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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一般的英雄救美

  一團黑暗之氣,不,是這人只能用黑暗來形容,雖然俊美無儔,但眉宇孤絕冷清,氣息無情冷漠,眼眸中除了睥睨就是全然的冷漠,一屋子的人在他眼裡都不算什麼。

  全身令人不敢攖其鋒的氣場,只有在看見樂不染的時候略微收斂了些,可再仔細看見她蒼白的小臉,那點柔軟瞬間消失得一干二淨。

  “她不嫁任何人。”他吐出六個字,像鐵錨,震得所有人啞口言。

  他太過出類拔萃的長相令人矚目,雖然在場的只有年輕的丫頭,連程氏也是目不轉睛,悄悄紅了腮。

  當初他和元嬰來避雨,抵不過樂啟開熱忱的挽留便留宿了一夜,卻沒想到一整晚的敲門聲竟沒斷過,藉故送茶點、宵夜,百般藉口就是要進他們房間的女子絡繹不絕,更令人厭惡的是,那樂啟開竟也送了兩個美婢說是要侍候他們,他不勝其擾,拂袖而去。

  一個府邸的姑娘教養如何,從這點小事就能看出來,這個表面看似富貴的家,在連彼岸眼中,並不是那麼正派的人家。

  樂不染瞠大眼,琢磨著是不要捏一下自己的大腿,這男人不是回京去了?他怎麼會在這裡?

  連彼岸徑自來到樂不染面前,舉起手裡垂下的花束。“我來了。”

  眼前的少女皮膚白皙,彷佛一塊溫潤的羊脂玉,眉如遠山,目似桃花,笑起來時彎彎如新月一般,眼波若含著水霧煙波,嫻靜優雅的宛如三月春暖。

  樂不染看見舉到她面前的捧花,還是碗口大的芍藥,有粉有白有金有紅,綴著淡紫的勿忘草,仍是用粉色緞帶系上蝴蝶結。

  樂不染啼笑皆非,這男人不能換點別的花?隨便什麼都好。

  “不喜歡?”他問。

  “下次可以換點別的,不必那麼大一束,一朵也行。”她要是不說,他可能會一直一樣的送下去,幸好他們不可能天天見面,否則她的屋子不早花滿為患了才怪。

  他想了下。“好,但你還是喜歡是吧?”

  她頷首。“你怎麼來了?”

  “皇上讓我出來辦差,”其實是他自己請旨出來,“順路就來到這了。”

  順路?候在門處和日暖大眼瞪小眼的康泰幾乎要翻白眼了,淞州府水患告急,主子奉聖命南巡巡撫,一北一南,哪裡順了?

  雖然說委由地方官吏負責的糧食和賑銀都已經發下去,但是說真的,能到災民手裡不知還能剩下多少,皇上便責成連彼岸去主持賑災事宜,便是怕當地的官僚層層剝削下來,真正的災民一無所得,順便將所遇、所見的貪官汙吏抓出來,以儆效尤。

  樂不染腦筋一轉便知道這男人所謂的順路,是已經去過雁子胡同那邊,知道她回了樂府,這又過來的吧?

  一屋子的人看見樂不染和這男人居然看似熱絡,他那人畜退散的龐大氣場一來到樂不染面前,居然褪得一干二淨,眾人心裡都詫異不已。

  要是任他們這麼旁若無人的聊下去,他們算什麼?擺設嗎?實在是太目中無人了!

  樂老太太輕咳了聲,極力掩蓋心裡的吃驚,心裡七上八下的亂轉了數十個念頭,“少君和我家染姐兒竟是熟識?”

  她是知道連彼岸身分的,當日來避雨借宿,她便鼓動大兒子去套話,連彼岸是個嘴巴嚴實如珠蚌的人,十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可元嬰就是個嘮叨貨,只要投他所好,打開話匣子,什麼忌諱都不存在。

  大東立朝,家族經過百年還依舊興盛的,只有隴西李氏,太原王氏,琅琊胡氏和清河崔氏了。

  然而,相較這四家,還有個連家歷經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蘊,猶在他們之上,連家最出名的有二,一是一門三帝師,另一是治國之士輩出。

  第一代大東開朝帝王便師從連家高祖,深受帝王賞識與重用,連彼岸的祖父連東天更是先帝還在潛邸時的太子太傅兼文華殿大學士,又兼吏兵二部尚書,而現任的連家家主,眼下剛過不惑年紀,卻已經官居戶部尚書,可惜的是家族後輩只有嫡子連彼岸最為突出,十歲以神童之姿中秀才,十二歲高中解元,就在滿京城以為他有可能摘下三元及第殊榮,成為科舉史上少數的絕無僅有時,他卻放棄了殿試,不再往仕途上更進一步。

  新帝登基後,身為太子伴讀的他被視為太淵帝的左臂右膀,雖然只掛名一個從三品散階中議大夫的閑職,但是卻能不經召喚面見聖上,朝臣議事他也能旁聽左右,聖眷隆重。

  若非他推辭不受,品階絕非如此而已。

  樂家想巴結他都來不及了,家裡要是隨便一個姑娘能攀上這棵大樹,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誰知道他油鹽不進,不告而別也就算了,還留下百兩紋銀當作宿資,擺明了只把樂府當成客棧,不想與之有任何干系。

  這回為什麼不請自來?

  連彼岸全然不埋會樂老太太的弦外之音,說話仍舊簡潔,“她,我的。”

  樂老太太還在思考他這句話,程氏卻忍不住了。“她嫁不嫁可不是少君您說了算的。”

  一個上有祖父母,下有爹娘的,甚至還有她這大伯母在的人,哪輪得到別人置喙。

  她心裡也有一肚子盤算,這位連少君出身不凡,哪裡能讓樂不染這小賤人占了便宜,只有她的女兒才配得上這樣頂尖的人家。

  “我的。”連彼岸才不管她說什麼,仍是這兩個字。

  “男未婚,女未嫁,她怎麼就成了你的,除非——”程氏拉長了聲音,表情是曖昧不明的若有所指。“你們在外頭有什墜不可告人的私情了?”

  程氏笑得掩嘴,這與人私通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連彼岸一翻掌心,便要朝著程氏搧去,然而他的胳膊卻叫樂不染按住,他感覺到她手心裡的溫度和安撫,本來摑向程氏的掌風改了方向,一下拍在桌子上。

  客廳的桌子是紅木雕實花的,被他一掌拍下,變成了齏粉,剩下的一半桌面砰然倒地,桌面的東西也碎了一地。

  每個人都變了臉色,只有樂不染動也不動,始終按著連彼岸。

  程氏臉色變了好幾變,頓時成了鵪鶉。

  倚老賣老的樂林氏出聲打圓場。“少君口口聲聲說我們家四丫頭是你的,她年紀輕不懂事,少君出身大家,男女大防也不懂嗎?這樣的事情哪能掛嘴邊到處嚷嚷,得有真憑實據,少君不知道吧,我這孫女是被夫家攆回來的棄婦,破鞋一只,哪能入得了少君您的眼?”

  連彼岸怒火中燒,一想到她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心裡就有殺了這一家人的衝動,他笑得如同殺神再現。“我瞧你活了一把年紀也就是個是非不分的,我要讓樂伯畬休了你,你不也是只老破鞋!”

  樂林氏正在慢條斯理的喝茶,聞言,一口茶水全噴了出來,不少茶水滑進喉嚨,嗆得她咳嗽不已,她驕橫了一輩子,現在卻被人用言語這般糟蹋,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丫頭婆子紛紛過來幫她拍背順氣。

  她被噎得死去活來,差點翻了白眼,但是又不能真的昏倒了事,在昏和不昏之間,那白眼翻得可辛苦了,“你……你你……你……”

  她的聲音驚得都變了調,媳婦和丫鬟婆子都過去攙扶、拿水、順氣,廳裡亂成了一團。

  樂不染也沒想到連彼岸的毒牙這般凶猛,還能把老太太氣翻了,頓時愣在當場,眼底慢慢的露出少許的笑意。

  “少君,”楊氏微顫的出聲,這人再可怕,她也得問上一問。“您的意思是要娶小女嗎?”

  “你能作主?”

  “我是她娘。”

  “是的,我欲聘她為妻。”

  “這事……少君家裡可知道?同意嗎?”在權力面前,他們只是單薄的商戶人家,他來頭甚大,要是家裡不同意,女兒不又成了整個平遙縣的笑話?

  連彼岸面對楊氏的目光,“家裡有祖父、兩位叔叔,我的親事只需要稟給祖父知道,其他人無權置喙。”

  楊氏聽著,心裡覺得這聽起來不錯,家中人口不復雜,連老太爺是一家之主,就算是叔叔,還真管不到他的親事,只是,“少君,那您的父母呢?”

  連彼岸的面色如常,聲音聽起來也沒什麼不對。“他們都已經去世了。”

  楊氏很是遲疑,“少君這樣的年紀……可曾婚配,可有通房小妾?要是過門會不會薄待染姐兒?”

  楊氏不傻,這個家沒她插手的分,且她也是看透了,這一大家子各有各的盤算心思,沒有一個把他們三房當回事,她再不站出來替女兒盤算,女兒又會像上回那樣,隨便被當成物品送了出去。

  當初她要是勇敢一點,像現在這樣站出來替女兒說話,女兒又怎麼會落得棄婦的下場?都是她的錯,害慘了女兒,害好好的一個孩子名聲帶了污點,這孩子還有大把的人生要過啊。

  雖然不知道女兒在外這些日子是如何遇上這男子的,可他毫無懼色的扞衛女兒,連那麼悖禮的話都敢出口,把老太太氣得七竅生煙,這樣的男人要是心裡沒有染姐兒又怎麼會站出來?

  老實講,她是泥人,只要日子過得去,也沒什麼太大的想望,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自嫁進樂家她便不受重視,娘家小門小戶,她連一點底氣也不敢有,到處陪小心,公婆妯娌人家想要什麼,她連聲不都不敢說出口,就怕婆家的人不喜歡她,可到頭來,無論她陪了多少小心,甚至女兒也賠上了,婆母還是不喜歡她。

  她自忖要是不替女兒爭取這一把,女兒怕是永遠都會跟她離心,再也不稀罕她這娘了。

  再說,她就曇哥兒一個兒子,女兒要是能嫁得好,兒子將來便有了倚仗,就算這連公子看起來冷了點,話少了點,只要心裡有染姐兒,將來惜花連盆,澤被弟弟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兒子成器,身為娘親的她何愁將來沒有指望。

  的確,她是抱著私心,但是誰沒有私心?

  她希望女兒好,希望兒子好,希望他們三房都好,可攤上那樣的夫君,她這無能懦弱的娘親能做的不多,她就賭這一次!

  賭輸了,了不起繼續過回伏低做小受氣的日子,賭贏了這一把,也許就能替孩子們掙個好前程。

  “小妾、通房,沒有。”除了樂不染,他不曾對誰有問有答過,但是看在楊氏是她娘的分上,忍了下來。

  “您要娶她進連家,不怕娶了她進門遭人輕視嗎?”

  “我連彼岸的妻子,誰敢輕視?”

  “您確定她一個商家教養的姑娘能掌管大家族,做連府的宗婦?”商人在為官的眼中地位很低,商家女別說要掌管大家族,便是嫁入官宦人家也不夠格。

  連彼岸看著樂不染兩彎秀眉輕皴著,白裡透紅的臉蛋有著少許的紅暈,但神情看得出來是不高興。

  這種被挾持,沒有經過她同意的婚事,形同買賣,她怎麼高興得起來?沒有人想過要問一下她的意思嗎?連這混蛋也沒有!

  他看著她,突然露出一絲像是哀求的眼神,捏在手裡的小手始終不放。

  “她很好。”

  從她方才和樂老太太對峙的勇氣,他相信只要她想,什麼都能做好,要是她不想,宗婦什麼的,又有什麼重要。

  他想要的是染姐兒這個人,不是她身上的東西。

  楊氏看著這偉岸出色到她沒辦法用言語形容的男子,居然當眾說出這麼深情的話來,也許從他剛剛當眾把那五彩鮮艷的花束送給女兒的時候,雖然不知道送花是什麼意思,但是只要是女子應該都喜歡吧,從這點小事就看得出來他對染姐兒志在必得的占有慾。

  “你,也很好,是個好孩子。”楊氏沒敢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也沒那膽子,但是由衷的稱讃了他一句。

  只是她的話剛說完,已經緩過氣的樂林氏暴跳如雷,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這府裡的蛀蟲,下賤蹄子生出來的賤種,哪裡有你說話的余地,你還敢自作主張了?眼裡有沒有我?什麼東西!”

  在樂林氏威權下生活多年的楊氏,表面雖然懂得要反駁了,可骨子裡早就把婆母的惡霸當成了習慣,這一縮,方才那一鼓作氣的勇氣頓時消強得無影無縱,不敢再說什麼了。

  連彼岸的眼裡根本沒有樂老太太這個人的存在,純粹當她狗吠。

  “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我勸老太太想想不答應的後果。”

  “你還敢做出強搶民女的惡事來了。”完全不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的樂林氏只想出了胸口那股惡氣,全然不管後果。

  “本官此次出巡,奉皇帝諭令,查出平遙縣官樂啟開不知替皇上分憂,安撫庇護淞州府流民,規避職責,任其流竄擾亂治安,飢死者甚,你問問他這地方父母官頭上那頂烏紗帽戴是不戴了?”

  “你……”這明晃晃的威脅,樂林氏一窒,即使被氣得要吐老血了,可凡事只要扯上大兒子,她便得三思再三思,盡管百般不願,方才的氣焰被連彼岸三言兩語給澆沒了。

  “明日我讓官媒送庚帖過來合八字,就近選個好日子,將聘書送來。”

  連彼岸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威脅別人有什麼不對,對於無腦的人,跟她說理,是和自己過不去,和自己過不去的事他從來不做。

  而他所謂的“就近”最好是越快越好。

  他恨不得立即就把人帶回去,當然這樣的想法太不實際,如今能做的就是先把婚事定下來,確定人會是他的,送大禮的日子可以等他從淞州府回來再議。

  楊氏點頭,眼裡都是欣慰,也不管目瞪口呆的樂啟釗和氣到頭發根根豎起來,巴不得擦花她那張臉的樂林氏。

  

  面對從來都把三房當成雞肋的婆母,楊氏還是帶怯的,但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娘,我們三房的事您就莫管了,染姐兒之前和高家的婚事是由您作的主,這回,就由我這為娘的來吧。”

  “反了、反了,老三,你娶的好媳婦居然敢這樣跟我說話!”樂林氏喘著氣,咬著牙,面對連彼岸這冷面羅剎她有火無處發,可老三媳婦竟敢趁著她應付外人的時候上竄下跳的扯則後腿,等這邊的事了,有得她瞧的!

  “娘——”無事牌高高掛起的樂啟釗面對親娘的怒火無從招架,這些日子,他為了布莊的事已經焦頭爛額,哪來的心思聽女人這些掰扯,眼前的男子也好,女兒也罷,他半點不關心,神情十分不耐。

  連彼岸可沒耐心聽他們的家務事,眾目睽睽下,牽著樂不染的手出了樂家廳堂。

  隱隱還聽到程氏喊著“你們都給我站住、站住,太不成體統了”的話……

  康泰和日暖默默地跟在主子後頭,直到連彼岸和樂不染停在一大叢的薔薇花樹前面,花樹下擺著石墩,見兩人要在這裡說話,他們才往一旁守著去了。

  樂不染把捧花往連彼岸懷裡一塞,順勢掙脫他握著自己的手,因為力氣太大,幾片花瓣落到了地面。

  “生氣了?”

  “誰答應嫁給你了,你倒好,自作主張了?你可問過我,我想不想嫁你,我心悅你嗎?”

  即使是在她穿過來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她也沒有隨便找個男人把自己嫁了,把男人當飯票的想法。

  她不否認自己的日子能越過越順遂和連彼岸的大方脫不了干系,可她一點不心虛,她憑自己的實力獲得肯定,銀貨兩訖。

  但他一而再的以霸道姿態閬進她的生活,宣告她愛情來了,撩動她的心,令她在困擾裡又摻進了不少說不出的情緒。

  這樣優秀絕倫的男人她要是不動心,她就不是人了,她也有七情六慾,想要愛人和被愛。

  可要和一個男人睡一張床,同一張桌子吃飯,甚至還會互相看到上馬桶的樣子,要是沒有深厚的感情當基礎,兩人之間的新鮮感一過去,能維持多久?這就要非常用力的考慮了。

  何況,要與這人過一輩的是她,手牽手,臉貼臉,心挨著心,這麼親密的關系若不是心甘情願,要如何支撐下去?

  “我,心,悅,你。”他只說他想說的話,怕她腿酸,掏出一條方手巾鋪在青石上,讓她坐下。

  樂不染不想領情,她羞憤的瞪了他一眼,她不想縱著這男人,要是這回讓他糊弄過去,往後他行事都照這樣來,豈不還有得她生氣的時候?

  她伸手去撥他的手。“我連你的身分家世都不知道,你當自己的皮相好,隨便拋個媚眼,就能為所欲為,我就會乖乖的跟著你走了?”

  聽到“為所欲為”四個字,連彼岸的眼神忽然變深,往她細白如雪的頸項看了一眼,但是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他要是沒能把炸了毛的小姑娘撫順,想把她娶回家的念頭就可以直接掐滅了。

  可他掐不了,要是沒有她,他也就不需要自己的人生了。

  連彼岸按著樂不染坐下,單膝跪在她面前,神情揉合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和一種從來未曾在他冷酷臉上出現過的感情。

  樂不染被他這一跪駭得差點坐不住,要不是連彼岸扣住了她收在裙兜裡的雙手,她都要跳起來了。

  這時代的男人膝下是有黃金的,能跪天地君親師,絕沒有單膝跪女人求婚的道理。

  “從我的眼睛落在你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

  他說出來的靈考驗人的心髒強度!“可你有問過我喜歡你嗎?”樂不染氣惱的說。

  “你喜歡我的。”他語氣堅定的如同磐石。

  自戀!樂不染反手將那束花和他的手抓住,在他虎口的位置狠狠的咬了下去,咬住了還使勁了半天,才松開。

  連彼岸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成熟的孩子在胡鬧,連喊聲痛都沒有。

  樂不染看著他被自己咬的地方,深深的兩排牙印,都已經出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咬他,就是一肚子的火,想發脾氣,想生氣,如今咬完了,心頭茫然。

  “你為什麼不躲?”

  “氣消了?”連彼岸看著她又是羞愧,又紅撲撲的臉蛋好笑。

  “算是吧。”

  “嫁我,我是認真的。”

  他沒想過要這麼倉促求親的,他想先得到她的同意,再正式的讓官媒去求親,哪裡知道去了柴家知道她被帶回樂府了,等他趕過來,看見她一個人孤伶伶的對抗那高高在上的老太婆,滿屋子的人無一幫襯,怒氣再也忍不住了。

  既然忍不住,他也不忍,時間提前,那更好!

  他要把她娶回家,護在自己的羽翼下愛護疼惜,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和圓滿。

  “我讓日暖去拿藥,你這……得上藥消毒一下傷口,這樣露著會沾染上不干淨的東西。”

  兩排牙印看樣子要留下痕跡了,真不知道自己發什麼瘋,為什麼咬他,有事不能好好的說嗎?

  她轉頭把日暖喚來,讓她去找管事要點藥粉過來。

  日暖飛快去了,片刻後居然真的拿了小瓶的藥粉回來,說是三太太給的。

  三……不就是原主的娘,她這娘瞧著是比她那爹要像話,起碼,是會跳出來替她說話的人。

  樂不染在自己腿上鋪了塊手絹,叫連彼岸把手放在上面,認真的給他上藥,上了藥,還往傷口處熨了熨,原來她還考慮要不要包紮,但若包紮了,還真有點誇張了。

  “你這是答應我了?”他拉住她要離開的手,這會兒他坐在另一塊青石墩上,就像兩人坐一起談心似的,涼涼的風拂過,帶來淡淡的香風,璧人一對,如畫一般。

  他的指頭修長,摩挲她的指腹有著薄薄的繭,這不是一雙養尊處優,什麼都不做的大手。

  “連親都沒有親過,就談結婚……”她嘟囔,以為只有自己聽到,沒想到那個婚字還在唇邊,一個暗影就覆了上來,立即奪去了她的呼吸。

  這吻迫切狂肆,氣息沉沉,這些日子所有的思念都化在這一吻上,極盡索取,直到樂不染全身發軟,氣息短促,連彼岸仍緊緊的圈著她,沒有半點放開的意思。

  樂不染雙頰染上桃花般的顏色,連瞪他的力氣都沒了。

  連彼岸眼中似有流華,笑意暖暖,盯著姑娘紅腫的唇和臉上的薄暈,大有還不夠饜足,再索討一次的意思。

  他真的又靠近,近到他能感受到樂不染些急促呵吐的氣息,當他輕輕碰到那如桃花瓣一半的唇時,他這回不敢莽撞了,小心翼翼的,就宛如在親吻一片花瓣一樣的輕輕廝磨,從他輕慢溫柔的動作中,透露出無限的眷戀與憐惜。

  他的氣息慰燙著她,又燙又癢,樂不染整顆心化成了江南的綿綿細雨,但好在她還保有一絲清明,伸手捂住了他的唇。“說正事。”

  看來以後不能再隨便逗他了,這人要當真起來,是會貫徹到底的。

  連彼岸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著她,像是要藉著這一眼仔細看明白對方眼底的神色,一直看到她的心裡去一般。

  大概過了一瞬,又或者許久,樂不染望著他,連彼岸也望著她,兩人對視許久,彷佛都忘了時間。

  樂不染望著眼前的他,目光幽晦如海,又透露著固執與深情,他那眼裡滿滿的,都是她。

  “你都在我唇上蓋了章,總該讓我知道我將來要嫁的人有沒有份正經工作,若是要讓我養,得事先說。”

  幾次接觸,心裡雖然隱約明白他的出身不一般,能隨時拿出幾萬兩銀票來的人一般的了嗎?

  再瞧瞧老太太對他諂媚的態度,他都不會是張三還是李四。

  “我,品階不高,只是個從三品的大夫。”

  一般散階文官是按階品授官,有官名,沒有任何職務,看似閑差,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的職務隨皇帝行止而變,除了散階大夫,他還是神策營的監軍、京畿處侍衛營的統領,手裡握有十萬以上的兵馬。

  京畿侍衛營是專門給禁衛軍和侍衛,訓練及選拔人手的地方,這兩隊人手常年要保持在萬人以上,所以選拔訓練的人一般都在三萬人左右,而神策營這支部隊退駐陝州,作為皇室禁衛軍的後備支援,對外抵御吐蕃,對內威鎮討伐叛亂。

  平日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這回的巡撫欽差雖說是聖上御筆親點,但實際是他討來的差事,為的就是想來見她一面。

  他回京之後,說不出有多想她,想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一舉一動,就連她說過的話都再三回味品嘗,那次數多到他自己都說不出來了,元嬰看他不是回事,便給他獻策,讓他找個藉口離京,反正平遙縣也不遠嘛。

  於是他便討了這差事。

  樂不染對大東朝的官職品階沒研究,從三品,聽著好像也不小了,只是,什麼神策營的監軍、京幾處侍衛營的統領,聽著就不是什麼輕省的活兒。

  這是文的武的一把抓嗎?

  “你兼這麼多的職,俸祿多嗎?”那雙如秋水般的眼裡有細碎的亮光。

  “足以養妻小。”

  他還真是客氣了,老實說,連彼岸也不清楚自己又多少資產,但是,樂不染就小小一只,能用得著多少銀子?他的便是她的,隨她愛怎麼用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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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麻袋好東西

  “你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個妻子,我很小氣,不與人分享丈夫的。”在這古代,這樣的要求近乎無理,習慣三妻四妾,把女人當把蔥買的男人都不會答應。

  “沒有別人,只有你。”他的眼睛除了她,再也看不進別的女子。

  當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會是他的,沒有誰可以替代。

  樂不染長長的睫毛輕輕眨了下,好像是要藉著這一眼,仔細看清對方的神色,一直看到他的心裡去那樣。

  連彼岸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感受他沒有變過的心跳。“這便是我的答案。”

  過了片刻,她忽然笑了。“我信!”

  因為這短短兩個字,連彼岸方才提起的心立刻落回了原地,臉上浮現欣喜若狂的顏色。

  他用力摟住懷中的女子,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愛意,喚著她的名字。“阿染、阿染。”

  “阿岸。”她喊。

  兩人相視一笑,只覺得彼此間的距離又近了幾分。

  她面上難得閃過幾分羞澀。“別怪我把難聽的話說在前頭,我知道自己的個性,我做不來你們男人要的賢良淑德,我也不會要求你當了人家夫君就該有什麼夫君的樣子,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這婚事來得突然又倉促,還有種草率的感覺,若是有時間能相處了解,那就更好了,但是比起隨便讓老太太安排自己的婚姻,也許和他能相偕到老也說不定。

  也是,他除了不愛說話,人冷了點,大體上說起來也沒什麼缺點。

  “如果你不是你,就不是我想要的你。”連彼岸笑了起來,眸色轉深,這話翻過來的意思是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可一朝看上了中意的枝頭,哪能放過?

  樂不染一雙彎彎的月亮笑掛在臉上,連彼岸眼色深邃黝黑,“我明日讓官媒送庚帖過來合八字,就近再挑個好日子,將聘書送來。”

  要是婚事定下,便不會再發生變故,婚禮的日子便可以等他從淞州府回來再議。

  他厭煩這些程序,巴不得明日便把人娶回家,但元嬰說只要是女子都注重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儀式,他心裡再急,這些也不能省。

  “這麼趕,是有事?”

  “我不放心你在這裡。”他並不在意滅了那個老太婆子,以絕後患。

  “這裡的事不過就是一些婦人之爭,我自己就能應付,老太太要是再來找碴,我就回雁子胡同那邊的宅子,你安心去辦你的差吧。”

  她把手覆上他的,他驚喜的一把摟住她的腰,將胸膛貼上她的,完全不管合不合宜。

  “從淞州府回來,娶你,一道回京城。”他不是很情願的拉開兩人距離,可也就一根小指頭的寬度。

  大雨積水成災,淞州、燕州、陵潭、武順四府汪洋一片,大水淹城二月方退,浮屍蔽江,疫情嚴重,與他同行的還有太醫暑的太醫們,除了追究全責,安撫難民,更要將瘟疫壓制下去,都是當下之重,所以他只能在平遙縣稍做停留。

  “你去吧,我等你,不管做什麼都要萬事小心。”

  “是。”他俯身吻了她的額,再吻她的唇,真不想離開。

  因為這樁婚事,樂不染只能以待嫁女兒的身分在樂家住下來,住的是原主以前那個小院子。

  連彼岸一離開,她便讓溫棠回去雁子胡同傳話,說她得在這裡住幾天,讓奶娘不用擔心她,也讓奶娘給素問說一聲,日暖留下來跟她作伴了。

  楊氏高興的給她張羅新被褥和一應用具,忙得活絡,體虛的神色倒是明朗了不少。

  女兒回來了,就算住不了多久又要嫁人,但看得著,摸得到,總好過之前連面都見不著,也不知道她流落到哪去,想起來就揪心的好。

  從家塾下學回來的樂淺曇一聽母親說姊姊回來了,立刻奔過來樂不染的小院,見到人就紅了眼眶,嗚咽的抱著樂不染不撒手,歪纏在她身邊許久。

  這也難怪他情緒激動,三房就他們兩個孩子,樂啟釗不管後院的事,楊氏的身體又不好,兩個孩子從小便是互相護持著長大的,樂不染對他來說就像另一小娘親,感情自然深厚。

  自從老太太把樂不染趕出家門之後,他心生反感,也不太往正房去了,平時的請安也能避就避,乍聽姊姊回來了,顧不得其他,一溜煙就過來找人了。

  難得下廚的樂不染去廚房做了他最愛吃的心太軟,當她在做這些吃食的時候,樂淺曇就搬張小凳子坐一旁托著下巴看她,笑得小嘴都合不攏。

  紅棗去硬籽,用蜂蜜泡軟,填上糯米餡,餡裡摻了白芝麻粉,吃起來甜糯香軟還帶芝麻的特殊香氣,他吃得眉開眼笑,哪知吃了幾個,樂淺曇才知道姊姊回來竟是要備嫁的。

  心底不開心,東西也不吃了。“我就知道祖母讓你回來肯定沒好事,你又要嫁人……倒不如不回來算了,一個人在外頭也得了個自在。”

  “這回是姊姊自己願意的,你那未來的姊夫看著……是個不錯的人。”

  樂淺曇仍不高興,樂不染便轉移了話題。“不說這個了,姊姊買了莊子和田地,那後山還有個小瀑布,莊子的池塘也有大肥草魚可以抓,改天等你放假,姊姊帶你去玩可好?”

  左右小舅子和姊夫之間的關系要如何處得融洽,要合得來,這得看那個姊夫的手段了,讓連彼岸自己去發愁吧。

  樂淺曇畢竟還是個孩子,聽說莊子裡有好吃好玩的,立刻就上心了,樂不染從弟弟口中得知父親的生意起起落落,頭寸常常周轉不靈,一旦拿不出應該給祖母的利錢,祖母便要發一頓脾氣,罵父親無能。

  也因為銀錢不便,狡猾的程氏便以樂啟釗沒有拿錢回來當藉口,拖延不發幾房的月例。

  為了這件事,二房和四房沒少和大房發生齟齬,四房更是脫口說要分家,祖母沒有對四房說什麼,卻把二房斥責了一頓。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專心在自己的學業上,打聽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做什麼?沒得分心了。”樂不染只是嘴裡嘀咕,卻沒有半點責怪弟弟的意思。

  老太太對四房雖然不似對大房無底限的寵溺,但若和二、三兩房一比較,哪邊高哪邊低,誰都看得出來。

  樂淺曇低下頭,表情有一抹倔強。“姊姊不在家,我們家就我一個男丁,我要不注意著這些,哪天我們要是被趕出去,看怎麼辦?”他倔強的捉著嘴。

  姊姊不曾經也是家人嗎?可祖母二話不說就把人趕了出去,要是哪天祖母覺得三房一點用也沒有,還是礙著了她什麼,被趕出家門這種自斷臂膀的事情,祖母也不是做不出來。

  “你別擔心這些,別忘了還有姊姊呢,真走到那一步,咱們就搬出去自己住,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爭氣的走出一條路,別讓那些人小看了咱們!知道嗎?”這個烏煙瘴氣的家她也不稀罕,家族什麼的聽起來很了不起,彷佛只要你乖乖聽服聽話,做好這個家庭的一分子,就能得到想要的庇蔭,其實不然,像她父親這種不受父母看重的孩子,在家族裡不過是個無舉足輕重的人,人家憑什麼把大好資源給你用?

  家族願不願意拿出資源庇蔭你這個人,是得看你有沒有能力,能替家族掙臉出頭你就是光宗耀祖,要是平凡的讓人過目即忘,被人當成了累贅,不肖子孫也不是不可能。

  說來說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得到什麼,自己去掙比較實在,若是不想為他人欺負,便要自己強大起來,唯有如此,才能站在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令他人仰望。

  樂不染這席話彷佛一粒小小的種子,播進了樂淺曇還懵懂的心間,等破土而出的那日到來,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樂不染又摸了摸弟弟的頭,姊弟倆聊了許多,樂淺曇知道姊姊會在家裡住上一陣子,加上天色也晚了,這才依依不舍的回去。

  折騰了一天,她實在也累了,日暖就著三房的小廚房做了飯,三菜一湯,都是家常菜色,她這時候才想起來,連彼岸離開前留下兩個暗衛給她,說是放在暗處,有事召喚,無事就不用管他們了。

  她讓日暖多做幾個菜,把晚飯送去給暗衛,暗衛也是人,也得吃飯的吧。

  她吃了飯,本想著還要去園子消消食,卻聽收拾碗筷的日暖說道:“小姐,那位連公子留下了幾個麻袋,要怎麼處理?”

  連彼岸來去匆匆,臨走前留下好幾個大麻袋,說是他從廣西、甘肅、西域搜羅來的種子,知道她買了田地,便帶過來讓她瞧瞧,因為都是沒見過的植物,看派不派得上用場。

  那幾個大麻袋裡有玉米、馬鈴薯和向日葵籽,看得樂不染喜出望外,在只有五殼雜糧,也就是大米小米青稞高粱和稻米的大東朝,像馬鈴薯和玉米這類的糧食,都還未見過。

  樂不染推算,這個分叉出歷史軌道的大東朝是介於元、明之間,因為不管是玉米、馬鈴薯和向日葵籽這東西,據她所知,是明末才漸漸從西域引進來的。

  玉米和馬鈴薯可以作為糧食,葵花籽可以當瓜子吃,可以榨油,大東朝人還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好處,倒也不足為奇了。

  她手上有了這些東西,何愁不發家!

  糧食一直都是國家的大問題,就算到了後代,大部分的人已經不愁吃穿,這糧食、資源卻也在越來越嚴竣的氣候改變下,變成讓掌權者不得不注意的問題。

  正所謂民以食為天,百姓們日日忙得腳不沾地,為的不就是一口安穩飯?

  在這生產力和資訊稀缺,還有物種劣勢,普通農家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除了繳稅、留種、剩下來的口糧不多,太平盛世勉強可以吃到開春,要是運氣差,遇上年道不好,天災人禍,又或者國家要打仗,還要額外上繳軍糧,那就得勒緊腰帶過日子了。

  所以糧食的種植真是太重要卻也太不容易了。

  連彼岸告訴她,馬鈴薯在這裡有個名字叫陽芋,聽說陝西、甘肅那邊的人都這麼叫的。

  馬鈴薯的澱粉含量高,對土地的要求又不高,完全可以成為主糧的。

  日暖看著小姐對那幾個麻袋看了又看,翻了又翻,她不由得也就多看了兩眼,便呀了聲。

  “這是壞掉了嗎?”

  瞧著馬鈴薯這東西長得奇怪不說,因為悶在麻袋裡有些時日,還處處冒著小芽眼。

  “這是好東西,有很高的營養價值,沒有芽眼的馬鈴薯是可以吃的,長了芽眼的就只能留下來種地了,正好,我估摸著咱們地裡的稻子都收割了,你瞧,只要把馬鈴薯的塊莖芽部切開,插入地裡,就可以長出大量的馬鈴薯來,這叫分裂生殖。”樂不染怕日暖聽不懂這些,還拿刀子照著芽眼的地方切出塊莖給她看,沒想到日暖一點就通。

  這不稀奇,她爹和那些叔伯住在一起的時候,家裡除了自家幾畝地,也佃了不少的田來做,對農務她也懂一點的。

  連彼岸帶來的馬鈴薯會這麼快發芽,和運輸的路程有極大的關系,應該是先在潮濕悶熱的船艙住了好些時候,從產地到了京裡,又從連彼岸的手裡到了她這裡,也不知耗費了多少時日,悶在麻袋裡的馬鈴薯大部分已經發芽,看起來,明天得讓齊壯來一趟,送去給壯叔,讓他撿幾處沙地,把這幾樣東西趕緊下種才是,要不就可惜了。

  她說做就做,等暗衛過來還碗盤的時候,讓其中一個跑一趟雁子胡同,說是讓齊壯明日過來一趟。

  她這不是沒辦法去莊子嗎?要不然哪需要這麼麻煩。

  估摸著莊子的稻子都收割了,按照她原來的打算,秋收後是冬麥,可如今手頭上有了些東西,不如先撥出幾畝地種這些作物,余下的百畝地可以把油菜花種上,來年要是都能量產,油菜籽、葵花籽油可都是好東西,盤個榨油的作坊還有米鋪都能排上行程表了。

  吃人嘴軟,暗衛又是奉少君的命令要聽樂不染吩咐,既然小姐吩咐了,跑一趟路,遞個口訊也不是什麼大事。

  切成好幾個塊莖的馬鈴薯也不能浪費,樂不染找了個淺鉢\,裝上水,就給養在缽裡,過兩天冒出新綠的葉子來,也能替屋裡增添一點新意。

  弄完這些,她早早梳洗,因為習慣了自己動手,速度很快,披散著了了半干的頭發,上了床。

  “你也去歇著吧,腿還沒好利索呢,我通常一覺到天亮,這裡不用人侍候。”她讓整天陪著她轉的日暖去歇息。

  

  天才亮,樂不染梳洗過後,踩著有些冷冽的斑駁磚地,也沒讓日暖跟著,自己去了楊氏的院子。

  九月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牆邊的大葉楊葉子早就落光了,堆在地上,一腳踩上去,軟綿綿的,一絲聲音也無。

  樂不染望著安靜的院子,不管怎樣,楊氏都是她的母親,情理上她都得來請安,至於老太太那邊,她恐怕不會想見她,她也就不費那個勁去討臉色看了。

  楊氏坐在梳妝台前,丫頭正給她梳頭,未曾上妝的臉還是顯得蠟黃蒼白,一見樂不染來,隨意攏了攏頭發,簪上發篦後,揮退侍候的丫頭。“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她伸手想給樂不染斟茶,樂不染看著她那細瘦如枯枝的指頭,拿過茶壺,一摸,茶是冷的,顯然是從昨夜擱到今早。

  “我在自己的屋子裡已經喝過早茶,這裡就不喝了。”她也不是來喝茶的。

  楊氏也發現茶壺是冷的,夏天喝點涼茶倒沒什麼,可轉眼就要深秋,冷東西是不能沾的。

  “我讓丫頭去沏壺熱茶過來。”楊氏揚高了些聲音,“白蘭!白蘭!”

  連叫好幾聲,外頭卻像是沒有人一般,好一會兒才有道聲音匆匆的推門進來,“太太,白蘭不知道哪去了,有事您吩咐奴婢吧。”

  “這丫頭怎麼又眨眼不見人了?”楊氏表情無奈,顯然這叫白蘭的丫頭不是第一次撇下身邊的事偷懶去了。

  “茶水就不必了,侍花姊姊,勞你跑一趟小廚房,泡盅枸杞紅棗加參茶來給太太吧。”樂不染出聲。

  樂家幾房各有各的小廚房,小廚房管著每一房的三頓飯,沒有老太太召喚的時候,便自己開伙,按理說樂家幾房還未分家,就算自己開伙,一應用度也應該由公中出,可管著家中用度的程氏卻等到月底要支錢的時候,每每找藉口搪塞過去。

  一次兩次楊氏也明白了,這是存心拿他們三房的錢貼補其他幾房,讓他們吃啞巴虧。

  這啞巴虧依照楊氏軟綿綿的性子,憋屈的哭完了只能自我安慰,左右老爺甚少回家吃飯,她一個婦人吃不了多少東西,一向脾胃也不開,只要省著點,管曇哥兒吃得飽也就過得去了。

  真不行,拿她的私房銀子貼補就是了。

  可貼補來貼補去,她又有多少私房可以貼?

  因為銀錢左支右細,使不開來,連丫頭婆子們也開始有了異心,不怎麼聽使喚了。

  這個白蘭明顯就是那個心不在三房的人。

  侍花聽吩咐去了。

  屋裡陷入了相對兩無語的靜謐。

  楊氏看了看女兒的臉色,瞧著沒什麼波瀾,打這女兒昨日進門後就是這副不鹹不淡,寵辱不驚的神情,楊氏看得明白,這個女兒和以前不一樣了。

  到底,還是楊氏先開了口,“娘知道你心裡還怨我,怨我讓你祖母作主將你嫁給高員外那個年紀一把都能當你爺爺的人。”

  明白女兒對自己的疏離,楊氏一說完便掩著唇,輕咳了起來。

  “都過去的事了。”她見木制屏風上掛著一件楊氏的家常褙子,過去拿下披在她肩上。“幸好女兒離開了那裡,否則恐怕連這一面我們都見不著了。”

  楊氏一噎,女兒有說錯嗎?沒有,高員外那棺材都進了一腳的年紀,仗著有錢,家裡鶯鶯燕燕一堆,女兒嫁過去,卻被糟蹋成只剩下一口氣,奄奄一息的回來,說來說去,都是大房造的孽。

  楊氏搖頭嘆息。

  “您身子不好,可請大夫來看過?大夫都說了些什麼?”她岔開話題。

  年紀分明不大,眼角卻已經有了皺紋的楊氏苦笑,“也就是老毛病,連我都會說了,體虛氣弱,一年一年的也習慣了。”

  “生病怎麼會習慣,身子不舒服就得請大夫。”有病就要治,一拖小病也拖成大病了。

  她這麼一說,楊氏卻顯而易見的著急起來。“孩子,你可別為了這事又和老太太杠上,老太太不讓請的。”

  “不讓請?”她豎起了眉。

  “你祖母說我這毛病是慣出來的,只讓我養著。”怎麼養,一天三頓也就那些吃食,餓不死人罷了,夫君十天半個月不進她的房,女兒不知去向了,病慵懨的身子就這樣撐著,拖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不給錢,不讓看大夫了?她那爹到底都干什麼去了?“爹怎麼說?”

  “他連我的房都不願意進了,怕我把病氣過給了他。”一時脫口而出的話忽然就覺得不妥了,夫妻間的事怎好在兒女前面說呢。“這些天,你盡量避著老太太,她正為了你的婚事不高興,若為了這點小事再去觸怒她,娘怕你的婚事要黃了。”

  婆媳做久了,婆婆的個性有多專橫霸道,不近人情,她怎會不知,加上她又是幾房媳婦裡最不待見的,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樂不染不置可否,老太太真要找她麻煩,可不是她想避就能避開,至於親事,樂不染覺

  得照連彼岸那家世,就算是老太太,非到萬不得已,除非腦殘,也不會選擇與其硬碰硬的。

  她不過就一個三房的女兒,說難聽,還是被利用過了,對那位眼裡只有大房,恨不得想把所有的好處者堆至大房跟前的老太太來說,她現在唯一的價值,不是她這個人,是她名下的產業。

  侍花很快回來,茶是泡來了,盅子的杯蓋一掀開,樂不染看就幾根參腳充數,枸杞和紅棗也不是好品相,一看就是放置經年的老棗和枸杞。

  她心裡有了數,什麼都沒說,借口說還有事,便出了楊氏的院子,侍花送她出來,她這才知道三房捉襟見肘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自從三老爺的布莊出了事,說是貨商扣押了布莊三萬匹的絲綢,一下便有些周轉不過來,聽見,消息的下游零售也怕損失,一個兩個一到結帳日便來催著要錢,這一來二去的,雪球越滾越大,雪加霜,無論上下游的合作對像都開始緊縮銀根,使得樂啟釗想借貸也無從周轉,他最後向老太太求助,不想被老太太劈頭蓋臉斥責了一頓,既然做不好,有的是想上位的人。

  還有,他也別想拍拍屁股走人,若是布莊的掌櫃換人,他得把虧空的銀錢拿出來填上。

  老太太完全不想樂家的布莊掛的是她的名,真正損失的是她這東家,可不是掌櫃的樂啟釗。

  三老爺愁得天天借酒澆愁,家也不回了。

  如今布莊由二老爺掌著,三老爺算是被架空了。

  侍花還說,要不是她們這些丫頭婆子的月錢是由公中那邊給的,照三房如今的窘境,恐怕下人全都跑光了。

  樂不染倒不意外,像白蘭那樣身在楚營心在漢的人應該不會少,牆倒眾人推,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她看著侍花那氣憤填膺的臉蛋,她的記憶中,侍花的娘是楊氏的陪房,可惜去得早,只留下侍花和一個不甚聰明的弟弟,自從她有記憶起,侍花就在她娘身邊侍候,比起那些還不知深淺的下人,她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就算她看錯人,花點小錢能看清人性的深淺,買個教訓,也沒什麼不行。

  樂不染打定主意也不啰唆,“侍花姊,角門的婆子你可熟悉?這二兩銀子,你拿著去打點,別舍不得,往後咱們要進進出出的圖個方便。再去請個好大夫來給太太瞧瞧,大夫說咱們該怎麼治就怎麼治,銀子不必省,要不夠了,我再讓日暖送過來。”

  侍花沒說什麼,很坦然的接過樂不染手裡的一錠十兩的兩個小元寶,還有一個二兩銀鏈子。

  昨兒個正房的事早就傳開了,彷佛變了個人似的四小姐將老太太駁得差點翻白眼暈過去,小姐變得不一樣了……

  三房終於有個主兒敢站出來說話,她只希望太太和小姐的堅持不是曇花一現,畢竟主子是她們的主心骨,而三房沉寂太久了。

  “另外,拿五兩銀子給廚房的采買,該買什麼,不必手軟,多給太太做些營養的食品,告訴她一個月要花多少菜錢,讓廚娘把菜單列出來,報上來就是。”吃得好、吃得營養,人才會有精神元氣和活力,自從她手頭寬裕了,不管對自己還是旁人,都不會吝嗇一點吃食。

  還未回到自己院子,便瞧見日暖站在門口直往外瞅,見到她進門就快步過來說齊壯和她哥已經等在外頭。

  之前,溫棠隨著她回樂府,她暫且把他安置在外院,這是看齊壯來了,想幫把手。

  “讓他們進來。”

  日暖應了聲,步履輕快的出去。

  那些角門婆子剛得了樂不染的好處,片刻,就讓日暖把人領進了小院。

  商賈之家沒有勛貴、世族那麼多規矩,僕役、小廝是可以進出內院的,但是只能待在一定的範圍內,不能到處亂跑,辦完事更得早早離去。

  兩人給樂不染見過禮,樂不染便說把他們叫來是為了那幾大麻袋的種子,要他們盡快送到莊子去給莊頭,讓他種上。

  幾種種子該如何種,樂不染細細給說了一遍,包括要把曬干的玉米粒剝下來,挖溝造畦,土壤排水好,陽光充足,肥料足夠,玉米自然會長得又高又漂亮,地裡的田隴一個洞該丟上幾顆玉米粒,又出芽的馬鈴薯塊該怎麼切,怎麼阡插,還有葵花籽……最後讓齊壯口述一遍,沒有出錯,才點了頭。

  “要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我把法子寫在單子上,讓莊頭照著上頭的法子做就是了。”她一點都不擔心她沒能親自示範監工,莊頭會把事辦差了。

  她看莊叔就是個老道的,只要關於糧食的事情他們隨便一個懂得都比她多,所以,她還真不擔心。

  “小姐,您說這些個什麼玉米、馬什麼的都是吃食?”齊壯是泥地出身的,他只認得麻黍稷麥菽五谷,眼前的這些東西他壓根沒見過。

  “要是地裡能把這些東西種出來,將來辛苦耕作的農人再也不用擔心家裡的口糧青黃不接,小孩挨餓,就算年頭不好,這東西放在地窖一個冬天都沒事,你瞧是不是好東西?”

  齊壯一聽眼睛就亮了,可他雖然滿心興奮,可樂不染仍看得出來他還有一肚子的疑問。

  樂不染笑了笑,一排潔白的編貝閃了閃。“日暖,鍋子裡的馬鈴薯燉肉應該好了,你把剩下來的薯條一塊端出來讓齊叔和你哥嘗嘗吧,別說我吹牛糊弄他們。”

  “哎呀,小姐還要分齊叔他們吃啊?馬鈴薯燉肉我連一口都沒吃到。”日暖一臉促狹。“那麼好吃的薯條咱們自個吃都不夠呢。”

  “你啊,以後那些可有你吃厭的時候。”她輕睨了日暖一眼,點了點她的鼻子。

  日暖吐吐舌,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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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房意外突生

  她們的話可勾起了兩個男人的好奇了,伸著脖子直往裡頭瞧,又覺得自己太沒規矩,向過神便看到日暖來了,漆盤裡端著兩小盆的東西和碗筷。

  溫棠趕緊去接了過來,鼻端乍然聞到香噴噴的氣味,忍不住就咽了咽泛濫的口水。

  “都嘗嘗。”樂不染說道。

  一早她挑了幾個還沒長出芽眼的馬鈴薯,炸了薯條和燒了馬鈴薯傲肉,燉肉要人看著灶火,她便讓日暖留下來,徑自去了楊氏那裡。

  這時間點,燉肉的火候足了,最是好吃,就是薯條出鍋的時間有點久,香脆度不夠,會有點軟。

  “小姐說薯條要沾著這個西紅柿的醬汁一道吃,包准你會吃到……不要不要的。”日暖學著樂不染的語調,表情都是自豪,因為真的好吃到不要不要啊。

  兩個男人也不客氣的開動了,這嘗一口,那嘗一塊,接著再也沒有其他,只有咀嚼的聲音響起。

  “要是來碗大米飯就好了。”齊壯發出滿足的喟嘆。

  溫棠卻思索著要是能給小問帶一點回去就好了。

  樂不染像是看出兩人心底所想,笑道:“馬鈴薯長三到四個月,短期就能收成,要是趕一趕,年前就能看到成果了。”到時候,大家也能過個好年吧。

  看著連湯汁都讓薯條給沾著,掃得一干二淨的盤子,樂不染笑著拿出兩個讓日暖撿著碎布縫制的小布袋,“我用葵花籽炒了瓜子,齊叔帶回去夜裡可以下酒。”

  另外一小包給了溫棠,說是給小問當零嘴。

  送走了齊壯和溫棠,老太太這邊迎來了據說是縣城最出名的官媒,老太太稱病,不克招待,由程氏接了。

  官媒也算是見慣風浪的人了,老太太病著,她能理解,可女方家長一個不見,卻由不相干的大伯母出面,這等作派,肯定是有貓膩。

  只是她已經拿了男方的謝禮,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給辦妥才是。

  果真,她一直等到茶水都沏了三回,喝到一肚子的水,才等到程氏不情不願的拿出女方庚帖,她妥貼收好,這才離開樂家。

  這事還不算完,若是八字沒問題,便就近選個好日子,將聘書送來,這件親事也算板上釘釘了。

  送走官媒,程氏忌妒得想撕碎連彼岸的庚帖,好黃了這門親事。

  這門別人求都求不來的親事,為什麼不是給黛姐兒和蕙姐兒的?

  程氏原先盤算著自家老爺當上知縣後,女兒的親事便能水漲船高,攀上更好的高枝,再也不用和那些眼皮淺的小民小戶打交道,因此,有人上門說親時,她一個也看不上,殊不知水深得很,每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那些個官眷夫人每每有邀宴聚會,都沒她的分。

  就算去了,也只能是最末座的陪襯。

  她可不服了,老爺好歹管理著偌大的縣城,怎麼那些人就瞧不上她?

  她哪裡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些個夫人們不也存了同樣的心思,眼裡只想替夫君結交權貴,替兒女鋪路,一個下屬夫人能給她們什麼榮華富貴?給她帖子已經是給面子了。

  程氏發現這條路不通,左思右想,她簡單粗暴的請媒婆去知州府提親,說是家裡的姑娘對二少爺一見傾心,有意結親。

  知州夫人這回倒是客氣,客氣的聽完媒婆的花言巧語,客氣的把人請出去,卻是從此再沒有任何音訊。

  日子一久,程氏也知道這件親事沒戲了。

  我呸,不過是個直隸州知州的少爺,還是庶子呢,有什麼了不起的,看不上她的女兒,她還瞧不起一個旁支庶子,能有什麼作為,還不得靠嫡子給他一口飯吃?

  這條路不通,縣城裡多的是鄉紳富貴人家,讓她就這樣把女兒嫁了,心底又不甘心,憑什麼便宜那些下等人?

  他們家老爺可是一縣的父母官,說什麼女兒都要高嫁才是。

  她日夜溫柔小意的對著樂啟開吹枕頭風,鼓吹他再去捐個官,總要爬得比那知州更高,才能消她滿腹被看輕的怒火。

  一回兩回,雖然程氏只要提了個頭就被樂啟開給斥了,可轉過頭去,樂啟開架不住心裡那點怦然心動,是啊,縣太爺的官就這麼丁點大,不管去到哪,自己就是敬陪末座的那個,一要是能讓自己再往上升一升,再美不過了。

  這心思一動,他便往老太太那裡去了,母子倆一合計,這才有了樂不染被帶回府的事情發生。

  程氏拿著連彼岸的庚帖,她也沒想要送去三房,而是直接拿去正房。

  老太太沒空見她,她屋裡也唱著一出大戲。

  程氏從丫頭的口中得知屋裡的是三房的老爺,抿了抿唇,露出一抹她就知道的諷笑,徑自去了。

  樂林氏壓根沒把連彼岸送庚帖的事當回事,由著程氏應付,自己卻是把樂啟釗找來了,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原來,三房這些天的動靜被有心人很快地傳到她的耳裡。

  “瞧瞧你這副鬼樣子,滿身酒臭,臭不可聞,離我遠一點!”

  樂啟釗是在酒樓裡泡著被叫回來的,滿身酒氣嗆人得很,樂林氏嫌棄得不得了,就是個沒出息的東西,恨不得打他兩棍子出氣。

  樂啟釗乖乖的退到下首最後面的位置,酒也醒了一半,看著老太太,他只有兩腿打顫的分。

  “我活到七老八十都沒能享到你們三房半點福氣,你院子裡那個女人倒是好命,人參燕窩魚翅輪流著漱口,呵,還山東阿膠呢,可曾想過孝敬我這老太婆一分半點?”指頭有長短,兒子就算一樣從她肚子裡蹦出來的,也分親疏遠近,她每每只要見到這個讀書不成,做生意也平平的兒子,眼裡就長針眼,心裡就有氣。

  發作他,多少帶著因為拿捏不到樂不染的怒氣。

  可接下來的事又非要他去辦不行,這才把眼不見為淨的老三又叫過來。

  “娘,您的話兒子不明白,您不想見青娘,我也讓她少在您跟前出現,她到底又哪裡惹您不快了?”

  “你自己回去問問你那跟我對著干的女兒,仗著在外面不明不白賺了錢,用她來路不明的銀子都干了什麼好事。”

  “娘,您這話也太寒磣人了,什麼來路不明的銀子,染姐兒的性子我還是了解的,她不是那種會與人不清不楚的孩子……”樂啟釗這些日子雖然回家倒頭便睡,兩耳不聞窗外事,母親看妻子女兒不順眼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總歸是不知染姐兒做了什麼讓母親不開心的事,母親找碴。

  “住嘴,回去告訴染丫頭,乖乖的把莊子、田地宅子的契書交出來,我便讓她順利的嫁出去,還有,要是她聽話,布莊的掌櫃位置還是你的,要是不知好歹,就別想出我樂家的大門。”

  “娘,您又不缺那點錢,染姐兒就要嫁人了,還是那樣的人家,身上有點銀子傍著,也有點底氣,她要是嫁得好,也會回來孝敬您一二的。”他幾乎要叫了出來。

  樂啟釗心底無比憋屈,這些年他做牛做馬是為什麼?委屈妻兒屢屢的退讓忍耐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從母親這裡得到一句稱贊,說他做得好。可母親的眼裡根本沒有他,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往後……更不可能有。

  而因為他那點私心,連累了妻子女兒……

  “大膽!我叫你做你去做就是了!”樂林氏沒想到這說一他不敢說二的兒子居然反駁她,這三房是串通好要忤逆她了是吧?

  樂起釗委屈的眼眶都泛紅了。“娘,您逼著染姐兒要她的私房,是為了大哥吧?”

  樂林氏重重拍了下圈椅的扶手,眼底沒半點被識破的心虛,反倒豁了出去一般。

  “你還敢問,我要不是為了周全這一大家子,何必這麼用心計較,老三啊,你和你那媳婦也不反省反省,瞧著把染姐兒教成了什麼樣子,不孝不敬不悌,不知禮,不明規矩,不懂廉恥,要是我都沒臉見人了,這個家要不是有你大哥撐著,哪來你們幾個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的過著優渥的日子?如今你大哥想往上升一升,我們不幫他誰幫他,我今天把話揭在這,你們誰要擋了老大的青雲路,就給我搬出去,我們家不養忘恩負義的無用之人!”早該把這家子攆出去了,半點都不知道感恩圖報,不省心的!

  樂啟釗的嘴張了又張,最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如槁木的離開了正房。

  他在書房裡發呆了半天後,去了楊氏的院子。

  盡管夫妻關系疏離,但終究也成親這麼多年了,楊氏看著渾身酒意未退,神情卻無比清醒的丈夫,直覺有事。

  “青娘,你嫁給我這年,可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楊氏沒有回答,瞥了這枕邊人一眼,“你可是在婆母那裡受氣了?”

  樂啟釗的眼裡閃過一抹了然。

  這是沒有吧,他的結發妻子跟著他,連一天的好日子都沒過過,他艱難的啟齒,“娘說……”

  說什麼?要他這當人家親爹的去挖出女兒的體己,供大房用?他忽然語塞。

  多麼熟悉的場景。

  之前,為了大哥,他放棄了女兒,這回,又是為了大哥,他到底要退讓什麼時候,他娘才能見他的好?

  “如果你要說那些我不想聽的,趁早把那些話收回去。”一聽到丈夫說出那兩個字,楊氏便不想再聽下去。

  她嘴裡還喝著女兒讓人買回來的補品藥膳,房裡擺著女兒送來的銀霜炭盆,他這爹卻打起女兒的那點體己的主意,婆母要丈夫回來轉述的話從來沒好話,她已經厭煩到不行,這回又要他們三房拿出什麼來?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貪得無厭的老太婆還要什麼?

  “我——”

  “如果你還有時間替婆母傳話,倒不如想想自己將來怎麼辦?我聽說四弟打算要接二伯的庶務,這個家……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了。”

  “如果染姐兒肯把銀子拿出來替大哥鋪路……”

  又是這句話!這句話挑起了楊氏敏感的神經。

  “你想都不要想!”她虎著臉,用樂啟釗從來沒見過的厭煩神情冷瞪著他。

  一向沒有大聲講過話,臉紅過的夫妻,因為楊氏的態度轉變,樂啟釗在一向好說話的妻子前面碰了個大釘子。

  “你眼裡除了你娘還有沒有我們娘住?你繼續這麼昏聵糊塗下去,我們娘兒仨也不指望你了,我們搬出去住!我就不信活不下去!”她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重。

  樂啟釗像被針剌到了般的跳起來,揮著大袖。“你胡說些什麼?”

  “是你逼我的!”

  三老爺這一夜在書房搭了鋪,宿在那,楊氏睡在自己的院子。

  這對夫妻算是鬧崩了。

  消息傳到樂不染那裡,她正忙著,就算知道爹娘鬧了齟齬,卻只是聽聽,絲毫沒有去勸和的意思。

  她是覺得沒什麼,她對樂家,也就是這樣了,而且,就算樂啟釗和老太太不歡而散,吵歸吵,樂啟釗恐怕沒有任何能夠想改變妻子小孩生活的想法和行動。

  沒辦法,他就是那種人,懦弱、愚孝,沒有任何勇氣反抗的念頭,覺得有那樣的念頭都天逆不道。

  所以,樂不染也不指望道個便宜爹,對於把原主逼迫到無路可走,打算玉石倶焚的樂家,她實在投入不了什麼感情。

  唯一能叫她心軟的只有那個弟弟。弟弟,她很喜歡。

  樂不染正挽起袖子,穿著裙兜,頭發高高的用簪子挽起來,露出白藕般的胳臂握著石杵,用力的研搗著扁扁瓷盆裡的事物,盆中有水,水裡是研磨得極細的顏料。

  長長的案桌上放著好一個大盒子,盒子裡是各色的礦石。

  赭石塊、藍銅礦、孔雀石、雌黃、朱砂、高嶺土、藤黃、鉛丹、硨磲……全是她花錢叫人搜羅來,或是去作坊買回來的。

  也慶幸她所在的這年代,這些礦石不像現代那麼難找,有的還近乎絕跡,但也使了不少銀子才買到這些。

  拿硨磲來說,是海洋最大的貝類,是稀有有機寶石,白哲如玉,是佛教七寶之一,研磨之後,用上好的阿膠調色,其潔白無瑕,可以保宣紙不褪色。

  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

  除了礦物顏料,還有植物,譬如可以煉成胭脂的紅藍花,長在地裡的蓼藍草、用海藤樹皮煉制的藤黃……真的想做,一輩子夠琢磨的了,只可惜就她一個勞力,日暖要替她打點前後,人手嚴重不足,植物顏料暫時是做不了了。

  傳統的水墨畫是沒有顏色的,只有黑灰白,雖說經過筆法渲染,意境深遠,但是添上這些自然顏料,像由遠及近的黛山,由春到夏的綠葉,由深至淺的湖色,漂洗嫵媚的胭脂,跳

  躍的藤黃,清冷的花青……它們呈色持久鮮艷,較之水墨畫,彩墨畫在色彩上豐滿、明快又鮮亮,而且,這些顏料可保千年不會褪色,是現代手段生產出來的顏料無法代替的。

  即使是不會畫畫的日暖,也被這些顏色魅惑,看得目不轉睛,恨不得各裝一個小瓶子回去珍藏。

 

  樂不染一樣樣敲碎、磨粉、細篩、漂清、衝洗、靜置、分離、烘干,才能形成第一道顏色,這樣周而復始,才能得到由深至淺分離出來的四道顏色。

  做顏料既花心思又費力氣,樂不染卻渾然不覺得累,沉靜如歲月,這一埋首便是四個時辰過去。

  縣城因為靠著北邊,冬天來得早,沒兩日便下起雪來,恍如鹽粒子的雪紛紛揚揚,從下午開始,一直到第二天都不見停。

  因為腊月不娶,正月不嫁的習俗,她和連彼岸的好日子只能挑在仲春二月,連彼岸覺得時間太久,可眼下都十一月了,他也無能為力。

  連彼岸沒奈何,且淞州府的災情也不能等,他離去的那個夜晚,在樂不染的案桌上放了一染盛開的芍藥,樂不染追了出去,卻已經見不到他的人影。

  腊月這天,樂不染收到連彼岸寄來的信,信封上用遒逸婉麗的館閣體寫著她的名字,拆開信封,紙上只有一行字——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一日不見如隔三月,到三秋,再到三歲,期盼與她見面的焦急心情,可以想見思念的煎熬。

  他的字筋力有度,氣派雍容,又帶著股金鉤鐵劃撲眼而來,看起來非常的舒服,樂不染把信看了又看,貼著胸口,彷佛感受文字間的溫度和他的思念之情。

  空氣靜默的沒有一絲聲音,在這安靜到極致的寂然裡,樂不染彷佛聽到了一點什麼聲響。

  撲通、撲通。

  那不是她的心跳聲,是連彼岸的。

  他思念的心聲。

  她用銀簪挑了燈芯,攤開筆墨宣紙,開始寫回信。

  待寫了一張紙,總覺得不滿意,他應該不會喜歡自己寫在信紙上的日常吧,皺著眉把紙揉成團,扔到一邊。

  一封信,她翻來覆去的寫了小半個時辰,又扔了,最後,她拿來宣紙畫筆和顏料畫了一小長幅條的山禽腊梅圖,落款是一首五言絕句——

  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

  終於覺得可以,待墨汁干透,封了信,讓日暖幫她寄出去。

  都說瑞雪慶豐年,一場大雪下到年關。

  下雪的天氣雖然惡劣,卻不冷,真正冷的是雪融的時候,人只要隨便往外面一站,不出片刻,就冷得連骨縫裡都冒寒氣。

  對樂不染來說,這一年是豐收年,光是糧食的收益就超過萬兩,果子的收益也有千兩之多,至於馬鈴薯和玉米她沒想要賣,讓人悉數收進地窖作為種子,來年便可以開始大肆的種植,那時的收成會更多,銀子也會滾滾而來。

  另外,她送了兩幅彩墨畫到如海居,老板還沒攤開之前直嘀咕她不夠意思,都多久了才送來兩幅丹青,之前的兩幅小畫生吃都不夠等等等等等。

  等畫作攤開後,他直接攔著樂不染不讓走了,“這樣的芙蓉錦雞圖老夫從來沒見過,錦雞毛色鮮亮,眼神睨人,還有這幅工筆畫,這色彩……好姑奶奶,求求您可否讓我見放翁老人家一面,目睹他老人家的風采?”

  樂不染被纏得無法,只好答應再給兩幅書法和條畫,老板才放她走人。

  她不知道,如今縣裡那些個達官雅士和文人書生對這不知來歷,技藝極精,卻畫作很少,少到一出現便引人爭購的畫師有多火爆和追捧。

  更別提她引領先驅的彩墨畫為委靡的畫壇注入一股清新的氣息,締造了嶄新的風格,在畫壇留下重墨濃彩的一筆。這是後話了。

  現在老板擔心的是,等他推出這兩幅叫彩墨畫的畫作……如海居的大門不知道會不會被擠破?

  樂不染很快樂的捧著幾乎是巨款的銀子,准備回家過年了。

  十一月中旬,她便往柴家送了年禮,衣料、布疋、藥材、還有一整條的大火腿,一扇豬肉,莊子裡的莊頭還有個農們也收到了五斤的白米,三斤肉、雞鴨各一只,活魚一條,雞蛋十個,還有一疋上好的布料。

  已經開始放年假的樂淺曇不用去上學,樂不染便帶著他這小勞力去了東市,買了不少年貨,還專挑他愛吃的東西買,一點也不手軟。

  “先生說我今年不錯,明年就可以參加童試,我想去試試。”他臉上有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魄。

  “你可以的,你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咱們家的頂梁柱,以後你就要立起來,努力過了童試,比什麼都強。”

  “我會記住姊姊的教導。”他一定要好好的努力學習,才不會辜負家人對他的期望。

  小除夕這天,樂不染又提前發放了年終的賞錢,對日暖還特意賞了她一根玉簪子和兩身新衣裳,讓她回去和家人團聚,一起守歲過年。

  日暖收下東西,給樂不染磕了頭,卻道:“小姐身邊就日暖一個人侍候,奴婢要是回去,小姐怎麼辦?”

  樂不染笑得暖心,她的付出這丫頭都看在眼底,記在心底。“讓你回去,一來是讓你回去和大家吃團圓飯,二來,是讓你問問你大哥和妹妹年後願不願意一起陪我到京城,要是他們同意,開工日就一起過來。”

  日暖不敢置信的問道:“小姐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她身邊只有日暖一人,實在不夠,她思忖著,奶娘那邊也不差素問一個,干脆讓他們到自己這裡來,讓他們一家團聚。

  “奴婢馬上回去,得了訊立刻來回稟小姐。”一直以來,他們兄妹仨的月例都是由小姐這裡出的,能過來侍候小姐,有什麼好不樂意的?

  日暖這邊樂陶陶的出了樂家的門。

  只是,她這邊出了門,正房那邊卻有消息傳回來,樂啟釗出事了!

  樂啟釗趁著小年到處去拜訪貨商,試著想從舊識那裡批些過季布料過來,賺點小錢,卻被馬車給撞斷了腿。

  來傳話的人說因為連日大雪,路面濕滑,又年關近,街市出出入入的馬車忙碌,大家都急,互相搶了道,他被驚慌的馬匹狠狠踩了兩腳,摔出去的時候又被松動的大雪覆蓋了個滿頭滿面,被抬回來時全身是血,人也幾乎凍成了冰棍子!

  樂家立刻就炸了,連忙請大夫來,結果大夫說了,人是救的回來,只是這腿是廢定了!

  樂不染趕到父母的院子時,一屋子的人不知在說什麼,還發出爭執的聲音。

  她一進來就發現很難得的,甚少看見的龍父樂伯畬、樂林氏,二、四房的人都在,而大房只有一個程氏。

  她喊了聲爺奶,長輩,便徑自進了內間。

  楊氏的床上躺著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慘白透著青灰的樂啟釗。

  “姊。”樂淺曇聽到動靜回過頭,眼睛立刻紅了。

  樂不染立刻去拉住弟弟的手,輕拍他的手,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問向樂啟釗,“爹,您的腿怎麼樣?”

  樂啟釗雖然醒著,但他透支了全部的體力,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只虛弱的說:“廢……了……”

  楊氏邊哭邊說:“大夫看過,說你爹的腿即便好了,也要調養,要是沒調養好,恐怕以後不良於行。”

  “只要人還在,花錢是小事。”樂不染的眼落在樂啟釗那層層包裹著布條,卻還滲著血水的傷腿。“那撞了爹的馬車主人呢?可來打過招呼?”

  “兵荒馬亂的,闖了禍早就跑了,要不是鄉裡鄉親幫忙,你爹可能就埋在雪地裡沒人管了。”楊氏氣得雙眼通紅。

  話聲剛落,侍花端著冒著熱氣的藥碗走進來,楊氏連忙去接過來給樂啟釗喂藥。

  樂啟釗沉默的喝了藥便睡下,氣氛剛緩和些,就聽見程氏身邊的大丫頭來喊人,要三房的人到正房去,說有事商量。

  “你和侍花留在這裡照看爹,我陪娘過去。”樂不染說道。

  “只有姊姊和娘,你們可以嗎?”樂淺曇的臉上帶著幾分冷意,商量?哪次家裡的事是真的有商有量的?還不都是爺奶一聲令下,他們三房的人照辦?

  “沉住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走著瞧就是了。”

  “我知道了。”看見姊姊那能安定人心的眼神,樂淺曇彷佛心底有了底氣,重重的頷首。

  樂不染扶著楊氏去了前頭的正房。

  剛走進正房就聽到程氏尖銳的聲音,“娘,雖然說長兄照顧弟弟是應該的,可三叔那模樣,得燒多少銀子才調養的起來?您要咱們拿錢,好歹給個數,要是這數用完了,還要無止境的掏嗎?說出去捅破天也沒這道理!”

  “娘,大嫂考慮的極是。”是四房的聲音。

  “閉嘴!”樂林氏喝斥,“喊什麼喊,了不起這錢公中出就是了。”

  “娘!”程氏沒想到婆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樂不染陪著楊氏走進來,正房裡只有樂伯畬夫妻、程氏和二、四房兩家子,至於那位大

  伯,忙著處理公務,怕是沒空理會這些家事。

  眾人的臉上都極其難看。

  樂不染被樂林氏的話給驚了下,不過隨即明白過來,無論如何,她爹畢竟是樂林氏生的,再不待見也不能真的不管不問。

  程氏不吭聲了,可二房的樂啟天說話了,“娘,給弟弟治傷是應該的,只是咱們也該討論個章程來,弟弟這腿骨只怕沒有百兩銀子能好全嗎?”

  瞧,這會說話的人就是這樣,把好話先說了,兄弟情深,可真正的意思在後頭,要是公中這回把銀子掏出來,可樂啟釗還沒好全,繼續的花費誰出?公中嗎?

  樂伯畬夫妻對看了一眼。

  要出這筆錢,夫妻倆也是心疼的,可再怎麼心疼,老三終究還是自己的兒子,何況,平日的偏心,已經很招人閑話了,大兒子在當官,最要緊的是名聲,可不能替他臉上抹灰,為此,總要顧忌著些。

  “兒子的爹,你說該怎麼辦?”樂林氏把燙手山芋丟給樂伯畬。

  樂伯畬轉著手上的扳指,看了眼眾人,沉吟後才道:“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只是家中這些年只出不進,小子們雖然讀的是家塾,可筆墨束修就不知花了多少,更何況布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家裡這麼多口人要吃飯,這些都是不能省的。”

  其實最花銀子的是老大想往上爬,那不知又要燒掉多少銀子?如今新帝登基,對捐官一事感冒得緊,上行下效,那些個賣官鬻爵的也收緊了風口,要撬開這口子,更不容易。

  所謂官商一家,樂伯畬做生意一輩子,對官府的動靜就像出遠門要看天氣一樣,總得瞧好了,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樂伯畬說到這裡,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只是屋裡一片靜寂,沒有人要接話。

  按理,楊氏是要出來接話的,可惜她想開口的時候,樂不染在她的手心裡捏了捏。

  楊氏意會的閉緊了唇。

  樂林氏可不樂意了。“老三媳婦,你也說說該怎麼著,受傷的可是你夫君,要不是你這個貪財的女人逼著老三去找活兒,他也不會被車撞了,都說妻賢禍事少,你這不賢不肖的攪家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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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年節時分家

  因為頭胎夭折,之後生的是女兒,無論楊氏如何孝順恭敬,都得不到好臉色,每每見到的都是冷臉和訓斥,她抖著唇,怯怯的看著樂林氏威逼的眼神,又看著女兒從容的神情,鼓起了這輩子全部的勇氣。

  “娘,要不盡嫌夫君做得不好,免了他掌櫃的職責,他用得著趕在年關到處奔波,想多少謀些活路來嗎?”

  樂林氏不干了,眼神可怕的盯著楊氏。“你放屁,我們樂家到底是哪裡缺你吃少你穿了,你這黑心爛肺的賤蹄子敢把髒水往我身上潑,看我怎麼收拾你!”

  樂不染對樂林氏的謾罵實在忍無可忍,看見她上前想刮自己娘親耳光,連忙上前一步,搶先開口。

  “老太太,您憑良心說,這十幾年由我爹管著的布莊月收也有幾百兩銀子吧,一年下來上十幾萬兩銀子跑不掉,可我們三房吃的是最差的,住的房子是最小的,有時月錢還拿不到,這讓孫女忍不住要問,這麼多年,這麼多銀子都上哪去了?”

  樂林氏和程氏對看一眼,神情就像吞了只蒼蠅似的,扭頭又去看自家老頭子。

  “染丫頭,你一個大歸的姑奶奶,家裡的事不要管太多了。”她的臉色冷淡,但眉眼間出的氣度讓樂伯畬愕然。

  憑著良心說,樂伯畬是沒怎麼關注過這孫女的。

  說到底,那是將來要嫁出去的,被休回來,也已經不是樂家的人,是外人,讓她在家裡備嫁,看的是那未來孫婿的面子。

  中議大夫在權貴滿街跑的京城算不了什麼,可對大兒子來講,卻是不能輕易得罪的。

  另外,他的家世身分都不是一個商戶得罪的起的。

  “老太爺,我是個出嫁女,還除了籍,這裡本沒有我說話的分,只是我爹的傷無論如何是得治的,說難聽點,將來您百年之後分了家,我大伯、二伯、四叔也不會樂意養著我爹吧?”

  樂不染的話讓樂伯畬陷入沉思,這孫女似乎變了很多。

  “爹,我是家裡的老么,大哥、二哥都還在,怎麼可能是我養三哥一家?”四房最快跳出來撇清。

  樂伯畬雖然不喜小兒子的自私自利,可又覺得小兒子講的有些道理。

  老二樂啟天皺眉,目光落到樂伯畬身上,他爹這什麼意思?還沒想透,胳肢窩最軟的那塊肉突然傳來劇痛,回過頭去,是周氏朝著他擠眉弄眼,還捏了捏拳頭——你要敢應下,回去就死定了!

  “爹,我院子裡十幾口人要養,不是兒子不念兄弟情,是實在沒辦法,總不能因為老三,這些都不顧了。”

  很好,兩個兄弟都切割了,那老大呢?

  “老大媳婦,你是怎麼想的?”所有的眼光都落到程氏臉上了。

  程氏也不客氣,“爹,這種事媳婦是不好越俎代庖的,可老爺不在家,這件事就由媳婦作主了,媳婦也有自己的家,將來還要奉養您和娘,您也知道老爺一個月就那點俸祿,媳婦時不時都還要來向您二老伸手了,實在不是媳婦不近人情,我們哪養得起三叔一家這麼多口人。”

  別的不說,楊氏、樂不染在她眼裡就是外人,樂淺曇嘛,年歲還小,將來是龍是蟲也不知道,更何況都懂事的年紀了,就算不差那一口飯,又何必白白替人家養兒子?

  程氏的話讓樂林氏和樂伯畬互看一眼,這是不願意啊。“老大媳婦你就說吧,老三這事要怎麼辦?”

  “爹,看您說的,這家裡雖然是媳婦管著中饋的,可媳婦的手頭可沒有染姐兒寬松,瞧她回來的這些時日,往三房添置了多少好東西,別說我們這些伯嬸想分杯羹,就連口湯都沒得喝,要我說,公中、兄弟的錢都不用出了,大家都是苦哈哈的,三叔是染姐兒的爹是吧,就讓她攤分些三叔的醫藥費,盡盡孝道也沒什麼不對。”

  老人的眼神刷刷地把樂不染徹頭徹尾打量了一遍。

  她這些日子淨往三房搬東西,程氏和樂林氏可都看在眼裡,只是悶不作聲,原來等著時機發作。

  “成,既然大伯母都這麼說了,受傷的是我爹,我多付出些也沒什麼,只是,老太爺,您可別忘了,不管一嫁二嫁,我都是出嫁女,樂家偌大的家產卻讓一個除了籍的出嫁女給娘家治病,我不在乎人家怎麼說,可這聲譽對大伯影響可不只一星半點,到時候人家戳著大伯的脊梁骨說話,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掏錢,不是大事,但是三房也不能老是挨打不還手,瞧瞧這些人都把他們當成什麼了?樂伯畬皺起了眉頭。

  沒錯,他們兩個老的以後是要跟著大兒子過活的,但這事要是給大兒子留下話柄,對他的前程有礙。

  至於他自己,臉面自然是要的。

  於是,兩個老的商量了一宿,讓程氏把樂啟開叫回來。

  樂啟開自從當了知縣,大宴小酌,酒樓青樓,應酬來者不拒,明顯發福了不少,他也不是傻子,花大錢捐官,白花花的銀子扔出去,自然也要撈回來,對於有油水可榜的事情絕對鞍前馬後,沒有油水可撈的,就先擱著吧,等他大老爺哪天想到再說。

  年關近,朝廷已經封印,縣衙裡也沒他什麼事,忙的無非是往來送禮,到處送禮和收禮,為將來鋪路。

  他想花錢搞一個有實權還能撈錢的都轉運鹽使來做做,就算不成,都轉運鹽同知也行。

  都轉運鹽使這職位可不簡單,掌控著一路或數路的財政,那些個賦稅錢谷倉庫出納,是個大大的肥缺。

  既然是肥缺,自然需要不少銀錢打點,他打聽過,開價要十七萬兩紋銀。

  銀錢嘛,他倒不是那麼擔心,自己要真籌不出來,開口向爹娘要就是了。

  他回家之前已經和程氏通過氣,知道爹娘要他回家為的是什麼了。

  “老大,老三這事你看怎麼辦?”樂伯畬眼巴巴的等著大兒子拿主意。

  “爹啊,我以為不如咱們分家吧,把老二、老三、老四都分出去吧。”他語不驚人死不休。

  樂伯畬托在幾案上的胳臂肘差點滑了下去,眉毛豎了起來,就想拍桌子。“你當官當昏頭了,把他們都分出去你的官聲怎麼辦?”

  “爹,您先別生氣,聽我說,不管如何,老二、老三、老四都是我的弟弟,這家業,尤其是老三他也是出了力的,您想想,我們要是只把三房分出去,會遭人話病,但是樹大分枝,是每個家族早晚都會碰到的事,往後,我要是捐納了都轉運鹽使,您和娘是都得跟著我走吧,但弟弟們我可沒辦法都包攬,~家近百口人,我一個小小的縣令也養不起,倒不如趁這時把該給他們的給了,讓他們出去。”

  樂伯畬不作聲。

  “您看看,老三呢,要不就給他治傷的銀子,再把剩下的公中銀子分成兩份,給老二、老四,至於鋪子和田地可就不能再這麼分了,爹,不是兒子不念兄弟情,我將來還想往上升,還要養您和娘,可不能因為幾個弟弟,這些都不顧了。”

  他盤算的是,趁機把弟弟們都分出去,分家產時,他是老大,自然占大頭,在他看來,老倆口的私房就是大房的囊中之物,利用公中的銀子把弟弟們分出去,貼上幾畝旱田和沙田,這筆生意劃算得很,將來,他想怎麼用錢都由他打算了!

  樂伯畬被大兒子這番話給驚壞了,原來只打算將老三一家分出去,可沒想到老二和老四。

  樂啟開哪可能看不出來他爹心裡在猶豫什麼。“爹,往後我的官位要是一路順風,對弟弟們也是一樣照拂的,侄兒們要是往仕途道上走,不還需要我這個伯父出力?您壓根不用擔心他們。”

  樂啟開的話讓樂伯畬本來還有點浮動的心落定下來。

  幾房人被告知老太爺作主將二、三、四房都分出去的消息,又請裡正過來寫了文書,按了手印,錯愕、驚訝、大鬧的都有,相較起二、四房的晴天霹靂,三房卻是一片死寂。

  樂啟釗灰白著臉躺在床上,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連藥都不喝了。

  看著哀莫大於心死的父親,樂不染估計著這是打擊太大,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的親生爹娘會趁他最無助的時候把自己踢出門,生怕受累吧。

  楊氏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哭著把分家文書拿出來給樂不染看,又說道:“說是要過年了,分房不搬家,你大伯母說了,老宅子歸長房,這院子暫時還讓我們住著,開春後再搬出去……他們真的太欺負人了。”

  最過分的是還說三房有個這麼會摟銀子的閨女,大概也看不上家裡這點分家銀,所以除了六十兩的治傷銀子,三房什麼都沒有。

  甚至沒有人想過,三房還有個待嫁的姑娘,這會兒,嫁妝什麼的,全都省下來了。

  這是赤裸裸的淨身出戶。

  這樂家兩老真夠看不起人的,真以為三房離了樂家這棵樹,就活不下去了嗎?不,他們反倒要活得更好,更愜意!

  樂不染坐到床沿,“爹啊,這家分就分了,早晚也是要分的,您為了這事傷心,不想活,但心疼您的也只有我們這些家人,大伯怕我們沾他的光,拖累他,咱們就要活得好好的給他瞧,您為了這事傷心,把身子弄壞了,一點都不值,倒不如把身子養好了強,您想想,曇哥兒還沒成人,沒了您,他怎麼辦?娘怎麼辦?”

  盡管除了弟弟,她對這家人一點好感也沒有,但是現在她還能置身事外,視而不見嗎?

  畢竟,她還占用了人家女兒的身子。

  樂啟釗的眼緊緊閉著,只能從眼皮瞧見他轉動的眼珠,顯示出樂不染的話有些打動了他。

  “爹,您想想吧,老太太對您的不公平又不是今兒個才開始。”

  樂啟釗霍地開眼睛,看著樂不染不吭氣。

  “藥。”他沙啞粗礪的喊。

  楊氏喜極而泣,一直沉默的樂啟釗突然口,別提她有多驚喜了。

  侍花端進來藥碗,楊氏接過手,耐心的一勺一勺喂樂啟釗,他吃得一滴不剩,閉上眼便睡了。

  明明是年味濃厚的除夕,零星的鞭炮聲從遠處傳來,只見院子裡鵝毛的雪花依舊撒落,三房在自家院子裡吃著遲來的午飯,備受樂林氏疼愛的四房卻在正房裡鬧上了。

  樂不染沒有興趣去知道樂林氏是怎麼安撫幾乎要掀翻天的兩房,因為分家,誰也沒心思去安排年夜飯這等大事,程氏更是直接撒手當沒這事,幸好樂不染之前已經買了不少年貨,倒也不愁團圓飯沒著落。

  等到她和侍花和楊氏一起把年夜飯准備好了,過年的應景菜肴很是齊全,天上飛的,水裡游的,腊肉、腊腸、雞鴨魚……冷盤大菜熱炒點心,一樣沒少,飯桌擺在樂啟釗床邊,楊氏先給樂啟釗喂了碗用雞湯、大骨高湯熬煮出來的白米粥,裡頭還摻上魚膠和海參,既補氣又有膠原蛋白,對傷口最好了。

  等他吃完飯,樂不染又倒了一小杯的屠蘇酒讓他沾唇,大伙兒這才開動吃飯,直到戌時,三房已經吃了八分飽,樂林氏才讓人來傳話,讓他們過去吃團圓飯。

  都分家了,還吃什麼團圓飯,會不會太多此一舉了。

  可樂啟釗的意思讓大家去,“去吧,反正是最後一次。”

  走過場也就罷了,可惜的是一頓飯吃得大家形同嚼蠟,樂不染實在看不出來誰有心思吃這頓飯?小輩藏不住心事,心情全掛在臉上,四房干脆就不來了,撂話說要打包行李,飯就不吃了。

  樂林氏被氣得臉色一下青一下白,捂著心口直喊疼。

  老四可是她最疼寵的麼兒,雖然是分家,她把自己的私房給了他不少,還偷偷替他置辦了一間宅子,可這會兒,他居然連叫都叫不來了。

  至於擺天地桌接神,熬通宵等天明給長輩請了大安,幾房人才各自歸院的慣例更是草草結束,哪裡有半點過年的氣氛。

  

  樂不染回到自己的小院,也不進屋,裹著石青刻絲灰鼠皮鬥篷,袖子裡攏著手爐,往微翹的屋檐看去,冬天的月亮隱藏在棉絮般的雪夜裡,讓人看得都不真切了,在這裡,外頭的鞭炮聲變得恍惚又遙遠,在這種大雪下不停的年夜,雪花沾在睫毛立刻化成冰的氣候,遠在淞州的那個人,在做什麼?

  年過去了,轉眼便是景泰五年。

  屋角的舂芽掙破了冬土,冒出了嫩綠的頭,帶來料峭寒冬中的一抹春意。

  因著大年初一到初四禁忌最多,到了初五皆可破,所以又叫破五。

  沒等到開春,三房選擇在這一天搬出樂家。

  因著樂啟釗的傷還受不住顛簸,樂不染雇了兩輛馬車、一輛騾車,另外請了個馬夫,他們一家人一輛車,由溫棠駕車,侍花、日暖和素問一輛,騾車則載著三房所有的家當和溫家幾人還來不及打開的行李。

  人的感情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雖然樂啟劍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樂家,可心裡卻不能說一點芥蒂也沒有。

  對他來說,明明知道爹娘的所作所為對他有多不公平,只是這個家,他從小住到大,住到娶妻生子,幾乎囊括了他的一生,現在說走就走,心裡的感受怕是無人能夠體會的。

  “小棠,東西要是都齊了,就走吧。”

  樂不染對這個家半點留戀也沒有,她原來就想開糧食鋪和榨油坊,因此很早就托了陸三替她找鋪子。

  她看上的是東市一間兩層樓的鋪子,本打算一樓前頭用來做生意,二進作為糧倉和輪夜伙計的小間,後頭有個後門,用來卸貨、進貨、停車之用,二樓她若是去查帳時,作為歇息的地方,為了車輛進出方便,她還連著隔壁一塊地也買下,而這會兒修繕成適合居住的住家倒也寬闊。

  分家後,她立即請人把廚房和灶台搭起來,去家具鋪子打床買桌椅,又添了被褥帳子桌圍椅墊什麼的。

  因為年節木工匠不好請,所有的工人都回家過年了,她還花了雙倍的錢才請來泥瓦匠,頗費了一番功夫。

  春節還沒過完,家家戶戶都還沉浸在過節的氣氛中,他們這樣看著就是搬家的模樣,格外引人注目。

  馬車來到鋪子前,沒想到門是開著的,聽見馬匹的嘶鳴聲還有轆轤聲,裡頭湧出了許多的人,原來是柴家人和齊壯一家都來了。

  “太太。”柴王氏一見到楊氏便要過來扶她。

  “奶娘。”樂不染喊。

  “你是……染姐兒的奶娘……霜娘?”楊氏一下沒能認出眼前神色紅潤,氣色健朗,一身石榴紅褙子,發髻還簪了根金包銀簪子的婦人,直到樂不染喊了聲她才想起柴王氏來。

  柴子和勺娘向楊氏行禮後去幫溫棠把樂啟釗的擔架搬進屋裡去,廷哥兒一見到年紀大他沒幾歲,感覺氣質很相近的樂淺曇,便湊上前過去攀談,知道兩人都有心向學,交換了姓名後,就忘乎所以的聊在了一塊。

  楊氏早就聽樂不染說過,她被趕出家門後是柴家人收留了她,相互幫襯,她才有今日,兩人一打開話釐子,多年的隔閡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時間倒有說不完的話了。

  “知道太太您要搬出來,老奴和小姐提過,雁子胡同那邊有的是現成的屋子,怎能讓您和老爺住到鋪子來。”柴王氏原想把宅子讓給楊氏一家住,樂不染沒有同意。

  她告拆柴王氏,雁子胡同的宅子本來就是為他們一家人買的,鋪子那邊,要是她爹娘不想隨她進京,那麼糧食鋪開張,就由她爹顧著,兩家人到時候想親近就親近,要是沒事,各過各的生活,互相不妨礙,這樣比較好。

  說到底,她雖然穿過來時日長了,但是上輩子獨立生活的習慣根深蒂固,加上一穿過來就遇到個拿親情當情緒勒索的樂老太太,一大家子的人像藤蔓糾纏在一起,痛苦萬分又難依難舍。

  她來說,不是膩在一起才叫家人,門戶獨立,經濟獨立,這樣會少掉很多摩擦、衝突和對立。

  有了自己的家,她娘可以當家作主,個性上也能稍微立起來,何況雁子胡同雖在誠南,可離東市不,遠,小半時辰就能到,往後她娘有了奶娘這個伴,日子也不怕無聊了。

  “娘,我去看著爹安置得如何了,您和奶娘慢慢聊。”樂不染垂眸想往裡頭走去,並沒有抬眼,卻敏感的發現楊氏和奶娘的聲音停了。

  話說多了,人總是要歇歇,換口氣,只是這口氣歇得也太長,而且連小棠、柴子他們搬東西制造出來的雜音都消失了,只剩大街上百姓路人的微嘩聲。

  她察覺不對勁的回過頭來,抬眼,卻,愣住了。

  兩匹軍中的駿馬塵土不揚的來到鋪子前面,後頭跟著一小列隊的兵士,一行人神情嚴肅,踏著整齊的步伐,攜帶的兵器在朝陽下閃爍著令人不自在的光芒,路人的心尖都跟著顫了一顫。

  大過年的,這是怎麼回事?又是搬家,又是兵士,雖然只是不到十人的小隊,也夠叫人膽顫心驚的了。

  一匹馬緩緩的來到鋪子前面,馬上的人一躍而下。

  一身玄衣廣袖,黑絲絹長袍,腰間系著銀色絲絛和朱雀玉佩,腳踏一雙新興的朱雀雲紋快靴,挾一身的孤傲凌厲氣勢。

  他向著樂不染走來,深邃的眸如最漆黑的暗夜,滿街喜氣洋洋的年節氣氛也浸染不了他半分的暖意。

  直到他的目光鎖住樂不染的剎那,他宛如子夜的黑眸才浮現情緒,眼裡只有她一人,向她直直走去。

  “你讓我好找。”他向來冷淡到幾乎沒有溫度的聲音,因為看見她完好無缺的模樣,難得有了微溫。

  “你回來了?怎麼信裡也不說一聲?”她有些錯愕,還有這些兵士是怎麼回事?

  “嗯,想給你一個驚喜。”結果,飽受驚嚇的人是他。

  她不見了。

  “我不正在搬家嘛。”這回,他應該又是撲空了,上回她回了樂家,這回提前從樂家搬出來,因為他都不在,也來不及知會,就變成了讓他一番好找的情形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這麼湊巧?

  馬匹上的康泰見主子找著了樂姑娘,摸著鼻子,向那些兵士揮手道:“任務完成,都散了!”

  想不到在戰場上最擅長察探、偷襲的先鋒兵被派上了用場,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了樂姑娘。

  連彼岸向來都不是那種愛顯擺的人,樂不染一想就理通了關節,她向那兵士的領頭道:“這位大哥,新春年節的,還勞動大家出任務,太辛苦了,要是不嫌棄,一會兒大家歇息夠了,我在玉樓春擺兩桌酒席,請各位賞臉,可好?”

  那領頭的看了眼康泰,見他沒表示什麼,拱手道:“多謝小娘子好意,縣郊外還有我們弟兄紮營,就不叨擾了。”

  “這樣啊,大概多少人?”

  領頭又看了眼連彼岸,見他也沒表示,心裡打著鼓到底能不能說?可又看到樂不染鼓勵的眼神,估摸著說了一個隱約的數字,“約莫百人。”

  “這大過年的,總不能讓大家連口熱湯都沒得喝,要不這樣吧——”她喚來齊壯,讓他去和玉樓春的掌櫃商量,將宴席改成外燴,要是人手和食材不夠的話,告訴她,她再設法墊上。

  花銷多少,也都由她應付。

  雖說這麼臨時不好籌措,不過,她也不擔心,酒樓最多的就是食材,雖說在蔬食上可能有所欠缺,但葷菜絕對不會少,要讓百來口人吃飽喝足,是沒有問題的。

  齊壯帶著齊東和齊北去辦事。

  “還不謝謝樂姑娘?”連彼岸終於吭聲。

  兵士們一喜,雷打的聲歡聲雷動。“謝謝樂姑娘!”

  樂不染笑得十分歡暢,比起宅子裡那些眼界只有芝麻大的女人,和直爽的人相處起來真是簡單愉快多了。

  某人可看不下去她和這些人越說越熱呼,感覺被冷落的連大人氣息沉沉道:“進去。”

  幾月不見的蝕骨思念,兩地相隔的折磨,占據了他的夜晚和夢,就算收到她的信也只能慰藉萬一,無論怎麼都比不上可以看見她的人,聽見她的聲音,摸到她柔軟的小手,還有汲取她身上的香馥來得好。

  他故意落後樂不染一步,叫了聲,“康泰。”

  康泰從廊下竄了上來,彎腰對著連彼岸。“少君。”

  “讓人去查平遙縣令樂啟開所有的不法勾當,交給知府嚴辦!”

  “是。”

  連彼岸轉身進了鋪面,他向來睚訾必報,既然樂家的人沒把他的交代當回事,竟把三房逼得分家,那好,反正已經毫無干系,他也無須看在心愛女子的分上給他們留任何後路。

  只是那二、四房僥幸逃過一劫,但是樹倒猢猻散,那兩房又能落著什麼好果子吃?

  外堂的家具雖然還未置辦齊全,不過勺娘和珍娘還有齊果兒拾掇得一塵不染,東西都歸置在該在的地方,看著倒也寬敞整齊。

  方才避進屋裡來的楊氏和柴王氏是都知道連彼岸的,連彼岸向兩人道了聲好,明明這青年眉目溫潤,稱得上彬彬有禮,可沒來由的,兩人都不約而同覺得屋裡的溫度降得有點低了。

  尤其是楊氏,之前在樂林氏面前,連彼岸那強勢專制又殺伐的眼神,太令人記憶猶新了,就算是後來由她開口允了這門親事,他成了女兒未來的夫君、她未來的女婿,她還是沒那膽子去示好。

  “娘叫我阿岸就好。”

  娘……這怎麼就叫上了?楊氏打了個冷顫,怎麼屋裡越發的冷了?

  只是……將要成婚的男女這會子是不宜見面的吧?

  算了、算了,家裡如今一團亂,這兩個孩子都是懂事的,久久不見,就讓他們說會兒話,也不至於就生出什麼事來。

  楊氏寬慰著自己,然後拉著柴王氏往裡邊去了。“後邊的事我們來盯著就好,你們小倆口有話慢慢說。”

  “可用過飯了?”樂不染問道。

  “未曾。”淞州府的事情一了,他便徹夜往回趕,半道卻遇上流竄的盜匪,又花了幾天的時間剿了對方的老巢,這時接到暗衛傳回來的消息,說樂老太婆把三房分了出去。

  他心裡直冷笑,這個看似富貴的老太太是把好日子過到頭了,為了跌他的面子,為了揮回那點意氣,也不想想家裡待嫁的孫女,更沒想過她這麼不管不顧的蠻干,使出來的昏招會不會徹底得罪連家?

  她以為天高皇帝遠是嗎?

  那麼他就讓她嘗嘗只要他想,沒什麼不能的後果。

  一個女人為了私利,弄培一個門庭,她也算頭一分了。

  所有的心焦在見到樂不染後,化成只想把她擁在懷裡,抵死也不放的衝動,他想吃她,把她拆卸入腹,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去給你下碗面吃,還是看看廚房裡有什麼,你就吃什麼好嗎?”

  “好,”他的聲音沙啞的帶著勾人的磁性。“……有什麼吃什麼……阿染、阿染……”

  一聲、兩聲,聲音輕得像是嘆息,隨時會被風吹散。

  樂不染還未回過神,就被後面的兩條胳臂給攬住了腰肢,她的腰可以稱得上是柳腰,連彼岸一環,手臂交握還有余裕。

  他把人輕輕的扳了過來,嘆息的噙住他思念許久的櫻唇,解渴般的印了上去。

  這一吻,吻得樂不染差點沒氣,直拍他的肩膀,男人才依依不舍的放開被他親得嫣紅的粉唇,最後又往唇上啄了一下,卻仍不放手。

  “阿染,我想你!”稀松平常的話由連彼岸這樣冷硬的男人口中吐出來,平白多了份牽腸掛肚,千回百折的味道。

  聽見這句話,樂不染的心宛如泡進了溫水,軟成了一團。

  她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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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歡喜嫁娶

  “你瘦了。”也黑了。

  “我想吃你煮的飯菜。”

  樂不染的眼睛竟是有些熱辣辣的。“飯菜馬上就來。”

  她轉身進了廚房,沒想到連彼岸化成小尾巴,也跟著她進了廚房。

  “要不,你在外頭等著,我做好給你送去?”

  他挽起袖子,面不改色。“我給你生火。”

  “你會?”

  “你瞧瞧就知道。”他在軍中多年,埋鍋造飯不是難事。

  “那好,我就等著瞧。”

  灶台上已經擺著幾樣齊果兒准備要下鍋炒的菜,大碗公裡的大排全腌上了,瓦罐煙的飯也熟了,她一見樂不染進來,後面還跟著一條大尾巴,很自覺的交出了廚娘的掌勺權。

  連彼岸熟門熟路的添了根木柴進去,用燒火棍捅了下灶膛裡的火頭,樂不染初初愣了愣,不過看他是真的行,也就沒管他,忙活了起來。

  美食她喜歡,下廚卻沒有特別愛好,不過認真起來,也不會太差,這會兒要做飯給心上人吃,便難得用心了起來。

  她先抓了一把面粉、少許今年自家碾出來的玉米粉,再加入調料,又敲了三個蛋,打成蛋汁,大排先在面糊裡反覆裹粉,再放進蛋汁裡,靜置後再裹一次面粉。

  接著她拿出一瓦罐秋天蟹肥時煉好的禿黃油,挖了幾勺放進籠屜裡用小火煨熱。

  禿黃油是以大閘蟹公的白膏還有母蟹的黃膏加上熟透的肥膘末,然後用蔥、姜爆香,再用黃酒和花雕燜透,最後放香醋,她一口氣做了好幾壇子,柴家人都覺得好吃,奶娘拿了兩小瓶送給鄰居,這一來,口耳相傳,還居然有人登門來討,勻來勻去的,最後,剩下兩壇子,她再舍不得給人,也都告訴對方,要吃得等來年了。

  她又想到外頭那幾個小的,在稍熱的油鍋倒油,把大排放進鍋裡炸了起來,片刻,一塊塊比臉還要大的排骨出了鍋。

  灑上梅子粉和胡椒粉,樂不染讓齊果兒去招呼外頭的小子們吃大排,自己又燒了一鍋的水,等水開,放入波棱菜,焯了水,用涼水給它衝涼,然後拍了蒜頭,丟鍋裡快炒起鍋。

  初春的波棱菜最是鮮嫩,根紅葉綠,最為可口。

  連大人好奇了。“這菜,怎麼是連著紅根,能吃嗎?”

  “紅根是好東西,波菜所有的含鐵量都在根上。”樂不染忙著手裡的活兒,沒顧得上修飾,說出了連彼岸聽得莫名的詞。

  “吃了對身體有益處?”連彼岸也沒追究。

  “是。”

  那就是了,未來老婆說的話都是對的!

  侍用各種蘑菇、菌菇、豆腐、雞高湯下去煮的菇菇豆腐湯起鍋,連彼岸拿了托盤,端了一大碗澆上禿黃油,純純蟹黃的白飯,大排骨和一菜一湯,回到了前頭。

  連彼岸坐下來,端起菇菇湯喝了一口,滿嘴的鮮甜湧進喉嚨,溫暖了干冷的肚腸,接著他又扒了一大口的飯,一入口,蟹膏味充斥口中,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樂不染坐在他對面。“好吃嗎?”

  “我沒吃過這個。”他指著蟹黃膏。

  “這東西費工,十幾大簍的螃蟹就做了幾壇禿黃油,你要喜歡,我還剩下兩壇,給你帶回去。”她不好這一口,只是偶而想到時,用來解解饞。

  “好。”

  “淞州府的災情可得到控制了?”

  連彼岸夾起大排骨咬了一口,酥香甜脆,肉汁在嘴裡形成一種獨特的口感。“算是。”

  樂不染挑眉看他。

  “因為水災,淞州府糧倉裡的糧食都讓大水和黃泥泡壞了,糧倉虧空,明年復耕的機會很小。”別說存糧,明年地裡的種子都成問題,雖然聖上下令各州府縣開倉賑災,他也帶了八十萬石的糧食去了淞州,但糧食吃完,地裡的收獲還趕不上,又會是嚴峻的大問題。

  這對剛登上聖位沒多久,基礎還不穩的陛下而言,會是個重大的考驗,但是身為九五之尊,要經歷的考驗只會多不會少,身為臣子的他能分擔多少算多少吧。

  但是他沒打算把這些事對樂不染說,對他來說,把心愛的女子娶過門,帶她回京,才是重中之重。

  “我倒是有個想法……你還記得你要去淞州府之前帶給我的那些種子嗎?”朝廷什麼的她沒興趣,當今皇帝聖明與否她也不關心,但顯而易見的,婚後她是要跟著連彼岸回京的,

  連彼岸既然在皇帝的手下做事,能替皇帝分擔一二就分擔一二,說來說去,那些個種子也是連彼岸給的,要是能替淞州百姓做點事,也是好的。

  “你試種的如何了?”

  “大豐收!”她的語氣裡掩不住得意,那些滙了肥的田收了成噸的馬鈴薯和山一樣高的玉米,至於葵花籽榨的油,顏色金黃,澄清透明,這麼好的植物油,等她的油坊蓋好,推廣出去,又是一條生財的道。

  “那些全都是好東西,只要有地就可以種上,而且三個月就能收成,可以解決一部分糧食不足的困擾。”

  “你的意思是要把那些種子呈給陛下?”連彼岸也不知是想讓樂不染多認識他這個人還是怎麼著,現在的話比以前多了不少。

  “皇帝要是點頭的話,我只要留下少部分明年的種子就可以了。”是人都要吃飯的,遭災已經夠不幸的了,要因為這樣連口飯都吃不上,成了流民,甚至搶盜,影響都不是一個州一個府的事情,是全面性的。

  如果可以讓這些作物普及到整個王朝,受惠百姓也沒什麼不好,糧食多樣化,人民挨飢的機率就會少掉很多,吃飽了飯,有力氣干活,思緒活絡,國家才能邁向富強康樂。

  “我馬上修書,那些作物也一並讓康泰帶回去。”這種事是不能拖延的,早一日解決,人心才能早日安定。

  “那我把種植的法子寫上,另外,把食譜也附上,讓皇帝嘗嘗這些東西有多好吃,有多管飽。”至於誰做給皇帝吃,這就不勞她操心了,宮裡頭的御膳房有的是大廚,到時候變出來的花樣可能比她知道的還要多。

  兩人分頭去寫信和方子,半個時辰後,康泰快馬帶著三個大麻袋回京了,樂不染也沒讓他挨餓,給他帶了三大塊的大排和一油紙袋的牛肉干,一皮囊的青草茶。

  依照慣例,成婚的男女是不好見面的,搬家日的碰面算是意外,沒人會追究,不過,接下來的日子,這位連大人也日日來報到,要不蹭頓飯,要不握個小手,要不一個看書,一個看帳,甚至下盤棋,甚至,什麼都不做,總之,只要能見著樂不染就好。

  樂不染思忖著,這不會是被她接二連三的不告而別給種下心病,非得瞧著,才有安全感?

  樂家爹娘雖然也看著不像樣,但是只敢背地叨念,一見著連彼岸,就像耗子見著了貓,連吱聲都不敢。

  這是個雷厲風行、殺伐決斷的主,不聲不響的就整治了大房一家,據說樂啟開這縣令被查出貪污收賄,縱容衙役壓榨百姓,巧立名目搜刮民財,貪得無厭的變著法子敲詐勒索,知府抄家竟然從縣府後衙抄出了十萬兩的白銀、珊瑚樹若干,元寶百錠。

  想想樂啟開這縣令才當了多久,一年都不到,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用不到一年時間就貪了這麼多銀子,就連見慣貪官污吏的知府也直搖頭。

  被連坐的樂府更是雞飛狗跳,本想賴著不走的二房和四房為了撇清關系,居然立馬搬出了樂家,氣得內憂外患的樂林氏卒中了。

  據說是偏癱的卒中,不能動彈,口水直流,也不能說話了。

  樂不染半點不同情。

  二月初一早上,樂不染寅時就被幾個丫頭輪番叫起來,不是她賴床,是昨夜被楊氏捉著“促膝談心”談了許久,楊氏一直覺得對她抱歉,這麼倉促的婚期,她實在沒辦法替女兒置辦出什麼像樣的嫁妝來。

  “娘,他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他要真是那種想貪妻子嫁妝的人,我才不嫁他!”

  楊氏拍了一下女兒。“你啊,幾時主意變得這麼大,娘看著那孩子事事依著你,你也不能太過了,夫妻要相敬相愛,一輩子才能圓滿幸福。”

  樂不染嘴裡應是,心裡卻打趣的想著,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了啊?

  外頭的院子不到天亮就已經傳來走動、說話的聲音,到處是紅彤彤的喜字和綢帶,下人穿扮也都煥然一新,都在腰際系上了紅綢帶,倒是樂不染這院子是打她起身才開始有了動靜。

  洗漱換衣,梳妝打扮,單是那十幾層的嫁衣就夠樂不染嗆的,喜娘、全福太太叮囑了又叮囑,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炮仗聲,接著鞭炮的聲音密集了起來,喜慶的味道濃烈又歡樂。

  給楊氏和樂啟釗磕過頭後,在喜娘和全福太太的扶持下踩著紅氈毯出了閨門。

  喜娘彎下了腰讓新娘子伏在背上,這是平遙的婚禮習俗,姑娘出嫁,腳是不能沾地的,由兄弟將新娘子送到門口,再由新郎背上轎子,直到夫家。

  樂淺曇年紀小,所以送姑娘出門的任務就由壯實的喜娘代勞了。

  迎親隊伍被擋在門口,圍觀的路人大聲起哄,討利市,說吉祥話,迎親隊伍裡幾個樂不染曾見過的面孔忙著散發花紅錢物、紅棗喜糖,人人都有,一派喜氣洋洋。

  相較於站在門口的新郎,沒有人敢給他考驗,連彼岸往大門一站,氣場驚人,元嬰手裡的大紅封如流水般的發去,幾個攔門的半大小子和自告奮勇攔新郎的全都蔫了。

  喜娘將新娘子交給了來迎娶的新郎,連彼岸睇著披著蓋頭,鳳冠霞帔出現的樂不染,那一刻,他的眼裡就再也瞧不見別人。

  樂不染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連彼岸竟是用公主抱,將她送進了八人抬的大轎子裡。

  一時鑼鼓喧天,噴吶齊鳴,應和著鼓樂笙簫,空氣裡洋溢著喜悅的氣氛,令人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起轎後,八抬大轎的前後各有十二對穿著鮮艷的女子提著精致的宮燈,飄然而過,後面緊接著也是十二對手捧各式各樣珍貴物品的家丁,最後才是嫁妝車。

  迎親場面看似不大,卻給了大街上的人耳目一新之感,雖然還是免不了幾句閑言碎語,但是多數人看見這般精致而隆重的迎親場面還是給予最誠摯的祝福。

  一個下堂婦要找到這樣的下家,是積了八輩子的福啊!

  連彼岸娶親的宅子是租來的,因為只住兩天,隔日他們便要啟程回京,因此對新房的要求便沒有太多,只交代元嬰找一間方正干淨的宅子就可以了。

  樂不染是真的無所謂,只要有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同在,去到哪都可以是家。

  來到紅漆大門的宅子前,轎子一停,樂不染的手裡被塞進一團軟軟的綢布,是紅綢做的大紅花,有人掀起了轎簾,地上鋪著長長的紅氈毯,綿延到了禮堂。

  新娘落了地,由蓋頭下看見自己手裡潰著的紅綢延伸到另外一只男人的手上,錦綢的一端是連彼岸,一想到這裡,樂不染的心立刻安定了下來,那些個熱鬧,令人不安的聲音都逐漸淡去。

  這就是她新的人生,要隨著他走往後的路。

  是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道路,她將無悔的走下去。

  他愛她多久,她就陪著他走多久。

  

  因為男方的長輩都不在這裡,權充司儀的元嬰大手一揮,直接讓新郎將新娘子送進了洞房。

  連彼岸手裡譲喜娘塞了喜秤,喜娘還未讓他揭紅蓋頭,他已經把新娘子的蓋頭給揭了下來。

  喜娘像流水一樣的好話成串的往外丟。

  少女穿著大紅嫁衣,大紅喜燭將那鮮艷的紅照映得耀眼萬分,金絲繡成的並蒂鳳凰紋折射出炫目的光,她的眉目被襯得如染雲霞,煥發出令人驚艷的美麗。

  “嗯,出去!”

  任誰都沒想到新郎會在這節骨眼上把屋裡侍候的人都往外趕,可誰敢不從。

  “哎呦,我的爺啊,這還沒喝合巹酒,結發呢,爺還要出去敬酒……”

  喜娘被日暖輕輕推了出去,手裡的大紅包笑嘻嘻遞上,總算封住喜娘的嘴。

  而外面的賀客幾乎都是連彼岸的手下,誰敢真的讓他出來敬酒,又不是想冷場。

  好在有元嬰這麼個愛熱閙的人滿場飛,就算少了新郎敬酒,大家還覺得自在許多。

  樂不染仰起臉,從連彼岸這角度,能清楚的看見少女烏黑的鬢發,飽滿雪白的額頭,小巧秀氣的鼻子,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眉若遠山翠,睫若蝶翼,似乎伸手一碰就會翩然飛去。

  連彼岸在她旁邊坐下,心裡有種得償所願的如釋重負,彷佛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來到他的面前,太不真實了,以至於他看痴了過去。

  “你掐我一把。”他忽道。

  “做什麼?”頭冠很重耶,他不會打算讓自己的頸子扛一晚吧?

  “我覺得自己好像作夢,夢見和你成親了。”

  樂不染笑得明媚又狡猾,“要不,你的手再讓我咬一次,好確定真假?”

  他還真伸出手。

  樂不染把他的手按下,瞋了他一眼。“傻子,你把我的丫頭趕出去了,那你來替我把鳳冠取下來,壓得我脖子疼。”

  “我來。”他輕輕一提,替她卸下沉重的鳳冠,微微勾起的幾縷發絲也讓他細心的拉開,放到前胸。

  “我對不住你,沒能給你一生難忘,人人艷羨的婚禮。”如果可以,他並不想這般潦草的把樂不染娶回家,一切都從簡,比尋常人家還不如,她值得最好的。

  樂不染沒想到他心裡掛意著這個,眉眼柔和了下來,彷佛化做了水般。“為了讓我離開那個家,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對我來說婚禮的盛大與否真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能攜手一直走下去,要是半途誰變心了,婚禮的大小,又有什麼意義?”就算賓客如雲,冠蓋滿京華又如何,有多少人是真心誠意來給予他們祝福的?

  她只要知道這個男人是愛她的就好了,婚禮大小不過是附加價值。

  “阿染。”

  樂不染感覺到額角傳來滾燙氣息,連彼岸低頭從她的額頭、眉心,一路往下,一路制造著火熱的感覺,到了唇邊,輾轉的咬了起來。

  樂不染雖然緊張,心裡卻是甜蜜的,圈住了他的腰身,男人的腰線盡管隔著布料,也能感受到他精實有力,觸感極好,還帶著驚人的力度。

  等他三兩下剝光自己,樂不染承認自己有色心,看到這樣結實有精壯的胸膛,不好說出自己口水幾乎要滴下來的想法,只是忍住了臊意,摟住他的脖子。

  連彼岸伸手解開她的衣衫,抽掉肚兜的繩結,又解褲頭,赤裸的肌膚接觸到空氣,全身上下沒半點可以遮掩的地方,樂不染只能用雙手抱住自己。

  可顧著了身前,顧不到身下,她索性用手蒙住了臉。

  連彼岸被她這副沒臉見人的樣子給逗笑了,男人的腹肌明顯一緊,隨即她的唇被火一般的熱度給侵入。

  樂不染閉上眼睛,但是越不看,他在她身上游走的感覺越是清晰,彷佛所到之處都點了簇簇的火苗,她只覺得熱流在體內流竄,似是滿足,又似是空虛,說不出的感覺讓她腦子一片空白。

  緩緩躺上寬大柔軟的床褥,他跟著壓了下來,重量幾乎擠空了她肺部的空氣,聽到連彼岸說道:“阿染,別害怕,交給我。”

  樂不染點點頭,她自然是願意把自己交給他的,但是緊張,好像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聽見他喉嚨發出一聲似野獸般的低吼,樂不染咬住唇,想忍住這一刻的疼痛,卻禁不住叫了他一聲,“阿岸。”

  他嘶著聲,遇到了薄薄屏障。

  樂不染眼淚滑了下來,連彼岸抹去她眼角的淚,“疼嗎?”

  她點頭又搖頭。

  連彼岸半撐著身子,放輕了力道。“我不知道你……”

  樂不染咬住唇,低聲道:“是你……我……喜歡。”疼歸疼,更多的意願是她願意把這樣的自己交給這個男人。

  鴛鴦帳暖,被翻紅浪,低吟婉轉,粉融香汗,嬌兒低吟,喜床如同被浪打翻的船。

  春宵苦短,打翻的船兒卻仍在風雨中繼續前進。

  樂不染睜眼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陽光透過大窗灑遍整個房裡,她試著起身,不想身體酸麻的爬不起來,她撐起半個身子才發現衣衫半開。

  後半夜擦洗後,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也不記得中衣的衣帶到底扣緊了沒有。

  一旁的男人聽見動靜,長臂一拉,她又滾回了他的懷裡。

  “阿岸!”

  樂不染只見他長長的睫毛一閃,干脆把頭埋在她脖子裡,張嘴細細的啃咬,咬得她又麻又疼,真真要了她的命。

  “喊夫君。”等她用手捂住他的嘴,他趁機用舌頭舔了她的手心。

  “不喊。”

  他干脆從她的胳臂內側舔到鎖骨,鬧得樂不染又癢又受不了的咯咯直笑。

  樂不染實在沒想到這個冰山一樣的男人居然這麼能鬧騰,縮回手,求饒的喊,“夫……君。”

  他這才心滿意足的放過她。“咱們再睡一會兒。”

  “我爹娘不跟著我們上京,咱們明天要走,今天不是得去辭行?”還有三日的回門,今日都得一起辦了,奶娘那裡也得去一趟。

  她這一走,田莊、鋪子有柴子管著,她倒是不擔心。

  她放不下的是弟弟樂淺曇,他聰明好學,讓他跟著爹娘,未免太埋沒人才,原先她打算把弟弟帶到京裡去,那裡的師資勝過縣城許多,好的師資加上勤懇好學的學生,事半功倍,加上還有連彼岸這個姊夫,就算一時進不了國子監,找一所好的書院想必不成問題。

  但楊氏擔心的和她卻完全是不同層次上的問題,她娘覺得她一個沒有經過男方長輩就私自完婚的女子去了夫家,不知會遭受多少刁難,要是再帶個小舅子,人家不知道會怎麼看她。

  讀書是一輩子的事,倘若她真的有心,安頓下來後再把弟弟接去京城也不遲。

  她衡量過後覺得楊氏的想法也沒錯,平遙縣和京城也不過百裡的距離,就算不趕路,一天就能到,還真是不急在一時了。

  熱鬧又不舍的跟大家過了一天,第三天,樂不染坐上連彼岸安排好的馬車,向著京城而去。

  連彼岸吩咐馬車能走多慢就走多慢,不想讓馬車顛了她是原因之一,之二是他發現自己洞房花燭夜把小妻子折騰得太狠,樂不染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麼,昨天陪她回娘家時,便敏感的發現她的行動有些不便,連馬車的腳凳都有些上不了。

  他歉疚極了,明知道她的年紀還小,自己卻色急得像沒吃飽的餓狼,直向她索求,昨夜他只能把小妻子摟在懷裡睡覺,什麼都沒做。

  今天他讓人在馬車裡鋪了厚厚的羊毛毯和繡花軟墊,就連車廂也鋪了厚實的軟墊,樂不染被他的殷勤鬧得啼笑皆非,這位爺,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晃晃的告訴別人她身子不適,人家一聯想就會想到那啥的上頭,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但事實證明連大爺是對的,她坐在寬闊的烏木大馬車上,一點也不覺得顛簸,官道平坦不說,馬車裡茶碗點心瓜果都有,還有讓她消遣的話本,只是她頭一遭上京,眼睛有些不夠用,哪來的時間看話本。

  春寒料哨的季節,京城郊野已經大地回春,草橋、老樹,一片的柳林,枝頭已經泛著嫩綠,巡田水的農夫,三兩個腳夫趕著馱炭的毛驢向城內走來。

  進了偌大的城門,天子腳下的京城氣像萬千,以高大的城樓為中心,四周的屋舍,鱗次櫛比,茶坊、酒樓、香火紙馬、珍珠香料、綾羅綢緞,大商店外懸掛市招旗幟,樂不染還多看了公廨一眼,要不是在車上,她還想過去見識一下都城的公廁和平遙縣有什麼不同。

  街市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八街九陌,繁榮似錦,車水馬龍,鋪子門庭若市,一派繁華景像宛如畫卷般呈現在眼前。

  連彼岸見她看得專注,也不干擾她,只道:“往後在京裡住下來,你喜歡怎麼逛,多的是時間。”

  在馬車上,連彼岸也大致跟她說了連家的情形,連府人口不復雜,連老太爺往昔的功績就不說了,老人家年歲已高,長住在西北大院,閑來時蒔花養草,到處溜達,掩姓埋名找棋友拚棋,生活過得十分滋潤。

  老太爺有三個兒子,老大一家,也就是連彼岸的爹娘早逝,如今是兩個叔父同住在大宅裡。

  二叔父連競誠娶妻太原王氏,王氏閨名王雅致,出自四大名門的王家,是王家嫡支小姐。

  王小姐嫁入連府,屬於門當戶對,天作之合,一年後,生下長子連彼衡,娶妻童氏,長女連錦繡嫁與逍遙侯府嫡系二少爺元夢為妻。

  連競誠承接老太爺的余蔭,十七歲便入朝為官,一路往上爬,三十五歲已經是六部的戶部尚書,一妻一妾,倒也不多。

  三叔父連競晏也不遑多讓,二十歲高中進士,被榜下捉婿,娶妻華氏,華氏出身是名門貴族,累世仕宦,琴棋書畫皆通,又是華府唯一嫡女,十成十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女。

  兩人育有一子一女,連彼錦與連煙嵐。

  因為有連競誠這個珠玉哥哥在前,連競晏妥妥便是那種生來就好命的人,出身顯貴不說,還長得相貌堂堂,在禮部忝居右侍郎的位置,混得是風生水起,一妻三妾,一個賽一個漂亮,皆出身高門大家,倒也替人丁不旺的連府增添了幾分生氣。

  時近戌時,天還未黑全,三輛烏木馬車來到城東烏衣巷的三保胡同,這三保胡同素來是達官貴人雲集的地方,胡同深處有一大院,左右蹲著兩只栩栩如生的大獅子,這便是連府。

  二十來個騎馬的護衛分散前後,護著中間的馬車。

  “少君。”護衛喊道。

  “到家了。”連彼岸從馬車下來,伸出手要扶樂不染一把,沒想到她自己踩著腳凳慢悠悠的下來了。

  看門的老許頭一見是許久不曾回府的大少爺,忙躬著腰上前,“大少爺,您可回來了,小的馬上去知會老太爺。”

  “開中門。”連彼岸道。

  老許頭愣了下,他萬萬沒想到向來冷若寒冰的大少爺會跟他說話,立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讓小廝開了中門。“來人,開中門……大少爺回來了!”

  正門上有一牌匾,匾上黑底紅金漆字的“連府”二字,雕刻得龍飛鳳舞,初來乍到的樂不染只覺那字頗有風骨,沒有人說,當然她也不會知道那可是大東朝高祖皇帝的親筆。

  看著古樸不張揚的大門,她拉了連彼岸一把。“我們走旁門就可以了,不用大張旗鼓。”

  “不能八抬大橋讓你進門已經是我的失誤,你是我連家婦,頭遭入門,說什麼都該從中門堂堂正正的進去。”他很堅持。

  不說樂不染了,老許頭是府邸的家生子,也就是看著連彼岸長大的,他可以用他的人頭發誓,他從來沒見過大少爺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的話來。

  雷劈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再說這位娘子到底是……大少爺方才稱呼她連家婦……難道……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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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高門大戶的連家

  不由得樂不染要說,這連府外頭看著不顯,一進門卻是一道磚雕的大照壁,前有福字後有百壽,裝飾精美,匠心獨具。

  此時不過戌時一刻,處處大紅燈籠已經高高掛,敞亮的宛如白晝。

  連彼岸牽著她的手往裡走,告訴她,宅子分東西大院,南北街道,前堂後寢,層樓疊院,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

  對於一個長年不在家,從爹娘過世後就進入軍隊磨練的連彼岸而言,這個家,只是一個住著祖父的地方而已。

  不說那些個錯落有致的樓院,古樸莊嚴,法帖刻石,堂殿軒閣,環山銜水,巧妙連綴的回廊拱門,一個轉彎,藤蘿掩映,亭台樓閣,一個回身,便是丘壑深深的太湖石群,抑是淺淺的竹影,甚至是小河潺潺,一年四季流淌,隨處可見巧思。

  樂不染心裡驚嘆,這個家的文化厚度和藝術品味都非常的耐人尋味,只是回廊、各種拱門、廊道便走出讓人驚嘆的視覺大觀,裡頭的院子、園子可想而知是更為可觀的了。

  這個家的底蘊完全無法用筆墨言語來形容的!

  至於行走間的丫鬟、婆子在看見來人是大少爺,手裡還破天荒的牽著一個女子的手,錯愕了一下,又趕緊垂下頭避到了一邊。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曲曲折折,樂不染相信要是沒有連彼岸帶著,她一定會迷路。

  宅子西北角是連老太爺住的彝石堂,六間大屋,環境清幽,此時正逢初春,早春的杜鵑、櫻花、杏花,有的全開了,花團錦簇,還有許多她見也沒見過的稀奇花卉和樹木。

  屋前一大片的空地,兩株很有年頭的青松伴著兩株長勢也十分可喜的梅花樹,而花樹下擺著藤編的搖椅,上面飄零著幾根松針和杜鵑花瓣。

  連彼岸說這裡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都是著名的園林大師打造,裡面有許多珍稀名花,改天再帶她去逛逛。

  連彼岸推門而入,堂屋裡燈火敞亮,卻不見人,他徑自拐進書房,書房門口的長隨看見他,顯得分外驚喜。“大少爺!”

  “董叔。”

  “老太爺知道您要回來,正等著您……們。”叫董叔的男人覷了眼樂不染,見她對自己微微笑,一下沒反應過來,但很快的垂下頭。他心想,倒是個平易近人的。

  連彼岸推門讓樂不染先進去,一點將樂不染留在門外的意思都沒有。

  書房裡,年近古稀的連老太爺正在長長的案桌上寫字,墨香淡淡,老人舉手揮毫,一氣呵成。

  她的目光看向書房裡唯一的一幅墨寶,那幅墨寶掛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落款正是她這臨摹者的親筆。

  只見老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神態威嚴,面色紅潤,神清氣爽,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書房幾個多寶隔中有金石青銅,秦碑周彝,天下珍奇,還有一屋子的書,樂不染瞬間有股錯覺,她好像回到現代她祖父的書房裡,只是她祖父的書房更為雜亂,不像這位的一塵不染。

  老人看見穿著天青色天馬箭袖衫的孫子,先是咦了聲,挑了雪白的長眉,一年到頭總是穿著一襲玄衣的臭小子竟然轉性了?

  放下手裡的紫貂毫筆,一旁的書僮遞上潔白的巾帕讓老人擦手,等他擦完手,這才退了出去。

  “舍得回來啦?”這話,是朝著連彼岸去的。

  連彼岸微微垂下頭卻不吭聲,老人想來是司空見慣也不覺得什麼,目光倒是轉向樂不染,威嚴的眼光一閃。

  瑩白的肌膚,小小的瓜子臉,黑亮的眸子眼波流轉,素淨的臉上有著淺淺的微笑,端靜大氣,更顯得人淡如菊。

  今天的樂不染穿秋水藍圓領薄緞直身長襖,下著煙霞如意綾長裙,兩只點翠白玉蘭簪子,在老人家眼裡看來,雖然素淨了些,但通身挑不出錯來。

  連東天拿起以荷葉為托,荷葉為盞的青翠荷花托盞,抿了口上好的貴州湄潭雀舌。“就這小丫頭?”

  “不染見過老爺子。”她真心實意的兩膝齊跪,雙手舉至額際,再下拜不碰到地,行了個了肅拜禮。

  都說六肅三跪拜大禮,連東天沒想到她會給自己行肅禮,而且動作流暢,合乎規範。

  驚訝過後,連東天眼裡閃過一抹贊賞。

  即使是家裡最受他疼愛的孫女也未必能做到她這樣,動作行雲流水,優雅而賞心悅目,這樣的功底非一朝一夕可得,可見是下過苦功的。

  連東天為人不古板,但是卻最看重禮儀,他認為一個女子之所以讓人稱贊,不光是外貌,她所具備的技藝、品格、教養和禮儀都能體現她的德性。

  今日一見,果然沒讓他失望。

  連東天嘴角揚起,“起來吧。”

  樂不染依言起身,垂手站在原地。

  看見她這樣,連東天就更為滿意了。

  他隨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下說話。”

  這是要長篇大論了嗎?連彼岸可不依了。“祖父,染兒趕了一天的車,明日一早我們再過來請安。”

  連東天吹胡子瞪眼睛,可見兩人的確有風塵僕僕之色,倒也不勉強,只是哼了聲。“你這兔崽子,問幾句就心疼了?”

  連老爺子發起威來,連家上下都要抖三抖,只是他在這面癱嘴也癱的大孫兒面前卻是無比的好說話。

  連彼岸:“……”

  “小丫頭,這‘放翁’是你,你就是‘放翁’?”連老太爺瞄了眼書房那幅“墨寶”說道。

  “是我。”她坦蕩明白。

  “你既然能臨摹王羲之的親筆,為什麼落款卻是自己的筆名?”連老太爺眼光灼灼,像是要從她的眼神裡瞧出一朵花來。

  “我聽夫君說過,老太爺對《蘭亭集序》情有獨鐘,一筆字矯若游龍,飄若浮雲,乃是京裡一絕,晚輩本事不敢賣弄,怕您笑話了去,但是既然我已經答應要把‘真跡’寫出來,通篇蘭亭集序自然無一虛字,但落款不然,無論晚輩再如何將《蘭亭集序》摹得勝過王羲之親筆,但終究不是王羲之,哪能以前人的名字落款。”

  好厲害的馬屁,好狂的口氣,可又不失文人該有的氣度和風骨!

  “你小小年紀,出身商家,又如何見過《蘭亭集序》還能將它摹得一樣?”沒有數十年的筆墨功力浸淫,她小小年紀是絕對寫不出來,除非是天才。

  最令人費解的是,相較於馮承素的摹本,她這幅字比起“神龍本”的細心鉤摹,線條轉折維妙維肖,不但墨色濃淡相當,筆下的鋒芒、破筆的分岔和使轉間的游絲也十分逼真,從中可以窺知王羲之書寫時的徐疾、頓挫和一波三折的絕妙筆意。

  說是《蘭亭集序》的真跡,真的一點破綻也沒有!

  “我如果說我見過《蘭亭集序》的真跡,老太爺信嗎?”

  “什麼?”連老太爺跳了起來。

  “這說來話長。”

  連老太爺利眼一瞪,胡子噴了老遠,“長話短說!”

  樂不染眼珠輕轉。“您信我,我從不撒謊,不如這樣,您有透鏡嗎?我先告訴您一個欣賞這幅字的樂趣,真跡的來處,改天我再細細說給您聽。”

  他瞄到一旁孫子要吃人的眼光,哼哼半聲,“你要是敢說話不算話,別以為你和彼岸成親了,我就投鼠忌器,不敢讓人把你扔出去!”

  這話說得就有些負氣了,氣這丫頭吊他胃口!還氣那對著他虎視眈眈的孫子,難道他還會吃了這丫頭不成?

  樂不染卻不管他,走到《蘭亭集序》的前面,纖纖長指一指,“您瞧這幅字裡共幾個之字?”

  “哼哼,二十個。”雕蟲小技,他還真的數過。

  樂不染微笑,“那您可研究過這二十個之字,有哪裡不同?”

  老太爺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無言了。

  樂不染接過連老爺子從抽屜裡拿出來水晶石磨成的透鏡,“最妙的不是它二十個之字各具風韻,無一雷同,您瞧這‘永’字,捺如石,鉤如竹,撇如水勢,轉折如劍,再看‘和’字,看似溫和潤透……每個字放大來看都這麼漂亮。”

  連老爺子聽她這一說,心癢難騷,竟是命外頭的董叔把牆上的字給拿下來,嘴裡卻不住嘮叨,“每個字都美,能有多美?說穿了就是往你自己臉上貼金,自詡臨摹得栩栩如生是吧?”

  說完,拿起她放在書案上的透鏡,認認真真的研究了起來。

  樂不染哭笑不得。

  “去吧、去吧,晚上過來吃個家宴,把家裡人都認一認。”他不忘威嚴的吼了一嗓子。

  樂不染看他那用一根指頭隨著筆劃描來繪去的入迷模樣,這是認了她嗎?

  老人家這麼好商量,想來那個冰塊男人沒和她說假話,娶她,是經過這位老人家同意的,否則哪能那麼輕易的放她一馬?

  要不然,就是等著看她怎麼應付其他的長輩——

  雖然連彼岸告訴過她不用太在意他那幾位叔嬸,要她別放心上,但是這樣的門戶家族明裡簡單得了,一個行差踏錯,等著她的不知道會是什麼?

  唉,門不當戶不對,就是這麼麻煩。

  這世上的婚姻,看的不是男女雙方喜不喜歡,是門戶配不配,長輩樂不樂意。

  這時才想到這些會不會太晚了?

  她和連彼岸的門戶相差懸殊,就像相差懸殊的楊氏和樂啟釗,老太太口口聲聲說楊氏髙攀了他們樂家,這些還不夠讓她警醒嗎?

  她一點高攀的念頭也沒有,只是面對連彼岸的一心一意,哪個女人能拒絕這樣痴心以對的男子?

  既然良人與她同心,那麼連家這樣水深似海的門闕,她就試試吧!

  要是連這關都過不去,她拿什麼和心愛的人談以後?

  東想西想沒有用,不是晚上還有家宴,連家人對她有什麼說法,到時候走著瞧,看著辦就是了。

  連彼岸住的歸去軒是獨立的院子,院子灑掃得非常干淨,一片黃葉子都看不見。

  因為是嫡長孫住的地方,格局大,房間也多,正面五間上房,中間一間是廳堂,左右各兩個次間,如今她坐著的是日常活動的屋子。

  正房屋裡一色都是鐵梨木家具,平滑潔淨的木質地板,中間是廳堂,掛著細竹絲簾幔,往兩旁撩起,裡面設有坐榻、矮幾、案桌,用來招待客人。

  東間書房,西間是臥房,東西間都是用月洞門落地屏風隔開,而正房裡最顯眼的是一幅掛在壁上八尺大,裱褙好的《天上人間圖》。

  她想假裝沒看到都不行。

  “這是?”

  “是。”

  她從不曾想過兜兜轉轉,這幅畫還會回到她手裡。

  她忽然想起她不是很放在心上的一件事。“那你給我那個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佩?”

  “是家傳玉佩,傳子不傳女,我娘過世前叮囑我要交給未來媳婦,將來,留給我們的孩子。”代代傳承下去。

  樂不染的聲音有些不穩,當時她就覺得燙手,可怎麼就是沒想到這事上?“你到底什麼時候看上我的?”

  他微微一笑,傾城傾國。“第一次你對我笑的時候。”

  忽見她的笑顔,那一抹寧靜喚醒沉睡的他,突然就入了心底。

  笑,這實在太考驗人的記憶力了,大爺你就不能說得立體點,別那麼抽像?好吧,她的腦容量就金魚大小,還是別折騰自己了。

  總之,栽就栽了,也只能認了唄。

  進了內室,一張雕花百工床,床柱上懸著煙霞繡金彩荷花輕容紗帳子,梳妝台是整套的,

  款式別撤新穎,五層高的紫檀木衣櫃就有兩個,看得出來這幾樣東西都是因為她而准備的,再靠裡面一些的位置用屏風隔開,應該是淨室。

  說起來她也心酸,這些應該屬於女子嫁妝要准備的東西,她爹娘半樣也沒替她張羅,倒是連彼岸不以為意,暗地裡都替她備妥了。

  內室還有一張八仙桌、長書案,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窗邊位置則有一張羅漢榻和美人榻,窗扇敞開,就能看到庭院的景致。

  著著該有的家具都不缺,干淨、俐落、亮堂,但是看來看去都是屬於她的物品,男人的東西,家庭的味道和人氣都沒有。

  

  連彼岸兩只胳臂從後頭攪住了她,頭頂著她的頸窩,呼吸熱得她發癢。“需要什麼,去庫房找,要是沒有中意的,慢慢添置就是了。”

  “嗯,那過兩天我們去逛街采買,我買,你付帳。”

  “好,你買,我付帳。”他完全沒有異議。

  手下又更摟緊了一些,可惜,樂不染癢得直躲,把他的臉拍開了些。“這地方你一年回來幾次?看著還很干淨。”一點歲月痕跡都沒有。

  “以前在軍營不常回來,後來成了太子的伴讀又都宿在宮裡,這些年替皇上辦差,東奔西跑,一年也不知道有沒有回來一次,是府裡留有我爹娘時的舊人,他們如今在我的院子裡當差,會過來收拾。”

  那倒便利,她本來還想著只帶了溫家一家陪房,人手怕是不夠,有了正經婆婆留下來的人手,省得她還要從頭培養新人。

  而且,用世僕的好處是知根知底,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人混進來,也不用特意的教規矩和禮節,但是世僕經的事太多,一個比一個油滑,當家太太要是能力稍弱,就吃不住他們了。

  只是既然是婆婆留下來的人,她也不必急著出手收服人,看著辦吧。

  “那咱們就歇會兒吧,晚上不是還有家宴?”趕了一天的路,她想去泡個熱呼呼的熱水澡,好好舒緩舒緩。

  “家宴去不去不打緊。”男人忽然盯緊了她。

  這幾天日以繼夜的相處下來,樂不染太明白這前奏是什麼,剛開葷的男人太生猛了,根本是一頭喂不飽的餓狼。

  明知道他的意思,樂不染卻還是想逗他。“你是他們的家人,去不去不打緊,我可是外人,要是第一次宴會就沒到,老太爺還有叔叔嬸嬸堂弟堂妹們會怎麼看我?”

  “你不是外人,是我的娘子。”

  真是個老實頭,樂不染推了他一下。“天還沒黑透,你就不能想些正經的?”

  男人還是眼也不眨的盯著她。

  她偎進他懷裡,摟著他膩歪了一下,沒有肉先給點湯可以吧,然後道:“你幫我喊日暖進來吧。箱籠都由她管著,一會家宴,我總不能又穿這一身出去,你知道女人梳妝很花時間的。”

  這一生,她堅定的確信自己會和這個男人過了,但是心裡總想逗逗他,不想隨時隨地都應他。

  他果然去外頭把日暖喊了進來,伹一同進來的還有一個胡嬤嬤和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漢子。

  樂不染見那胡嬤嬤年紀不大,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頭簪華勝,一件青玉色褙子,俐落又端莊,一看就知道是府裡體面的婆子。

  中年漢子一身的墨綠袍子,濃眉大眼、面目清雋,留著一撇小胡髭,看來也十分的干練精明。

  樂不染猜想這位嬤嬤和漢子,應該都是她那早逝婆母的人。

  “大少奶奶,老奴姓胡,人家稱老奴一聲胡嬤嬤。”

  “大少奶奶,老奴姓蔡,人家稱老奴蔡管事。”

  連彼岸開口道:“胡嬤嬤對府裡熟得很,暫時我想由她替你看著內院,外院有任何事都可以交代蔡管事去辦。”

  連彼岸替兩個老人介紹,雖然輕描淡寫,但是能讓他開口,可見這兩人在他的心目中地位不低。

  “有勞兩位了。”樂不染得體有禮的稱謝。

  “還有,跟著你來的那個溫家小子,就讓他跟著蔡管事,過段日子,再交給你用,你那兩個丫頭就跟著胡嬤嬤學規矩。”這樣的小事,連彼岸都替她打算好了。

  “一會兒的家宴由奴婢來替您梳妝。”胡嬤嬤說道。

  樂不染看了連彼岸一眼,見他頷首,她自然也沒意見。“有勞嬤嬤了。”

  高門大戶,她還真沒想到要過這樣的曰子,只能說既來之,只好努力適應了。

  “少奶奶客氣了,那是老奴本分。”

  樂不染在繡凳上坐下。

  胡嬤嬤看了少爺一眼,她要替少奶奶梳妝,少爺於禮不是該回避嗎?

  但見連彼岸隨手拿了本書,往羅漢榻上一歪,沒半點要離去的意思。

  這是……新婚夫妻蜜裡調油,不願分開,大少爺這麼稀罕少奶奶,這是真的上心了。

  只是啊,這府裡都是人精,這位少奶奶看著年輕稚嫩,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來?

  不過,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對大少爺的識人之能卻堅定不移,她從小看大的孩子,眼光會差到哪裡去?

  也罷!就先這麼著,胡嬤嬤收攏心思,替樂不染卸了釵鐶,散了一頭烏黒\如綢緞的長發,拿起像牙梳子梳理了起來。

  連老爺子親口發話,讓一家人吃飯,說是家宴,王氏和華氏心裡卻是明白,這是讓家裡夂人見兒婦的意思。

  老太爺千年難得出來見人一回,平日也不讓人去請安,唯獨二房長女連錦繡還未出嫁時,能在他面前說上幾句話。

  多少年了,老太爺總說他在朝堂數十年天天早起,致仕了還要早起讓子媳孫輩請安,他才不干!要大家都別麻煩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因此除非連競誠、連競晏在朝堂的政治籌謀,爾虞我詐的圈套陷講中游走,有不解的問題找到彝石堂去,尋常是看不到連老太爺的。

  於是今日連老太爺一聲令下,盡管還不到飯點,兩房卻是早早就到了。

  王氏今天歡喜,穿了件喜慶顔色的衣服,銀盤粉臉上都是歡喜,兒媳童氏款款而立,細步香塵,也是一身的喜慶,王氏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兒子是個一心向學的,日前隨著鄒魯大儒去魏國游學,一年半載的還回不來,女兒前年嫁給了打小認識的逍遙侯二子,說起來元嬰和連家還有那麼一份姻親關系,身邊如今就兒媳婦作伴,婆媳倆處得倒是愉快。

  連競晏四口也齊齊到了,華氏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身的珠光寶氣,珠翠環繞,把門閥大戶的氣勢表現得淋璃盡致,至於連煙嵐也不差,雲鬢花顏金步搖,年紀不過十六、七,她在打量樂不染的同時,樂不染也在打量連煙嵐,她除了五官精致,皮膚還特別好,只是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睨著,帶著幾分的恃寵而驕。

  連彼錦則是肖父,眼底自有清風明月,更多的是勛門權貴子弟特有的清高和氣勢,桃花眼裡一閃而過的輕佻倒也不會令人太討厭,但也喜歡不起來就是了。

  不說連家是怎樣的門第,女子嫁進夫家,第一次拜見夫家的人,絕對是能多隆重就往多隆重裡奔,可來到廳堂,兩房的人才發現這對新人居然很……家常。

  連彼岸一身冰藍色絲綢直裰深衣,上面繡著藻紋,腰際綁著渦紋錦帶,發束玉冠,精美絕倫的臉廳上,冰與火矛盾交融的五官,深邃如海的黑眸猶如海面上的繁星,熠熠閃光。

  樂不染臉上淡施脂粉,膚如珠光,身上是蜜花色的衫子,金線繡石榴花彩裙的石揺裙,烏黑油亮的發髻上是一柄雙鳥徘徊旋飛銜紅瑪瑙芍藥步搖,同一塊紅瑪瑙雕的芍藥耳墜子,腰際系的是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玉佩,清雅中帶著貴氣。

  那玉佩是被她當成禁步使了。

  平日喜歡素雅顏色的樂不染,苗條的身姿居然很恰如其分的撐起了那份奔放的濃烈,行走間便看出那份屬於她自己的旺盛生命力和風華。

  一屋裡人都看呆了,就連一向自視甚高,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連煙嵐都瞪大了眼,發現自己失態後,臉色發紅的別過臉去了。

  什麼小門小戶的寒酸,上不了台面,這是在說誰啊?又或者只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子,就一張臉面唬人罷了。

  連彼岸只當屋裡人是空氣,看都不看一眼,可經過王氏身邊時,態度明顯柔軟了不少,他就這樣牽著樂不染的手進了廳堂。

  樂不染圃團向眾人福了福,這才落坐。

  “往後就一家人了,先認一認人吧。”老太爺對於身為晚輩卻姍姍來遲的小倆口什麼斥責的話都沒有。

  其實要樂不染說,他們就是踩著飯點到的,不早不晚,心裡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愧疚的。

  安靜的氣氛裡,樂不染看過去,因為是家宴,沒有男女分桌,而是團團圍著八仙桌而坐,老太爺左首的第一個位實是空著的,卻擱著一副碗筷,這是為連彼岸父親設的位置,下首是幾個連家長輩,然後是連彼錦、連煙嵐。

  幾個連家二代目光落到樂不染裙擺上的禁步時都微微變了臉色。

  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玉佩在連家代表著什麼,眾人心知肚明,最早是由連老夫人的手上交給了長媳,如今掛在那丫頭的身上,這表示老爺子私下已經承認她的身分了嗎?

  樂不染的目光不動聲色的在幾個長輩身上滑過。

  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年輕的一輩長得好,長輩也不遑多讓,連競誠四十出頭的年紀,保養得卻像三十歲模樣,一身紫袍,風流種透著倜儻,倜儻中透著爾雅,爾雅又不失精明,唯有一雙眼十分深沉,透露出老謀深算。

  連競晏中等身材,寬肩窄瞍,紗袍著身,看似和善,謙和有禮,但是樂不染以為生為連家人,,還官居禮部右侍郎,能爬到這樣的高度,胸中沒有半點城府是不可能的。

  在連彼岸介紹過一圈之後,樂不染頷首微笑,“叔叔嬸嬸好。”

  王氏是最先釋出善意的人,她保養得宜的臉笑起來微微露出淡淡的魚尾紋,可這樣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這孩子真大方,按規矩,第一次見面是要給紅包的,這頭面是叔叔和嬸嬸的一點心意,你拿著去買點愛吃好玩的。”

  樂不染看著匣子裡整套的金嵌寶鳳凰頭面,挑心、分心、滿冠、頂簪、掩鬢、頭箍、圍髻、簪子、耳環……竟有二十幾樣。

  這見面禮很重。

  樂不染大方的收了。

  心想,這個家除了老爺子,這個嬸嬸看起來對連彼岸也不錯的,她這是愛屋及烏了,自己算是沾了連彼岸的光。

  華氏在一旁看著,扯著臉皮,皮笑肉不笑的也拿出一個紅包袋,卻什麼都沒說。

  樂不染當作沒看見,大方的接過紅包。“謝謝二嬸、三嬸。”

  她轉過頭去,這才看向童氏、連彼錦和連煙嵐。

  連彼錦還是少年心性,笑呵呵的,樂不染接過胡嬤嬤遞來的三個雞翅木盒子,給了三人。

  王氏和華氏看見胡嬤嬤時,臉上都出現了原來如此的神色。

  胡嬤嬤身為大房的陪嫁和貼身體面大丫鬟,據說聰穎機靈,還識文字,連府裡有誰不識,只是大房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以後,誰都沒有心思去管那些下人的去處,後來也只聽說連彼岸將幾個得用的奴才都收進了他的院子,等閑不會出來外面亂走。

  連家是什麼人家,平日人情往來已經夠復雜的了,所以這些事也就在心上過了過,沒有人把他們往心底放。

  這會兒見到久違的胡嬤嬤,這才恍然大悟,這是給未來的當家主母鋪路呢。

  王氏是贊成的,連府的水雖然不若其他勛貴人家的復雜水深,但是,要適應其中,若有一個可以指導輔佐的嬤嬤,會省不少心力。

  華氏則是心思轉了好幾轉,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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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皇上認義妹

  連彼錦收到見面禮也不客氣,打開一看,是兩柄金錯刀,連煙嵐卻是看也不看,隨手扔給了一旁侍候的丫鬟,鄉下出身的村姑能給什麼好東西?

  童氏看見自己盒子裡是一對冰種滿綠翡翠手鐲,水汪汪的,非常漂亮,就連一旁見慣好物件的王氏都稱贊的頷首。

  這也引得連煙嵐多看了一眼,心裡可不怎麼高興了。

  連彼錦把玩那兩柄造型奇特的金錯刀,連上頭的字都不認得,可連家幾個男人卻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西漢末年梟雄王莽熱衷制造金銀錢幣,又叫“一刀平五千”的金錯刀是當時發行貨幣的其中一種,可使用的時間很短,不到十年的時間就被廢除,因此存世數量很少。

  又因為它造型奇特,制作精美,也成為很多錢幣收藏家的珍愛,歷代文人雅士更留下“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的詩句。

  樂不染這兩枚一刀平五千可以說是禮輕情義重。

  “爹,這是?”連彼錦問道。

  “是好東西,回去我再與你細說。”連競晏也是錢幣收藏的愛好者,一看兒子不識金鑲玉,便打算拿樣等值相同的東西換過來,收為己有。

  至於女兒那裡,想必是女兒家家的玩意,他不在意。

  連煙嵐斜睨著樂不染,見到她肌膚晶瑩剔透,櫻唇嫣紅飽滿,連煙嵐的臉色更不好。

  沒來由的,她就是不喜歡這個人。

  “人都到了,傳膳吧。”老太爺說道。

  一時間,丫鬟們提著食盒魚貫的進來。

  家宴講究的就是“平常”,老大媳婦和兒房孫媳婦穿得還算端莊,可老二家的女眷們花枝招展,濃妝艷抹,還穿上了大禮服,那個小的也不遑多讓,簡直俗不可耐。

  令連東天感到興味的是樂不染這丫頭卻反其道而行,一改之前去給他請安時的清雅,這會兒多了濃烈的喜慶,還把家傳玉佩給戴出來了,謙和不張揚的把他這老頭子當擋箭牌,寵辱不驚,淡然微笑的神色很得他歡心。

  這丫頭不是個弱的,想來在這府裡是能生活下去的,至於能不能活得如魚得水,就看她以後的表現和態度了。

  說是家宴,可連府這樣的人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滿桌的大菜,冷菜熱菜湯菜小菜瓜果蜜餞點心糕餅,葷素齊全,廚子煎煮炒蒸炸的功夫全使上了,和滿漢大餐沒什麼兩樣。

  連彼岸用白玉筷子給樂不染挾了一塊松鼠鱖魚肉,又用水晶白玉碗盛了佛跳牆示示意她嘗。

  樂不染自從穿過來後,還沒吃過這麼多精致的大菜,因此是准備放開懷大吃一頓的。

  只是在座的所有人看見連彼岸竟然親自侍候人,都掉了下巴,神色不明。

  樂不染覺得那佛跳牆滋味甚美,入口即化,也給不怎麼吃的連彼岸舀了一小碗。

  樂不染盛給他的,連彼岸便吃了兩口,吃完兩口,自己拿了胰子細細洗了手,專心一意的給樂不染布菜、盛湯、剝蝦、剔魚刺。

  連彼岸是頭一遭侍候人,滿心等著樂不染的誇贊,卻聽到連煙嵐啪地放下了筷子。

  連煙嵐是知道她這大堂哥在這個家地位是很超然的。

  他曾是皇帝在潛邸時的伴讀、陪玩,甚至是幕僚,後來就是整個連家都知道的事,大伯為了救遭刺殺的先帝命喪黃泉,大伯母哀慟之下也隨著去了,他一天之內失去了爹娘,他不哭也不鬧,就那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恍若沒有靈魂的木偶,祖父無奈,作主讓

  他去了軍中歷練,這一去就是十年。

  這些年他在皇帝身邊辦差,一年中只有在祖父的壽誕才能見到他,今年卻只見禮物到,人連影子都不見。

  他從來沒有給過他們三房好臉色,應該說他對連家的人都是同樣冷冰冰的態度,就算你開口跟他講話,他也不見得會回應。

  她心裡很早就不滿了,要不是祖父一味的偏寵他,這個家哪裡還有他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的位置?

  等祖父百年之後,看看這個家到底是誰作主?

  連煙嵐是世家貴女,這樣教養下出身的姑娘表面上雖驕傲卻有涵養,但是她的涵養是看人給的,言語得體也得看對方的分量夠不夠,很可惜,樂不染在她心目中,連和她同桌吃飯的“格”都構不上。

  她有心擺擺派頭,“我說你啊多吃一點吧,我們家的廚子可是御廚出身,別人想吃這皇宴般的菜色,恐怕得燒八輩子的香還不知道吃不吃得到。”

  樂不染吃了那塊魚的月牙肉,用夜光杯給連彼岸斟了一小盞的葡萄酒,也不急著要反擊,臉上浮起沒什麼誠意的笑,“我這不正在享用嗎?這樣的滿漢大餐想必你吃得不少?”

  “了無新意的宴席罷了。”連煙嵐一臉的不屑。

  一連彼岸微微的抬了一眼,然後垂下眼。

  樂不染把剝好放在小碟子的蝦挾給慢慢停下手的連彼岸,悄聲道:“別因為不相干的人,壞了自己的胃口。”

  她眼波流轉的見連彼岸吃了蝦,又拿起調羹慢慢喝了翅尖酸荀湯,這才放下筷子,“二小姐命好,托生在連府,似我這般被爹娘放生的人,拋頭露面,像野草般的過活,但是一枝草一點露,就算平日吃得沒有二小姐好,也是活下來了。”

  “果然是蓬門小戶出身,難怪這般的沒規矩,不經過長輩主婚,你們就這麼完婚,是哪家的規矩?”她得寸進尺,越說越起勁了,只是一桌的大人居然沒人出聲阻止她的無禮。

  就連王氏也只是微微蹙了眉。

  樂不染把一桌子人的神色都收進眼底。

  這些人,就連老太爺也悶不吭聲的在冷眼旁觀她會怎麼反應,然後再決定要站在哪是嗎?

  “這女人出身低賤的商戶,還被夫家休棄,是個人人喊打的下堂婦,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好?她哪裡配得上連家?沒得讓我們連家成為整個京裡的大笑話!哥哥將來出去不被同儕笑話死才怪,爹爹的面子又往哪裡放,更別提我以後出嫁,夫家會怎麼看我了。”連煙嵐這是豁出去了。

  在連家,除了出嫁的連錦繡,她是唯一的姑娘,老太爺雖然嚴厲,卻是疼她的,只要在他面前表現的乖巧,父母更是沒話說,京城上流圈子貴婦千金更是把她捧得極高,她想要天上的星星,誰敢摘月亮?

  所以,就算她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也不會有人真的追究她什麼的。

  連彼岸眸色暗沉,身上寒氣一絲絲滲出,身上的疏離和寒冬冰雪沒兩樣。

  “不染是我認定的媳婦,是我真心想求娶,一生相伴的人,與你無關!”

  連煙嵐被駭得脊椎骨宛如被抽掉般的軟下來。“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

  樂不染輕輕的,安撫的拍著他的手背,“我們是來吃飯,不是來拌嘴的。”是挑釁的沒品。

  華氏見女兒那委屈的樣子,看似責備,其實是袒護女兒的說:“你這孩子,不管怎麼說她可是你大哥剛入門的妻子,商家女養出來的孩子,哪有什麼儀態和教養?說難聽些……哎呦,”她用絲帕做作的掩唇。“沒有爹娘幫忙相看,年輕人不小心見到一心想攀龍附鳳的,遭了人家的道也不是不可能。”

  華氏逞完口舌後,瞥見連彼岸那一瞬間投射過來的眼神,冷汗立時沿著背脊滑下來,渾身冰冷,身上的布料一下就濡濕成了一片。

  那種感覺就好像有條蛇正往她的身上爬,而她就是那塊腐肉。

  那是想致人於死的眼神,那個混帳想殺了她。

  連彼岸的性子,就是個怪物,叫人發怵,但她很快安慰自己,她可是他的嬸播,是長輩,若說他真敢對她做什麼,她是不信的。

  樂不染一直神情柔軟的安撫摸著連彼岸的手,一直沒放。

  樂不染對連家人並沒有什麼感情,對她來說這家人和她唯一有牽連的只有連彼岸,大家是否能和平相處,那就得看他們是否敬她。

  連彼岸曾說除了祖父,其他人都不重要。既然是不相干的人說出來的話,她又何必在意?

  但是,她也不是軟柿子,不是誰想捏都可以。

  她的聲音干淨冷冽又清脆。“嬸嬸隨便怎麼說我都沒關系,但是侮辱到我娘不行,商戶有什麼不好?都說商人近利唯利是圖,你們只看見商人在流通領域低買高賣,賺取差價,貨得他們狡猾,不事生產徒分其利,但你們可曾想過,商業會帶來社會財富的重新累積分配,這世上要是沒有了商賈,哪來的貨物流通,哪來你們身上的綾羅綢緞和滿桌的吃食,你們敢說你們名下沒有半間陪嫁鋪子?沒有那些掌櫃伙計用心計較的替你們打理,府裡的一應花銷,龐大開支花費,又從哪來?”

  都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沒人會蠢得當面說商戶低賤,這事會犯眾怒的。

  華氏犯了最不該犯的錯,但她高高在上習慣了,並不覺得自己有哪裡錯。

  自古以來商人始終是財富的寵兒,地位的棄兒,而地位會這麼低下,和封建社會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是分不開的,並不是它本身的錯。

  樂不染看著被教育了的眾人,男人們包括老爺子都點了頭。

  連老太爺以為一個女子能有這樣的見識很不容易了,王氏也淡淡的頷首,只有華氏母女不以為然。

  低賤的女人生得一張天花亂墜的嘴,否則是怎麼進了連家門的?

  樂不染一說完這些,連彼岸便遞過來一盅放了浮冰的葡萄酒。

  她喝了口,清涼潤脾,索性把它喝個精光,接著,示意連彼岸再斟上。

  連彼岸瞧著喝了葡萄酒後微微醺紅的雙頰,更美得不可方物,拿來水晶壺,又少少的勘了一小盅給她。

  這位連大少爺,別說輕易侍候誰了,他根本是眾目睽睽下把侍候這個女人當成樂趣了。

  桌上幾個女人在吃味之余,想到自己的枕邊人,成親多年別說替她們挾菜,主動要他做點什麼,馬上一臉嫌棄的說家裡滿坑滿谷的下人,是買來做什麼的?為什麼要他一個大老爺侍候女人?

  就連王氏都睞了連競誠一眼。

  華氏更是一肚子的氣,男人靠不住,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的身上,她無法阻止連彼岸的媳婦進連家門,要是連彼岸的媳婦生不出孩子就好了。

  樂不染這時候還不知道華氏惡毒的心思,她看似自言自語的自我調侃,“我這麼聰明能干,有手有腳有腦子,會干活能賺錢,合著嫁了人是來吃苦鍛鏈的?那我嫁人圖的是什麼呢?”

  吃飽了撐著,自找不痛快?

  樂不染想了又想,這才發現自己嫁這個夫君太不劃算了,明明知道勛貴人家是個坑,還跳了進來,自己嫁人到底圖的是什麼?一時腦熱?被男色勾引?

  應該是都有吧。

  “我愛重你,你是我求來的。”連彼岸不鳴則矣,一鳴,語驚四座。

  這麼高調示愛的連彼岸教樂不染心跳得有些快,她真心覺得連彼岸這樣對著她笑,真的好好看。

  “真是的,讓你們過來吃頓飯,哪來這麼多廢話,你們身為連哥兒的長輩,有哪個真心替他打算過,京城的公子哥哪個不是十七、八歲訂親,十八、九歲就成親的,能拖到他這把年紀的,哪戶勛貴人家是這樣的?”老爺子的目光威嚴得可怕。

  沒有人敢說什麼,只是……連彼岸是那種能替他打算的人嗎?

  放眼整個皇朝,只有他看不上人家,哪有人家嫌棄他的道理?

  老爺子還沒訓完,“他的性格冷淡,成天冰著一張臉,好像別人都欠他錢似的,這種脾氣我見了都煩,更別提姑娘家了,如今能有一個肯跟他談天說笑,不嫌棄他,又合他心意的人,已經不錯了,你們卻來挑三撿四,不像話!”

  老爺子就是連家的一言堂,他發了話,沒有人再敢多說一句。

  “連家已經夠風光顯赫了,子孫輩不需要跟同樣顯赫的勛貴聯姻,否則強強聯手,很容易惹來皇家的猜忌,這一層,你們可曾想過?”

  連競誠兄弟凜然挺身坐了起來,垂耳聽訓。

  “如今岸哥兒有了他自己看中意的姑娘,秀外慧中,知書達禮,待人接物進退有度,他肩負大房的重任,能找到與他心意相通,又能做他賢內助的女人,有什麼不好?”他這孫子性情冷傲,讓人難以接近,也不輕易接近人,這樣的性格也只有這丫頭才治得了。“你們祝福也罷,不看好也罷,染丫頭的出身到這裡為止,以後誰都不許再拿出來說嘴,尊重岸哥兒的選擇。”連老太爺揉了揉太陽穴。

  樂不染微笑,她很想給老太爺拍手,不過她識相的什麼表示也沒有,只是繼續給連彼岸挾菜,也順道挾點軟嫩,好入口的給老爺子。

  老太爺看著碟子裡的蹄膀,這丫頭怎麼知道他好這一口?只是他年紀大了,兒子媳婦們管束得緊,久久才讓他吃一小塊過癮。

  這丫頭還真是個鬼靈精!

  “老二、老三從小沒吃過苦,你們這些身為人家媳婦、子女的就更別說了,一個賽一個好命,許多人家一輩子也吃不上的宴席到了你們這裡半點不稀奇,一個個自視甚高,眼睛長在頭頂上。”

  他們哪裡知道他和大兒是苦過來的,最窮的時候,吃的是山裡的野菜和米糠,喝的是山泉裡的水,冬天爺娘仨裹著一床破棉褥子取暖過冬。

  這一頓飯,他哪裡聽不出來老三媳婦的意思,他故意讓她說,為的是想看看這丫頭會怎麼應對。

  他雖沒有門庭觀念,但是如今的連家是什麼地位,可不是坐享其成這麼容易,她想成為連家的主母,將來很多情況她都要面對。

  她倒好,該閉嘴的時候閉嘴,該反擊的時候也恰如其分的反擊,該吃……也沒少吃,真是個心寬的。

  沒想到老爺子話剛說完,小廝在外頭稟報說聖旨到。

  都這時候了,怎麼會有聖旨?



  來傳旨的是太淵帝身邊的秉筆太監魏門,魏門雖然年輕,卻是太淵帝面前得寵的大太監。

  皇帝派他連夜來傳詔,可見對這份詔書的看重。

  皇帝親擬的旨意,認樂不染為義妹,敕封永樂公主,授金冊,祿二千石,封地是離京城不遠的永樂縣。

  另外,他又說義妹大婚,朕身為兄長卻不克前往,為了賀永樂公主下嫁,賜下賞銀無數,金銀器皿、衣冠朝服、綾羅綢緞、驢、騾、馬車輛,女官數名,侍女六十六名,長吏二人,一百六十名護衛軍,至於田莊、鋪子、可收房租的宅子六十間,什剎海公主府邸一座,每月還可領奉銀六百兩。

  樂不染一頭霧水的接了聖旨,心裡卻沒少嘀咕,這聖旨來得也太過蹊蹺了吧?

  她低伏的頭偷偷覷了連彼岸一眼,想不到連彼岸也在偷看她,對著她眨了眨眼,她趕緊垂眉歛目,把心思收回來。

  魏門拍了拍手。

  兩隊太監逶迤而入,每個太監手上都端著描金漆盤,全是田莊鋪子的契書和丫鬟侍女們的身契,還有各色寶石珍玩。

  這般的大手筆,即使見慣富貴的連家人也都齊齊吸了一口氣。

  陛下到底是有多看重連彼岸,居然為了籠絡這個長房孤兒,還認了樂不染這麼個野丫頭為義妹,這麼多的賞賜看了都叫人眼紅!

  魏門將聖旨交給樂不染後,留下連彼岸,為的是傳陛下口喻,“別忘記與朕的約定,賜你十天婚嫁,假滿,就去吏部報到吧。”

  連彼岸無言的叩頭謝恩。

  “辛勞魏公公了。”

  “不敢當連大人的謝,咱家還要恭喜連大人新婚、高陞雙喜臨門!”魏門在皇帝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便服侍在身邊,連彼岸又是伴讀,主僕君臣三人在某方面來說可以說是在荊棘滿布的太子路上一同長大的,交情自是分外不同。

  辦完了正事,兩人講話就隨意了些,對魏門來說,皇朝如今派系林立,老人戀棧權力,把持朝政不放,這成了陛下的大忌。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為了穩定朝局,讓自己培養的人上手,用盡心思的想把這位手握禁衛軍權,文武雙全的心腹往一品大員的路上推,所以就算有了一定的交情,說起話來也分外的客氣。

  連彼岸示意康泰送來兩個黃花梨木雕麒麟的小木匣子。“我聽說公公淘尋一副綠翡翠棋盤許久,便著白玉河匠人打造,魏公公看著可還喜歡?”

  “難得連大人還相一著奴才。”魏門是個棋痴,就算日夜侍候在皇帝跟前,只要得空,一個人左右手也能下個半天,自得其樂。

  不過,他的棋品實在不好,一個臭棋簍子,除了宮裡那些小太監,還真沒有人想陪他下棋。

  連彼岸知道他這點喜好,尋常的棋盤他也看不上眼,金銀財寶,魏門如今地位,要多少沒有,說起來算是投其所好罷了。

  盒子不大,按理說是裝不下一副棋盤的,巴掌方塊大的和闐玉石棋盤一拿出匣子,也不知康泰按了哪裡的暗鈕,便前後左右伸展,彈出了方方正正的棋盤。

  魏門呀了聲,眼眉帶笑,這是可折疊攜帶的棋盤,真是妙思。

  再看見用綠翡翠和白玉石磨就的棋子,就不肯撒手了。

  嘴裡連迭的喊著太貴重了,又怕連彼岸反悔,摟著兩個匣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夜深了,廳堂外,二、三房各懷抱心思的走了,連老太爺也由著董叔扶著回了彝石堂,散發著濃郁花香的回廊裡只有樂不染和隨侍的日暖、胡嬤嬤。

  連彼岸流星大步走向前,握住樂不染的手,雖然不覺得涼,可他舍不得她吹那麼久的風,早知道她會在這裡等著,就不和魏門那麼多廢話了。“夜涼,怎麼不先回院子去?”

  “我想等你。”雖說仲春還帶涼意,她卻覺得涼得剛剛好,還不到要加衣的地步。

  連彼岸被取悅了,他瞧著樂不染,怎麼看都覺得好,怎麼看都看不夠。

  兩人手牽手沿著回廊慢慢往歸去軒那道門散步過去。

  “我這什麼公主的,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看來她若不開這個口,這位省話一哥是不會自己交代的。

  公主不都是話本故事裡的人物?不真實,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嗯。”

  他也不瞞她,這公主頭銜是他去求來的,交換條件就是答應皇上去六部歷練,作為進內閣的准備。

  皇帝剛登大位的時候便有意提拔他當國家次輔,只是他太年輕,怕朝臣激起反對聲浪,引起朝野動蕩不安,又當時的太淵帝根基未穩,便照他的意思把這件事按下。

  只是按下不見得太淵帝就拋諸腦後了,這回連彼岸為了樂不染的事情求到他跟前,他順水推舟,把次輔位置拿來當交換條件。

  在太淵帝心裡,連彼岸是首輔當仁不讓的人選,文武雙全,能文能武,這樣的人要是不能替他掌管內閣六部,作為輔佐能臣,那還有誰堪用?

  只是連彼岸對次輔的位置並不熱衷,“陛下認了內子為義妹,那微臣便尚了公主,如何能坐上次輔的位置?”

  任何男人尚了公主,對沒有能力的男人來說是平步青雲,一輩子享樂不盡,但是對於連彼岸來說卻只能止步於駙馬都尉,皇帝很不以為然的橫他一眼。

  “為了一個對你沒有任何助力的女子還賭上了你的前程,以後不會後悔嗎?”男人對於感情一開始總是頭昏腦熱的,但是等感情消退,不會為今天的行為感到懊悔嗎?

  “有生之年,不悔。”他想也不想,斬釘截鐵。

  “以前朕也想給你指婚,你說家業未成,何以安家,現在遇到能打開你心扉的女子,怎麼不拿之前那一套來應付朕?”

  “我不喜歡那些姑娘。”

  “你的口齒倒是越發便給了,以前朕問你十句,能得你一句話就要感激不盡了,這個女子倒好,讓你有了那麼點人味。”

  連彼岸:“……”

  “得了,既然你要朕抬舉那位姑娘,讓她好在連府站穩腳跟,朕允你就是了,不過,既然是朕認下的義妹,你也不用拿什麼駙馬都尉這件事推卸朕的托付,就按照約定,君子一諾,如今吏部尚書空缺,你去暫時代管,等你從吏部回來,朕再酌情看調派你去兵部還是工部。”他想用的人,即便他尚了真正的公主,他也有辦法。

  老實說,他也曾打過把自己妹子許配給這冰塊的念頭,可惜人家看不上。

  連彼岸:“……”

  太淵帝瞪了又是一副死樣子的心腹,終於說出真心話,“其實,朕本來就想著要如何搞賞那進獻新糧食的姑娘,她替朕解決了淞州飢荒的大問題,朕將頒布政令,讓全國上下都種上馬鈴薯和玉米這兩種新糧食,她有功於國家,朕就照愛卿所請,准奏,認樂家姑娘為義妹,另外賜公主府,往後她想進宮就進宮,也用不著遞牌子了。”

  糧食是生命,也是財富,誰掌控食物,誰就掌握了權力,樂不染進獻的新糧食在未來不只解決了大部分人吃飯的問題,被應用到戰爭上,也成為無往不利的糧食補給。

  對一個君王而言,糧食的多寡,可以興邦,也可以亡國,有歷史以來,一直是各國王朝的大事,即便樂不染向他索討官位,他也會給的。

  樂不染也沒想到只是一份同理心,在大東朝的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在未來的數十年,因為糧食的無虞,導致人口的大幅增長,也替王朝的盛世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這時,在連府後院的樂不染自然是一無所知的。

  “還有一事。”太淵帝沉吟了下。

  “身為羅郡世子的你,可准備好要承爵了?”

  連彼岸的父親連競龢是個不世奇才,除了有功於國,還是抗倭英雄,曾被先帝敕封為羅郡侯,可是,羅郡侯逝世後,爵位至今無人承襲,先帝也未曾收回這個敕封,個中原因其實不復雜,連競龢在封爵後便請立了糨褓中的連彼岸為世子,可惜連競龢替先帝擋了刺客的刀過世,先帝為了感懷連競龢這一刀之恩,又給了龢國公的敕封,說起來,連彼岸該繼承的應該是國公的爵位才是。

  只不過當時年紀小小的連彼岸卻推辭不受,婉拒了先帝的恩賜。

  他說國公爵位是用他父親的鮮血換來的,他身為人子,沒有辦法踩著父親的血跡去享受這些得來的榮華富貴。

  先帝感嘆之余,在病重彌留之際,殷殷的告誡太子,將來務必把龢國公的爵位還給連彼岸,他才有臉到黃泉去見他的愛卿。

  “臣,再思考一二。”這回連彼岸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應承。

  這些都是前話。

  連府裡,樂不染把自己的手從連彼岸那裡掙出來。

  連彼岸一下覺得手裡空落落的,快步向前攔住她。“怎麼了?”

  “我只是有些事要想想。”

  “告訴我,我給你意見。”

  “你要聽真心話?”

  連彼岸目光如炬的盯著樂不染,一言不發。

  不知為什麼,她的側影看起來很美好,又有些不真實,彷佛一陣風過,就會被吹走。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聽。”

  “你們家這頓飯是鴻門宴吧?”連家人看不起她,她不是他們屬意的孫媳婦。雖然心裡早就有數,但是要說心裡不受傷,好像也不能。

  “三嬸的話讓你不舒服,我知道。”

  “她說什麼我不在意,我只是寒心,寒心這府裡的人這麼待你,難怪你不喜歡待在這裡。”

  他的父親是為了救先帝而亡,母親也因此沒了,府裡除了老爺子,兩位叔叔看他就像看一個外人似的。

  二個嬸嬸,二房的看起來還好些,三房就不然了。

  說難聽些,這連府的家業不該也有他的分嗎?但是看起來似乎有人並不這麼想。

  連彼岸何嘗不知道,他離開這個家十年,這裡早就變了樣,根本沒有他的位置,如今是因為祖父還健在,沒人敢堂而皇之的做些什麼,但私底下,別有心思的人又豈會輕易松開已經是囊中之物的東西?

  無所謂,只要是他的東西,誰也拿不走!他不要的,誰都可以拿去!

  “所以,你後悔嫁給我了嗎?你已經被我叼回窩,哪裡也別想去!”

  樂不染深深的看著他,眼眸裡映著他緊繃起來的面孔。

  這個傻子,她在心裡嘆息。“我後悔自己太晚嫁給你了。”要不然,她多少能替他分擔一些悲傷和痛苦。

  連彼岸看著她那似嗔似喜又似惱的桃花面,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她緊緊的揉進骨血裡,再也不放手。

  歸去軒內院正房內點著六座鎏金青銅鹿燈,照得一室通明。

  一小夫妻回到內間,連彼岸揮退了想進來侍候的胡嬤嬤和日暖,兩人相偎的並躺在羅漢榻上。

  “我是真心覺得熱飯暖床雖然重要,但是只要勤快,天大地大,又哪裡能餓死人,何處不比這深宅大院來得自在?不用看人臉色,不用費盡心思去猜人前一張嘴,人後打的又是什麼盤算?不用提防旁人暗箭。春日看花賞景,艷夏戲水游船,金秋吃蟹品酒,冬日玩雪泡溫泉,得一談得來的男子,度一生一世。”她定定的看著連彼岸那張過分專注,一直沒放松下來的臉,因為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唇舌有些干。

  “我說過,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重承諾的人。”她從來不懷疑他說的話,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得一男子,一生一世,除了後面這一項,沒有你,我都能辦到,但是因為有你,四季所有的美景和快樂我都希望有你一起,我只是不想你為了我去做不願意的事。”譬如請封公主這件事。

  “我沒有不願意,我知道我是連家子孫,知道以後要做什麼,也想以自己的能力,看能走到哪裡?陛下認你為義妹,是因為他覺得你功在社稷,給你的賞賜,要是你不值,以我對陛下的認識,就算我跪斷了腿,也不會答應我的要求的。”

  她點頭,沒有反駁。

  一整天下來,先是坐了一天的馬車,又是拜見連老太爺,又是連府家宴的,樂不染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現在窩在連彼岸溫暖寬闊的胸膛裡,終於放松了,只覺得昏昏欲睡。

  連彼岸很快就發現懷裡的人兒鼻息均勻,閉上眼,安靜地睡了過去。

  這樣妥貼安穩的時光,互相聽著彼此心跳,相擁而眠的歲月,他無比的歡喜,緊了緊手裡的嬌軀,他闔上眼,也沉入黑甜的睡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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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聖旨再一道

  隔天,她睜眼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而她,是在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的。

  還未拉響銀鈴讓人進來侍候,早就候在外面的日暖和胡嬤嬤提拔上來的杜箬便捧著盥洗用具進來了。

  “少奶奶,少爺出去的時候吩咐奴婢不要吵醒您,讓您歇息,少爺還說他有事要辦,不知何時能回,讓少奶奶不必等他。”

  日暖俐落的侍候樂不染洗漱,一起進來服侍的杜箬則是胡嬤嬤從自己信得過的人裡挑選出來的,看著低眉順目的,雖然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來人心深淺,暫時,樂不染對這樣的安排沒什麼意見。

  至於素問因為年紀還小,胡嬤嬤讓她暫時領了二等丫鬟缺,平日跑跑腿什麼的。

  連府的早膳分量不多,種類卻有十幾個碟子,樣式精致,少少幾口吃下來,倒也飽足。

  因為連老太爺不讓人一早去打擾,樂不染便帶著兩個丫頭大致逛了下歸去軒附近的園子,然後讓胡嬤嬤將昨夜皇帝賜下來的那些女官、宮女叫到院前。

  胡嬤嬤依照樂不染的吩咐,留下一名女官,一名長吏,十名宮女,其他的便連同護衛軍打發到公主府去當差。

  老實講,要不是皇帝給了永樂公主俸祿銀兩,她真不想養那麼多人,她甚至天馬行空的想,她不是還有田莊、鋪子,可收房租的宅子?干脆把這些人下放到那些地方去,人盡其才嘛。

  女官姓秦,人稱秦姑姑,年紀三十出頭,一張圓圓的臉,看著倒是和眉善目,樂不染讓她協同胡嬤嬤統管內院。

  還有她自己也得把宮廷禮儀學起來,往後,她有的是機會進宮去,總不能太丟人,因此,她打算讓秦姑姑來教她。

  十個宮女都是十三、四歲年紀,長得眉清目秀,只是從宮裡出來的人,有些個面上仍帶著自覺高人一等的傲氣,樂不染沒說什麼,把這些個打發去守門燒水做些雜務,有兩個擅長廚藝,便留在歸去軒的小廚房,還有一個叫春瀾,鵝蛋臉,擅長針線,所以讓她跟著日暖進屋服侍,順便負責針線工作,一個叫寶珠,便負責打理她的衣服和首飾。

  至於她那些鋪子莊子的帳目便交給了姓孫的長吏。

  安排好後,她打算去給連老太爺請安,順便出門去逛逛。

  家裡兩個五層衣櫃放的都是屬於她的衣物,連彼岸的衣物卻沒幾件,所以她想趁著逛街之便,給那個不知道照顧自己的男人買一些應時的衣物,布置屋子的東西也不能少。

  要是時間來得及,看一下皇帝給的那些宅子,又或許可以瞧瞧哪裡的鋪子適合做生意。

  她一直想把糧食鋪開到京城來,她也沒忘記自己的老本行,書畫齋。

  總之,她迫不及待的想出門。

  只是經胡嬤嬤提醒才得知,像連府這樣的門第有的是裁縫、繡娘,主人的衣物吩咐下去就會有人按著四季把衣服送過來,若是想看看京裡的時新衣物和首飾,也會有專門的人送進府給女眷挑選的,有時候連院門都不用踏出一步。

  她的計畫很豐滿,卻被突如其來的聖旨給打亂了,蔡管事讓日暖進來傳話,說前頭來了皇帝的聖旨,讓她趕快換衣服出去迎接。

  連著兩天,兩道聖旨,昨日的余波蕩漾還未過去,這回,連彼岸承襲龢國公連競龢的一等國公爵位,世襲罔替,連妻樂氏為一品誥命夫人的聖旨又接著到來,誥命文書、朝服、鳳冠一樣不缺。

  王氏和華氏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接連的聖恩,放眼大東朝,哪個功勛權貴得過這樣的厚遇?

  就連樂不染自己也很錯愕。

  倒是連老太爺秉持一如往常的態度,沒有任何不尋常的表情,似乎感覺本來就該這樣。

  連家人客氣的送走了傳旨的太監公公。

  香案撤除後的廳堂有了冗長的沉寂。

  連老太爺喝了口董叔送上來的茶。“丫頭,這件事你怎麼看?”

  首先被點名的樂不染吸了一口氣,溫和平靜的說道:“丫頭起床還未見過阿岸,老太爺要不等他回來,自然能問個分明?”

  “他天不亮就出的門?”

  “是。”她總不能當著這麼多人面前承認說她一覺睡到自然醒,連夫君出門都不知道,真讓人左右為難。

  “爹,岸哥兒不是已經上奏推掉襲爵,怎麼隔了這麼些年又答應承公爵爵位?”還未來得及上衙的連競晏有些揣揣不安。

  在他們的認知裡,只要連彼岸一日不襲爵,這龢國公的爵位就有可能落在二房或是他兒子頭上,一道聖旨把他心底不能說的隱隱希冀打碎了。

  連競誠倒是平常心,對於大哥的爵位他壓根沒想過,他以為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何況這些年來岸哥兒的表現突出,已經凌駕二房和三房的子嗣,坐上爵位,只能說當之無愧。

  比較耐人尋味的是,家裡一個公主府已經叫人意外,現在又多了龢國公府,還有,岸哥兒那孩子什麼時候不答應,卻挑在這時候答應襲爵?

  莫非是為了剛入門的小妻子?這般的愛重,不是空口白話。

  “本來就是屬於他的爵位,拿不拿,什麼時候拿,都是屬於岸哥兒的東西,有什麼好詫異的。”老太爺說了句很中肯的話。

  “這……”連競晏語塞。

  雖然不過幾句話,樂不染也聽出些許苗頭,看來連彼岸爹這龢國公的公爵位置,很令人眼紅。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這事就由我來說吧!”

  語畢,一身墨色袍子,領口袖子和袍子下擺皆繡著大紅木槿花紋的連彼岸走了進來。

  他經過樂不染時悄悄朝著她眨眼,“我和祖父、叔父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去等我。”

  樂不染微瞪了他一眼,表情很快恢復自若,向長輩們行禮告辭,離開了廳堂。

  樂不染回到歸去軒不到一盞茶時間,他就回來了。

  她拋下手裡一個字都沒進去的書。“一早就出門,可用過飯了?”

  “和陛下在養心殿一起用了。”連彼岸過來和樂不染擠一張榻,見她不是很情願,索性一把人抱起來,放在大腿上。

  論力氣,樂不染掙不過他,也就干脆靠著他的肩窩,搗蛋的拉著他烏黑如墨的發絲玩。

  連彼岸見她還有心淘氣,可見沒有氣得很過頭,便用手指輕輕掐了把她像水一樣軟嫩的臉頰。

  “你又捏我?”也不知道這男人從哪時候養成的習慣,動不動就喜歡捏她,“咬你喔!”

  連彼岸眼色突然就深了,他湊向樂不染的耳畔。“我喜歡你咬我那裡的感覺……要不我們再來試一回?”輕嚨慢舔,銷魂至極……

  咬那裡?哪裡?

  他那曖昧的語氣讓樂不染慢半拍的想到他身下的某處,身子像自有意識般的不自在了起來,這匹永遠吃不飽的大色狼,明明很正經的話題,到了他那裡就能想到那處去!

  她臉像著了火似的燒起來。“你正經些!”

  “嗯,正經完了就可以嗎?”不屈不撓,不放棄的開始扮柔弱。

  樂不染揉起太陽穴。

  連彼岸很自覺得替她揉捏起額際。“十五天後我們搬回龢國公府吧?”

  蝦米?

  “我沒告訴過你,先帝賜給我爹一座國公府,只是荒著多年,陛下答應我會派人去修繕,大概半個月就能搬過去。”

  “你一早去面見陛下,為的就是這個?”這人的心裡到底都藏著什麼呀?

  “那個宅子我一直很排斥。”

  樂不染知道他在說什麼,爹娘都不在了,叫他情何以堪,就算沒有看到一草一木,也會想起家人的情形,未免觸景傷情,索性眼不見為淨。

  如今,為了給她一個住著舒心清靜,沒有勾心鬥角的地方,他義無反顧的去擔下更多的責任和給她一個無憂的家。

  樂不染舉手,溫柔至極的撫摸連彼岸的嘴角、下巴。

  “我已經和祖父說好,大房搬去國公府住,老宅就留給二叔和三叔,畢竟,他們還要擔起奉養祖父的責任,自然,我也會孝敬他老人家的。”縱使連老太爺只靠他一個人積攢下來的名聲財富,十輩子也花不完,但是,二叔、三叔也是他的兒子,就算他的心偏向大兒子多些,也希望能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

  他身為長孫,理應替父親擔起奉養祖父的責任,更何況他幼年時,若是沒有祖父的照顧扶持,一力承擔,恐怕早不在這人世間,更遑論遇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比翼雙飛。

  樂不染啄了下他性格的下巴。“你聽過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走吧?我是你的人了,阿岸走到哪,小媳婦我只能跟上羅!”

  連彼岸一喜,撲上前壓住樂不染的小身子,先是噙住她紅艷艷的軟唇,把她從頭到尾啃了個干干淨淨,拆卸入腹,帶著她一起沉淪……

  得一知心人,百年不相負。

  番外:蘭亭集序傳奇

  有關蘭亭集序真跡下落的傳說一直是有很多版本,版版都是傳奇。

  根據史書記載,唐太宗李世民不只創造了史書上數一數二的盛世,後人稱為貞之治,他也是個書法迷和優秀的書法家,只不過他在政治上卓越的成就掩蓋了他書法上的成就。

  他對蘭亭集序的瘋魔著迷不只給王羲之安上了“書聖”的頭銜,還否定了所有的書法家,將《蘭亭集序》捧為千古一帖。

  李世民醉心搜羅王羲之的墨寶,但是身為帝王的他卻苦於找不到神品《蘭亭集序》的真跡。

  這時候的王羲之早就作古,他耗費許多心力,查到了王羲之的七世孫那裡,但此時,王羲之的七世孫也已經去世多時。

  對於一個天下江山都是屬於李家人的帝王來說,只有他想要的,沒有要不到的,李世民召見了王家七世孫的弟子辯才。

  辯才堅決否認,說他臨摹的只是師傅的摹本,不是真跡。

  李世民沒有強行索討,他打算智取。

  李世民派出能臣,喬裝成一名落魄書生,從洛陽隨著商船去了浙江的永欣寺,永欣寺便是辯才的掛單之所。

  他設計讓辯才注意到他,兩人也搭上了話,兩人吟詩下棋,十分的談得來,一段時日後,辯才將能臣引為知己,兩人聊起了書法,辯才一時興奮,便吐露了《蘭亭集序》真跡的秘密。

  能臣竊取了真跡後,自己又留了個心眼,命巧匠用最短的時間打造出石刻摹本來與真跡一同帶回洛陽,作為傳家之寶。

  能臣將真跡獻給了李世民,皇帝龍心大悅,重賞了能臣。

  不說一代明君為了《蘭亭集序》真跡做出這樣的事情,那位能臣真的代代將石刻摹本傳了下去,但是,世事難料,刻本最後卻流落地攤上,被後人給收藏了去。

  入秋,龢國公府上上下下都換上了秋衣,楓葉變黃轉紅,秋意盎然,湖中的魚撲騰的以魚尾掀起水花,然後悠然的鑽進更深處的水中。

  掛著錦緞帳幔的亭子裡,說故事的少婦身邊圍坐著三個一模一樣的垂髫小兒,看著年紀小些的抓著他娘親的袖子不放,“娘,您說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二弟,你真笨,故事就是故事,要是追究真假就不是故事了。”一派老成的是三兄弟中的老大。

  少婦看著拌嘴的兩兄弟,笑得很是溫柔,“真真假假,也許是史實,也許是傳說,我們不得而知,總之……日暖姑姑今天做了糖酪澆櫻桃,你們誰要吃?”

  “我我我……”三個小不點異口同聲。

  “好,那咱們去書房把爹爹喊出來,一起去吃糖酪澆櫻桃。”

  “耶!”最機靈的老么轉身就跑。

  剩下的兩個也追了上去。

  一群侍女婆子都跟了過去。

  樂不染慢慢的從鋪了芙蓉花軟墊的石椅上起身,侍候的春瀾和素問連忙扶著她,樂不染微微的挺起腰,可以看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真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娃,男孩子雖然也好,卻太鬧心了。

  她才往前邁了兩步,身材偉岸高大的男人帶笑從月洞門快步向她走來,一旁是被三個包子纏上的樂淺曇。

  他應付的左支右絀,一個兩個都吊在他的胳臂上,一個卻委屈的含了泡淚跟在屁股後面。

  這些年,樂淺曇過關斬將,春天已經通過會試,眼下等著他的是殿試。

  樂不染已經看見茁壯的小樹,在不遠的將來,會更加茁壯而堅強變成參天綠蔭大樹。

  連彼岸二話不說,把被落下的那個包子扛上了肩頭。

  本來委屈得不得了的小包子破涕而笑,繼而露出得意的笑臉,朝著兄弟做鬼臉。

  樂不染看著向她走來的家人,揚起欣喜的笑容迎了上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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