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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帶路

  王衛之手中的長劍上還沾著祭淵的暗色血漬。

  他一步一步,逼向林啾。

  林啾慢慢後退,脊背撞上了山洞的石壁,幾縷籐蔓從面前垂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王衛之薄唇緊抿,略有些瘦削的高大身影沉沉罩下,陰影如山,將林啾纖瘦的身影整個罩了進去,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

  四目相對,忽然之間,彼此心意瞭然於胸。

  柳清音靜靜等候。

  洞壁兩旁垂了許多墨綠的籐蔓,林啾的身影隱在籐蔓後,不甚分明。

  柳清音覺得自己的心腸已是非常慈悲了,情勢發展至此,她也沒有動殺心,只是讓王衛之出手將林秋淘汰出局。林秋應該心懷感恩才對,畢竟大師兄一心想要她死,而自己只是想把她趕走罷了。

  她並不怎麼擔心秦雲奚恐懼的那件事情。在她看來,「魏涼」仍舊是令她心折的那個人,無論中間有多少內情,她也深深愛著他,並且相信他絕對不會對自己痛下殺手。到時候只要將一切說清楚就是了,她相信自己不會出事,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勸說魏涼放過秦雲奚。

  一切都會好好的,像從前一樣。她、師尊、大師兄依舊好好的團聚在一起。

  至於林秋……只要像驅趕蚊蠅一般趕走便是了!她從來也沒有想過殺死林秋,為愛殺人太邪惡、太可怕,自己絕不是那般惡毒的女人!

  「奪了漩渦就可,無需傷人。」柳清音朗聲對王衛之說。

  然而似乎已經太遲了。

  王衛之的行事作風著實是乾淨利落,就在柳清音看漏一眼之時,他已從籐蔓叢中將染血的長劍抽了出來。

  鮮血順著劍身匯聚向劍尖,「滴——答」,墜向地面。

  林啾踉踉蹌蹌撲了出來,胸前綻開一朵絢爛的血花,唇角洇出一抹艷麗血痕。

  王衛之隨手一掌將她劈飛出去,落到柳清音身後。

  林啾已站立不穩了,她的身體軟在沙漩渦上,堪堪維持不墜落下去。

  柳清音驚愕地望著王衛之:「你……你與她何怨何仇,為何竟痛下殺手?!」

  王衛之唇角浮起一抹殘忍笑意,聲音又硬又冷:「母上生死不知,誰攔我路,休怪我無情。」

  「可是,林秋她很無辜……」柳清音喃喃道。

  王衛之笑了:「方纔秦雲奚殺她時,你不是說她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怎麼,當著活人的面不方便說壞話了麼。安心,她立刻就會變成一具屍首。」

  柳清音重重一噎,嘴唇動了幾下,卻無法為自己辯解,羞惱之下,俏臉飛起一整片紅霞。

  王衛之信手拎著染血長劍,慢慢向她靠近。

  他的身上和衣袖上也沾了許多鮮血,整個人殺氣凜凜,叫柳清音渾身都感到不舒服。

  「不要這麼狠心,還是放過她吧。」柳清音道,「奪了漩渦就是了,別把事情做絕。」

  王衛之冷然一笑:「不想她死,那你為何不出手阻止我?柳大劍仙,你若出手保她,我又拿她有什麼辦法?你既光說不練,又哪來的臉說我狠?」

  柳清音憋悶得險些吐血:「我……我這是為你考慮,你不是著急去救你母親麼?」

  王衛之繼續火上澆油:「我是真小人,那你柳大劍仙便是偽君子。倒也勉強算是天生一對?別了吧,我還不如娶個真小人,壞也壞得坦坦蕩蕩。總好過外表光鮮,內裡卻儘是霉斑的陰壞。」

  「你!你……」柳清音氣得胸膛微鼓,「我一心為你著想,你竟這般說話!王衛之,你還是不是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你莫非想試一試?」王衛之浪笑著,漸漸逼近。

  柳清音的俏臉紅一塊白一塊,心中氣惱無比——世間,怎麼會有王衛之這種人,著實是……太讓人討厭了。

  就在她滿面尷尬,雙手有些無處擺放之時,悠然而行的王衛之,倏然化成了一道流光!

  「動手!」他的聲音冷硬得像好像萬年寒冰。

  吐字之時,手中熱劍已晃出漫天劍影,勢如風雷,直襲柳清音。

  柳清音瞳仁微縮,下意識撩起手中的劍,架住了王衛之至為凌厲的一擊。

  「你……」

  強烈的危機感自身後襲來,她急急轉頭,見林啾端端正正站在沙漩渦上,雙手在身前交疊,嫣紅的唇微微一動——

  「驚,蓮,破!」

  柳清音倒抽一口涼氣,瞳仁中映著絕美暗金蓮,俏臉霎時慘白:「你們,聯手騙我!」

  她不得不騰出一隻手,自乾坤袋中召出一件法寶,鋪展在身後,攔住了驚蓮破的爆發之勢。

  「千鮫夢綃。」王衛之唇角浮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

  只見那一方鮫綃如珠如淚,似夢似幻,驀地鋪開時,整個山洞中處處灑滿了晶潤柔和的五色光芒,朦朧美妙。暗金色蓮朵被千鮫夢綃裹入其中,爆開時,如同萬千金屬細片灑在那一蓬柔光之中,不斷發出「叮叮」的清脆撞擊聲。

  王衛之利落旋身,只見漫天劍影合為一擊,與柳清音雙劍相抵之處,白熾光芒漸次亮起。

  「萬妙歸一!」

  只聽「嚶」一聲刺耳銳鳴,柳清音被生生逼退了三步,左腳懸空,堪堪沒有墜下沙漩渦。

  「再來!」王衛之揚起左手,狠狠捏了個劍訣。

  林啾繞過鮫綃,鎮定地注視著整個局勢。

  此刻王衛之與柳清音之間,已再無轉圜的餘地,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莫過於坐山觀虎鬥,讓他們鬥個兩敗俱傷!

  只不過,目光落在王衛之掐訣的左手上時,林啾的心不禁微微一軟。

  那隻手因為失血而蒼白,雖然他已強力壓制,但指尖仍在微微地顫抖。袖口的紅色錦緞已被鮮血浸透,血液順著袖口往臂彎滲去,染紅了純白的華服。

  方纔隱於籐蔓之後,王衛之用身體擋住了柳清音的視線,佯裝舉劍刺殺林啾,其實是乾脆利落地割了自己的腕脈,把他的鮮血噴灑在林啾胸口,讓柳清音誤以為林啾已受了致命重傷。

  他放任血泉順著腕部流到指尖,然後抬起染血的食指,輕輕將一抹血痕畫在了她的唇角。

  他的手指是熱的,血更是燙的。

  少年的目光亦是專注的。

  『且信他一回。』林啾目光一定。

  驚蓮破暫時無法使用,她一邊將識海中的靈氣灌入蓮瓣,一邊將經脈之中運轉的靈氣盡數匯聚到琉璃赤劍之上,一條暗金色的靈氣鎖鏈自劍尖盪開,直直捲向柳清音的足踝!

  柳清音為了抵擋驚蓮破而祭出千鮫夢綃,分神時,險些被王衛之一擊得手。高手相爭,爭的便是毫釐。柳清音失了先機,法寶又用來抵擋林啾的攻擊,面對王衛之的凌厲攻勢時,頓時處處掣肘,只能勉力抵擋,一時之間無力逆轉乾坤。

  林啾的突襲,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雖然林啾的力量不足以絆倒她,但卻讓她腳步微微錯亂,左支右絀之下,幾乎被王衛之逼入了絕境。

  「王衛之!不要!」柳清音再一次抵住了王衛之的劍,柔順的黑髮散了一綹,落在雪白的面龐上。

  紅唇微啟,俏目含情。

  這般美麗顏色,令王衛之那顆年輕蓬勃的心臟不禁輕輕跳了一跳。

  「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柳清音美麗的杏眼中汩汩流出熱淚。

  不得不承認,女人對男人,天然便有著某種巨大的殺傷力,尤其是她們偶爾在他們面前露出梨花帶雨的柔弱姿容時,便是那鋼鐵般的心,也最易淪陷成繞指柔。

  王衛之薄唇微抿:「對不住了。你自己走吧,我不傷你。」

  就在他的心神略微恍惚之時,前一刻還嬌嬌弱弱,求他放她一馬的柳清音,立刻眸光一冷,拋掉那層淚水裹出的假象,長劍一翻,靈氣湧動,挾萬鈞之勢直直刺向王衛之!

  王衛之猝不及防,只偏了偏身體,避過要害。

  「噗呲!」

  柳清音的劍從王衛之鎖骨下穿過。

  王衛之眸中霎時湧起赤浪。他咧唇一笑,不退反進,欺身而上!

  長劍一貫到底!

  柳清音沒料到他竟這般果決悍勇,心神一凜,想要抽劍,卻已然來不及了。

  不得已,她只能棄劍後退。

  王衛之壓根沒理會插在身上的劍,重重掐訣,週身散發出凜然劍勢。他的劍和劍意本就是熾火屬性,此刻心中驚怒之下,劍身幾乎燃起了明焰。

  柳清音知道王衛之已是強弩之末,但她劍已脫手,只能凝聚靈氣在身前,使出自己不是很擅長的招式。

  只見一條瑩白的靈氣緞帶出現在柳清音手中,她旋身輕舞,週身隱隱環著月相。

  「王衛之!你想清楚了!硬拚一記的話,即便能害我出局,你也必定落個重傷的下場!你當真要如此?」

  王衛之唇角浮起一抹凶狠的笑意:「你不仁在先,休要怨我!」

  眼見,二人的招式就要狠狠相撞。

  林啾輕輕歎息一聲,身形斜掠,一式絕美蓮綻,在身前凝聚成形。

  「驚蓮破!」

  柳清音失了劍,根本無力抵擋林啾和王衛之的合力一擊。

  爆裂氣浪微微一滯,然後在山洞中轟然爆開!

  柳清音口吐鮮血,掙扎著想要奪回自己的劍,被王衛之飛起一腳,正正踹中心口,慘叫著摔了出去。

  洞中的籐蔓被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環著戰鬥中心上下迴旋,許久,才逐漸墜落滿地。

  王衛之的模樣狼狽至極,他已站立不穩,單膝跪點在沙漩渦上,口中湧出一串串鮮血。

  「幫……我。」

  他指了指插在鎖骨下的長劍。

  林啾不禁一陣牙酸。

  她湊到近前,握住劍柄:「我第一次做這種事,可能會有點疼,你忍著點。」

  王衛之:「……」忽然詭異地被撩到了。

  林啾不再廢話,試著將劍往外拔。

  如今她已經是金丹修士,五感較常人敏銳數倍。劍鋒刮過皮肉骨骼的感覺清晰地傳到了她的手掌中,箇中滋味當真是一言難盡。

  王衛之垂著眼皮,掩住眸中閃爍的暗芒。

  終於,長劍離開了他的軀體。

  王衛之雙指併攏,疾點了幾處穴位,止住傷口流血。

  「欠你個人情。」他呲牙一笑。

  林啾不解:「唔?」不就拔個劍嗎?

  她不自覺地微微偏了頭,黑湛湛的眼睛眨巴了兩下。

  王衛之目光凝滯,只覺這幕嬌憨的神態頃刻間烙進心底,燙得他輕輕戰慄了一下。

  「你真是……」王衛之輕輕一歎,「若你方才將靈氣灌入劍中,也許可以置我於死地呢。」

  「啊。」林啾後知後覺地擺出一臉遺憾。

  他搖搖頭:「呵,傻人有傻福,算你運氣好!」

  說罷,逕自站了起來,跳到柳清音的沙漩渦上,將自己那只漩渦推到了林啾腳下。

  「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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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原來如此

  林啾帶著重傷的王衛之,順利穿過了最後一關中的所有機關陷阱,來到了草屋外的狂風地帶。

  荒川的草屋隱在亂風之中,隱約能見到一個佝僂的人影立在草屋門內,含笑凝望著他們。

  「王衛之,我知道你信不過我。」林啾偏頭說道,「我的建議是,你我各憑本事,一人走東,一人走西,各不相擾,如何?」

  這裡風大,她的聲音有些破碎。

  王衛之垂目看了看開始急速流逝的沙粒,道:「不必,我信得過你。一起走就是了。」

  林啾輕輕一哂。

  都是千年狐狸,玩什麼聊齋?

  時間緊迫,她也不多話,當即催動腳下的漩渦,全速趕往荒川的藏身之處。

  王衛之緊緊跟隨著她。

  林啾能感覺到,身後的男人好像一張滿弦的弓,隨時會對她出手。

  她也暗戳戳準備好了。

  這一次她不再留手,將識海中最後三百年靈氣全部灌入蓮枝,只待王衛之動手,便送他個強化版的大驚蓮破!

  二人一前一後,飛速掠向草屋。

  沙漩渦在急速縮小,即便沒有遇到任何意外,大約也就是堪堪夠用!

  林啾脊背上開始躥起絲絲縷縷電流,氣機在凝聚,她不必回頭也知道,王衛之那雙漂亮細長的眼睛,定是緊緊瞇成了一條縫,目光如刀,落在她的後心,隨時準備給她重重一擊。

  看在之前那點交情的份上,他大約不會用劍刃,而是用劍柄。

  林啾緊緊抿著唇,一邊操縱沙漩渦穿越層層亂風,一邊小心提防著王衛之。

  忽然,前方兩股罡風不知為何聚在了一處!

  林啾剛抽了一口涼氣,便被重重掀了起來,就像是巨浪中的一葉扁舟一般,瞬息之間已大頭朝下連翻了七八個跟頭,險險沒有從沙漩渦上掉下去。

  她驚起滿身冷汗,還沒喘勻一口氣,便聽身後亂風之中,一道清朗帶笑的聲音急急傳來。

  「林秋,當心了!」

  林啾不假思索,頭也不回,反手便擲出了驚蓮破!

  「嗚——轟——」

  她催動沙漩渦,掠向草屋。

  身後,王衛之的劍影與片片暗金蓮瓣相擊,威勢一一抵消。

  穿過那絢麗華美的蓮擊時,他那身紅白相間的華服上已多了十數個口子,就連臉頰上也被切割了一道細細的血痕,絲絲鮮血沁出,落到唇畔,被他用舌舐去。

  他放聲一笑,催動沙漩渦,追上了林啾。

  就在林啾的雙腳即將踏上草屋外的小石階之時,那兩股罡風不知何故,重新捲了回來。

  林啾也是倒霉,書中隻字未提過的怪風,偏偏就是與她作對,眼見勝利在望,不想忽然又被捲了出去。

  這一回風勢更狠,生生要將她從漩渦之上撕開。

  此時,王衛之已越到她前方,落到了台階上。

  林啾就像是江中溺水的人一般,越是掙扎,離岸便越遠。

  王衛之定定望著她。

  林啾心中輕輕歎息,雖然失望至極,但卻不願在這種時候失了風度。

  她衝著王衛之笑了笑,揚聲道:「恭喜你啦!」

  王衛之也笑了。

  就在林啾以為他要轉身踏入草屋時,他忽然回身,掠入風中!

  「你——」

  下一刻,他那只沾著乾涸血跡的手,忽然緊緊攥住了她!

  他的頭髮散了,在亂風中飛舞。

  那條赤色髮帶延展至十來丈,一頭捲住草屋下的石階,另一頭繫在他的足踝上。

  原來他的髮帶也是件法寶。

  「抓緊了!」王衛之薄唇緊抿,「收!」

  就在林啾腳下沙漩渦徹底耗盡的那一瞬間,她只覺眼前一花,竟是直直穿越了幾十米亂風,雙腳穩穩地踏在了草屋外的石階上!

  手還被王衛之攥著。

  「你……」她心中有些震撼,情緒一時複雜難言,「多謝了。沒想到你竟然願意回來幫我。」

  「嗤,你不是說可以兩個人通關麼。」王衛之鬆開她,揚起雙手,將一頭墨發高高束起,然後偏了偏頭,「走吧。」

  林啾吸了口氣,衝他笑了笑,然後一起走進屋中。

  見到荒川的那一刻,林啾心中雖然早有準備,臉上卻還是露出了一絲異狀。

  而王衛之,則是眼角嘴角一通亂抽。

  荒川此人,生了一副女相。不是面若好女的那種女相,而是像個略顯尖酸的老嫗。

  偏生一看就知道是個男的。

  王衛之:「……見過荒川前輩。咳。」

  荒川撇了撇嘴,一副見怪不見的樣子。他把雙手抱在身前,衝著屋中的石桌點了點下巴:「下棋下棋,一決勝負!」

  林啾也感到一絲意外。

  方纔傳音給她的時候,還裝得人模人樣的,一副世外高人的派頭,不想一個照面,便暴露了老頑童本色。

  「下棋?」王衛之探詢地望了望林啾。

  林啾衝他點點頭。

  書中,柳清音正是在荒川面前,以一步之差贏了王衛之,得到荒川的傳承。

  王衛之棋輸一著,指的便是真棋。

  「沒事,」林啾毫不在意地說道,「我不會下棋,隨便就好。我知道你棋藝過人,鮮有敵手,我也不掙扎了。」

  書中把王衛之大大吹捧了一番,說得天上地下無人能敵一般,結果最後還是以一步之差輸給了柳清音,這便是從側面烘托女主的牛逼。

  林啾不懂圍棋,就連五子棋也只是剛剛入門的水準。對上王衛之這種高手,根本沒有半點勝算。

  不過她完全無所謂,因為她本來就沒想要荒川的傳承。她只是衝著虛實鏡來的。

  「呵呵,」王衛之狡黠地挑了挑唇角,「少來,我知道你狡詐得很,想騙我輕敵。」

  到了這裡,他也放鬆了不少,整個人透出一點懶散氣質。

  二人坐定,開始對弈。沒走幾步,王衛之的唇角便不自覺地抽搐起來。

  「你這……當真是一竅不通啊?」他有些好笑地望著林啾排出的那條直線。

  林啾聳肩:「這要是五子棋的話,你已經輸了。」

  王衛之輕笑出聲,繼續拈子、落子。

  不多時,林啾的黑子便被堵死得差不多了。

  眼見棋簍中只剩下三兩粒棋子,王衛子望了望即將合圍的大龍,勝券在握,傲慢地吹了口氣,道:「小姑娘,棋藝不精哪。」

  林啾漫不經心道:「只是不擅長罷了,你信不信,若是五子棋,我定讓你輸得一粒子兒都不剩。」

  說罷,她擺出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懶懶地盯著棋局。

  王衛之笑了:「我立刻就叫你一粒子兒都不剩。」

  林啾淡淡瞥他一眼:「當真?」

  王衛之瞟了眼棋局,心中默算三五步,篤定地交插十指,置於棋案上:「剩下一粒子,便算我輸!」

  林啾眨眨眼,望了望笑吟吟立在一旁的荒川:「他說的話,可作數?」

  「自然作數!」荒川眉彎眼斜。

  「好!」林啾頓時來了精神,摩拳擦掌坐正了身體,從棋簍中拈出一粒子,避開撕殺慘烈的戰局,重重落在了棋盤的空白之處!

  王衛之呆滯地望著那粒煢煢孑立的黑子,嘴角直抽抽。

  「這粒子兒,你吃不下啦!」她拈起另一粒棋子,虛虛地對準了另一處無子的空白棋盤,「還有這粒,你也吃不下。我不止剩一粒子,我能剩兩粒!」

  王衛之:「……」不是,哪有這麼搞的?!這是鑽了自己話中的空子啊!這是作弊!這……

  「啊喲,」荒川遺憾地看了看王衛之手中最後三粒子兒,「你輸了。」

  王衛之:「……」劍呢!我的劍呢!我要殺了這只奸詐的女狐狸!!!

  林啾笑吟吟地望著他,正要說話時,忽然,心中傳來一道密語。

  「願賭服輸。現在,你可以對失敗者提出一個要求,我將用最後的願力,替你將這個要求化為咒印,烙於他的神魂之中,他無法反抗,直到九十九年之後,咒印自然消散,他才能重獲自由。」

  林啾呆呆地抬起眼睛,望向荒川。

  他滿面笑意,對她緩緩點頭。

  忽然之間,林啾毛骨悚然!

  她慢慢轉動眼珠,望向王衛之。他顯然也收到了密語,此刻面色一片死白,唇色盡數褪去,眼中滿是絕望,整個人幾乎癱在了棋桌上。

  這一幕,與書中一模一樣。

  王衛之輸棋給柳清音時,也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彼時,林啾只以為他太過心高氣傲,忽然敗給一個女子,一時難以接受而已。

  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般隱秘!

  對他提出任何一個要求……化為咒印,烙於他的神魂之中……無法反抗……

  林啾再次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以柳清音那性子,確實幹得出這種事來!

  必是她提出,要王衛之對她死心踏地,生死不離,這才造就了那麼一個無怨無悔為她赴湯蹈火的深情男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王衛之的臉色更加灰敗,嘴唇翕動,發不出聲音。

  林啾定定神,清了下嗓子。

  「做你願意做的事吧!」林啾道,「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我絕不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你的身上!」

  一瞬間,王衛之的神情精彩之極。

  「你……確定?」

  「確定。」林啾望向荒川,「我確定。」

  王衛之重重咬住唇,片刻之後,這個桀驁不羈的男人,忽然掩面痛哭出聲。

  「很好!」荒川大大地歎了口氣,「孩子啊,你果然沒有叫我失望!我終於,等到最適合的人選了!」

  他伸出一隻皺巴巴的手,輕輕摸了摸林啾的頭。

  林啾:「……」

  「你有資格成為虛實鏡的主人,不,你值得更好的,孩子,待你離開秘境時,我會贈你一個驚喜。」

  林啾:「……」好像賺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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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有你一半

  荒川笑著沖林啾點點頭,然後望向王衛之。

  視線忽地一凝。

  此刻,王衛之正捂著臉,高大瘦削的身體微微蜷起,哭得像個孩子。

  荒川眼皮輕輕跳了兩下,衝著他的後腦勺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猶豫片刻,終究沒有撫上去。

  「嗐……」他搖搖頭,歎道,「原來天下娃子哭起來都是這個模樣。」

  他將視線投向草屋外,怔怔望著飄來飄去的巨大雲團,目光中滿是懷念。

  林啾心下暗忖:從來不曾聽說遠古大能荒川在世間留下任何血脈,此事恐怕是他的心傷,不宜去揭。

  於是便默默站在一旁,不言不語。

  王衛之漸漸止住了嚎哭。他本就是個灑脫人,眼淚鼻涕一擦之後,呲起白牙,露出個爽快的笑容。

  「林秋,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罷,起身向荒川深深一揖:「前輩,晚輩棋差一著輸給了林秋,便不多留了……告辭!」

  「哎,哎,不急,不急。」荒川驀地轉過身,一雙略顯尖刻的眼睛裡盈滿了笑意,示意王衛之坐下。

  「嗯?前輩?」

  荒川慢悠悠沏了三杯茶,長袖一甩,將石桌上的棋盤和棋子掀到地上,骨瘦如柴的手掌在桌上抹了幾下,然後端端正正將茶水放在林啾和王衛之面前。

  「坐坐,坐坐,陪老頭子多坐坐。」

  「可……」王衛之眉眼間有些焦急,「不瞞前輩,家母……」

  荒川揚起雞爪般的手,隨性地揮了兩下:「老頭子都聽到啦,安心安心,那蛇小子的動作神態呀,一望便知在撒謊。這種小心眼在老頭子面前,哼哼,沒用,沒用!」

  林啾與王衛之對視一眼,心中驚訝又佩服,暗歎果然薑是老的辣。

  「不過嘛……」荒川抖了抖稀疏的眉毛,「這世事呀,福禍之間,誰又真正說得準呢?好事未必是好,壞事也未必是壞。罷了罷了,不與你們說這個。年輕人,不需要那麼滄桑。」

  「我當年以劍入道,憑著劍意與天地大道共鳴,借此踏過大乘,晉入登仙境。我的傳承,便是這一路領悟的劍意。」

  王衛之不禁微微張大了眼睛,薄唇輕輕地顫動,顯然是心動之極。

  但他已輸給林啾,雖然眼中的渴求幾乎要噴湧而出,卻是強自按捺,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可是女娃兒對劍之一道……實在是……嘖,嘖。」荒川滿臉牙疼,「這樣不入流的天賦,恐怕萬年也就能出你這麼一個!嘖,真是難得一見,珍稀,珍稀呀!」

  王衛之:「噗哧!」

  林啾:「……」是不是該意思意思,表示一下受寵若驚?

  她對荒川傳承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高深的劍道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過於深奧複雜了,打個比方,就像是突然往一個小學生腦海裡灌一大堆微積分似的,雖然知道它很厲害、非常厲害,但真心是用不上。就算日後真走上這一條路,林啾還是比較喜歡用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走過去。

  這樣才踏實。

  「前輩若是把劍道傳承給我,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林啾坦然一笑,「雖然我眼下也不敢確定將來會不會走上劍之一道,但與其將寶貴的傳承給我這個不確定的人,倒不如將它交給王衛之。他這個人,雖然不算好人,但心中有底線,行事又乾淨利落不拘一格。將來必成大器。」

  王衛之倒抽一口涼氣,定定望著林啾:「……你是不是傻!就算你現在領悟不了,但這份傳承對你日後的修行將大有助益,你瘋了把它讓給我!我不要!」

  林啾擺擺手:「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比如虛實鏡。

  「好!好!」荒川老淚縱橫,「兩個都不貪心,兩個都是好孩子!老頭子絕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吃半點虧!」

  他也不再耽擱,當即手中閒閒掐了個訣,很快便有一把晶瑩剔透的小劍自額心浮起。

  「去!」

  王衛之瞳仁緊縮,黑眸中倒映著那把疾速襲來的劍影。

  他緊咬牙關,不避不讓,眼睜睜看著劍影沒入自己的額心。

  腦海中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劍影翻飛,無數個荒川虛影交疊在眼前,揮出各式各樣的劍招,沒停沒歇。一邊舞,一邊「呼、哈」有聲。

  王衛之:「……前輩,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說。」荒川笑吟吟望著他。

  王衛之嘴角微抽,伸出一根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頭:「這些在我腦袋裡嚶嚶嗡嗡的小人,要多久才會消失?」

  「唔,」荒川笑彎了眉眼,「待你將老頭子的劍道徹底悟透,便不會再聒噪你了。」

  王衛之:「……」忽然有點不想活了。

  他慢慢擰過頭,望向林啾的目光中略有幾分猙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傳承是怎麼一回事?」

  林啾坐得端正極了:「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好人,呵呵,」王衛之瞇起眼睛,語氣又好笑又好氣,「我可真是信了你的邪。」

  半晌,他歎了口氣,道:「無論如何,這份人情,佑然永生不忘。」

  林啾先是一怔,然後便反應過來,這「佑然」正是王衛之的小字。

  很好,新成就達成。

  荒川望著王衛之,又一次入了神。

  「真像啊……」他喃喃道,「不知為何,總覺得你小子與我當初那個不爭氣的大崽兒很有幾分相像,倒是與我頗有緣份。若是我後人有你一半的風姿,老頭子也心滿意足了。」

  「不敢當。」王衛之鄭重施禮。

  「姓王?」

  「對,王衛之,字佑然。」

  「怕不是王傳恩那小鬼的後人吧?」

  王衛之神情鄭重:「正是祖上。」

  荒川撇了撇嘴,頗有幾分失望。看他的模樣,倒很像是希望王衛之是他後人一般。

  林啾聽他話中之意,倒不像是有什麼不幸過往,便忍不住問道:「不知前輩的後人……」

  荒川目露追思:「不知啊。當初命劫未能成功度過,仙體崩塌,只餘一縷殘魂,被故人保存在這虛實鏡中。我曾托他替我看顧後人,但這位故人生性灑脫不羈之極,說是亦正亦邪也可,說是聖人不仁也可,我亦不確定他會不會做這等無聊的庇佑之事。」

  「故人?」林啾與王衛之齊齊有些驚訝。

  「算是亦師亦友吧。」

  林啾與王衛更是驚詫。荒川是何等人物?可謂震古爍今的登仙大能,世間根本沒有任何一個名字,能與之並列。從來只聽說他教導過不少人,卻不曾認真收徒,更不曾聽說結交過任何朋友。

  這萬年老鬼一眼便看出了二人的心思,撫鬚一笑,道:「你們想錯啦!是老頭子我想要拜他為師,卻被人家無情拒絕了。」

  林啾與王衛之睜大了眼睛。

  荒川心中好笑,忍不住把憋了萬餘年的話傾吐出來:「他呀,當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能與他隨意交談一二,都會大有裨益,無論是劍之一道,還是人道、天道。只可惜,他是大自在之人,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蹤,不受任何羈絆。唯機緣巧合,才能與他相交一二。若沒有他的三次點撥,老頭子我,也就止步大乘啦!」

  王衛之不禁喃喃:「這……該是何等人物!這等人物,緣何竟沒有史冊留名?」

  荒川搖搖頭:「不羈、無定。做牧童時,他便是牧童;做書生時,他便是書生;若他哪日想做聖人……便也做得!」

  王衛之心頭忽然湧上了少年氣性,頗有些不服氣道:「您就可勁兒替他吹噓吧。」

  「年輕。」荒川伸出一根雞爪般的手指,戳了戳王衛之的額頭,「行了,看你小子著實是十分順眼,你且附耳過來,老頭子要將這輩子最為珍貴的秘訣傳授於你!」

  王衛之響亮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還、還有?」

  「自然!」荒川老神在在,「你們該不會以為,老頭子在世間走了那麼一輩子,身上最值錢的就是劍道吧?嗤,怎麼可能!」

  王衛之重重咬住下唇,偏頭悄悄對林啾道:「無論我得了什麼,都會分你一半!」

  林啾:「可以可以。我沒問題。」

  王衛之深深吸了幾口氣,慢慢湊到了荒川面前。

  荒川笑得見牙不見眼,雙手合攏,置於王衛之耳朵上,嘀嘀咕咕說了好大一通。

  只見王衛之的臉龐慢慢抽搐起來,額角青筋直蹦。

  「怎麼樣?厲害吧!」荒川笑呵呵地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仰著頭,滿臉得色。

  「厲……厲害。」王衛之悻悻坐回原處,望了林啾一眼,欲言又止。

  「若不是看你極合眼緣,老夫才不會把這獨門絕技傳授於你!小子,活學活用啊!」

  王衛之眼角狂跳:「是……是。」

  「咳,咳!」荒川清了清嗓,正色對林啾道,「該你了,女娃兒。方才在第三關內,老夫已親眼見證了奇跡——你,竟有辦法消滅魔翳!所以,老夫決定,將衣缽傳給你!」

  林啾:「啊……」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老頭慢慢站起來,走向牆壁的大書櫥,道:「為了解決人與魔之間不可調和的紛爭,我奔走千年,也搜尋到不少線索。總之,這是一個極其可怕而龐大的陰謀,幕後黑手的實力,就連我也無法想像。不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擔負起這個重任!還世間一個清明太平!」

  林啾:「……」不是,副本通關不是該領獎勵嗎?這麼一個壓得死人的責任兜頭罩下來,又算怎麼一回事?!

  「等等,前輩,我怕會辜負您的期望。」林啾果斷把醜話說在前頭。

  「別擔心,老夫會盡可能地幫你。」荒川狡黠地笑了笑,「準備準備,該離開這裡了,喏,虛實鏡就在你面前,你且收著。」

  林啾一怔,垂頭去看石桌。

  只見荒川早些時候用手掌抹過的地方,慢慢浮起一面似真似幻的六稜小鏡。

  虛實鏡!

  「滴血認主吧。」荒川笑吟吟看著她。

  林啾定定神,按捺下心跳,刺破食指,將一粒小小的鮮血擠在了鏡框上。

  流光一閃,至寶沒入她的腕間,只在手腕上留下一枚小小的印記。

  虛實鏡,終於到了她的手中!

  林啾那顆久懸的心臟終於「噗通」一聲落到了實處,停頓片刻之後,它瘋狂地跳動了起來。

  從此,她再不是那個無力自保的廢柴了!

  「年輕真好啊!」荒川長長歎了口氣,「真懷念年輕的時候,飲酒賞花,伴月舞劍……這樣的日子,真是懷念!等到女娃兒徹底接去我的衣缽,我便要去過那逍遙日子……可惜呀可惜,當初為我鑄劍的人,恐怕早已經不在了。幸得有他,幸得有夫人,老夫才可……」

  後面的話林啾已經聽不到了。

  眼前光影變幻,晃得她頭暈眼花,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冥冥之中,她感覺到這個無比龐大的幻境漸漸收縮,抽成一縷縷的細線,匯入虛實鏡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頭頂傳來鳥兒清脆的「啾啾」聲。

  林啾睜開眼睛,見面前站著與自己同樣茫然的王衛之。

  「出來了?」他怔怔地望著她,「不對啊,荒川不是說要給你最好的饋贈,還要送你驚喜?!怎麼你兩手空空就出來了!」

  林啾眨了眨眼:「他不是已經把最珍貴的秘訣傳給你了嗎?恐怕他聽到你說要分我一半,所以就讓我們自己分一分算了?」

  王衛之臉上肌肉亂抽:「不可能!絕不可能!」

  林啾望了他一會,納悶道:「說啊,你怎麼不說。不是說好要分我一半?」

  王衛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雙唇緊抿,別開了頭。

  「你別不講信用啊!」林啾倒不是圖那秘訣,只不過她自問對王衛之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他若還這般小氣,那當真是枉為男兒身!

  王衛之別彆扭扭地轉了回來,臉上似笑非笑:「你……當真想要?」

  「對,既然說好了要把秘訣分我一半,是我的,我為何不要?」

  「行吧!」王衛之一副豁出去的模樣,「你附耳過來。」

  「這裡又沒旁人。你且說。」

  王衛之壞壞地勾起唇角:「那我便說了。荒川傳我的秘訣,就是——房中之術。你且聽好了,鴛頸……」

  「咳咳咳咳咳!」林啾差點沒被嗆死。

  王衛之破罐子破摔,咬牙切齒道:「你的一半,給我拿好了!燕渡……」

  林啾:「……」

  忽然,心頭隱隱一動。

  林啾召出琉璃赤劍,握於掌中。

  「不是,你幹什麼!」王衛之擺了個防禦架勢,「分明是你讓我說的,說出來你又怨我對你非禮不成?!」

  「噓。」林啾握著劍走向一旁。

  凝神聆聽,便聽到劍中傳來一個細微又興奮的喊聲:「女娃兒!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林啾「嘶」地抽了口氣:「荒川前輩?」

  原來這就是他說要送她的驚喜啊!

  「不錯正是老夫!」荒川的聲音虛弱至極,但卻難掩喜色,「一萬多年啦!老夫終於,重見天日啦!哈哈哈哈!多虧了你啊女娃兒!世間的機緣,當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林啾小聲問道。

  「你的劍名喚紅美人,乃是當年烏逆水為我所鑄。我將三滴精血交託給他,鑄於劍中,本欲送給夫人。孰料後來世事變幻,夫人不幸離世,我怕睹物思人,便不曾去取這把秀劍。你初入秘境之時,我已感應到你劍中存有我的精血,我知道烏逆水那個尿性,若非他瞧得上眼的有緣人,定不會贈之以劍!我又多加觀察,見你這個女娃心思正,性子直率善良,這才早早現身,贈你虛實鏡,助你渡過難關。」

  林啾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了撫晶瑩剔透的劍身,心中百感交集:「這可真是……多謝兩位前輩了。都是緣份。」

  荒川道:「不錯!老夫也沒有料到,千萬年過去,這世間竟還能存著本命精血,借這三滴血,老夫便可寄身於劍中,長存不滅!娃兒,老夫日後定會全力助你!不過,眼下元魂著實是疲倦,需要沉睡些時日,你若是能尋到劍髓,還請替老夫尋些來,大約能讓我早些恢復。」

  劍髓……

  林啾默默記下,點了點頭,鄭重應道:「我定會幫助前輩。」

  「林秋!」王衛之見她回了神,便揚聲道,「我族中大約出事了,我先去與旁人會合,你一個人能不能行?」

  林啾晃了晃手腕上的虛實鏡印記。

  王衛之笑道:「那我去了。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尋我!」

  二人互道珍重之後,王衛之御劍消失在密林中。

  林啾長長吸了口氣,抬起頭,透過密密的枝杈,望向天空。

  現在先去哪裡呢?她微瞇著雙眼,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

  「喲!這不是方纔那個女人麼!」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略有幾分尖利的女聲。

  林啾的胳膊凝在了半空,她懶洋洋地收了手,轉身望去。

  只見那個在秘境中處處與她作對的女修王燕之從密林中踏了出來,叫楊昭的男修一臉懨懨,無精打采地跟在她的身後。

  「呵……」王燕之滿面惡毒,獰笑著說道,「一個金丹期,也敢這般猖狂!撞在我手上算你倒霉,你就給我去死吧!」

  「燕之!」楊昭拽住她的胳膊,「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王燕之面容扭曲,「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個女人長得和你當初那個小青梅足足像了五六分!今日我也不瞞你,你那個青梅就是我弄死的!今日,我就要當著你的面,再一次弄死生了這副狐媚子臉的搔貨!楊昭,你若敢阻我,明日便不必跟我回王家了!」

  楊昭彷彿頭頂被劈了個雷一般,整個人僵立原地,開始不住地顫抖。

  王燕之「鏗鏘」一聲拔出了劍,劍指一併,直襲林啾!

  林啾靜靜地望著她。

  識海加上經脈,剩餘的靈氣堪堪足以支撐一次驚蓮破。

  雖然可以用虛實鏡遁走,但此人顯然心思歹毒,此刻還要痛下殺手,林啾已經不打算再忍了。

  試想,若自己沒有虛實鏡的話,今日恐怕難逃一劫。

  何必縱他人之惡!

  「驚、蓮、破!」

  絕美暗金蓮,在密林之中轟然綻放!

  王燕之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手中長劍瞬息之間被絞為千萬片!碎劍倒捲,反衝向她不設防的身軀,而那華美蓮瓣,已開始飛舞旋轉。

  驚蓮破,足以滅殺元嬰!

  而王燕之,只是堪堪元嬰初罷了!

  眼見此女就要死於蓮綻之下。

  林啾備好了虛實鏡,只待楊昭動手,便即刻遁走。

  便在此時,一隻蒼老乾枯的手,忽然從斜地裡穿插過來,直直摁在了蓮瓣之上。

  飛速旋轉的暗金蓮,在他掌下寸寸破碎。

  長袖一揚,一堵風牆離地而起,將沼中的樹木枯枝盡數裹起,風桶直直衝上天際。

  一個身穿白袍的身影立在了王燕之身旁,衝著林啾點了點頭,淡聲道:「不知這位小友,是不是已得了荒川秘境中的虛實鏡?老朽不得不防。」

  林啾倒抽一口涼氣,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液一寸一寸冷下去。

  虛實鏡雖能助她遁入虛空,叫人捕捉不到任何氣息,但並不能助她穿牆越壁!

  譬如這人的風牆,就足以將她困死原地。

  王氏族人一個接一個出現在風牆之中。林啾與王衛之,再一次見面了。

  他眼神微閃,頎長的身影隱在人群之中。

  「此女是魏涼之妻。」說話的是個宮裝女子,聲線微微上挑帶笑,「卿本佳人,奈何入魔?」

  「劍君既然管不好自己的夫人,那別怪我王氏越俎代庖了。」祭出風牆的老者微微一笑。

  林啾抬起頭,直直望向王衛之。

  王衛之濃眉微蹙,輕輕搖頭,眼中清清楚楚地寫著「我沒有出賣你」。

  老者道:「不必望佑然。他是我王氏的希望,老一輩的,自然得在他身上留下些特殊的東西,防著他年少氣盛,不夠當心,殞落在外頭了。」

  「好了,不必多說。」宮裝女子道,「速速解決此事,離開這裡!二哥他們幾個這麼久不出現,我有些擔心。」

  「不錯。」老者沉吟點頭。

  眾人分散開來,尋找秦雲奚和柳清音多時,竟是一無所獲。此刻自己弄出這麼大動靜,也過了不少時間,卻只趕來了寥寥數人,恐怕形勢有些不妙。

  王衛之擠出人群,道:「莫要傷她。我會勸她交出虛實鏡。」

  「天真。」宮裝婦人斥道,「此女已入魔,若放她逃脫,她定會在劍君面前煽風點火,挑撥我們王氏與萬劍歸宗的關係!」

  王衛之還要再辯,卻被另一個卸了劍,押回人群中。

  林啾緊抿雙唇。

  就算死,也要多拉幾個墊背!

  她暗暗做好了打算——發動虛實鏡遁入虛空,趁他們攻擊她的幻影時,能用多少驚蓮破便用出多少,拼他個魚死網破!

  她正要動手,風中忽然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輕笑。

  「吼——」

  風牆之外,彷彿有巨獸在左衝右突。

  眾人神色一凜,只見一隻磨盤大小的毛茸茸腦袋忽地撕開風牆,探了進來。

  魏涼不知何時換上了一身黑衣,他走在斗龍身旁,袖卷清風,一雙狹長的眼眸中閃爍著點點星光。

  「王氏諸位大劍仙,想對我的夫人,做什麼?」

  一開口,眾人腰間的佩劍齊齊嗡鳴不絕。

  林啾心神劇震,對上魏涼清冷視線的剎那,險些就掉下了眼淚。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有這個人在,她絕對安全了。無論這個人的軀殼裡裝的究竟是誰的魂魄,她,此刻,都已經安全了。

  宮裝婦人強笑道:「劍君,您的夫人入魔啦!這事兒,你怕是得給天下一個交待!」

  「不錯。」老者沉沉道,「我方才親手接下她的魔招,劍君,證據確鑿啊。」

  魏涼不緊不慢地走近,停在林啾身前,並不看她,只望著王氏諸人。

  「那你們認為,我該如何處置?」

  宮裝婦人道:「劍君家事,我們本不該置喙。只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方纔若非我們來得及時,族中小輩可就要命喪她的魔爪之下。為防日後再有不測,劍君要麼斬了她,要麼將她囚於九陽塔,這樣,才好叫天下人安心!」

  「那便將她囚於九陽塔。」魏涼不假思索,冷聲道。

  王氏諸人也不好再多話,只道:「劍君的為人我們自是信得過,那追蹤秦雲奚和柳清音之事,劍君且交託於我等,我等必不負所托!」

  「嗯。」魏涼淡聲應著,攔腰攬住林啾,掠上斗龍後背。

  「等等!」正要離去,王氏人群中忽然響起一個帶笑的聲音,「我與劍君同去。順便祭悼老友。」

  「祖宗?!」看清此人的面容,王氏眾人齊齊大驚。

  「王傳恩。」魏涼目光不動,但林啾卻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繃緊少許。

  這個名字她在荒川那裡剛剛聽到過,此人,竟是與荒川同輩的大能!王氏的老祖宗!……竟連這種老怪物也出世了麼!

  王傳恩看起來年紀只在三十上下,容貌尋常,乍一看毫不起眼。

  魏涼與王傳恩四目相對,彷彿有刀光劍影,又彷彿寧靜無波。

  片刻,魏涼淡聲開口:「請。」

  有王傳恩同行,林啾根本找不到與魏涼說話的機會,而他,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就連他身上的氣味也彷彿消失不見了。雖然緊緊貼在他的身側,但林啾卻覺得與他之間隔了萬水千山。

  數日後,三人回到萬劍歸宗,掠過七峰和主峰之後,一處深不見底的天坑巨陷出現在眼前。

  分明只是尋常的巨大土黃色坑洞,但不知為何,竟是莫名令人心驚,彷彿從人間忽然到了地獄之門。無端讓人感覺到陰森、沉悶、不祥。

  視野之中的光芒彷彿消失了大半,一切都籠罩在沉沉的陰鬱之中。

  林啾的視線輕輕掃過四周,忽然,她看見了一切的源頭——一座純黑的塔,靜靜佇立在坑底。遠遠一望,便有沉重威壓四散開來,叫人心膽俱寒。

  林啾的心臟輕輕跳動起來。

  這就是九陽塔。書中,女配林秋暴露了驚蓮破之後,便是被囚於九陽塔,直到被魏涼親手斬殺。

  她這就要走上同樣的路了麼?

  她忍不住看了魏涼一眼又一眼。他依舊不看她,只與王傳恩對視一眼,然後便啟動了封印,將林啾直直帶到了塔門前。塔門亦是黑色巨石製成,散發出絲絲寒意,一望便覺不祥。

  王傳恩立於塔下,淡笑著,道:「想必劍君與夫人還有幾句話要說,老朽便不深送了。」

  魏涼淡淡「嗯」一聲,捉著林啾,大步走進黑塔。

  這裡氣溫極低,心頭像是墜了沉重巨物一般,林啾只覺呼吸困難,心中驚悸。

  魏涼廣袖微揚。

  萬鈞石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塔中的黑暗不似尋常,而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沉沉壓迫著,讓人感到無力絕望。靈氣也被死死壓制,大口呼吸時,胸口又悶又痛。

  她沒有做任何錯事,她以為魏涼會為她說話,然而並沒有。

  她還是落到了這個結局。

  她心中的情緒複雜難言,她本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可是魏涼的冷淡讓她開不了口。

  不過,無論如何,秦雲奚的事,總得讓他知曉才行。

  林啾正要說話,一根冰涼的手指卻輕輕摁住了她的唇。

  魏涼俯身,貼於她的耳畔,吐氣出聲:「夫人,此地,再無人打擾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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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九陽塔

  距離林啾離開秘境,已有三日。

  一處小鎮中,一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

  女的俏臉上佈滿怒氣,男的滿面愁苦,連聲歎息。

  正是秦雲奚與柳清音。

  「大師兄!」柳清音掙不開鉗制,氣惱得直跺腳,「你到現在還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麼?師尊若是要對你我動手,我們數日前便成了他的劍下亡魂!他根本就不想殺我們!而且你不是也親耳聽到消息了?正是今日,林秋已被師尊親手關進九陽塔了,我就不明白,你到底還在擔心什麼?」

  她重重甩了幾下,依舊掙不脫,只能面紅耳赤地說道:「那一日我剛剛從秘境出來便遇到了他,彼時林秋尚在秘境之中,根本沒有出來!既然她沒有出來,如何能向師尊告密?!你擔心的那些事都是子虛烏有!你就是胡亂編造些理由,離間與我師尊!放手!我現在便要回宗去!」

  秦雲奚也不復往日清冷鎮定:「清音,不要衝動!離開秘境那一日,你也看見他的眼神了,你覺得那是師傅看弟子的眼神麼?若我所料不錯,他與王氏兩敗俱傷,只是一時無力對付你我罷了!此刻回去,就是自投羅網!」

  柳清音冷笑不止:「我倒是把你看透了。你不就是想要營造與我私奔的假象,逼著我與師尊徹底斷絕前情麼?你擔心的,不就是那日對我說的那些瘋話被林秋聽去,告訴了師尊麼?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師尊已將她關進了九陽塔!九陽塔是什麼地方?就林秋那修為,呵,到了裡面就算不死,也要被折磨得發瘋!」

  秦雲奚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些怔忡,一時竟是沒有接話。他也不明白,那一日,魏涼分明已是殺機大動,為何最終卻是強行收回了「意」,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去。

  秦雲奚想了幾日,始終一頭霧水。那時候,林秋確實身在秘境中,不可能將那個秘密透露給魏涼。既然尚未知曉那件事情,他又為何對著自己爆發出了驚天的殺意?那樣血淋淋的殺意,秦雲奚絕對不會錯認。

  但若說其間什麼事也沒有的話,在秘境外遇見了自己的兩個弟子,不是該上前問一問狀況嗎?那樣的異常,就連柳清音這個被情愛蒙蔽雙眼的人都已看了出來,否則當時她便不會當機立斷,跟著自己一道遠遠遁走了。

  她心中分明已經意識到那個人的恐怖,卻始終不願面對。

  「清音。」秦雲奚的聲音裡滿是疲憊,「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願意承認事實!他眼中根本就沒有你,你為何偏要自己騙自己?你當真看不出來麼,他望向你我的時候,就像俯視兩隻螻蟻。你難道覺得,他會對一隻螻蟻起心動念?沒有人會對一隻螻蟻起心動念的,清音你該明白。」

  柳清音執拗道:「無論如何,我只知道林秋已被他關進九陽塔。就她那身修為,就算得了荒川的傳承又怎樣,進了九陽塔,她死定了!」

  秦雲奚氣笑了:「九陽塔九陽塔,你為何就是執著於一個九陽塔!前世我親手將林秋關進九陽塔,她非但未死,還在塔中得了不小的機緣,險些衝殺出來置你於死地!清音,如今能幫助你我的,只有一個地方了!時間緊迫,耽擱不起,清音,得罪!」

  靈氣暴湧,柳清音猝不及防之下,只覺雙眼一黑,軟軟地跌進了秦雲奚懷中。

  ……

  九陽塔中……

  此地,再無人打擾了?

  聽到魏涼俯耳吐出的這句話,林啾微微張大了眼睛,瞪著面前的黑暗。

  他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九陽塔,他不是要讓她走一遍女配林秋的老路嗎?可他現在……

  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高大的身影沉沉罩著她,嘴唇在她耳畔若即若離。

  他漸漸放開了緊鎖的氣息,獨特的暗淡冷香氤氳在黑暗之中,更顯得清幽襲人。

  林啾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氣息中帶了血腥味道。

  魏涼呼吸微沉,落在她的耳際:「嗯?」

  落在她唇上的手指滑向下頜,輕輕捏住,迫她抬起頭。

  距離這麼近,林啾依舊什麼也看不見,塔中詭異的黑暗足以令修士目盲。

  她感覺到他稍微立起身子,沉沉觀察她片刻,然後垂首就吻了上來。

  林啾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她只知道胸中如同塞了一團亂糟糟的棉絮,憋悶得緊。男子氣息沉沉,落唇溫冷,冷香陣陣。然而她心底卻沒有絲毫波動,甚至,她下意識地微微開啟櫻唇,不再做任何抵抗。

  她終於真正認識到了修真者的狡詐和殘酷。這些人活了幾百上千年,哪個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和無法無度的修真世界相比,前世那個現代法制社會就如同溫室一般。想要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去,並不是空喊幾句自強自立的口號那麼簡單的,自己不夠強大的時候,機緣、運氣和庇護,缺一不可。

  親人不可靠,朋友也不可靠,眼下能幫她、能救她的,除了眼前這個之外,再無任何一人。如果這就是他要的,那也算是明碼標價的公平交易。

  眼角有淚滑落。

  她心頭和唇上皆是一片麻木,黑暗中,她睜著眼,目光茫然。

  等了片刻,卻發現魏涼並沒有趁機更進一步。

  他反倒是鬆開了她,退後少許。

  「怎麼了?」他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驚,「為什麼哭。」

  林啾唇中憋出一聲哽咽,後退兩步,抱著肩膀蹲在了地上。不知為什麼,聽他這麼一問,她的眼睛就像是開閘的水庫一樣,眼淚止不住地往外冒,停也停不下來。

  她也說不上哪裡委屈,但就是委屈。說不上哪裡難受,但就是難受。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像一隻孤魂野鬼。

  而他,他太強大了,隨便給她些他看不上眼的東西,她卻付出一切都還不上。不是她不努力,而是那樣天塹般的差距,豈是十天半月就可以彌補的?她需要時間,需要機會來成長。為了這個機會,她可以退讓,可以把自己能給的都給他,但這終究不是她心中所願。

  她也想強大起來,尋一個實力相當的伴侶,與他舉案齊眉。可惜情勢如此,她若再拒絕魏涼,未免矯情,不知死活。

  至少,魏涼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也算是難得。

  她也就是躲起來短暫地哭一會罷了,擦掉眼淚,該面對什麼她還是會勇敢面對。

  在這暗到極致的黑暗、冷到極致的陰冷之中,將心底最壓抑的情緒發洩出來,之後無論怎樣,心境也會比此刻更加溫暖吧?

  她聽到黑暗中傳來細微的衣料碎響,他彷彿靠近了些,聲音從她頭頂傳來,「為什麼哭?因為我不是王衛之?你喜歡他?」

  他的聲音裡隱隱有壓抑的怒氣,林啾對情緒的感知本來並沒有那麼敏銳,但在這句話脫口而出之時,她清楚地察覺到一陣洶湧的冷香劈頭蓋臉罩下來,從這道略有些不穩的氣息之中,她捕捉到了他沉沉壓抑的情緒。

  「不是。」林啾擦掉眼淚,低聲道,「我不喜歡他。」

  在這種事情上,她並不想讓魏涼有任何誤會。

  魏涼半晌沒有說話。

  林啾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有如實質。

  沉默下來時,塔中的黑暗寒冷彷彿要滲進骨頭縫裡面去,林啾的牙齒漸漸有些失控,不自覺地發出輕微的「得得」聲。

  黑暗中,終於響起魏涼輕輕的呼吸聲,他道:「因為他沒有出手相助,所以你怪他?」

  林啾抿住唇,搖了搖頭:「不怪。我與他並沒有多少交情,並不指望他為了幫我忤逆家中長輩。」

  魏涼道:「他跟來了。」

  林啾有些吃驚,微微張大了眼睛,愣怔片刻,她笑了笑:「倒也像是他的行事作風。孩子氣。他跟來也沒用,待不了多時,便會自己離開了。我與他,連朋友都算不上。」

  魏涼彷彿輕輕笑了下。

  下一刻,一雙大手捉住林啾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

  「冷?」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額頭上,雙臂環住她的後背,將她團在胸前。林啾敏銳地察覺到,氤氳在他身上那層壓抑沉悶的寒意已經消散了。

  她不僅冷,還累。她倚在他的身上,猶豫片刻,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腰。她先前分明感覺到他十分在意她與王衛之的關係,可她一解釋,他便信了,他居然就這樣信了她。這樣的信任對於她來說,就像是乾渴多日的旅客嘗到了一點清泉的滋味一般,她不禁卸下了一線心防,試探著,向他多敞開了一點自己的柔軟。

  感覺到她的動作,他的身體不禁輕輕震了下。他垂下頭,啄了啄她的眉毛。

  「第一次看見你哭。」他的聲音低低地環繞著她,「離開我受了不少委屈吧。如今知道我的好了?」

  「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林啾再一次問道。

  上次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心中其實不以為然,因為當時她以為魏涼只是利用她來刺激柳清音,逼柳清音斷了念想而已。可是上次在烏氏地下陵中,他不顧柳清音崩潰抓狂,果斷把聚靈姝給了自己,而且自始至終,他對待柳清音的態度根本不像有半點情意。

  在聽到秦雲奚說出那個秘密之後,林啾雖然心中存疑,但也隱隱覺得找到了一部分答案。無論這個魏涼究竟是誰,他都不再是書中柳清音的那個癡心道侶了。

  黑暗中,林啾看不見魏涼的神情。

  「這是我第一次娶妻。」他的答案依舊與上次一樣,「很麻煩,不想有下一次了。」

  只不過,林啾彷彿聽出了一點別的滋味。

  他的氣息離她更近,他又啄了啄她的臉頰,吻去還未乾透的淚痕。

  他接著說道:「所以我只會有你一個妻子,為何不能對你好?」

  林啾的心微微一震。

  但她立刻就發現他話中的問題。

  她問:「那若你娶的不是我,你也會對那個人好,是不是?嫁給你,就是撞了大運麼?」

  魏涼停了片刻,然後胸腔微顫,發出低低的悶笑聲。

  半晌,他的聲音帶著笑,從她頭頂傳來:「也就是你。實不相瞞,我一見你,便覺得十分可愛。」

  林啾:「……」一時竟無言以對,這是什麼一見鍾情的瑪麗蘇待遇?!

  他又續道:「就如斗龍一般討喜。」

  林啾:「……」是不是該謝謝您的賞識?

  他接著說道:「我確實不太懂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事情,我也從未曾想要親近過任何一個女子,你不一樣,我很好奇,想要與你在一起試試。順便,也算是報復一個迂腐頑固的傢伙。」

  他將她攏得更緊了些:「我想對你好,便對你好。你心思太重了,其實大可不必。」

  林啾心頭一動,雖然在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但她還是執著地抬起眼睛,一廂情願地直視著他。

  醞釀片刻,她道:「秦雲奚大約是瘋魔了。我聽到了他與柳清音的對話,他愛柳清音,彷彿愛得失心瘋了。因為柳清音喜歡你,所以他一口咬定他自己是魏涼,逼柳清音和他在一起。我目睹了他發瘋的全過程,所以他要殺我。我只好逃進秘境躲避,後來險些就死在他的手裡。」

  她對他終究是有所保留,並不敢直接告訴他秦雲奚認定他是魔主——萬一這個驚天大秘密是真的,她不確定他會不會當場滅了她。

  魏涼的聲音冷了許多,「我知道。遲些會替你報那一劍之仇。」

  他避而不談,並不提身份的事情。

  林啾也很識相,知道他不願說,便不再多加試探。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了,若魏涼的身份真有問題,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滅了秦雲奚,以絕後患。

  她嘗試著,更加柔和地倚向他,在這一刻,放縱自己再多感受一分來自這個人的溫度。

  「你殺了王氏的大劍仙?」她問。

  「嗯。」他懶懶地應了一聲,手掌隔著衣裳,輕輕撫了撫她的背,「十七八個吧。」

  林啾:「……」

  他用下巴抵了抵她頭頂的烏髮,聲音輕得如同歎息一般:「他們都得死。」

  輕飄飄的語氣。

  像是那種心理不大正常的殺人狂魔。

  林啾真誠地建議道:「其實我覺得王氏可以先放放,你是不是先把秦雲奚捉了,免得他給你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畢竟是你的大弟子,放他在外頭胡言亂語恐怕有損你的聲譽。」

  魏涼沉默了一會兒,只有輕淺的呼吸微微拂著她的發。

  若不是他的幽淡冷香味道斷斷續續侵襲著她,她簡直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只留下一個空殼子在應酬她。

  終於,他緩緩開口:「他們二人藏身在一處凡鎮。我有個承諾在身,暫且動他不得。」

  「什麼?」她下意識地問道。

  魏涼卻沒有回答,只將手放到她的烏髮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撫著。

  林啾的心微微一沉。聽他話中之意,恐怕是與柳清音之間的承諾?

  否則,他怎會知道他們的藏身之地?他能殺死十七八個王氏大劍仙,又怎麼可能讓自損修為至元嬰的秦、柳二人逃脫?必定是故意放了他們一馬。

  她問過,他沒答,她不可能再問一次。

  林啾也說不上來自己心頭是什麼滋味。若說醋,倒也不至於。但他的避而不答,再一次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她和他之間的不對等。

  不對等的兩個人,是不可能真正走到一起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冷靜下來。她知道這樣的感情絕對不是愛情,他對她的感情,也許就像寵愛一隻貓兒狗兒,她可以在他懷中撒潑,也可以蹬鼻子上臉恃寵而驕,但她卻無法阻止他將其他的貓兒狗兒帶回來養。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變得僵硬抗拒,便將她往懷中緊了緊,忽然,他停下動作,疑惑地「嗯?」了一聲。

  林啾也感覺到了。

  她輕輕推開他,從懷中掏出了那只黑鴉。

  她用靈氣緊緊包裹著它,替它把羽毛清理得很乾淨。到了九陽塔中,她那點可憐的靈氣早已經消散了,黑鴉又裂成了兩半,她一次一次把它合起來,可它依舊執拗地分開。

  「一隻死掉的畜生而已。」魏涼語氣平靜。

  林啾自嘲一笑:「要論對我的心意,這世間無人能與它相比。」

  魏涼的氣息詭異地消失了片刻,半晌,黑暗中傳來他略沉的嗓音:「我呢?」

  林啾道:「你對我的好,我銘刻於心,有朝一日定會還你恩情。但它捨生相護之情,我這輩子恐怕只能欠著了。若來世有緣……」

  與黑鴉相處的一幕幕湧上心頭,憶起它的黑眼睛裡那滿滿的佔有慾,林啾的面龐不禁微微有些發熱。

  她輕輕一咳,道:「若來世有緣,我願與它做夫妻。」

  雖然知道這樣的話說出來魏涼肯定很不爽,但林啾此刻並不願意照顧他的情緒。

  這也是她最後的執拗和抗拒。

  半晌,並沒有等來他薄怒時身上那湧動的暗香。

  魏涼的聲音好像離她遠了些,他道:「你好生待著,我去打發了王傳恩,便帶你探一探這九陽塔,取先蒙劍髓。」

  既然已經放出話,說秦雲奚與柳清音二人叛離萬劍歸宗還竊了九陽塔中的先蒙劍髓,那自己也不用客氣,只盡快將此物取出來送給自家小妻子就是了。

  黑暗中,林啾不知魏涼心情大好,已暗暗開始給她安排新的機緣。

  她心中隱隱有些忐忑。

  他把她獨自扔在這個又黑又冷的地方,顯然是一種懲罰。

  他又退了幾步,陰冷的黑暗將她團團包圍,她悄悄抱住了胳膊,卻並不後悔。

  雖然她已經決定妥協,用自己來換取這個強者的庇護,也接受他的寵愛做他的小嬌妻,盡自己應盡的義務,但這並不代表她願意交付自己的心。

  她也不會瞞他騙他。待他問,她便會告訴他自己真正的想法和心意。

  他要罰她,她便認罰。

  黑石塔門方向,忽然傳來魏涼拂袖的聲音。

  只見兩列晶瑩純白的冰霜在塔壁上蜿蜒而行,所經之處,結成大大小小的冰花,爬滿牆壁。它們泛起微光,雖不甚明亮,卻足以讓她看清塔中的每一個角落。

  黑暗像是活物一般,蠕動著湧向壁上的冰花,開始猛烈撕咬。

  冰花毫不退讓,與黑暗對峙,不斷發出「吱吱」的湮滅聲。

  視線一轉,看見斗龍委屈巴巴地伏在不遠處,巨大的嘴巴抿成一條上翹的線,要笑不笑,要哭不哭。

  魏涼的身影已離得很遠了,他微微側過一點頭,聲音遠遠地傳來:「好生照顧你的女主人。」

  他在巨大的石質塔門背後稍微站了一會兒,雖然隔得極遠,但林啾能感覺到他正在收斂身上的氣息。

  她心有所感,低頭一望——

  只見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淅淅瀝瀝灑下了不少血跡。

  他身上帶著傷!而且,他不敢讓王傳恩知道!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地答應將她關進九陽塔,一來是保護她,二來,他自己也需要一個絕對隱秘、無人打擾的地方來稍作喘息!

  林啾瞬間就明白了很多魏涼沒有說出口的東西。

  魏涼還不知道自己已被看透。他十分瀟灑地背著身揮了揮手,然後利落地拂了拂袖,塔門大開,他大步踏出去,然後「轟隆」一聲將九陽塔封鎖得嚴嚴實實。

  魏涼一走,斗龍頓時生龍活虎起來,只見它兩隻前足使勁往前抻,伸了個巨大暢快的懶腰,然後便屁顛顛拱到了林啾身邊,用自己巨大的毛茸茸的身體團住了她。

  磨盤大的腦袋「嗡」一下移動到她的面前,衝她直眨眼,還不斷拿自己身上新生那一層灰白的長毛拱她。它想嘗試著伸出狗舌頭去舐她的手背,然而看了看她那只又嫩又小的小白手之後,它悻悻地縮回了試探的步伐。

  林啾的身體被整個團進了毛茸茸裡面,除了嫌它脊背上那排鬃毛稍微硬了一點之外,好像挑不出任何毛病了。

  這斗龍很會察顏觀色,見林啾不喜歡它的鬃毛,它就地一倒,露出那層覆滿了雪白軟絨的白肚皮。兩隻巨大的、胖乎乎的肉爪捉住林啾,把她小心地放置到了自己的肚皮上,然後四肢一團,將她圈得嚴嚴實實。

  林啾:「……」

  簡直像是一頭栽進了毛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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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皇親國戚?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就在林啾一頭栽進毛坑,懷中薅著滿滿一大蓬白色絨毛,躺在斗龍又軟又暖的肚皮上打滾的時候,她被魏涼親手關進九陽塔的消息,已經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大陸各處。

  修真界總是有許多奇奇怪怪的秘法和傳訊手段,只不過尋常的消息不值得動用這些資源和靈氣罷了。

  鄭子玉清點完鄰居小宗門送來的保護費,想起被兒子林冬搞大了肚皮的那個隔壁宗派長老家閨女,忍不住「嗤」了一聲,瞥一眼侍立在旁的女弟子,閒閒地說起話來。

  「讓人去盯著青靈劍宗那個姜老頭,別一不留神,叫他把我的寶貝孫孫弄沒了!哼,青靈劍宗這等不入流的小宗派長老的女兒,哪配給我兒做正妻?讓她做妾已經是抬舉了好嗎!還敢不答應?我看他們能強到幾時!等到肚子大起來,我看著急的是誰!哼,現在拿喬,等到進了門,看我如何磋磨她!」

  女弟子在背後撇了撇嘴,甜甜地應道:「是。宗主少年有為,什麼樣子的女人娶不到啊,要我說,若不是萬劍歸宗那柳清音名聲不大好的話,倒也勉強配上得咱們宗主!」

  誰都厭惡鄭子玉和林冬,但人家女兒現在攀上高枝嫁給了劍君魏涼,要放在世俗中,那已經是皇親國戚了,惹不得。況且鄭子玉雖不大方,但手中油水多了,自然會漏得比別處多些。

  林冬貪玩,少年剛識情滋味,一發不可收拾,與這名女弟子其實也有些首尾。只不過此女聰明得很,只圖林冬的靈石資源,在鄭子玉面前倒是瞞得死緊,一昧討她歡心,倒是兩頭都討了好,撈到不少好處。

  「就是。我兒將來的正妻,再不濟也得是個劍仙吧!」鄭子玉揉了揉清點了半天靈石和金銀,有些發酸的手腕,道,「算了算了,也不必你們盯著了,替我備轎,我這就親自去一趟青靈劍宗,把我兒的侍妾和和庶長子接回來!我看他們青靈劍宗誰敢攔著!」

  女弟子再次悄悄撇撇嘴,心中暗想:『若不是看那林冬實在不成器,跟了他無甚大前途的話,我早給他生個兒女雙全了,還輪得到青靈劍宗那個小賤婢來生庶長子?呸呸,誰知道是不是兒子?保不齊就是個賠錢閨女。』

  心中雖這般想著,臉上的笑容卻是更加甜美,上前攙起了鄭子玉,笑道:「說起來,那青靈劍宗仗著懷了咱們宗主的龍種,遲遲不將靈脈交出來,是不是太過分了呀!這人呢,就是不能慣著!」

  「對!不能慣著!」鄭子玉虛虛點了點女弟子的額頭,笑道,「我都險些忘了呢,這人啊上了年紀就是記性不好,多虧有你幫襯著!待那靈脈收進來,每月我給你多加一成靈石資源。」

  女弟子千恩萬謝,哄著鄭子玉往堂外行去。

  剛踏入庭中,便見一個男弟子匆匆趕來,臉色頗有些難看。

  「稟夫人,大事不好啦,宗主被青靈劍宗扣下了!」

  「什麼?!」鄭子玉吊起了眉眼,「他們好大的膽哪!怎麼,想逼我兒在那裡和那小蹄子拜堂成親不成?!想瘋了她的心!我絕對不會答應!」

  男弟子瑟瑟縮縮瞟了她一眼,語氣十分為難:「不是的夫人。那姜長老說,說……咳,今日一早,姜小清她懸樑自盡了,宗主有情有義,前去看她最後一眼,結果卻被姜長老扣了,說要,說要閹了宗主,替他閨女報仇來著。」

  鄭子玉倒抽了一口巨大的涼氣:「不好!那姜老頭又臭又硬,指不定真敢傷我兒!速速備轎!備轎!他敢動我兒一根毫毛,我讓他青靈劍宗滿宗償命!你,馬上打發人到萬劍歸宗報信,請我女婿親自過來!還有,去叫萬花宗的萬天涯速度過來!我怕那姜老頑固要魚死網破!」

  鄭子玉風馳電掣趕到了青靈劍宗。

  看門小童被她兩腳踹翻,直直衝了進去。

  一進大堂,便看見兒子林冬被五花大綁,直通通地捆在一根長條木椅上,外裳被扒去,中褲也褪了一半,姜長老老淚縱橫,手中拿著一柄亮閃閃的小彎刀,雙腿顫顫地站在林冬身旁。

  青靈劍宗的宗主和另外幾位長老正在勸說。

  宗主是個年輕人,眉清目秀,看著有幾分稚氣未脫,但言談舉止卻是十分穩重。

  只聽他道:「姜師伯,小清兒與我一同長大,她出了事,我心中也是揣了一把火,恨不得把這小子活活給扒了!可是他們青寅宗如今背靠著萬劍歸宗,雖然那萬劍歸宗是名門正派,不會偏袒徇私,可是這世間多的是趨炎附勢之徒,最可怕的也正是這些人!今日這一刀下去,我們青靈劍宗往後要面對的明刀暗箭,可就數也數不清了啊!尤其是那萬天涯……行事陰損毒辣,只怕……」

  姜長老雙目赤紅:「宗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閹了這孫子之後,你便將我逐出宗門!從此我的生死,與宗門無干!」

  年輕宗主笑著歎息:「師伯啊,咱們宗門雖然不爭氣,成立數百年卻混成個末流小宗,但這點血性,大伙還是有的!我雖是小輩,但得諸位師叔伯看重,將宗門交到我手中,我也只能腆顏擔了這個職責,不敢負了諸位的托付。今日與你說這些,並不是只對你一人,而是讓在座師叔伯們都明白,今後的路,可能不大好走。」

  他負手踱了兩步:「我知道,大家都不怕死!但誰都有記掛的人,有要保護的人,有捨不得讓他出事的人!現在,要走的,請速速帶著家人離開,我會讓管事將宗裡剩下的資源分一分,帶一份走,算是我這個沒用的宗主最後的心意!」

  眾人淚如雨下,氣性沖頭,當即叫道:「不走!我們都不走!姜長老,動手吧!有什麼事,大夥一起擔著!」

  「好!」姜長老緊了緊手中雪亮的小彎刀,暗暗下定了決心——閹了這龜孫子之後,便自刎當場,絕不拖累宗門上下。

  正要手起刀落,忽聽院中傳來一道高亢尖銳的女子聲音。

  鄭子玉尖聲叫道:「給我住手!」

  姜長老瞳仁劇縮,手起刀落!

  林冬被一團白布塞住了嘴,只見刀鋒直直衝著自己而來,涼颼颼的陰風先一步撫上自己的皮膚,驚得兩眼翻白,當場厥了過去。

  「呃!!」

  鮮血濺起,受傷的卻不是林冬。

  姜長老手中的彎刀飛了出去,扎進另一個長老的肩膀。而姜長老的手腕已是鮮血淋漓,險些被齊腕截去。

  一個面色陰沉的黑袍中年人掠到長椅前,連椅子帶林冬一起抓到掌中,掠回鄭子玉身旁,陰聲笑道:「敢動我林冬侄兒?問過我萬天涯的意見了嗎?」

  正是那萬花宗宗主,萬天涯。

  此人修為乃是金丹後期,一手靈氣風刃玩得出神入化。林秋嫁入萬劍歸宗之後,此人見風使舵,甘為鄭子玉的馬前卒,替她做下不少陰損事,就盼著鄭子玉牽頭搭線,將他的獨兒子送入萬劍歸宗做弟子。

  見到萬天涯出現,青靈劍宗諸人齊齊色變。金丹期靈氣可以外放,築基和金丹對上,根本沒有絲毫勝算!

  「萬天涯!」青靈劍宗宗主執劍上前,「你闖入我宗門,肆意傷人,是執意要與我青靈劍宗為敵了麼!」

  萬天涯笑道:「不不不,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們不識好歹,屢屢拒絕夫人和林宗主的美意,我早就替他們憋了一肚子火!只不過先前你們宗的小姑娘肚子裡懷著林宗主的種,我給你們留幾分情面罷了。如今,你們害死了林宗主的血脈,又要對林宗主不利,我只能替天行道,做點該做的事。從今往後,洞庭便再沒有青靈劍宗啦!」

  青靈劍宗眾人齊齊大怒:「萬天涯!你要幹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難道他還真敢做下滅門慘案?!

  只見四周的牆壁上,萬花宗的黑衣弟子一個接一個出現,個個目光沉沉,面上帶煞,將青靈劍宗圍成了鐵桶。

  「原來,萬花宗也想吞了我們青靈劍宗那條靈脈哪!」青靈劍宗宗主長長一歎,「事已至此,多說無宜。眾人聽令,列陣,迎敵!」

  大戰一觸即發。

  鄭子玉忙著給林冬鬆綁,一邊手腳不停,一邊吩咐萬天涯:「全部殺掉!一個也別留!我可憐的孩兒不知受了多少罪哇嗚嗚嗚……」

  「如您所願。」萬天涯陰笑著,踏前一步。

  正要動手,忽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落在萬天涯身旁,疾疾對他說了幾句話。

  「什麼?!」萬天涯雙目圓睜,「當真?!」

  「千真萬確!」來者道,「消息已經傳開了,確鑿無疑!弟子特意與別家收到消息的人相互求證過,絕對不會有錯!」

  萬天涯「嘶」一聲,倒抽了一口長長的冷氣。

  「萬天涯老賊!怎麼還不動手!」青靈劍宗宗主暴聲喝道。年輕的面容微微漲紅,眸中有淚光微閃,已是抱了必死的決心。

  萬天涯一雙鼠眼滴溜溜轉了半天,終於,咧唇「嘿嘿」一笑,道:「老弟休要上火,今日之事,可能是個誤會。」

  他偏了頭,低聲對這名報信的弟子說道:「你,帶我令牌回宗,進暗室,燃信香,向熊雨蓮仙子再求證一次。一定要確認,林秋是不是真的被關進九陽塔了。」

  「是!」黑衣弟子領命而去。

  萬天涯悠悠站定,道:「別急,大傢伙許久沒有聚聚了,今日日頭正好,不妨在此敘敘話。」

  鄭子玉只忙著給林冬掐人中,一時沒發現局勢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

  求證的弟子很快便回來了,臉色也說不上好看還是難看,衝著萬天涯拱拱手,道:「確認了!」

  「啊——」萬天涯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

  鄭子玉後知後覺,抬頭罵道:「萬天涯!你拖拖拉拉的要磨蹭到什麼時候!還不動手等什麼!你還想不想讓你兒子拜入我女婿門下了!」

  「動手,這就動手。」萬天涯睜開眼睛,手中凝出一柄寒光閃閃的靈刃。

  青靈劍宗眾人嚴陣以待。汗水順著額發落入眼睛中,但誰也不敢眨眼。

  只見寒光一閃。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迴盪在庭院中。

  眾人心膽俱寒,四下一望,卻發現股間帶血、慘叫著摔倒在地上的,竟是鄭子玉懷中昏迷多時的林冬。

  沒嚎兩聲,他便疼暈了過去。

  鄭子玉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青靈劍宗眾人,更是呆若木雞。

  誰也沒有料到,萬天涯一出手竟是直接把林冬給閹了。

  「將這個害人性命的銀賊捆了,本座親自押了他,送到萬劍歸宗!」萬天涯朗聲道,「此人多行不義,其母鄭子玉更是惡事做盡!本座路見不平,替青靈劍宗做了這個主,將這歹毒的母子二人拿下,這便前往萬劍歸宗,恭請上宗發落!」

  青靈劍宗眾人被這一幕反轉鬧得一頭霧水,直到萬花宗眾人風一般地撤去時,才挨個迷迷糊糊回過神。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驚疑不定。

  一兩個時辰之後,外出打探風聲的弟子終於傳回了消息。原來鄭子玉之女林秋,已被劍君魏涼親手關入了九陽塔中!

  九陽塔,乃是禁地中的禁地,不祥中的不祥。林秋既被打入九陽塔,像萬天涯這樣的陰毒小人,自然要反踩青寅宗一腳。

  眾人唏噓感慨不已。

  而萬天涯,則興沖沖押了鄭子玉和林冬,湊到萬劍歸宗去,想要趁機討個好。

  此刻,魏涼與王傳恩,正在九陽塔前對峙。

  「上一代劍君秦無川乃是老夫的至交好友,我每次來尋他,都會與他好生切磋一番。他如今已不在了,而你,既然承了他的衣缽,就代替你師尊與我過上幾招,又能礙著什麼事?你百般推諉,倒是令老夫有些看不懂了呀!」

  王傳恩滿臉帶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

  魏涼目光不動:「劍是用來殺人的。」

  王傳恩道:「無妨,無妨,就算真被你小子傷到點皮毛,做長輩的,還能真與你計較不成?來來來,許多年沒鬆動過筋骨了,老夫有點迫不及待了呀!放心放心,老夫知道輕重,絕不會傷到你的,你還要率領天下修士對付魔族嘛!這當口,我又怎敢傷你?」

  魏涼微微瞇起眼,望了望黑沉沉的九陽塔,偏過頭,似笑非笑:「老劍君若是在天有靈,恐怕不想見你。」

  王傳恩面色微微一變:「怎麼,不就是拐跑了他媳婦嗎?那女人數千年前就老死了,他要是活著,還能為一個數千前的古人與我這個好友計較不成?秦無川的心眼沒那麼小吧!他若那麼小氣,當初我才看不上他咧,又怎會和他做了朋友?!」

  這般恬不知恥的話一說出來,就連魏涼也是無言以對了。

  「行了行了,」王傳恩擺了擺手,「我也懶得與你囉嗦。我雖隱世多年,與那些小輩也沒多少感情,但一日之內滅殺了我那麼多後人,這事我可得管到底!你說是秦雲奚和柳清音做的,我看卻不盡然,幕後,定還有高人。」

  「你覺得是我?」魏涼淡淡一笑。

  「沒有沒有。」王傳恩這種活了千萬年的老狐狸,哪會當面撕破臉,只道,「我就想瞧瞧,如今這天下,劍道已演變成了什麼模樣。這樣心裡才有底,我去緝拿兇手時,也好多加防範哪!」

  魏涼輕輕一哂:「我若執意不奉陪,你當如何。」

  「那可由不得你了。」王傳恩笑道,「我與老劍君秦無川交好時,你還是個什麼毛娃娃!我與他之間,從來不玩那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跟你?哼哼,你陪也得陪,不陪,也得陪!」

  說罷,黑石塔外凝重的空氣之中,隱隱響起無數細微的蜂鳴。

  此人的劍意已隱隱暗合天道自然,竟是將風也化為了劍。

  魏涼目光微冷。

  與這樣的高手過招,本就很容易被看出真正的實力,更遑論眼下身受重傷,還爆掉了本命神劍。

  一旦動手,一切暴露無疑!

  風愈加凌厲。

  便是魏涼有劍意護持,依舊能感覺到凌厲至極的殺機在自己耳畔叫囂,烈風劃過劍頰時,肌膚隱隱生痛。

  他沒有動。

  王傳恩眼中殺意盈然,冷喝道:「侄兒,當心了!」

  話音一落,只聽「錚錚」聲不絕於耳。

  那無色無味的風,竟是詭異地凝結起來,光影變幻,塔外的空間中,一柄又一柄風刃浮起,鋒銳的無色之刃彷彿足以割裂空間。它們在這個方圓數百丈的巨大土坑中飛速盤旋,刃口齊齊對準了魏涼,只待王傳恩揮下那只高高揚起的手。

  魏涼漂亮的長眉微微向正中聚攏,彷彿在凝神思索什麼,又像是失了神。

  「侄兒,接招!」

  王傳恩暴喝一聲,白色長袖在半空中略一凝滯,然後直直揮下!

  那極長又極短的一瞬間,王傳恩耳內傳來一種怪異之感。

  就像是在水中悶了一會兒,然後將頭探出水面時那種既清晰又模糊的噪聲。耳膜微微鼓動,他還未回過神,便見眼前的魏涼不避不讓,穿過一排風刃,撲向巨坑邊緣。

  風刃在他的黑袍上割出數道大小不一的口子,劍君之血紛紛揚揚灑落。

  王傳恩怔怔地收了招,偏頭去看。

  只見不少萬劍歸宗的弟子站在巨坑邊緣,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

  地上,凌亂地灑落著幾具屍身。

  「這個……」

  「劍君!」一名弟子俯首施禮,「驚鸞峰的熊雨蓮師妹,執意將這幾個人帶入宗內,說是要向劍君告狀。弟子阻攔不住,急忙去尋了師傅來。誰知趕到此地,竟……」

  魏涼二弟子顧飛滿臉牙疼:「師尊,我聞訊便急急趕過來了,不想還是遲來一步。這,這……」

  魏涼面無表情:「這是何人?」

  地下那堆屍體,的確是分辨不出生前的模樣了。

  顧飛慚愧地回道:「是青寅宗的宗主林冬,以及其母鄭子玉,還有萬花宗的宗主萬天涯。另外這個,便是七師妹座下的弟子熊雨蓮。」

  魏涼沒有去管身上滴落的鮮血,繼續問道:「他們來此,何事?」

  顧飛瞪了那個報信的徒弟一眼,暗暗嘀咕一句:「動作也不快一點,跑來都不會!」

  然後硬著頭皮稟道:「說是林冬強行玷污了人家閨女,害人家閨女自盡了。這萬花宗宗主萬天涯路見不平,將人拿了,送來請師尊發落。」

  他也是頭痛得要死。大師兄秦雲奚與小師妹柳清音一去不回,杳無音訊,四師弟慕容春出去尋人也未歸,還聽到不少亂七八糟的消息,搞得宗內人心惶惶。

  今日師尊總算是回來了,卻帶了個萬年老怪王傳恩,還將林秋直接打入了九陽塔。

  這邊一茬接一茬,事情沒完沒了,任他有三頭六臂都使不過來。

  這不,剛與刑堂的老邢一道,處理了兩個在宗內亂傳謠言的傢伙,就聽到弟子報信說,熊雨蓮私自將林秋之母等幾個人帶入後山,要去面見師尊。

  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這下可好,王傳恩不知在這裡發什麼瘋,竟是失手把這幾個人齊齊給切了!

  頭大如斗的顧飛,恨不得將這爛攤子隨地一撂,撒手不幹了。

  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愁眉苦臉地立在一旁。

  魏涼回轉身,冷冷地望著王傳恩:「王老,這件事,恐怕你得給出一個交待。」

  王傳恩那張千萬年的老臉皮也隱隱有些掛不住。

  眾目睽睽之下,他根本無法為自己辯解半句,只能死皮賴臉道:「這可怨不得我,我與劍君在此切磋,誰知道這幾個人不知死活,就這麼衝了進來——我不曾留意週遭,劍君你怎麼也沒留意到呢?這個也怨不得我了,畢竟你們家劍君也沒發現有人過來了是不是?」

  魏涼還未說話,顧飛已是按捺不住怒意了:「師尊敬你是前輩,根本不曾對你動手!你看看師尊都傷成什麼樣了!你傷了師尊,還殺死這麼多無辜的人,竟想用一句怨不得你就搪塞過去麼!」

  「就是!」「就是!」

  魏涼抬了抬手,眾弟子立刻噤了聲,場中一片寂靜。

  「王老還請先回吧,待我查清此事,自會問王氏要一個說法。」

  王傳恩雖然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但被這麼多小輩怒目而視,這張萬年老臉也不大掛得住,況且此事本來也是自己有錯在先,說什麼都是錯上加錯。

  沉吟半晌,悶悶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師尊,你的傷……」顧飛急急上前。

  「無妨。」魏涼道,「皮外傷罷了,這件事交由你全權處理,我即刻便要入九陽塔中閉關,不得擾我。」

  「……是。」

  顧飛讓人取來草蓆,將鄭子玉等人的屍首先行收斂了。

  魏涼返身踏入塔門時,心中頗有一點忐忑。

  方纔如果硬要出手救下這些人,也不是做不到。但他非但沒救,反倒以意封住了王傳恩的感知,放任他殺死了這幾人,以解自己燃眉之急。

  雖然知道小妻子與鄭子玉並不是真正的親人,但……也不知道她與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有無交情……

  反手闔上塔門時,他竟是頭一回嘗到了躊躇的滋味。

  看清眼前景象,魏涼不禁呼吸一滯——

  只見斗龍四肢騰空,正圍著塔壁癲狂地奔跑。它太胖,跑起來無法像馬匹一樣四蹄輪流著地,躍起來時,四條又肥又短的腿只能齊齊騰空,微微一縮之後再齊齊落地,借力繼續往前蹦。

  耳與角服服帖帖耷拉在腦後,騰身而起時,頸部鬃毛一顫一顫。「吭哧吭哧」跑得賊帶勁!

  明艷的女子騎在斗龍身上,笑得花枝亂顫。

  「駕!」

  斗龍先發現了魏涼的到來,它一個猛剎,四肢直直向前繃直,拉出一道長長的抓痕。

  林啾發現,斗龍乍然看見魏涼時,眼神慫了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魏涼看見她的時候,眼神也慫了下。

  她立刻意識到這只是錯覺,因為下一秒,魏涼已到了面前。

  他身上環繞著揮不去的煞氣,薄唇緊抿,滿身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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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不可說

  林啾看著逼到近前的魏涼,心中不禁輕輕「咯登」了一下。

  他的黑袍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口子,透過破損的衣料,能清晰地看見底下一片暗紅色——乍一看,就像是他的外袍下面穿了件血色的中衣。

  但林啾卻知道,這個人是不穿中衣的。

  所以那都是他的血。

  林啾揪著斗龍頸部的鬃毛,從它背上跳下來,迎向魏涼。

  斗龍渾身發軟,佝僂著毛茸茸的大腦袋,曲著四條短胖的腿,小心翼翼往後挪,一直挪到魏涼一巴掌拍不到的地方。

  它偷瞟著魏涼的臉色,把兩條後腿攤開,像板鴨一樣趴在地上,然後張開血盆大口,吐出舌頭,呼呼直喘氣。

  意思大約便是——是您讓我照顧她的,她要這樣玩我有啥辦法?看,我都累成啥樣了!

  林啾的頭皮也隱隱有些發麻。

  魏涼在外面打生打死,自己在這裡縱情遛狗,好像是有那麼一點不大合適……

  他依舊面無表情,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帶著沉沉的重量。

  他沒有收斂氣息,獨有的暗香伴著血腥味陣陣撲來,彷彿能滲到她的神魂裡面去。

  她的目光凝在了他的額角,那裡有一道不大不小的劍痕,一滴血珠滑過他那玉般的肌膚,似血淚一般斜斜垂在眼尾,令他那清冷俊美的容顏顯出三分妖異。這個人平時面無表情的時候,就像一尊完美無暇的玉雕,美則美矣,卻少了些活人氣,但隨著她與他的接觸越來越多,那層完美的薄薄外殼之下,已開始流露星星點點別樣的風光。

  他喉結微動,似乎想說什麼,薄唇卻始終抿著,唇角略微向下沉。

  林啾覺得尷尬極了。方纔她笑得賊大聲,直到現在她還有錯覺,覺得那笑聲仍舊不斷地迴盪在這空落落的黑塔中,久久不散。

  老僵著也不是回事,林啾斟酌片刻,開口打破了沉悶:「夫……夫君回來了?」

  魏涼的眼睛微微睜大,半晌,喉結動了動,低低地「嗯」一聲。

  氣氛又僵住了。

  林啾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從前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魏涼」,今日決定要投靠他,便意識到這樣直呼他大名很不禮貌,一個腦抽,居然連「夫君」都叫出來了!

  其實只要說一句「你回來了」便可以打破僵局,再問一問外頭的情況,自然就聊開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這塔中的氣氛簡直比他剛進來的時候還要尷尬十倍。

  「替我寬衣。」魏涼定定地望著她,說道。

  林啾的小心臟「噗通」一跳,硬著頭皮迎上前去,將手伸向他腰間的衣帶。

  ……解不開。

  這是一種奇怪的結,不知怎麼繞的,做成了環扣的模樣,方方正正,找不著頭尾。林啾折騰了一會,只把它扯得歪了些。

  她聽到魏涼發出低低的悶笑。

  下一刻,冰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他手把手,教她解開了衣帶。

  林啾的心情有些複雜,心臟在胸腔中不受控制地跳快了許多。

  他壓根不避嫌,解開衣帶之後,他乾脆利落地褪下了黑色外袍。結實的胸膛在林啾眼前晃過,她陡然一驚,轉過身,背對著他。

  驚鴻一瞥間,她發現他身上果然全是傷。有還在滲血的新傷,也有半新不舊、看起來像是數日前製造的舊傷。

  她緊張地絞著雙手,靜靜等待。

  她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這個人好像做出什麼事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他果然貼了上來。

  下巴擱在她的發頂,雙臂攬在她的身前,冰冷結實的身軀緊緊環住她。

  他並不老實,一隻手順著她的衣領探入,覆在[不可說]之上,懲罰一般,重重捏了兩下。

  林啾差點兒驚叫出聲。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變快了許多,緊張得寒毛倒豎,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受玉經心影響的經脈中開始湧動一陣陣熱流,本該僵硬的身體漸漸軟下去,無力地倚著他。

  她感覺到他的胸腔輕輕地顫動了幾下,帶著氣聲的悶笑自頭頂傳來,好聽極了。

  然後他便鬆開了她,一陣衣料悉索聲響起,片刻,他道:「來。」

  林啾扯了扯衣襟,轉過身。

  只見他換上了一件深褐色的袍子。本是老氣橫秋的顏色,但穿在他的身上,卻也是好看得令人挪不開眼睛。

  她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被他那只冰冷的大手撫過之處仍在發燙,林啾不好意思與他對視,只把目光落在他精緻的喉結和下巴附近。

  他手把手,教她繫上了衣帶。

  「你身上好冷。」林啾輕聲問道,「是受傷的緣故嗎?」

  「不,是因為神魂不穩。無事,再有二十餘日便好了。」他隨口應道。

  林啾的心又「咯登」了一下。

  進入秘境之前,秦雲奚曾說過再過二十八日,魔主的殘意便會消散。

  魏涼這話,什麼意思?

  她也不敢問。

  魏涼垂目看著她。

  四壁上,冰花散發出寒白的光芒,將她微微發紅的臉龐映得更加通透明亮,她有些羞窘,視線晃來晃去,虛虛地落不到實處。這副小樣子,與方纔那神采飛揚、肆意歡笑時完全不同。

  他盯了盯她略顯凌亂的衣襟,目光微微一暗。

  「烏鴉你扔了?」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林啾先是一怔,然後搖搖頭,示意他看向角落。

  她從斗龍身上薅下許多死毛,團成一個大毛球,給烏鴉做了個毛茸茸的墳塋。

  「你倒是有心。」他的語氣有些奇怪,「若是我死了,你也會替我收屍麼。」

  林啾不知道他是意有所指,還是單純地表達一下不滿,於是便沒有接話。

  心中是十分忐忑的。

  畢竟她一點兒都不瞭解他。他若是想捏死她,那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

  魏涼沉沉逼近,冰冷的手指輕輕掐住她的下巴,唇再一次落了下來。

  輾轉間歇,他斷續地說道:「說笑的。我。不會死。永遠。不會。」

  雖然她依舊微微開啟了唇瓣,但他還是和上次一樣,並沒有更進一步。

  呼吸開始發熱時,他輕輕啄了啄她的鼻尖,鬆開了她。

  林啾輕輕喘著氣,慢慢調勻了呼吸。

  「你的傷,要緊嗎?」她問道。

  魏涼眉梢微動,語氣漫不經心:「小事。王傳恩,我想殺隨時便殺了。」

  他背過身,聲音冰冰冷冷:「他殺了岳母和小舅。遲些,我助你親手替他們報仇。」

  林啾愣了一會,遲疑地問道:「你是說,王傳恩殺死了鄭子玉和林冬?」

  「嗯。」

  「他不是上古大能麼?為什麼要殺築基修士?」林啾奇怪極了。

  魏涼慢慢轉過身,盯住她的眼睛:「你不難過?」

  「啊!」林啾微微一驚。

  她確實半點也不難過。且不說那兩個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只說在這殘酷的修真界,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有今朝未必有明日,哪還有那閒心去替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傷心難過?

  話雖這麼說,但畢竟是死了名義上的血親,表現得若無其事也太不正常了,要是引起了魏涼疑心,那可大大不妙。

  於是林啾假裝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撩起衣袖掩住了臉,嗚嗚咽咽地假哭起來:「我苦命的娘和弟弟啊……」

  魏涼:「……」這演技,辣眼睛。

  他把手掌放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撫著她的烏髮,以示安慰。

  片刻,林啾總算是擠出一點鱷魚眼淚,她揚起自以為梨花帶雨的臉,哀哀切切地問道:「王傳恩為什麼要那麼做?是因為我的緣故,害死了他們嗎?」

  「不,只是意外。」魏涼眼角微抽,「他們無意撞進了王傳恩的劍意之中。我沒有出手相救。」

  林啾自己心虛,並沒有聽出他話中的問題,只順勢安慰道:「你千萬不要自責,生死有命,我自會節哀的。」

  魏涼:「……」

  他輕咳一聲,道:「不知道夫人有沒有小字?林秋這個名字,太老氣了。」

  林啾也不喜歡別人叫她「林秋」,她本來就不是林秋,況且這個名字的主人結局淒慘,她雖不迷信,但總有些膈應。

  「我小名叫啾啾。」她衝著他眨眨眼,「你呢?」

  果斷與大佬拉近關係。

  魏涼微怔,搖了搖頭:「沒有。」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見她那雙烏湛湛的眼睛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便俯身向前,貼在她的耳畔,一字一頓道,「日後待你情濃時,脫口喚我什麼,什麼便做我的字。」

  林啾:「……」果然還是那個熟悉的魏涼!

  登徒子!臭流氓!不要臉!

  他哈哈一笑,長袖一拂,攬住她的肩,道:「走,帶你探一探這九陽塔。」

  林啾生無可戀地點點頭。

  魏涼長袖一捲,只見四壁上的冰花發出聲聲脆響,一片一片剝離下來,迴旋著飛到他的手掌上,一陣「叮咚」聲之後,竟凝成了一盞晶瑩的冰燈。

  大氣、古樸又漂亮。

  林啾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

  「嘶——」超級冰!

  見她跳腳,魏涼也不禁唇角微彎,輕輕笑出了聲。

  冰燈懸在半空,慢慢地自轉,將一道道光和影灑向四周。

  魏涼攬著林啾走到塔壁旁邊,向她解釋道:「那些黑色的東西叫做魔翳,這裡是九陽塔外緣,魔翳很弱,不足以傷人——已被我用意鎮壓了。」

  他示意林啾仔細看那盞冰燈。

  只見燈芯處,團著一團黑到極致的,像絨線一樣的東西,它嘗試反撲,卻被無情地凍結在原地。

  ……等等!

  林啾心頭一跳。

  魔翳?

  她曾在荒川口中聽過這個詞。在秘境第三關時,她催動業蓮吸走了血液中那些令人痛苦狂躁的東西,又助那兩個化成了魔物的修士恢復原狀之後,荒川曾驚歎不已,說是沒料到,她竟然有本事解決了魔翳。

  塔中這些又黑又冷的東西,竟是魔翳?!

  她的腦海中突然劃過一道靈光。

  書中,林秋被關進九陽塔之後,非但未死,反倒修為暴漲。魏涼大意之下,不慎將她放了出去,差點兒弄死了柳清音。

  emmmm……

  雖然書中柳清音為探荒川秘境而自損修為至元嬰,但她最終成功得到了荒川傳承,對劍意絕對大有進益。回到萬劍歸宗後,男主又傾盡全力助她恢復,再不濟也該重回化神期了。而且,柳清音終究是個大劍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女配林秋這是在塔裡撿到多大的機緣,才能把柳清音給打趴了?

  林啾不禁暗戳戳地激動起來,恨不得把魏涼趕走,讓她自己來。

  可惜魏涼根本沒有半點要放她單飛的意思。

  他攬著她走到塔壁旁邊,叮囑道:「越往前行,魔翳越重。無論遇到任何事,不必害怕,不要逃跑,只跟在我身後,便是絕對安全。」

  林啾點點頭,心中暗暗得意——什麼害怕?什麼逃跑?不存在,根本不存在!一會兒魔翳來了,自己便扮豬吃虎,吸它個痛快!

  魏涼瞥了她兩眼,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又閃爍起點點狡黠,心中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挑了挑眉梢,長袖重重一拂——

  林啾只覺地動山搖,整座塔彷彿倒立了過來!

  這必然是錯覺,因為她與魏涼仍舊好端端地站在塔壁邊上,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外力。然而視覺中,卻是天旋地轉,令她胸口發悶,幾欲作嘔。

  撕裂般的轟鳴聲中,黑石塔面上,忽然扯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縫。再下一刻,無數細碎的小縫隙出現在這條大裂縫旁邊,像是蜈蚣的百足一般,悉悉索索地向著四面八方飛速拓展。

  很快,腳下的塔面覆滿了密密麻麻的裂縫,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魏涼捉住她的胳膊,一腳踏下!

  只聽「嘶啦——」一聲脆響,原本堅固無比的黑石塔地面,轟然崩塌。

  魏涼橫踏一步,將林啾帶到了一條黑石砌成的旋轉台階上。

  林啾心驚不已,探頭一望,一時竟是知覺失調了。

  她竟然分辨不出,這道旋轉的黑台階,究竟是通往上,還是通往下。

  這種奇異的感覺難以言說,她抬頭、低頭,發現無論上方還是下方,都是一模一樣的旋轉黑台階,一樣地叫人頭暈眼花。

  彷彿無論上下,都會讓人失足跌入深淵一般。

  那盞瑩白透亮的冰燈緩緩起伏,照得整處空間亮如白晝。

  魏涼的大手順著她的衣袖滑下,牽住了她的小手。

  「走。」

  林啾亦步亦趨,小心地跟隨在他的身後。

  慫了慫了。

  修真的世界,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斗龍的表現倒是比她好多了,它晃了晃血盆大口,撒開四蹄,噌噌噌就帶頭躥了下去。

  說下也不大適合,那黑石台階雖然是一步步向下走,但走出一段之後,林啾卻覺得二人一狗的位置比起原先升高了許多。

  又怪異,又新奇。

  穩下心神之後,她嘗試著催動業蓮,把那盞冰燈漏下的魔翳吸入識海。

  果然是那個熟悉的味道。

  絲絲縷縷紅霧氤氳在業蓮邊上,被它一點一點吸入蓮苞。第二圈蓮瓣顯然不易開啟,自開啟了外圈蓮瓣、得到了驚蓮破之後,她陸陸續續從柳清音、秦雲奚、王燕之等人身上收穫了不少惡意,又在荒川秘境中吸收了一些魔翳,但下一圈蓮瓣並無半點要開啟的跡象。

  這一小陣子,她幾乎忘了業蓮還能晉階,只把它當作一個精準的惡意探測器來使用。

  其實用膝蓋想也知道,想要開啟業蓮第二圈,定是難如登天——第二圈開啟後,便會得到一式足以滅殺化神修士的絕招。化神修士是什麼概念?王氏二十三名大劍仙中,修為最高者也只是化神大圓滿罷了!

  雖然硬拚還是不可能拚得過人家,但若得到了這一式絕強的殺技,再配上虛實鏡,她便有了偷襲暗殺的本錢。

  想想還是有點小激動。

  不知順著黑石台階走了多久,終於,二人一斗龍停在了塔頂。

  林啾吃驚地發現,分明是向下行走,此刻卻正正地站在了塔頂附近,上下方位再也不覺混淆,抬頭,便是正常無比的一方塔頂,伸手能堪堪夠得著,低頭從台階邊往下看,便能看見一圈一圈黑石階盤著塔壁,一直延伸到那一塊破碎的塔面。

  不科學,非常不科學。

  林啾默默回憶了一遍初中學過的物理知識,最終決定用「潘洛斯階梯」來糊弄一下自己。

  魏涼手一揚,那盞晶瑩冰燈迴旋著升到了塔頂附近,「嘩啦」一聲散成了無數冰花,爬滿了整塊黑石塔頂。

  他舉起廣袖,遮在林啾頭上。

  她縮在這個人的羽翼之下,鼻端繚繞著他的冷香,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擁有了一方小天地,就像當初她搬進那間屬於自己的小公寓一樣。

  她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

  真是像夢一樣美好啊。

  頭頂響起了破碎聲。

  一陣陰風呼嘯著直直撲下來,就連魏涼的羽翼也被滲透。

  他冷笑一聲,將她攬緊了些,長袖重重拂過,清脆的冰霜撞擊聲不斷傳入耳朵,那凝結成冰的「意」,與上方洶湧的魔翳開始了激烈的廝殺。

  林啾撥開他的廣袖,悄悄探出眼睛。

  只見黑石塔頂碎成了大小不一的落石,正陸續向著下方的深淵墜落,塔頂之上,黑洞一般的魔翳凝實得有了形狀,如一條惡龍般,一次又一次昂起頭,重重撞擊在那層看起來纖薄美麗的冰花之上。

  二者的接觸面上不斷傳來「吱吱」的湮滅聲,每撞擊一次,那條純黑「惡龍」便會縮水少許,一層黑色物質附著在冰面上,就像是髒了一般。

  斗龍揚起了碩大的腦袋,嗷嗷叫喚,給主人助威。

  魏涼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些柔和的神色,他從乾坤袋中取出備好的跳跳蜂,扔了一株到斗龍嘴裡。

  林啾忽然有點不好意思。

  出發前往秘境之前,分明是她建議魏涼備上跳跳蜂的,然而經歷了一系列生死危機之後,她早將這件事情拋之於腦後了。

  莫名覺得有點對不住狗子。

  斗龍一口薅住跳跳蜂,整只瞬間精神了!

  它根本不捨得吃,巨大的腦袋一甩,將那株靈草吐出來扔到了黑石台階上,然後倒退兩步,凶狠地瞪著它。

  林啾:「……它怎麼不吃?」

  魏涼笑而不語。

  只見那斗龍忽然扭腰折肚,蓄足了力,一個猛撲,兩隻肉爪虎虎生風,一把將跳跳蜂薅在爪子下面,「嗷嗚」一聲,大口銜了過去。剛把靈草叼進嘴裡,它又甩了甩腦袋,把它吐到一旁,再一次表演了一波「餓虎撲食」。看著它那高高撅起、左右風搔搖擺的臀,真是讓人按捺不住,很想一腳踹它幾個跟頭。

  被斗龍來來回回玩了半天,那株奇形怪狀的靈草終於忍無可忍,原地蹦了起來,四條根須在莖桿底下蜷成球球,然後「呼」一下彈起老高,像是想要從狗嘴下面逃生一樣。

  斗龍更歡了,抖著一身蓬鬆的毛毛,肥胖的身子高高躍起,四條短腿縮在肚皮下,一個飛撲,把跳跳蜂捉了回來。

  然後它又把它扔到一旁,等它再蹦。

  林啾:「……」狗會玩!

  來回玩了半天,斗龍總算是一邊吞口水,一邊把靈草銜到了嘴裡,「卡吱卡吱」嚼了幾下,「噸」一聲吞了下去。

  恰好,頭頂的冰花解決掉了魔翳惡龍,冰凌「卡吱」一收,叮叮鐺鐺又組成了一盞冰燈。

  這一回,冰燈的顏色已隱隱透出一點灰,不再如同之前一樣純淨通透。

  燈芯處,糾纏盤桓的魔翳橫衝直撞,想要越獄。

  魏涼長袖一掃,攜林啾躍上了塔頂。

  雙腳落到實處後,林啾抬起眼睛,四下打量。

  見鬼了!

  這「塔頂」,原來只是塔壁邊緣一處小小的破洞。此刻她與魏涼斗龍一道,正正站在一處和原先一模一樣的黑塔中央,就連那扇黑石重門都和先前看到的那一扇沒有任何區別。

  要不是爬了半天視覺系的奇怪台階,以及鬥了一條魔翳惡龍的話,林啾簡直以為又回到塔底了。

  「這塔,共有多少層?」別說,她還真有點兒累了。

  魏涼手一抬,只見那盞冰燈迴旋著飄到了塔壁邊上,照亮了塔壁上隱隱約約的暗色符文。這些符文一望便覺陰沉不祥,好像在鎮壓什麼血腥恐怖之物。

  「十八層。」他凝出另一牆霜花,開始噬咬塔壁上的符文。

  「這塔裡,是封印著什麼凶物嗎?」林啾忽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嗯,」魏涼的語氣也陰森縹緲了幾分,「封印著上一代劍君秦無川,一旦取出先蒙劍髓,便會徹底解除封印。」

  他一邊說,一邊動作不停,操縱著霜花將塔壁上的符文啃噬殆盡。每一處暗色符文破碎,都會有一股極細微的、令人心底微微發顫的奇怪聲音環繞在身側,不祥的感覺,越來越重。

  林啾後知後覺地倒抽了一口巨大的涼氣。

  聽他話中之意,此行,是來釋放一頭……萬年老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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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動手

  九陽塔中,林啾昏昏欲睡。

  那旋轉階梯走得多了,就不再有新奇震撼的效果,反倒是特別催眠。

  照理說,築基之後就可辟榖龜息,也不再需要睡眠。然而林啾做社畜的時候累得狠了,但凡心神微微鬆懈一點,就會自然而然地雙眼放空,腦袋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魏涼有些好笑,眼風一斜,斗龍便乖乖伏在了林啾面前,將她駝在背上。它聳起兩邊肩胛骨,佝僂著腦袋,把自己的後腦、脖頸和背部凹成了一張毛床。

  稍硬的鬃毛就像那種軟硬適宜的棕櫚墊,又長又軟的茸毛則從兩旁覆下來,像鴨絨被一樣輕輕搭在林啾身上。

  肩胛骨護在她左右,就像是床邊的護欄。

  林啾一秒就睡著了。

  夢裡全是毛。不知睡了多久,隱隱約約總覺得夢裡有小孩子在哭。

  哭得她心緒難安,掙扎著醒轉過來。

  外面的戰況已變得十分激烈了。

  魔翳濃郁得凝結起來,塔中彷彿淹了半池怒濤。斗龍載著她攀到了塔壁高處,魏涼的身體則懸在那洶湧惡潮上方,掩在廣袖中的雙手上,隱隱發出白色光芒,每一拂袖,便把一個冒頭的大浪打回塔底。

  魔翳在咆哮,一次又一次不甘地往上湧,塔壁上,也爬起無數小縷的黑泉,悄悄向著斗龍和林啾所在的地方蔓延。

  那盞冰燈已變成了純黑色,懸在斗龍的大腦袋旁邊,光線忽明忽暗。

  藉著微弱的光芒,林啾看見斗龍的腳掌已被燒得通紅。它左右騰挪,躲避那些順著塔壁攀爬上來的魔翳黑泉,腳掌不斷地踩踏在烙在塔壁上的暗色符文之上,每踏破一個符文,它都會痛得微微地顫抖,喉嚨裡溢出壓抑的嗚咽。

  難怪夢裡總感覺有小孩哭!

  斗龍痛了,但不敢吵她睡覺,便只能憋著哭。

  一陣懊惱湧上了林啾的腦門。

  「怎麼在這種時候睡著了……」

  魏涼總是給人一種無所不能的感覺,她竟是忘記了,他身上還帶著那麼多的傷。

  此刻他顯然也不輕鬆,否則依著他那脾氣,怎麼會沒顧上塔壁的符文而放任斗龍受傷呢?

  林啾不再遲疑,當即催動業蓮,同時伸手一抓,抓住了懸在身旁的冰燈!

  此刻,冰燈已被染成了純黑色,手指碰上去不再冰寒,反倒有種熱騰騰的、暴郁狂躁的氣息。

  這就是魔翳!

  業蓮快速旋轉,狠狠一吸——

  這冰燈中的魔翳與封印它們的「意」已勢均力敵,僵持在臨界點上。林啾的舉動給了它們一個突破口,瞬間,只聽一聲爆裂的脆響迴響在塔內,冰燈中的凝成了固態的魔翳愣怔片刻,然後竟像是邪惡的嬰靈一般,發出了「咯咯咯」的怪笑聲。

  林啾倒是絲毫也不慌。

  她能感覺到業蓮的歡欣雀躍。什麼邪惡嬰靈,在業蓮眼中就是大補的人參果娃娃。

  只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大快朵頤,便聽見斗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吼——」

  它揚起毛茸茸的身體,情急之下,竟用自己最脆弱的肚皮朝著這團凝成了嬰靈模樣的魔翳,將林啾牢牢護在了身後。

  獸類的直覺讓它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它呲起了毛,身體不自覺地輕輕發顫,口中發出陣陣低低的吼叫。

  而魏涼,也第一時間掠了上來。

  一個大浪擊打在他的後背上,他不避不讓,星眸中閃爍著寒光。

  廣袖一拂,將斗龍推出了幾丈遠。

  嬰靈魔翳一擊落空,飛起一口,竟咬在了魏涼的手背上!

  魏涼冷笑一聲,長袖一捲,一股白色寒霧傾洩而出。只見那白色寒霧濃郁得如同實質,將他的左手連同那純黑的嬰靈一道封印起來。

  林啾看到他後背的衣裳上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沁了下去,順著衣裳下擺「滴答」流淌。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她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暫時封住嬰靈之後,魏涼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斗龍發紅的蹄子,再次一拂袖,以白色冰霧封住塔壁上的符印。

  這幾個動作快得如同電光火石一般,連化神期的斗龍也沒怎麼反應過來,它依舊揚著前肢,將林啾牢牢護在身後。魏涼淡淡掃過一眼,見這一人一狗都好好的,便要返身掠往塔底,對付那惡潮般的液質魔翳。

  「等等!」林啾回過神,急急叫住這個壞她好事的傢伙。

  「嗯?」面對她時,魏涼總是一副從容不迫、波瀾不驚的模樣。

  林啾不由看愣了一瞬。

  她本以為他的臉上多多少少總該有一些焦慮或者急迫,然而並沒有。

  若不是他身後被撕破的袍子還在輕輕翻飛,且左手上還咬著一隻被凍結的嬰靈的話,他的模樣與平時根本沒有任何區別,就像在閒適午後,手捧書卷,倚榻望著她一般。

  依舊氣定神閒,依舊漫不經心。

  林啾呼吸微微一滯,不知怎麼,眼眶就微微濕了一點。

  「我可以對付魔翳,讓我試試吧!」

  魏涼眉梢微挑,精緻無雙的唇角浮起了笑意:「怪我不好,害夫人心疼了。無事,我這便使出三分力氣來。」

  林啾:「不是……」

  只見這個自大狂的雙眸微微發白,眼睛裡好似結了一層霜花。

  下一刻,寒風不知從何而來,呼嘯的暴烈風聲盤桓在塔內,共鳴聲聲,令人心膽俱顫。

  斗龍蜷起身體,把林啾團在胸前,用毛毛淹沒了她。

  只聽一陣陣「嘎吱嘎吱」的冰凍聲響起,塔底的惡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成冰,魏涼輕輕拂袖,將咬在左手上的嬰靈扔了下去,然後唇角微挑,淡定地望了林啾一眼。

  林啾:「……」

  「這點程度,」魏涼長目微斜,不屑道,「呵。」

  塔底傳來細微的破冰聲。

  魏涼目光不動,隨手一揮。

  探頭的魔翳又被打落回去,凍成一個難看的形狀。

  「這是第幾層了?」林啾歎息著問道。

  「十七。」魏涼沉吟片刻,道,「你與斗龍就留在這裡,我取了先蒙劍髓,然後帶你離開。」

  林啾道:「你先別動,站在原地看著!我收拾了這些魔翳,然後隨你一道去打殭屍。」

  魏涼:「?」

  只見她伸出一隻白皙的手,輕巧地在斗龍的胖肚子上一拍——「啪。」

  然後借力躍起,手一晃,召出一柄晶瑩剔透的琉璃赤劍,靈氣自劍尖湧出,一條暗金色的鎖鏈在空中略微飛舞,然後捲住一處凍成冰柱的魔翳黑浪。

  「收。」

  她的身體像一隻輕靈的燕,在空中微微旋轉,然後順著那暗金色的鎖鏈直直往下掠去,快要到底時,長劍在身側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雙足疾點幾步,穩穩地跳落在冰面上。

  魏涼並沒有乖乖待在原地,他不動聲色地掠到她的身後,隨時準備出手相助。

  林啾蹲了下去,催動業蓮,將一隻手貼在冰面上。

  「嘶——」超級超級冰!

  下一刻,凍在冰霜之中的魔翳發出「吱吱」怪叫,竟是化成了流水的形狀,透過冰面,湧向她的掌心。

  魏涼面色一變,就要上前。

  只見蹲在地上的林啾忽然轉過頭,揚起甜甜的笑臉,對他輕聲說道:「噓——別嚇跑了我的點心。」

  那純黑如水的魔翳已觸碰到了她的手掌,魏涼冷著臉,微微瞇起眼睛盯住冰下那些翻湧咆哮的凶物。

  林啾發現,他的瞳仁在逐漸向著眼珠中央收縮,幾乎縮成了一道直立的線,在這昏暗的九陽塔內,若有若無地發出純金色的光芒。

  那樣的眸光,冰冷、淡漠,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像傳說中的神祇在俯視座下的螻蟻。

  異樣感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她定睛再看時,只見魏涼的視線已從冰面下轉移到了她的身上,見她毫無半點痛苦和勉強,他的唇線便不再緊繃,目光中微微染上一絲探究,意味深長地盯著她。

  林啾也無所謂了。大不了再給他講一講什麼叫做「薛定諤的魔翳」。

  魔翳被抽入識海,被業蓮大口吞噬。

  第二圈第一瓣,緩緩綻開!

  林啾望了望腳下又密又厚的冰封魔翳,心臟不禁「怦怦」亂跳起來。

  照這個進度……

  很快,第一片蓮瓣徹底展開。

  與外圈稍有不同,業蓮第二圈蓮瓣小巧精緻了許多,看起來沉沉的,很有質感。蓮瓣上,脈絡絲絲分明,順著莖桿湧入蓮瓣中的魔翳迅速被轉化成了暗金色,在蓮瓣與脈絡中湧動,助蓮瓣凝實。

  林啾發現,業蓮第二圈的蓮瓣,綻開之後便天然地凝實了,不再需要她反哺靈氣!

  再細細觀察時,才發現蓮朵之下已隱隱有了一方波光瀲灩的赤水,業蓮自赤水之中抽取養分,已能自給自足了。

  ……這是哪一次機緣助她開啟的新天地來著?!

  就在第一片內圈蓮瓣盛放之時,一股更為精純濃郁的靈氣自識海湧出,自百會往下,灌入經脈之中。

  林啾不禁倒抽了一口巨大的涼氣。這一蓬靈氣,少說也有三百年!

  還沒完,業蓮內圈第二瓣,已初初開始冒頭了。雖然越往後需要的魔翳越多,但底下這些,怎麼也還夠開個兩三瓣。

  金丹至元嬰,只需要道行一千年。

  這樣算的話,她,很快,就有足夠的靈氣!結!嬰!了!

  元嬰便可以御劍凌空!

  生活在地面的生命,哪個沒有飛翔的夢想?!

  林啾按捺下心頭的激動之情,靜靜等候。

  第二片蓮瓣,在她的殷殷注視之下,終於徹底綻放。

  更為精純龐大的靈氣湧入經脈,林啾吃驚地發現,這一蓬靈氣竟有足足五百年!

  經脈丹田已開始發燙,鼓鼓漲漲地跳動著。

  林啾心道:再開一瓣,應當直接就能衝擊元嬰的瓶頸了!

  供滿了足足兩片蓮瓣之後,冰面下的黑色淡了許多,倖存的魔翳彷彿感覺到自己從凶物變成了食物,開始扭扭捏捏瑟瑟縮縮。

  遺憾的是,被魏涼的冰霜封印,它們根本無處可逃。

  很快,冰下的魔翳淡得如同淺墨山水畫。而林啾,也如願開啟了業蓮內圈第三蓮瓣,再得道行八百年!

  澎湃的靈氣湧入經脈,她並沒有感覺到何謂「衝擊瓶頸」,反倒是大覺不妙——經脈好像是一隻被吹過頭的氣球,要爆了!

  她手忙腳亂,將多餘的靈氣引向識海。

  耳旁傳來輕輕的歎息,魏涼那根蒼白冰冷的手指,又一次點中了她的額心。

  「你怎麼比鬥龍還傻……」

  他的聲音又好氣又好笑。

  下一刻,經脈之中的靈氣盡數被冰封。那股強大的力量湧入她的身體,助她將多餘的靈氣一點一點搬入了識海。

  他似乎絲毫也沒有覺得她把靈氣囤在識海這件事情有什麼問題。

  解決了多餘的靈氣,魏涼收回手指,說道:「結嬰之前需渡問心劫。不必著急,出去之後我會助你。」

  「多謝了,」林啾望著他的眼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竟不知自己累世是積了多少德,才能有幸遇上了你。」

  魏涼表情不變,眸中卻清晰地浮起了一絲得意。

  他挑了下眉梢,淡聲道:「知道我好了。」

  林啾雙唇微動,卻沒有說話。

  半晌,她道:「我都記著呢。」

  魏涼表情不動,但就連鬥龍也感覺到他心情很好,忍不住搖著尾巴湊了上來,壯著膽子向他討了一株跳跳蜂。

  他淡聲道:「準備好了麼?我要破除最後的封印了。」

  林啾緊張地點了點頭,斗龍搖頭晃腦湊到她的身邊,將她駝在背上,用自己的身軀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魏涼手一招,將剩餘的少許魔翳封印在冰燈中,指間冰霧氤氳,雙手微揚,輕輕一抓——

  只聽一聲破滅般的巨響迴盪在塔內,那堅實無比的黑石塔壁在聲浪的衝擊之下,都隱隱有些不穩,好像隨時將要崩塌。

  冰霜凝成長龍,猙獰地爬向塔頂,深深嵌入黑石間的縫隙,殘暴地撕扯起來。

  不多時,銘刻在塔內的暗色符印齊齊熄滅。塔頂崩裂,大塊小塊的落石兜頭砸了下來。

  魏涼廣袖微揚,替這林啾和斗龍拂開落石,攜這一人一狗,一掠而上!

  林啾只覺眼前一花,然後視野中出現了一片黑光。

  黑色,本來無光。

  但此間的黑,竟是黑出了光彩。影子拖曳在身後,反倒是泛起微微的白色。

  林啾第一次見到這般奇異的景象,雙眼情不自禁地睜大了許多,好奇地四下打量。

  只見這裡也是一層普通的黑塔內部,無數小腿般粗細的黑鐵鎖鏈從四面塔壁上延伸到塔底正中,緊緊縛在一個人身上。

  此人容貌怪異,分明是個男子,卻生了一副尖酸刻薄的女相。他雙目緊閉,胸腔微微起伏,竟是個活人!

  林啾頓時鬆了一口氣。不用打萬年老殭屍總歸是個好消息。

  只見一道五色玉髓貫穿此人的身體,如繩索一般,直透他身上每一處重要的穴位,將他捆得絲毫不能動彈。而那些龐大駭人的黑鐵鎖鏈,反倒像是裝飾一般。

  「他就是先代劍君秦無川?」林啾輕輕抽著涼氣。

  「嗯。」

  這萬年沉寂之處,乍然有了一點聲響,便像是驚雷一般,喚醒了沉睡中的人。

  秦無川慢慢張開了眼睛。

  林啾發現,他的眼睛裡沒有眼白,只有一整片深沉的黑。

  驚悚!相當驚悚!

  「魏……涼?」秦無川呲了下嘴,「你終於,要給為師一個痛快了麼。」

  林啾心中微驚——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味啊?

  這是什麼爭權奪利的狗血大戲啊!

  魏涼沒有說話。

  秦無川又道:「為師不信邪,覺得那些入魔的弟子都是因為意志不堅,才被魔翳控制。為師以為憑借自己的鋼鐵意志,定能壓制降服魔翳,沒料到……一入魔門深似海哪!這麼多年了,九陽塔恐怕快要裝盛不住我體內的魔翳啦!也是時候,該送為師上路了!送走為師,這先蒙劍髓,便能重見天日……這麼多年,也苦了這個老夥計了!」

  魏涼面露沉吟。

  秦無川大約是太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一打開話閘子,便有些滔滔不絕:「這些年,我知道你心中也苦得很!從小我便教導你,要斬妖除魔,庇佑蒼生,卻沒想到,呵,呵呵,我居然入了魔!唉,唉!你瞞著天下,保下了我的性命,但又怕我為禍世間,於是用先蒙劍髓加上伏魔法鏈,將我囚在這裡,對外謊稱鎮壓不祥……」

  「孩子,這麼多年,你太苦了!這些年來,為師已成了你的心魔吧?」

  魏涼淡淡一笑:「不會。還有什麼話,你且說。」

  秦無川扯了扯唇角,道:「實不相瞞,數千年來,為師一直也在努力自救。然而實在是沒有辦法,一旦入魔,絕對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所以,你不用再猶豫了,今日便送我上路吧。動手之前,把先蒙劍髓取走,以免損壞了至寶。」

  魏涼唇角浮起淺笑:「錯了。魔翳可以克制,你不行,是因為你太弱。」

  秦無川愣愣看著他,嘴巴驚訝地張開:「難道,難道竟有人成了魔,卻能不做為禍蒼生之事嗎?」

  他的眼中浮起了清清楚楚的茫然。

  「連我都做不到……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的……可是……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魔翳既控制身體,又強行根植神魂,根本不可能壓制得住的……魏涼好徒兒,不必安慰我了!」秦無川用那雙純黑的眼眸直視魏涼,「取走先蒙劍髓,然後動手殺了我!我絕不反抗!」

  林啾想要說話,卻被魏涼一把攬入懷中,一根手指輕輕摁住她的唇。

  他胸腔微動,發出了低低的悶笑。

  片刻,清冷的嗓音迴盪開來:「你既說魔物不可能放下屠刀,此刻又為何甘心赴死?」

  秦無川彷彿被重重噎了下,聲音頗有些不自然:「那也是有點私心的嘛,關在這裡數千年,真的是生不如死,我只想求死!反正取走先蒙劍髓,也還有伏魔法鏈鎖著我,我就算想要反抗也沒有能力啊。」

  魏涼笑了兩聲,長袖拂過。

  只見那方纔還堅固得彷彿萬年不化的黑鐵鎖鏈,忽然大段大段地凹陷了下去,光滑的外殼之下,竟已被蛀滿了密密麻麻的坑洞!黑色的魔翳凝成了蛆蟲,在這鐵鏈內部橫衝直撞。

  秦無川見到計謀被人毫不留情地拆穿,臉色頓時陰沉扭曲。

  真正能困住他的,自始至終都只有先蒙劍髓。

  若是魏涼當真中計,先取走劍髓,秦無川便能重獲自由!

  當年秦無川剛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尚能憑借意志力勉強保持清醒的神智,自願被關進九陽塔,但經過數千年之後,魔翳早已在他體內生根發芽,徹底侵蝕了他的神智。

  如今的秦無川,一心只想脫困,然後大殺四方,讓這個天下血流成河!

  計謀失敗,他自知再無活路,忍不住仰頭咆哮,將四周被先蒙劍髓驅逐出身體的魔翳大口吞吸回來,想要強行掙脫。

  魏涼冷笑著一掠而上,泛著白色的微光的手掌摁住了秦無川左右晃動的頭顱,然後垂目望著林啾——

  「啾兒,動手。」

  林啾毫不遲疑,將手搭在秦無川的肩膀上。

  她知道,魏涼本來是要殺死秦無川的,但她既然能夠吸收魔翳增長修為,便算是間接救了秦無川一命。

  業蓮舒展蓮瓣,肆意汲取養分。

  第二圈剩餘的蓮瓣,漸次開啟!

  暴躁的秦無川漸漸平靜下來,眼神越來越怪異。

  許久之後,秦無川眼中的純黑色漸漸退去,眸中恢復了黑白二色。他十分茫然,微微張開嘴,發出一個輕輕的氣聲,然後便昏厥過去。

  業蓮第二圈,已盛開了七瓣!

  「沒了?」林啾有些失望,伸手在秦無川身上又薅了幾下。

  魏涼長吸一口氣,將她不安分的爪子攥進掌心,食指重重點在她的額間,助她將剛剛獲得的靈氣盡數封回識海。

  林啾像氣球一般鼓起來的身體迅速恢復了原狀。

  「若是沒有我,你可怎麼辦。」他又好氣又好笑,「算你嫁對了。」

  聽他舊事重提,林啾便忍不住問了一句:「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喜歡柳清音?」

  魏涼滿臉無所謂,信口反問:「為何要喜歡。」

  林啾道:「她長得好看,性情也不錯,在劍道上更是世間佼佼,無論誰遇上這樣的女子,都會喜歡的吧?」

  書中不正是這樣麼。

  魏涼直起脊背,負手踱了兩步,道:「我若不是這般樣貌,不是劍君的身份,也無這身修為,你還會喜歡我嗎?」

  林啾下意識地回道:「你這般樣貌身份和修為,我也沒喜歡啊?」

  魏涼:「……」

  斗龍:「……」

  林啾趕緊補救:「我對你滿心感激,一時顧不上別的?」

  魏涼的淺笑裡透出三分猙獰:「夫人不必解釋,不怨你,是為夫做、得、不、夠。」

  不知為什麼,林啾總覺得他這句話好像非常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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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先生的馬甲

  林啾被關進九陽塔這件事,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四海。

  「那林秋多行不義必自斃,如今被劍君親手封入九陽塔,可謂十死無生哪!」

  「九陽塔只關大凶大惡之人,聽說塔中堆滿了白骨,膿血能把人整個都淹沒!嘖嘖,聽說那林秋雖然十罪不赦,卻是個嬌滴滴的漂亮小娘子呢!可惜,可惜!」

  「誰叫她不自量力攀高枝?若是她嫁了我,雖然日子是清苦點,好歹能平平安安不是?做人呢就是不能太貪心,愛慕虛榮的女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滾滾滾,人家林秋再不濟也是個築基修士,能瞧上你這一窮二白的老賭棍?!唉,不過她是真的可憐,誰叫她硬要插足人家劍君和清音仙子中間呢?你們都不知道吧,什麼入魔,只是借口罷了!劍君這是要給清音仙子騰位置呢!」

  「真的假的!」

  議論聲漸漸低了下去,間或能聽到幾聲「男人嘛」、「瞭解瞭解」、「嘿嘿嘿嘿」。

  如今莫說修真界了,就連凡俗的城鎮中,這一樁軼事也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那九陽塔,每一層都重達九千九百九十九斤,壓在身上,嘖嘖,即使是與劍君雙修過的身體,恐怕也是受不住嘍!唉,這人啊,還是得有自知之明,像我們平頭老百姓啊,就該踏踏實實,娶個老實本份的女人回家生孩子,而不是將那名花藏於室中,會遭禍的呀!」

  說話的是個四十開外的精瘦漢子,一望便是生意人,雙目精光閃爍,話中意有所指。

  坐在他對面的是個面容尋常的青年。

  雖然相貌平平,但此人眉眼之間卻環著一股清冷矜貴之氣,又像書生,又像劍客。

  「卓先生,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那滿面精明的漢子又道。

  被稱為卓先生的年輕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茶杯一放,便要起身離開。

  「嘿,敬酒不吃吃罰酒!」中年漢子重重一拍桌面,身後頓時呼啦啦湧出七八條壯漢,將那年輕人團團圍住。

  「卓晉,今日老子就把話放在這裡了!你家中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徐平兒,得馬王爺青眼相中,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啦!你若識相乖乖將人奉上,金銀財寶少不了你的!往後你家表妹吃香喝辣,過上那一等一等的好日子,王爺也不會虧待了你!你若不識相嘛,明天開始,小學堂就再沒有卓先生,只有個斷腿廢物!」

  卓晉神色淡淡:「我若不開口,你這輩子也尋不到她。」

  中年漢子陰陰地笑了起來:「打斷你腿,將你倒吊在那老槐樹上,不出三日,你家表妹自會乖乖出來。」

  卓晉面色微變。

  中年漢子手一揮:「上!」

  不遠處,柳清音早已義憤填膺,劍意將桌上的碗筷激得顫動不止。

  秦雲奚摁住她的手,低聲道:「且再看一看。」

  柳清音秀眉緊鎖:「你不就是來尋此人點撥的麼?此時不雪中送炭,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雪。」秦雲奚語聲沉沉。

  等雪?雪中送炭的那個雪?

  柳清音一怔,片刻後,眸光變得複雜:「大師兄,你真有心機。」

  秦雲奚眸中閃過痛苦:「心機算什麼。為了不讓悲劇重演,我不惜一切代價。」

  柳清音忍不住再一次勸道:「若那些不幸的事情都發生在飛昇的時候,那我們不要飛昇不就好了。大師兄,我如今已經不想成仙了,我只想回宗門去,開開心心和大家在一起——那是我們的家啊!」

  「將來你便會明白我的苦心。」秦雲奚不再看她,將視線投向茶館外。

  卓晉已被人扔到了大街上,一群壯漢圍著他拳打腳踢,他嘗試著反抗,然而胳膊擰不過大腿,很快便被打得奄奄一息了。

  中年男子示意兩個壯漢把他架了起來,接過身後的狗腿子遞上來的粗糙木棒,怪笑著走上前去,掄了掄那根足以敲碎豬腦殼的實沉木棒,慢慢對準了卓晉的膝蓋骨。

  「卓晉,我最後問你一次。徐平兒到底在哪裡?我慢慢數三聲,三——」

  眼見那卓晉就要遭遇毒手,柳清音急得聲音微變:「大師兄!」

  秦雲奚摁住她的手,堅定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道:「此人心機深沉至極。清音,你可知他曾設下過多麼龐大恐怖的驚天殺局?你可知,當初他是怎樣助王衛之拿下了王氏的掌家之權?你又知不知道,他替王衛之步步籌謀,設下了何等的圈套!王衛之每做一件事,看似都是盡心竭力在襄助於你,可偏偏到了最後,那些蜜糖竟合成了枇霜!你覺得這樣一個人怎會沒有自保之力?這些小嘍囉他自能應付得了。」

  話音未落,只聽外頭傳來兩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隨之而來的,便是骨頭折斷粉碎的聲音。

  秦雲奚面色大變,騰地站了起來,瞳仁緊縮,額角青筋迸露,「怎……怎麼可能?」

  如此高人,怎麼會當真被幾個地痞無賴敲斷了腿?!

  那卓晉面色發青,嘴唇慘白,冷汗沁濕了頭髮,卻是死死咬著牙,連悶哼聲也沒有發出來。

  兇徒再一次高高掄起了粗木棒。

  柳清音忍無可忍,從茶館中飛掠出去,身體在半空輕輕一旋,幾個漂亮的連點飛踹,便把那七八個惡徒都撂倒在地——她已是盡力收著手,不傷凡人性命,也不在凡界引起恐慌。

  中年精瘦漢子見勢不妙,連忙跪地磕頭求饒:「女俠饒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女俠……」

  「滾!」柳清音嬌聲喝斥。

  聞聲,伏在地上的卓晉驀地抬起頭,兩道筆直的目光彷彿能夠穿透柳清音的帷帽。

  秦雲奚面色微微有些複雜,行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攙起卓晉,道:「先生無需憂慮,我與師妹定會護先生周全。」

  他緊緊盯住面前這個相貌平平的青年,心中疑雲重重。

  秦雲奚百分之百能確認,此人正是前世站在王衛之背後的那個高人,這張臉幾乎已成了自己的心魔,絕對沒有可能會認錯。

  這一世,自己憑著曾經得到的線索,成功搶在王衛之前面找到了這個人——只要能與之交好,這一世定能逆轉乾坤。

  只是……此人為什麼不自救呢?憑他那心機和手段,區區一個世俗王爺,怎麼可能把他折騰成了這樣?

  總不會是,他故意在試探自己吧?沒可能啊……

  秦雲奚急急掐斷了思緒,擺出了一副關切的模樣,道:「先生且再忍耐忍耐,我師妹精通醫道,只要及時替先生醫治,還是有望治好的。」

  秦雲奚下意識地將功勞往柳清音身上推。雖然不願承認,但其實內心深處隱隱有那麼點意思——用清音的美貌來加重自己這一方的籌碼,就算此人與王衛之真有什麼淵源,也能與之抗衡。

  卓晉揚起臉來望著他,目光微微地閃,不知是不是劇痛的緣故,那慘白的嘴唇扯起的笑容裡,彷彿染上幾絲淺淡的譏諷。

  秦雲奚蹲下,示意柳清音將卓晉扶到自己的背上,步伐沉穩,背著這位先生往人群外頭走。

  許久,卓晉終於第一次開口了:「生死什麼的,我早已無所謂了。」

  聲音雖輕,卻字字分明。

  不知為什麼,普普通通一句話落在秦雲奚和柳清音耳畔,卻像是炸雷一般,令這二人齊齊爬起滿身雞皮。

  這種奇怪的感覺……

  為何有種刻骨的熟悉?

  震撼餘波未泯,又見卓晉視線低垂,落在柳清音的劍穗上,聲音淡淡——

  「清音。」

  秦雲奚渾身一震,瞳仁瞬間收縮!卓晉伏在他的背上,他看不見卓晉的表情,只能略有些驚恐地望向柳清音——

  雖然隔著帷帽,但秦雲奚卻能感覺到柳清音十分不悅。她動了動手指,不動聲色地把刻了「清音」二字的小玉牌往身後撥了撥,語氣頗有些不友善地說道,「劍名罷了。」

  清音,也是一個凡夫俗子能叫的麼?

  卓晉語氣淡淡:「明白。便如干將莫邪。」

  柳清音扯了下嘴角,心道,即便傳說中的名劍,也不過是凡俗之劍罷了,如何及得上我的本命仙劍?不過與一個凡夫也沒什麼好說,待會兒替他治傷,倒要讓他見識見識何為神仙中人。

  秦雲奚卻已是心如鼓擂。

  他知道師妹這粗枝大葉的性子,定是聽不出話中的機鋒。

  干將莫邪,既是人名,亦是劍名。

  清音也如此。

  此人……莫非已經知道自己和清音的身份了?那他被打斷腿……莫非是故意試探自己的?如此,自己定是沒有通過他的考驗了!

  修士的身體雖然不會流汗,但秦雲奚已覺冷汗涔涔。

  他定定神,心道,『再看看,再看看。若是實在沒有辦法籠絡此人,乾脆直接除掉他!總之,一定不能讓他和王衛之勾結!既然能在王衛之之前尋到此人,便證明他與王衛之之間的緣份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深,或許只是王衛之那桀驁的性子入了他的眼。』

  很快,三人便回到了卓晉的住處。

  卓晉住的是一間獨戶小院子,院中有一間正屋,兩間廂室。

  秦雲奚的目光隨意地掃過,每一處細節盡收眼底。

  這院中,曾住過一個年輕女子,定是方纔那精明男子口中的「表妹」,大約已離開了三五日的樣子。

  院中有些沒有清理乾淨的錢紙和布幡,看起來是二三十日前的事情,但這裡卻不像是住過其他人。

  誰死了?這裡給誰辦過喪事?

  秦雲奚不方便問,只將疑竇壓在心底。

  他剛剛把卓晉背進內室,小心地安放在木床上,便聽到一個乍乍呼呼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卓先生!不好啦!平兒姑娘不知從哪裡聽到你出了事,自己跑到馬王府去啦!我攔也攔不住呀!」

  一個五短身材的粗壯婦人徑直衝入房中,見房中站著個玉樹臨風的秦雲奚,黑黃的面皮頓時泛起了紅色。

  「喲,卓先生這裡有貴客呀!」

  秦雲奚一眼便看出這婦人心中有鬼,當即冷笑一聲,釋放少許威壓,寒劍微微出鞘,道:「說實話。」

  婦人渾身一顫,險些軟在了地上。

  她想逃卻不敢,嚅囁道:「是,是我故意告訴平兒姑娘,說先生出了事的。平兒姑娘已在我家藏了足足四日,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查到的呀,若是被馬王府查到,我那一大家子可怎麼辦啊……我,我把地契和銀錢都還給你,就當之前的承諾作廢好不好?先生呀,求你別和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您,您死而復生,是有大福氣的人呀,求您,求您饒我這一回吧!」

  卓晉眼皮微動:「你走吧。」

  婦人千恩萬謝地滾了。

  秦雲奚心中的疑雲快要漫過頭頂。

  死而復生?

  這卓晉,當真是絕世高人?別的不說,單這看人的眼光就不怎麼樣。而且替自家表妹安排的後路,也著實是不靠譜?

  前世那袖舞風雲的絕頂智者,年輕的時候竟也這麼青澀過麼?這行事不周全的樣子,倒有點像……曾經那個……師尊。只不過那個人實力太強,足以掩下謀略不足的瑕疵。

  秦雲奚再一次摁下了心中的疑惑,道:「師妹你在這裡看著,我去一趟馬王府,將人救回。」

  剛行出內室,卻見一個熟人大大咧咧地抬腿踏進了小院。

  一身紅白二色的華服在陽光下微微反射著灼目的光,赤色髮帶在腦後飛揚。

  王衛之一手抓著個清麗女子,另一手拎著一顆肥頭大耳的腦袋,滿臉傲色,昂頭走進來。

  與秦雲奚,正好打上了照面。

  二人齊齊怔住。

  半晌,王衛之把那名清麗女子向前一送,道:「去,找你表哥。」

  然後隨手將拎在手中的腦袋往旁邊一扔,熱劍出鞘,直指秦雲奚。

  「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王衛之挑唇笑道,「秦雲奚,識相的,趕緊把先蒙劍髓交出來,我也懶得為難你。否則休要怪我心狠手辣。」

  秦雲奚一頭霧水:「我哪來的先蒙劍髓?」

  王衛之冷笑一聲,再不廢話,直接將靈氣灌注劍中,劍意飛旋,烈焰熊熊。

  「王衛之你瘋了!這是凡城!」秦雲奚被逼出劍,將那烈火劍意蕩到半空。

  只聽轟一聲震天巨響,大半城的天空被染成了赤色,遠遠近近傳來百姓的驚呼聲。

  「你見我何時在乎過這些狗屁倒灶的規矩。」王衛之笑道,「剛滅了一個王爺滿門,還未殺痛快呢,你若陪不住我,我乾脆到皇宮裡走一遭,助這個小國改天換日。」

  秦雲奚急怒交加:「要打,回仙域去打!」

  「不行不行。」王衛之笑道,「解決了你之後,我還得帶走卓晉,救林秋去!」

  「什麼?!」聞言,秦雲奚的眼珠險些瞪出了眼眶。

  王衛之和卓晉之間,果然有問題!

  只不過,這一切又關林秋什麼事?

  救林秋?

  這一世,王衛之是把林秋當成清音了嗎?

  秦雲奚徹底蒙圈了。

  「林秋不是被關進九陽塔了麼?」秦雲奚道,「卓晉只是一介凡夫,如何能救得了她?」

  見他真心實意地「關心」林秋,王衛之一時也不好意思動手,便回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魏涼讓我來的。他答應我,只要我保護好卓晉,他便把林秋放出九陽塔。」

  王衛之瞇了瞇眼,回憶起魏涼當時說話的樣子,自己也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當時王衛之偷偷藏在塔後,拿了劍,「吭哧吭哧」撬塔磚,魏涼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後,穿著一件深褐色的長袍,在陽光下,週身泛著冰寒的光。

  魏涼是這麼說的——「你到東南七千里之外,昭國國都涇京,找到一個名叫卓晉的教書先生,護他性命。我自會帶夫人出塔。」

  聽到魏涼的名字,秦雲奚更加震撼到失神:「是魏涼,讓你來的?!」

  這個「魏涼」到底是誰!他怎麼會讓王衛之來找卓晉?!

  「行了,不要廢話了。」王衛之擺了擺手,「林秋還等著我去救她呢,趕緊的,先蒙劍髓交出來。」

  秦雲奚感覺到深深的無力:「誰說先蒙劍髓在我手上?」

  「魏涼啊。」王衛之輕飄飄地說道。

  秦雲奚深吸一口長氣:「我說不是,你一定是不信了。王衛之,你是不是忘記了我身邊還有清音?以一敵二,你真那麼有把握?好,就算你一身精力無處釋放,很想找人打一架,我也不介意奉陪。但是,刀劍無眼,你確定打鬥起來,還保得住卓晉這一介凡人的性命?」

  王衛之沉下臉,「哦」道:「所以你是在用卓晉的性命威脅我?」

  「不錯。」秦雲奚也輕飄飄地回道。

  「好,你有種。」王衛之虛虛點了他兩下,「行了,先蒙劍髓我不要了,把卓晉給我。」

  秦雲奚拒絕得乾脆:「不可能。」

  王衛之冷笑道:「秦雲奚,你怕是不瞭解我的性子。惹怒了我,我乾脆一劍宰了卓晉這個人,再與你鬥個天翻地覆!」

  秦雲奚:「……」

  二人對峙許久,終於,秦雲奚退讓一步:「既然魏涼只是讓你護住卓晉性命,不如你我暫且休戰,治好卓晉的腿傷之後再從長計議——想必你也很好奇,魏涼為何會對一個凡夫俗子感興趣吧?」

  王衛之也不傻:「那你又為何對他感興趣?」

  秦雲奚隨口編了個瞎話:「此人是我遠親。」

  王衛之不信,卻也知道從他嘴裡再也問不出別的話,於是收了劍,道:「帶我去看他。」

  秦雲奚正想看一看這二人之間究竟有什麼首尾,便側了身,請他進入正屋。

  到了內室,卻見柳清音正在發火。

  見到秦雲奚進來,柳清音氣呼呼地對他說道:「師兄你給他治吧!此人當真是令人無語!」

  被王衛之救回來的清麗女子徐平兒眼中含淚,辯解道:「表哥不是故意觸碰您的,他只是疼痛難忍,一時失控才無意觸碰了您的手,求您不要與他計較。表哥為人最是方正,絕對,絕對不會故意冒犯您……」

  「平兒,不必多說。」卓晉半倚在簡陋的木床上,眉眼淡淡,「確實是我冒犯了她。」

  「表哥!」徐平兒白淨的面孔漲得通紅,比自己受了侮辱還要難受。

  「姑娘當真視我為洪水猛獸麼?」卓晉微微提高了一點音量,「卓某,就這般不堪?」

  柳清音驀地旋身,俏面含怒:「是你自己行為不檢!」

  卓晉點點頭,不再多言,那雙清冷寧靜的黑眸中彷彿有淡淡的釋然。

  徐平兒眼中不斷湧出淚水:「表哥是什麼樣的人品,整座涇京無人不知。就算您帷帽之下是那天仙般的容顏,表哥也絕不會對您有任何非份之想……」

  柳清音冷笑一聲,當即揭下了帷帽。

  這簡陋的磚瓦石室,當真是因她的容顏而滿室生輝。

  徐平兒大吃一驚,她根本想不到世間竟真有這般絕世的容顏!正是難以自處之時,只聽卓晉的聲音自身後淡淡傳來。

  「恕我直言,不若平兒美。」

  ……

  九陽塔。

  先蒙劍髓被取下之後,秦無川的身體失去支撐,綿軟地癱在地上。

  魔翳離體,這個人的容顏漸漸變得蒼老,頭髮也瞬間白了一半,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花甲老人。

  好像更像荒川了呢……

  林啾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

  劍中的荒川還在沉睡,她把劍搖來搖去,都叫不醒他。

  五彩的先蒙劍髓被魏涼抓在掌心,凝成了一柄小劍的模樣。劍刃無鋒,整體都是這五彩玉石的材質,看起來很圓潤,很柔軟。

  他瞥了林啾一眼,道:「劍髓對劍意大有助益。待你結嬰之後,興許可以感應劍意?如若還不行,便待你化神,總該能感覺到最初級的劍意了……吧。」

  林啾:「……」

  她輕咳一聲,說道:「這樣的寶貝浪費在我身上,當真是暴殄天物了。你既說它是我的,那我便用它向你交換一根尋常的劍髓,如何?」

  雖然她很想給荒川最好的劍髓,但她有自己行事的原則,不會慷他人之慨——先蒙劍髓對此刻重傷的魏涼定是大有裨益。

  魏涼長目一掠,問道:「你要尋常的劍髓做什麼?」

  「是它要。」林啾晃了晃手中的琉璃赤劍。

  魏涼信手接過她的劍,看了兩眼,然後毫不遲疑便將先蒙劍髓摁了上去。

  「……」林啾倒抽了一口長長的涼氣。

  只見那五色劍髓像水一般,迅速鋪滿了琉璃赤劍表面,然後均勻地往下滲。

  不過十幾息的功夫,它便徹底沁入了劍心。劍身赤色褪去,冰瑩剔透,像是冰霜鑄劍,而劍心則變成一道細細的銀紋,時不時泛起一絲紅芒。

  銀光做心,冰霜為身。

  琉璃劍美得令人窒息。

  魏涼的大手悄悄環上她的肩頭,氣息拂過耳畔,帶上了絲絲溫度:「我也不甚明白情愛,我只想把所有好的,都給你。」

  他的唇角微微挑起:「而我,便是世間最好的。你試過便知。」

  聲音低沉暗啞,兩根手指挑住她的下巴,將她轉向他。

  男人眸色極深,望向她的眼神,已不再是暗示。

  林啾的心跳加快了,有沒有動心她不知道,但這一刻,的的確確,是被他撩得動了情。

  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變重了少許,吐出的每一口氣,都溫溫熱熱地環在二人的臉龐附近,久久不散。

  空氣中,花果的甜香與他的冷香交織。

  就在二人的嘴唇堪堪觸碰的霎那,身旁響起了低低的咳嗽聲。

  秦無川醒轉過來。

  只見這個老人臉色怪異地看著魏涼,半晌,歎息著,輕輕問了一句——

  「你不是涼兒,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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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薛定諤的魔主

  「你不是涼兒,你是誰?」

  秦無川的聲音雖然虛弱,但在這寂靜的黑石塔中卻像是立體聲一般,久久地環繞。

  乍然聽到這麼個聲音,堪堪有些心猿意馬的林啾被嚇了好大一跳,心臟在胸腔中「怦怦」地亂蹦,羞得雙頰發燙,推開魏涼,藏到了他的身後。

  他的身材結實瘦削,個頭高挑,正好可以把她擋得嚴嚴實實。

  最先湧上心頭的羞意退去後,她的心臟又「咯登」一沉——秦無川這話,什麼意思?

  魏涼輕輕笑了兩聲,道:「老劍君何出此言。」

  秦無川歎息:「涼兒是我一手帶大、手把手教導出來的,我對他,比對自己的後人還要瞭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心中便如明鏡般清楚,知道你並非涼兒。」

  魏涼似笑非笑:「你就這般說出來,是要逼我滅口麼。」

  「你不會。」秦無川扯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你能夠放下對魔類的成見,找到了解決魔翳的辦法,定是大仁愛大智慧之人。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了家父。原來所謂的魔,只是生了病而已。哪有將病患趕盡殺絕的道理?千萬年來,我們,都走錯了路啊……」

  他歎了口氣,又道:「家父一生都在尋找渡魔的辦法,我不認同他的做法,更怨恨他不顧我和我娘。我娘死了好幾年之後,他才記起這個人,回來看了一眼。我一怒之下,與他斷絕關係,還故意將名字改成『秦無川』。秦是我娘的姓,『無川』就不用說了。」

  他自顧說下去:「後來家父殞落,我又痛快又悲哀,始終無法釋懷。他想渡魔,我偏要將魔斬盡殺絕!我拚命修行到巔峰,又將自己的理念灌輸給座下所有的弟子。我本以為這一生可以擺脫他的陰影,成為令世人真正景仰之人,誰知……卻遇到了一個魔族女子。」

  「此女令我著迷,我一時糊塗,竟與她共渡巫山,沾染了魔翳。我原以為憑借自己的意志,定能戰勝這區區魔翳,卻不料那魔毒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涼兒不忍殺我,將我封印在九陽塔,對外,則稱我已經離世。」

  「這一夕的風流,令我的夫人失望至極,跟隨王傳恩而去。老荒家的血脈,就這麼斷於我手……家父定是恨不得沒有生過我這個不孝之子!」

  魏涼唇角微挑,語氣涼涼:「倒也未必。他可是為子子孫孫討到了最好的庇護。」

  陰惻惻的,頗有怨念的樣子。

  秦無川滿面不解,魏涼卻沒有半點要解釋的意思。

  聽到這裡,林啾也算是明白了。秦無川口中的「家父」就是荒川。荒川一生行走四方,只顧兼濟天下,卻忽略了自己的妻兒,導致兒子種下難解的心結,與他徹底決裂。

  大概是遺傳得好,秦無川也天賦頗高,修成一代劍君,創下了萬劍歸宗,還教出了魏涼這麼個好徒弟。

  等等!如此說來,此魏涼非彼魏涼,是不是已經實錘了?!

  秦無川慢悠悠地站起來,端端正正一揖到底:「敢問,您究竟是何人?我徒涼兒,如今可還在世上?」

  林啾的雙手不自覺地攥住了魏涼的衣裳。他這件褐色袍子的後背上,曾被魔翳巨浪撕出一道大口子,林啾隨手一攥,攥住了破布的邊緣。

  魏涼察覺到她的緊張,反手捉住了她的小手,將她輕輕往前一帶——只聽「刺啦」一聲裂帛之聲,魏涼身上的袍子幾乎被扯成了兩片。

  魏涼:「……」

  林啾:「……」

  秦無川:「……」

  原本略有些沉重的氣氛頓時就變得一言難盡起來。

  魏涼難得地有些氣息不穩:「閉眼!」

  秦無川和林啾都老老實實背轉了身。

  「啪」,壞掉的衣裳被他擲在地上。

  「呼」,利落的披衣聲。

  林啾回轉身,見魏涼已換上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

  這個顏色更襯得他像是霜雪之中的同色冰蓮,眉梢眼角都絲絲地往外冒著精緻的寒氣。

  「我曾是魔主。」他無限淡定地說。

  秦無川轉身轉到一半,腳下一崴,差點跌坐下去。

  只見魏涼挑起唇角,露出個亦正亦邪的笑:「怎麼,老劍君方才不是還說,魔只是病了,並非十惡不赦。」

  秦無川:「……」這叫人怎麼接?

  轉瞬,這個老人微微睜大了眼睛,喃喃道:「方纔你說,我無法壓制魔翳是因為我太弱……莫非,你……」

  魏涼面無表情:「那種東西,有甚麼要緊。」

  林啾一路已見識了他封印魔翳的手段,聽他這麼說,倒也不覺稀奇。

  是他的話,的確是可以將魔翳封印得抬不了頭。

  只是……

  他是魔主?

  她怎麼打心眼裡不相信呢?

  而且,魔主不是為了王衛之他娘發動了仙魔大戰嗎?

  是祭淵說謊,還是魏涼說謊?

  若是魏涼說謊,那他說的謊,究竟是「他是魔主」這件事,還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動過心」這件事?抑或是……另有隱情?

  「那,涼兒呢?」秦無川問道。

  魏涼淡淡一笑,道:「你且安心在塔中住著——反正已住了數千年,不差多幾日。你的徒兒,自會還你。」

  林啾腦袋一抽,下意識地問道:「那我的夫君呢?」

  魏涼眼眶微微張大,臉上淡定依舊,眉尾卻翹起了少許:「自然是你的。」

  他招招手,只見斗龍畏畏縮縮走過來,伏下身。

  他攬住林啾,躍上斗龍的後背,輕輕拍了拍它的大腦袋。

  斗龍便撒開四條短胖的腿,順著黑石旋階飛奔下去。

  林啾忍不住又問了他一句:「你真的是魔主?」

  魏涼滿臉淡然,若有所思地瞄了她的腦袋一眼,悠然回道:「是,也不是。」

  很好,這就是「薛定諤的魔主」。

  林啾覺得自己遭報應了。

  二人一斗龍離開了九陽塔。

  林啾發現,這座黑塔雖然依舊純黑無光、沉沉地壓著大地,但那股氤氳在四周,壓抑沉悶的不祥之氣卻已經消失了。

  「師尊!」剛出塔,便聽到塔階下傳來顧飛的聲音。

  顧飛已在九陽塔外等待了許久,見魏涼出來,急急上前施了個禮,稟道:「有三件事要稟告師尊。第一件,王氏對鄭子玉林冬等人的死表示遺憾,願出錢出力厚葬那幾人,至於兇手王傳恩,他們只稱聯絡不上,沒有辦法。第二件,王衛之送來一封密函,說要師尊親啟。第三件,這幾日接連有數座城池被魔族攻下,魔族在屠城,極其慘烈,且中原腹地也屢屢傳來信報,說有元嬰修士離奇失蹤!」

  他將手中一封密信捧給魏涼。

  「王衛之的信。」魏涼隨手遞給林啾,「你看看他說了什麼。」

  顧飛此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本該被鎮在九陽塔中的林秋,居然好端端地站在師尊身旁,二人像金童玉女一般,般配極了。

  床頭打架床尾合啊?這就有點尷尬了。

  這幾日,許多弟子都在背後幸災樂禍地嚼舌根議論這件事兒,上面幾個管事的紛身乏術,便沒有理會。

  這要讓師尊聽見……不得了不得了。

  顧飛抹了抹額頭虛汗,急急告辭,火燒火燎地往前頭奔去了。

  林啾拆開王衛之傳來的信,將信箋取出來。

  竟是厚厚一大沓!

  林啾:「……」

  攤開一看,那字跡就像是扔了一隻大蟲子在紙上爬出來的。歪斜、難看,偏生還龍飛鳳舞,潦草得緊。

  林啾:「……」王衛之這手字有點顛覆認知。

  看了半天,她愣愣地抬起頭看向魏涼:「看不懂。」

  魏涼接過她手中的信箋,隨口說道:「回頭你替我研墨,我好給他回復。」

  林啾覺得好像哪裡有點怪怪的。

  修真的世界,也要用筆墨來傳信的嗎?

  魏涼一手拿著那沓紙箋「唰唰」地翻動,另一手牽著她,帶她往主峰走去。

  「王衛之與秦雲奚、柳清音在一起。」魏涼語氣平淡,「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名叫卓晉的教書先生。」

  林啾:「?」

  魏涼道:「秦雲奚對此人動了殺意,不過有王衛之護著,應無大礙。」

  林啾:「王衛之和柳清音又走到一塊了?卓晉又是誰?」

  居然出現了書中沒有的人物?!

  魏涼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涼涼地說道:「王衛之和誰在一起,與你無關。至於卓晉……看你喜不喜歡吧。」

  林啾:「……」這副介紹相親對象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等等,」林啾真情實感地震驚了,「秦雲奚居然還敢回來?」

  魏涼輕聲冷笑:「是柳清音要回來。王衛之聰明,便順著她的意,說要護送卓晉和她一起回來。秦雲奚拗不過他二人,有王衛之從中作梗,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盡力拖延,不過再怎麼拖延,也差不多快到了。」

  說話時,二人已回到了他們的新房中。

  魏涼從乾坤袋裡取出筆墨紙硯,林啾坐在木桌前,慢悠悠地替他研墨。

  還真有那麼點歲月靜好的滋味。

  魏涼右手懸筆,左手輕挽廣袖,落墨,舞字,一氣呵成。

  林啾探頭去看,不禁低低地驚呼出聲。

  這一手字,當真是太漂亮了。

  人說字若其人,他的字,竟是比人還要漂亮。既清雋飄逸,又古樸大氣,平平無奇的墨黑色,竟生生被這字襯出了暗火鎏金的效果。

  唯一遺憾的便是——她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看不懂古人的字。

  倒是錯怪王衛之了,雖然他的字是真醜,但叫人完全看不懂卻並不是他的問題,而是林啾這個文盲的問題。

  魏涼刷刷便寫好了回信,眉梢微動,問林啾:「如何。」

  林啾:「……」看不懂啊!

  旋即,她反應過來了。魏涼並不是問他信中的內容如何,而是問她,他的字如何。

  更進一步說,他真正想問的是,他的字和王衛之相比,是不是宛如日月比之糟粕。

  說真的,還真是。

  要是萬劍歸宗倒閉了,他出去賣字也能混成一代宗師。

  她真誠地讚道:「好看!」

  他淡淡一笑,利落地抽走紙箋,將信封在燭火上草草一掠,然後放入袖中。

  林啾依依不捨地盯著他的袖口。

  魏涼道:「是先助你結嬰,還是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失蹤?」

  「去救人。」林啾不假思索,「有你在身邊,我安全無虞,不在乎早幾天遲幾天結嬰。」

  到了魔占區,她正好吸些魔翳,開啟內圈第八蓮瓣,得到第二式業蓮秘技。

  這可比結嬰頂事多了!

  魏涼輕輕佻了下眉:「夫人慈悲心腸,為夫早已料到。」

  林啾:「……」又收到了來自魏涼的好人卡。

  慚愧,慚愧。

  她對那些失蹤的人沒有任何認知——不知道姓名、年紀、性別、長相,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代號,「元嬰修士」。這種情況下,很難讓人生起同理心,憂心於他們的命運。

  林啾覺得能夠真情實感地著急救人的人,一定就是真正的聖母心腸了——不帶貶義的聖母。

  而她林啾,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不算好,也絕不壞。

  「倒也不是什麼慈悲心腸,只是想靠魔翳漲修為罷了。」她老老實實地說道。

  魏涼盯了她幾眼,伸手一攬,將她捉入懷中,垂頭吻上。

  他的吻既霸道又纏綿,但依舊沒有更進一步,只反反覆覆地淺嘗那花瓣一般的唇。

  林啾隱隱感覺到他在等待她的回應。

  如今的他,就像一個很有耐心的獵人一樣,游移在自己完全可以把控的領域之中,等待獵物自己上鉤。

  她有些心慌氣短,遲疑時,聽得他低低一笑,鬆開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習慣了他的親吻。若說習慣了吧,當他吻她的時候,她的心跳卻一次比一次更急;若說不習慣吧,他吻下來時,她已不再有絲毫抗拒。

  總而言之,這個狗男人在套路她,而且頗見成效!

  他牽著她的衣袖,悠然往山下行去。

  剛下了山,便看見王衛之和柳清音帶著兩個生面孔迎面走來。

  林啾:「……」

  她瞟了眼魏涼寬大的袖口。

  那裡還裝著一封剛剛封上火漆、準備寄給王衛之的信。

  所以他到底知道不知道王衛之今天就到呢?

  見到林啾,王衛之那雙年輕有神的眼睛裡倒是真真切切地流露出喜悅:「沒缺胳膊沒少腿啊,算你運氣好,有我這個朋友為你奔忙!」

  林啾:「?」跟他有什麼關係?

  不過她是一隻懂禮貌的社畜,當即微笑應道:「多謝關心。」

  柳清音的臉色就很難看了,她微垂著漂亮的杏眼,一瞬不瞬地盯在魏涼的手上——那隻手正閒閒地牽著林啾的袖口。雖然沒有肢體接觸,但不知為什麼,這樣一個動作卻顯得異常親暱,二人之間,彷彿連針尖也插不進去。

  王、柳二人的身後跟著一男一女。

  男的倒是滿眼淡定,彷彿這仙境般的景像他已司空見慣。

  女的又緊張又興奮,臉蛋紅紅的,眼睛裡滿是驚歎,雙唇微微翕動,一看就知道憋了滿肚子話想說,但又怕說出來被人笑話。望向身邊男子的時候,一雙眼睛裡滿是傾慕和敬佩。她一直忍不住拿眼去偷看他,他看向她時,她趕緊抿著唇,裝作認真欣賞風景的樣子。

  一望,便是少女情竇初開,面對心上人時的反應。

  若要論外貌,男子倒是比女子平常得多了,他生著一張掉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臉,而少女的容貌卻足夠做個寵妃了。

  這就是卓晉?林啾覺得此人有點面熟——這樣的臉,到街上隨便逛一圈總能找出三五個類似的。

  魏涼沒理旁人,逕直看向他,微微頷首:「卓晉。」

  卓晉認真施禮:「多謝了。」

  「不必。」魏涼表情冷淡。

  說話間,只見一個面孔馬長,皮膚異常枯黃,又瘦又高,活像根長竹竿的老頭率著兩列弟子匆匆趕來。

  「劍君,」這馬臉的老者施了個禮,道,「劍君座下第七弟子柳清音,涉嫌盜竊先蒙劍髓,且與秦雲奚合謀,殺死數位正道人士!還望劍君不徇私情,容老朽將人帶回刑堂,細細訊問!」

  「什麼?」柳清音氣樂了。

  她望向魏涼,委屈地說道:「師尊,這些日子我被大師兄劫走,好不容易才尋到機會脫身回來的!這剛一回來,老邢他就要沒事找事和我過不去!什麼盜竊什麼殺人,我會做那種事嗎?!您快趕他走!我不想看見他!」

  這位邢長老向來最反對她與魏涼待在一起,從前魏涼雖然清清冷冷不露情緒,但她知道,其實他見著邢老頭也是無比頭疼。雖說「趕走他」這樣的話過分了一些,但柳清音相信魏涼一定會找個借口把這個討厭的老頭給打發了,以免妨礙師徒二人久別重逢。

  好一陣子沒見著魏涼,柳清音想他想得有點糊塗了,一時竟忘了不久之前才在他面前吃過不少癟。

  王衛之抱著胳膊站在一旁,眼睛裡閃爍著淡淡的譏諷。

  師徒情深,果真名不虛傳。瞧瞧這清冷高傲的柳大劍仙啊,在她師尊魏涼面前原來也是會撒嬌賣癡的麼。魏涼也是個蠢物,怎麼會看上這種表裡不一的女人呢?這種女人啊,裝不了一輩子的,待她得到她想要的,保準變臉給你看!見多了,真是見多了!

  王衛之滄桑地歎了一口氣。

  而林啾卻敏銳地發現,表情一直清冷平靜的卓晉,眉頭忽然緊緊皺了起來,眼神裡頗有些厭惡和懊惱,似乎還有些後悔。

  魏涼瞥他一眼,然後抬起眼睛望向刑堂的負責人邢長老,淡聲道:「我徒弟的話,邢長老可聽清楚了?」

  那邢長老顯然是早已憋了一肚子氣,說話的口氣頓時沖了不少:「劍君你是天下正道修士的表率,還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莫要給天下人錯誤的引導!師徒不倫已違常情,徇私枉法更是天理難容!」

  魏涼下頜微揚:「我從不在乎這些所謂禁忌。」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個個色變。這話要是從王衛之嘴裡講出來,不過是叫人罵上兩句「豎子猖狂」罷了,但正道之首、以清嚴守正馳名的劍君魏涼,怎能……

  柳清音高傲地揚起了下巴,美目中滿是得意,緩緩掃過每一個人,最終挑釁地與林啾對視,唇角盈滿笑意。

  林啾倒是不以為然,她知道魏涼這個傢伙肯定又憋著勁兒要使壞。

  果不其然,魏涼再一次開口,很欠揍地說道:「所以,我對座下弟子沒有任何男女私情,並非因為什麼禁忌,而是因為,不喜歡。」

  眾人:「……」閃了腰了。

  魏涼又道:「既然逆徒不想見邢長老,那邢長老不妨歇著,也該放手讓座下的弟子獨當一面了。」

  邢長老嘴角一頓亂抽。

  他教出來的那些個兔崽子,也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一個二個如狼似虎,只要稍微盯漏了那麼一會兒,他們就能把手下的犯人折騰得不想做人了。把柳清音交給他們?呵呵呵。

  魏涼不再理會這件事,示意王衛之、卓晉和徐平兒隨他前往主峰。

  柳清音像被雷劈了一樣,呆呆地望著魏涼的背影,顫著唇,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

  就連邢長老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覺得有些不忍,畢竟柳清音也是大伙看著長大的,雖然性子被寵得嬌蠻了些,卻也只是犯過些女兒家的小錯誤。這次的事情,八成是受了秦雲奚的蒙蔽——秦雲奚之前出事必定和王氏脫不了干係,他死裡逃生之後找上王氏復仇,倒也算是有因可循。

  至於竊了先蒙劍髓之事,大家也能理解——人被仇恨蒙蔽雙眼時,自然容易犯錯。有了先蒙劍髓,便能對王氏的大劍仙實施報復。秦雲奚動機昭然,而最終事件的結果也與眾人的推斷分毫不差。

  柳清音顯然是被他利用了。

  原本邢長老也只打算意思意思,將柳清音狠狠關上一頓,讓她招出秦雲奚來也就算了。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敢這般任性,把劍君也給惹惱了!這下還能怎麼辦?一個字,罰唄。

  邢長老搖搖頭,揮手示意座下弟子用伏仙索將柳清音捆了,押回刑堂。

  柳清音倔強地不願走,眼睛死死盯住那幾個將要消失在半山雲霧中的身影。

  忽然,走在最後的卓晉回轉頭來,望了她一眼。

  柳清音的瞳仁緊緊收縮,倒抽了一口極長的涼氣——此人長身玉立,回眸凝望的樣子,與記憶之中的師尊,竟是徹底重合了!

  「不!」她急忙衝著邢長老大聲喊道,「不對!那個人不是師尊!師尊他絕對、絕對不會那樣對我!邢長老,快,快去尋找大師兄,此人是魔主!不是真的師尊!大師兄他可以作證!還有,還有,這個卓晉!這個卓晉他才是師尊!大師兄有所懷疑,所以才要殺他!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

  眾人:「……」這是被刺激得太狠,失了智吧,瞅瞅這胡言亂語的。

  邢長老歎息著,伸出枯樹般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憐的娃。有點失心瘋了呢。就說不該搞什麼師徒不倫戀嘛!瞧瞧,這就是下場!

  「先把她關在思過嶺,冷靜三日之後,再行訊問。」邢長老同情地揮揮手,示意座下弟子將柳清音帶走。

  此刻,林啾等人已走到了半山腰,還能隱約聽見柳清音在失控地大叫。

  林啾不禁歎了一口氣,望了望身邊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生無可戀地想道——

  『陷害女主,難道不該是我這個惡毒女配的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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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飛昇

  林啾五人很快便回到了主峰。

  因為有客人,所以魏涼沒往新房的方向走,而是岔上了另一條小路,將人引到後山。

  只見竹林中環立著一排青色的木製廂房,廂房前有四方的木桌。

  魏涼將眾人領到木桌前,一揮袖,桌上便整整齊齊擺滿了酒水和食鮮。

  林啾:「……」這個技能好,超級想學!

  魏涼抬抬手,對卓晉道:「請。」

  卓晉讓徐平兒先落座,然後坐在她的身旁,等到魏涼等人也落座之後,便舉箸開始夾菜。

  兩個人動作快、聲音輕,急急吃了起來,也顧不得客套。

  王衛之眼珠轉了轉,忽然有些汗顏——這一路,幾個修士壓根就沒記得凡人需要吃食這件事情,還好卓晉隨身帶了乾糧和飲水。偶爾吃喝的時候,王衛之還頗嫌煩。

  魏涼見林啾雙目發直,怔怔地盯著桌上的吃食,不禁有些好笑。

  「想學?」

  她猛地回神,連連點頭。

  魏涼正要說話,只聽那王衛之大笑一聲,道:「傻子!他把東西從乾坤袋裡取出來而已!你不會以為這是他變出來的吧!」

  魏涼:「……」

  林啾:「……」莫名覺得好像被打斷了什麼情趣的樣子。

  王衛之絲毫也不自覺,拎起那只青銅大壺,頭一仰,讓清冽酒水從壺嘴中傾洩而下,然後張口去接。

  他的動作十分豪放,姿態瀟灑,長相英俊秀氣,一身紅白相間的袍子隱隱泛著微光,倒是相當俊朗迷人。

  魏涼唇角勾起一絲淺笑。

  下一刻,只見那王衛之像是一隻被扼住了脖頸的公雞一般,嗓子裡憋出一聲怪叫,將那青銅大壺一扔,躬下腰去「呸呸」直吐。

  「酸!呸!魏涼!你竟用臭酒待客!」

  卓晉奇怪地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道:「是好酒。」

  「怎麼可能!」王衛之瞪起眼睛,「分明就是酸臭的!」

  他鼓起眼睛瞪人的時候,那雙細長的眼睛會微微地腫脹起來,像一隻金魚。

  魏涼眉梢微挑,語氣漫不經心:「你不會以為這是我變出來的吧。」

  原話奉還。

  王衛之:「……」

  若還不明白魏涼這是故意整他,那他也白活這些年了。

  「好,好。」王衛之氣惱地擰過身,發起小兒脾氣來。

  卓晉圈起右手放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掩飾笑意。

  徐平兒也放鬆了許多,她並沒有故意湊到唯一的女子林啾身邊套近乎,只時不時抬起眼睛,友善地望林啾一眼,然後衝她傻乎乎地笑一下。

  林啾看她更加順眼了。

  飯畢,卓晉放下筷箸,對魏涼說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魏涼「嗯」一聲,目光落在王衛之身上,遲疑了片刻。

  王衛之笑了:「怎麼,怕我拐跑你媳婦?話說當年我王氏的祖宗,就曾拐跑過老劍君的妻子哪!你這擔心,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忽聽「錚」一聲劍鳴,王衛之腰間佩劍竟然自行掠出劍鞘,刺穿腿間的袍子,直通通地插到石凳子裡,貼著皮肉,「嗡嗡」顫動不止。

  魏涼面無表情:「遠來是客,留不足你三日,算我招待不周。」

  說罷,引卓晉走向竹廂房。

  王衛之呲牙咧嘴,「嘶嘶」倒抽涼氣。

  他悄悄往後蹭,自己的劍便像是長了眼睛一般也跟著蹭了蹭,險險要劃到要緊處的皮肉。劍雖是熱劍,王衛之卻感覺自己的皮膚涼颼颼地直起雞皮。

  冷汗涔涔,再不敢亂動了。

  「沸霄,你變了。」他垂下眼睛和嘴角,氣鼓鼓地望著自己的本命寶劍,語氣委屈得很。

  林啾和徐平兒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了聲。

  「你活該,」徐平兒道,「哪有你這般說話的,活該被罰。」

  王衛之白了她一眼:「喂喂喂,你是白眼兒狼嗎?這一路過來,姓柳的看你不順眼,處處挑你刺,是誰罩著你的?嗯?!」

  徐平兒紅唇微撅:「是是是,謝過王少俠照拂之恩!」

  她與王衛之也有幾分熟稔了,見林啾溫柔無害,便不設防地說道:「我著實也是想不明白,那位柳仙子容顏絕美,修為高深,氣質也不是我這樣凡俗中人可比的。表哥說那句話,分明也只是氣話,她為何就處處看我不順眼呢?」

  林啾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燒:「你表哥說了什麼?」

  徐平兒俏臉微紅,不好意思開口。

  王衛之道:「卓晉眼瞎,說柳清音不如徐平兒美。我倒是不覺得,要論長相,還是柳清音美得多了!」

  林啾:「……」難怪姓王這貨娶不到老婆!

  徐平兒倒是絲毫也介意,連連點頭道:「的確如此,我雖有兩分顏色,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不過凡塵俗脂,與柳仙子,還有這位仙子,根本沒什麼好比。」

  王衛之冷笑一聲,抬起一條腿,小心地繞過熱劍,把桌上那裝著酸酒的青銅大壺踢出「咚」一聲巨響,道——

  「可惜呀,美則美矣,可惜那女人通身上下,無一處不散發著酸臭氣,」他指了指自己吐在地上的酸酒,道,「喏,就如這酒吧,看著顏色好,誰喝了也得吐啊!」

  徐平兒想起這一路柳清音的種種尖酸刻薄,不由得感慨地搖了搖頭。

  「那姓柳的女人也是真稀奇。」王衛之眨巴著眼,對林啾說道,「最初的時候吧,卓晉碰一碰她的手背,她都像個貞潔烈婦似的,一副要拔劍砍人的樣子。後來吧,卓晉不理會她了,她又時不時湊到人家邊上,卯著勁兒要把人家表妹給比下去。嘖嘖,我在一旁瞧著,都替她尷尬得緊,那秦雲奚更不必說了,臉色終日陰得要滴水。」

  林啾:「……」王衛之此刻的模樣真的很像那種聊完八卦就分手的露水閨蜜。

  徐平兒好奇地看向林啾,問道:「您是劍君的妻子吧?」

  林啾有點不好意思,道:「嗯。」

  「劍君真好。」徐平兒道,「方纔我真是捏了一把汗,生怕劍君心軟替她說話。那樣的場合,若是劍君出言護著她,那您得多難受呀!說句心裡話,若我是男子,被那樣一位大美人嬌滴滴地看著,我恐怕早就找不著北了!劍君真是令人欽佩,與我表哥一樣,都是端方君子!」

  林啾噗嗤一笑:「三句離不了你表哥。」

  徐平兒的臉刷一下就紅透了。

  王衛之挑眉笑道:「倒不曾聽你怎麼提魏涼呢。想好沒有,何時跟我走?」

  「我為何要跟你走?」林啾真情實感地表示詫異。

  「你!」王衛之怒了,正要跳起來,忽然想起自己的本命寶貝邊上還插著自己的寶貝本命劍,頓時萎靡下去,蔫蔫道,「你以為魏涼為什麼放你出塔?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因為我你明不明白?我要撬了那九陽塔,魏涼怕了,便出來對我說,讓我保護卓晉,然後他就放你出來。要不然我沒事跑凡界去救人做什麼——現在你明白誰是你救命恩人了嗎?」

  少年的語氣十分委屈。

  聽他這麼一講,不知為什麼讓林啾有種錯亂感——好像他王衛之是那發動水漫金山的白娘子,而魏涼那是被逼無奈不得不放人的法海似的。

  徐平兒忍不住笑了起來:「王少俠,你錯啦!這分明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依我看哪,劍君就是把你支開,省得你在面前聒噪。你沒發現我表哥對著你時候,也是十分頭痛嗎?」

  王衛之冷笑道:「果然是三句不離你表哥!你們走開,讓我一個人獨自待著!」

  兩個女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身後輕輕傳來「嘎吱」一聲竹響。

  魏涼與卓晉從廂房中走出來。

  卓晉的神色更加從容,眉目間的清冷化去了許多,對上徐平兒視線時,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笑容。

  魏涼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說道:「當真想清楚了?你確定要離開這裡,到凡界去生活?螻蟻間的傾軋不會比這修真界少,下一次你再遇到那種事,又指望誰來救你?」

  「我可以自救。」卓晉再一次露出了孩子氣的微笑,「從前我以為戰場即是地獄。如今方知曉,真正的煉獄只在人的心中。從前,我不願猜測人心,只當這世間除了魔之外,個個皆是好人——這其實便是自欺欺人。如今我既已願意睜眼走路,自然便不會再輕易摔跤。」

  魏涼微微蹙眉。

  卓晉笑道:「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從今往後,你我便各自安好吧。不必再管我,生死有命,當初我既做了那個決定,自然不會反悔。」

  魏涼道:「我說過,四十九日之內,你後悔來得及。我與你不同,我之所在,便是本我。」

  卓晉慢慢往前走了兩步,道:「不必,當真不必。我現在很好,是真的很好,比從前好得多了。如今我方知道,仙、凡,根本沒有區別。如我從前那般渾渾噩噩,飛昇又有何意義?以凡人之軀來明悟生命的真諦,也未必就落了下乘。你已助我拋下曾經的執念和迷妄,我如今,才算是徹底明白了。」

  平凡的眉眼之間,緩緩浮起淡淡的光芒。

  徐平兒看傻了眼:「表、表哥……」

  這一刻,她竟覺得自家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表哥,比王衛之、秦雲奚這些人,更像一個……佛?

  她急急在心中打斷了這個念頭——佛,那是要四大皆空的。她還想做表哥的妻子,給他生娃娃呢!不不,表哥可千萬不要有出家的念頭啊!

  徐平兒緊張兮兮地望著卓晉。

  卓晉正舉目遠眺,視線越過竹林,灑向遠山。

  天地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與他隱隱共鳴。

  這種感覺……

  他竟從來不曾有過!他天賦卓絕,早早便修成當世最強之人,劍意更是無人能望項背。然而,修真修真,只知修,卻始終缺了一個「真」,難怪久久不得悟!

  如今,在面前之人的幫助點撥之下,這位曾經的劍君,終於,悟道。

  順著心中那隱約顫動的意念,他的神思躍過千萬里,落在一處密林中。

  那裡,有半把斷劍斜插在泥沼中,週遭還四散著不齊全的散碎劍塊。

  他憑著心中的本能,重重一握!

  在這極短暫的一瞬間,無論仙界還是凡界,每一個身攜佩劍的人,都感覺到身體微微一墜!

  好像腰間的劍有了意識,正向著劍中之君朝拜一般。

  那裡,一聲聲清越的「鏗鏘」之聲響徹密林,一道清光迅速凝聚,隱隱凝成一柄劍的模樣之後,以劃破虛空之勢,掠過萬里長空,直直奔向萬劍歸宗!

  劍已殘缺,看不出本來的形狀。它的速度極快,快到與空間接觸之處,竟生生擦起了一道明焰!

  就好像,天空被它劃破,流出天之血,傷痕凝固,仿若永恆。在這方外烈火的淬煉之下,殘劍漸漸發生了變化……

  修士用最快的速度也得奔襲三天的路程,這把劍,竟是在一炷香之內便走完了。

  「那……那是什麼?!」

  整塊大陸,足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能夠看見這幕奇景。

  它拖著血般的尾羽,掠過萬劍歸宗七座山頭,沒於主峰後山之間。

  「這……是劍君突破飛昇了嗎?!」

  「師尊飛昇啦?!」

  「嘶——劍君飛昇了!」思過嶺的結界外,年輕的弟子歡呼一聲,拔腳就往外跑。

  柳清音被關入結界中,正是暴郁難安時,忽聽這麼一句,頓時像是百爪撓心一般。

  「你別走!放我出去啊!」她的佩劍已被收繳,只能無力地用腳去踢那結界光幕。

  「他飛昇?不,不可能!他是魔,如何飛昇!騙人,都是騙人!那個人根本不是師尊,早在烏氏地下陵時,我便該猜到的!我為什麼要自己騙自己……」她喃喃自語,抱著手在結界內踱來踱去。

  「卓晉,卓晉,這個卓晉才是師尊!天哪!他叫我清音,我竟沒有認出他來!」她懊喪地抱著頭,蹲在地上,「我該早些認出他來才是!怎麼會,我怎麼會沒有認出他來呢!都怪那個徐平兒!定是她趁機引誘他,害他動了凡心,要不然師尊怎麼會不認我呢?」

  「這一切,肯定都是魔主的陰謀!他故意害我!他故意離間我與師尊……難怪他看上了林秋!林秋那種人,歹毒險惡,與他們這些邪魔正是一丘之貉!」

  她痛苦無比,眸中漫起怨毒:「這些邪魔,這些邪魔!他明明不是師尊,還要假借師尊的身份來羞辱我!我,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要他死!還有林秋,我要……斬妖除魔!我要將這些醜惡的魔物,親手送下地獄!」

  隔著結界,她聽到一聲幽幽歎息:「終於明白了嗎?」

  柳清音吃驚地抬起頭。

  只見秦雲奚長劍染血,疲憊地站在結界外,與她對視。

  他身後的山道上,每隔百丈,便躺著兩具守山弟子的屍體。

  「大師兄……」柳清音迷亂的雙眸中浮起清晰的訝異。

  秦雲奚微微一笑:「清音,我來救你了。」

  他用染血的玉牌打開了結界。

  愈往山下走,柳清音愈是感到驚心:「大師兄……你,你為何要殘殺同門!」

  秦雲奚唇上帶笑,目光也溫柔,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留著嘴巴,向魔主報信嗎?」

  柳清音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旋即,她的眼睛裡浮起一絲狠意:「是。魔主鳩佔鵲巢,將給世間帶來滔天浩劫!為了撥亂反正剷除邪魔,犧牲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師尊就是太仁慈,才會失身於魔主!」

  秦雲奚並沒有去糾正她的口誤,只順勢引導:「不錯,清音,我知道你不想追逐力量,對成仙成神並無執念,然而為了天下蒼生,有些事,我們不得不做。清音,你這般善良,定不願這世間生靈塗炭吧!」

  「大師兄,我們該如何做?」柳清音的眸中燃起了熊熊鬥志。

  秦雲奚抬頭望了望那猶如滴血傷痕般的天空,淡淡一笑:「找到命劫,奪取命劫,然後,你我來做他的命劫!」

  語氣頗為陰森駭人。

  柳清音聽不明白。但她知道,萬餘年前,荒川便是沒能成功渡過命劫,最終仙體崩殞,泯滅於世。

  「你我來做命劫?命劫……可以是人?那原本的命劫又是什麼?」

  「不一定。」

  不知是不是錯覺,柳清音感覺到他的情緒明顯低落了許多。

  她並不關心這位大師兄的情緒。如今知道了誰才是真正的師尊,柳清音覺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臟再一次鮮活地跳動起來。方纔,卓晉不是還回頭看她麼?只要殺了魔主,幫助師尊奪回身體,一切就可以回到從前了!

  她垂下眼眸,不讓身邊這個男人發現她真正的心思。她知道這個人喜歡她,也知道這個人心狠手辣,為了搶奪她,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殺掉師尊。她越來越討厭他,但如今,她能依靠和利用的,也只有他。

  他一定不知道,她的乾坤袋中藏著一件能夠裝載魂魄的法器,待他殺死卓晉這具凡軀時,自己便偷偷收集師尊的魂魄藏於法器中。再等到他對付魔主時,自己正好找機會讓師尊魂魄歸位……

  柳清音心中大定。

  「大師兄不要憂心,邪不勝正,我們一定會贏的。」她抬起杏眸,衝著他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秦雲奚的呼吸猛地滯住了。

  這副模樣,他已太久太久沒有見到……

  「清音……以後叫我……雲奚。」

  柳清音強壓住作嘔的衝動,清清甜甜地喚道:「雲奚。」

  秦雲奚猛地別轉頭,淚水潺潺而下。

  原來,他心中真正渴望的,還是她叫他真正名字的模樣。

  二人不敢御劍,下了思過嶺,只要再繞過刑堂,便能離開山門。

  方纔秦雲奚潛進來的時候並沒有遇到坐鎮刑堂的高手,沒想到後山有人飛昇,那邢老頭反倒折了回來,端坐堂中,獨飲老酒。

  「老朽早就知道,只要放下那不倫執念,劍君定能立地飛昇……」

  他抹了把老淚,像個望子成龍的老父親的一般,欣慰地將另一杯老酒灑在地上。

  「無川老友啊,我總算是看到這一天了……你在天有靈,定也十分欣慰吧……來來,飲了此杯,我也要去祝賀劍君啦!」

  忽然,邢長老目光一凝,竹竿般的身影掠出大堂。

  秦雲奚與柳清音剛繞過刑堂,便被截住。

  ……

  主峰後山。

  血劍拖著縱貫天際的赤色尾羽掠來。

  斗龍擋到了林啾身前,豎起雙耳,身體壓低,口中「嗚嗚」咆哮。

  向這個不明入侵者發出了胖子的威脅。

  轉瞬之間,劍已至。

  魏涼甩了甩長袖,漫不經心地走到林啾身旁,輕輕攏住她的肩膀。

  眼見那道火光直直俯衝而下,徐平兒驚得兩股戰戰,卻倔強地擋到了卓晉的身前,隨時準備將他撲到地上,用身體護住他。

  最慘的是王衛之。他仍被自己的劍釘在石凳上,眼見那團火光越來越近,急得有些語無倫次:「喂魏涼你救我寶貝快點把劍拿走啊啊啊!」

  卓晉輕輕拍了拍徐平兒的肩膀,輕輕地說道:「無事。」

  此刻,天空已被轟隆音爆聲覆蓋,但卻壓不住卓晉的輕聲說話,彷彿他一開口,那漫天血火雷鳴都必須讓道。

  劍,到了。

  他抬起手,接住了劍。

  與世人的猜測完全不同,這把劍絲毫也不華美,不炫麗,沒有血,也沒有火。

  它平平無奇,看起來比尋常的鐵劍更要輕薄一些,劍刃上還有幾處不大不小的缺口。就像是鐵匠鋪以低價回收、準備熔掉的那種棄劍一般。

  卓晉那只青白瘦弱的手握住劍柄之時,漫天血火,忽然便散去了。

  「這……這……」王衛之兩隻金魚要凸出眼眶,「這是飛昇?!你一個凡人,怎麼就成仙了啊!」

  卓晉淡淡一笑:「劍意已通天地,但修為尚無。綜而觀之,大約便在劍君級吧。」

  他深吸一口氣,面對魏涼,端正一揖到底:「劍君卓晉,參見前輩。」

  立起身,只見卓晉眉眼之間的清冷氣息已消失殆盡,此刻的他看起來,比之前更要像一個書生。

  魏涼不在意地「嗯」一聲,道:「有何打算?」

  卓晉道:「自我醒來,已聽表妹偷偷念叨過三十八遍聚雲齋的醬鴨頸。便先帶她回涇京吃上幾回罷。」

  魏涼意有所指:「你確定別人是想要與你同行?」

  卓晉爽朗一笑:「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他又揖了一揖,對魏涼笑道:「祝二位早得貴子。」

  說罷,一副不願再耽擱片刻的樣子,帶上徐平兒便順著山間小道離開。

  林啾看出來了,這個卓晉,便是真正的魏涼。方纔這句話的隱藏意思,便是他已徹底放下了曾經的軀殼。

  所以……自家這個便宜夫君……能夠點撥一個劍君飛昇……

  好像又賺大發了。

  王衛之還在一旁吹眉瞪眼。有外人在場,她也不方便問魏涼,便偷偷拿眼去瞧他。

  他逮住了她鬼鬼祟祟的視線,唇一勾,一種自內而外的變化在他身上隱隱發生。還是那般眉眼,卻有一種很獨特的氣勢散發出來,如他的字,古樸又俊逸。

  「恭賀劍君飛昇!」

  「恭賀劍君飛昇!」

  第一波道喜弟子到了。

  「恭賀師尊飛……呃?師尊沒有飛昇啊?」顧飛滿面茫然。

  一眾弟子面面相覷。他們修為不夠,也瞧不出劍君到底有沒有飛昇。

  氣氛尷尬無比。

  魏涼正要開口,忽然看見一個刑堂弟子連滾帶爬衝了過來。

  「出事了!柳清音逃出結界,與秦雲奚二人,血、血洗刑堂之後逃走啦!邢長老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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