叫四郎帶他出去走走,結識一下同輩的朋友。」

  御史公笑道:「在御史台任職,考量所需極多。胸襟要開闊,智謀要靈活,處事要簡約,最好還要少私寡欲……」

  顧國公臉上的皺紋牽動,表情嚴肅起來。叫他原本就冷厲的眼神,變得更加鋒利。

  這是嫌棄他家五郎?

  你御史台不想要,五郎還未必想進呢。

  就單說以上那幾點,他們五郎有哪裡做不到?依他看,應該是沒有人能做到更好。

  你御史公做了那麼多年官,還會受他人言詞影響,連對一個年輕人的評價都做不準確,當真是年老糊塗。

  總有你後悔的一日!

  顧國公對御史公的不滿在心裡層層疊加,具體表現為直勾勾地瞪住他。

  御史公:「……」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現在是要他怎麼辦?

  他也很害怕的啊。

  顧風簡年紀輕輕,卻已經兩次辭官了。且兩次都叫他膽戰心驚。

  他既不想顧風簡太過能幹,借由御史台的職權檢舉一批官員。也不想顧風簡太過飄忽,沒做兩月就閃身走人。

  尤其顧風簡的背後還有國公與顧夫人。他們二人發起難來,神仙都得抖一抖。知道陛下有意把人塞進御史台,他都要愁死了。

  御史公被國公無聲的譴責弄得渾身不適,正想著該如何解脫,忽聽前方喧嘩,立馬道:「街上為何如此吵鬧?不如過去看看?」

  顧國公繼續瞪他。

  御史公裝作不知,硬著頭皮朝那邊走去。

  街邊一群人吵吵鬧鬧的,不知在爭些什麼。

  有女子在哭,有男人癱倒在地,還有一群年輕的富貴子弟被圍在人群中間,受人指點責駡。

  被圍著的人裡,恰巧有一位是御史公認識的。

  「季家公子?我記得好像是叫季禹棠?」御史公給身邊的人介紹道,「此人不錯,雖然行事尚顯稚嫩,但是還算周全。就他的年紀與閱歷來說,將來大有可為。」

  顧國公木著臉不回答。

  御史公自討沒趣,又在人群裡看了一圈,說:「那不是你家的四郎與五郎嗎?」

  顧國公終於放過他,轉而看向對面。

  他的兩個兒子正低頭與身邊人說著什麼,站在人群的前排,應當與此事無關。

  范崇青圍觀,忍不住幸災樂禍道:「季禹棠,你也有今日啊?」

  季禹棠急得臉色躁紅,他大聲爭辯道:「我說了這是誣陷,這兩人分明是有備而來!」

  不知何人叫嚷起來:「證據確鑿你還狡辯什麼?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我們都是親眼所見,皆可作證!」

  包圍他們的圈子開始縮小,有人在暗中挑動情緒,引得路人越發暴躁。互相推攘著,似要動手。

  眼見事態就要嚴重,御史公朝顧國公做了個眼色,二人準備上前主持大局。

  御史公還未出聲,人群中先傳來一道高亮的男聲:「好了,都別吵了!肅靜!」

  聲音鏗鏘有力,極富威嚴。

  御史公腳步一頓,發現是顧家五郎站了出來。

  宋初昭走到中間,擋在了季禹棠的前面。

  她身形偏瘦,尤其是近兩日讀書讀得心力交瘁,面上透著一股蒼白。一雙眼睛卻明亮清澈,帶著堅定的神采。身姿也很挺拔,叫人不敢小看。

  她直面躁動的人群,亦是毫不露怯地看著眾人:「既是雙方各執一詞,是清白還是有罪,都該辨過真假再說。有人說自己看見了,可也有人沒看見。尚未蓋棺定論之前,所有人的證言都有待商榷!諸位若真是正義之士,該保持冷靜,再等一等!」

  季禹棠先是被人冤枉,再是受眾人所指,心裡又氣又急。

  偏偏此事與他有關,眾人根本不聽他的解釋。他明知受人暗算,卻百口莫辯,已是做好了吃個悶虧的打算。見宋初昭主動站出來,語氣裡盡是錯愕:「你……」

  宋初昭沒有管他,指著人群中的一個男人道:「方才是你在喊是吧?我理解你嫉惡如仇、性情直快。可如今官府的人還沒來,這些人也沒想逃走,你稍候片刻又有何妨?不如你作為人證,到中間來。其餘人各退三步,空出位置,以免衝撞。再有誰受了傷,可就說不清了。」

  顧四郎原本是不想管的,但見宋初昭已經插手,擔心她出事,只能跟著出列,幫她維持秩序。

  范崇青等人同樣上前幫忙,努力隔開群眾。

  場面終於穩定下來。

  季禹棠身邊的人拉扯著他的衣袖,小聲道:「季公子,我們先前還同顧五郎……同他爭吵了,他哪裡會真心幫我們?不會是又有什麼陰謀吧?」

  季禹棠抿緊唇角,譴責地斜了那人一眼。

  因為離得近,宋初昭聽見了,被那人氣笑:「我沒有與你們計較,你倒是先以小人之心度我?」

  顧四郎本就不快,聞言沉聲道:「既是如此,五郎,管他們做什麼?叫眾人好好打他們一頓,反正現在急的人又不是你。」

  他說得嚴厲,那人畏懼,悻悻閉嘴。

  季禹棠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極小聲地說了聲:「對不住。」

  范崇青並不買帳。他擠到了宋初昭的邊上,忿忿不平道:「顧五郎,我們護著他們做什麼?你可別忘了他先前奚落你的事!等眼前這關過去,他們依舊記不得你的好。」

  季禹棠急說:「我哪裡……」

  范崇青:「你閉嘴!」

  宋初昭搖頭說:「罷了,他也沒對我做什麼。一碼歸一碼。我不至於因為他不喜歡我,就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冤枉毆打。叫人誣陷的滋味不好受。被謠言侵擾的感覺也不好受。做人本不該如此。」

  范崇青深受震撼,由衷欽佩道:「顧五郎,你真是我見過最高風亮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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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辯明

  宋初昭被范崇青的一番吹捧弄得有點不好意思。

  打架就打架,幹嘛突然誇人?還誇得如此情真意切……讓人不禁想和他做朋友。

  她沒來得及具體享受,人群中又有不善良的人放聲說道:「他們幾人互相認識,分明是一夥兒的!怕是別有貓膩,不可相信他們!」

  那人只在背後悄悄喊話,躲著不出來。不知道是個單純唯恐天下不亂的主,還是別有用心。

  好在現場的百姓們尚不至於失了理智。他們只看看,不動手。

  顧四郎依舊覺得此處過於危險。怕會有人耍陰招,防不勝防。他拉著宋初昭往自己身後帶,小聲道:「五弟,要不你先出去?」

  宋初昭搖頭說:「這時候我一跑,他們就要追,一追,就真要打起來了。」

  季禹棠鬼似地出現在她身後,聲音壓得很低,所以說得並不清楚:「若真出了事,你哪能挨得了打?顧五郎,今日之事當我謝你,但不必你來替我涉險。」

  宋初昭點了點頭,人卻沒動,視線在人影快速搜尋,想要找到那個在背後煽風點火的主謀。

  她多年學武,眼力極佳。這一找,沒發現什麼可疑人物,倒是先看見了在街道對面駐足旁觀的顧國公。

  顧國公身邊還有一位老者,二人都未著官服,但可看出他們身居高位。

  他們的身影被湧動的人群所遮擋,又站在一根長柱的後方,若非看得仔細,還真發現了不了。

  宋初昭先是驚喜。若是顧國公在此,憑他的威望,群眾應當能很快安定下來。

  再過片刻,衙門或者金吾衛的人,就該循聲過來了。

  她張了張嘴,打算開口喊人。出聲前又想到他們二人選擇站在暗處不動,或許是有別的打算。她拿不準顧國公的心思,又將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顧國公見自己兒子分明已經發現自己了,結果表情瞬變,一個欲言又止的停頓,最後又狀似無意的挪開,當做無事發生,看得心下大痛。

  ……這是為何?

  顧國公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那一幕是他心底永遠無法結痂的一道傷口,平時用布蒙著,假裝痊癒,而一旦想起,便是血淋淋的一片。

  那一年天很冷,連同京城在內,十多個郡縣都在遭受寒災侵襲。到了冬至時,福東來要求五郎站到祭臺上去為百姓祈福,祈願來年瑞雪豐年。

  顧風簡當時尚年幼,只穿著一套單薄的、不能避寒的道服,同另外一名道童一起,高舉著一把劍,守在祭臺上。

  他們守了約有半夜。後來夜裡真的下雪了,細碎的雪絨堆積在他們的肩頭,融化在他們衣裳上。等被抱下來時,幾乎沒了知覺。

  從此顧風簡便留下了病根,特別畏寒。

  當時顧風簡在高臺上看著他的,便是這種眼神。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怨憤,也沒有失望。

  許是覺得他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就乾脆不再開口。

  他心裡早該明白。五郎說是不再責備他,卻也很難再信任他。可是信任這東西,他又該怎辦呢?

  顧國公當下腳底生風,快步走上去,高聲道:「前方因何事聚眾喧擾?都且讓開,御史公在此,由他來辯明曲直!」

  御史公:「??」我沒同意呀。

  圍觀的百姓自覺退出一條道路,以供他們通行,同時議論的聲音紛揚而起,皆是欣喜於竟能在這裡碰上御史公。

  二人剛走到對街來,正好衙門的官差也急急趕到。雙方會面,來不及多說,先快速清理現場。

  人群被隔開,一直坐在邊上哭訴的女子重新回到眾人視野。她身邊的男子在方才已經看過大夫。因為腿腳受了傷,無法動彈,還躺在地上。

  二人面上皆有憤懣,看著季禹棠等人一會兒委屈低泣,一會兒咬牙切齒,表現得無奈又讓人生憐。

  既然衙門的人已經抵達,御史公自不必接手。他退到一側,近距離觀察起眾人的表現。

  誠然來說,在這幾位官宦子弟中,顧家五郎是其中最冷靜的一個。

  季禹棠因為事情牽扯了自己,顯得有些急躁。他身邊的兄弟就更是如此。他們還不懂得該如何收斂情緒。

  顧四郎本身性格偏向豪爽,行事乾脆俐落,卻有些過於直接。他只管他五弟,其餘人等不大關心。

  唯有顧五郎,不驕不躁,既能穩定大局,又懂安撫人心。從始至終都保持著鎮靜。

  只可惜,僅有這些,想在御史台任職還是不足。顧五郎不擅與人交際,恐怕難以發現案情中隱藏的證據。這些需靠經驗積累。偏偏他做事沒有定性,不知能否長久。

  倒是范崇青那一幫人……之前還囂張得很,現在不知道在抖些什麼。叫他完全看不懂。

  御史公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他們都在盯著顧國公。

  顧國公怎麼他們了?

  范崇青等人不是自己懼怕顧國公,而是禮貌性地替宋初昭怕一怕。

  這位平素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此時更是擺出了他們從未見過的冷峻表情。面目陰沉,眼睛泛紅,完全是要勃然發怒的前兆。又死死盯住宋初昭,實在很難叫人不多想。

  莫非是氣他多管閒事,連累了顧四郎?

  范崇青小聲說:「五郎,你要不要先去同國公道個歉?」

  宋初昭說:「我又沒錯,為何道歉?」

  「你自然是沒錯的……」范崇青瞥了眼顧四郎,說,「可你爹只盯著你,不盯著你四哥,你不覺得別有深意嗎?不如你先去同他解釋清楚?」

  「啊?」宋初昭搖了搖頭,「之後再說吧。」現在哪有那時間?國公會理解的。

  范崇青等人心中吶喊:果然這對父子勢如水火!

  領隊的衙役客氣地朝眾人道:「請幾位公子,以及這位姑娘,一起隨我們往衙門走一趟。」

  宋初昭的思緒被打斷,連忙道:「且慢,不可!」

  季禹棠等人都準備走了,聽她開口,又停了下來。

  在場一眾年輕人,都是一副以她為首的樣子。

  衙役便轉身向她,抱拳道:「顧公子還有何事?」

  宋初昭說:「我們都不走。若是現在我們跟你走了,只怕到時候事情會更說不清楚。」

  衙役:「不知公子因何有此疑慮?老爺會秉公辦理,還幾位清白。而且顧公子,你不是與此事無關嗎?」

  宋初昭說:「我是與此事無關,可是當百姓知道,我姓顧,他姓范,在場涉案眾人皆是官宦子弟,而現場又有平民信誓旦旦口稱目睹經過,此事便不簡單。」

  衙役摸了摸身側的佩刀,低眉思忖。

  御史公聞言也來了精神,好奇地看著她。

  宋初昭說:「若是那位姑娘所訴確有其事,我等方才的舉動,難免會被人指責說是包庇季禹棠。若是無中生有,就更冤了。只怕會有人當我們沆瀣一氣,反誣他人。連同縣老爺,也要受此事連累。何況,季禹棠本就懷疑,是有人要惡意陷害於他,更該防備此事。請官爺諒解。」

  衙役心中其實也有這般顧慮,所以衙門最怕處理的便是與朝中官員有關的案子,兩邊都討不到好處。此時見宋初昭主動提出,猜她已有對策,便順勢問道:「顧五公子覺得該當如何?」

  宋初昭道:「不過是幾句話的事,不如就在這裡問個清楚。既然顧國公與御史公也在,可以代縣老爺進行旁聽。等事情都當場理清,再去衙門記錄一下便是。」

  衙役懷疑道:「你確定是幾句話的事?」如果真那樣簡單,這些人何必還被堵在此處無從分身?

  宋初昭笑說:「本就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憑國公與御史公的經驗,應該很快就能解決。」

  御史公捋著鬍鬚暗道,考慮得也很全面,看起來是個處事周全之人。

  ……不對,處事周全,就與他之前想的不一樣了。

  衙役請示說:「請問二位老爺,現在可有時間?」

  顧國公率先點頭:「可以。」

  御史公同樣應允。

  這般情形已經不好再做生意,酒館的掌櫃見有熱鬧,乾脆將店內清空,騰了位置出來,叫幾人進去稍坐。

  御史公與顧國公坐在大堂正中間。季禹棠等人站在靠近店門的位置。圍觀的百姓,則全被衙役們攔在了門檻之外。倒是有點像衙門公開審案的場景。

  御史公望向自己的同僚,顧國公抬手一揮,表示他今日避嫌旁聽。

  御史公將袖子斂到膝上,開口道:「爾等,先將案情經過敘述一遍。」

  季禹棠大步上前,作手一揖,率先說道:「請御史公明鑒!這姑娘說我等輕薄她,分明是污蔑。她說那男子是她丈夫,求我等相救……」

  他還沒說完,另外一面的女子已經哭道:「你這賊人,竟還汙我清白!」

  季禹棠氣道:「現在是我在陳述!」

  地上的男人支起上身,作勢要與他拼命:「那你也不該編出如此可笑的謊話!」

  宋初昭無奈上前阻攔,說:「還是由我來敘述吧,以免你們幾人又爭起來,沒完沒了。」

  季禹棠並無異議,深吸一口氣,憋悶地退了下去。

  宋初昭朝幾人抱拳一禮。

  「此事方才我已經打聽清楚了。有兩種證詞。」宋初昭指著右手側女子的方向,「這位姑娘說,她與她父親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帶著些醉意的季禹棠等人。那位青色衣服的兄弟……對,就是他,長得稍稍不那麼正氣。他上手輕薄了這位姑娘。姑娘大力掙扎,反惹怒了季禹棠等人。她父親護女心切,衝上前來與幾人爭執。季禹棠等人仗著人多勢眾,一腳踢傷了她父親。隨後有路人聞聲趕來,她僥倖得救。」

  宋初昭說完,扭頭朝女子確認:「是不是如此?」

  女子點頭,又低頭啜泣。

  季禹棠欲言又止。

  既然不是他上手輕薄,宋初昭能不能別只提他一個人的名字?弄得他都覺得自己是個主謀了。

  宋初昭繼續道:「而照季禹棠等人所說,是他們離開酒館不遠時,碰見了這二人。當時這二人拉拉扯扯,互相間似有不和。姑娘哭著前來求助,說她丈夫嗜賭成性,如今又毒打她進行洩憤。季禹棠等人看不過眼,便想幫忙趕走這個男人。這位青色衣服的公子,隨手一推,也不算很用力,那個男人就摔傷了腿。隨後眾人聞聲趕到,你們被圍住無法離開。」

  那個長得不那麼正氣的青年忍不住道:「顧五公子,你真不認得我?」

  宋初昭無視了他,只問道:「是不是如此?」

  季禹棠回說:「是。」

  衙役兩手環胸,發問道:「隨手一推,就將他人的左腿推斷?」

  季禹棠說:「我知這說辭聽起來荒誕,可事實確實如此!我也不必編纂這樣的謊言來欺瞞諸位。」

  女子抬起頭說:「他真是我父親,只管去官府找人查證!此事做不得假!」

  御史公:「好,此事暫且略過,之後會命人前往查證。顧五郎,還有嗎?」

  宋初昭說:「季禹棠帶人離開酒館時,我正好在。他們走了沒多久,我隱約聽見女子的尖叫聲。我心下好奇,快步從二樓跑下,趕到了背面的那條街。我們算是較早抵達的人,當時在場的,還有七八人。其中三人說是親眼目睹了事情的經過,便是方才在人群中叫嚷的證人。」

  御史公正要傳召人證,宋初昭抬了下手說:「現在倒是不必叫他們上來。」

  御史公饒有興趣道:「那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宋初昭說:「根據二人證詞。一個說是被推的,一個說是被踢的。既然能一腿將人踢倒在地,還摔傷了腳,想必下手不輕,應當會在這位郎君的身上留下傷痕。麻煩請解開衣衫,看看胸口處是否有痕跡。」

  男人一面挪動著位置,一面嘴上絮絮叨叨地補充道:「他確實踢我了。只是天冷,我衣服穿得厚,不知道有沒有留下傷痕。就算沒有,也不代表什麼。」

  衙役上前,擋住群眾視線,而後扯開對方的衣領,查看他的傷情。

  在左側肋骨位置,果然有一個青色的不規則痕跡。衙役用手按了一下,男人當即疼得抽氣。

  御史公和顧國公一同移步過來查看,看完一眼,又坐了回去。

  女子一時間又喜又哭,在旁邊跪好磕頭道:「爹……這便是證據啊,請御史公明鑒!」

  御史公沒有馬上開口,只認真看著宋初昭。

  宋初昭蹲到地上,與男人再三確認:「你確定他是踢在了這裡?」

  男人點頭:「正是!」

  宋初昭:「不是你自己磕絆了的舊傷?」

  男人氣道:「自然不是!你這是何意?莫不是想要推脫?」

  宋初昭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這人做事向來公正,最討厭別人說謊。你別擔心。」

  季禹棠聽得滿頭冷汗,急道:「不可能,我們真的沒踢,這全是他們計劃好的!」

  御史公唇角帶笑,慈祥道:「顧五郎,你覺得事情是如何?」

  「回御史公。」宋初昭說,「照這樣看,的確不是季禹棠的人打的。」

  季禹棠愣住,女子尖叫道:「我父親胸口的傷痕還在,你也敢顛倒黑白?我父親胸口有傷,他有傷!大家可以進來看看!」

  門外的百姓又開始騷動起來,被衙役們架著刀攔住。

  「正是因為有傷才不對啊。」宋初昭說,「人剛被打傷的時候,不會那麼快出現傷痕。離你父親挨打,到如今查看傷情,我滿打滿算吧,多送你一點,也才半個時辰不到。會有紅腫和輕微的青色我信,能出現這樣嚴重的淤青,不可能。他這傷雖然也很新鮮,但依舊不合適。」

  范崇青對這個很有經驗,被她一提醒,忙附和說:「不錯,我同人打架,都是到了第二天,身上才佈滿青紫的。縱然傷得重,怎麼也得要半天的時間,才能出現他這樣的顏色。」

  顧四郎笑了兩聲:「如此說來,還好現在時間過去的短。如果與他們一起去衙門,再互相間扯掰兩句,消磨些時間,還真有可能說不清楚了?」

  二人被當面點破,神態略顯慌張,但很快就調整過來。

  女人抓住她父親的手,將臉埋在對方胸口,埋怨道:「爹,你為什麼要說謊?冤枉啊!我爹是一時糊塗,可別的事情,確實是他們做的!」

  男人半跪著起來,朝眾人叩首,一臉苦相道:「幾位官爺,方才我的確是說謊了。胸口的傷是我昨晚上撞的。我只擔心此事沒有證據,他們會找藉口狡辯,所以在看見傷勢的時候,才想著順水推舟。御史公,再給小人一個機會!我不是有意想要欺瞞!」

  青色衣服的男人氣急:「你……你這分明是狡辯啊!」

  御史公兩手交握,隱在長袖之下。他思考了片刻,點頭說:「你們說的也有道理呀。顧五郎,你覺得呢?」

  季禹棠等人難以接受:「怎麼可以這樣!」

  宋初昭淡定如常,甚至還笑了一下。她說:「我也覺得如此,這算不上什麼證據。也請姑娘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要為季禹棠等人開脫,我只是好奇真相。我與他根本都算不上朋友。」

  季禹棠心中酸澀。

  宋初昭走到女子身邊,緩聲道:「姑娘,我看你一直握著你自己的左手手腕,是有受傷嗎?」

  女子本不欲回答她,但顧風簡的面貌極其出色,而宋初昭又表現得過於溫柔,她最後還是說了一句:「那人抓得我疼。」

  宋初昭問:「他當時是怎麼抓的你?能否給我演示一遍?」

  御史公點頭示意,女子便站起身,走到幾人附近。指向青衣男子道:「背面的那條小路狹窄,他們幾人並排而行,霸佔了一整條街道。我與父親想請他們相讓,結果這人,在路過的時候,伸手拽住了我,並出手……出手調戲。」

  「我沒有!」

  宋初昭點頭:「也就是說,當時你站在他們的右手側,貼牆而立,等待他們過去。而這個人,在路過的時候,用右手抓住了你的左手,是嗎?」

  女子點頭:「是。」

  宋初昭:「那你的右手呢?」

  女子說:「我抬手打他了,又被他抓住了。」

  宋初昭:「然後呢?」

  「然後……」女子眼中帶淚,說不下去,「你是在羞辱我嗎?」

  宋初昭無辜攤手:「我在替你討伐他呀。他若是這樣欺負你,丟臉的該是他。眾人只會可憐你,哪裡有嘲笑你?然後呢?」

  女子沖道:「然後他便用右手縛住我!我爹衝了上來,被人踢傷,這樣可以了嗎?」

  宋初昭說:「可以是可以,只不過,他慣用的是左手啊,左手的力氣應該比右手大。若要單手縛住你,也該是用左手才是。你就沒發現他的扇子一直別在左腰嗎?」

  眾人一齊看向青衣男子的腰間。

  女子稍怔,而後又說:「那或許是左手吧。我當時氣得失了理智,記不大清楚了。」

  「你既如此氣憤此事,怎麼能記不清那麼關鍵的細節?」宋初昭伸出兩臂在空中示意,「他若是用右手縛住你,你該被人按在靠右的位置。也就是靠近牆。他若是用左手縛住你,你掙扎時,看見的視野完全不同。應該記得十分清楚才是。」

  女子按著胸口說:「我再想想。」

  宋初昭:「你好好想,證詞是很關鍵的。冷靜了再想。」

  女子在眾人注視之中慢慢走了兩步,然後回過頭道:「是,是左手。你方才問左右,我心中緊張,沒分清楚。」

  宋初昭說:「你確實是因為沒分清楚?這回可想清楚再答。再三修改證詞,你說的話就不可信了。」

  女子遲疑片刻,輕輕點頭。

  宋初昭笑道:「其實我也沒分清。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慣用左手。」

  那位青衣男子已經樂出聲道:「我一直都是用右手的啊!我把扇子別在左腰是因為……天冷了根本用不到啊!這個許多人都可以為我作證,誒我還可以現場書畫一封以作證明!掌櫃的快上筆墨!」

  季禹棠拽了下他,示意他別太得意忘形。

  女子血色漸漸褪去。

  宋初昭制止了她繼續開口狡辯,說:「這時候就不要再改說法了,沒必要。」

  御史公調整了下坐姿,從鼻腔裡長籲出一口氣。他臉上已不如最初那時淡定,內心更是震驚。

  顧家五郎……當真是多謀善斷、通權達變。且不漏鋒芒,鎮定自若。他的神態與親和,能叫人快速放鬆警惕,而他邏輯縝密,問話清晰,不知不覺間便將人誘入圈套。

  ……人才啊!

  他們御史台就是缺這樣的人才!

  御史公悄悄看了眼顧國公,發現後者還是一副沒有溫度的死人臉,看不出喜怒,不由撇嘴。

  季禹棠等人沒有顧家人這般定力,心情幾乎都寫在臉上。

  圍觀眾人也已變了立場,對季禹棠這邊信上八分。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似乎是為先前的指責感到慚愧。

  這時宋初昭笑說:「其實還有一點,也是我最初懷疑你的一點。」

  竟然還有?

  御史公扭了扭脖子,聽見身體深處傳來的骨骼脆響。

  「我當時說了,我們是聽見了你的叫聲,才從酒館這裡跑過去的。當時店中還有其他人,他們可以為我們作證。你那時喊的是:『啊——爹!』。」宋初昭停了一下,以表示節奏,「『你們快放開我!』。是不是?當時可有人聽見?」

  一側掌櫃的舉手道:「不錯,我確實聽見了。我當時在後堂,離後街較近,聽得很清楚。」

  「是這樣,我也聽見了。」

  宋初昭點頭:「如此不對啊。」

  范崇青崇拜地看著她,一臉諂媚地問道:「哪裡不對?」

  宋初昭說:「自然是順序不對。照她所言的情況,她喊的應該是『你們快放開我!』、『啊——爹!』。這樣才是。反過來喊,我不是很能理解。她爹摔倒之後,沒說還有人拽著她啊。」

  范崇青深吸一口氣,醍醐灌頂:「有道理啊!」

  那二人嘴唇翕動,臉上虛汗涔涔,思考著該如何掩飾過去。可是一抬起頭,對上宋初昭通透的眼神,就不敢再說出口。

  她那淡定自若、一切盡在掌控的從容,彷彿不管他們如何找藉口,都會被她一眼識破。

  宋初昭說:「其次還有諸多可疑之處。季禹棠等人的身上雖有酒味,卻並未醉酒。這家酒館每人只需買一小壺米酒,根本喝不醉。動機也說不過去,當街行兇的理由更說不過去。」

  掌櫃頷首,朝眾人保證道:「朝廷不許百姓酗酒,我們這兒的米酒,也只是喝個酒味兒而已。至今還沒有人在我的酒館裡喝醉過。」

  宋初昭說:「若只是一件兩件的巧合,倒也可以狡辯,可是此事漏洞百出,我傾向於是有人刻意陷害。輕薄這種事情,難以搜證,全憑女子陳述。如若查得不嚴,真信了那幾位證人的證詞,待證據全部消失,季禹棠等人便是百口莫辯。」

  宋初昭朝季禹棠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小不了。想必那人是恨毒了你,你自己想想,近日可有得罪什麼人。」

  季禹棠下意識地去看顧四郎和范崇青。兩人立即用力回瞪。季禹棠說:「我可沒有說你們的意思。只是我也不清楚。我應該沒有得罪什麼人啊。」

  范崇青:「你該說是討厭你的人太多了,你回憶不起來。」

  季禹棠:「我哪裡有那般令人討厭!」

  「你竟不知道?」范崇青說,「你若能有顧五郎一半坦蕩,也不至於會遇到今日這樣的事。」

  季禹棠:「我……」

  顧四郎加了一句:「若是能有我五弟一半的聰慧,也不至於被人逼到這般境地。不知是誰先前說我五弟沽名釣譽。」

  季禹棠無言以對,唯有臉紅。

  御史公再次笑得一臉慈祥,不過這回的笑容要真誠許多,恨不得將臉上的褶子全部擠開。他說:「顧五郎,真是觀察入微,連這樣的細節你也記得。」

  宋初昭只平靜回禮:「哪裡。」

  寵辱不驚!

  御史公再次點頭。眼睛裡面光芒閃爍。

  宋初昭轉向門口,對著圍觀的百姓道:「事情大概就是如此。若非要說確鑿的證據,目前雙方都沒有。即便是將人送到衙門,最後也會放人。我希望大家清楚的是,如果最後衙門真的放了人,並非是縣老爺或者我等進行包庇。若是有人說起,請幫忙做個解釋。」

  圍觀眾人一齊點頭,而後又在某人的帶領下開始鼓掌。

  「這位公子當真聰慧!乃我國之棟樑。」

  「明察秋毫!堪得嘉獎!」

  「不知公子究竟是哪家子弟,未能確定。麻煩留個姓名,我好與人傳揚。」

  連衙役也朝著宋初昭含笑抱拳。

  宋初昭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安靜。然而大家此刻都很興奮,並不因她的謙虛而收斂。她無所適從,朝兩位長輩告辭道:「此處應該該沒我的事了,晚輩先回去了。」

  「且慢!」御史公忙喊道,「嗯……既然都已在這裡了,不如一起吃個飯?」

  季禹棠從欣喜中回神,附議道:「多謝顧五郎今日為我洗清冤屈。我請客,也當是對五郎賠罪。」

  他說完,又朝著宋初昭行禮:「今日冒犯了!」

  他身後的一眾兄弟也彎腰鞠躬,鄭重朝她道謝:「多謝顧五郎!」

  宋初昭抬手虛擋,說:「事情還沒完,你還得去衙門,你請什麼客?」

  季禹棠笑容不減:「我付錢便是,幾位想吃什麼,儘管點!」

  宋初昭看了沉默著的顧國公一眼,一字一句堅定回絕道:「我不喜歡過於熱鬧,我先回去了。我還要回去——看書!」

  御史公快步過來,抓住宋初昭的手腕,笑得異常燦爛:「那就只你我二人一起吃頓飯如何?我最喜愛藏書,府裡還存著不少。不知五郎平日喜歡看什麼書?我正想與人交流交流。不如乾脆去我府上如何?」

  宋初昭笑容僵硬。

  顧國公走過來,無情地拽開御史公的手,扭頭的功夫,表情從萬里冰封到春風滿面。他笑道:「五郎,若是不喜歡,你先與你四哥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同御史公商談。也不必太沉迷看書。你今日該累了,記得好好休息。」

  宋初昭如蒙大赦,快速應道:「是。」

  顧四郎衝過來,拉上宋初昭便跑。范崇青等人反應過來,在後面追趕,熱情喊道:「顧五郎,你等等我啊!我也有話想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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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暴露

  人影已經遠去,御史公還倚在門邊,遺憾遠眺著宋初昭的背影。

  他歎了口氣,正欲轉頭,適才將他留下的顧國公從他身邊穿了過去。

  「且慢!」御史公跟上對方的步伐,笑道,「顧國公,是想同我瞭解一下御史台的事務嗎?」

  顧國公頭也不回,孤高冷傲道:「沒有。」

  御史公:「你方才不是說有事要同我商談嗎?」

  顧國公特意停了下,嚴肅宣告道:「我兒不願與你一起吃飯。」說完繼續快步行走。

  御史公不滿道:「你這人說話怎麼那麼直白?」

  顧國公說:「你不見我兒對我都這般冷淡,還同你一起吃飯?」呵。

  御史公咋舌一聲。

  「我還沒說你呢,顧國公,你從未說過你們家五郎還是個斷案高手啊。這樣的人,你將他派去戶部,派去與那幫鬱鬱不得志的老儒生混在一起,不是埋沒是什麼?換做是我,心裡也要不痛快。心思敏感些,還少不了要多想。」御史公拈著鬍鬚,笑道,「我們御史台就大不相同了。台院中有許多年輕子弟,俱是聰穎過人之輩,定能與五郎好好相處。且院內機遇良多,能叫五郎好大展身手。」

  顧國公冷笑:「你不是說五郎沒有定性嗎?」

  「年輕人吶,總該有些氣性,非要他們循規蹈矩,方是強人所難。」御史公反應了一下,又說,「不是,我沒說過這樣的話。我最多也只是藏在心裡想想。顧國公,究竟是你在冤我,還是你心底其實就是這樣想的?」

  顧國公再次停步,轉身用力看了他一眼。在御史公以為對方要與自己辯駁時,這人又轉了回去,用快的腳步加緊離開。

  御史公:「……」就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又好像不能。比君心還難測。

  今日天朗氣清,顧風簡坐在後院的池塘邊上餵魚,順道曬曬太陽。

  賀老爺與顧國公不一樣,見他總待在屋中看書,總要擔心他為何不出來走走。覺得他回京城之後,必須被悶在家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畢竟賀菀給他們的書信之中提過,「昭昭雖聰慧,然不喜念書。四書五經尤甚。唯兵法怪談略有涉獵。」。

  賀老爺心想,不喜歡念書的人怎麼突然就開始念書了?還不是因為沒地方好去。為什麼沒地方好去?都是因為京城裡的那些人喜歡講一些不盡不實的壞話,讓人難受。

  雖然近段時日,類似傳言已經消彌,但昭昭想必對他人十分失望。

  尤其先前顧五郎半夜爬牆的事,給了賀老爺太大的刺激,他腦海中一直惦記著夫人說的「昭昭沒有朋友」這件事。

  昭昭的朋友都在邊關啊,否則哪能給了顧家小子可乘之機!

  為了委婉解決此事,聰明的賀老爺了靈機一動,決定請幾位同齡的姑娘來家裡與外孫女作伴,也好讓人早日習慣京城的生活。

  可惜賀老爺提出此事後,被顧風簡一連數次拒絕直接給憋了回去。

  他或許只是隨口一提,但著實給顧風簡帶來了莫大的震撼。

  顧風簡察覺到賀老爺也是個不尋常的人,臨睡前又去找賀老爺說了兩次,確認對方沒有自作主張請人前來,才敢上床休息。

  當夜顧風簡做了噩夢,夢見自己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那群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拉著他的手喊他「昭昭妹妹」。他受不了,轉身逃跑,幾人便追。無論他跑到哪裡,賀老爺都會帶著新的姑娘出現在他面前,叫他們好好相處。

  夢境迷離而恐怖,好在春冬及時將他叫醒。醒來後額上只餘滿頭虛汗。

  從與宋初昭互換身體開始,顧風簡還是第一次做噩夢。從那以後,他看書都只敢悄悄。沒事也不敢窩在房裡了。

  倒是深刻體會到了與宋初昭相反的那種無奈。

  他百無聊賴地坐著,春冬一路小跑從外面進來。

  「姑娘!」春冬跑得額頭碎髮翻飛,急急停在她的身後,彎下腰神秘笑道,「姑娘,你知道我們公子這兩天在做些什麼嗎?」

  顧風簡隨手往池塘裡撒魚食,心說應該是在哭吧,畢竟父親在拿軟刀子逼她看書。

  春冬已激動道:「公子可真是斷案如神啊!如今京城裡都在說五公子穎悟絕倫,明察秋毫。且深謀遠慮,面面俱到!」

  顧風簡半闔的眼皮向上抬起:「斷案如神?」

  春冬說:「是!我在街上聽見了好幾種傳聞,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對的,反正是五公子救了季公子沒錯。話說當時,場面十分危急……」

  顧風簡打斷她:「哪個季公子?」

  春冬:「似乎是季禹棠季公子,便是四公子時常說的那一位。」

  顧風簡遲疑:「她怎麼會與季禹棠扯上關係?」

  「偶然遇上!若非偶然遇上,季公子怕是已被當做賊人抓了。幸虧我們公子在,只一眼便窺破了真相,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誘出證人是在說謊,還了季公子的清白。甚至幾人都沒回過神來。」

  春冬握著拳,慷慨激昂道:「當時群情激憤,季公子被人圍在中間。多虧我們公子冷靜,冒著危險上前,將他救了出來。據說季公子不久前才與公子發生過嫌隙,暗地裡說了我們五公子的壞話,但是我們公子豁達大度,未與他計較。當真是君子之風,叫……」

  顧風簡忍不住再次打斷:「我更想聽,那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而不是一堆莫名其妙的誇讚之詞。

  結果春冬道:「沒打聽清楚。只曉得連御史公都對我們公子很是欣賞。」

  顧風簡:「台院事務繁多,御史公還會關注這些小事?」

  春冬說:「這案子就是御史公斷的。」

  顧風簡越加疑惑:「御史公還管斷案?」御史台不是負責監察的官署嗎?

  「反正他們是這樣講的。御史公恰巧路過,留下來旁聽。再之後便是方才種種。」春冬情緒幾次三番被打斷,只能無奈道,「姑娘,怎麼你關注的地方與我們都不大一樣呀?你不覺得五公子鋒芒不露,如隱士高人嗎?公子本就受歡迎,如今京城不知多少未婚的姑娘,正在羨慕您!」

  顧風簡眨了下眼睛,腦子裡有點亂。

  「呀!」春冬又叫道,「姑娘,為何你的臉色如此蒼白?莫非是被嚇到了?」

  顧風簡站了起來,緊皺著眉頭,感覺一股暖流在往下流淌。

  他張了張嘴,卻僅餘下瞳孔在劇烈顫動。

  春冬忙扶住他,緊張道:「姑娘?」

  他若真是隱士高人,現在挺想毀天滅地的。

  顧國公今日也早早回了家。

  因為前兩日的事情傳開了,最近老有人來向他打聽顧五郎。其實探聽顧五郎未必是真,揣摩他的態度才是主要。

  他覺得煩,不想一一解釋,就躲回來了。

  顧國公一腳還拿著剛脫下的鞋子,人便坐在那裡不動。顧夫人來回走了兩遍,最後還是過去推了他一把。

  「你在想什麼呢?魂都要沒了。」

  顧國公僵硬地動作起來,說:「我在想,五郎究竟想要什麼呢?」

  顧夫人道:「五郎是性情淡泊的人,沒什麼特別想要的吧。」

  顧國公再次沉默下去。片刻後像是重新醒來,搖頭說:「你不知我在街上,看見他是如何威風。」

  顧夫人:「威風?」

  「是啊,威風。與在你我面前截然不同。」顧國公說,「他在我面前是寡言,在你面前是乖巧,能避的話題總是避而不談。可那日在街上,我見他處事從容,運籌帷幄,雖然也不顯山露水,但絕對沒有像家中如此冷傲。」

  顧夫人說:「我們五郎本就很好!別拿我與你相比。五郎和我還是能說得上的。」

  「不一樣。我是說,他比我想的要更大氣一些。」顧國公道,「你看看,連素來桀驁不馴的季禹棠同范崇青,都對他馬首是瞻。或許,我還沒有那兩位小子瞭解他。」

  顧夫人訝然道:「啊?」

  顧國公將官靴擺到旁邊,重新換上一雙舒適的布鞋。顧夫人準備叫他出去吃飯,門外的僕從恰好來報:「春冬回來了。」

  顧夫人頓時高興道:「我怎麼覺得好久沒見著這丫頭了,難怪覺得身邊冷清,快叫她進來。」

  春冬踏進屋中,笑著朝二人行禮。

  「到這裡來,近一點說。」顧夫人指著身前的位置,問道,「宋三娘近日過得可好?」

  春冬回說:「姑娘一切都好。賀老爺待姑娘有求必應,府裡也清淨,沒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顧國公在旁邊道:「賀家就一個小輩,可不待她很好。」

  顧國公想起來說:「對了,今日還有人問我五郎的婚事。問我五郎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這時宋初昭也聞訊過來了。

  自從顧風簡搬去賀府之後,她連送書的藉口都沒法再用,上次爬牆被嚇了一下,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過顧五郎。

  顧夫人遠遠瞥見人影,忙說:「你看,你可別胡來。我們五郎與三娘情投意合的,你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別的女人。到時候他再誤會了你,我不幫你說話。」

  「我沒那樣的意思。」顧國公說,「我還未見過宋三娘。五郎應該也只與她見過一兩面,卻似乎對她很中意。我第一次見五郎這樣關心一個人。那宋三娘面貌如何?品行又如何?你瞭解嗎?」

  宋初昭一腳邁了進來,朝二人作揖示意。

  顧夫人拍了下額頭道:「我是不是還沒告訴過你?都怪你太忙了!」

  顧國公茫然:「什麼沒告訴我?」

  顧夫人上前,拉住宋初昭道:「三娘與我們五郎早就認識了。當年五郎遊學時險些出了事,說是宋三公子救的,宋家哪裡來的三公子?原來是三娘!若非三娘及時報信,在那見不著半個鬼影的地方,五郎怕就出事了!」

  顧國公驚訝,宋初昭更加驚訝,二人都呆住了,一時沒有反應。只有春冬驚喜地叫了出來。

  「還想瞞著我,你也真是。」顧夫人佯裝生氣地拍了下宋初昭的肩膀,「母親要感謝她都來不及,又怎會同那些見識短淺之人一樣,瞧不起她。你不知道我賀菀妹妹當年,也是一個巾幗英雄。我與她是最好的朋友,最喜歡的便是她的瀟灑俐落。」

  顧國公很快接受這件事,了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說五郎為何對宋三娘如此上心。這樣說來,我們顧家還欠她一份謝禮。」

  顧夫人:「是呀!我也是這樣想!」

  宋初昭兀自在那邊震撼。

  顧五郎!當時說得那般可憐,居然是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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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安慰

  春冬托著下巴趴在顧風簡的床前,笑嘻嘻地盯著他看。自她從顧府回來之後,整個人便這樣奇奇怪怪的。

  顧風簡正難受,轉了個身背對著她道:「你可以下去了。」

  春冬見他如此,也能理解女人每月那幾天心情都不好,不忍打趣他。給他掖好了被角,又問:「姑娘,你難得睡這麼早,怕是會睡不著。要不要春冬給您熬一碗甜湯?熱乎乎的喝下去,能好受一點。」

  顧風簡恨不得這世上只剩他一個人才好,敷衍道:「不必。你下去吧。」

  春冬依依不捨道:「好吧。那您有事喊得大聲一些,春冬就在隔壁候著。」

  屋門合上,屋內漸漸積起些許暖氣。

  春冬走後沒多久,顧風簡又聽見窗外傳來了熟悉的石頭打窗聲。

  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響了五六下,來人得不到回應,又不甘心離去,終於忍不住爬窗進來。

  宋初昭拍了拍腿,小心落地。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一看,發現裡頭果然有個拱起的包包。

  「顧五郎,原來你在呀?你怎麼不出來?」宋初昭靠近了,在對方肩上一拍,「是我!我來了。」

  顧風簡轉回身,瞥了她一眼:「我知道是你,沒有第二個人會來爬我的窗。」

  宋初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圍著床邊走了一圈:「我怎麼覺得你今日興致不高?」

  往常見到她,看起來還是挺高興的。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滿腔的愛答不理。

  宋初昭擠開一小塊被子,在床邊坐下,問道:「是不是春冬和你說了,你自覺心虛,所以才不敢見我?」

  顧風簡立即用手肘支起上身,抓住她的衣袖問:「春冬說了什麼?」

  宋初昭愣了下:「春冬倒是沒說什麼,但是你母親,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

  顧風簡鬆了口氣,又沒力氣理她,繼續半死不活地躺下。

  宋初昭兩手抓住他的肩膀:「你就不想知道你母親說了什麼?」

  顧風簡冷漠道:「不想。」

  宋初昭不允他消極怠工,趴下上身,對著他的眼睛惡狠狠道:「你母親說,當初多虧了我救出你,否則你怕是已經在山裡出事了。說明我口信已經帶到,你卻騙我說我言而無信,去不復返。你這是欺負我腦子燒壞了不記得事!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故意唬我呢?」

  顧風簡定定看著她,二人離得太近,呼吸的鼻息都能噴到對方的臉上。

  宋初昭貼近了才發現,顧風簡的額頭上有一層冷汗,眉宇間也很是不快。

  「你這是怎麼了?生病了?可你生病了春冬怎麼會不說呢?」宋初昭試了下他的額頭,發現沒有發燒,關心道,「是哪裡不舒服?」

  顧風簡無奈歎了口氣,說:「你先放開我。」

  宋初昭於是鬆開他。顧風簡動彈了下,把被子拉下去一點。

  宋初昭等他開口解釋,顧風簡忍了忍,發現宋初昭實在不好打發,只能道:「今天晚了,你先回去吧。」

  宋初昭:「今天這還晚?今天可早著呢!」

  顧風簡說:「這兩天我不大舒服。你都不用來了。」

  宋初昭審視地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哦……我都差點忘了,你現在不是個男人。」

  顧風簡差點沒蹦起來與她拼命。宋初昭見他難得面露猙獰,趕緊又隔著被子將他按下,並用袖子小心擦拭他的額頭,笑著討好道:「別生氣別生氣。這種時候不能生氣。你一生氣就要提氣……對身體不好。」

  顧風簡也發現了,所以他呼吸變得沉重,胸腔劇烈起伏,連眨眼的動作都透著絕望。

  其實比起身體疼痛來,精神上的震撼更加致命。顧風簡就盼著自己能大睡幾日,將這段時間給混過去。結果春冬知道了,宋初昭也知道了。

  宋初昭已然了悟,在那邊很過來人地同他說:「五郎,你也別擔心。這種事情習慣就好了。習慣之後,無礙的。」

  顧風簡:「我還要習慣?」

  「也是。那就隨便忍忍。」宋初昭思考了會兒,又說,「可是你現在這麼早睡,明天醒的也早。我還是得告訴你,這種事情最難受的不是第一天,而是第二天。」

  顧風簡聞言緩緩閉上眼睛,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宋初昭此刻對他真的是既同情,又覺得有些好笑。但想到顧五郎會有這般可憐的日子,也是用自己的逍遙換來的。好歹還有點良心,擺出了一個心痛難當的表情。

  「我給你把被子蓋得嚴實一點。」宋初昭反身把被子往下壓實,將邊角的位置都往裡折進去。按到床位的時候,手伸進被子裡摸了一下,發現顧風簡果然雙腳冰涼。

  顧風簡察覺到她的舉動,猛地將腳抽回去,仰起頭道:「你做什麼?」

  「這天冷,你腳一冰就更難受了。」宋初昭熱情道,「你的腳就是我的腳,我以前總想有人給我暖腳。沒想到過了這麼些年,我終於可以做到自己給自己暖腳。世上怕是再沒有第三人可以做到。不然我給你試試?」

  顧風簡哭笑不得,叫道:「這位小祖宗。」

  宋初昭:「誒。」

  不料她還真敢應,顧風簡反笑了出來:「你不要鬧了。」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宋初昭感慨道,「我都已經看開了。」

  顧風簡說:「你又看開了什麼?」

  宋初昭坦然道:「看開很多事啊。你說現在,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戒備你,顯得奇奇怪怪。和你講清白,又似乎是無稽之談。既然已經亂成一團線了,也不在乎它變得更亂。我們只要自己心裡知道,我們是清白的就好了。」

  顧風簡:「……」問題就是他並不知道。

  宋初昭眼裡的清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顧風簡用手擋著臉,悶笑出聲道:「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宋初昭:「你怎麼知道我就沒變?」她可長進了不少!

  顧風簡本就睡不著,叫宋初昭這麼一攪合,就更清醒了。

  「算了。」他努力靠坐起來,「你扶我一把。」

  宋初昭上前給他借了把力,又給他墊了個枕頭,然後脫了鞋子,坐到他的對面。

  顧風簡揉著額頭道:「我聽說你破了季禹棠的什麼案子,還牽扯到了御史公跟范崇青,春冬講得不清不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巧合而已。」宋初昭說,「你如果想聽,我和你講啊!」

  宋初昭於是將酒館裡發生的事簡短說了一遍,著重突出了季禹棠的蠢與范崇青的煩。因為印象太過深刻。

  顧風簡好奇問道:「你還學過斷案?」

  宋初昭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不算什麼本事。軍營裡有許多雞毛蒜皮的事。住在邊關的百姓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不想去衙門,就會來軍營,畢竟軍營裡有好些都是他們自家人。如果來求助的人裡有姑娘,便會請我娘出面幫忙。我跟在旁邊,不知不覺學了不少。說起來,我對這些案情,比對看書感興趣多了。」

  宋初昭小聲道:「季禹棠遇到的那件事情,就更不算稀奇。你知道,自古離間男人,常喜歡用美人計。美人計使不成的時候,就可能會順勢變成蛇蠍美人計。我早早便被人提醒過,見得多了。那兩人的斤兩,都不算什麼。顧五郎,你以後出門,也要堤防好這些事情。」

  顧風簡沉思片刻,然後說:「這是一門了不得的本事。既然連御史公都欣賞你,說明你確實是個可造之才。你腦子轉得快,不是單純靠學能學到的。」

  「可造之才?」宋初昭念了一遍,然後笑道,「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詞來形容我。」怕不是造作的造。

  宋初昭捶手:「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講。御史公似乎很想將你招進御史台,約了我好幾次。你說我是拒絕他呢,還是該答應他呢?」

  顧風簡問:「你想去嗎?」

  「我想不想又不重要。」宋初昭說,「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換回來。御史公想招的,也不是真正的我。」

  顧風簡說:「你如果想的話,可以去看看。做得不高興再退就是了。」

  宋初昭:「我主要是怕他們官署裡的人,見了我的面,說欽佩我的才學,讓我先吟詩一首。那我可得哭給他們看了。」

  顧風簡說:「這個不是問題。你若是不想作詩,就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看,他們自然不敢了。」

  「盯著他們看就好了嗎?」宋初昭摸了摸自己唇角的弧度,「我娘說我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有點憨厚。」

  「你這樣做有沒有用我不知道。反正我的臉,是可以這樣做。」顧風簡頓了下,又提醒說,「不過你不要那麼快答應,先推辭一番,就說還沒想好。」

  宋初昭:「我知道!你們文人恃才傲物,要三顧茅廬才能體現誠意是不是?」

  ……是不想再引顧國公生疑罷了。顧風簡說:「是的。」

  二人有的沒的聊了一陣,待顧風簡真的有些累了,宋初昭起身告辭。

  跳出窗戶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來,自己不是來找顧風簡聊他騙人的事嗎?

  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還是算了,看他現在這樣子,也算是遭了報應。

  顧風簡靠在床頭,漸漸睡了過去。

  夢裡是滂沱的大雨與漆黑的夜幕。

  紫色雷霆閃過,他聽見上方有人在喊:「喂,下面是不是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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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風雨

  宋初昭不記得二人有什麼過往了,但是顧風簡無法忘記那如山崩海傾一般的風雨。

  那段時日他心情極其不好。跟著福東來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後都要重新學習整理。國子監的同窗對他陌生又戒備,顧家的一切也叫他無所適從,他便借了個遊學的機會逃也似地離開了。

  原先路上還有幾位青年相陪,臨近邊關時,眾人意見有了分歧,顧風簡決定自己走。

  隨後開始下雨。起先是普通的大雨,結果那場雨越下越大,始終沒有停歇的徵兆。

  他的馬受了驚,完全不聽使喚,將他帶到一條偏僻的山道裡。而後開始癲狂地嘶鳴,最後將他甩了下去。

  顧風簡滾落在一個斜坡上,腿腳受傷,無法逃離。

  半倚靠在土坡上的時候,他心裡還想,自己的性命怕是要交代在此處了。

  便是這時,宋初昭出現。她問自己:「你上得來嗎?」

  顧風簡當時聽著覺得不對,因為那聲音清脆中帶著點稚氣,雌雄莫辨,但年紀應該不大。

  他回了一句:「不行,我腿傷了。」

  上面的人說:「你等等。我看看怎麼把你弄上來。」

  緊跟著轟隆的滾動聲響起。

  宋初昭沉默了片刻,嚴肅說:「前面山上有一顆石頭滾下來了,這雨太大,再不離開要有危險。你趴的地方有積水嗎?」

  顧風簡:「還沒有。」

  宋初昭急促回了一句:「哦。」

  顧風簡猛地咳嗽,聽著人聲漸漸遠去。

  從剛才的聲音分辨,他知道上面只有一個人。想對方年紀不大,碰見這麼危險的事情,自救都成麻煩,應該是離開了。

  結果沒過多久,一道黑影直接跳了下來,卡在他旁邊。

  顧風簡身形後退,緊貼住石頭。

  他只能分辨出對方的四肢和身材,以及頭頂高高紮起的頭髮。

  宋初昭抹了把臉,將雨水甩去。奈何今夜的雨實在太大,連說話都很費力氣。她頂著滿臉濕潤說:「天太黑了,我什麼都看不清楚!本想找找有什麼東西能把你拉上去,結果不小心抓到了根帶刺兒的東西!」

  顧風簡看向她的手,毫無意外是漆黑的一片。

  宋初昭說:「我怕你留這裡害怕,所以我來陪你了。」

  顧風簡懵了:「什麼?」

  宋初昭說:「快一點,先上去,高處的泥土快被沖鬆了。你這裡地勢低,過不了多久,要麼積水,要麼被埋。」

  顧風簡問:「我怎麼上去?」

  宋初昭說:「爬上去啊!」

  顧風簡:「我爬不上去,我左腿完全使不上力氣。」

  「我推你上去,快!」

  宋初昭一雙手提住他的腰帶,往上托舉,示意他抓住上面那根粗壯的樹根。

  「這坡不陡,你認真聽我的話,我帶你上去!你努把力呀。」

  二人貼得很緊,宋初昭幾乎是一步一步帶著他,在往上攀爬。

  兩人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終於回到主路。路面上凹凸不平的泥窪裡,已經積了不少水。

  宋初昭為了托他上來,整個人狼狽不堪。此刻呼吸沉重,體力也已告罄。她躺在地上休息了片刻,又很快站起來,示意顧風簡也趕緊起身,並朝他伸出手來。

  「你牽著我,不要摔跤了。」

  顧風簡握住了她的手。她手指冰涼,掌心卻十分溫暖。二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顧風簡摸到她的手滿是粗糙。那種粗糙不單是老繭,還有手掌被水浸泡後的浮腫,以及傷口外翻所造成的不平整。甚至有些地方仍有尖刺的東西。

  顧風簡想起對方說抓到了有刺的藤條,連忙問道:「你手沒事吧?」

  宋初昭呲呲抽氣:「你看這……我不好意思說有事,又不想違心說沒事。你何必問出來呢?」

  顧風簡:「……對不住。」

  宋初昭道:「這時候說對不住有什麼用?你不如多說兩句稱讚我的話,頌揚一下我的威名。」

  沒有回聲。

  宋初昭氣道:「喂!」

  離開了山坡,沒有植物遮蔽光線,視線終於清晰了一點,讓顧風簡能看清宋初昭的五官。

  那是一張還略帶稚氣的臉,眼睛明亮璀璨,神色張揚靈動,正朝他齜牙咧嘴。

  宋初昭:「兄弟年紀不大吧?到這裡來做什麼了?」

  顧風簡說:「我比你大多了。」

  宋初昭:「你衣服的布料光滑柔軟,顯然是個富家子弟。四肢綿軟,沒有學過武。隻身騎馬,多半是想不開離家出走了吧?」

  顧風簡驚訝道:「你怎麼知道我騎馬而來?」

  宋初昭又氣道:「我在外面看見你的馬了!險些被你的馬踏死!馬上面還掛著你的包袱,我就曉得你可能被它甩在了半路。這段路不好騎馬,我暫時將它繫在山道口,等到了外面,再準備離開。」

  顧風簡驚訝道:「你回來是專程為了找我?」

  宋初昭說:「不然呢?誰沒事往這個只有鳥拉屎的地方瞎躥?」

  顧風簡問:「……你又為何半夜出行?」

  宋初昭坦率道:「鬧脾氣了離家出走逛一圈啊。這你還不懂我?」

  顧風簡:「……」

  顧風簡的這份感動不上不下,沒了著落。

  二人早已被雨淋得濕透,偏偏山風開始吹起,叫他們遍體發寒。

  顧風簡身體的熱度在緩緩流逝,他甚至快要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於是單手上移,抓住了宋初昭的衣服,而後又改成兩隻手都抱住了她的手臂,緊緊貼著她。

  宋初昭皺了下眉,倒是沒躲,問道:「你抖什麼?」

  顧風簡:「我沒抖。」

  宋初昭震驚道:「你抖得特別厲害!」

  顧風簡堅持:「我沒抖。」

  宋初昭好笑:「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沒抖你抱我做什麼?」

  顧風簡:「擔心你跑了。」

  「誒,你這人還挺不客氣的。」宋初昭驚訝道,「我以為你會敷衍一下,叫我不要管你,自己先走。」

  顧風簡平靜問道:「你也要走了嗎?」

  宋初昭甩袖:「放手,放手。」

  顧風簡又十分平靜地鬆開了手。

  他從始至終都表現得相當冷靜,彷彿所有的情緒全部被克制、被拋棄。這是他的所長。可是他閉著眼睛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的時候,依舊顯得有些可憐。

  宋初昭在他面前停下來,說:「算了,還是我背你吧。」

  顧風簡說話節奏變得遲緩:「你背我?」

  宋初昭催促道:「快上來,不然我真的走了。」

  顧風簡也不知道為什麼,真的趴了上去。

  宋初昭的背單薄而削瘦,但是隔著布料的身體,有著火熱的溫度。

  顧風簡兩手環著她,將頭搭在她的肩膀上,看著雨水順著她白皙的脖頸往下流動。腦袋一轉,再近一些,就能碰到對方的耳朵。

  顧風簡看了會兒,突然道:「你是個妹妹?」

  「胡說什麼,我可是你親哥。」宋初昭不正經道,「曉得我是你哪個哥哥吧?」

  顧風簡頓了下,微弱地呼吸,說:「我家人並不會管我。若是他們,恐怕方才已經走了。」

  宋初昭唏噓了一句:「那你命可真好。」

  顧風簡錯愕:「你說什麼?」

  「危難之際,許多人的家人都未必會管他們。可你隨便遇到個萍水相逢的人,就這般拼命地救了你的性命,不是命好是什麼?」宋初昭得意哼道,「哪是誰人都能遇到你哥哥我這樣的人物?」

  顧風簡收緊手臂,聞著她身上的水氣,覺得異常安心。

  宋初昭痛苦道:「你不要勒我這麼緊。」

  顧風簡語氣稍顯輕快:「恩人,求問姓名。」

  「我姓宋,宋家老三。」宋初昭說,「你也可以叫我一聲三哥,不枉我救你上來,是吧?」

  顧風簡笑了下。一笑牽動到內臟,又開始咳嗽。他的身體很虛弱,連咳嗽都顯得無力,好像再咳兩聲,氣就要喘不過來了。

  宋初昭能感受到身後人燙得跟塊熱鐵似的,她再次停下腳步,說道:「不行,我們走得太慢了。」

  顧風簡腦子已不大清明,需要思考許久才說句話:「還有多遠?」

  宋初昭說:「就我們這速度,怕是還要走半個時辰。你留在路邊等一會兒,我跑出去騎馬找人。」

  她找了個安全的位置,把顧風簡放下來。

  顧風簡問:「你還回來嗎?」

  宋初昭說:「回來啊!」

  顧風簡視線模糊,突然很恐懼,覺得對方的身影要隱沒在黑暗之中。他緊緊抓住宋初昭的手道:「我可以自己走,走得快一點。慢也沒關係,也許再過不久,雨就停了。」

  宋初昭深深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不要害怕,你發熱了,得趕緊看病。安心在這裡待著,我不會不管你。」

  顧風簡固執地要站起來:「我沒有病,我很好。我的腳也不疼了,不必你背。」

  宋初昭脫下了自己的外袍,蓋到他的頭頂,能暫時遮點雨。她安撫地拍了下對方的肩說:「我會回來的,你留在這裡等著。」

  顧風簡雙手無力,卻仍舊抓著她:「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帶我一起走。我從來聽話,也很懂事。」

  宋初昭:「你叫什麼名字?」

  顧風簡發脾氣道:「我不告訴你!」

  「算了,不與你個病人計較。」宋初昭無奈,從他腰間扯過一塊玉佩,「我拿走了,當做個信物。說了會回來的,你乖乖的別鬧!」

  她拽下顧風簡的手,轉身快速跑開。

  「宋三,宋三!」顧風簡在後面追著她跑了一段,直到視線裡失去對方的蹤跡。在雨幕中辨不清方向的時候,又開始迷迷糊糊地喊「爹」。思考這些人為何都不要自己。

  他若是能改,都願意改。

  他暈倒前還想,他一定要等到宋初昭回來,這樣才不算對方違約。可惜後來他被人救出,宋初昭卻病倒在床。他前去探訪,宋家根本不肯承認當夜出逃的人是宋三姑娘,連番推諉。

  他被顧家人強行帶回京城,再沒了見對方的機會。

  雖然遲了好些年,但對方的確來找他了。爬在他的牆頭,滿臉無辜地同他說話。

  顧風簡轉了個身,從夢中醒來。

  姑且,不算她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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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宴會

  范崇青想起那日顧國公陰沉的表情,擔心顧五郎回家後會不會遭受非人的毒打,於是挑著日子,前去探望自己新交的兄弟。

  范崇青親自來顧府找,宋初昭也不能不見。顧四郎擔心范崇青這人嘴上不把門,於是也過來了。

  三人嚴肅認真地坐在客廳裡。你瞪著我,我凝望著她,她冷靜地喝著水。

  范崇青上上下下確認了一遍,放心點頭。

  顧國公看著還算有點人情味,打人沒打臉。當然也可能沒打,只是用了別的辦法。比如讓人挨挨餓、抄抄書、跪跪祠堂之類的。

  顧四郎忍受不了,喊道:「范崇青,你究竟是做什麼來了?你這總盯著我五弟,讓人覺得有些噁心啊。」

  范崇青轉向顧四郎,止不住的嫌棄:「有什麼好噁心的?你這人心思怎這般齷齪?五郎,你父親沒因為季禹棠的事為難你吧?」

  宋初昭正待說話,顧四郎搶先說道:「我五弟做錯什麼了,我父親就要為難他?」

  范崇青:「這你該問你父親去。」

  顧四郎奇道:「你自己編出來的莫須有的事,卻要我去問我父親?」

  「你二人都得了。」宋初昭打斷他們,「今日來訪,是有何事?」

  范崇青笑了下,說道:「是季禹棠的案子出結果了,我想五郎會關心,所以特意前來告訴你一聲。」

  衙門查案的效率還算快。主要是那二人沒了狡辯的底氣。衙役恐嚇威逼了一番,尚未上刑,那幾人便已盡數招認。與預料的沒有出入,連同當時圍觀的幾人,皆是同夥。

  范崇青單手搭在矮桌上,神秘問:「你曉得背後要害季禹棠的人是誰嗎?」

  宋初昭說:「我怎麼可能曉得?」

  顧四郎嫌棄道:「我五弟也不感興趣啊。你愛說就說,不說趕緊走!」

  「是黃啟成啊!」范崇青全當顧四郎不存在,拍腿大笑道,「居然是黃啟成,五郎你肯定想也想不到!」

  宋初昭對這名字有點陌生,思考了片刻才回憶起來,好笑說:「就是當初激你們二人在靶場比試的那個禍水?」

  被她提及往事,二人都浮出一絲尷尬。

  宋初昭說:「那黃啟成確實厲害啊,獨自一人將你們都招惹了個遍。我都要佩服他的膽識了。」

  「哪裡是!若真是這樣,我也要佩服他。」范崇青說,「前段時日,我與四郎不是說要找他報復嗎?他吃了幾次虧,大約猜到我有人相幫。可當時四郎還未與他在明面上扯破臉皮,他對四郎很是信任。恰好季禹棠那幫人平日眼高於頂,嘲笑了他,他便誤以為與我勾結的人是季禹棠。」

  顧四郎不滿道:「嘖,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麼叫勾結?我與你又豈是一丘之貉?」

  范崇青聳肩:「總歸就是如此。他被逼到無路可走,便想了這麼個陰損的法子進行報復。以為眾人查不到他身上。他想毀了季禹棠的名譽,順道毀了他的仕途。沒想到,他沒機會看季禹棠從高處摔落,自己先走到頭了。季禹棠本就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怎會與他善了?這幾日,都在家中狠狠唾駡黃啟成那混蛋。」

  顧四郎也樂道:「黃啟成造謠滋事,證據確鑿,一頓牢飯是跑不了了。這樣想想,季禹棠還算有點用處。就當他是捨身成仁了。」

  這樣想想,季禹棠還挺倒黴的。甚至他的倒黴,還跟宋初昭有那麼一點點的關係。

  范崇青笑道:「再就是,京城中遍傳五公子的美名。五郎,雖說你已有婚約,但還是擋不住那麼多美人芳心暗許啊!」

  宋初昭汗顏。這要她說什麼?宋三娘可真是太好運了?那更好運的事情你們都不敢想的。

  范崇青說:「我說你們究竟何時成親啊?這聘禮未下,宋將軍也還未有消息。我瞧小郡主對你尚未死心。還有幾位官員,得知我與你相熟之後,不惜輾轉到我這裡打探你的消息。我收了好幾份帖子,私下全扔了。總之他們多數不看好你與宋三娘。你若真的無意,該早日對外人說清楚,時間拖得久了,對人家姑娘的聲望不好。」

  宋初昭沒有回答,她的代言人顧四郎先行喊道:「胡說什麼呢!叫他們都打消了這個念頭吧!我五弟與三娘,那是兩情相悅,以心相交,心心不異,外人絕無插足的可能!」

  宋初昭兩邊眉毛一齊向上挑起。哇,這你也曉得?

  顧四郎言之鑿鑿道:「如今我顧家是在等宋將軍回京。陛下已准了他回京探親的公文,只是這一來一回地傳信,加上邊關事務繁瑣,需要耽擱數日,要見到他們,應該是得等到年後了吧。」

  范崇青大感震驚,差點揮掉了桌上的杯子。

  「他二人不相熟吧?宋三娘究竟是何等神仙人物,莫非能叫我們五郎一見傾心?」

  宋初昭扯了扯衣領。

  仙人在此!

  顧四郎猛灌了口茶,而後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激動道:「實不相瞞,我可真是太佩服她了!」

  范崇青兩眼放光,按捺著道:「何出此言!」

  宋初昭也驚了。看這顧四郎的表情,演得還挺像。

  她卻不知顧風蔚那是情真意切的佩服。

  顧四郎說:「宋三娘自幼是在邊關長大。先前京城對她的傳言雖大多不實,但也有稍稍可信之處。那便是她善武藝,精於騎射,涉獵兵法,為人爽直!我那日與她草草一見,觀出她步伐穩健氣息沉穩,是多年練武才能有的身姿。可見她平日是個刻苦之輩。」

  宋初昭點頭。

  范崇青不敢相信:「當真?你竟也會崇拜武將?」

  顧四郎揮了下手以示反駁,繼續道:「宋三娘自己也說了,邊關並沒有太多書本,說明她平日應該不愛看詩詞論述一類的文章。與我家五弟判然不同。」

  宋初昭重重點頭,認真道:「她確實,非常不喜歡!」

  范崇青說:「可我觀五郎平日不喜交談。宋三娘不通詩書,二人豈非無話可聊?」

  宋初昭想了想,顧五郎和她在一起時,從沒聊過詩書啊。

  顧四郎再次響亮一拍桌面:「可我那日見她,她居然在看閔公的書!」

  「天爺啊!」范崇青驚呼了一聲,又誠懇問道,「閔公是誰?」

  顧四郎拍桌:「你看看你!連人是誰都不知道。閔公是前朝一位有名的大儒,窮其一生搜羅了大量前人對周易的注釋筆記,並加以整理編纂成冊。上面還記載了許多孤本上才有的東西。總歸就是一些我們看不懂的東西。」

  范崇青服氣道:「我肯定是看不懂的。」

  「她為了我五弟,竟能犧牲至此。即便是要我為我五弟看這些書,我也寧願……」顧四郎緩緩抬起手,朝著宋初昭愧疚一抱拳,「要對不住了!」

  宋初昭:「……」倒也不必如此。別的不說,你五弟壓根兒就不可能借書給你。

  范崇青已在震撼之中難以自拔。

  他暢想道:「若是有個女人,也能專程為了我學騎射,學蹴鞠……」

  顧四郎無情道:「那你就該醒了。」

  范崇青委屈含淚。

  其實也不用非跟著他去策馬奔馳,學出好來。只要能在旁邊給他遞遞箭、叫叫好,他就滿足了。

  范崇青代入自己思考了一遍,真誠道:「即便她只是做做樣子,有這份心,我也覺得感動了。」

  顧四郎說:「所以叫他們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吧。我五弟對三娘同樣是極好。上次他為了宋三娘與你打架的事,你都忘了?」

  范崇青一想也是。顧五郎這般冷靜自持的人,也能為了宋三娘怒髮衝冠,他二人確實是情比金堅。

  果然顧五郎,無論做什麼事,那都是極其認真的!

  宋初昭被他盯得全身發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范崇青問:「近日的園亭宴,你二人是要一同去嗎?」

  宋初昭:「園亭宴?」

  這場園亭宴是在臨近中秋時辦的。由禮部籌辦,會有官員考察,偶爾陛下也會去逛上一圈。

  往年是請幾位高官的家眷、當年剛選拔出的天子門生,以及京城中有名的才子佳人來一同開宴。總歸就是場年輕人玩樂一把的文酒宴。

  無論是為了社交燕樂,還是為了展露才名,這都是一場規格極高的文宴,自然少不得明裡暗裡的爭鋒相對。

  國公府尚未成家的兩位公子,一向都能收到請柬。宋初昭今年剛回京,憑她的家世,應該也能收到。

  顧四郎說:「看來五弟都忘了。不過也無礙,反正到時候人去了就成。你已有婚約,又不需揚名,不過是去露個臉而已。」

  范崇青贊同:「如我等這般,才是要擔心。季禹棠年年落我臉面,我恨不得將酒潑他臉上!」

  顧四郎:「他今年自顧不暇,應當不會再折騰你了。」

  他二人聊得開懷,宋初昭卻是在心中冷汗狂流。

  哪裡是無妨?要她去參加什麼詩會,豈非是讓她賠上老命?

  那邊顧四郎還在說:「其實我倒是更擔心宋三娘啊。你說京城那麼多女子心儀我五弟,叫她們見到宋三娘,豈非要紅了眼?」

  范崇青在明確宋顧二人關係之後,便自覺將宋三娘當做是自己兄弟的人,當下也憂愁道:「有理。我們男人這邊的明爭暗鬥不少,聽說姑娘那邊也是不遑多讓。三姑娘在邊關待得久了,本就不喜歡拐彎抹角的東西,怕是習慣不了京城裡的事物。」

  顧四郎:「而且從她回京之後的種種事情來看,確實有人在嫉恨著她,還擅使些下三濫的手段。」

  范崇青歎說:「可是你我七尺大漢,總不好與幾個女人在明面上計較。她們若是同季禹棠一樣陰險,變著法子讓三娘在文酒宴上丟臉,那可怎麼辦?」

  宋初昭的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轉動,見他們關心自己跟關心他們親妹妹一樣,不由滿心無語。

  ……我謝謝你們。

  但是這世上應該還沒有能讓現在的「宋三娘」在比文這一項上丟臉的女人了。不如先關心一下面前的「五郎」吧。

  顧四郎暫時想不出對策。但見旁邊坐著的宋初昭也一臉愁容、苦思冥想的模樣,為了讓她安心,當下重哼一聲,不客氣地說:「我倒要看看,誰敢興風作浪!范崇青,你先去問問,這回都有哪些兄弟要去,然後同他們知會一聲,叫他們注意一些。這回我就不與你吵了,先看好宋三娘再說。」

  「好!」范崇青說,「五郎你放心,哪能讓三姑娘在你面前受人欺負?不過是嘲笑人不愛念書等等把戲,應對這種事情,我最為熟練!」

  宋初昭心下還是有些感動的。范崇青與顧四郎確實是個愣頭青,但也實實在在地講兄弟情。

  若是換做她自己的身份,這些人根本不會與她親近。所以她雖然在邊關多年,可真要講聊得來的兄弟,還真沒有。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簡單直白,又如此輕易地交到所謂的「兄弟」。

  只是這份感動匯到深入,剩下的就是哭笑不得。

  「我會叮囑他的。」宋初昭說,「他頗為聰慧,不用替他擔心。」

  范崇青再三同她保證,又說宴會當日,自己要過來接他們。約定好之後,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顧府。

  送走范崇青,宋初昭繼續愁心宴會的事。

  她得去找顧風簡問問,究竟要不要去。畢竟如果出了岔子,那丟的可是顧風簡的臉。他們文人都重視面子,她可不想顧五郎到時候因為這些誤會,埋怨起她來。

  因為記掛著這事,宋初昭難以安心,當夜便想去找人說清楚。

  她去賀府,那是熟門熟路。只是沒想到這回只隔了兩天,她又來了。

  或許是因為次數多了,她的膽子也跟著大了。這回直接跳進了院子裡。

  夜幕四合,樹影婆娑。側面的窗格裡照舊透著一縷微光,證明裡面的人尚未休息。

  宋初昭小心地摸過去,躲在牆根下聽了會兒,確定春冬不在裡面,才放心地推開窗戶,露出自己的一張臉。

  顧風簡正坐在桌子後面,已經看見她了,放下書本,抬手勾了下手指,示意她進來。

  宋初昭俐落地從窗戶翻進屋中。

  宋初昭關心問:「顧五郎,你今日大好了嗎?」

  顧風簡暗暗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離「大好」這個詞,已經是徹底無緣了。

  宋初昭見他不回話,走到他身邊,小心對著他的臉色觀察了一番。

  氣色不錯,看起來是沒事,就是情緒不大高。

  宋初昭在他身邊坐下,顧風簡問:「你們每月都這麼麻煩?」

  「是啊。我還算好的,有些人疼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還得下冷水裡勞作,打理家中裡裡外外大小事務。為了省柴火省燭油,冬天裡也鮮少用熱水,做什麼都摸黑去。」宋初昭冷笑道,「就這樣,還總有人覺得是女人矯情。真想叫那幫男人也好好體驗一次。看看是他們在外謀生計難,還是頂著殘軀操持繁重家務更難。」

  顧風簡面色凝重道:「這麼嚴重?」

  他說完甩了下頭,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居然和宋初昭討論這種事情。

  宋初昭笑道:「自然,我不是在說顧五郎你。我明白五郎你是最善解人意的。」

  顧風簡被人誇獎,並不高興,依舊懨懨不樂:「我不是。」

  宋初昭:「還有那個,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顧風簡狀似無意道:「沒事你也不會來找我了。」

  宋初昭立表決心:「無事我也會來找你的!只是最近不大方便,你家與我家都盯得緊。」

  顧風簡唇角若有若無地勾了下:「說吧。」

  宋初昭問:「就是那勞門子文酒宴。你知道嗎?你要去嗎?」

  顧風簡:「去吧。你今年第一次回京城,不去,顯得是怕了誰。」

  宋初昭遲疑著問道:「那我也要去?」

  顧風簡語氣冷了下來,斜眼看她:「難道你要讓我一個人去?」

  宋初昭忙告饒說:「我去我去!若是有人欺負你了,我幫你看著。我只是擔心叫人看出端倪來,畢竟我又不會作詩。有人考我可怎麼辦?」

  顧風簡臉色又趨向緩和,他說:「宴會籌備好時,已經臨近中秋了,無外乎就是讓你作些與風花雪月題材相關的詩,再喝兩杯酒。你多背幾首,到時候詩會上有人問到什麼,你就當靈光一閃,背出來即可。」

  宋初昭驚道:「還可以這樣?」

  「自然可以這樣。」顧風簡說,「不然你當這世上真有那麼多出口成章的才子?還有人特意請了幕僚,先替他們寫好,再上去背誦。文與武不同,粗略一試,很難試出深淺。」

  宋初昭這兩天跟范崇青混了些時候,溜鬚拍馬的功夫直線上升,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難怪這世上有那麼多沽名釣譽之輩。五郎你定不與他們為伍!」

  顧風簡:「屆時前往的青年才俊很多,眾人都想要一個表現的機會,不會刻意來找你麻煩,反叫你大出風頭。頂多只是貴人對你眼熟,點一個你的名字,叫你作詩一首,熱個場面。」

  「那我就放心了。」宋初昭鬆了口氣,又很有眼色地吹捧道,「也是多虧了顧五郎才名在外,替我省掉了大半的麻煩。」

  顧風簡上身挺直了點,語氣顯得隨意:「還好。我放在書房裡的詩集,你可以隨意挑幾首背。」

  宋初昭說出那句聽了無數遍,已經相當順口的感慨:「不愧是五郎!」

  顧五郎深思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她有點奇怪,而後又十分受用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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