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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李葳 -【奢華之家】《全文完》

奢華之家 作者:李葳

一年不到的時間,魏莫愆已經獲得毛家人的全面信賴,
只差最後一步,他便能達成最後目的──篡奪「寶物」。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毛家最叛逆的黑羊竟挑此刻返家,
他很清楚,若收服這匹黑羊,就能成為下一位奢華之家的主人,
因此,為了使毛岱蒙放下戒心,他不惜祭出最不道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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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春夏交迭的季節,少不了滴滴答答、水無止盡的梅雨。
  
  雨夾帶著憂鬱、煩惱的種子,散佈在空氣中,染上女子的三千煩惱絲。
  
  不,是不到三千根才正確。她在一籌莫展、煩惱不已時,總會不自覺地以手扒著扁塌的鬈發,並抓下好幾根頭發來。不過,此刻她才不心疼那幾根頭髮,她更心疼的是眼前容貌清秀的小男孩。
  
  長歎了口氣。
  
  「毛同學,老師猜你是害怕那些小朋友的報復,所以什麼都不肯說。但是你不跟老師說清楚是哪些人在欺負你、怎麼欺負你、又在哪裡欺負你的,老師就無法阻止這件事,我擔心日後他們還是會繼續欺負你呀!」
  
  「謝謝老師。我沒有被欺負,我很好。」
  
  男孩一雙早熟、靈氣逼人的翦翦黑瞳,不眨不動地回看著她。
  
  「老師是真心想幫助你的,就讓老師幫你,好不好?」
  
  「請問老師,我可以回家了嗎?太晚我爸媽會擔心。」
  
  頑固不是大人的專利,假使男孩堅持不肯說,她也沒轍。「好吧,可是剛剛才發生過那種事,老師不放心你一個人走回家。老師打電話,請家人來接你好了。」
  
  身材瘦小的男孩,搖了搖頭。「爸媽出國去了,家裡只有幫傭的阿姨在,可是她還要照顧念幼兒園的妹妹。老師,我一個人回去也沒關係。」
  
  「可是......」
  
  「林老師,謝謝妳幫我包紮,再見。」搶先一步說完,男孩毅然背起黑色真皮書包,逕自走到保健室門口,然後轉身、鞠個躬,離開。
  
  多麼有禮貌、優秀、有教養的孩子!
  
  雖然出身富裕--說家中是做珠寶買賣的,住在一棟氣派的房子裡--但這位有著深邃輪廓、顯明五官的可愛男學生,卻不曾在校內同學面前炫耀這點,也不曾見過他對誰大呼小叫、講粗話、使用暴力。
  
  他總是安靜地看著書,或是和要好的同學在操場上打籃球。最喜歡美術課,但其它課業成績也是名列前茅。
  
  她心中不禁揪痛了一下......這麼乖巧的孩子,竟也成為了被欺負的對象,現在的校園內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身在教育界,即使想挽救惡化的校園風氣,但區區一介教師又能做得了什麼?自己不是神仙,沒有扭轉乾坤的能力。
  
  心情低落地收拾桌上使用完的急救箱。有時想想,早點結婚、讓老公養也挺不錯的,起碼下必像現在一樣,覺得自己無能又無力。
  
  「林老師,要下班了嗎?」
  
  回眸,一見到站在門邊的年輕體育男老師,她臉上的憂鬱之色,倏地一掃而空,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等我一下,我把這個收完就可以走了,馬上就好。」
  
  「好,我等妳,妳不用急。」同僚兼交往了半年的男友,一邊走進來,一邊以拇指比了比外頭說:「剛剛那個小男生不是妳班上的學生嗎?他怎麼會弄得滿身髒兮兮的,還貼了那麼多OK繃?他和人打架嗎?」
  
  「什麼打架?他是挨打了。」
  
  「他被同學欺負了?是誰做的,妳知道嗎?」
  
  「你猜猜看。」無奈地抬抬眉。
  
  根據她的表情,他歎口氣說:「......是鹵蛋吧?」
  
  女老師點點頭。鹵蛋是「采屋國小」裡最惡名昭彰的學生,只要校內有人打架滋事,十之八九與鹵蛋脫下了干係。
  
  「去跟校長報告這件事吧。」男友勸道:「不能再讓鹵蛋繼續在校內使壞,影響了其它小孩。況且那個男孩被鹵蛋那夥人當成目標,或許會影響到他上學的意願。像之前,已經有好幾個學生,出現拒絕上課的問題了。」
  
  「我知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毛同學很固執,他一直堅稱他沒有被欺負......我能怎麼做?我總不能硬逼他去見校長吧?」
  
  「如果是這樣,那改而尋求家長的協助好了,不行嗎?」
  
  家長?她想起上周到各個學生家做家庭訪問時,那對舉手投足都能引人注意的毛家夫妻,留給她的獨特印象。
  
  別的家長多半關心孩子的課業,毛家夫妻卻一句「我兒子在校內的成績如何?」都沒問,反倒不停地抱怨著關於他們的寶貝兒子為何總愛看書而不陪陪他們喝下午茶?或他們原本想幫乖兒子包下東京迪斯尼一整天來慶生,兒子卻叛逆地潑他們冷水,說:「我不想曠課,那就拿不到全勤獎了!」的理由而拒絕參加,等等令
  
  人匪夷所思的事。
  
  當然啦,她相信毛家夫妻很愛毛同學,可是「他們聽到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這點,令她有些擔心。
  
  萬一這對特立獨行的夫妻把「欺負」兩字,解釋為「小孩子吵架」、「不要理他就沒事了」,反而會在毛同學的心裡刻下更大的傷口。
  
  「再觀察看看吧。」
  
  也許,被撞見之後,鹵蛋他們會懂得收斂。
  
  「今天是週末,等到下周上課,假使鹵蛋還是繼續明目張膽地欺負毛同學,我再去和他的父母商量,看該如何處理好了。」
  
  她抱著一絲希望,卻不曉得在這一念之間,她已失去了阻止一場悲劇發生的最好機會。
  
  他怎麼可能告訴老師呢?
  
  「喂,大雄,快點把你身上的錢交出來!」
  
  「不要,我才不是大雄!」
  
  「你就是!你那個有錢、什麼東西都會買給你的老爸,就是你的小叮噹!你就是那個又愛哭、又沒種的笨大雄!」
  
  「我才不是!」
  
  「毛大雄給錢、毛大雄給錢、毛大雄給錢!」
  
  他不會告訴任何一個大人的,誰也不說!
  
  說出去之後,他就真的和笨卡通裡面的笨主人翁一樣,被別人欺負了,只懂得回家哭著求別人幫助而已。
  
  這是他和鹵蛋他們的問題。被打得再痛,他可以忍耐;他們搶走他的錢包,他可以自己再慢慢存零用錢;他們嘲笑他是膽小鬼,他會證明給他們看,他不是。總有一天,他一定會練到打架不再輸給他們的!
  
  毛岱蒙揪緊著書包背帶,咬著牙,擦去眼淚,往回家的路上前進......
  
  身穿台灣名列前茅的公立高級中學制服的男孩,默默地站在一棟獨門獨戶的簇新華廈前,肅殺的黑眼透過扁帽帽簷仰望著它。
  
  「請問,你是誰?站在我家前面,有事嗎?」有禮貌的童音,戒備地問。
  
  男高中生側目一瞥。
  
  不知不覺緊張地握緊書包的背帶,毛岱蒙嚥了嚥口水。
  
  好冷、好漆黑的一雙眼睛,尤其是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彷彿是具沒有生命的木偶般,令他不心生恐懼也難。
  
  他不認識他。這名不認識的大哥哥站在他家門口,想做什麼?這位大哥哥是壞人嗎?姊姊曾說,不可以和不認識的人說話,那麼......自己要繞過這個男生,不管他,直接回家裡去嗎?
  
  「你是這個家的小孩?」那人面無表情地問著。
  
  毛岱蒙遲疑地點點頭,隱約感受到這位大哥哥的敵意。
  
  「住在這個家裡,你住得愉快嗎?」
  
  這是個有點奇怪的問題,岱蒙從沒想過「住在家裡」還得分成「愉快」或「不愉快」。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似乎察覺了岱蒙的小腦袋無法理解自己的話語,男高中生不待他的答案,揚起似笑非笑的唇角,嘲道:「幸福到『人在福中不知福』的程度,我想你是住得很愉快吧?說的也是,這麼漂亮的一棟房子,怎麼可能住得不愉快。」
  
  岱蒙皺著小瞼,這個大哥哥講的話,每個字都像有根針在刺人般,像在告訴他,他不該住在這兒--他不喜歡。
  
  「你來找誰的?我姊姊嗎?」
  
  這時,男高中生走到他面前,蹲下來。「噯,我想把你家燒掉,可以嗎?」
  
  眼睛立即瞪得又大又圓。「不行!不可以!」
  
  「不會不行啊,只要我把這罐汽油倒在地上,再放一把火......」高中生站起身,冷淡、殘酷地說,並搖晃了下手中裝著透明液體的寶特瓶。
  
  掄起小拳頭,衝上前去,拚命打壞人。「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准你燒我家!這是我家!你壞蛋!」
  
  那些不痛不癢的拳頭,對高中生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扭開了寶特瓶蓋,把液體倒在地上,取出火柴盒。
  
  岱蒙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叫,叫到喉嚨都會痛的程度。「不要--」
  
  火柴,被點燃了。
  
  一小簇的無情火,抗拒不了地心致命的引力,咻地墜下。岱蒙瞪著小小焰火,忘我尖叫著,以為會看到可怕的大火熊熊燃起。
  
  可是......
  
  掉在地上的火並未被點燃,相反地,它立刻被熄滅了。
  
  「我跟你開玩笑的。」
  
  岱蒙愣了愣,好幾秒後才後知後覺地弄懂,自己被欺騙了。這個奇怪的大哥哥騙了他,那根本不是汽油,而是水!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你這壞蛋!你到底是誰?我要叫警察把你捉起來!」
  
  「我是誰?也許在你和你的家人眼中,我將會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
  
  男高中生勾起冷笑,黑眼炯亮。「可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是我。未來、總有一天,我會把這間房子要回來。」
  
  以前毛岱蒙不相信卡通裡面畫的邪惡大魔神是存在的,但這一刻他毫不懷疑,
  
  這是真的。
  
  惡魔降臨了,就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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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贗心
  
  「哼,還知道要回來嘛!」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一雙佈滿紅絲、眼白混濁的細小眼珠,尖銳專注地停駐在落地窗外、廣達千坪的前庭中。
  
  注視著那輛黑色加長型勞斯萊斯,平穩地駛過成排風雅的樺樹林間的車道,並在繞過栽植著扶疏灌木叢的迷宮外圍之後,慢慢地在這棟有著城堡外觀的白色豪宅前停下。
  
  命令看護把自己推到起居室的門口,老人要在第一時間與「他」說話。
  
  門前,菲裔的中年灰髮男管家,早已率領十幾名僕人,等在入口兩側,準備好迎接「他」。
  
  甫自車上下來的男子,正跨著簡潔有力的步伐登上台階。他身後還有兩名貼身秘書,各自提著公文包與小行李袋,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
  
  「歡迎回來,先生。很高興能再為您服務,大家都很想念您。您要先休息一下嗎?您的房間已經按照您一向的習慣,為您準備好了。」管家上前,接下男人的大衣。
  
  「謝謝你,威爾。但我還有幾個約會要赴,不會在這兒久留。」男人說著,跨大步越過迎賓花廳,往室內電梯的方向走去。
  
  「等一等,魏、莫、愆!」
  
  老人尖酸地出聲說:「你好幾個月沒回來,『看到了』自己的爺爺,難道不打聲招呼,就要上樓嗎?你又忘記了魏家人應有的教養,是不是?」
  
  男子緩下腳步,轉頭看向輪椅上的老人,凝視著老人的黑瞳裡是一片冷冷瑟瑟的寒意。
  
  在幾秒的停頓後,對照老人「濃濃嘲諷」的語氣,男子表情平靜,不溫不火,行禮如儀地微點了個頭,客套地說一句--
  
  「祖父大人,日安。您一切都安好嗎?」
  
  「哼!我還有一口氣在『多謝』你的問候!」老人卻嗆了回去。
  
  這對祖孫「對峙」的場面,在這十幾年來不知見識了多少次,男管家威爾一如往常地默默守在一側,讓自己化為空氣,一動也不動。
  
  「很高興知道您一切安好。」輕一點頭,抬起鞋跟欲離開。
  
  「站住!別裝作你不懂我在反諷,魏莫愆!你的教養爛得要命,但你的腦袋可不是豬腦袋,我比誰都清楚這點!」
  
  「你應該知道我叫住你是為了什麼,不要給我裝傻!我要你給我一個交代--誰准許你跑回台灣,還擅自搞了個『魏氏集團』行動總部的鬼玩意兒?你忘記你這個總裁的位子是誰給你的嗎?不要以為我退休,你就可以胡搞瞎搞了!」一辟哩啪啦地放完長串話後,老人附上一抹冷笑。
  
  過去,老人曾被稱為商場火爆浪子。
  
  無論是多難纏的交易對手,他擊敗對方的手法亦始終如一--
  
  他會千方百計地找出對手的弱點,沒有的話,想盡辦法、耍狠、詐騙也要製造出一個缺陷,然後再針對那一點,施展他最擅長的加壓、緊迫盯人式攻擊、集中火力攻、再攻、猛攻該處,直到對方不支投降為止。
  
  理論簡單、手段凶狠,因此最難對付,所以老人從沒有過空手而歸、敗戰的紀錄。
  
  可是現在......
  
  管家威爾認為魏老爺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而且,週遭的人們已經漸漸看清這點,唯獨這精明一世的老人家,竟沒能看出來。
  
  這意味老人家是真的「老了」、「糊塗了」,才會糊塗得看不出--
  
  站在他面前、他自己一手培育出來的孫子,不僅是早已吸收了老人虎略龍韜的精華,更暗自鍛煉、成長,獲得了振翅高飛的能力。只要有心,要超越老人並非難事,長江後浪的趨勢,誰也無法抵擋反抗。
  
  「莉傯。」魏莫愆二度停下腳步,眼睛盯著祖父,扯著冷冽的唇角,問著身後的女秘書說:「我不在舊金山的這幾個月,『魏氏集團』的總營業額跌了嗎?股價跌了嗎?淨利提高了幾%,或是下降了幾%?」
  
  秘書取出隨身PDA,點開窗口,不到一分鐘便叫出統計資料文件,道:「回報總裁,關於總營業額的部分--」
  
  「不需要告訴我,我知道數字是什麼。妳直接告訴前任總裁就行了。」魏莫愆自信地挑著眉,淡淡地說完後,又繼續往電梯走去。
  
  「是。」留在原地的她,捧著PDA轉向老人說:「前總裁好,我向您報告一下。今年度本集團的第一季總營業額,與前年同季相較,上升了百分之七,金額由一億五千七百八十一點八八萬美元增至一億六於八百八十七萬美元。股價本季的平均值是--」
  
  「誰要聽這個!我要聽的是你這幾個月背著我在搞什麼鬼!」
  
  顰眉抿唇,他緩慢地開口說:「您聽了莉傯的報告,便瞭解公司在這幾個月,並沒有受到我採取的任何政策影響,導致業績下滑。剛好相反地,業績蒸蒸日上。所以無論我做了什麼決定,都沒影響到您這最大股東的權益。」
  
  「不許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你這不肖東西!也不想想,你能有今天,全靠我的恩澤!你不能不聽我的,不然你就給我滾出『魏氏』!」
  
  電梯內的男子低俯下頭,一瞬間看在老人眼中似在懺悔,但下一刻,當男子抖動著肩膀、仰起闐黑雙眸時,冷笑笑瞇的眼底,卻漾著毒辣色澤。
  
  「你錯了,我隨時都可以離開『魏氏』,祖父大人。也就是說--我大可不接受你的『命令』。」一改先前疏遠禮貌的口氣。
  
  「什麼?!」
  
  「要我多說幾次嗎?沒問題。」
  
  魏莫愆將插在褲袋中的雙手改盤在胸前,老神在在地笑說:「我不在乎『魏氏』成敗,我也不在乎你的死活。要把我趕出去?我求之不得。你一直沒搞清楚,不是『我需要這個家』、不是『我需要你』,而是『你需要我』、『你需要我在這個家中』、『沒有我,魏氏就完了』。這樣你弄清楚沒?老、頭、子。」
  
  「你、你竟敢稱呼我為老、老......」
  
  他厭倦了討好,淡淡地說:「不要老頭,那稱呼你為死老猴好了。」
  
  老人惱羞成怒,激憤地舉起手杖,使盡力氣往前一扔,卻被男子敏捷地側身閃開。然而,失去攻擊目標的手杖,先是咚地飛敲到金碧輝煌的電梯壁面,剎那間又反彈開來,不偏不倚地打向男子,這次男子的臉頰慘遭金質雕花手把劃破了。
  
  喀啦......手杖無助地掉落在地上、轉了兩圈的同時,一道小血痕緩慢地沿著男子的臉上往下滴,墜落在地面,進裂為一朵朵赭紅小花。
  
  也不擦拭掉它,男子若無其事地彎腰撿起手杖,一步步走向老人。
  
  隨著男子的接近,老人跟著豎起警戒。
  
  這小子想做什麼?
  
  也許,他生氣了,想動粗!--那雙孔武有力的雙手,揮動著短手杖,想必能輕易地奪走我這條老命吧?
  
  混帳東西?假使能回到兩年前,他沒有因為中風而失去右半身的靈活,就算他現在沒有三十歲男子的體力,也有自信靠打架五十年累積出的技巧與身手,就能輕易地讓男子俯首謝罪!
  
  可是,關鍵就在於「回到兩年前」這件事,水遠都不可能發生。
  
  老人後悔了。
  
  自己執意要找尋最傑出的接班人,結果他找到了什麼?
  
  一個怪物。體內混著那個粗野男人的髒血,偽裝得人模人樣,實際上是個充滿狼子野心的怪物--魏莫愆。
  
  無庸置疑,這孩子非常傑出(畢竟有一半是我魏家的血)。
  
  無論老人給他多大的挑戰、出了什麼刁難的問題來考驗,他都能輕易地過關。縱使老人吝於給他掌聲,但是這十二年來,男人的優秀表現,眾人有目共睹。
  
  大學求學時代,完美的A++成績;碩士論文時代,被刊登在經濟學刊的榮耀;甚至是在「魏氏集團」工讀的體驗期,只做個小小的業務助理,竟然就使得該部門的業績成長了百分之一百二。
  
  完美無缺。連老人想雞蛋裡挑骨頭,挑剔一下他的表現,都無從下手。
  
  他的優秀表現,一方面證實了老人的眼光精確,一方面卻也諷刺地點出了老人的缺乏「遠慮」。
  
  我太自信了,以為手握皮鞭,讓他戴上項圈,兇猛的老虎亦可被馴服。孰不知馴服的外表下,這野獸一直在等待機會。等我年老力衰,制不住他......
  
  現在,手中的韁繩已鬆脫,我......一定會被忘恩負義的東西反噬吧!
  
  男子停在離老人一步之遙處,他沒有對老人使出任何威嚇手段,不過是以那雙漆黑虛無的眼盯著,老人的心臟便難以負荷地倏動著,眼皮狂跳。
  
  「這是您掉落的東西,祖父大人。」
  
  男子刻意拉過老人枯槁、骨立的手腕,翻出掌心,把短手杖放上去,一笑。
  
  「您在顫抖呢,是太冷了嗎?......還是您,害怕我?」
  
  冷不防被他的話螫了一下,老人一震。
  
  「您認為我會想傷害您嗎?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祖父大人。這太荒謬了,我不會傷害您的。」
  
  他看似親暱地俯身搭著老人的肩膀,靠在他耳畔囁語。
  
  「您曾說過的,別把時間浪費在無能的對手身上。如果我把時間與精力,浪費在一個七十歲、除了坐在輪椅上咆哮,別無他事可做的老頭子身上,『過去的您』一定會大吼『我是怎麼教你的』吧?」
  
  老人深感羞辱地握緊拳頭,惡狠狠地瞪著年輕自信的孫子。
  
  「你這披著羊皮的狼,終於露出馬腳了!你就是為了這一天,才一直裝作很乖巧聽話的樣子!你巴望著我會被你氣死,好把『魏氏』整個占為已有吧!」
  
  魏莫愆背著他,哈哈笑出聲。
  
  「你笑什麼?!什麼這麼好笑?」
  
  仰看著電梯頂端的剔透水晶燈,感歎道:「唉,我是在等這一天沒錯。但,您又弄錯方向了,您可真不夠瞭解您的孫子,祖父大人。」
  
  把雙手插回褲袋中,魏莫愆一返身,懶懶地靠在電梯的握把處。
  
  「我祈禱您能活得越久越好,因為我要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多麼的不可原諒。為了自己的慾望,您奪走了兩條人命,那曾是這世上最寶貴的兩條命......從那刻起,我就把自己的靈魂、良心,都賣給惡魔了。」
  
  因為,不先把自己變成一個惡魔,如何在另一個魔鬼面前耍伎倆?
  
  「您就活著,提心吊膽地等著看,看我怎樣把『魏氏』吸乾扒淨,再整垮。我要把這集團切得七分八裂,讓別家吸收併購,使得您這輩子的心血付諸流水,讓『魏氏』這名號在地球上消失。」看盡幽冥的黑暗雙瞳,牢牢盯著老人。
  
  老人瞪大了眼,沒幾秒後,歇斯底里地吶喊著:「威爾、威爾!馬上聯絡律師團,我現在立刻要見他們!魏莫愆,我會阻止你的妄想,我要把你撤換掉!你可以一個人下地獄,但休想帶著我的心血一起毀滅!『魏氏』不要你了!」
  
  無所謂地一笑,彷彿早已算到他的反應,說:「OK,我會請莉傯幫我把辭呈打好,送過去給您。」
  
  這樣更好。
  
  魏莫愆此刻放手,讓老人重掌經營之舵,會發生些什麼狀況,他大致可預料到。
  
  「魏氏集團」沈淪的速度只會更快。
  
  相信不出半年......老人便會哭著找上門來,跪求自己出面收拾殘局。
  
  到那時,魏莫愆贈送給他的復仇之果,才是完美熟成的一刻。
  
  況且,暫時不必管理「魏氏」,代表魏莫愆有多餘的時間去做自己的事--今年,他非要回屬於他的「家」不可!
  
  三萬五千英呎的高空上,雲裡看「她」,那座頗似一名橫陳於藍色太平洋上的豐滿、娉婷美人島,正不住地招手歡迎他的歸來。
  
  隨著飛行高度漸漸往下降,坐在商務艙窗邊的青年,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兩年多來不時夢見的島嶼故鄉。
  
  透明的海是藍寶,圈住中央的水滴或梨形翡翠。戒台使用黃金吧!以黃金來比喻泥土,將海洋與島嶼緊緊繫住的大地。若不是此刻閱讀燈也關了、繫著安全帶的警示燈又亮著,他早已經起身拿出自己的素描本開始作畫。
  
  快點降落吧......
  
  青年歸心似箭、技癢難耐,不自覺地在椅背上以指頭畫來畫去。他好想快點將這枚別針的草圖打好、輸入計算機,再做細部設計。然後,親自挑選合適的裸石,親手打鑄出嵌座,按照他理想中的模樣,製作出這枚別針。
  
  當它完成的時候,他會將它送給父母親,讓他們用自己的雙眼見證,這兩年多來兒子在巴黎所學到的技術有多棒。
  
  巴黎到台北的飛機,於兩點準時抵達CKS桃園國際機場。機上的旅客陸續走出飛機,前往入境大廳排隊出關,等著行李。
  
  毛岱蒙推著行李車,沿著入境走道的透明圍籬尋找著熟悉的面孔。雖然上飛機前他有再次打電話給他們,確認他們要來接機,但根據家人「散仙」的天性,岱蒙覺得自己很可能還是得搭出租車回台北。
  
  「濛濛!這邊啦!喲呵~~阿蒙~~蒙!」
  
  一聽見後方傳來的嬌喚,毛岱蒙馬上掉轉行李推車,急急地循聲索人。
  
  果然在不遠處,姊姊毛安珀頂著一頭紫黑色、復古的爆炸頭假髮,一身比基尼亮片小可愛與緊身金色喇叭褲,打扮得像是六○年代的Agogo舞女郎,跳上跳下地朝他揮手招呼。
  
  「拜託你,大姐!不要用乳名喊我,我已經二十了,不適合乳名了!」從牙縫中擠出話來,岱蒙小聲地求她。
  
  「為什麼?和岱蒙這種珠光寶氣的名字比起來,『濛濛』可愛多了!」
  
  噘噘塗著厚厚珠光唇彩櫻唇的女子,大力地眨眨眼,用力到你不禁要害怕她的濃濃睫毛膏與假睫毛會不會掉下來,或是像油漆從牆壁上崩落的程度。
  
  岱蒙實在不懂,麗質天生的姊姊為何老是喜歡把自己畫得像是個為了掩飾自己粗大毛孔及刮鬍後的青渣,而塗抹胭脂塗得像是化妝品不要錢的人妖似的?保持她原本素顏時,清純又甜美的模樣,不好嗎?
  
  「珠光寶氣就珠光寶氣,我不在乎,它起碼比『可愛』好!」在男人而言,可愛等同侮辱、等同是中傷他的男性雄風。
  
  有點下大情願地,毛安珀伸手掐住弟弟的臉頰,輕擰一擰。「好討厭喔,你長大之後,越來越不好玩了!」
  
  「姊姊才是,不要一直把男人當成玩具,認真地、好好地談場戀愛,要下,小心妳會嫁不出去喔!」
  
  以為安珀會像過去一樣,打哈哈地混過去,或很踐地說「男人只有當玩具的分」,豈料她竟羞紅了臉,嗔道:「討厭啦,少詛咒人家!我若嫁不出去,都是你烏鴉嘴害的!」
  
  哇,天要下紅雨了?莫非......「姊,妳已經......有『想嫁』的對象了嗎?」
  
  「呼呼呼」地掩嘴笑著,毛安珀再次猛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嚷道:「討厭,別再問了啦!你快點把行李推出來,大家都在KTV等你呢!」
  
  「去KTV做什麼?喂,我說過不要為我接風吧?反正也只是拿我當成吃暍玩樂的借口罷了。我可是搭了十幾小時的飛機,現在只想早點洗澡、上床睡覺,下想奉陪你們這群無聊分子。」
  
  「呆子!現在睡,你的時差會調不過來的。」
  
  安珀搖搖食指,單手插腰地說:「還有,誰說是要幫你洗塵啦?少臭美!我們是幫某位貴賓慶生,你則是『順便』沾光、吃飯的。你要是不想去參加,那也行,等會兒我把你丟在台北街頭,你自己搭出租車回家,自己叫披薩吃吧!」
  
  一愣。「什麼貴賓?老爸生意上的客戶嗎?」
  
  「以前是客戶,現在則是......老爸最仰賴的顧問、老媽最愛的教練、我最想要擄獲的男人,以及小妹最厲害的家庭教師!總而言之,就是現在咱們毛家屋簷底下最不可缺少的一員!」
  
  「妳在說誰啊?」家裡哪有這號人物?
  
  「對喔,現在我們家裡就只有你還沒有見過他。我保證你會喜歡上他的,我還沒見過討厭他的人。他人很好喔,真希望他能永遠做我們家的人!」
  
  「妳到底在講誰啊?聽妳的口氣,你們讓一個我沒見過的、與我們家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住進了我們家不成?」一顆心直往下墜。
  
  「嗯,是呀!」
  
  「妳還『是』?!」傻眼。
  
  出國留學前,他不知叮嚀過他們幾次,要雙親與姊妹們凡是遇到「重大事件」時,一定要找他先商量一下,千萬不可草率地答應、接受別人的請求。
  
  但,他沒想到家人的欠缺常識,竟離譜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你幹麼這麼緊張兮兮的?莫愆又不是壞人,他可是美國『魏氏集團』的少東耶!『魏氏』你聽過吧?賣家電、賣食品等等,什麼都有賣的,以前我們暍的嬰兒奶粉也是這家出的呢!人家可有錢得要命,和他們比起來,我們家那幾間連鎖珠寶店哪算富豪?根本像是擺路邊攤的!」
  
  挑起一眉。「既然是那麼偉大的人物,住在我們這『路邊攤』小戶的家幹麼?他住得慣我們家的『小』房子嗎?最重要的一點,他家財萬貫、財大氣粗,大可買間房子住,用不著住我們家吧?」
  
  「厚,你很多疑耶,濛濛!人家現在回台灣度假,是爸媽主動邀請他住下來的,又不是他來問我們可不可以給他住。別老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小心你會變成個性刻薄的討厭鬼!」
  
  岱蒙閉上嘴,決定下辯了。
  
  姊姊一面倒地替那傢伙講話,讓岱蒙不爽是事實,不過他不願感情用事。
  
  光靠片面之詞,就衝動地判斷一個人是好是壞,這對那個人不公平。至少,要討厭那傢伙,也得等自己先親眼「看過」那傢伙再說吧!
  
  經過兩個小時的車程,一回到熱鬧的新東區,便被姊姊拉進近日很流行的超高檔、比五星級飯店還豪華的某間KTV裡最頂級的包廂中。
  
  四、五十坪大的空間裡,聚集了二、三十人,熱鬧程度不亞於一間小型的卡拉OK店,也很像是場小演唱會,裡面大部分都是雙親多年的知交故友。而母親與父親正拿著麥克風,站在旋轉著水晶球的陰暗舞台上,深情對唱著。
  
  岱蒙忙著和熟人點頭寒暄的時候,安珀早已毫不遲疑地往煙霧瀰漫的沙發區一角奔過去了。
  
  「莫愆!我回來了!有沒有想我?」
  
  一手夾著煙,高額挺鼻,有點混血味道,下顎遺有性感凹溝的男子,停下與身旁朋友的閒聊,含笑地回頭,湊嘴在安珀低下來的臉頰上,禮貌地一吻。
  
  「歡迎回來。」
  
  他,就是姊姊口中的「有錢小開」嗎?
  
  年約三十(也許更年輕一點,因為穿西裝,看起來會老成幾歲),身材很是慓悍、高大--令人嫉妒。
  
  岱蒙自己才一七五,沒突破一百八是他的遺憾。
  
  陌生男人寬闊的肩膀,與他身上剪裁合身的手工訂製名牌西裝,一邊是渾然天成、一邊是人工精心雕琢,卻相得益彰地襯托出了利落、筆挺的線條,以及高雅的設計。下半身緊窄的腰臀,裹在深色細條紋西裝褲中,令筋肉發達的雙腿更顯頎長。
  
  上自修剪得平整美麗的指甲,下到光亮如新的昂貴鱷魚皮鞋,他憑借「天生的本錢」與「得宜的外在包裝」,合構出一名成功、有自信、意氣風發的魅力男性典範。
  
  撇開此人內在、來歷等等問題,光看男人的外貌,就知道他是安珀姊的「金龜婿名冊」中,最具真命天子相的一個。
  
  近水樓台先得月,爸媽是不是被安珀姊說服,打著這種如意算盤,才會邀男人住進家中呢?......不無可能。
  
  「來,我給你介紹,他就是我去法國留學的弟弟,岱蒙!」
  
  安珀俏皮地一眨眼說:「以前我們跟你提過的呀,岱蒙是我們家最叛逆也是最聰明的一個,是爹地的寶貝。以後如果你想在我家做壞事,就要小心別讓岱蒙逮到,他不像我這麼好說話,會把你送進警察局的喲!」
  
  男人邪氣地揚起唇,單眼皮的細眸,正大光明地打量著。
  
  「我知道了,以後我不會再公然溜到浴室,偷窺你姊姊洗澡,你願意放過我,不要把我送進監牢裡嗎?毛岱蒙。」
  
  「哈哈!莫愆你別鬧了,岱蒙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的,他會把你的胡扯當真的喲!」
  
  舉起雙手,表投降。「抱歉、抱歉!剛剛我是開玩笑的,請把它忘掉。重新來過好了--我是魏莫愆。常常聽你可愛的家人描述你的事,一直很期待能與你認識,很高興它終於實現了。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伸出一手。
  
  岱蒙嚴肅地鎖著眉頭。
  
  眼,是一個人的靈魂之窗,魏莫愆的靈魂之窗,他人無法一眼看穿,它既深且闇,深不可測,視線比無機質的雷射還要冰冷。
  
  這雙眼觸動了岱蒙本能的警告系統:不可輕易相信這雙眼!
  
  安珀姊說他不是壞人,但,他是好人嗎?我懷疑。
  
  「我恐怕自己沒有能耐指教一位國際財團的少東。」岱蒙故意不握手,說。
  
  男子笑瞇了眼,轉過頭。
  
  「安珀,救救我!妳弟弟他討厭我!我該做什麼才能討好他呢?」
  
  「你什麼都不用做。」搶先在姊姊說話前,岱蒙拉近兩人間的距離,壓低音量,警告地斜瞥男人一眼。「我會『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先生。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好了。」
  
  男子還給他一抹莫測高深的微笑,什麼話也沒說。
  
  「......你是誰?」
  
  「......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
  
  一段早被遺忘的記憶,在電光石火間,回到岱蒙的腦海中。
  
  他已經記不清楚當年那名自稱是惡魔的少年的長相,只記得一丁點兒兩人對話的內容,好像與「幸福」之類的字眼有關。
  
  記憶實在太模糊了,模糊到岱蒙無法肯定地說,這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或者是自己作夢夢見的。
  
  為什麼男子冰冷的笑靨,會讓自己想起這件事呢?
  
  難道......「以前,我們是不是見過?你曾經站在我家門前嗎?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
  
  魏莫愆臉色驟變,瞥看他的眼神很詭異。
  
  「果然是你吧!」
  
  「不好意思,我......對男人沒興趣耶!」以手掩口,尷尬地說。
  
  岱蒙一愕。「啊?」
  
  「其實你長得不錯,應該不乏對象。但你既是安珀的弟弟,也是毛家夫妻的寶貝,我不能......你知道吧?雖然很失禮,但我必須拒絕你的搭訕。就算你哪天跑來夜襲我,我想我也是『站』不起來的,所以請你別白費力氣了。」
  
  X的!神經病!岱蒙咬牙切齒地說:「誰對男人有興趣?!誰要夜襲你!」
  
  「可是......你一下子說要『看著』我,一下子又問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這些不都是想跟我搭訕的台詞嗎?」含笑的唇惡意地彎起。「你的熱情讓我受寵若驚,尤其你又生得這麼俊俏,可惜我從未想過要越界。」
  
  可惡......被他這麼一說,自己剛剛的話還真的很有問題。
  
  「你不要亂曲解,我沒有那種意思!」尷尬得紅了瞼。
  
  魏莫愆還在覷笑。「你不必太失望,我認識不少朋友是非常勇於越界的。他們每個人的條件都很棒,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對了,你喜歡高矮胖瘦哪一種的?」
  
  「就說了我不--」氣得頭頂生煙。
  
  安珀搶話道:「不公平!你要幫小蒙介紹帥哥的話,那怎麼不介紹給我?」
  
  很自然地執起她的手,雙唇湊到手背上一吻。「妳不是早有答案了?因為我是個心胸狹小的男人,無法與好友分享美女的陪伴。假使妳已經厭倦了我的陪伴,我會死心地介紹其它人給妳的。」
  
  聽到帥哥口中說出這種話,岱蒙懷疑有哪名女子能抗拒?安珀高興得像是漫步在雲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國中小女生。
  
  要不要提醒安珀姊呢?像這類初級的甜言蜜語,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客套話,和綜藝節目的罐頭笑聲一樣,連零點一的誠意都沒有。
  
  ......算了,他不想一回國就被家人怨恨。
  
  「岱蒙寶貝~~」
  
  一曲歌畢的毛家夫婦,終於注意到兒子已現身,興奮地叫喊著。他們一左一右地把岱蒙包圍住,給他一個緊到會斷氣的擁抱。
  
  唉,親情服務的時間到了。岱蒙在被雙親拖到親戚朋友面前炫耀之前,放不開疑心地再瞥了魏莫愆一眼,與那雙黑眼對個正著。
  
  驀地,一道森寒冷箭,射入他的心臟。
  
  雖然只是短短的兩、三秒,岱蒙發誓他在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幽冥、黑暗的世界,可是男人眨眨眼又回復成從容不迫、穩重溫恭的模樣。
  
  黑暗?幽冥?這麼抽像的東西,說出去誰也不會信吧?
  
  我是不是太過敏了,想像力太豐富?......但,萬一我的直覺沒錯呢?
  
  岱蒙暗自下定決心,要仔細地調查這個男人。
  
  不管安珀姊怎麼說,或家人如何信賴他,岱蒙就是無法漠視自己的「直覺」--
  
  這個名叫魏莫愆的傢伙,絕對大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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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瘢痕
  
  兩年沒回國,最初的幾天,免不了一陣忙亂。
  
  不只得應付父母那邊各個親朋故友的敘舊、吃飯、奔波送土產等等的交際應酬,岱蒙的「身體」也需要時間來適應台灣與歐洲截然不同的氣候、時差,以及變快的生活步調。
  
  過了一個禮拜後,岱蒙的日子才漸漸步上常軌。
  
  這段期間,他感到最不可思議的,就是親眼看見雙親與姊妹們,與魏莫愆的日常互動。他們之間簡直像是「一家人」,說說笑笑、態度自然,他住在毛家似乎成了天經地義的事。 反觀岱蒙,兩年沒回家,很多時候他比魏莫愆還更不熟習家裡的擺設,更像是借住家中的「外人」。
  
  舉例說,有一回自己找下到插頭轉換器,家裡上上下下也沒人記得放在哪兒,那傢伙卻下費吹灰之力地,一下子就點出東西放在何處,且真被他說中了。
  
  這......像話嗎?
  
  「會嗎?多一個人幫我們記東西放在哪兒,不是方便多了?」
  
  得到父親「刻意淡化」的回答,岱蒙只能苦水往肚子裡吞,暗暗抱怨:要記東西不會使用筆記、手機記事本或手提電腦啊?!
  
  一個陌生人,竟對我們家裡的事瞭如指掌、對每個人的喜好如數家珍,這並沒「什麼」?即使毛家人(除了岱蒙自己以外)的神經之粗,舉世皆知,不過粗到這種程度,根本是「沒有」神經了!
  
  前兩天吃晚餐時,岱蒙在餐桌上,還聽到魏莫愆勸母親不可挑食、要吃紅蘿蔔。當時他才知道,原來家裡的幫傭們在煮菜時,紅蘿蔔從不切絲的理由--成塊、成片,比較方便母親偷偷挑出來(媽媽咪呀!)。
  
  「母親挑食」一事,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輕度打擊,「連魏莫愆都知道,我卻不知道」的這一點,則是再起不能的致命一擊。
  
  岱蒙深切地反省自己,關心父母的程度,竟不如一個外人,同時忿忿不平地妒忌著快搶走「兒子」這角色的男人。
  
  「呵呵,傻孩子,媽是很貪心的,能多一個兒子是好事,但我可不許你擅自下台一鞠躬,把兒子的角色讓給別人呢!放心,誰也搶不走你的地位。」
  
  好吧、好吧,講什麼搶不搶的太孩子氣了。岱蒙退而求其次地,勸父母和魏莫愆保持距離,免得落人口實、惹禍上身。結果......
  
  「不行,我跟莫愆說過了,他可以在這個家住到他高興為止。你不能讓老爸做個言而無信的人吧,小蒙?」????
  
  「你爸爸說的一點都沒錯,沒有好理由就隨便提這麼沒禮貌的要求,會傷了莫愆的心,破壞彼此的友誼。況且你的姊妹們也都很喜歡他,安珀甚至還想嫁給他呢!我看你就別任性了,好好地與莫愆相處嘛!」
  
  ......他們,一如往常的天真。
  
  人家不過是帶著不同女友,上門買了幾次珠寶,又介紹了些名流貴婦來光顧罷了,他們就已經把對方當成是生死之交,一個絕對不會欺騙他們、絕對不會背叛他們的「最佳好友」,一個可以無限期借住家裡的「好哥兒們」、「好家人」。
  
  唉,從以前岱蒙就對父母的過度樂天、好客、相信朋友的「優點」很感冒。這種好處外人嘗、苦水肚裡吞的「優點」,誰希罕啊?不過他年紀小的時候,什麼也不能說,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次次地被騙、被傷害,永遠學不會多懷疑別人一點。
  
  現在可不一樣了,他或許無法阻止父母把朋友當成家人看,但,倘若這位「偽」家人想佔他們便宜、欺騙他們,或破壞這個家的祥和寧靜,岱蒙絕對會把他趕出家門--讓那傢伙知道,不是每個毛家人都愛對朋友掏心掏肺,講「我家就是你家」的那一套!
  
  深夜兩點,這座小島上的人們大半進入夢的國度,另一頭的寬闊大陸上,人們依然處於繁忙的股市交易中。
  
  魏莫愆透過網絡,直接觀看「魏氏集團」於華爾街的實時盤況。上面顯現出一如他當初預料的結果,但他的表情凝重,未見半分喜悅。
  
  「......二世遞出辭呈的消息一出,開盤不到三十分鐘即掛跌停。就算老先生投進不少資金購入,企圖緩解頹勢,但市場信心不足,他有再大能耐也無力回天。照這趨勢看,「魏氏」的股價要回穩還要一段時間呢!哎,這些地方用不著我雞婆的分析,你比我清楚得多了,二世。」
  
  拜網絡電話與視訊科技日益發達之賜,與他對談的男人,無論是影像或聲音,都清晰地在屏幕中呈現。很難想像,他們彼此之間,隔著浩瀚的太平洋。
  
  「吶,下一步你計劃怎麼辦?是要我幫你賣掉手中的持股,火上加油地讓老先生更加急得跳腳,或是......?」
  
  「不。照老規矩,每跌一塊錢就幫我加碼。開始回漲就可以停手了。」
  
  「OK,我瞭。」男人操作著計算機。「......張數部分,老規矩,由我全權作主?你不想太張揚吧?」
  
  「怎樣才叫張揚?每買張股票,就要敲鑼打鼓地告知社會大眾嗎?有這種人,我倒很想會會他。」
  
  格格笑著。「二世,你不要一直留在那小島上,舊金山社交圈少了你這號人物,剩下的不是些笨蛋就是些低能兒,沒半個能跟上我的思考速度,害我一點樂趣都沒有。」
  
  「既然......」挑起傲眉,魏莫愆慢條斯理地開口,壞心眼地說:「你說那裡只剩些呆子與笨蛋,我回去做什麼呢?」
  
  唔!男人一時語塞,搔搔腦袋,苦笑。
  
  「這都是二世的錯啦!你不時時來刺激一下我的大腦皮質,安逸日子過久了,我又忘記和二世講話,一有輕忽大意,馬上會被您逮到語病。以後我變成白癡,沒人能幫你買賣股票,到時候看你怎麼辦!」
  
  淡淡地說:「到時候......雖然有些不方便,我也不得不屈就那些你以前提過的,胸部比腦子大的金髮小妞們,讓她們提供我『賞心悅目』的服務了。」
  
  男人一咋舌。「哈!那些金髮小妞的操作要是有了個閃失,讓你被冠上內線交易的罪名,被關進看守所裡面,可別怪我沒先警告過你!等你出來之後,我再問你裡頭那些刺青老兄有多『賞心悅目』!」
  
  此時,魏莫愆瞥見書房門口的一抹動靜,主動結束對話說:「前面提的張數交給你,記得分得散一點。我這邊有客人了,不多聊。」
  
  「客人?誰?美女的話要讓我--」
  
  咻地關掉視訊,魏莫愆抬起頭看向門邊,坦蕩微笑道:「晚安,毛『大公子』,你還沒睡啊?」
  
  本來都已經閃人了,這句話使得毛岱蒙又折返,回到書房內。
  
  「......無意打擾。我不知道是你,我以為是我的父親,探頭來打個招呼而已。你不必為我中斷手邊的工作。」
  
  岱蒙真的只是起床喝口水,他可不想讓姓魏的誤會,以為自己「偷偷摸摸」地監視著他--即使岱蒙有意要監視他,也會「正大光明」地監視給他看。
  
  「沒關係,『工作』已經結束了,你我可以乘機好好地培養一下『友誼』。你知道的,大家住在同一屋簷底下,日後碰面的機會還很多,總不能一直這樣劍拔弩張。」
  
  岱蒙暗自咋了咋舌。
  
  莫愆黑眼爍動,促狹地瞇彎了眼。「你臉上這麼露骨的『不情願』,令人好生難過。剛剛我還以為有人想要『夜襲』我,結果我好像錯得很離譜呢!」
  
  豈止離譜!用「妄想」誣蠛了人家的「清白」,該怎麼賠?!
  
  「天下的笑話這麼多,你就想不出點別出心裁的玩笑,非得用這麼膚淺老套的冷笑話,一次次地凸顯自己多麼欠缺幽默感嗎?我很同情你的困擾,但我幫不了你!」沒好氣地叱道。
  
  「好凶悍的小黑羊,你真的是毛家人?」話中帶刺地揶揄。
  
  岱蒙一向靠美妙的「六字真言」,來維持心裡的平和。
  
  「我是凶悍、我是只黑羊,那--算是什麼呢?和一群白白胖胖、肥肥嫩嫩的天真綿羊交朋友,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愛好和平、宅心仁厚、素食主義者的大黑狼。你不覺得這聽來很假,違反天性?」
  
  「所以天生『好蛋』的黑羊,不想和天生『壞蛋』的黑狼交個朋友?你這算種族歧視吧?狼不見得天生想生為一匹狼,牠就不能吃素嗎?」有趣地掀起一邊唇角。
  
  霹靂無敵好用的「六字真言」再度發揮作用。「對,我就是不喜歡和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打交道!」
  
  「陌生人?你懷疑我的身份嗎?好吧,你要看我的護照,或是要我準備一份簡介?不然我送你機票,讓你飛到舊金山的老家,調查一下我是不是真的魏、莫、愆好了。」
  
  「多謝。但,在我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已經先GOO過你的資料了。雖然你的照片不多,還是讓我找到了幾張。我知道你是如假包換的『魏氏』少東,但那又如何?我還是不認識你。我不懂,為何你來我家住?你有什麼目的?」
  
  魏莫愆故作可愛狀地歪歪頭。
  
  「我不懂,為什麼我非有目的不可?我喜歡你的家人,他們親切、熱情,非常幽默有活力。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的感覺,能令我放鬆,所以接受你父母的邀請,每當我回台灣度假時,就在這個家裡住下。難道,這會很奇怪嗎?」
  
  要比「裝可愛」,是嗎?岱蒙相信自己的本事不會輸給他。拉開上揚的唇角兩端,以草莓族的白目口吻說:「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你不是也有自己的家人,怎麼不去和你的家人一起放鬆呢?」
  
  魏莫愆沉默了片刻,苦笑。
  
  「你這一箭很深呢!我的家人嘛......我的雙親十幾年前已經辭世,天涯孤獨的我,只好去美國投靠外祖父。他老人家非常討厭我父親,他讓我待在他身邊的條件,就是捨棄父親的姓氏,改姓魏。因為這樣,我留在魏家卻從來不曾快樂,更不可能放鬆。我心中有很深的罪惡感,因為我背叛了父親,才能留在那兒。我父親若地下有知,也一定在怨恨著我吧?
  
  「--這個答案,能使你解除對我的懷疑了嗎?我真的只是想在你們這個家中,尋求一點家庭溫暖罷了。」
  
  岱蒙不置可否地瞅著他,禮尚往來地認真回答說:「該不該解除,我不知道。你我才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而你看起來又聰明到能編出一套欺騙世人、騙死人不償命的美麗謊言。」
  
  魏莫愆歎息了一聲。「為什麼你這麼戒備?你還有其它懷疑我的理由嗎?」
  
  「任何我不熟的人,我都會戒備。你難道不是嗎?」
  
  「......所以,我不是例外?每個人都得先和你『混熟』了,才能做朋友?」
  
  「我不交朋友。」岱蒙冷道。
  
  魏莫愆停頓了下,黑眸質疑地瞄著他。
  
  於是他再說一次。「我不需要朋友。」
  
  魏莫愆發難道:「為什麼?每個人都需要朋友在身邊的。你一定有一、兩個朋友吧?在學校、在工作的地方,大家一起出去混一混的『朋友』啊!」
  
  打開天窗說亮話。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不需要。因此,你不必想辦法和我『交好』。你不妄想對我姊姊『始亂終棄』,不對我父母『謀財害命』,我便願意暫時忍受你待在這屋子裡。記住,這是暫時的,我無法認同你無限期地住在這個家裡。可以的話,還是請你另外找間房子住。你可以常常來訪,這我不會阻止你。」
  
  一講完,毛岱蒙悍然地掉頭離開。
  
  「好一個凶悍的黑羊小於。」
  
  四周回歸寧靜,獨處的男人喃喃自語著。「只差那麼一點就可大功告成的說......希望不會受這小子影響而重返原點,逼得我重新擬定策略才好。」
  
  這十多年來,自己一直學習如何把阻力化為助力,或許就是為今天所做的準備。他喜歡挑戰,亦喜歡鬥智,況且擊敗一名難纏的對手而得來的勝利果實,是嘗過即成癮的甜美滋味。
  
  魏莫愆笑覷著空蕩蕩的書房門口。來吧......
  
  你能查出多少關於我這頭黑狼的底細?你能看穿多少我的企圖?你能阻擋我的計劃到什麼程度?
  
  毛家小黑羊,我會擦亮眼,屏息以待。
  
  不過......有一個令人無法不擔憂的,也是魏莫愆再怎麼厲害也無能為力去扭轉的致命傷--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十一年前的我。
  
  你的記憶力倒是挺好的,毛岱蒙。
  
  老天爺若有好生之德,最好別讓毛岱蒙再想起他們初次相遇時的點點滴滴,否則,魏莫愆不願意但也不得不想個辦法......封住他的口!
  
  毛家、毛宅、毛邸、毛公館。無論以什麼名字稱呼它,也美化不了這棟年過二十的老房子,風華已逝的事實。
  
  二十年前,當它剛被興建起來的年代,這樣一棟坐落在俗稱台北後花園的陽明山山腳下,又是三層樓、獨門獨戶的新穎洋房,被稱之為「豪宅」也不為過。
  
  可是近幾年來,台北房市吹起了奢華風。許多強調擁有頂級建材、欣賞價值千萬美景的陽台,又能與各界名人比鄰而居的新豪宅建案,爭先恐後地推出。對中介商而言,這棟老房子已經不配稱之為炙手可熱的「豪宅」,而是豪宅的過去式。
  
  但,世界上有許多房子的價值,是無法以眼睛衡量的。
  
  靠在毛家奔馳休旅車車門旁,男人邊把玩著手中的車鑰匙,還仰頭望著經多年風吹日曬而顯得老舊褪色的磚紅外牆。
  
  誰也沒注意到他眼中,纏繞著對這棟房子又愛、又恨的強烈情感漩渦。
  
  「時間到了!」
  
  驀地,坐在車內吹冷氣的安珀,搖下車窗說:「莫愆~~拜託你上去,把我們家的頑固分子扛下來嘍!」
  
  由於毛岱蒙自始至終不肯「親切」地接納魏莫愆,因此,擔心「冷酷的叛逆兒子」會把「無家可歸的好友」趕出家門的毛家男主人,提議這個週末到北海岸租艘遊艇,來趟海上一日游。
  
  引述毛家男主人的說法--「在無依無靠的大海上,大家同在一艘船上生死與共,這份羈絆會讓彼此的情感進步神速。」
  
  聽來很有說服力的一番話,魏莫愆沒有理由拒絕這份好意。
  
  「不再多等一會兒嗎?」
  
  「我想那個愛唱反調的壞小子,如果沒有人上去押他下來,是不可能會--」安珀突然圓睜大眼。「媽呀!出現海市蜃樓了嗎?」
  
  魏莫愆回眸一瞥,主角登場。
  
  「妳那一臉看到鬼的樣子是什麼意思?我下來了,妳很不滿嗎?我隨時可以回去!」走向他們,姍姍來遲的男子,微鼓雙頰說。
  
  安珀吐舌。「『下滿』是沒有,『不敢相信』倒是有一堆。」
  
  毛岱蒙戴著頂棒球帽,好壓住長及肩膀、亂中有序的時髦紅棕髮。黑白條紋T、雙手插在及膝的五分綠卡其的褲袋內,搭出了屌+不遜的感覺。七分不像學成歸國的珠寶設計師,三分倒似滿口RAP、HIPHOP的飆舞尬車一族。
  
  身上配戴的銀煉、粗獷的銀戒環,更是在他貓形大眼與薄薄菱唇構成的甜心繫男孩外貌中,增添了野性元素。
  
  嗆完了姊姊,岱蒙旋即瞪向一直在用「眼睛」洗遍他全身的男人。「還有--你看什麼看,欠揍的傢伙!」
  
  魏莫愆仍是笑笑地說:「你是故意做壞男孩的打扮嗎?和平常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很新鮮。」
  
  他猜對了,岱蒙是故意的。
  
  雙親喜歡他走文靜、秀氣風的青年路線,說什麼「這樣比較適合小蒙~~」,過去他覺得打扮成怎樣都無所謂啦,但今天他偏要背道而馳,穿成街頭少年風。
  
  你們在打什麼如意算盤我都知道!
  
  不要以為我會乖乖地任你們擺佈,我和你們出遊是一回事,要我和那傢伙「做朋友」?沒這個可能!
  
  這身叛逆的裝扮,就是岱蒙無言的強烈主張。
  
  誰叫老媽硬是以「你不陪爸媽出遊,就是不孝子」的話,來要挾他就範。他不以這個方式,出一口小小的氣,實在下甘心。
  
  瞄瞄他捉在手上的車鑰,豎眉。「為什麼由你開車?」
  
  「你爸媽希望我們兩個年輕人能盡快『拉近』彼此的距離,所以他們讓我開車,叫你坐在駕駛座旁,沿途我們倆就可以好好地聊了。」
  
  無語問蒼天地搖搖頭,岱蒙給他冷冷一瞥。
  
  「你不覺得這樣的安排很可笑嗎?又不是在相親,我有必要看你順眼嗎?你也很奇怪,堂堂『魏氏』少東,為什麼要任由我家人指使?好像現在,你臉上在笑,心裡應該很賭爛,暗罵著六宇真言吧?」
  
  魏莫愆一笑。「六字真言?你是說『崦嘛呢叭嘧畔』嗎?」
  
  「不,是『去你X的放屁』!」
  
  「哈哈哈......」魏莫愆揩去眼角的水。「不妙。我喜歡上你的尖牙利齒了,希望這不會上癮才好。」
  
  「你還要廢話多久?上車!」
  
  岱蒙氣鼓鼓的,率先坐進車內,不很情願地加入這趟北海岸一日游旅程。
  
  莫愆打開車門,隨著岱蒙的身後上車、發動引擎。
  
  萬事皆備,只欠東風。他朝不肯正眼瞧他的毛岱蒙燦爛一笑,說:「天晴霽朗,看樣子今天是個出遊再好不過的日子。希望我們的友誼之路,也能和天空一樣,雲散日開,好嗎?」
  
  岱蒙掉開臉,默默地抿緊唇。
  
  朵朵閒雲坐鎮藍天一隅。
  
  美麗的海鷗在老式的船帆上方盤旋。
  
  離開港口,來到外海上之後,他們關掉了引擎,讓船靠著最原始的風力徐徐地在藍色的大洋上航行著,煞是愜意。
  
  父親輿魏莫愆負責掌舵,待在駕駛室內。
  
  熱愛珊瑚礁的母親綁上安全繩索,拉著最小的妹妹緋若,兩人一起跳下水去浮潛了。
  
  安珀為了追求一身完美的古銅肌膚,一個人在後甲板做裸身日光浴。不消說,那裡被宣告為男士們的禁地,誰都不許跨越雷池一步。
  
  一個人獨留在前甲板的岱蒙,寧可拿著根釣竿,倣傚姜太公,坐著等笨魚自己上鉤,也不想窩在駕駛室內,和魏莫愆碰頭。
  
  「手氣如何?有釣到任何好東西嗎?」
  
  低柔的男聲聞入岱蒙的耳中,一如男人的身影硬生生地站在他的身前,阻斷灑在他身上的陽光般--超級礙眼的。
  
  「走開。」
  
  「你看來很需要人傾聽一下你的煩惱,我的耳朵可以借你。」
  
  「你把光線還給我就行了!」岱蒙抬起眼瞪他,希望能把他瞪跑。
  
  怎知男人的臉皮比岱蒙所想的來得更厚、更難穿透。對岱蒙的「白眼」視若無睹,魏莫愆在他身畔的小椅凳上坐了下來,取走岱蒙手中被冷落遺忘的釣竿。
  
  「你什麼時候想講,就講。我就坐在這兒幫你釣魚,你不用招呼我了。」
  
  這傢伙!
  
  好,鬥不過你,我離開總行了吧?!
  
  岱蒙一起身,坐在小凳子上的男人,冷不防地開口。「殺人犯。」
  
  一愣。「你......說什麼?」
  
  男人兩眼黏在海面上,專注地觀察著魚兒的動靜。
  
  「魏莫愆!你別裝傻,剛剛你說了什麼?有種你再講一次!」撲上前去,揪住男人的衣襟,逼他面對自己。
  
  「我做了點調查。」
  
  「什麼調查?你去調查了些什麼?」心涼了半截。
  
  男人望進他寫滿恐懼、寫滿憤怒的眼底。「我想知道你為何......這麼討厭『外人』,非把自己封閉起來,堅持你不需要朋友,所以我做了點小調查。」
  
  「哈!然後你自以為找到答案了,對不對?」
  
  「除了那個事故,我想不出其它會讓你害怕『朋友』的理由。不,你不是害怕交朋友,你是害怕自己會傷害到人,也不想再被傷害,因此才會對『外人』這麼反感。」
  
  「見鬼!才不是!」假使岱蒙之前還沒有「討厭」這傢伙,現在這傢伙也成功地讓岱蒙討厭到底了。
  
  「那是個意外,你不該讓它綁住你。」
  
  「閉嘴!我不想講這件事! 」
  
  岱蒙踹飛小凳子,威嚇地瞪男人一眼。假使可以,他真想離開這裡!可是在這艘小遊艇上,他能躲到哪裡去?沒有地方可以躲!
  
  「你在國小三年級的時候,被一名同校五年級的學生盯上,對方時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攔下你,並與校外的中輟生連手向你勒索財物,你不交的話,不是挨打、就是遭受惡作劇。因此,那段時間你經常是赤著腳、渾身是傷地回到家中。」
  
  不要說了!不要讓他再想起那段日子!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們欺負你的期間至少有半年,學校方面或你爸媽居然都沒有人注意到你的種種異常現象,讓你一直活在暴力陰影下,承受著一個九歲小孩所無法承受的壓力。相信那段日子你一定過得十分痛苦、恐懼吧? 」
  
  並不是爸媽的錯,是自己想盡一切辦法要隱瞞的。甚至老師察覺了,他也不肯讓老師去告訴爸媽。全部,都是岱蒙自己的錯。他以為自己能戰勝那些壞小孩,不肯承認自己軟弱無能。
  
  可是,這傢伙又懂些什麼?這傢伙當時有參與到他的人生嗎?認識當年的他嗎?憑什麼以「我能瞭解」的口氣來講述這件事呢?去你X的放屁!
  
  「凡事都有個極限。就像是一顆氣球,ι不斷不斷地被灌進氣體,壓力在累積,結局很自然的--它會爆炸。」
  
  「不要再講了!你再多講一個字,我發誓我會痛扁你一頓!」岱蒙下唇哆嗦,渾身開始顫抖。
  
  「三年級下學期的最後一天,只要上完課回家,等著你的是快樂的暑假。可是,那些壞孩子並不放過你,他們在你離開校門後,帶你到附近的堤防,和往常一樣地勒索財物。先是恐嚇,接著你挨揍,你試圖還手反抗、逃跑,他們在後面追趕。意外發生得很突然,其中一個壞孩子捉到你,你反射地用力推他,沒發現你們已經跑到橋上,結果你突如其來的一推,讓那孩子翻過護欄,跌到橋下。」
  
  一如惡夢般的晝面,正蜂擁而上,重回他的腦海......
  
  血,不斷的流出來。
  
  四肢扭曲,彷彿是被摔壞的娃娃。
  
  過去凶狠地瞪人的眼睛,空茫無神。
  
  過去使勁地痛扁人、痛踹人的高大身軀,一動也不動。
  
  過去連綿不斷地粗口罵人、侮辱人、叫囂著恐嚇言詞的嘴巴,呆滯歪斜地敞開。
  
  他,死了嗎?
  
  我,成了殺人犯?
  
  --不!
  
  ......為什麼就是不放過他?少多管閒事,懂不懂?他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不行嗎?他高興做一匹天涯我獨行的狼,有罪嗎?沒有朋友,遺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沒有朋友,早晚會習慣了孤單,對寂寞感到麻痺,可以活得更自由。
  
  這、有、什、麼、不、好?
  
  「名叫鹵蛋的男孩受了重傷,差點喪命......你差點殺了他。」
  
  岱蒙邊怒吼著「我沒有!」,邊撲了過去,憤怒的一拳跟著招呼到魏莫愆的瞼上,將男人打倒在地上,他胡亂地在空氣中揮動著拳頭,憤怒地大吼大叫。
  
  腦袋一片空白,他只想阻止這傢伙繼續踏進自己的內心世界。
  
  他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他,他曾犯了什麼罪。
  
  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他害一個人得終生跛腿,他奪走了一個人的未來!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哈、哈、哈哈......好痛......胸口......好痛......呼吸不過來......
  
  「毛岱蒙,你還好吧?」
  
  「我、我......不......我......」糟透了!空氣在哪裡?為什麼舌頭不聽使喚?為什麼連講句話都不能清楚地講?該死、該死的!
  
  濛濛水霧遮蔽了他的視線,他無力制止自己的淚水往下流。
  
  「不要緊,聽我的,你得先放鬆自己。」
  
  男人摟住了他的肩膀,給他一個沒有強制力的擁抱。起初,岱蒙還想抗拒而掙扎了兩下,可是人體的溫暖與力量,吸引了他脆弱的靈魂,他不再抵抗這份溫柔關懷。
  
  「 這兒吐氣,再慢慢吸進去。」
  
  男人找到一個塑料袋,將它遞給岱蒙,指導他該如何讓自己換氣過度的心臟恢復平穩。慢慢地,他在男人懷中,恢復了正常呼吸。
  
  「......我已經沒事了。」低垂著頭,尷尬地離開男人的臂彎,想起之前的失態,岱蒙一時之間無法再擺出強悍姿態。
  
  「你不必謝我,畢竟你會這樣,一部分原因在我。」男人的黑眸閃爍著揶揄的光芒。
  
  沒錯!悻幸地一瞥。「我有說要『謝謝』你嗎?」
  
  「你如果是女的,我絕對會要你給我一個吻,來還這個債。」
  
  岱蒙瞇起眼,哈?
  
  衝著這句話,岱蒙轉頭,扣住魏莫愆的兩耳,把雙唇湊上去--
  
  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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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摯友
  
  為什麼,毛岱蒙不生為女兒身呢?
  
  否則,即使莫愆是抱定終生不婚的單身主義者,他亦會認真地考慮娶岱蒙為妻的可能性。享受一箭雙鵰--得到毛岱蒙的同時,亦能順理成章地成為這間房子的男主人--的快感。
  
  可惜啊可惜......
  
  可惜了你的伶牙俐齒,可惜了你令人激賞的耿直個性,以及你出乎意料甜蜜柔軟的小嘴。
  
  你像個驚奇跳箱,總能不停地給予人新鮮感,太精彩、太有趣了。
  
  雖然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和父母不同,不會輕易相信他人、不天真、不會上當,但很不幸地,你卻遺傳了毛家的致命缺點之一--天生容易吃虧的個性。一句口頭隨便說說、沒意義的玩笑話,也能讓你衝動地「賤送」寶貴的吻。
  
  好一個可愛的傻瓜。
  
  但,或許對你而言,身為男人是你唯一的幸運。這一點,使你得以逃離我這惡魔的毒手。
  
  莫愆遺憾地暗付:想必毛岱蒙前輩子燒了不少好香。
  
  一吻結束後。
  
  「別誤會,這不是我喜歡上你或我對男人有意思,我只是死也不想欠你人情債。」舔舔濕熱唇,岱蒙率先澄清自己的舉動目的何在。
  
  聞言,魏莫愆吊高一眉,取笑的眼瞅著他。
  
  「你太客氣了,毛大公子。」
  
  黑眼細了細,口氣謙虛,唇邊卻噙著促狹的笑意。「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已經證明了自己有債必還,是個優良的欠債者,所以歡迎你隨時再借。站在朋友的立場,我還可以少收你一點利息喔!」
  
  「絕對,不會有下一次!」哈!一次就夠受了,除非我瘋了,才會有下次!岱蒙快言快語地反駁,甚至快到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說實話,他一吻上魏莫愆的雙唇,心頭已經忍不住懊惱了。
  
  氣自己小孩子心性,禁不起姓魏的激上一句。
  
  氣魏某人豐富老練的經驗,使他能面不改色地在被自己--同為男人的傢伙--強吻的情況下,還行有餘力地享受這一吻,並不費吹灰之力地搶走主動權。
  
  至於,另外,最後的、岱蒙死也不想再提的懊惱......咬咬牙,下定決心要把它忘掉,但岱蒙越想忘掉它,它似乎越是不肯消失。
  
  維持惡棍笑容不變。「為什麼不會再有下次呢?是否你覺得被我吻到腿軟很丟臉?或是......呵呵,行動的時候很大膽,承擔後果卻很膽小,說出去會讓人笑話喔!」
  
  對啦,真歹勢,本人就是個笑話啦!
  
  內心自暴自棄地獨白著,窘迫霞暈佈滿白皙俊秀的臉龐,黑眼逃避到角落,完全不想和他接觸。
  
  逞強地硬擺著冷漠的表情,起身說:「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失陪了。」
  
  「去哪裡?」
  
  呿!閃邊站,輪不到你管!
  
  岱蒙擺動著僵硬的四肢,盡全力往樓梯走。他記得下層艙房內有盥洗......
  
  「對了,麻煩你去做『壞事』的時候,別把廁所裡的衛生紙都用光了,留一點給我們用吧,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男人曖昧地在岱蒙身後喊道。
  
  被發現了?!
  
  男人早看穿了此時此刻岱蒙的「不可告人狀態」,以及岱蒙要去做什麼!
  
  ......好......好想殺人!
  
  邊在內心咒殺魏莫愆這個令人髮指的惡棍,邊懷疑自己的血管會不會燙穿了臉皮,岱蒙頭也不回地,「全速」飛走下樓,直往廁所。
  
  一扳開門把,咻地進去、砰地關上,然後坐在馬桶上,掩面怒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笨得自尋死路?天殺的,你蠢斃了!毛岱蒙!這下可好了,太好了,你一輩子都會被那傢伙嘲笑,他一定會嘲笑你被他吻過之後就亢奮勃起,像個性飢渴的蕩婦,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知道嗎?」
  
  沮喪地壓著不安分的雙腿間。
  
  該死的!誰說要出海遊玩的?害他現在想跑都沒地方跑,如果不跳海游回台灣本島,就非得再回去面對那傢伙不可1
  
  萬一、不幸,那傢伙大嘴巴地說了出去......他......真的不想活了!
  
  三小時後,毛家
  
  「喂,阿濛濛,太陽都要下山,天都黑了,你要在裡面待到什麼時候啊?就算是拉肚子,也該拉光了吧?你打算連內臟都拉出來不成?」
  
  「你們先回去。我結束了,會自己想辦法回去的。」悶聲道。
  
  「......好吧。」不信你不出來!安珀一瞇眼,雙手插腰指揮道:「媽,打一一九!告訴他們,我們家大少爺被船上的馬桶綁架了,出不來!爸,去拿滅火器,我們一起把門撬開!」
  
  喀嚓!廁所門緩慢開啟,面如槁木的毛岱蒙,抿著不悅的唇走出來。
  
  毛家雙親立刻關心地上前「噓寒問暖」,直嚷著要叫救護車。他們擔心寶貝兒子「病況」嚴重,卻因為不想上醫院而躲在廁所。他們不曉得,岱蒙的身體好得很,真正病入膏肓的是他的自尊。
  
  再三向父母保證自己沒事,一點問題都沒有之後,岱蒙畏怯地把目光移向艙門處,一吋吋地從男人光亮的皮鞋,緩慢拉高視線。
  
  姓魏的肯定正掛著幸災樂禍的笑容,等著看熱鬧吧?
  
  「既然岱蒙說他沒事,毛叔、毛嬸,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們就相信他吧。」
  
  想不到男人神色自若,彷彿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還淡淡地幫腔。
  
  岱蒙驚訝之餘,也有些不好意思,思想齷齪的......也許是他自己?
  
  「嗯,莫愆說的有道理。」
  
  他的一句話發揮了效果,雙親不再逼岱蒙上醫院。「不過,寶貝,要是回家的路上,你有任何的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們,不可以怕上醫院喔!」
  
  岱蒙不得不對天發誓,來換取他們的信任。等大家陸續攀上階梯離開船艙後,殿後的魏莫愆走到他身畔,丟下一句話--
  
  「之前的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岱蒙挑起一眉。「......我說,你是不是打著如意算盤,認為幫我保守了秘密,我就會把你當朋友?」
  
  如果我說『是的』,你會因為我太耍心機而疏遠我嗎?」
  
  黑白分明的美眸,瞟了他一眼。「不會。」
  
  當魏莫愆臉頰上漾出笑意時,岱蒙又補上一句--
  
  「我們從沒有『親近』過,何來疏遠之說呢?」
  
  先是一愣,緊跟著,魏莫愆的朗笑聲縈繞整座船艙。
  
  同樣的深夜時分,同樣的越洋視訊會議,不一樣的只有他掛在唇畔的笑。
  
  「你看起來很愉快。」挑眉。
  
  「因為我過得很愉快。今天我與毛家人搭乘遊艇到北海岸一遊。」回笑。
  
  網絡彼端的金邊眼鏡男,不滿地抱怨著。「這真是不公平!我為了你忙得焦頭爛額,你卻在那個島上過逍遙日子?二世,你太過分了!難道你沒有中國人傳統的『有福同享』美德嗎?你應該邀我一起去度假的!」
  
  「放棄吧,我不會邀請你的。你注定得一輩子待在那個小房間,忙著替我賺錢。」
  
  「噢耶~~這是我在作夢嗎?你這句話比天籟更動聽,讓我樂瘋了!快快快,再說多一點,說你有多需要我?二世!你保證會永遠『需要』我嗎?」
  
  「進入主題吧。」這人瘋起來是沒完沒了的。
  
  「好啦、好啦!讓我看看......嗯......噢,你手下的幾個愛將,這幾天一個接著一個提出辭呈了,包括生技開發部的總監、財務總監,德州廠、墨西哥廠的廠長等等。假使魏老爺沒辦法成功地挽留下這幾個核心幹部,『魏氏』的營運恐怕會發生很大的問題。」
  
  頓了頓,吹了聲口哨。「順道一提,某些小報八卦傳聞著,說是你故意惡整魏老爺,有計劃地命他們一起請辭的,把你講述成像是什麼惡毒的賤人似的。」
  
  莫愆滿不在乎地一笑,反正嘴長在別人臉上,你無法把它縫起來,而且八卦裡,不全然是空穴來風。
  
  兩年前接掌『魏氏集團'的『兵符'之後,莫愆便馬不停蹄地進行換血的動作。他親自挑選,挖角到的人才,全是講究紀律、控制狂的爺爺無法忍受的那類人。
  
  他們痛恨受限制,喜歡自由自在的工作方式。
  
  當初莫愆開給他們的挖角條件中,最吸引他們的主因,便是應允他們,只要在限定的時間前做出成果,他絕不過問他們過程。甚至,想要幾點上班、要在哪裡上班,都隨他們作主。表現優秀者,還可獲得特別拔擢。
  
  但,一旦莫愆離開那間公司,遊戲的規矩將被推翻。以爺爺喜歡一成不變的個性來推測,只有一個可能--一切重回過去,再沒有自由工時、越級陞遷。
  
  那些人不願意再在老總裁手下工作,並不使人意外。
  
  淡淡地說:「或許我與爺爺的決裂是導火線,引燃了他們的離職念頭,但良禽擇木而棲,這些下屬都不是三歲小孩子了,用不著我說什麼,他們自會判斷『魏氏集團』能否提供他們最好的發展。」
  
  「同感。話說,接下來的幾周是關鍵。核心幹部的動向,會成為許多人要不要出脫手中股票的依據。明知如此,你的打算還是不變嗎?」
  
  「沒錯。你繼續低價買進『魏氏』的股票,我繼續在這兒度假。」一笑。
  
  「嘖,真過分吶!不該交你這個損友的。」口氣一轉,隔著屏幕,男子豎起拇指認真地說:「別擔心,老總裁不用多久便會清醒過來的。如今的『魏氏集團』少了你掌舵後,可說是搖搖欲墜,況且市場也會告訴他,這個殘酷的事實。你很快就可以回到集團的核心了,相信我。」
  
  這點並不列在莫愆的憂心項目中,即使永遠無法回「魏氏」......他也不在乎。
  
  會議結束,各自斷線後,莫愆伸手合上筆電。
  
  「我泡了咖啡,要喝嗎?」不知幾時站在門邊的毛岱蒙,左右各握著一個咖啡杯,出聲道。
  
  「好啊,謝謝。」訝異地眨眨眼,愉快的笑容再度重回唇邊。「你真會嚇唬我,幸好我沒在做『壞事』,不然就被你捉包了。」
  
  他面無表情地走近他,放下其中一個杯子,默默地返身又要離開。
  
  莫愆願意以全部的身家財產賭注,咖啡只是個借口,毛岱蒙是為了別的事來找他!不然,誰會半夜兩點不睡覺,泡了兩杯咖啡,來找一個你不信任的陌生人?可是......再一次地,矜持心在最後一刻拉住了他的腳步。
  
  沒關係,莫愆很大方,樂意替他踏出最後一步。
  
  一個人喝咖啡很殺風景,你都特地泡兩杯了,不想坐下來陪我聊聊嗎?」
  
  岱蒙在門旁停住。「......今天你怎麼不問?」
  
  「問什麼?」
  
  「我是不是來夜襲你的!」回頭,惱怒。
  
  「你是嗎?」微笑。
  
  四目短暫交鋒。岱蒙發誓,只要男人眼中出現萬萬分之一嬉鬧的意涵,他會立刻離開這兒。不過,魏莫愆很沈得住氣,不催不求,耐心地等。直到岱蒙做個深呼吸,走回書桌前,坐在單人扶手椅上。
  
  「對,我就是來夜襲的。拜某人之賜,害我睡不著。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想再提到『那件意外』......」
  
  為什麼呢?為什麼魏莫愆妄自將傷痕上的硬痂掀起,暴露了自己最不想被別人發現的痛處?逼岱蒙不得不面對現實之後,他反而清醒了。
  
  過去的他一直認為再去碰觸那件事,自己的生活將會再度毀滅。但事實上,就算岱蒙揭開記憶的面紗,提起過去,世界末日並不會跟著降臨。
  
  瞥一瞥保持緘默、喝著咖啡的男人,再拉回眸望著自己手中的那杯咖啡。杯中濃稠混濁的色澤,好似多年來他渾沌不清的心情。
  
  說出來之後,自己可否獲得一點救贖?他不知道,但他希望可以。
  
  「你的那句『殺人犯』,像是一記當頭棒喝,打得我五臟六腑部凍結了。也許,我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吧。」
  
  岱蒙帶著點遲疑,緩緩地訴說起這些年來糾葛在內心的矛盾。
  
  許多年過去了,他不肯去碰的傷口,這回他不再逃避。他要親手擠出腐臭的膿,不然一部分的他將永遠困在「九歲」的那一年。
  
  「......即使我不是真的想殺他,他終究是被我傷害了,這是鐵錚錚的事實。縱使全世界的人願意原諒我,法律也看在年幼的分上,不追究我的過失,但我卻不能輕易地原諒自己。我不能隨便忘記自己做了什麼,否則......我怕我會走上『邊緣人』的道路,再無法回到常軌。」
  
  「我甚至希望當初他們奪走我的一些東西,來作為我奪走了鹵蛋未來的懲罰。那麼,我可能不必痛苦到今天,後悔到現在,心裡總覺得我尚未贖罪,無法釋懷。我寧可聽大家臭罵我是『殺人犯』,也好過他們說我是『無辜』的。他們不懂,其實我一點都不無辜,我有罪。」
  
  魏莫愆是個很稱職的『聆聽者',他一語不發地聽到最後,蹙起了眉。「難道......那不是單純的意外?」
  
  岱蒙咬住下唇,接下來的話,他需要凝聚勇氣才能說出口。
  
  突然,男人站起身,伸個懶腰,口氣平和地說:「你都說完了吧?已經很晚......或者該說天都快亮了,我想去休息一下,你也快回去睡吧。」
  
  「咦?可是......」
  
  「晚安。」橫越過他,男人隨便揮了下手後,大步離開。
  
  岱蒙錯愕地張大眼,無預警地被潑了一頭冷水。怎麼......這樣?自己還有別的話要說啊!他正想告訴魏莫愆一件他從未告訴過別人的秘密,為什麼魏莫愆忽然間不願意聽下去了?
  
  哼,也對,這傢伙沒義務接收我心中的垃圾。我們......
  
  「......又不算是朋友。」
  
  岱蒙反覆在口中咀嚼著『不算朋友'這四字,味道苦澀得連視線都模糊了。
  
  毛家和樂融融的餐桌上,卻有一個角落顯得很冷清。
  
  「這兩天怎麼都不見莫愆的人影?他在忙什麼啊?」盛好飯,擱在老公面前,順便好奇地問著。
  
  毛冬山聳聳肩。「詳情我也不清楚,他只說要去追查一位朋友......還是老同學的下落。」
  
  「真的嗎?該不會是阿濛濛老是擺臉色給人家看,害得他不好意思再繼續住我們家,去外頭另覓新居了吧?」
  
  懷疑這是好意搪塞的借口,毛安珀丟了個責備眼神給弟弟。
  
  「咦?莫愆大哥哥要搬走嗎?不要啦,這樣子我要找誰解題才好?人家今年的基測成績,全得靠他耶!」
  
  毛緋若心驚地抬起沾著飯粒的小臉,向哥哥抗議。
  
  「還說呢!老爸花了多少錢租那艘遊艇你們誰曉得?老子不是心疼錢,可是花了錢卻不能讓你們年輕人多瞭解彼此、好好相處,著實令人傷心啊!」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毛冬山對於兒子的不友善、不親切,搖頭歎息。
  
  砰!重重放下筷子。
  
  岱蒙鐵青著臉,先對父親說:「遊艇的錢我出!」
  
  再轉向老妹說:「任何問題問我,我不會解的,也會負責幫妳問到解答!」
  
  最俊是老姊。「妳要是嫁不出去,我會養妳一輩子,所以不要再幻想那傢伙會向妳求婚了!明眼人一看即瞭,他對妳沒興趣,不然妳早就懷孕了!這樣行了沒?你們可以放過我了嗎?」
  
  他罕見的三丈高怒火,燒得一家人啞口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再喘,直到岱蒙一甩手、丟下筷子,憤而離席前,都不敢再說半句話。
  
  「哇!岱蒙是哪根神經不對勁啊?竟對我說這麼過分的話!」他一走,安珀馬上嚷嚷。
  
  「大哥他生氣了呀,所以講話難免直了點。他也不是存心想嘔妳,誰教忠言逆耳,沒人愛聽,妳就別怪他了。」
  
  「......」安珀翻翻白眼。「謝謝妳讓我受傷更重!怎樣?我不能有點幻想嗎?你們非得把我的夢狠狠戳破嗎?」
  
  「我又沒說什麼,是大哥先說的。」委屈地扁嘴。
  
  「好了、好了,都別講了,再講下去,又要吵得不可開交了。這回我可不幫你們調解唷!」毛家女主人按著頭疼的鬢角。
  
  有時想想,家裡多了莫愆真是好處良多,他紳士又守規矩,她絲毫不擔心他會對兩個寶貝女兒不利(即使「不利」了,說不定反而變成女兒們的利多?),女兒們也會因為他在家中而行為檢點,自動自發地做個淑女。
  
  好比現在,若有他在的話,她們兩個絕不會吵起來。
  
  坐在設計桌前兩小時,堆在地上的廢紙團象徵岱蒙的心煩意亂。他曉得自己該靜下心來好好工作,但......唉,鉛筆尖用力地在紙面上亂塗亂抹,將一隻他修了十幾分鐘,卻怎麼都修不完美的成型刪掉。
  
  太過焦躁是設計不出什麼好東西的,他懂。
  
  可是他控制不了紊亂的思緒。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自己別再耿耿於懷,心頭卻立刻冒出「你越是不想在乎,你越會在乎」及「自欺欺人」等句子。
  
  起初是魏莫愆主動說要做朋友的,可那不代表事後人家不能反悔。可能那傢伙聽了岱蒙的故事之後,認為和自己這種人交朋友太麻煩,進而打了退堂鼓。
  
  不管姓魏的有什麼理由,那都是他的自由,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過是回到不久之前,不需要、也不想要和朋友談心的日子罷了。既然以前的他沒有朋友也能快活,那往後......
  
  「我可以進來嗎?」
  
  聽到這聲音,岱蒙不可置信、慍怒地回頭一瞪。「你怎麼進來的?我不記得有請你進入我的工作室內。」
  
  魏莫愆笑笑。「瞧仔細,我還沒進到裡面呢!之前我敲了敲門,你似乎沒聽到,所以我只好打開門,直接問你嘍!」
  
  「有什麼事嗎?」不是已經玩膩了朋友遊戲,現在厚著臉皮又想要幹麼?
  
  「毛嬸說的沒錯,你心情很不好。誰惹到你了?」
  
  你。岱蒙強迫自己保持超然的態度,冷睨他說:「我正在工作,沒事可以請你離開了嗎?」
  
  「準備一下,我們要出去。」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哈啊?」當他是什麼?他養的小狗,一聲令下,他就得奉命聽話?「多謝你的『禮貌邀請』。不好意思,我沒空。」
  
  「你最好重新考慮。」
  
  終於露出狼尾了吧?裝什麼好人?光看他蠻橫的態度,就讓人老大不爽!
  
  「怎樣?腿長在我身上、腦袋長在我脖子上,我卻不能自己思考並決定我要出去或不出去嗎?真是夠了,你這莫名其妙的傢伙!我沒空理你,麻煩你快點從我眼前消失吧!」
  
  魏莫愆搖頭歎氣。「別耍『大小姐』脾氣了。我保證你跟我出去之後,不會後晦的,這是件對你很重要的事。」
  
  克制住扭斷某人脖子的衝動。「抱歉,這兒沒有『大小姐』,你走錯門了!」
  
  「......你是在建議我走後門嗎?好一個癖好特殊的『小姐』。」
  
  這句語帶雙關的笑話,氣得岱蒙七竅生煙,踹開椅子,兩個箭步上前,右手一拳,咻地往男人擊出。
  
  魏莫愆千鈞一髮地閃身躲開,利落地扣住岱蒙的手腕,反手順勢一轉,將他的手腕扳到腰後。
  
  一股劇痛,痛得岱蒙倒抽一口氣。
  
  「來,讓你選。是跟我出門的好,還是我們繼續在你的工作室內鑽研古代武學精華?我哪邊都無所謂,但我事先警告你,我的怪癖是喜歡幫對手拉筋骨,聽到骨頭喀啦、喀啦的響聲,就會有種莫名的快感。你想不想體驗一下?」
  
  ......可惡!岱蒙臉色蒼白,咬牙切齒地看著男人半真半假的笑容。
  
  「放手,我去就是了!」
  
  他應該多相信自己的直覺--個傢伙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
  
  車子停靠在新興的科技園區一隅。
  
  「我們在這兒幹什麼?」
  
  「等一下,時間還沒有到......」男人專注地眺望著對街新穎辦公大樓的出入口,似乎在等誰。
  
  岱蒙抿嘴,都已經晚上九點了,大樓裡的燈光滅的滅、關的關,看也知道裡面早就「人去樓空」了吧?
  
  「出來了!」莫愆動手推開車門,並要岱蒙跟他一塊兒下車。
  
  岱蒙好奇地望了望,想知道究竟是哪個大人物讓他們等了半個小時,但不看還好,一看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名坐在電動輪椅上,緩慢地從開啟的自動門內現身的瘦削男人。
  
  「你還認得嗎?他就是『鹵蛋』。那位欺負了你將近一學期,最後被你推到橋下的壞學生。」
  
  男人身上已經找不到當年粗壯魁梧的身形,以及逞兇鬥狠的輪廓。現在的『鹵蛋』,戴著文質彬彬的眼鏡,穿著素色T恤與中規中矩的尼龍長褲,看上去像個老師。
  
  岱蒙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鹵蛋』,尤其是在那部輪椅車上頭停留很久。
  
  「你......找偵探查的?」
  
  「不。我一個個地方自己去找的。先從學校、醫院,然後一路問到曾經收容他的寄養家庭。花了幾天,終於找到他現在工作的地方。他現在受雇於幾個補習班,專門教計算機軟件應用的,這兒是其中一個地點。」
  
  魏莫愆望著岱蒙的側臉,柔聲說:「那天晚上的夜談,我很開心,你願意告訴我那些事,象徵我得到了你的信賴。可是......你所說的那些話語,還有另一個比我更該聽的對象。告訴我,你只能獲得一時的紓解:告訴『他』,你才能獲得解脫。」
  
  岱蒙遙遙頭。「這太突然了,我......」
  
  「你上次不是已經有勇氣想告訴我,你真正的罪是什麼嗎?我沒有聽的理由,你應該懂了吧?你需要人斥責你的過錯。」莫愆一指對街正要坐上出租車的殘障男子。「他,才是最有資格的人。你不告訴他,他人又怎樣能原諒你呢?」
  
  岱蒙知道他說得對、說得很對,可是......
  
  「去吧!不要再為了過去而葬送你的未來!好好地去面對他,你必須這麼做。」伸出手,他口氣語重心長,眼神真摯。
  
  戰戰兢兢地,岱蒙握住他的手,借了他的力量下車。猶豫地瞥瞥莫愆,在他鼓勵的笑容下,跨出第一步。
  
  「加油!」
  
  岱蒙紅著眼眶,點點頭。
  
  「對......不起,請你等一下。」
  
  正由出租車司機協助,要坐進車廂內的男子抬起頭。「你有什麼事嗎?」
  
  岱蒙深吸了口氣。「我是毛岱蒙。你或許已經不記得了,當年......那個把你推下橋的男孩,就是我。」
  
  男子緩緩地張大眼,眉頭糾起。
  
  「對不起。我......必須為當年的事,向你鄭重地道歉。」深深地鞠躬。
  
  男子沉默良久。「我看算了,都已經是那麼久之前的事了,即使你道歉,我的腿也不可能再回來了。況且,一部分理由是我先對你做了那些壞事而引起的,我也得為那時期自己的所作所為向你道歉才是。」
  
  「不,不只是這樣!當時的我沒有對大人說出全部的實話,這是我最深的過錯,我不該那麼做的!」
  
  「我不懂。你要說什麼?」
  
  岱蒙握住自己顫抖的手,垂下眸說:「因為我一直無法打贏你們,所以我一直在想法子,想要想出個讓你們吃一次苦頭,然後再也不會來煩我的點子。我以為你會摔進大排的水中,能自己游上岸,可是沒想到大排的水因為退潮而比平常少點,你就這麼直接摔在裸露的河床上......是我,將那邊的扶手螺絲弄松的。」
  
  男人連呼吸都不能地瞪著他。「你......做了......什麼......?!」
  
  「......我知道只要輕輕推一推,你就會翻到橋下去了。」一說出口,岱蒙更加體驗到自己犯下的「罪業」有多重。
  
  男人開始咆哮怒罵,而岱蒙則默默地承受著對方的怒火。
  
  站在對街,莫愆靠在車畔,叼著一根煙,觀看毛岱蒙挨了對方好幾下巴掌,對方還在滔滔不絕地罵完了之後,朝著他吐了口口水。
  
  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莫愆不悅地蹙起眉,可是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他替毛岱蒙強出頭的時候。現在的毛岱蒙需要經過這樣的一場儀式,來洗刷自己內心的罪惡感。自己的插手,只是多管閒事。
  
  況且,自己一出面,這兩天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靜心等候他吧。
  
  莫愆將抽沒兩口的煙丟到地上,踩滅它。
  
  等岱蒙切切實實地結束這場道歉的戲碼後,自己會以最誠懇的笑容,像是他獨一無二的最好朋友般地迎接他,並且告訴他--你做得太好了!
  
  到時候,毛家最叛逆的黑羊,將會徹底被他這頭黑狼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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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起
  
  噴灑而出的細小水柱,宛如湍流瀑布淋打在他光潔裸亮的皮膚上。
  
  冰冷的、微小的、刺痛的水珠,滾過透白的雙頰,一併帶走他不願被任何人看見的淚水。
  
  讓水沖掉耳內留著的咆哮殘音、洗去燒灼在眼底的怒吼殘影,微寒的溫度正好能平復他的激動。
  
  這不公平!
  
  你家那麼有錢,我不過是跟你要一點點來花,就得付出這雙腿為代價?!
  
  那你呢?你的陰謀害我失去了這雙腿,你又得到了什麼懲罰?
  
  你居然還有臉跑到我面前,請求我的諒解?
  
  你走!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關掉水,推開SPA淋浴室的門,走到洗手台前,岱蒙張著雙紅絲密佈的兔子眼,與鏡子內的人兒互望。
  
  「......不要多想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對方一句『我原諒你'也沒說,可是岱蒙原本祈求的就不是對方的原諒。對方一輩子不原諒他也行,至少岱蒙說出了真相,也被狠狠地責備過一頓。
  
  即使岱蒙想了十年多還是不知道如何去彌補對方,他能夠停止逃避過去,鼓起勇氣面對它,都得歸功於某人--
  
  「他」促使自己跨出這一步,也讓岱蒙停頓在過去那一瞬間的世界,再度轉動了起來。
  
  洗把臉,換上乾淨的浴袍,走出浴室,立刻被一道背對著自己、站在床畔的高大身影給嚇了一跳!
  
  「你洗完啦?」聞聲,轉回頭,男人舉起兩手上握著的馬克杯,將其中一杯遞給他說:「這是謝禮。上次你泡好喝的咖啡給我,這回換我泡好喝的熱牛奶給你。喝了這杯牛奶,等會兒好好地睡上一覺,一切會過去的。」
  
  接下。岱蒙嗅了嗅牛奶的香味,感覺激昂的情感跟著緩和許多,心底暖暖的。
  
  「那我要回房了,晚安。」
  
  「......謝謝你。」紅著雙頰,追上前說。
  
  「一杯牛奶而已。可別又要吻我來抵債了!」小生怕怕地笑著。
  
  岱蒙瞪瞪他,哪壺不開?「我比你更不想!上回的事,已經讓我受夠了!」悻悻然地扯唇。「......我剛剛謝的不是牛奶,而是今天的這一切。你為我的『問題』所做的每件事,以及花費在這上頭的心思,許多許多,我很感激。」
  
  下再矜持、不再嘴硬。多年來束縛著他情感的自虐繩索,漸漸地鬆開來。
  
  「不客氣。」他一個點頭接受,眉眼開懷地說:「我可以厚臉皮地認定,我們......是朋友了?」
  
  岱蒙微笑,頷首默認。
  
  「是嗎?」賊笑再現。「你知道的,朋友的義務就在一起混,不然稱下上朋友。我們可還沒一起出去混過呢!」
  
  一聳肩,說聲:「可以啊!想去哪裡混?PUB、球場還是KTV?」
  
  「你籃球打得如何?」他講了個意外的答案。
  
  岱蒙眼一亮。他超級迷NBA的好不好!高中時代他經常一個人練習打籃球,三分長射是他的拿手好戲。可惜一個不愛交朋友的人等於沒機會呼朋引伴去打球。空講得一口高超的球技,卻沒法子秀一秀自己真實的球技,是岱蒙最大的遺憾。
  
  「普普通通。」做人得謙虛一點。
  
  「明天在附近的高中體育館,有場業餘三對三斗牛賽,要不要一塊兒去報名玩玩?我們兩個可以到那邊再找個傢伙湊組。」
  
  這提議讓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一言為定!」
  
  人聲鼎沸,嘈雜的會場中,數個臨時圍起的小型球場各自聚集了一些人,其中的某個球場特別熱鬧,眾人的目光皆被魏莫愆及他少見的精湛球技吸引住了。雖然年紀和那些大學生相比多了一截,但他的體力可不輸給他們。
  
  通常身材高大的人,容易顯得笨重,但他卻身手靈活地閃開上來包夾的對手二人組,修長手臂前後輕輕一拍,巧妙地把球派到岱蒙手中,製造了絕佳的外線射籃空檔。
  
  岱蒙於第一時間出手投籃--
  
  唰!一記美妙的空心入球,讓四周的人歡聲雷動,直呼精彩。
  
  「嘿,你太棒了!GIVE ME FIVE!讓我分享一下你的幸運!」
  
  莫愆黑眼燦燦地高舉起右掌。
  
  「你的傳球也很精彩!不傀是受過美式教育洗禮的人。」
  
  岱蒙微笑著與他互擊了手掌。得分的感覺實在是棒透了,全身彷彿充滿了源源不絕的電力。
  
  「好,我們再去痛宰敵人吧!贏了,就拿獎金去喝個痛快,你說怎樣?」
  
  「酷!沒問題!」
  
  數小時後,兩個喝到爛醉如泥的傢伙,勾肩搭背、哼著歌回到毛家。
  
  看到原本對魏莫愆只有反感、排斥、抗拒的岱蒙,竟會和莫愆一塊兒去打球,還去喝酒喝到站也站不穩,只知道傻笑,毛家上上下下無不吃了一驚。
  
  每個人都很想知道,究竟莫愆是用了哪種法術,收服了他們家的叛逆分子?不過莫愆賣關於地說了「天機不可洩」,就扛著東倒西歪的岱蒙回房間休息了。
  
  留下毛家人面面相覷,不知這算不算「喜事」一樁?
  
  早上,岱蒙捧著頭痛不已的腦袋,小心翼翼地下樓,坐在餐桌前面。他面色灰白、氣若游絲。
  
  「媽,告訴羅嫂,我今天不要早餐,給我一杯咖啡就好。」
  
  跟著他後面,臉色沒好到哪裡去的莫愆也下樓了。
  
  「不好意思,我也是......如果能再給我一顆阿司匹林,我將一輩子感謝妳。」
  
  「厚,瞧你們這對難兄難弟!宿醉的話,不會睡晚一點嗎?沒人要你們七早八早就起床啊!」女主人好氣又好笑地吆喝幫傭羅嫂,替他們倆準備兩杯解酒的蜂蜜西紅柿汁。
  
  「因為我們等會兒還要出去,我答應帶莫愆去光華商場挑一台新筆電。」
  
  女主人一愣,眨眨眼睛,「你們倆的感情,可是進展神速啊!」
  
  剛到餐廳的毛緋若,掐著鼻子,躲得老遠,說:「哇!媽咪,他們臭死了啦!兩個大酒鬼!」
  
  最早抵達,一切都看進眼裡的安珀好奇地問:「看樣子你們倆是真的和解啦?之前的水火下容,是怎麼和解的?講一下嘛!」
  
  岱蒙與莫愆極有默契地互視一笑。
  
  「不為什麼啊!我們本來就沒有看對方不順眼,魏兄,對不對?」一個說。
  
  「對!我們一見如故,毛老弟。」一個答。
  
  瞧他們哥兒們,麻吉的咧!安珀這時不由得嫉妒起弟弟身為男人的好處。
  
  男生經常議論女生們的手帕交有多可怕,但他們也下照鏡子瞧瞧,男人搞小圈子的熱度,根本不遑多讓,而且他們多半是有了「哥兒們」就沒「老婆」,排他性很強的圈子!
  
  他們往往認為,一抬出「他是我哥兒們'這個免死金牌,女人就全該認分地閃邊站,下許插嘴、插手、插一腳,否則就是罪該萬死。
  
  總而言之,女人哪裡比得上「兄弟」、 「義氣」重要。
  
  最最最夭壽可惡的是,兩個美味可口、不同典型的帥哥坐在觸手可及處,但一個是親弟弟,另一個是顧著和親弟弟大搞男人友情、無心理她這朵鮮艷盛開的花兒的朋友,兩個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的「擺飾品」。
  
  多嘔啊?這、這是心靈上的虐待,太不人道了!
  
  「男人真狡猾!哼,岱蒙,以後你休想我介紹女朋友給你!還有你,魏莫愆!你這種傢伙才不是我的白馬王子勒!以後我不理你了,我要『另覓白馬王子'!』
  
  怕安珀氣得不夠本,兩人火上添油,異口同聲地說:「祝妳早日覓得真愛!」
  
  「耶,我們真有默契!」手心向上伸出。
  
  「就是說啊!」這值得一個讚賞的擊掌。
  
  氣得頂上冒煙。「媽咪,妳看他們兩個啦!本小姐真的被惹毛了,我要找到家裡面的寶藏,賣掉它拿去整型,變成世紀大美女,然後再釣一個真正的王子,做個王子妃給你們看!」
  
  「希望妳不會釣到一個青蛙王子,我可不想當一隻青蛙的姻親。」
  
  莫愆挑眉。「你們在家裡藏寶?」
  
  「哈哈,不是啦!」
  
  緋若打了個哈欠說:「連我都不信了,只有大姊還堅持說我們家裡一定藏有寶藏。妳好萊塢片看太多了啦,安珀姊!」
  
  「我還是不懂?」
  
  岱蒙好心地說明給他聽。「大約是五、六年前開始吧。每年一定有一次,會有個匿名的買主,透過房仲業者,傳達他想買下我們家房子的意願。他開出的價錢遠高出市價許多,所以安珀姊推測也許有人在這房子的地底下埋了大量黃金,後代子孫得知消息後,企圖花大錢把房於買下,把黃金挖出來。」
  
  「不要講得好像只有我在癡人說夢!我做出這推論的時候,爹地也很贊同我的想法啊!」安珀嘟起嘴。「要不,你們舉一個買主愛搞神秘、不露臉又出那麼高的價碼的理由來聽聽!」
  
  「也許那人得了大樂透,看上我們家的房子,但不想要身份曝光啊!」緋若人小鬼大地說。
  
  「請問一下,妳的這個推論有比我的高明到哪裡去嗎?妳以為全台灣到處都是中樂透的人啊?我中了樂透,才不花大錢買下這種舊房子呢,我要自己蓋一棟!」
  
  莫愆苦笑著插嘴。「等一等,有人出了超乎市場的高價碼,這不是好事嗎?你們何不接受那筆錢,直接賣了房子換個新家呢?要是我,一定會這樣做。」
  
  毛家人相互看了看。
  
  「因為我很喜歡這個房子啊!現在是比較老舊了點,可是蓋得很堅固,地點又好。住慣了之後,很難想像有一天要搬到別的地方去。」毛家女主人回道。
  
  「就是說啊!搬家多麻煩。」緋若兩手一攤。
  
  「反正我結婚之後就會搬出這個家了,爸媽怎麼決定,和我無關。」安珀眨眨眼。
  
  岱蒙朝莫愆一笑,說:「以上這些理由,加上我個人認為會開出這般離譜價碼的人,不是騙子就是瘋子,勸我爸不要理會,因此每年的家庭會議討論之後,決定還是不要賣比較好,就醬子嘍!」
  
  「原來如此。」莫愆點點頭。「那,我投安珀的想法一票,我猜這房子裡有無價之寶,因此有人千方百計地想買下它。」
  
  「哼,我就說嘛!還是我的想法比較合理,對不對?」
  
  莫愆搖搖頭,離開餐桌,預作逃跑準備,說:「要作夢,乾脆就作個大一點的美夢,做夢又不花一分錢。」
  
  「好過分!居然暗中損我!你、別、跑!」
  
  彷彿要把過去獨行俠的寂寞拋開般,岱蒙成天和莫愆混在一塊兒。
  
  他們一起出門購物、一起到運動俱樂部打球、一起到夜店喝酒。當岱蒙待在工作室內設計時,莫愆便開啟計算機,專心做他的投資生意,就算他們一句話也沒交談,各自做各自的事,也無所謂。
  
  一天二十四小時當中,大概除了睡覺的時間之外,他們幾乎像是連體嬰般,走到哪兒黏到哪兒。
  
  也因此,毛家人開始笑稱他們倆是處於蜜月狀態的小夫妻,如膠似漆,怎麼都黏不膩。
  
  「夫、妻?!噁心死了!這叫友情好不好?你們這些思想齷齪的傢伙!」某天難得岱蒙落單在家時,聽到母親問道「你另一半到哪裡去了?」時,抗議地說。
  
  「因為你們實在太黏了啊!」
  
  「我看他不順眼的時候,你們絞盡腦汁要我和他處得好;現在我和他臭味相投、處得好了,你們又抱怨我們處得太好。嘿,你們到底希望我們怎麼辦?」
  
  「最好是有點黏又不會太黏的程度。」
  
  「我們又不是米飯,還得講究黏不黏、熟不熟的咧!」岱蒙翻了個白眼。「我和他在一起很快樂,所以我們常常在一起,就像妳很愛跳舞,跳舞讓妳快樂,所以妳常常想再去跳舞是一樣的。」
  
  掐掐兒子的臉頰。「好、好,我知道自己生的兒子不是GAY。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你不會哪天突然跑來告訴我,說你愛上他,不能讓我抱孫子了嘛!」
  
  母親旺盛的想像力,令他哭笑不得。
  
  我和莫愆?
  
  呃......他是很帥、很討人喜歡啦!性感、有男子氣概、有智慧。你越是瞭解他的內斂、他的體貼,你越是會覺得原來世界上真有這麼樣的「好人」。別說女人都愛他,即便同為男人也會喜歡上他的。
  
  但,他下面長著和我一樣的東西,再怎麼突發奇想,都很難想像出我們兩個抱在一起的畫面......
  
  ......媽呀,饒了我吧!
  
  岱蒙在腦海中刪掉那副令他起雞皮疙瘩的畫面,重返前面的正題,說道:「莫愆需要到銀行去處理一些事,所以搭爸爸上班的便車,一塊兒出門了。」
  
  「唉呀,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呢?我正巧也想到店裡一趟呢!吳會計說這個月的報表已經做好了,要我過去看一下。」
  
  「我開車載妳好了。」岱蒙指著桌上的設計圖說:「這只別針的設計圖大致完成了,最後我想徵詢一下林師傅的意見,看看還有沒有缺失、需要修改的地方。」
  
  「那好。給我五分鐘化個妝,我得美美地去見你爸,讓你爸繼續迷我迷得一塌糊塗,這樣他就不會被外頭的壞女人拐跑了,呵呵!」
  
  母親哼著歌、踏著舞步,轉了兩圈離開。岱蒙不禁好笑在心。
  
  之前虧別人黏得過火,依他看,他們這對寶貝夫妻才是!都已經是五十幾歲的老夫老妻了,夫妻依然鶼鰈情深,比人家新婚燕爾的夫婦更甜蜜呢!
  
  毛家經營的珠寶店生意,最早是自曾祖父那一輩、日據時代便開始了,可說是七、八十年的老字號,擁有相當多的老主顧,其中不乏各界知名的人物。
  
  但是早期奢侈的鑽石、紅、藍寶等等,台灣的鑒定不夠專業,真正大戶人家寧可直接飛到香港去買,也不想在台灣的小金飾店內消費,因此曾祖父,祖父時代,還是以買賣金飾為主。
  
  直到父親接手後,積極從翡翠、玉石等傳統台灣人喜愛的寶石入門,才漸漸打開了珠寶這門生意。「毛家金子店」,亦跟著轉型為「毛家珠寶」這個品牌,並且由一間老鋪分枝拓葉為全台五間店舖,及各大百貨公司加總二十多個專櫃的本土知名珠寶。
  
  岱蒙與母親相偕來到七、八十年來始終屹立在中山北路上的「毛家珠寶」總店,推開厚重的金屬門把,並在清脆的門鈴聲中,步入店內。
  
  以往只要一進入店裡,都可以聽見店員們朝氣十足的招呼聲,但今天卻不一樣。三十坪大的店內,擠了七、八個人,有的人在拔計算機,有的人則打開每個存放檔案的數據櫃。店員們個個嚇得臉色蒼白,群眾在角落,接受一名穿著印有「刑警」兩字背心的男子問話。
  
  「這是怎麼一回事?」
  
  母親被這場景嚇得花容失色,一副快要暈過去的表情。她緊揪著岱蒙德手腕,嚷著:「你爸爸呢?你爸爸人在哪兒?」
  
  岱蒙找了個離他最近,西裝筆挺、看似在指揮的男子,問道:「您好,我是毛岱蒙--店老闆的兒子。請問這些是在做什麼?我們店裡有什麼問題嗎?你們是哪個單位的?來查什麼?」
  
  男子取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
  
  「你是......檢察官?!」
  
  會動用到檢察系統,意味著刑事案件。岱蒙壓抑下錯愕的心驚,勉強鎮定地問:「請問......這是什麼案件?與誰有關?」
  
  「我們收到檢舉,貴店涉及違反洗錢防治法與虛詐逃漏稅。搜索票已經給毛冬山先生看過了,現在他與稅務人員在辦公室內釐清一些帳目疑點,等那邊的程序結束後,我們要請他移駕地檢署,進行偵訊。」
  
  男子看看他與站在一旁的母親。「你們在店內負責的職務是?」
  
  「我兒子在法國唸書,才回台灣沒多久,什麼事務都沒接觸過,和他沒關係。」護子心切的母親,立刻跳出來說:「我負責店內的帳目,有問題的話,問我一個人就行了。」
  
  「是嗎?那麼,等會兒也一併請您到我辦公室坐坐。」
  
  雜沓的腳步聲自店內中央的木造樓梯傳來,岱蒙立刻護著母親趨前。
  
  一見到父親滿臉憔悴地在兩名警宮的戒護中被帶下樓,他立即擔心地喊著:「爸!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我們會被人檢舉?」
  
  毛冬山困惑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啊!阿蒙,家裡的事交給你顧了,你要好好照顧你媽和你的姊妹們。幫爸爸通知趙律師,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萬一......就委託他幫爸爸辯護了。」
  
  「冬山......冬山......」母親追在身後,無助地呼喚著。
  
  父親紅了紅眼眶。「沒事的、沒事的。不要擔心,我們沒有做過那些事,一定會沒事的。」
  
  母親搗嘴啜泣著,哀傷地點頭。她與父親短暫地握到手,但很快地兩人被迫分開,看著父親被人押上黑白公務車,淚水剎那間進出眼角,滾滾直落。
  
  岱蒙自己的眼眶也是熱熱的。
  
  不能哭。他沒有時間哭。他現在是毛家唯一的男人,為了度過眼前的危機,他必須填補父親留下的空洞,支撐起整個家才行。
  
  沒有時間讓他軟弱地哭泣了!
  
  父親接受訊問後,被羈押在看守所內,同時法院禁止他交保。
  
  毛家多年的法律顧問趙律師,特地在與父親會面過後,到家中告訴岱蒙,目前案件的狀況。
  
  原來,這並不是單純的洗錢那麼簡單,父親被牽扯進某個跨國販毒集團的案子裡。檢方懷疑父親替該集團進行珠寶洗錢,他們想從父親身上得到該集團幕後首腦的數據,才會申請羈押。
  
  「不過我問過你父親了,他並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當初是按對方的要求,才會替他將發票金額由單筆高價,改開成多筆低價。事後會引發這麼嚴重的問題,是因為對方將這些發票金額變造,流通到地下去,又剛好間接被販毒集團利用了」。
  
  趙律師說:「這樣的解釋,檢察官當然不可能接受。不過我正在努力搜集證據,說服檢察官不對你父親提起公訴。畢竟這牽涉到販毒集團,檢察官是不會手軟的,萬一被提起公訴的話,刑期可會相當重。」
  
  岱蒙抱著頭,低咒一聲。
  
  「還有另一件你必須做好心理準備的、更大的麻煩。」
  
  岱蒙抬起頭,失魂落魄地望著律師。「還有?」
  
  「......關於逃漏稅的部分,可能會比較嚴重。目前店內幾個資金賬戶都被凍結住,下一步可能就是假扣押,到時候直到戶頭解凍為止,你們可能都得靠手邊的現金進行周轉。你最好先與母親商量,將手邊的現金、家族私人名下的不動產,能栘轉出去的,全部都栘轉出去吧。」
  
  晴天霹靂打在腦門上,霎時腦子一片空白。
  
  即使完全暫停進貨,五間店舖及百貨公司專櫃的所有員工薪水......沒有銀行戶頭裡的錢,岱蒙要去哪兒生出這麼多現金來?
  
  六神無主的他,送趙律師到大門口上車後,回到家中又是另一波痛苦考驗在等著他--
  
  安珀與緋若不斷地追著他問「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們家以後會變成怎樣?」、「爸爸真的會被關嗎?」、「我們家的店倒了嗎?」......
  
  偏偏,他一個答案也沒有,還得打超精神說:「不用擔心。他很快就會回來」、「沒事,正在處理」及「絕對不會發生,我不會讓店關門歇業!」等等言不由衷的敷衍話語。
  
  他多希望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真。
  
  上了樓,他還得到母親的寢室報告他與律師談過的結果。可是......岱蒙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進去,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母親,之前所聽到的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他擔心她承受不起。
  
  驀地,厚實的大手拍了拍岱蒙的肩膀,莫愆關懷地問:「你還好吧?」
  
  「我......該怎麼辦?」
  
  哽咽著,岱蒙非常慶幸自己認識了莫愆。若問誰在這樣的危機當中,還能冷靜分析、精闢思考解決之道,除了莫愆不作第二人想。以他豐富的商業經歷,見識過也處理過的各類金融問題,他一定能給他最好的建議。
  
  深夜,等家人都入睡了之後,他們兩個把自己關進書房中,尋找問題對策。岱蒙毫不保留地將目前毛家的會計賬本、財產明細、賬戶概況等等的全部資料,交給莫愆過目。
  
  莫愆花了很長的時間觀看,反覆計算,直到闐黑的天邊染入晨曙的藍光,他才抬起頭說:「以手邊的現金,再怎麼節省,最多十五天就會用罄了。房租、員工薪水、未付帳款及水電,以上有些能用票擋擋日期的,我已經扣掉了,其它的......可能得拖欠他們了。」
  
  「欠能欠到什麼時候?賬戶解凍要多久時間?」
  
  「假扣押通常是扣押到判決確定為止,可以預見它絕不會是一個月、兩個月就能解決的事。」
  
  「比較保險的話,你粗估我需要多少現金,才能熬過這段假扣押期呢?」
  
  莫愆翻了翻賬本。「至少得有一億的周轉金吧。」
  
  一......岱蒙深吸口氣,免得自己昏倒。也就是說,大約有五千萬的資金缺口嗎?要去哪裡借這麼多錢?
  
  假使目前店內的經營還是平常的狀況,或許要借這點錢不是沒辦法。可是父親因為洗錢與逃漏稅這兩件案子被拘押的事,已經傳了出去,所以現在親戚、父母的朋友,都已悄悄地斷了聯絡,大家都是能躲就躲,沒人願意雪中送炭。
  
  看在他們的眼裡,此時此刻的我們,是個無底洞。伸出援手,或許會一塊兒跌進懸崖裡也不一定。
  
  唉,這時候,管他是不是瘋子,只要不是騙子,岱蒙願意把這棟房子賣給那個神秘客,換取現金來支應『毛家珠寶'的開銷。非保住這份祖傳事業不可!
  
  「這五千萬,我借給你。」
  
  岱蒙倏地抬頭。
  
  「我借住你們家這麼久,總算能有報恩的一天。」莫愆和煦一笑。「我去拿支票本。」
  
  「不行!」岱蒙霍地起身。這數字不是開玩笑的,即使要向你借,沒有相對價值的抵押品,我也借不下手。我不想讓人認為我們的友情是建立在『我可以佔你便宜』的這一點上面。」
  
  「別人怎麼說,我無所謂。」
  
  「笨蛋!你可是我的好友,我不許別人佔我好友的便宜,即便那個別人是『我』也一樣!」拍著胸脯,岱蒙說道:「現在我手邊能抵押給你的,只有這棟房子了。你要是願意接受,就讓我以這棟房子抵押,向你借這筆錢好了。」
  
  「你這傢伙可真夠頑固啊!」讚歎一笑。
  
  「這是做人的道理。」
  
  「好吧。」垂下眼,把玩著桌上的金筆。「要不然,也下用說借了,乾脆由我把這棟房於買下來。」
  
  「咦?」
  
  「因為,如果說是『借』,你一定會塞利息給我。但,不湊巧的是我也很頑固,絕不願意收下好友支付的利息。為了避免這種無聊的爭執,破壞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誼......不如由我在『假扣押』的這段期間,以一億買下這間房子,然後我們大家維持原狀,和樂融融地繼續住在這間房子裡。等這段期間過去了,你再以同樣的價格,把房子買回去,一切皆大歡喜,你的問題也迎刀而解。」
  
  魏莫愆的提議很吸引人,是個可行的方案,不過......「這金額太高了。」
  
  「拜託,你不會連這個都跟我爭吧?名義上『一億』是我買房子的錢,其實是為了提供『毛家珠寶』周轉用的。況且,事後你也得花一億把它買回去,對不?除非你是想跟我殺完價再買回房子,否則就別想太多了。」
  
  只要有了一億,珠寶店的營運,短期內就不成問題。
  
  這棟屋子賣給莫愆,好過賣給任何陌生人。
  
  母親、姊妹,照舊可以住在這屋子裡。她們不會察覺到任何的改變。
  
  沒有改變=好事=一切都沒問題。
  
  岱蒙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答應他,於是點頭了。「不好意思,結果我好像還是佔了你的便宜。但是你願意這麼做,真的救了我們全家,謝謝你。」
  
  「不。『我』才要謝謝你,岱蒙。」黑眸爍動著愉悅而滿足的光芒。「助人為快樂之本,我很久沒有這麼快樂過了。」
  
  起身。「我去準備合約的資料,順便聯絡趙律師,請他找代書幫忙辦理過戶。」
  
  「OK。」
  
  結束了。
  
  魏莫愆對即將到手的勝利,並沒有多大的喜悅。從一開始他便篤信自己會贏,所以他贏得並不意外。
  
  唇角揚起了嘲諷的笑。向自己,也向他可愛的對手,輕聲地說--
  
  「辛苦了。」
  
  到明天,房子總算回到他手上,這一場爾虞我詐終於可以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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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雲湧
  
  岱蒙找安珀與紼若召開家庭會議,他先簡單地說明了莫愆的提議,好取得賣屋許可。
  
  --事實上,他們目前所住的家,已不在雙親名下。
  
  幾年前在會計師的節稅建議下,父母已經把它過戶給他們兄妹三人。也就是說,假使他們兄妹三人裡,其中有一人不同意賣,就無法賣掉。
  
  岱蒙知道她們和自己一樣,都很喜歡住這裡,也許會捨不得將它轉讓出去(暫時性的),但他希望她們能瞭解,在這非常時期,大家必須共體時艱,做出一點犧牲。
  
  「我簽。雖然我不懂法律,也不會管理、經營店舖,可是如果我簽個字就能幫得上爸的忙,我什麼都願意簽!」安管爽快地說。
  
  「我也是。大哥,你要幫爸顧好我們家的珠寶店,絕對不能讓它倒了!」
  
  她們倆給他的無條件信任,使岱蒙好慚愧。
  
  我錯了,爸、媽。
  
  原來我是這個家中最不堅強的一個,我竟不自知。
  
  我將你們相信別人的舉動,解讀為沒有大腦;我認為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吃虧,是因為你們太過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人世間的險惡。
  
  但是我好傻,你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你們經歷過的風霜,不知多過我們幾倍,漫長的人生中,不知見過多少醜陋的真實。
  
  儘管如此,你們還是笑著面對人生,笑著相信朋友,這是怎麼辦到的呢?
  
  唯有勇氣十足的人,才能夠不害怕去相信別人;唯有深信自己跌倒了,絕對可以再爬起來的強悍者,才能夠毫不猶豫地把心交給他人。
  
  岱蒙首次看清了自己家人有多堅強。相較於他們,他在自己身上只看見了傲慢、自大,及自以為是。
  
  以前他認為保護家人的自己,犧牲很大。
  
  孰知真正一直被家人以「愛」保護著的人,是他這個嬌生慣養的傻瓜。
  
  他能夠說什麼「我不需要朋友」的大話,是因為家人從未放棄他,從未讓他感受到真正的孤獨、寂寞是什麼滋味,他是人在福中不知惜福。
  
  上天,我全心地向禰懺悔,但願我的覺醒還不算太晚。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贖過。我想為這個家盡心,讓我為這個家留住希望。
  
  岱蒙相信過去曾祖父、祖父、父親--毛家的每個男性成員,都曾經面臨過各式各樣的危機與抉擇,而他們通過了考驗,留住了家業。現在輪到岱蒙接受考驗了,他絕對要讓「毛家珠寶」邁向下一個五十年!
  
  我能辦得到吧?我一定會辦得到吧?不,我非辦到不可!
  
  況且,岱蒙微笑地想著,自己並不孤單。
  
  有家人陪著他一起奮鬥,以及好友的鼎力相助......假使這次自己能成功度過危機,感謝名單上排行第一的絕對是非「他」莫屬。沒有莫愆在,岱蒙現在恐怕還在摸索、迷惘中度過。能認識他,真好!
  
  一些遙遠的片段回憶,偶爾會在他半夢半醒的時候,造訪他。
  
  「爸爸辦到了!爸爸辦到了!我終於成功了!」
  
  裡面有慈愛的傻父親。
  
  「兒子,快看,那棟房子即將成為我們的新家,漂不漂亮?很棒吧?」
  
  「那麼大,打掃起來很麻煩耶,爸!」
  
  裡面還有不知煩惱為何物、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輕狂少年。
  
  「哈哈哈!傻瓜,爸爸會找幾個幫傭,你再也不用像過去那樣辛苦打掃了!你可以專心讀你的書,做你想做的事!」
  
  「你不會又在騙我了吧?」
  
  「真的、真的!騙你的是小鬼!」
  
  「老爸,拜託你不要亂講話!現在可是七月半,你得罪好兄弟就糟了!」
  
  「哈哈哈......是、是、是,我的小愆越來越懂事,已經能教訓我這個父親了呢!你要快快長大,不用有什麼功成名就,日子過得平凡幸福,有時閒能陪我喝幾杯小酒。爸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當年貧窮、一無所有的他們,初嘗美夢成真的滋味時,最幸福的時光。
  
  男人凝視著手握著的水晶酒杯中,黃金般的美麗琥珀色威士忌,聆聽著杯中球巖狀冰塊在每次晃動中不停碰擊所發出來的清脆聲響----
  
  這是父親的最愛。
  
  可惜,如果不是父親走得太早,以他現在的酒量,別說是陪父親暍幾杯了,他們可以徹夜喝到天亮,直到父親高興為止。
  
  「一個人待在這麼暗的地方,對眼睛的健康不好啊,二世。」
  
  語帶詼諧,掛在瘦削臉龐上的金邊眼鏡彰顯出一雙智慧黑眸的男人,點亮了室內的燈。
  
  「相信我,眼鏡這種專屬於聰明人用的配件,不適合你這種專賣長相吃的大帥哥,你戴起來會像個笨花瓶。去掉你的性感外型,剩下的全是負分的東西,這樣會拐不到女人當老婆的。勸你還是老實地作好眼睛保健的工作,給自己保留點好分數吧!」
  
  長舌的男人,邊說邊大剌剌地走進這間一晚要價三千美金的頂級總統套房內。裡面大放光明的瞬間,名師設計出的內部裝潢、高級傢俱、擺設精品頓時現出原貌,排場很是奢華氣派。
  
  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這房租裡面不只是擁有這層美麗的硬件,同時也包括了無懈可擊的服務,完美無缺的隱私防護。
  
  任何閒雜人等,在未經許可的狀況下,是不可能接近這層VIP房。
  
  這間坐落於台北繁華金融商業中心的知名五星級飯店,只要魏莫愆回到台灣,總是會下榻在這兒的總統套房。
  
  即使後來他借住在毛家,仍保留住這間房,當成臨時住所--以防萬一他需要處理一些秘密時,可以多個據點安排事物。譬如像現在。
  
  「我要你開的票呢?」莫愆瞇起黑眸,適應著驟變的亮度。
  
  男人從上衣暗袋中取出,夾在兩指尖晃了晃。「在這兒。」
  
  看著他一副不想把支票交出來的樣子,莫愆挑挑眉。「有什麼問題嗎?」
  
  「呵呵,我只是想聽一聲謝謝啊!大老遠地叫我搭了二十幾小時的飛機,跑來冒充一個殘障者也就算了。你說一聲『給我準備一張三百萬美金的銀行本票,明天就要』,我可是得辦理多繁雜的手續,才能在這麼短的幾小時時間內完成使命,你都不知道戚激耶!」
  
  維持著嘲諷的唇角。「......謝謝。」
  
  「噢,不行不行,你停頓的這幾秒,讓『謝謝』變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誠意?扯唇一笑。「假如不是某人老嚷著要我邀請他來度假,ι假如某人沒有自作主張地把一出五分鐘的小短劇,演成了賺人熱淚、矯揉造作的肥皂劇,你要我多有誠意,我就給你多多的誠意。」
  
  「沒禮貌的傢伙!你在挑剔我經過NYU戲劇系鍛煉過的演技嗎?」
  
  「你稱『一會兒歇斯底里地打巴掌、一會兒又吐口水』為演技嗎?那他們會退你學不是沒有道理的。」
  
  「魏莫愆,你真是我見過最殘忍、最冷血、最鐵石心腸的傢伙!你非得以踐踏我的自尊為樂嗎?我知道我演得多棒,是你沒欣賞的眼光!」
  
  橫眉豎目地走到吧檯邊,「砰」地把支票放在上頭。
  
  「喏,你的票,拿去!下次我絕對不再幫你為非作歹,欺騙無辜可愛的少年心了!事後我可是一整晚都愧疚到睡不著覺耶!」
  
  莫愆回想著佇立在輪椅前,低垂著腦袋道歉,不是想獲得對方原諒,只想獲得自己罪有應得的辱罵的男子,那副惹人憐惜的模樣。
  
  白皙秀氣的臉透出惶恐的慘青,纖細的頸始終未抬高,側對著自己的臉龐隱約可見滴滴淚光。甚至能讓一向是損人不遺餘力、只講最低道德標準的朋友,深感歉意。
  
  自己有多過分,他自己很清楚,用不著別人說。但是......「他不是少年了。」
  
  「不對。」
  
  雙手插著腰,不管莫愆想聽或不想聽,眼鏡男雞婆地解說著。「一部分的他還是少年,還停留在那樁傷害事件中。而你為了得逞目的,不惜捉住人家心裡最脆弱的陰影,為了贏得對方的依賴與信任,不擇手段地要我偽裝成『鹵蛋』去欺負他。果不其然,原本懷疑你居心叵測的他,在你乘虛而入的安慰之後,笨笨地著了你的道,對你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徹頭徹尾地相信你這大壞蛋。」
  
  最後兩手一攤,咋咋舌說:「瞧瞧你,你真造孽,而我居然還幫了你!」
  
  黑眸一片靜謐,宛如一片平靜的大海,定定地回望他。
  
  本想刺激出莫愆一點反應的男人,見狀,歎了口氣。「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像個惡魔,二世。正常人再怎麼心狠手辣,多少還是會愧疚,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的。你當真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拿起本票。「我有感覺。」
  
  「......只是你不會讓感情左右你的決定,是嗎?遇上你的敵人真是倒霉,你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我不懂這房子哪裡與眾不同,值得你費這麼大的力氣弄到手?只因為這兒是你的老家嗎?我不知道你是這麼念舊的人。」
  
  男人說錯了兩點。一,它「還」沒弄到手。二,它並不是他的「老家」,在認識毛家人之前,他只有進去過那棟房子一次,那次,令他永生難忘。
  
  「你今天話很多。但是『問答時間』到此結束,我要走了。」????一口氣灌完那杯酒,他起身。
  
  「等一下,最後一個問題。」
  
  男人擋在他的路中央。「你『假裝』是他的朋友,都不會有弄假成真的感覺嗎?他已經這麼信任你......好比養隻狗、養隻貓,看到牠們從疏遠到接近你、愛你,日久生情是正常的吧?你就不能繼續裝作是他的朋友,裝到底算了嗎?」
  
  「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利益在哪兒?」
  
  「可以讓你比較像個『人』呀!」
  
  莫愆失笑,伸手輕推他到一旁。「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口中會說出這麼夢幻的台詞。這笑話非常有創意,亨利,真的很好笑。」
  
  XXX的XX!老子不是好人,就沒資格說點好話嗎?嗟,什麼態度!
  
  亨利?王摸摸鼻頭,掩不住慘遭嘲笑的狼狽表情,對著魏莫愆走出套房的背影嘀咕。
  
  那傢伙到底有沒有自覺?
  
  他現在和他痛恨的爺爺不擇手段的地方,相似度達百分之九十九!
  
  多悲哀。
  
  當魏莫愆誓言摧毀他爺爺的時候,聽在他人耳中,反倒像是他誓言著要毀滅掉另一個自己一樣。
  
  他與他爺爺,和那個手機裡的小遊戲「貪食蛇」一模一樣。他們忙著追逐獵物,吃個沒完沒了,讓自己的身軀越來越龐大,最後,注定會吃了自己的尾巴,自取滅亡。
  
  看著他們,偶爾會想著人終究是難逃一死,又要為了什麼而拚命?
  
  為了實現夢想嗎?
  
  那,魏莫愆現下所懷抱的夢想,或許是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夢吧?不惜讓週遭的人面臨不幸,也想要實現的夢,怎麼可能是美夢?!
  
  驀地,陌生的交響曲鈴聲在房間裡奏起。他循聲去找,在玄開前放置著花瓶的半圓桌上,看到了莫愆的PDA手機,上頭顯現了「毛岱蒙」三個字。
  
  呵,這可不是那個可憐兮兮、有被虐狂的俊小哥嗎?
  
  如果我不怕死......亨利笑笑,心想著,我會接起這通電話,把魏莫愆的「真面目」、「真正的陰謀」,一一告訴你。
  
  不過,他不僅是怕死,而且還很卑鄙。他想惡作劇整人的話,也不會挑二世作為對象,因為二世的報復光是想像就教人怕到發抖了。所以......
  
  真是抱歉了啊,毛岱蒙。你和他的事,我愛莫能助。
  
  亨利幫莫愆關上手機,也關上自己的良心之窗。
  
  岱蒙聽見電話另一頭嘟嘟地響了幾聲,然後傳來「......目前該用戶無法接聽」的語音。皺皺眉頭,不會這麼剛好,自己錯過了莫愆吧?
  
  「......岱蒙?」
  
  回頭,喜上眉梢。「太好了,還好你有發現到我!你手機沒接聽,我正大傷腦筋,不知該怎樣才能聯絡到你呢!」
  
  恰與岱蒙相反,魏莫愆毫不高興在這裡見到他,毛岱蒙嚇出了他一身冷汗。
  
  我不能讓他在這兒久待,他要是與亨利碰面了,這筆買賣契約將面臨破局!
  
  這類意外的驚嚇很少發生在莫愆身上,他開始覺得毛岱蒙和自己天生相剋。過去幾次,莫愆的「好事」總是敗在他手上。
  
  最早,是自己在母親過世之後,得知祖父為了逼得母親與父親分手,使用了什麼手段,而痛苦地站在父親夢想中的「奢華城堡」前想自殺--結果一名小男孩護衛著那座城堡,阻止了他。
  
  接著,是那幾年透過中介,想買回父親的城堡=現在毛家住的房子,還開了誰都會心動的高價,結果卻被一個太過聰明......或自作聰明的少年,以「匿名購買」很可疑為由,給拒絕了。
  
  當莫愆聽到這件事時,差點沒昏倒。
  
  那該死的中介商,一定是看自己是個嘴上無毛、不可靠的年輕人,所以沒有好好地替他向毛家進行說服--也可能中介自己也在懷疑,卻都不告訴莫愆。
  
  如果莫愆得知他們在懷疑他的身份,他絕對會想盡辦法弄個假身份出來的。
  
  他必須匿名,是因為當時還在看爺爺臉色過日子的他,不能正大光明地買下那間房子。一旦爺爺發現了,他一定會與自己斷絕祖孫關係,而這些年來莫愆忍辱負重就是為了報復爺爺的計劃,也會全盤泡湯。
  
  敗因當然不全部都是岱蒙,可是每件失敗的計劃背後,都與岱蒙有關。莫愆真的不禁要懷疑,這次會不會也......不,這回,千萬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口氣不禁多了分凶悍,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你來這裡做什麼?你應該在代書那兒辦理過戶登記的,不是嗎?」
  
  「我......是啊,我是去找代書了,可是他又說辦理過戶的時候,你一定要到,所以我問了安珀你可能會去哪裡,她跟我說到這兒來或許可以找到你,我就來了啊!」
  
  岱蒙歪著腦袋,困惑地問他。「我來找你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嗎?你凶我凶得有點莫名其妙,好像我是不該出現的惡靈,你想把我強制驅離似的。」
  
  不可在此時被識破......勉強擠出一抹神經質的笑。
  
  「抱歉,身上帶著一張金額『可觀』的票子,讓我緊張得要命,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我就想大吼大叫著『別靠近我』、『我被搶劫了』!」
  
  「原來是醬子啊!」釋懷一笑。「好啦、好啦,我不會靠近你的。不過等簽完約後,我們最好把票送進銀行,免得我們兩個沿途你對我吼,我對你叫,到時別人報警把我們都捉進瘋人院關起來。」
  
  「嘿......很俏皮嘛!想混個搞笑天王的金像獎嗎?」給他一記白眼。
  
  「小弟本事沒你高明,禪讓給你了。」岱蒙笑覷著。
  
  莫愆雙眼閃爍著笑意,動手搓亂他的發。「別讓我太喜歡你行不行?再這樣下去,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把你捉去泰國變性,娶回家當我的黃臉婆!」
  
  開什麼玩笑?岱蒙閃開他的手,齜牙咧嘴地嚇唬回去。「不要!雞在人在、雞亡人亡!你敢碰我的雞,我就先宰了你的,燉來吃!」
  
  莫愆刻意把話題調得遠遠的,遠到十萬八千里外。
  
  「你不想當個波霸看看嗎?也許會很有趣,你每天都可以摸到兩--」
  
  「夠了!大變態!快上車,少廢話!」雙頰滾燙髮熱,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活像只煮熟的蝦。
  
  含笑地閉上嘴,莫愆先坐進車內。他耐心地等著岱蒙繞過車頭,上駕駛座,綁好安全帶,發動車子後,才又接著開口說:「我個人偏好34E,一手一個嘟嘟好,你呢?」
  
  嗄?!岱蒙不自覺地踩下緊急煞車,黑是黑、白是白的美眸,冷厲地瞪了過去,警示。
  
  「老兄,你粉想知道被肛是什麼滋味嗎?」
  
  「......這輩子都不想知道。我不會再開口說話了,你小心駕駛,慢慢開。」賠上一抹識時務的笑臉。
  
  岱蒙滿意地接受,專心地開車去。
  
  身旁的男子默默地轉開頭,目光投向車窗外倒飛而逝的景致,耳邊彷彿又聽見了--
  
  「二世......你當真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沒有感覺,就不必費事偽裝了。
  
  我希望我沒有感覺,但這不是我能掌控的事。
  
  可是有一點,是莫愆掌控不了也非得掌控不可的--
  
  無論毛岱蒙的長相多甜、個性有多可愛,活像只人見人愛、眼睛圓滾滾的狗寶寶,莫愆也絕不允許自己喜歡上他。
  
  一旦他知道我對他的家族做了什麼,他也不會想和我這種人做朋友了。繼續假裝我們是朋友?有這個必要嗎?
  
  與其假裝是朋友,不如一口氣給毛岱蒙來場震撼教育,才是為了他好。
  
  趙律師確認印鑒沒有問題之後,將契約書放在他們面前。
  
  「這是你們雙方的土地與建物買賣契約,各一份。你們可以過目一下,上面已經標好印鑒要蓋在哪兒了。等會兒你們簽完之後,我們代書到地政事務所送件,即可完成所有手續。」
  
  「謝謝。」莫愆毫不考慮地取出印鑒,一一在標記處捺下。
  
  反觀岱蒙,一看到契約上面醒目的賣方云云的字樣,心情有些低落。明知這不代表自己失去了房子,只是形式上的賣屋、實質上的借款,但......
  
  「怎麼了?契約有什麼問題嗎?」趙律師關心地望著他,再次提醒說:「有需要注記的條文,現在記上去還來得及。」
  
  「沒有、沒什麼。」扯扯唇。
  
  自從趙律師得知岱蒙與莫愆的「賣屋協議」目的為何之後,就不厭其煩地諄諄提醒岱蒙,不妨在契約上加注些「預防萬一」的條款。
  
  我相信魏莫愆的為人,不會有任何萬一發生。我們之間不需要預防什麼。
  
  當下他毫不猶豫,婉轉地拒絕了趙律師的好意提醒。他與莫愆之間的約束,不需要更多的累贅文字來增加可信度。他選擇了相信莫愆,便會相信他到底。
  
  切斷一文不值的感傷,岱蒙用力地在契約書上,繼莫愆之後,陸續捺下印鑒。當他全部蓋好後,趙律師審視了一遍。
  
  「好,我想這樣就沒有多大的問題了。魏先生,你可以將購屋款支付給毛先生了。」
  
  莫愆頷首微笑,把本票放在岱蒙的面前。「好好地利用這筆錢,拯救你家的生意吧。不用客氣,每一分錢都是你的。」
  
  本票上一長串的零,看到眼睛都花了。
  
  岱蒙苦笑著,收下那張票說:「輪到我緊張了,我得快點把它存進戶頭裡。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或我先送你回家好了。」
  
  「不了,我等會兒還有其它地方要去。」起身,莫愆伸出一手說:「很高興與你成立這筆買賣。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岱蒙。祝你好運。」
  
  「喂,你講的『國語』有點小怪,分道揚鑣是用在要分開很久的人身上。你美國待久了,國語都不會講了?你應該說--」岱蒙拍了下他的掌心說:「等會兒家裡見!掰掰!」
  
  「再見。」
  
  男人靜靜地目送他離開律師事務所。
  
  也許。
  
  那天過後,莫愆連續三天都未回到毛家,岱蒙擔心得反覆在回想這一幕時,不停地懊惱著。當時他如果沒被那張數字大到佔據了整個腦袋的銀行本票給吸住了魂魄,他會注意到莫愆言談之間、眉眼之中的不尋常徵兆。
  
  假使那時候他沒被錢糊了雙眼......事情也許遺有挽回的餘地,也說不定。
  
  「你說什麼?」
  
  岱蒙倏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莫愆三晚未歸的隔天一早,毛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一名自稱受魏莫愆委託的女律師,帶著岱蒙與姊妹們簽署的賣屋契約,要求他們於一日內搬遷,將已經屬於新屋主的房子,移交出來。
  
  「搬家的工人我們已經替你們準備好了,搬家的費用,全由魏先生負責。他也吩咐過,如果你們需要一筆合理的安家費,他也很樂意支付,只要你們盡快配合這些工人搬家。」女律師以「這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口氣,說道。
  
  「不可能!他說我們一切照舊,大家依然可以住在一起的!為什麼突然要我們搬家?妳的委託人呢?我要和他見面、親自談過再說!」
  
  「非常抱歉,我的委託人很忙,沒有時間與你見面。假使你有任何需要表達的事,可以告訴我,我會代為轉達。」
  
  「算了,不跟妳這番婆講!我自己打他的手機!」
  
  岱蒙撥了號碼,得到的卻是「現在無法接聽電話」的響應,他忿忿地掛掉。不料,下一秒,女律師的手機卻響了。
  
  「魏先生?......是的,我現在人就在毛府......是,我知道......」女律師一邊講電話,一邊耀武揚威似地瞟了他一眼。
  
  岱蒙一顆心墜到谷底。「正在跟妳講話的是魏莫愆嗎?把電話給我!我要問清楚他為什麼--」
  
  女律師收起電話,淡漠地冷笑道:「不好意思,這通電話已經掛了。魏先生說,以後他不會再接你的電話,請你不要隨便打擾他。任何事,『透過我』轉達即可。」
  
  腦子霎時充斥著雜沓紛亂的噪音,裡面有尖聲怒罵著「他是個騙子、你上當了!」的;哭泣哽咽地說著「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的;還有不停反覆得像是刮花的CD盤,一直問著「為什麼?」的。
  
  他甚至快分不清楚,因為被欺騙而受損的自尊,及受到背叛而傷心欲絕的信心,或是自責著自己怎麼沒能看出端倪的腦子,哪一個地方比較痛。
  
  張著空洞的雙眼,岱蒙看著驚慌失措的安珀與緋若,扶著原本躺在床上的母親,緩步下樓來。安珀一個箭步衝上前,盤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岱蒙只能像僩木頭人般呆呆地望著她。
  
  --他又該找誰問,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當然是去找魏莫愆!除了他,誰知道這一切是在搞什麼鬼?!
  
  才晃過這個念頭,腿已經不聽命令地自主跨出。
  
  他聽到姊姊在身後大喊著:「毛岱蒙!你要去哪裡?」
  
  毛岱蒙回頭丟下一句:「姊,到我回來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許外人動我們家的東西半分,要是他們強來,妳就報警吧!」
  
  魏莫愆拒接他的電話,很好。他就直接上門找他談判!
  
  岱蒙挾著一股怒火,直衝到飯店的櫃檯前。
  
  「請問一下,三、四天前住在總統套房的魏莫愆先生,是否還住在那裡?」
  
  「能否請教一下您是哪位?」
  
  「我姓毛,毛岱蒙。」說不定自己被列入黑名單了,但岱蒙不在乎,因為只要對方說出「恕我們無法告知」,岱蒙便可確信魏莫愆人在這兒。
  
  櫃檯人員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下他,微笑說:「請您稍等一下,我得查一下記錄。」隔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是的,他還住在本飯店內。」
  
  這樣就夠了。
  
  岱蒙掉頭往電梯走去。
  
  不管莫愆人是不是在房間裡頭,他抱定非見到他,否則絕不離開飯店的決心,按下頂樓的按鍵。
  
  不到十幾秒,他到達頂樓、電梯門開啟的同時,一名身著黑色西裝制服的男管家鞠躬歡迎他說:「您好,毛先生。先生已經在房間內等候您的大駕光臨了。」
  
  狐疑地蹙起眉。一會兒不接他電話,一會兒又這麼慇勤地等他到訪,莫愆葫蘆裡賣的是哪帖藥?他是越看越迷糊了。
  
  不過只要莫愆肯見他,一切的疑惑都會有解答。
  
  跟在男管家的身後,他觀察著四周。看似沒有任何異於尋常的地方,但卻嚴肅、寧靜、彷彿連一隻蚊子都不能自由進出這樓層,任何東西都得經過嚴格篩選、層層安全控管把關下,才能放行。
  
  倘若不是沒受邀到房間裡,恐怕他在電梯的出入口處,便會被「強迫」遣返樓下了。
  
  管家負責領路到門邊,止步,行鞠躬禮。「請進。」
  
  「謝謝。」
  
  作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岱蒙緊握起貼在兩側的手成拳狀,向裡面跨出一步,門也無聲無息地在他背後關上。
  
  「請到這邊來坐吧,毛岱蒙先生。你可以放輕鬆,我保證不會對你怎樣的。」
  
  男人笑嘻嘻地從裡面走到門邊迎接,岱蒙渾身一僵,愣住了。
  
  「我們不久前見過,你應該還沒忘記我吧?」
  
  「鹵蛋......學長?」眼珠慢慢往下栘。「你的腳......能走了?」
  
  隔著鏡片傳送滿是歉意的目光,道:「我既不是殘廢,也不是你的鹵蛋學長。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也許會讓你想吐我口水、揍我或罵我,都悉聽尊便。你有權力對我還以顏色。」
  
  「我......不明白。」
  
  血色漸漸自臉頰褪去,他有點懂了--這是攤牌的一刻。他故意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削掉岱蒙心口上的一塊肉。當這塊不想對魏莫愆死心的肉,變成廢物之後,岱蒙再也不會對魏莫愆的「善良」抱著希望。
  
  「我知道。我就是為了讓你明白,所以才會讓你進來這房間裡的。」
  
  保持動也不動的姿勢,問:「你是誰?」
  
  「我?我是亨利?王。你可以說我是魏莫愆的投資顧問,也可以說我是他的幫兇。」
  
  「你們是朋友嗎?」
  
  「不是。至少我知道他不把我當朋友,但我不介意。我認識的魏莫愆,只有在剛到美國的那年交了朋友,不過那些朋友陸續被人趕離開他的身邊,他也就下再交『朋友』了。」自稱亨利的男人衝著岱蒙笑了笑。「我很高興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才可以在他身邊待了十幾年。」
  
  沒再交過朋友......慢慢地放下手,岱蒙咬著牙,忍著早已穿孔的心,自虐地求一個答案,道:「我自以為我是他的朋友,顯然我錯了。告訴我,他把我、我的家人當成什麼了?」
  
  男人同情但殘酷地說出「房子到手前是寶,房子到手後是路邊的石頭,是死是活已經與他無關了」的話語。
  
  「房子?你是說......魏莫愆裝作我們的朋友,只為了買到我們家的那棟房子嗎?」這句話剎那間貫通了另一段隔在記憶角落的事件。「......那個曾經出價三億要買下我家的人,也是魏莫愆,對不對?」
  
  一切的偶然都不是偶然。
  
  亨利把魏莫愆如何在這一年當中,照計劃接近他的家人,製造各式各樣的機會,成功地博得家人信賴的過程,一五一十地詳細解說給他聽。甚至是岱蒙的信賴,也同樣是出自莫愆籌劃的「那場懺悔戲」所換得的。
  
  不止如此。
  
  發票的事件、逃漏稅的事件,遑論透過密告檢舉而成功讓毛冬山被關,導致岱蒙不得不向身邊最親密的「好友」求援的關鍵,背後的黑手,只有一個名宇、一個人、一個狼心狗肺的騙子該負全責--
  
  魏莫愆、魏莫愆......你......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你會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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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真相
  
  深夜時分,高級住宅區內的車輛行人稀少。一輛少見的黑色加長型勞斯萊斯,緩駛接近了裝修中的「前」毛家大宅。搭著層層鷹架的外觀,昔日風華遠去,只給人一種普通建築工地的印象。
  
  「二世,再過半個月就可以完工了吧?」
  
  亨利好奇地把目光拉回到車內,投到他的正對面一名低頭飛快敲打著NB鍵盤的男子身上。
  
  「嗯。」回答得心不在焉,男人打到一個段落後,動手翻閱著一旁的資料。
  
  亨利窮極無聊地看著飄著細細雨絲的窗外。
  
  自從一個月前二世買到他夢寐以求的屋子之後,以前再怎麼忙碌也還保持著幽默毒舌的他,一夜之間變成一個沒有情感的機器人。
  
  滿腦子工作,工作、工作,以打倒「魏氏集團」為目標,卯足全力衝刺。好像他的人生,只剩下「達成這個目標」的動力,其它都不再重要。
  
  這回亨利大老遠地從美國飛來台灣,除了帶來一些非他親筆簽名不可的重要文件,還有就是想勸勸他放慢腳步。
  
  如今的「魏氏集團」等同是二世的囊中之物,他用不著這麼拚死拚活,十之八九也會得到它。相反地,這件事要是有千分之一搞砸的機會,一定是急就章的過程中,犯了錯。
  
  亨利歎口氣,漆黑空蕩的道路實在沒啥好看的,他正想移開眼時--「咦?」
  
  瞠大了眼,再揉一揉,那個站在毛宅鐵門外,高高瘦瘦的身影,怎麼像透了某人啊?......不對,他就是那個「某人」!
  
  雖然他身上的西裝下襬發縐,模樣也彷彿是個疲憊的上班族,不復見一個月前富家公子無憂無慮的嬌氣。可是那張清秀、書卷氣質濃重的雅致工整臉龐,那兩道扣著憂色的細眉,及美麗雙眼皮下深邃的眼睛,分明就是他。
  
  錯不了,是毛岱蒙!
  
  「喂,那個......二世,你知不知道自己家門外,站了個人啊?」急忙問。
  
  「我知道。不用理他。」
  
  男人冷漠的答案,連亨利都快聽不下去了。
  
  「什麼不用理......他站在那兒幾次了?他常來嗎?」再追問。
  
   「......」
  
  得不到魏莫愆的答案,亨利索性問坐在一旁的女秘書。「莉傯,妳一定也有注意到毛家的小子站在門邊吧?他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兒的?」
  
  女秘書先瞥了眼魏莫愆,取得他無聲的許可後,以機器人般精準、不帶情感地描述說:「上個月底開始,幾乎每天在『毛家珠寶』營業時間結束後的十一點半,毛岱蒙會站在大門外,到魏先生就寢關燈為止。」
  
  「每天?我的天啊!」亨利難以置信地瞪著莫愆。「他現在得代替父親經營幾間珠寶店吧?你眼睜睜看他每天蠟燭兩頭燒,都不會想辦法阻止嗎?」
  
  「這,與我有關嗎?」冰眼冷聲。
  
  亨利雙眼一瞠,一撇嘴。「如果他對你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他要坐在那邊等到天荒地老,也是他家的事。可是你捫心自問一下,自己有資格置身事外嗎?司機,麻煩你在門口停車一下。」
  
  「你想做什麼?」銳眼射出刺人光線,警告他少管閒事。
  
  亨利譏嘲回去。「和某人不同,我這個可惡的幫兇還有點人性,他讓我有愧疚戚。既然你房子到手了,我做任何事都不會破壞你的計劃,我就順我的心意去彌補他了。」
  
  車門被開啟和甩上的聲響與亨利留下的憤怒因子,在車內激盪。莫愆表情漠然地想著,毛岱蒙想做什麼,用得著說嗎?
  
  他不是來討回公道,叫我還給他這個家的,便是特地前來痛罵我一頓的,希望能使得我的日子難過。
  
  他的舉動看似毫無意義,但--它是有效的。
  
  莫愆活像是一隻腳底被紮了根拔不出來的刺,每走一步就有克制不住的殺人衝動湧上來,偏偏又拿這根刺沒轍的暴躁黑熊。
  
  他的不耐煩主因,不是日日夜夜毛岱蒙都在惡夢中纏著他,而是毛岱蒙不分寒冷、酷熱,都用一副快倒下去的樣子,站在門前無言地等著自己,一日日憔悴下去,真教人看不下去。
  
  你為何如此冥頑不靈?毫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倔強得不懂放棄。
  
  你的姊妹們不是早已看開了嗎?你母親不是已經找到了她中意的新家,高高興興地採買新傢俱了嗎?況且,明天你父親毛冬山的羈押期就結束了,無論檢察官要不要提出公訴,他都會被釋放。
  
  只要毛岱蒙別固執,不要老想著要和自己扯平,一切早就結束。
  
  莫愆懊惱自己留下了一個敗筆。
  
  倘若當初他記得幫岱蒙安排一個除了自己以外的「好友」,那名好友便可接替莫愆遺留的空缺,扛起「當頭棒暍」的角色,給那傻子一點毒舌意見--
  
  別再像個哭哭啼啼要人負責的處女行不行?
  
  沒有人財兩失,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誰叫你不把眼睛睜大點,要被騙?下次學聰明點,不就行了?
  
  像現在,他滿心的執著、滿腔的怨懟,填滿整個人的忿忿不平,及腦裡裝著渴望報復的念頭,無一不是白白地折騰他自己,做一筆穩賠不賺的生意。
  
  到最後,就會淪落到莫愆身處的同一個地獄中--在不斷地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的悲哀狀況中,反覆輪迴,無法自拔。
  
  快點放棄吧!
  
  不只一次地,莫愆閉上眼睛,在內心對岱蒙提出忠告。
  
  別再著魔於復仇當中,否則這一生終將葬送在你最痛恨的人--我這個惡魔的手上。
  
  你能甘願嗎?
  
  岱蒙以雙手環抱住自己有些顫抖的身軀。
  
  白晝時的高溫,到了夜晚降下細雨後急遽銳減為微寒的溫度。自己身上的西裝在未潮濕前,是保溫的好工具,遺憾的是在淋濕之後,滲透到內部的濕寒卻讓岱蒙覺得自己好像穿著一件冷水製成的外衣,再也溫暖不起來。
  
  他當然想要馬上返家,泡在熱水中,溫暖溫暖他很少吃苦的「嬌貴」身體。
  
  但是......低頭看看手錶,差不多是這個時間,那個人快回來了。最少也得待到讓「他」看見了自己站在這兒之後,再走。
  
  靠牆而立好撐住自己發軟的膝蓋,縮著脖子不想讓髮梢滴下的雨水鑽進襯衫底下。他瞇著眼透過朦朧的雨霧,一心一意地注視著前方的道路。
  
  一個月前的自己,忿忿不平地質問--
  
  為什麼?我的家人和我曾經對他做了什麼?
  
  為什麼他要如此對待我們?
  
  我們哪裡對不起他?
  
  「他曾經說過,那棟房子是屬於他的,他才應該是那棟豪宅的主人,不是你們。所以,我想問題不在你們身上,而是那棟房子吧?那棟房子裡,有一樣非常與眾不同的東西,讓他無論如何都想弄到手。一樣讓他願意連續三、四年出高價,甚至花費一年的時間去接近你們,捨棄良心、罔顧道德,也要弄到手的東西。」
  
  那是,什麼?
  
  「不知道。也許我永遠問不出來。他完全不讓我碰觸這個話題。」
  
  之後,岱蒙反覆地思量著那個叫亨利的男人所說的這段話語,怎麼也無法釋懷,所以他獨力調查了一下。
  
  不是貪心、不甘於那份被莫愆騙走的家產中,「或許有」的巨大寶藏。他純粹是想知道什麼樣的「寶藏」能泯滅一個人的良知。自己與家人是被什麼樣的「寶藏」給比下去了?
  
  他在圖書館中待了好幾天,翻遍了十幾年前房子蓋好後,到自己父母購買下那棟房子之前的每一份舊報紙。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成功地在舊報紙堆中打撈出「關於寶藏」的重大線索。
  
  看過那篇報導後,岱蒙已經不想再追究......或說去討回公道。
  
  他與家人受莫愆欺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他們是站在理直氣壯的這一方,他們不用討,公道也是站在他們這邊,有權決定要不要原諒莫愆的--是他們。
  
  岱蒙在乎的只有這點。
  
  過去自己是犯錯者,沒有忘懷的權力,只能不斷地惦記著自己的錯誤,自我懲罰。可是,既然這回他是被害者,他可不想耿耿於懷地過日子,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我們可以不原諒你,但也不必非報復你不可,魏莫愆。
  
  幸好家裡的每個人也都持相同的意見。
  
  「我是很生氣沒錯,以後要是魏莫愆在路上被我堵到,老娘非一巴掌打死他不可!但是,我才不會浪費自己的時間去找他算帳,我們過得好最重要,讓他去自生自滅吧!」
  
  安珀這麼說。
  
  母親也說--
  
  「我是不懂,這孩子不會過得太累了嗎?花心思去設計別人是很辛苦的事,他真的能靠這種方式獲得快樂嗎?唉,希望他能早日清醒,他是走在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上。」
  
  父親則是以理解的目光、惋惜的表情、溫柔慈愛的微笑,無言地贊成岱蒙以「過去的就過去了,未來比較重要」的方式,來包容魏莫愆欺騙他們一家人的事。
  
  這一個月來,他幾乎每天在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就會站在這兒等待著魏莫愆。他在等,等著那個男人願意面對自己,願意讓司機把那輛黑色轎車停在自己面前、並主動下車走向自己,然後......
  
  有些話,我想告訴你,莫愆。
  
  ......岱蒙打算最後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和他聊點剖心掏肺的真心話。
  
  在那之前,岱蒙不知道男人打算讓自己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耐性可以持續等下去。只要自己還想等,岱蒙就會等下去。
  
  今天好像特別晚。抬起沒什麼力氣的手腕,想看清表上的時間,但雙眼聚不到一個焦點,表面上的針晃出幾重迭影。
  
  這樣下去不行......還是算了,回家睡覺吧。
  
  就在這時,對向車道中出現了他等待已久的轎車。和往常一樣,深茶色的車窗緊閉,完全不給外界一點偷窺的機會,但岱蒙就是知道魏莫愆一定坐在那兒。他屏氣凝神地注視著車子轉入前方車道,筆直地朝他行駛過來。
  
  會有奇跡出現嗎?他會下車嗎?
  
  車子靠近中,岱蒙的心臟急促地亂跳。
  
  車子走了,岱蒙的心臟停了一拍,難掩失望地苦笑著。即使自己放棄躲雨,淋到渾身濕透了,依然等不到他下車啊......
  
  「回家吧......」岱蒙喃喃自語地扶牆撐起自己,想走回自己停車之處。
  
  假使他還有點力氣,他會抱著某人或許會出來散散步的樂觀想法,等到兩點。兩點是他能「等」的極限,因為他回到家是三點左右,睡四個小時,七點非起床準備去店裡上班不可。
  
  「等一下,毛岱蒙!」
  
  有點陌生的男聲,留下他的腳步。岱蒙回頭,望著氣喘吁吁地朝自己跑來的男子。他記得這個人,偽裝成鹵蛋的傢伙,自稱是幫兇的男人。
  
  「嗨,好久不見。」總算攔到他,亨利舉起一手。
  
  冷淡而疏遠地點點頭。
  
  「你不要這麼警戒我,我知道我對你做過很糟糕的事,但我之後一直很後悔啊!我不奢求你把我當朋友,不過也別拒我於千里之外。」討好的口吻,道。
  
  「有什麼事嗎?」
  
  岱蒙不否認自己對此人沒好感,但他會臭著一張臉,是因為他現在一點應酬、做表情的力量都沒有,現在還能站著,靠的全是他頑固的意志力。
  
  亨利蹙了蹙眉。
  
  本想勸毛岱蒙別再浪費時間了,目前的魏莫愆一顆心比冰還要冷,比石頭還要硬,不可能會下車的。可是他再仔細瞧了瞧他異常紼紅的雙頰,滴得出血般的唇,還有那雙失去焦點的眼......
  
  冒著惹人討厭的危險,亨利動手摸上岱蒙的前額。
  
  「好燙!你發曉了!」
  
  對,而且我快昏倒了......岱蒙撥開他的手。「我......要回去了,用不著你趕,我正要走。」
  
  「你誤會了,我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唉,那個不重要,你需要立刻去看醫生,你不能繼續在外頭淋雨下去!走,我送你!」
  
  「我不需......」
  
  搖頭囈語著,岱蒙的意識逐漸遠揚......
  
  「來人,快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還有,拿幾條大毛巾給我!」
  
  吃力地抱著毛岱蒙攀上大門前的台階,亨利滿頭大汗,搖搖晃晃地一進到大門內,便不支跪倒在地上。
  
  正要上樓的莫愆,聽到騷動回眸一瞥--
  
  映入眼簾的,是亨利正坐在地上,雙手抱著岱蒙的上半身,不斷地替昏迷過去的他擦拭著瞼。
  
  這幕景象燒灼了莫愆的視網膜,心口掀起黑色漩渦,橫眉一豎,焦切地轉身直奔下樓。
  
  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還好意思問!你放任這可憐的小子每天每天坐在門口等你到深夜,他又不是鐵打的身體,當然會累壞、病倒!你自己摸摸看,這麼燙的額頭!也不知在外頭淋了多久的雨,要是引發肺炎可怎麼辦?」亨利氣急敗壞地說。
  
  低咒著,莫愆蹲下身,將岱蒙從他手中搶過來,大手一碰到岱蒙發熱的身體,呼吸頓時一窒。
  
  「莉傯!給我找來全台北......不,找全台灣最厲害的醫師過來看診!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叫他立刻過來!」
  
  「是。」
  
  接著,他奮力抱起岱蒙,飛快地登上樓梯,往臥房走去。
  
  結果,岱蒙染到的感冒病毒,讓他臥床數日不起。
  
  初期他時而昏睡,時而呢喃著些旁人聽不懂的話語。
  
  發燒的情況經常是吃了藥退,過沒兩小時又開始燒。其它症狀也很嚴重,喉嚨發炎到了呼吸困難的地步。
  
  十萬火急找到的名醫,對岱蒙的病沒多大幫助。根據該名醫的說法是:「感冒就是感冒,病毒發作的時候,交給身體防禦機能去應對是最好的。不要太仰賴藥物,多喝水、多休息,吃點能補充體力的東西,最重要。」
  
  除了交代他們要「密切注意」病人狀況,有轉為肺炎跡象時得馬上送進醫院外,連顆退燒藥也沒給。
  
  氣得莫愆痛罵「這是哪門子名醫」!
  
  另一個教人頭疼的「問題」是,莫愆還得取得毛家同意,讓岱蒙留在這裡療養。
  
  不消說,自己獨佔毛家黑名單的榜首,是他們避之唯恐不及,或者是見了之後,恨不得能把他大卸成八塊的萬惡壞蛋。誰會把他們家的寶貝兒子,交給一個死對頭照顧呢?
  
  一如所料。
  
  莫愆的第一通電話才剛接通,就被無禮地掛斷。第二通電話,對方連接都不肯接。最後,他只好發出簡訊給毛安珀,告知岱蒙病倒在他家的消息。毛安珀以驚人的神速,火燒屁股地衝進他家要把人帶走。
  
  「岱蒙,你這大笨蛋!快起來,我帶你離開這裡!你不能在這兒養病,人家萬一突然想到我們以前做了什麼對他不起的事,來個秋後算帳,把你扔到大馬路上去,那還得了!有一必有二,我們被扔過一次,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呢!」
  
  但是毛安珀一個人怎麼可能扛得起她弟弟?縱使外觀看起來是瘦削無骨的衣架子,可是莫愆親手抱過他所以很清楚,岱蒙不似外表那樣荏弱。他或許不粗壯,但該有的筋肉都有,而且勻稱地分佈在他直挺美麗的骨架上。
  
  「請讓我們照顧他。」
  
  「哈!什麼嘛,惺惺作態,貓哭耗子!你根本不在乎岱蒙,才會放任他在外頭風吹雨打!」毛安珀板起臉,憤怒地說:「我們都叫他算了,不要再理你這種人了,他卻說至少要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聊最後一次的話,他願意等待。而他等到了什麼?把自己搞到累倒罷了!」
  
  莫愆暗暗一咬牙。
  
  我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他是為了討回公道......
  
  將愛憐與憤怒一併隱藏在漆黑深邃的眼眸深處,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床上的人兒,莫愆強迫自己以最公式化的口吻說:「是的。誠如妳所言,他的感冒歸因於我,所以我擔心會有人帶他回去照顧之後,故意不給他適當的醫療,讓病情演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轉成肺炎,最糟糕的是一命嗚呼。我很可能會吃上官司吧?」
  
  最後傲慢輕蔑地帶上一句嘀咕。「這世界上有太多好吃懶做的人了,老愛編出各式各樣荒謬的理由,對有錢人提出訴訟,目的就是想訛詐一筆高額賠償金,吃暍玩樂一輩子。」
  
  啪!啪!毛安珀臉色不變,左右開弓地甩了他兩巴掌。
  
  「你來告我好了,豬頭三!你不想被告,我倒很想被你告一下,看看會不會有媒體來報導出你的醜陋面目!好,就讓你照顧岱蒙!我每天都會來看他,在他康復之前,你最好把他照料得像是太上皇一樣!你要是沒負責讓他完全康復地走出這棟屋子,我肯定告死你!」
  
  莫愆摸摸自己的唇,裂了、出血了。好疼的苦肉計,但它很值得。
  
  他請秘書送毛安珀離開,自己拉了張椅子坐在岱蒙的床畔,握住他發熱的手,送到自己唇邊一吻。
  
  「傻瓜。我真的要訂一張送你到泰國的機票了......」
  
  快點好起來吧!
  
  別再為了一個活在地獄裡的惡魔,犧牲自己的健康了,好嗎?
  
  「嘿,二世。」
  
  亨利走進岱蒙暫住的臥室裡,拍拍坐在床畔的男人肩膀。抬起三天沒刮鬍子的黑渣下顎,莫愆臉上憔悴的眼袋、不復清澈而佈滿渾濁紅絲的黑眼,在在說明了他並不像態度上表現的冷漠又不在乎毛岱蒙的死活,他只是不能表現出他的在乎。
  
  「他好多了嗎?」亨利問道。
  
  莫愆看回床上的人兒。「比昨天好多了,已經退燒了半天,都沒再發燒。」
  
  「是嗎?多虧你徹夜的照顧,你辛苦了。」
  
  亨利曾主動說要與莫愆輪流照顧,可是被莫愆拒絕了,而且是「毫無理由」的拒絕。莫愆連對他解釋一下,為什麼自己不准他照顧岱蒙都沒有,只給他「不必了」三個字。
  
  當下,亨利問過他是「出自愧疚心,想親自照顧岱蒙」,或是「出自獨佔欲,不想讓別人照顧岱蒙」?莫愆使了個悻悻然的眼色,不作回答。
  
  亨利直覺是後者,但他沒笨到說出來,自尋死路。
  
  「剛剛收到的消息,『魏氏』的股票確定停止信用交易了。我猜老總裁為了避免被摘牌下市,一定得找出具有利基的消息,將價格拉抬起來。二世,你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了,老總裁需要的強心針,早就握在你手上。」
  
  莫愆並未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眼睛沒離開床上的人兒,淡淡地問:「你跟禿鷹們談得如何了?」
  
  「很順利。我等會兒搭下午三點的飛機離台,就是為了與他們開會。」
  
  點點頭。「保持聯絡。」
  
  「OK!」
  
  講完之後,亨利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兩眼瞅著他們,逼得莫愆看向他。
  
  「還有什麼事?」
  
  「本來我不想講的,因為不想被人砍。可是......你喜歡他對不對?真的、真的很喜歡的那種喜歡。所以你刻意對他殘酷,表現得特別無情。倘若你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現在你一定不會坐在這邊。」
  
  沒有一絲慌張失措的坦蕩眼神,回答了亨利的問題。
  
  一歎。「我收回之前對你的批評。你不是無動於衷的冷血機器人,你只是個有苦難言的可憐人。」
  
  他們會臭味相投不是沒道理的,這兩人有不少相似之處。
  
  比方說:一旦認定這個方式最好,便無法容忍第二種、甚至是第三種方案了。但是人生抄個快捷方式、或繞個遠路,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沒有什麼是最好的道路,只有讓人走得快樂的道路。真希望他們能停下腳步,想想這條路讓自己快不快樂,再走下去。
  
  但......這下是「說教」的好時機。
  
  「我走了。他如果醒了,幫我問聲好。」
  
  莫愆正全神貫注地替岱蒙擦汗,無暇他顧。反正亨利也沒期待他會把注意力移給自己,便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外,不驚擾到病人,俏俏地替他們掩上門。
  
  宛如剛結束一場百里賽跑般,岱蒙緩慢地拉開了笨重的眼簾,覺得自己滿身大汗,有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
  
  這裡是?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作夢,因為這兒下是他住了十幾年的老房間嗎?但,很快地,他注意到房間內的擺設是陌生的,蓋在身上的被於也是陌生的,而最不應該會出現在夢中的是--
  
  魏莫愆坐在床尾旁的一張椅凳上,趴在岱蒙腳邊的棉被上頭睡覺。
  
  我睡了多久了?
  
  在我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奇跡不成?
  
  他怎麼會願意讓我睡在這兒?
  
  一個接一個冒出的問號,又一一被岱蒙刪除掉。管他有什麼奇跡發生,重要的是他終於等到與他獨處的機會了。
  
  坐在那兒的,應該不走我幻想出來的影子吧?不會我一伸手就......
  
  岱蒙的指尖才稍微碰觸到男人的髮梢,男人陡地驚醒,兩雙眼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發生對撞事故。
  
  一個尷尬跳離,一個狼狽移開。
  
  「......我怎麼會......在這個『家』裡?」為了化解尷尬,拚命從沙啞作痛的喉嚨,擠出問句。
  
  「亨利見你昏倒了,把你帶進房子裡求救。」收拾掉狼狽的殘骸,做出冷漠的姿態說:「不要誤會,我讓你住下來治病,是為了不想惹上麻煩。」
  
  複述一次毛安珀也曾聽過的「訛詐賠償金」說,莫愆等著岱蒙發火、動怒地罵他「誰希罕你的錢」,然後主張「我馬上就走」--能親手照顧喜歡的人,這場短暫的家家酒遊戲,快樂幸福的光陰,已經結束。
  
  想不到,岱蒙聽完後,卻淡淡地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你在挖苦我嗎?」驚愕地一瞪,莫愆強迫自己做個更難搞的混帳。「我想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個地方吧?既然你已經清醒,我替你打電話,讓你家人來接你。」
  
  「謝謝,但是......」
  
  看他不好開口的神情,莫愆的心口不安地跳動起來,搶在他能開口之前,故意冷言冷語地說:「還有什麼好但是不但是的?你該不會是叨擾了三天還嫌不夠,想一直賴在這個地方不走了吧?你的臉皮比我想的還厚嘛!毛岱蒙。」
  
  大病初癒的雙瞳缺乏往常那股強而有力的魄力,經他這一嘲更是蒙上一層楚楚可憐的陰霾之色。
  
  「真的很抱歉,但我不會一直賴在這兒不走的,你放心。」
  
  「那不然還有什麼『但是』?」不耐煩地一揮手。
  
  岱蒙知道再也不會有比這次更好的機會了,如果想一吐為快,只有趁現在。他費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靠坐在床頭。
  
  「謝謝你願意聽我說。」苦笑一下。「我盡量不浪費你時間,長話短說。等我說完這些,以後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你家門前了。」
  
  「那真是謝天謝地!」嘲諷的黑眸一瞥。「既然如此,我就大方一點,隨便你想怎麼罵就怎麼罵好了。我可以讓你罵到爽、詛咒到死,只要你之後別再來煩我,要我跟你道歉,承認自己是個卑鄙混帳都不成問題。」
  
  無力地搖搖頭。「我要講的不是這些......是你的父親和弟弟的事。」
  
  全身一僵。「你......說了什麼?」
  
  「你執著這棟房子的理由,是因為當年你父親帶著弟弟,在這個屋子裡燒炭自殺,對不對?」
  
  莫愆的表情變得一片空白,虛無的黑眸瞪著岱蒙。
  
  「我找到了將近二十年前的剪報。在我爸買下這棟空屋之前,實際上這房子空了五年都沒有人想買,據說是發生過不祥事故。我爸本身不是迷信的人,所以他把它買下來,重新裝修。可惜他那時沒問所謂的『不祥事故』是什麼,不然我也不用找得那麼辛苦了。」
  
  岱蒙一邊苦笑,一邊拿起自己擱在床邊几上的隨身皮夾,抽出他影印下來的舊剪報,遞到他面前。
  
  「對你,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家』,因為你的家人......你的寶藏,全都留在這棟房子裡了。你只是無論如何都想和家人在一起,所以即使得把另一家人趕出去也在所不惜。我想,你一點都下卑鄙,只是笨了點而已。」
  
  揮開岱蒙的手,莫愆怒目一瞪,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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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猝死
  
  莫愆對父親的印象,縱使經過歲月的風化,也沒有日益淡薄。
  
  因為,在父親自殺之前,莫愆和大多數的男孩一樣,心中崇拜著父親,認為他是偉大的英雄。在父親自殺之後,他成了莫愆心中的一面鏡子,時時警惕著自己「好花不常開」,千萬別被一時的成功沖昏頭,忘了跌下來的可能。
  
  倘若父親活到今天,他和毛冬山應該很談得來。他們有些共通點,像「樂觀」、「勇於冒險」和「積極向上的野心」等等。
  
  不過毛冬山的運氣顯然比莫愆的父親好多了。
  
  莫愆的父親熱愛投資,總是夢想著能一夜致富。然而「夢」能實現的機率,實在太小了。當這個夢破滅了,父親也跟著一蹶不振,像是變了個人,鎮日飲酒麻醉自己,再也看不到開朗笑容掛在臉上。
  
  原本靠父親板金技師的薪水,要養活一家四口,雖然不可能過得很闊綽,但也衣食無缺、綽綽有餘了。
  
  可是父親卻一心一意地想發財。
  
  這不是為了自己,他是為了不惜離家、與外祖父斷絕親子關係,下嫁給他的母親。他一心一意地,想讓母親回到更接近「過去曾有」的奢華生活,即使母親說她過得很快樂,父親還是怕自己給得不夠、做得不多。
  
  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像口頭禪般地說著:「你們媽媽本來是有錢得不得了的人家的公主,因為愛上了爸爸,才委屈地住在我們身邊。所以你們不可以讓媽媽太過辛苦,要多幫忙媽媽做事喔!」
  
  假如父親只是口頭上說說的,那倒也還能忍受。但是父親的「我不能讓阿寧吃苦」的念頭,在玩起股票投資之後,開始走火入魔。
  
  起初賺了點蠅頭小利,買下滿屋子形形色色禮物、珠寶鑽石的父親得意地說:「爸爸很厲害吧?我買到一個計算機程序,它能算得出未來股市漲跌的趨勢,讓我穩賺不輸!你們等著看,等我再賺更多的錢後,我就會幫你馬麻和你們。蓋一棟又大又奢華的漂亮房子,你們馬麻就是把拔城堡裡的公主!」
  
  當時父親意氣風發的臉孔,迄今還清晰地收納在莫愆的海綿內存中。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父親經常不在家中,不是忙著在買賣股票,就是忙著研究據說比算命半仙還准的神奇計算機程序。最後連工作也荒廢了,遭到修車廠老闆開除,但他依舊盲目地「追求財富」,滿不在乎。
  
  父親也沒注意到,家裡存折內的金額,與母親臉上笑容出現的次數,恰成反比--錢是增多了,母親卻不笑了。
  
  即使有時看見母親不快樂的模樣,他也只會說:「再等一下,我很快就會把城堡蓋出來,等我蓋好它,你和馬麻一定會很高興,她也不會再生氣了。」
  
  結果父親是實踐了諾言,土地是買了,設計師也找好了,但房子正要開工時,母親卻帶著一歲大的弟弟,離開了家。
  
  母親說她無法再忍耐下去了,她在老公身上看到了最令她痛恨的父親的身影--那個整天顧著賺錢,放任自己家人在背後勾心鬥角、以淚洗面也不在乎的男人。她說在父親變回從前的模樣前,她要與父親分開住。
  
  莫愆沒有被帶走,是因為母親不想耽誤到他在小學的課業。
  
  同一個理由,讓父親最後只帶走了弟弟,而讓他『僥倖'地存活了下來。
  
  徐緩的腳步聲,慢慢地走到莫愆的身後。
  
  「我想調查你的過去,是因為當時我從亨利口中得知,你從不讓人碰觸自己『在台灣的過去』這話題後,我......聯想到了自己也不想面對那次傷害事件的事。我猜可能你也和我一樣,曾受過很重的傷害吧?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陰影?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再回過頭,憤怒的表情已經從莫愆的臉上消失無蹤,留著冷靜但深不見底的黑眸,拒絕別人窺探。
  
  但岱蒙不因此而退縮,他跨前一步,真誠地望著他。
  
  「縱使你叫人偽裝成鹵蛋欺騙我,但是你所刺激出的每一步心路歷程,給我的幫助是千真萬確的。沒有你,我至今仍難以釋懷,更不可能從過去的陰影中解放。被揭下硬痂固然很痛,可是不弄下來,底下的傷口永遠不算痊癒。」
  
  硬聲諷道:「現在你揭開了,如何?還滿意你看到的醜陋傷口嗎?你以為自己是神仙嗎?能幫我抹去那段回憶嗎?!」
  
  「我是不能,但我們可以聊聊--」
  
  「不愧是嬌生慣養的天真寶貝。對,你的狀況是聊一聊就能走出來的,誰叫你那麼單純又好騙。可是你憑什麼以為我跟你一樣,想要『聊一聊』呢?你這未經世事的大少爺,能給我什麼好建議,讓我忘記自己的父親是懦夫、母親是見死不救的賤人、弟弟是誕生到這世界上來受苦難的笨蛋的過去?」
  
  男人的聲音沒有提高半度,也沒有怒火,只有濃濃的冷嘲熱諷。每個字、每個字,都具有刀尖級的銳利,狠狠地在心口上劃出刀痕。
  
  不要怕。岱蒙在心中給自己加油打氣。想拔出老虎的肉中刺,被吼一、兩聲或被抓一、兩下,都得有所覺悟。
  
  「我的言語如果派不上用場,那我可以什麼都不說地陪在你身邊。我知道自己無法代替你的家族愛你,但我會以朋友的身份愛你。你這麼聰明,一定知道走出那個黑暗房間的方法,不是嗎?」
  
  「近墨者黑......沒想到大少爺也學會耍卑鄙的手段了。竟叫我自己走出來?不是你把我推得更深的嗎?」酸澀地扯起唇笑著。「要是我說一個人走不出來呢?你要不要進入這間漆黑的房間裡,把我拉出來啊?好、朋、友!」
  
  進入他的黑暗之中?岱蒙渾身竄過小小的戰慄。
  
  這是恐懼?不安?......或興奮?
  
  能更接近莫愆的內心世界,我竟會高興到顫抖,這太不正常了。
  
  心中一瞬間湧起的喜悅,彷彿玷污了岱蒙對莫愆的「無私」心意,讓它變成是......像是女性渴望吸引男性的注意,而刻意替他下廚、洗衣的獻媚舉動。立刻跳出來的矜持心,拉住岱蒙的脖子,讓他無法迅速頷首答應。
  
  「辦不到吧?那就別說得那麼好聽!我不會當你這種人是朋友的,你快滾吧!」
  
  他理所當然地把岱蒙的躊躇,解讀為「不情願」地嘲諷著。「夠了,我很忙,浪費時間照顧你三天,已經耽誤了很多重要的事。你自己知道門在哪裡,高興什麼時候回去就回去。以後......別再讓我看到你!」
  
  眼看著自己要解救他的意圖,反而弄巧成拙地令他受傷更重,岱蒙不顧再繼續接近莫愆,也許會讓自己對他的情感失去控制的危險,伸開雙臂攔住路,不讓他離開。
  
  「我辦得到!」
  
  停下腳步,莫愆的表情擺明了不相信他。
  
  「你說,要我做什麼才能進到你的內心世界?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一定會把你從那裡面帶出來的!」
  
  「為什麼你不收手?我幫你鋪好的台階為什麼不走?」自己傷害他還傷害得不夠深嗎?他就是非得跳進這個活地獄中嗎?
  
  「你是我的朋友,未來最要好的朋友。」
  
  「......白癡,那不過是為了買到這棟房子之前的偽裝。我沒有一天把你當成我的朋友。」
  
  「我知道。所以我說的不是『現在』,而是未來。等我們不再被過去拘束,可以做自己的時候,我會努力,讓你願意把我當成真正的朋友。」再跨前一步。「我想認識沒有偽裝的你,魏莫愆,讓我進去你的心中吧!」
  
  你早已在那兒了。
  
  莫愆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剩最後一個殺手鑭逼退他。
  
  「我不像你們這些天真的毛家人,沒辦法輕易地相信從一個人口中說出來的言語。真要讓我相信你的『誠意』,那就給我看一下你的誠意。先把你身上最見不得人的地方,交出來,我要在那上面刻下我的記號。要不要相信你,看你表現得怎樣再說。」殘酷地說。
  
  身上有什麼樣的地方是見下得人的......岱蒙臉色唰地慘白。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地方而已。
  
  「這件事沒有期限,你可以慢慢考慮。要挾著尾巴逃跑,或是要挑戰一下當女人的初體驗。我沒和男人做過,不保證你能爽到,我也不會在你身上浪費服務精神。要或不要,你最好是想清楚一點。」
  
  這回總算成功解決了吧?莫愆瞥一眼呆若木雞的岱蒙,不惹人注目地苦笑了下,掉頭遠走,留給他一個人去思考的空間。
  
  「姊,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隔天,前來探望岱蒙的安珀,看見弟弟不但清醒過來,還康復得不錯,已經能自己進食固體食物了,高興得滿臉堆著笑意。
  
  「什麼事?你問啊!」邊削著蘋果,邊回答。
  
  「如果你很愛很愛一個男人,和他上床的時候,那個男人會馬上看得出來嗎?我是說,會下會因為妳特別......有感覺,所以那個男的會知道妳很愛他?」
  
  錯愕地忘了自己手上握著水果刀,手一滑。「哇!痛死了!」
  
  岱蒙趕緊抽出面紙,替姊姊壓住手指上的小刀口。「妳小心點啊!」
  
  「X,還敢說!你哪根神經有問題啊?竟然敢問你老姊的閨房私密,是想被扁嗎?害我去割到手,這叫謀殺!」
  
  「除了妳,我沒別的人可問啊!妳能拿這種事去問前女友嗎?剩下的不是問妳就是問媽了。妳覺得我是問妳好,還是問媽好?」
  
  「去你的臭小子!」毛安珀忿然地說:「你又不是沒做過,你不會想想以前你做的時候,分不分得出來她們愛你不愛嗎?還是......怎麼,你從來沒讓人家高潮過啊?」
  
  俊臉霎時熟透了,吶吶地說:「因、因為,我聽說女孩子都很會假裝啊,我經驗沒那麼多,怎麼知道她們是不是裝的?我只是想知道女孩子那邊的......又是怎樣的嘛!」
  
  「就算我告訴你了,但每個人的狀況不同,你不能拿我的說法去套在下一個女友身上啊!譬如一個很享受魚水之歡的女孩子,和每一個男人做都很享受,和你也很舒服,但她是不是就愛你多一點呢?這也未必。」
  
  呼地鬆了口氣。「所以男人無法從這件事去判斷,對方是不是愛他嘍?」
  
  「誰曉得?說不定有些男人很老練,會看得出來吧?不是有那種女人,光是被男人碰到手,就喜極而泣的,男人看也知道她多愛他啊!」安珀狐疑地瞪他。「你到底為什麼要問這種三八問題啊?」
  
  「不、沒有什麼,幫朋友問的。」心虛地說。
  
  這種答案中十之八九,那個「朋友」都是不存在的人物。但是安珀想破頭也想不通,弟弟為何想知道這種事?這件事背後還有什麼陰謀嗎?不會和某個可惡的傢伙有關吧?
  
  「岱蒙,看你精神變得這麼好,應該可以回家了吧?」
  
  「......我忽然覺得有點累了,想再躺一下。」想逃避這個話題,他翻身睡倒在床上,蒙頭蓋起棉被。
  
  弟弟難以置信的行為,看得安珀目瞪口呆。幾秒鐘後,回過神,她動手拉扯著棉被。「毛岱蒙,你以為自己幾歲啊?都不覺得丟臉嗎?居然做出這種小孩子般的行為!快點給我起來!我知道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他將棉被揪得死緊,怎樣都不放手。
  
  安珀氣到跳腳。「真會被你活活氣死!你非得黏著魏莫愆不可嗎?你明知道他是怎麼對付我們家的,我們不找他算帳已經很客氣了,你還跑來倒貼,巴著人家大腿,希望他把你當朋友做什麼?你這種雛鳥心態,早晚會害死你自己!」
  
  等了幾分鐘,見他還是不放手,安珀氣得手一甩。
  
  「好,隨便你!哪一天你要是死在他手上,我也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的!笨阿蒙!」砰地,大力關上門。
  
  慢慢放下蒙頭的棉被,他望著門口,喟歎了口氣。
  
  對不起了,姊姊,妳的弟弟是誤入歧途的雛烏。
  
  也許將來等雛烏成長為成鳥後,會覺得現在的掙扎很可笑,也可能會認為魏莫愆是個不值得交往的對象,這些都有可能。不過,這些假設都不是『現在'。
  
  現在的我......就是喜歡他,我也無能為力。
  
  其實要終結他們的關係很容易,因為只要岱蒙放棄聯絡,相信莫愆一定不會再與他聯絡的。
  
  可是,岱蒙無論如何就是放棄不了,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莫愆發自內心的笑容--沒有虛偽、沒有利害關係,也沒有偽裝的笑容。
  
  當晚,冒著二度感冒的危險,岱蒙泡了個很長的熱水澡。
  
  他把自己的每一吋都刷得乾乾淨淨的,從指甲縫到肚臍眼,甚至是負責排出體內穢物的器官,沒有一處放過。目的除了清潔自己之外,岱蒙也想藉著這些動作來紓解自己的緊張,給自己一個改變心意的機會。不過,最終他還是沒利用這個機會。
  
  然後,重要的一刻到來。
  
  門也敲了,裡面的人也回答了「請進」,只要自己跨進這扇黑暗的門扉裡,自己的人生將轉往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進去,或轉身離開。
  
  他雙頰緊張得潮紅,手心沁著濕汗,心臟怦怦跳,而呼吸則越來越急促,有越演越烈、失速的危險。
  
  呼、呼、呼......不,不要現在,不可以現在發作......哈、哈、哈、哈......
  
  「不要緊,聽我的,你得先放鬆自己。」
  
  對了,那人曾經對他說過。
  
  那人,在他最脆弱、最無助的瞬間,毫不遲疑地救了他的性命。
  
  他則毫不懷疑地相信他--莫愆的真實本性被囚禁住了。如果不想辦法釋放他,這個人將永遠走不出那片黑暗。
  
  這世界的好人已經太少,這樣,不是太浪費一個好人了嗎?
  
  伸出雙手,岱蒙抱持著「我可以扭轉乾坤」的信念,推開了那道門。
  
  岱蒙一進入他的臥室,剛好站在衣櫃前更衣的莫愆,兩道銳利冰冷的眼神旋即射了過來。
  
  「已經很晚了,你是來道別的嗎?」
  
  尷尬的紅暈逐漸佔領他的脖子,左右搖了搖。
  
  銳利的眼更形鋒利,不留任何情面地說:「難不成你是把屁股洗乾淨了,過來求我上你的?」
  
  閉上羞到不行的眼,上下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你還穿著衣服做什麼?想增加拆開包裝的樂趣嗎?也不想想自己是個男人,你有的我也有,看你脫衣服,對我而言有何樂趣可言?你應該知道,我們可不是要做愛,這不過是原始的交合罷了。」鄙夷地說。
  
  重新張開眼,一層薄霧罩住瑩瑩秀眸,以意志力控制住打滾的淚珠不往下掉。彷彿在出一口怨氣似的,唰唰唰地,自己動手脫下身上的薄棉衫,解開褲扣往下一推,踢開寬鬆長褲。
  
  失去了衣料的遮蔽,颼颼顫抖的四肢看得更加清楚。
  
  高雅凝脂色的肌膚,看上去滑嫩香甜;兩朵一左一右點飾於平坦胸口上的珠果小綴,隨著呼吸起伏而誘惑地顫抖著;細細的、雙手可盈握的腰;硬挺的、強而有力的大腿;苗條纖細、不帶肉的修長小腿。不費吹灰之力,即可想像出,他們兩人腰際以下糾纏在一塊兒,自己的慾望摩擦過他的下腹,他的大腿夾緊自己後腰,以及小腿交叉勾死,頻頻在快感中抽搐的淫猥景象。
  
  莫愆吞下一口口水,強迫自己忘掉它。
  
  「不是還有最後一件嗎?」冷冷地,再揮出一鞭。「穿著褲子要我怎麼上?我可是一點都不想幫你脫內褲。還有,你可不可以不要我一個口令,你才一個動作?該做些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要......做什麼?」早已手足無措了,被他這麼一說,表情更僵、更是無法思考。
  
  「拜託!你是哪來的黃花大閨女啊?」一手插在腰間,另一手揮了揮。「不幹了、不幹了!我可不要干一個緊張到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還要我指揮的木頭人!你也是,這麼想拯救人,去孤兒院、贍養中心多得是需要你拯救的人,況且他們還不用你如此勉強自己,要你張開腿才相信你!」
  
  黑瞳中的霧氣驟增,但他咬緊了牙關,撐住。
  
  背對著莫愆,以顫抖的手指勾住兩側褲腰,緩緩褪下身上最後的蔽體物。如今毛岱蒙的身上除了傲骨與自尊外,別無他物。
  
  他回頭瞥了莫愆一眼。
  
  以拚命三郎的目光,以再認真嚴肅不過的態度,傳達給他一個訊息--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一定會把你從那裡面帶出來的!
  
  還能有什麼辦法?當岱蒙收回視線,不再注視著自己,往床畔走去時,莫愆堅持掛在臉上的殘酷面具短暫地裂開了。
  
  拜託禰在這一瞬間,在這個房間中,製造一場天崩地裂好了!
  
  讓我腳下的這塊土地裂開,讓我掉落到一個再也無法爬回來的深淵中,否則我還能怎麼做才能保護他,不被我自己玷污?
  
  我不能碰觸他,可是我如何能不去想碰他呢?我快瘋了,求求禰好心一點,幫個忙吧!
  
  禰不對我仁慈無所謂,但禰起碼要給他一點仁慈吧!
  
  維繫住他理智的繩索已經被情火點燃了,每當岱蒙堅持要走近他,每當他想推開那隻手的同時,他也想要伸出雙臂放縱地愛他。
  
  岱蒙轉身在床邊坐下,莫愆卻發現自己無法再裝出無動於衷的表情,他怨憤地一瞟,朝著門而不是床,走去。
  
  「你並沒有給我時間逃避,記得嗎?」岱蒙靜靜地開口說:「假使你走出了這道門,就代表你認可了我的誠意,必須讓我進入你的黑暗中,告訴我你的真心話,不再對我隱藏起你的傷口。」
  
  朝天花板翻翻白眼,莫愆硬是不回頭。「狗屁!我又不欠你什麼!」
  
  「不,這是你欠我的。你讓我走出陰影,你不問一聲我要不要就改變了我的人生,為什麼我不能改寫你的悲劇,讓它有個快樂結局?」
  
  「放屁、放屁、放屁!」
  
  面具全盤崩裂。
  
  冷靜?--去死吧!
  
  跨幾個大步,急急地拉開門把,他要在野獸出柙前,將自己帶離這房間,帶離這間屋子,離得越遠越好!
  
  「懦夫!」
  
  聽不到。聽不見!
  
  「膽小鬼!沒雞雞!」
  
  房間外的空氣真是新鮮。
  
  「你不是個男人,魏莫愆!你是條夾著尾巴逃跑的小狗!」
  
  好,是小狗就是小狗!小狗很好、小狗很棒、小狗汪汪叫--屁啦!他急踩煞車,掉一百八十度的頭,像座冒煙的蒸汽火車,直指敞開的房門衝回來。
  
  「我是個男人!」
  
  傲慢地駁斥岱蒙,並挑起眉說:「而且小狗不該用一條,兩條,而是一隻、兩隻。你要罵也得罵我是『只』小狗!」
  
  「老子就是高興罵你是一條小狗,一條笨狗,一條膽小狗!」岱蒙跟著臉紅脖子粗地跳起來。
  
  「你以為在你面前脫光衣服,光著屁股罵人對我很容易是嗎?還是一個人窩在浴室,掰開那兒洗菊花很有樂趣?你以為我是什麼變態?我居然相信只要我這麼做,你就會遵守約定,讓我進入你的心裡,結果......哼,我真是愚蠢!」
  
  岱蒙彎下腰,一樣樣地撿拾起自己丟在地上的衣物,氣呼呼地叨念。
  
  「我居然會喜歡你這種人,真是眼睛糊到屎、耳朵塞滿棉花、頭殼裡全是豆腐渣!你就抱著你的黑暗,去跳基隆河吧!反正那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沒有上鎖,你可以跳到爽!」
  
  就在岱蒙撿完衣服,拿著它們直起身的時候,一道暗影不由分說地偷襲他,強勢地吻上他的雙唇,吻得他分不清東西南北,吻得他頭昏眼花。
  
  怎、麼一回事?
  
  「再說一次......」莫愆至今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他邊咬著岱蒙柔軟的下唇,邊說:「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腦子慢慢從缺氧狀態中清醒地岱蒙,眨眨眼。「什麼?我哪記得了那麼多......我想想......我的耳朵塞滿棉花?......基隆河沒上鎖?」
  
  「不,你說你喜歡我!再說一次!」生氣地豎起眉。
  
  「『你喜歡我』?」這傢伙在氣什麼啊?
  
  「不對!是『我喜歡你』!」低吼咆哮。
  
  「咦?你......喜歡我?」臉一紅。
  
  「算了,閉嘴!」要不,就是自己會在亢奮與氣憤的雙重刺激下,心臟充血爆裂而亡。
  
  原來一根稻草能壓死駱駝不是沒可能的。
  
  簡單的『我喜歡你』,投入了本就漲滿了愛意的心湖,濺起漫天的水花,溢出堤防。一旦失去了控制,再想抵抗它排山倒海、奔流而下的態勢,簡直難如登天--莫愆又不是神仙,他如何能招架得住?
  
  「哈......嗯......」
  
  貪婪地狂吻那兩辦他以為再也無法嘗到的柔唇,飢渴地掬飲他口中散發著魅香的蜜汁。
  
  霸道的舌追逐著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軟舌,含住它、吸吮它、放開它,再刻意戲弄地遠離它。
  
  已經完全被吊住胃口的生澀情人,嚶嚀地抗議著,迅速地把自己的舌頭送出。
  
  男人好整以暇地輕吸著他舌葉前端淌下的銀絲,再一口氣地吞噬他的舌、他的唇、他的呼吸。
  
  「唔!嗯、嗯......」
  
  奪走他的力氣,男人抱起了他走到雙人床畔,拋下。隨即粗暴地從褲腰內拉起自己身上的襯衫與薄T恤,越過頭脫掉。裸露出壯碩、線條強健發達的強悍上半身,覆蓋到岱蒙的身上。
  
  「哈嗯......」
  
  光滑的皮膚與硬質緊繃的皮膚彼此燙貼、相互摩擦的戰慄快感,轉眼佔據了大腦的思考中樞,再容不下其它噪聲。
  
  循著鎖骨沿路舔舐而下,莫愆老練的舌尖愛撫出性經驗尚淺的岱蒙未曾體驗過的酥軟化骨電流,身體好像快要熱漲開來了。
  
  「啊嗯、啊嗯......不要......乳頭不可以......啊嗯嗯......」
  
  超級怕癢的岱蒙,無法忍受舌尖在乳端搔過的濕滑觸感,他揪住眼前男人趴伏在胸口前的發,拱身扭動。
  
  「不要、不要......好......好癢......好、好......我會射出來......」
  
  「這樣就射了?你也太敏感了吧?」不再吸吮,改以兩指挾住挺翹的紅果,戲虐地抬起頭望著他問。
  
  「因、因為......」喘息著,仍在不安分扭動的人兒,紅著眼角囁嚅地說:「已經快一年都沒......都是自己做......不過也很少......」
  
  聽到了件不可思議的事。「你討厭炒飯嗎?一年?!你怎麼忍得住?」
  
  紅到耳根。「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東方種馬!我只是忙著課業,沒時間去交女朋友而已。你以為在外國當學徒很輕鬆容易嗎?壓力大到我差點陽X你知不知道?!」
  
  「謝謝你的讚美。」
  
  大掌悄悄滑落到他的兩腿中心,攫握住。含笑看著他倒抽一口氣,害羞、想抗拒又抗拒不了快感地縮起眉頭的表情。
  
  「我會盡量不辜負你恭維我是『東方種馬』的心意,我會努力,不僅讓你拋開自己『陽X』過的自卑,而且還會讓你發洩完這一年份沒炒飯的壓力,讓你炒飯炒個痛快,永生難忘!」
  
  岱蒙張開嘴,想喊救命,但是男人一笑,輕輕堵住他的小口。
  
  咕啾、咕啾的抽送聲,夾雜著啜泣。
  
  「......不行了......我不要了......會死人的......啊啊......」
  
  可是大掌輕輕包裹住懸於腰下,傲立到肚臍下方不遠處的硬挺尖端,上下拽弄了兩下。
  
  「啊嗯嗯......」發出妖冶甜美的呻吟。
  
  一道熱液噴灑到掌心中。
  
  「呵呵,別擔心,看起來你的小弟弟還很雄壯威武,還可以繼續做喔!」
  
  男人收回手,將熱液廢物利用地塗抹於自己不知第幾度抽出的殷暗慾望上,然後濕漉漉、散發淫靡光澤的慾望,抵著無比柔軟、淌著白濁水滴的情穴,不費吹灰之力地重返禁地。
  
  「啊啊啊......魏莫愆......我會......殺了你......哈、哈,啊......」
  
  激烈地插進去,深深地轉動,再慢慢地拔出。男人不遺餘力地實踐諾言,給了情人一個永生難忘的炒飯炒到飽之夜......
  
  清晨六點,一通電話吵醒了睡在客房的秘書莉偲。
  
  「告訴老闆......」
  
  亨利沉重的語氣,讓莉傯直覺有大事發生了。
  
  「......他的爺爺,『魏氏集團'的總裁,魏保金,昨夜心臟病突發,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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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奢華之家
  
  老人生前不只熱中於追求金錢,也熱中於追求女人,他有過三任老婆、七名情婦,更睡過不計其數的女人。但他這一生的最愛,始終是他的最後一任老婆。
  
  她是一名淪落到小酒吧唱歌的過氣女歌手,曾經竄紅過兩年,但很快地便因一場外遇緋聞而自毀前程。在她人生中最低潮、最谷底,最接近地獄中的一段光陰,一名光鮮亮麗的紳士,宛如白馬王子般地出現了。
  
  他自稱是她忠實的歌迷。熱愛她唱的每一首歌曲。自從她不再出唱片之後,他的耳朵再也聽不下去外頭的靡靡之音,他希望她能陪在他身邊,為他一個人演唱天籟之音。女歌手欣喜若狂之餘,沒有立刻答應他的追求,因為......紳士的每一個條件皆令人心動,問題是他的年紀整整大了她二十歲!
  
  女歌手考慮了半年,最終她還是點頭嫁給他。結婚的理由可能是「不想再過窮苦日子」,或「不想再對著一群豬唱歌」,要不就是「想要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
  
  至於哪個才是對的,已不可考。
  
  因為她在歡度第十週年的婚姻紀念日時,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開著丈夫送給她的十幾部昂貴跑車之一,一路沒踩煞車地開「落」舊金山大橋「底」,香消玉殞。是自殺?是意外?在始終沒打撈到車體的情況下,成了另一個謎。
  
  老人最大的遺憾,便是他們之間只育有一女,沒有兒子。縱使老人有滿堂兒孫,但他對於其它兩任老婆及一名情婦替他生下的幾個兒子與女兒都十分吝嗇,唯有對她生下的女兒視為無可取代的寶物,恨不能將她放在口袋中,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老人並不知道,自己偏心的行徑,讓他的小女兒過著非常痛苦的兩面日子。眾人在老人面前奉承、阿諛她,等老人不在她身邊時,她又得承受許多冷嘲熱諷、暗地欺負的行為。人類在女孩眼中經常是矛盾的兩面人,她也痛恨讓那人如此仇視自己的金錢。那些人總是露骨地在她面前說著「妳媽是為了錢才嫁給妳父親的妓女!」、「以後這些錢都是妳的,很爽吧?」等等的話語。這造成了她痛恨金錢、痛恨處處計較名利及熱愛追求財富的人們。
  
  她一心想遠離父親的勢力。而終於,在滿十八歲的那年爆發了。她拎著一隻皮箱,與一名來美國研習板金技術,她送車子去保養廠時認識後就馬上陷入熱戀的工人,私奔回小島台灣。
  
  老人的震怒可想而知,但老人的其它子女卻紛紛在暗地裡額手稱慶,開派對慶祝他們的眼中釘自動消失,他們每個人終於能公平地競爭老人死後接班人的地位。他們無須再擔心老人會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他偏愛的那一名女兒了。
  
  直到十二年前,老人竟從台灣領回一名十七歲的男孩,最鍾愛的女兒所生下的長子--長外孫。
  
  這個男孩迅速替補他母親的位子,成為家族共有的眼中釘。他們想盡辦法要對付這男孩,想將他逼出這個家外。然而,這回他們發現了,男孩不僅天資過人,還聰明狡猾,擅長耍弄心機,是個十倍於他母親威脅度的可恨「敵人」。他們幾次驅趕他都不成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奪走老人的注意力,以及搶走「魏氏集團」的經營權。
  
  家族裡的成員方才明白,何謂趕走了狼,卻來了隻老虎的道理。今天是老人出殯的日子。堅持陪魏莫愆回美國參加葬禮的岱蒙,以「親友」身份,列於家族成員之後,進入靈堂,想為老人上炷香。
  
  可是他進去後,立刻就被眼前的畫面嚇了一跳。靈堂左倒是數十人披麻帶孝的大集團,另一側則坐著面無表情的莫愆與幾名他的親信。一邊勢力龐大,一邊人數單薄、屈指可數。兩者涇渭分明,
  
  彷彿相互敵對,不見任一方向另一方攀談。冷硬的空氣,比棺木中放置的乾冰還冷。
  
  拈完香之後,岱蒙走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想找個位子坐下時,亨利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強行將他拉到莫愆身旁的空位,扶他坐下。
  
  「嘿,小子,看看對面,人數那麼多。你忍心讓二世一個人坐在這邊當鏢靶嗎?況且,我們這邊空蕩蕩的,不管你坐哪裡都很顯眼,你也甭搞低調了。」
  
  岱蒙拾眸一掃,發現不少人邊交頭接耳、邊打量著自己。亨利所言不假。
  
  「好好給二世一點安慰與支持吧。他會需要的,好友。」
  
  亨利耳語完後,坐回他位於後排的位子。岱蒙則瞟瞟莫愆的側臉,太過平靜、太過漠然。不知能說什麼話安慰他,於是俏俏地伸出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起初似乎沒發現到他的存在,一動也不動地茫然注視前方的男人,過了一會兒,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再慢慢地轉頭看向岱蒙。
  
  我,會一直在這邊陪你。無聲地以嘴形告訴他。
  
  莫愆讓他自己的五指與岱蒙的五指交錯,緊緊地一握,接著,繼續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
  
  剎那間,岱蒙領悟到,對自己而言,冰冷而沒有表情,彷彿是個沒有溫度機器人的魏莫愆是陌生的。但對坐在前方的「敵人」而言,這是他們常看到的莫愆--一個沒有破綻、不曾失控,總是處於備戰狀態的魏莫愆。
  
  這就是你的黑暗、你的地獄嗎?
  
  這些人是你惡夢的根源嗎?
  
  你是不是怕把我帶進你的戰爭中,因此不遺餘力地對我使用冷冰冰的態度、無情殘酷的言語,希望我放棄你?
  
  岱蒙再次轉頭望了莫愆一眼,然後下了個大膽的決定--他以空著的那一手,環住莫愆的頸側,當莫愆困惑地揚起一眉時,岱蒙微微一笑,迅雷不及掩耳地偷偷吻上了他的唇!
  
  很明顯地,在他們身前的那群人起了陣陣騷動,但岱蒙在心中輕蔑地想著--誰在乎你們!你們只是一群靠著聚在一起的群體暴力,試圖對落單的人進行欺壓的黑烏鴉!
  
  誰怕你們!你們以為形單影隻的人好欺負是嗎?你們最好再想想,他既不是一個人,我們也都不是弱者,我們一點都不怕你們施加的壓力!懂嗎?這樣應該就行了。
  
  岱蒙稍一移動,又被莫愆拉了回去。到剛剛為止,莫愆都只是被動地接受岱蒙沒有技巧可言的單純唇吻,可是這一吻即將結束前,他不著痕跡地接掌了引導者的角色。彷彿這兒除了他們沒有別人,彷彿除了今天沒有明天,彷彿這是世界即將毀滅前的最後一刻,莫愆深情而火熱地吻著他的小嘴,他手臂牢牢環繞在岱蒙的腰際、背部,岱蒙的雙臂也緊緊地抱著他。
  
  陸續傳來忍無可忍的離席腳步聲,但這對他們一點都不構成障礙,他們盡情地親吻到他們高興為止。
  
  一手創造「魏氏集團」奇跡的魏保金,於二零零七年六月吉日,安葬於舊金山一處私人墓園內,享年八十七。由於魏家一族送葬的行列只限家族內的人,因此岱蒙只能留在足足有自己老家十倍那麼大--真正的城堡豪宅--的魏府,等待著參加完葬禮的莫愆回來。
  
  看著掛在主廳上方的肖像畫,看得出老人年輕的時候,依稀有幾分莫愆的影子(不過莫愆更帥、更高大),但老人的眉眼滲出的暴君氣息,凌駕了畫布,呼之欲出,像是隨時要發出怒吼,指揮著屋內的人必須照他的命令去做。
  
  假如剛剛我們的吻,這老爺爺地下有知,大概會氣得在我面前現身,拿根棍子、掃把的東西,痛扁我一頓,要我離他的外孫遠一點吧!
  
  為了預防萬一,岱蒙向老天祈禱,願老人能早日昇至西方極樂世界,如此他就不會有空跑來罵他們這些不像話的年輕人了。
  
  「毛先生,抱歉打擾你了。」
  
  岱蒙轉回頭,管家威爾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有什麼事嗎?」
  
  「剛剛我打過電話詢問,葬禮應該在兩小時前就結束了。但是聽說少主人......莫愆少爺人一直留在墓圖裡不肯離開。不知能不能麻煩你......
  
  夜晚的墓圖人煙稀少,少主人一個人待在那兒並不安全。」
  
  看看天色近黃昏,岱蒙當然點頭回答:「我馬上去勸他跟我一塊兒回來。」
  
  「是。我已經為您準備好車子與司機了,他會直接載送您到目的地。」管家顯然鬆了口氣,說:「非常感謝您。」
  
  「不,我才要謝謝你通知我。」岱蒙一邊往大門走去,一邊對跟在身後的管家說:「多虧你的細心,否則我還以為他到現在還沒回來是正常的。」
  
  「哪裡,這是我們應該的。」
  
  老管家陪著他直到他坐上轎車,在他想為岱蒙關上車門前,猶豫地提出請求。「還有一點,或許是我擔心得太多了,可是......能請您最近多陪陪少爺嗎?」
  
  「嗯,我是打算這麼做的。但是威爾管家似乎還擔心些別的?」
  
  「老爺與孫少爺之間的情感非常特別,他們把彼此當成對手。老爺盼能打鐵成鋼,少爺心中則一直對老爺有所不諒解,結果這意外地成了他們一老一少的生活目標。老爺因為終於培養出一名最棒的接班人,而活得精神奕奕、生龍活虎;少爺則為了追趕上老爺而心無旁騖於事業上。他們以相互憎恨的方式,為對方賦予了生存的快感與價值。」
  
  岱蒙頷首。「我明白了,您是想告訴我,少了生活重心,莫愆會想不開?」
  
  「少主是非常堅強的人。但是硬質的冑甲上若是裂了道縫,也許會於瞬間瓦解。這時候......少主需要有人能為他重新縫合。」「謝謝。」岱蒙感激他的信任,他的提醒正是岱蒙需要的。「我會盡量不
  
  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萬事拜託了。」
  
  車門一闔上,緩緩地開往位於城郊的墓圜。
  
  莫愆手上拿著律師交給他的遺囑副本,及一封魏保金親筆寫給他的一封信。葬禮一結束,遺產到手的魏家人便各自散去。沒有人想多花一秒鐘陪陪被埋在御影石刻墓碑底下,失去最後殘存價值的老人,或是站在墓碑前,掉一、兩滴眼淚來悼念他。剩下來的,只有我這個恨你恨得要命的人,外祖父。
  
  莫愆不想拆開信。
  
  他以呆滯的目光站在那兒,看著上面雋刻著「吾嚮往天國,乃因妳而生」的字樣,想到這個老頭一切都如願以償,而自己反被他擺了一道,不禁苦笑。
  
  該死的老傢伙!你連死亡都能操作不成?你真是可惡,太可惡了!他想要怒吼,想要衝上前去,對墓碑拳打腳踢,踢到自己筋疲力盡,四肢大大地攤開倒在草地上,再也不想站起來為止。......可是,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
  
  莫愆緩慢地坐在墓碑前綠草如茵的庭園內。他不想動,不願去思考下一步,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或能往哪裡去?閉上眼睛,當多年的計劃轉眼成雲煙的時候,不想頹廢一下都不行。
  
  頂上的太陽曾幾何時捎失了,被初月取代,大地一片萬籟俱寂。
  
  「魏莫愆!魏莫愆你在哪裡?」
  
  清秀可愛的瞼孔寫著焦急,大大水眸漾著緊張。他不斷地左右張望,直到發現了莫愆的身影,立即馬不停蹄地直奔到他面前,不停地問著他「你要不要緊?」、「怎麼不打電話?」、「怎麼不回去?」 類的管家婆問題。
  
  莫愆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他。
  
  差點忘了,這個可憐的、可愛的、無辜的傢伙,是最大的受害者,也是真正有資格痛罵他與外祖父的人。
  
  ......自己連懺悔的資格也沒有吧?
  
  「魏莫愆,你該死的,回答我,別再用空洞的眼神對我傻笑了!」岱蒙揪起他的衣襟,前後搖晃了下他。
  
  「他居然把集團的棒子交給我。」
  
  用了無生趣的聲音,莫愆淡淡地開口說:「現在,我真恨不得能擊碎這塊墓石,把那傢伙從地下挖出來,狠狠地鞭打他。我要問他,憑什麼我得替他經營這個集團?他明明知道是我一手策劃的,我放手要讓它瀕臨下市的
  
  危機。結果,他竟用他自己的死,逼死了我的計劃,一切胎死腹中。」
  
  可以說這個復仇計劃佔去了他生命的全部。當一個少年失去了全部的家人,只能和一名相互憎惡的老人過日子時,很難不把復仇視為你生命中最主要的目標。
  
  尤其這個老人是直接或間接造成你失去家人的罪魁禍首。莫愆得知真相是在父親作六年忌的那一年,他剛升上高二。當時相依為命的母親,因為酗酒過度而引起的肝硬化,住進病院。由於病情相當不樂觀,莫愆只好通知遠在美國的外祖父,前來台灣探望她。就在那時,他聽到了。母親歇斯底里地怒罵魏保金,怎麼有臉來見她。
  
  她質問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故意安排自己的丈夫認識股票經紀人?如果他沒有派人介紹自己的丈夫使用那套假軟件,再透過操作讓丈夫嘗到不少甜頭,掉入金錢遊戲的漩渦,越陷越深,最後無法自拔地向地下錢莊借錢,卻輸光了一切而自殺--說不定今天她的丈夫還活著。
  
  莫愆還記得清清楚楚,外祖父是這麼說的--
  
  「為父是要讓妳看清楚,妳被這低賤的男人欺騙了,以為他的貧窮是因為他甘於平淡。妳錯了,那只是因為他沒本事賺錢,不得不做出安貧樂道的模樣罷了。每個人都是愛錢的,他也不例外,而且還愚蠢得要命,竟然自殺。」
  
  母親激動地替父親辯護著。
  
  「不,他不是自殺,是你和我一起連手害死他的!我不聽他解釋,如果我肯聽,我就不必從遺書上看到真相!到死之前,他在乎的都不是錢。他不停地跟我道歉,抱歉無法給我一棟城堡,沒臉見我!如果沒有你的詭計,他就不會死了!」
  
  外祖父毫無悔意地說
  
  「他沒有看穿我的詭計,代表他是個無能的男人,是浪費食糧的喪家之犬!」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聽見這番話,能克制得住衝動,沒上前去掐住老人的頸子當下取了他的命,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當時我氣得衝出醫院,盲目地奔跑著,跑到了你們家。我當時並不知道房子已經有人買下了,所以當我看到你們家人在庭院裡嘻嘻哈哈地蒔花拔草,你與你姊姊在院子裡追逐、騎腳踏車時,我內心好訝異、好嫉妒。」
  
  瞇起眼。回溯到記憶長廊的另一頭,唇角不自覺地上揚。他還記得很清楚,男孩與姊姊宛如一雙廣 告小童星,穿著美麗的衣裳,身後有慈愛的雙親,然後住在那棟美輪美奐的奢華城堡中--本來(會是)屬於他、父母與弟弟的城堡。
  
  「......你,果然是那個大哥哥......奇怪的大哥哥!」岱蒙驚道。
  
  「對,那是我。」
  
  莫愆瞥他一眼,苦澀地說:「過不久,母親還是走了,到我父親與弟弟身邊去了。醫生宣告完死亡時間後,我茫茫然地走出醫院,不知不覺地走到你們家。我當時覺得自己一個人被全家拋棄了,原諒那時候我是個愚蠢的高中生,在想不開的情況下,我覺得放一把火,讓我自己死在那棟父親與弟弟過世的房子中,是我能與他們重新團聚的方式。」
  
  「你這笨蛋!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罵得很對。」莫愆點頭,認同他說:「就像我被那個誓死捍衛自己家的小男孩罵醒了一樣。」
  
  那時宛如被人潑了盆冷水,莫愆知道他要洗刷了父親的污名才能死。他要報復外祖父,他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決定要讓外祖父失去一切,就像他讓我父親失去一切一樣。我接受了外祖父的領養,背叛父親去掉姓氏,改為魏姓。無論課業、集團的經營,我都積極學習,都是因為我心中有份計劃。」
  
  「計劃很單純,我要讓祖父不得不求我拯救他的集團。當他來求我之際,我會要他到父親死前的屋子裡懺悔,我要他為了『喪家犬』下跪向父親道歉!」
  
  哈地自嘲說:「現在聽來已經成了可笑的妄想,我徹底被老天爺擺了一道了。那老頭的最後法寶--死亡,成功地換來我的失敗。現在我該做牛做馬地拯救自己繼承的財團,順了他的心,或是我什麼都不做,讓它倒,我與集團同歸於盡?」
  
  「呵,不管哪一種都隨便了,反正計劃得再周詳都沒有用,都不敵老天爺的戲弄。誰曉得,也許當年我母親是藉著酗酒慢性自殺,真是如此,我看我也自殺好了,這恐怕是老天爺不斷地破壞我的計劃,所--」
  
  岱蒙驀地揚手,給他一記力道不大但很有震撼力的巴掌。愣住,莫愆臉上的那抹恍惚,亦隨之消失。
  
  「不准!不許自殺!只要我還有口氣在,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監視你,絕對不許你步上你雙親的後塵!管它是慢性、是速效,自殺就是不准!」
  
  岱蒙的黑瞳恫嚇地張大,一滴剔透的水珠無聲無息地自眼眶邊緣滾落。一滴,又一滴。滴進了莫愆被虛無佔據的心,撥動了他停擺已久的心弦,觸動到了他慟哭哀傷的靈魂。
  
  「嘿,別哭了。告訴我,要是我死了......你會為我掉淚嗎?」莫愆執起他的下顎,以一指掬起他的淚,送回自己的口中,品嚐它的滋味。
  
  「我沒哭。我不會。」固執地鼓起雙頰,扭開臉。
  
  「你說謊,你會的。」莫愆雙眸含著洞悉一切的溫柔。「吻我,岱蒙。拜託你吻我,讓我不要忘記,活著才能做這麼美妙的事,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惱怒一瞥。「你他X的是個很卑鄙的小人,你知道嗎?」
  
  「你是少數他X的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你知道嗎?」幽默地說。可惡......岱蒙左右看了一下,天色早已轉暗,看不出有人逗留在墓圍裡,放眼望去除了一片鳥語與幽幽花香外,只剩下蒼銀月光照耀在肅靜美麗的庭園上。假如沒有面前的墓碑,他會毫不猶豫地給莫愆這個吻。
  
  「我想還是不太好吧......畢竟這兒是你祖父的......」
  
  「你這麼說,我們更應該接吻。吻我,求你。」
  
  擺低姿態絕對是他擅長的拿手戲之一,岱蒙根本無法抗拒那雙深邃黑眸。他主動地抬高了腰身,以接近四十五度的俯角親著莫愆上瓣性感曲線的薄唇,吮吻到潮濕的唾液浸潤到下瓣豐厚飽滿的唇瓣,再順著唾液痕跡,舔起、吸著、深含住飽滿滑膩的唇。鬆鬆攬著岱蒙腰身的大掌,跟隨著加深的吻,開始在岱蒙後背上來回撫弄,就像是在愛撫一隻貓兒般。岱蒙的雙唇接受著男人熱舌的洗禮,發不出來的呻吟轉而在鼻腔中嚶喘,他閉上雙眼,陶醉於男人在他體內製造出的一波波的甘甜漣漪,擴散到四肢,使他傭懶乏力,不想也不願意男人的唇與手離開。
  
  「......我想要你。」
  
  嗄啞的音色帶著濃濁的情慾色澤,耳膜在快感中戰慄騷動,理智徘徊在道德與不道德的窄縫間。
  
  「你很......過分......你讓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不會因為太過愛你而忘了做人該守的本分。」在他的唇下顫抖著,岱蒙苦笑地撫摸著他近在眼前的雙唇。
  
  「那很好。」他含住他的指頭。
  
  「一點都不。」瞇起眼,指尖被濕熱吸吮的快感好淫靡、好色情......好好。
  
  「『它』很好。」啵地放開他的指頭,這回他執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吸吮,再次強調著說:「因為我是一個連在自己外祖父的墓前,都忍不住想上你的野獸。所以......你丟掉一點做人的道德也無妨。你只要記得保持住八德中的某一條就好了。」
  
  「哪一條?」忠、孝、仁?
  
  在他中指上,印下深情的一吻。「當然是『愛』,寶貝。」
  
  以綠茵為枕席,天上繁星為屋篷,他們在大自然中擁抱著彼此。莫愆不疾不徐地,似要用盡一輩子的時間般地挑逗他、愛撫他、放鬆他、戲弄他,把岱蒙撩撥到失控的地步,甚至讓他威脅要反過來強上莫愆。這時男人才終於停止折磨與增加情趣並進的漫長前戲,解開最後的束縛,讓他的熱刀征服他的軟鞘。薔色的唇逸出沙啞的醉人吟叫聲,在夜間清澈沁涼的空氣中播放......心蕩神馳的高潮過後,岱蒙氣喘吁吁、腰腿無力,頭枕著莫愆的大腿,稍作休息。過了一會兒,等心跳平復些後,他張開紅暈未褪的眼瞼,發現莫愆正注視著他祖父的墓碑。
  
  「在想什麼?」不禁擔心地問。
  
  溫柔地看回岱蒙,為他撫開髮梢上沾到的綠草。「沒有你需要擔心的事。」
  
  「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麼嗎?」
  
  莫愆淺淺一笑,掐掐他的鼻子,說了聲「我知道」之後,淡淡地開口。「我只是在想,是要賣掉全部的股票,撒手不管『魏氏』,或是......按照遺囑把它接下。如果,我必須留在美國,你會願意住下來陪我嗎?不是短暫的一天、兩天,而是長期的移民。」
  
  遠離自己的家人嗎?離鄉背井到異地過日於並下是第一次了,可是出國唸書和移民的意義截然不同。
  
  他一定會想家的。岱蒙凝視著他,認真地說:「我答應過你的,我會陪在你身邊。」
  
  「拯救我嗎?」莫愆知道,岱蒙擔心自己會想自殺。
  
  搖搖頭。「......為了愛你。」
  
  莫愆冷凍多年的心,逐漸地溫暖了,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是為了憤怒或悲傷而動,而是為了想愛與想活下去而動。
  
  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岱蒙拉坐起身,接著緊緊擁抱著他。「我回家了。」
  
  「回......什麼家?」
  
  莫愆親吻著他說:「以後我沒有可稱之為家的地方了,我的家人一個不剩了,可是我還有你和你的懷抱--這裡就是我最奢侈的家。我可以嗎?你願意做我的家嗎?」
  
  一抹燦爛的笑意綻放開來。
  
  「歡迎你回家,這兒永遠是你家,魏莫愆。」他發誓,他會永遠在他左右。
  
  兩人握緊雙手,相視而笑。
  
  一隻黑貓在老人的墓園中散步,牠瞥見白白的東西被擱在墓碑前方,好奇地過去東嗅西嗅,然後本著破壞者的天性,利爪與尖牙抽出了夾在信封中的折迭信紙。
  
  黑貓對於上頭的鬼畫符一點興趣都沒有,牠只想用它來練牙、磨爪。於是乎,老人家於臨死前撰寫得歪七扭八的文字,就這麼四分五裂。
  
  玩了一陣子,惡作劇的貓兒走了,一陣狂風無預警地吹起,將那些紙片垃圾吹往天空,其中一張小紙片透光映出了些宇--莫愆,我很抱歉,我對不起你們全家人。
  
  或許,這就是老天爺給老人的懲罰--當他想道歉之際,別人已經不在乎它,遠遠地將他拋在腦後了。不只愛要及時,有時候道歉也得及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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