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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碧波潭

  「邢長老遇害!」

  在場諸位萬劍歸宗弟子,無不倒抽了一口大大的涼氣。

  雖然眾人早已在心中定了秦雲奚的罪,但其實每個人都覺得他情有可原,畢竟王氏在仙魔大戰中做出的種種無恥舉動有目共睹,若是私底下戳脊樑能把人戳死的話,王氏那些大劍仙早已死過八百回了。

  王氏出事,大部分人都感到幸災樂禍。

  若是秦雲奚真被捉回來,萬劍歸宗的弟子八成要寫萬人血書,求魏涼饒了他的性命,從輕發落。

  在大家的心中,秦雲奚仍然是一峰之主,劍君座下大弟子,人人景仰的大劍仙,是自己人。而王氏,則是那陰險卑鄙的修真界敗類。好人殺了壞人,便會給人一種悲劇英雄的壯烈感,無人不同情。

  可是……他怎麼能血洗刑堂?!他怎麼能殺了邢長老?!

  邢長老執掌刑堂,鐵面無私,對待所有弟子皆一視同仁,就連魏涼座下七大劍仙都慫他慫得緊——這便是最大的公正公平。

  刑堂坐落在那裡,像是一個巨大的鐵質實心秤砣,沉甸甸地鎮壓著一切不守序的行動和念頭,令人心安。

  每個人都怕邢長老,但每個人也都敬愛他。

  秦雲奚怎麼能……殺了邢長老!

  直到此刻,眾人才驚恐地意識到,秦雲奚並非什麼懲奸除惡的復仇者,而是一個滿手血腥的殺人兇徒。

  「師尊……」顧飛長吸一口氣,道,「請師尊查明真相,若當真是大師兄和七師妹行兇,弟子請命,前去捉拿二人!」

  魏涼沉吟片刻,攜了林啾,乘斗龍前往刑堂。

  眾弟子呼啦啦跟在後面下了山,只留下欲哭無淚的王衛之。

  「不是,他真要釘我三日不成?」

  刑堂所在的山頭是一座矮山,山腳便是萬劍歸宗迎客的大堂,大堂外是山門。

  一路走向刑堂,眾人只覺觸目驚心!

  每隔幾步,必能看見倒伏的屍首。鮮血灑在靈氣濃郁的綠植叢中,像一朵朵赤色或暗色的花。

  每一個死者的眼睛裡都殘留著震驚和難以置信。

  顯然有許多弟子曾想要逃往後山報信,卻因為實力懸殊有如天塹,一個都沒能成功脫逃,悉數被無情地斬殺當場。

  那個倖存的報信弟子小跑著跟在斗龍旁邊,他渾身顫抖,磕著上下牙,向魏涼訴說當時的情形:「秦雲奚大劍仙見人就殺,柳清音大劍仙跟在他身後,雖然不曾動手,卻也並不阻止他。二人從思過嶺下來,本想繞過邢長老的訊堂,不想卻被邢長老察覺,將他們截下。」

  他的喉嚨裡好像堵了什麼,聲音時不時哽住。

  緩了片刻,接著說道:「對上邢長老,秦雲奚大劍仙彷彿頗有些吃力。邢長老罵他,他也不回嘴。我以為邢長老要贏了,誰知,那秦雲奚竟是故意示弱!」

  說到此處,他的臉龐漲得通紅,額角和手背上爆起青筋,對秦雲奚二人也開始直呼其名了。

  「趁邢長老放鬆了心神,秦雲奚忽然祭出一式凌厲至極的劍招,與邢長老僵持在一處,二人都一時發不了力。秦雲奚便讓柳清音對邢長老下手,柳清音卻始終猶豫不決。後來,邢長老趁這二人不備,想要放一枚煙訊,不慎被他們發現了。那秦雲奚當即對柳清音大喊了一聲,『拖不得了,想想魔主!』之後,柳清音便、便對邢長老下手了!劍君!他們這是入了魔麼!滅我刑堂,是為了魔主嗎?!」

  聞言,緊隨在斗龍身後的眾人齊齊色變。

  倒抽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七大劍仙已死了三位。如今再有兩位叛宗入魔……

  魏涼座下弟子,已凋零到僅存二人。排行第二的顧飛,以及排行第四的慕容春。

  刑堂也沒了,眾人心頭都纏上了一團化不去的黑雲。這萬劍歸宗,怕是要就此……衰落了。

  正道凋零,邪魔必興。劍君以一人之力,還能撐得住這即將傾塌的天麼?

  眾人忍不住輕輕哀聲歎氣。

  很快,目的地便到了。

  邢長老的訊堂已成了廢墟,斷柱之間,躺著那道竹竿似的蒼老身軀,渾血浴血,慘不忍睹。

  報信弟子滿面愧疚:「有負邢長老教導,緊要關頭,我還是貪生怕死了……我詐死,把師弟的血抹在身上,逃過了一劫……」

  「無需自責。」魏涼瞥著廢墟中的邢長老,道,「若不是你及時報信,他便真要死了。」

  「什麼?!」

  「什麼?!」

  聞言,眾人的心齊齊懸到了喉嚨口。

  顧飛已奔了上去。

  他急急用靈氣護住邢老頭的心脈,道:「師尊,邢老還有一線生機!」

  眾人緊張得眼珠都不敢錯一錯,死死盯住顧飛那隻手。

  「嗯,」魏涼問顧飛,「方纔你提到被魔族攻陷的城池,其中是否有碧波潭?」

  「有。」顧飛點點頭,眼神忽地一亮,「師尊是打算替邢老去取護心果?師尊請放心,我就算拼了這身修為,也定會護住邢老,待您歸來!」

  林啾望著一息尚存的邢長老,心中長長地舒下了一口氣。

  旋即,她意識到了一件事——柳清音的人性,尚未泯滅。其實如果設身處地想一想,她走到這一步其實是有原因的,並非因為她本性不好。雖然柳清音絕不是一個好人,但也暫時還算不上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若她有秦雲奚一半的狠心,邢長老便不會留下這半條命了。

  柳清音必定是故意手下留情的。若是站在她的角度來看,也算是有她的「逼不得已」。

  林啾悄悄歎了口氣。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但世間之事總是這樣,有人得到,便有人失去。有人好,便有人不好。

  她抬起眼睛,望了望魏涼。

  她不禁想道:『如果魏涼是書中的那個人,我會不會落到林秋那般際遇?若我身陷九陽塔,得到力量之後,會不會也心懷怨恨,出來報復這些人?不,我不會。因為我不會像林秋一樣,被人挑唆兩句便往旁人的杯中下毒,我也不會為了一個對我沒有半點情義的人而暴露自己的業蓮秘技。若魏涼不是眼前之人,此刻我已遠走高飛,絕不會摻合這些事情。』

  她又想:『看似被逼無奈,其實每一個人最終踏上的那條路,都是自己一步步的選擇走出來的。』

  這般想著,胸間彷彿有什麼東西漸漸開闊了。

  ……

  魏涼讓眾弟子開啟了護宗大陣,然後回到後山,解開了王衛之身上的桎梏。

  王衛之狼狽地跳起來,雙手摀住腿間那個劍洞,正要放上幾句少年負氣的狠話時,卻被魏涼一句話堵得雙眼發直——

  「祭淵在碧波潭。」

  王衛之愣怔片刻,獰笑道:「我這便去找他!」

  魏涼語氣涼薄:「你打不過。」

  王衛之:「……」

  荒川曾說過祭淵在撒謊——王衛之的娘根本不在他的手上。

  但王衛之認為,祭淵既然說出這話,必定多少知道一些黃銀月的消息。

  王衛之自小便恨自己有個做魔的娘親,只可惜一個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因為黃銀月的緣故,他的父親王陽焰早早便被逐出了家族的權力中心,與黃銀月一道隱於山林間,每年到了王衛之的生辰時,才會悄悄帶著黃銀月回來看他一眼。

  王衛之天賦異稟,自開始修行之日,就在同輩中絕對無敵。若不是他足夠強,就衝他這身世,必定要被欺負得抬不起頭——雖然那件事是絕密,只有權力中心那些人知道,但外面總是會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他娘是魔的,有說他娘是娼的,總之絕無好話。

  幸運的是他夠強,誰不服,就打到服。

  久而久之,他的性子便越來越獨、越來越倔。他討厭黃銀月,連帶著也討厭起王陽焰來。

  前年生辰,黃銀月沒有來。

  王陽焰告訴他說,黃銀月被萬劍歸宗的柳清音傷了,所幸他及時覓得良藥,現今已無大礙,只是暫時還不方便走動。

  直到這時,王衛之才發現自己其實早已習慣了這兩個人的存在。

  他忽然找到了最近三日有些坐臥不寧的原因。

  原來,他竟有些期待生辰日的到來,因為這一天,他就可以看見那兩個討厭的人?

  只不過他並不會讓王陽焰看出他的心思,他知道這個爹最會得寸進尺,若是自己表現出鬆動的意思,他定會找更多的機會把黃銀月帶過來!

  王衛之討厭這樣。

  他做了那麼多的努力,好不容易才讓王氏眾人漸漸不再議論他的身世。若是黃銀月來得多了,被人撞見,豈不是又要讓那些碎嘴在背後嚼舌根?

  黃銀月每次回來,待不到半個時辰,他就會非常暴躁地趕她走。

  他曾無數在這二人面前放過許多狠話,斷絕關係的話說過不下八百遍。

  然而,當王陽焰當真獨自一人前來的時候,王衛之卻發現自己非但不開心,反倒心中像是憋了一把火似的,悶得慌。

  於是他冷笑一聲,對王陽焰說道:「柳大劍仙是沒吃飽飯麼?那樣一個小小的魔族,居然也能從她劍下逃生?」

  這便是純粹的氣話了,黃銀月修為也是極高,當初與王陽焰不打不相識,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才漸漸發生了糾葛。

  他原以為王陽焰會像從前那樣板起臉教訓他一頓,沒想到,那一次王陽焰居然心平氣和,只對他說道:「明年生辰,我會帶你娘來看你。」

  這一年,王衛之修行愈加刻苦了,他卯著勁兒,想要衝刺大劍仙,尋個機會,與萬劍歸宗的柳清音一較高下。

  然而,去年生辰,一個人也沒有來。

  不僅黃銀月沒來,就連王陽焰也沒來。

  王衛之獨自坐在自己漆黑的華麗大屋子裡,坐了整整三日。

  因為往年生辰之日王陽焰和黃銀月都要來,所以他從來不讓族中那些阿諛之輩替他慶生。

  那一日,他第一次感覺到刻骨的孤獨。

  到了今年生辰,他故意將族中同輩都召了過來,胡天胡地,熱鬧非凡。度間,他屢屢借口更衣,到漆黑的後院晃蕩一圈,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兩個人。

  宴席鬧到一半時,他氣沖沖地掀了桌,將人全部趕走。

  他又等了三日。

  再後來,戰爭便開始了。

  他魂不守舍,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殺到了魔族的疆域內,誤打誤撞就發現了荒川秘境。

  他用這件事填滿了心頭的空洞,一心只想取得荒川傳承,其他的事……通通靠後。

  沒想到無心插柳,在秘境中,倒是聽見祭淵說起了黃銀月的下落。當時王衛之只覺得自己懸了兩三年那顆心「噗通」一下落到了實處。他很高興王陽焰沒有說謊——這兩年來,王衛之覺得黃銀月可能已經死了,所以王陽焰沒臉再來見自己。

  荒川說祭淵在撒謊的時候,王衛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失望。就像是一根壞掉的弦一直繃著,繃啊繃啊,好像就沒什麼感覺了。

  少年就這般糾糾結結,不願面對自己的高傲的內心。

  離開秘境之後,救林啾,又被他當成了心頭首要的執念——用來與那無邊的焦慮對抗。

  今日林啾這邊的事情也算是了了,恰好聽到了祭淵的消息,如何叫他不激動——在他眼中,那便是黃銀月與王陽焰的消息。

  「我得了荒川傳承,別太小看我!」王衛之拂了下袖,「你等著,我這就去殺了祭淵給你看!」

  剛轉了半個身,只見他屁顛顛又轉回來,臉上竟是掛了個別彆扭扭的笑容。

  語氣諂媚得怪異:「那個,劍君啊,你看這斬妖除魔的事,作為正道魁首,你也不能置身事外的對吧。」

  於是三個人便一起出發了。

  ……

  林啾發現,斗龍大寶寶居然會飛!

  它從半山腰往下蹦,四條粗短胖的腿齊齊張開,腿下有一層肉翼,呼地展開時,整隻狗子就像一個狗形翼裝人。

  王衛之御著劍跟在旁邊,看得嘴角直抽搐。

  「太慢了!」震驚過後,王衛之開始嫌七嫌八,「等你這坐騎慢慢爬到碧波潭,祭淵早跑出八百里了!」

  斗龍大寶寶偏過磨盤大的毛腦袋,鼻翼翕動,醞釀少時。

  然後對著王衛之,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只見那清亮的鼻水兜頭蓋臉撲向王衛之,他猝不及防,呼一下澆了個透心涼。

  一頭迎風肆意翻飛的黑髮蔫蔫地貼著頭皮,紅白相間的華服干一塊濕一塊,他正要發怒,只見那肉胖子斗龍四腿一扇,居然「呼呼呼」地開始加速,幾下就躥沒影兒了。

  王衛之:「……」日了狗了。

  趕了小半日,他終於追上那只趴在山頭上吐舌頭的大胖茸毛怪。

  衣裳和頭髮早就干了,滿肚子怒火倒是還在,沒被高空的罡風給吹熄了。

  王衛之開始沒事找事,衝著魏涼嚷道:「你就這麼放著秦雲奚和柳清音在外面?再有人出事的話,你拿命賠麼。」

  魏涼像看白癡一樣看了他一眼:「你認為秦雲奚接下來會做什麼?」

  王衛之大翻白眼:「我哪知道。」

  林啾歎息一聲:「原來修仙的人,真的經脈發達,頭腦簡單。」

  王衛之非常不服氣:「那你又能猜到他要做什麼?」

  林啾道:「他們以為飛昇的是魏涼,肯定要像縮頭烏龜一般蟄伏起來避風頭。等到他們知道卓晉離開了萬劍歸宗回到凡界之後,定是悄悄去找他麻煩!」

  她薅著斗龍的毛毛,滿臉幸災樂禍。秦雲奚行事肯定十分謹慎,發現卓晉的行蹤之後,他定會花上許多時間仔細觀察他的周圍有沒有被魏涼設下陷阱。等到他確定無人跟著卓晉,準備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動手的時候……便是劍君卓晉清理門戶的時候了。

  「算你說得有道理,」王衛之果斷轉移話頭,「我倒是很期待那兩個人發現打不過卓晉的時候,將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魏涼淡淡一笑:「解決了碧波潭之事後,你若還有閒心,自去看戲就是了。」

  王衛之輕哼了一聲,道:「碧波潭是我王氏宗家的屬城,若不是秦雲奚殺了我王氏那麼多大劍仙,區區魔族,又哪裡能攻得進來。」

  說話間,碧波潭到了。

  遠遠在高空向下一望,林啾不禁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

  這座城之所以被命名為「碧波潭」,是因為城中心有一方巨大的水潭,說是湖也不為過。整座城環潭而建,數座極長的木橋在潭上相連,勾通四面八方。

  既然是「碧波」,想來平日這潭水定是清澈碧綠的。

  但如今,它已成了一池血潭。

  潭中有無數物體浮浮沉沉,一望便知是泡脹的屍首。

  木橋斷了好幾處,支楞在染成了赤色的潭水中,大老遠便能聞到腥味沖天。

  那污濁不堪的潭水正上方,懸著一個妖艷至極的紅衣男人。

  祭淵。

  上次見到祭淵時,他用的是王寒令的身體。整個秘境中,他給人留下的印象一直是扭曲、淒慘、可憐巴巴的。隨時瞥他一眼,不是在接斷骨,便是嘔出一腔鮮血來,剩個軟塌塌的軀殼癱在那裡。

  那畫面太美,讓林啾幾乎忘記了這是一個何等姿容的美男子。

  陽光下,祭淵雙目微闔,赤色的眼影在這一潭血池的映襯下,更顯妖嬈。

  王衛之雙眉微壓,目光微微閃動。

  這是一個花孔雀見到另一個花孔雀時的本能反應。

  祭淵很快就發現了這幾個不速之客。

  他揚起那張風情萬種的臉,赤紅的唇勾出一抹邪美逼人的笑:「喲,本座這是看見了誰呀!」

  斗龍張著四肢,從底下望上來,只能看見一張巨大的毛茸茸的毯子。

  祭淵沒認出這傢伙,也沒看見騎在斗龍大毯子身上的兩個人,他只見著了王衛之。

  「小東西,」祭淵滿臉輕蔑,「在秘境中猖狂過頭了麼,居然敢上門來送死?」

  王衛之根本不跟他囉嗦,熱劍一蕩,那朝陽般的劍意順著劍鋒傾洩而下,直直向著祭淵斬去。

  祭淵長袖一揚,一道赤練血蛇自袖中蕩出,絞住王衛之的劍意,相互撕咬。

  他游刃有餘,閒閒地抱起胳膊,調笑道:「這麼大火氣哪?看來你小子也沒討著好,怎麼,跪在柳清音小美人兒的石榴裙下了不成?」

  二人對招的功夫,斗龍大飛毯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它找了一段完好的木橋,轟隆一下降落在橋面上。

  木橋不堪重負,發出危險的吱吱聲。

  斗龍駭得四肢一癱,像板鴨一樣趴倒在木橋上。

  祭淵美目一轉,紅色的眼影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他先是看見了林啾,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分神的一霎那,王衛之殺到了,長劍攜著烈焰重重一斬,祭淵不得不回過身,舉起雙臂擋下這一招。

  「荒川傳承,我得了。」王衛之挑唇一笑,「你輸了,所以我替你把林秋給帶了過來——願賭服輸,她現在是你的了!」

  王衛之果斷禍水東引。

  祭淵瞳仁緊縮,倒抽了一口響亮的涼氣。當時確實是自己嘴欠,以為區區一個秘境傳承十拿九穩,便與王衛之打賭說,誰輸了林秋就是誰的。

  林啾也一陣牙酸,恨不得一巴掌把王衛之給扇到潭子裡去。

  魏涼的臉上卻露出了微笑。

  林啾偷瞄著他的臉色,趕緊解釋道:「不是那樣的,其實贏的是我!」

  魏涼:「……所以你現在想要幾個。」

  林啾:「……」

  魏涼的笑容更加溫和無害。

  那一邊,祭淵「切切切」地怪笑起來:「小事情,我這便殺了你,再殺了這個花癡女人!那麼賭約自然就作廢了!」

  說著,他再次甩起艷紅的水袖,一道道赤霞直襲王衛之。

  一潭赤水之中,凝出一道膠狀的赤練,直直通向祭淵的身體,與他的左手相連。

  乍一看過去,好像這一潭血都是從他左臂流出來的一樣。

  祭淵此刻顯然有些行動不便,他的餘光早就瞥見了魏涼,根本沒有半點戀戰之心。但這「百嬰降血」大術施到一半,若是強行打斷的話,不知得倒退至什麼程度,現在放棄,祭淵心有不甘。

  碧波潭的血池是最完美的一處,裡面蘊藏的怨念居然令他也感到頭皮發麻!他正琢磨著怎麼犒賞那個得力的魔姬,卻沒想到,剛剛開始大肆享用美食,攪局的人就殺到了。

  此刻,必須拖。

  只要將底下這些全部吸收完,「百嬰降血」至少能夠進晉至七成。七成,便可以嘗試著凝結血偶了!

  他一邊故意扮弱與王衛之纏鬥,一邊急急抽取血潭中的怨念幽血。

  他心分四用,留意著魏涼那邊的動靜的同時,口中發出了詭異的低調,召喚潛在底下凝聚怨念的魔姬,以及四周的魔物,一起攻擊魏涼和林啾。

  祭淵打了一手好算盤——自己佯裝與王衛之鬥得半斤八兩,魏涼自持身份,必定暫時不會插手。這個時候只要往他嘴裡送菜,他自然便會被引開注意力。

  待血偶一成,說不定能將這個重傷未癒的劍君永遠地留在這裡!

  祭淵眸光閃動,唇角的佞笑更加猖狂。

  魔物聽從他的召喚,立刻便烏壓壓地聚了過來。

  林啾忽然意識到一個很不對勁的問題,她吃驚地眨巴著眼睛,問道:「王衛之的生母是魔族?」

  魏涼沒看她,「嗯。」

  「那為什麼他沒有染上魔翳?」

  世人並不知道與魔族在一起會染上魔翳,就連《劍之嬌》這本書裡也沒有提到這件事情。林啾之所以知道這個隱秘,是因為她剛剛在九陽塔中,見過那個早已「死了」數千年的先代劍君秦無川,聽到了他的故事。

  魔翳這般兇猛,王衛之與其父,又怎麼會倖免?

  魏涼語氣淡淡:「很快便會知道了。」

  林啾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大好。

  她想,肯定是因為那個賭約。

  若是當時她知道他並不是原著中那個愛徒如命的師尊的話,她肯定不會滿腦子想著逃離他的身邊。

  她那時壓根就沒把自己當成魏涼之妻,哪裡又會顧忌著要在外人面前給他留什麼顏面?笑話,原著中的魏涼與柳清音脫衣療傷時,也沒見給女配林秋留什麼顏面啊!後來沒休妻時,師徒二人便公然出雙入對,又給女配留什麼顏面了?

  林啾又不知道魏涼換了芯子,所以這事兒其實也不能全怪她——誰愛做這「原配型小三」啊?!明知道身邊的男人心裡裝著另一個女人,隨時準備一腳踹開自己扶心上人上位……這種情況,當真是誰留下誰犯賤。

  誰能想得到此魏涼非彼魏涼呢?

  林啾本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她能想出一堆理由來糊弄魏涼,反正他當時也不在場。但現在站在他的面前,她卻一點也不想為自己狡辯,因為這個人待她是真的很好,她不能欺騙一個真心待自己好的人。

  有錯就得認!

  略作思忖之後,她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地對他說道,「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跟別人亂開玩笑了。」

  魏涼明顯一怔。

  他的視線從那池渾濁的血污中抽離,慢慢落到她的小臉上。

  林啾感到一陣緊張,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抬眼望著他。

  她看見他的瞳仁先是縮了一下,然後便溫柔地散開,那雙漂亮至極的狹長眼眸中,彷彿亮起了點點星光。

  精緻的唇角揚起之時,她好似看到春風拂過、萬樹花開。

  他的聲音低沉繾綣:「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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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許傷她一根頭髮

  「嗯,知道了。」魏涼的聲音低沉繾綣。

  林啾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也從未有人這樣專注認真地對她說過話。

  分明是一句簡單至極、毫無信息量的話,卻讓她的心跳稍微加快了少許。

  她沒談過戀愛,但她看過許多關於愛情的小說和電視,理論知識是很豐富的。她覺得自己現在對魏涼也就是有一點好感和依賴,遠遠不到那種什麼天雷勾地火,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地步。

  他要是死了,她敢肯定自己百分之百不會殉情。

  而他對她的好,那叫做寵。她要是死了,他也絕對不可能殉情。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的時候,林啾竟然悄悄鬆了一口氣。

  順其自然,順其自然。

  她不動聲色,冷靜地把視線從對方那張驚天動地的帥臉上挪開。

  空中的魔物仍在盤旋,伺機而動,而赤血潭中,早已悄悄潛來了許多低階的魔物,只等有人一聲令下,便會掀了這破木橋,上下夾擊林啾二人。

  祭淵的身上接連出現數十枚骷髏幻影,將王衛之暫時逼退之後,他再度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只見那道與他左臂相連的赤練飛速地蠕動起來,大股大股化成了膠狀的血水從潭中抽離,湧入他的身體。

  魏涼視線微凝,手指遠遠一挑。只見血池中一具面朝著下的屍體突兀地翻個了身,仰面朝天,露出一張被血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臉,縱然如此,也能看出他的嘴巴誇張地扭曲著,張得極大。可想而知,此人生前定是遭遇了慘無人道的折磨。

  他的丹田處破了一個碗口大的洞,血液像是活物一般,在他的身體內蠕動著,與血潭之中的污血粘連在一起。這具屍體早已涼透,但總給人一種錯覺,以為此人經受的苦難並沒有完結。

  「百嬰降血。」林啾輕輕地抽了口涼氣。

  她知道祭淵這大術的名字,卻沒料到居然是字面的意思!

  所以元嬰修士的離奇失蹤,便是祭淵幹的好事了。

  林啾舉目環視,只見巨潭四周處處濃煙滾滾,仿若人間煉獄。

  就像萬劍歸宗的弟子們忽然意識到秦雲奚並非善類一樣,林啾在這一刻,也感覺到一個驚雷在耳畔炸響——只因祭淵此人生了一副好容貌,性子也邪魅迷人,便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他究竟是怎樣一個恐怖的魔鬼。

  魔物暴戾嗜血是本能,但祭淵做這一切,顯然只是為了追逐力量。他本是人,故意沾染魔翳走上魔之道,靠著這般邪惡殘忍的術法來修煉,當真是天理難容。

  ……等等,那麼魔主呢?

  林啾頭皮發麻,望向魏涼。

  剛剛萌動少許的心臟,被她一巴掌摁了回去。他做魔主的時候,若也做過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那麼,就連薛定諤都救不了他。

  那種「我煉化這天下,贈你不死仙丹」的恐怖寵愛,林啾自問承受不起。

  她不知道他從前做過什麼,卻知道他殺起王氏的人時,根本沒有半點心慈手軟。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內情?王氏的大劍仙,個個都該死?或者,他原就是這般冷血之人?

  她看著魏涼發怔的時候,魏涼再一次將視線投到了血潭之下,目光裡泛起寒意。

  此時,天空與水下的魔物,齊齊殺到了!

  腳下的木橋被一個長著犀牛腦袋的魔族重重掀到半空,漫天魔物展開魔翼,亮出獠牙,就要發起攻擊。

  魏涼一動未動,雙腳穩穩地踏在高高蕩起的木板上,反手捉住林啾的腕,目光睥睨,視這些來勢洶洶的魔物如同螻蟻。二人就像是在衝浪一般,踏著那截不長不短的斷橋,自浪峰躍起。

  斗龍動了。

  只見這只板鴨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呵欠,然後抖著毛,慢慢站直了身體。

  「吼——」

  這一刻,它一點也不像一個胖子。

  只見斗龍的身影化成一道灰白色的閃電,掠到半空,撲入魔物群中。

  它巨嘴一張,將一個尖嘴魔物攔腰銜住,左前爪嵌入一個魔物的肉翼中,右前爪摁住另一個魔物的腦殼。兩條粗而短的後腿臨空一蹬,毛尾巴一甩,便將四五個聚在一起的魔物橫著劈成了幾段。

  牙齒輕易刺破皮肉的聲音響起,銜在巨嘴中的魔物被它咬斷,扔向一旁。它借力一躍,又薅住了另外幾個新鮮的魔物。

  白色的毛毛瞬間被魔血染紅。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數頭魔物慘叫著從天空墜落下來時,林啾腳下那塊被魔族從水面高高頂起的破木橋,正好升到騰空與墜落之間的交界點,在半空微微一滯。

  失重感傳來的時候,斗龍所經之處,已「嘩啦啦」地下起了血雨。

  「魔、魔神斗龍!」一個反應最快的魔物扯著嗓子怪叫起來。

  「啊——是魔神斗龍!」

  跟在魔主身邊的斗龍,被修士們稱作「魔寵」,但在魔族中,它卻有個響噹噹的名號——魔神!

  平時魔族中人也不大能見著這傢伙,魔主深居簡出,甚少露面,斗龍也和它的主人一樣神秘莫測。

  但只要它出現時,必定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便如此刻。

  方纔它像板鴨一樣肥肥地趴在地上,反差太大,真沒叫人認出來。

  此刻認出來也遲了,眾魔物心膽俱裂,根本顧不上祭淵大人的召喚,各自掉頭就開始逃命去了。

  「吼——」見魔物散去,斗龍也不追,它展開四條胖腿下面的肉翼,掠向自家主人。

  那破木橋剛好落回水面,正與水面的浮力僵持,哪裡還經得住這麼一顆肉墩墩的狗彈轟砸?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之後,水花飛濺,二人一狗連同那破木橋,齊齊往下沉。

  林啾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麼多年來,她早已習慣了凡事靠自己。此刻面臨落水之災,她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向身旁的魏涼尋求幫助,而是飛快地開始轉動腦筋尋找脫困的辦法。

  她現在還無法御劍凌空。

  附近沒有保存完好的木橋,就算甩出靈氣鎖鏈也找不到錨點。

  那便只有將靈氣附在體表,抵擋這污濁血水,然後再游上岸。

  若是在水中遇到了攻擊,那便沉到湖底和他們打!一邊打一邊向岸上靠!

  不過一兩秒鐘,林啾便已在心中做好了計劃,頓時心下大安。

  只可惜計劃沒有變化快,忽然聽得身旁響起清脆的凍結之聲,腳下的木板已「光」一下落到了實地。

  赤浪在身邊凍成了咆哮的姿態,幾滴濺起的水花詭異地凝在半空,彷彿遲疑了片刻之後,「叮叮咚咚」齊齊往下墜,落在血色冰面上,接連打了幾個滾。

  二人一狗一橋只向下陷落了兩三尺。

  魏涼抬起手,輕輕彈掉林啾眉尾沾上的一粒小冰珠。

  他微微躬身,將她攔腰抱了起來,不疾不徐地踏出冰坑,向著祭淵所在的方向走去。

  黑靴踏在血潭之上,每一步落下,足底的血浪都會凝成堅冰,將他穩穩地托住。

  這一幕,著實弔詭,卻也帥氣逼人。

  斗龍亦步亦趨,每一步落下時,蹄下的血水也會適時地凝結起來,血潭上很快就出現了一溜人足印和一溜兒狗蹄印。

  方纔有魔物大叫「魔神斗龍」時,祭淵便也認出了斗龍這個傢伙,心中愈發覺得不妙。

  此刻見魏涼直直走來,他連忙氣聲下沉,低喝一聲:「幽姬!動手!」

  王衛之正打得暢快,大笑著叫道:「怎麼,血魔祭淵也要呼喚幫手了麼?!是嫌小爺沒把你伺候好不成!」

  祭淵單手掐訣,身形暴退:「法印——義魔踏浪!」

  只見他足下瞬間掀起一個直徑百米的巨大血漩渦。漩渦飛速盤旋,向著四周瘋狂擴散。

  祭出絕式後,祭淵再也無法遮掩大魔修的氣息,只見雷雲飛速向著碧波潭正心匯聚,道道赤色閃電蜿蜒遊走,開始朝著祭淵身上招呼。

  落雷降下之時,巨浪漩渦之中,一隻通體流淌著黑血的巨大義魔爬了出來,一個照面,便伸出巨掌,直直拍向王衛之。

  祭淵疾疾退到碧波潭邊緣,躬下腰,張開魔口。

  只見又一道仿若凝固的膠狀赤練自血潭之中被抽離出來,兩道赤練相互交疊,瘋狂湧入祭淵的左臂和血口中。

  他眼皮上的赤紅色更加妖嬈閃亮,一雙狹長鳳目中閃爍著紅光,膚色更顯青白可怖。

  不得不說,哪怕知道他喝下的是又腥又臭的血水,但這個大魔修看起來還是十分邪魅帥氣,怪異的姿勢也有種獨特的吸引力,讓人既有些作嘔,又忍不住緊盯他不放。

  果然一俊遮百丑!

  就在祭淵退至血潭邊緣時,魏涼面前,忽然掀起血浪。

  一個身穿暗血色長袍的魔姬踏浪而出,她的外觀與林啾在劍靈空間中看到的那個紅衣女人有些類似。

  林啾心頭一跳,暗想,『當初便十分疑惑,那千歧關戰死的分明都是英雄豪傑,為何亡者會對烏孟俠那般仇恨,這其中定是紅衣女在搗鬼。如今看來,這一切必定都是祭淵的陰謀——今日興許便能水落石出!』

  這個女人的雙眼中也不見眼白,只有兩片陰森森的暗紅色,十指生著又尖又長的青黑色指甲,雪白的臉蛋上爬著幾縷暗色血紋,隱隱蠕動。唇也是暗紅色,像是兩抹凝固發臭的污血。

  「劍……君……魏……涼……」

  「敢壞祭淵大人的大業,你給我去死!」

  此女猛地一張口,口中噴吐出無數暗色血點,像是馬蜂一般,兜頭蓋臉澆向魏涼。

  她的修為顯然要遠遠高於烏氏地下陵中的那位。

  魏涼凍住那漫天馬蜂之後,此女的身形突兀地消失在原地,再出現時,已站在了魏涼身後。

  她那張既美艷又可怖的青白臉蛋上,浮起陰惻惻的笑,慢慢抬起右手那青黑的長甲……

  魏涼頭也沒回,隨手從斗龍身上薅下兩縷死毛,扔向後方。

  只聽「錚」一聲,兩縷狗毛凝結成冰針,刺穿了此女的咽喉和心臟。

  然而,她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只見那身暗紅色衣裳漸漸變淡,青白的臉卻開始發紅,不多時,此女從頭到腳竟化為了同一個顏色,與腳下的血潭融為一體。

  只聽「嘩啦」一聲,她散成了浪,匯入血潭。

  「無實體的怨力幽姬。」魏涼語氣平淡,繼續走向祭淵。

  不遠處,王衛之鬥那義魔頗為吃力,很快就落了下風——他本也只是化神初期的劍仙,自廢修為至元嬰探了荒川秘境後,雖得了劍意傳承,但他此刻的綜合實力也就比從前略微強了少許,大約在化神中期的水平。

  而祭淵,卻是實實在在的神魔境大魔修,若要按修士的修為來算,他已經半隻腳踏入大乘了。

  要不是想要故意拖時間,王衛之早被他摁到潭底喝湯去了,哪容得這小子猖狂。

  祭淵在意的,從一開始便只有魏涼一個。

  就連鬥龍他也沒放在眼中。

  魔主都死了,還怕一個叛變的畜生?

  祭淵再一次加快了抽取怨念幽血的速度。

  那幽姬頂不了太久,加上義魔,至多能拖住魏涼一炷香。

  時間差不多!

  祭淵體內發出一聲咆哮,兩片嘴角頓時齊齊向著耳根方向撕裂開來。

  一聲令人牙酸的皮肉撕扯聲響起,那張俊美邪惡的臉,忽然便分成了上下兩片。他像蛇一般,徹底撕開了整個下頜,瘋狂吞噬這水潭中的血色膠質。

  魏涼再往前踏了兩步,忽然冷笑一聲,旋身向右。

  一道血箭擦著他的左臂直直掠上半空。

  魏涼踏住腳下的冰浪花,微微一震。

  只聽一串清脆的凍結聲一掠而下,眨眼之間,一根蓮花般大小的冰柱直貫潭底。

  那幽姬的身影在水下顯了形,隔著渾濁的血污,影影綽綽看不大分明,只知她身上某一處被凍住了,正在水下瘋狂地撕扯掙扎,掀起一圈圈血漣漪。

  魏涼的目的並非殺她。

  見制住了幽姬,他腳步不停,繼續走向祭淵。

  林啾有點沒看懂——若是他趕時間,為什麼不直接飛過去?

  大敵當前,他就這樣抱著她,大喇喇在水上行走,著實是讓人有些害臊。莫非……他在等待什麼?

  沒走出幾步,林啾感覺到水下傳來一陣劇烈的震盪,同時,一道極沉悶的嗚咽聲隨著水波開始擴散。

  隨後,附近的潭面很明顯地一晃,一道破浪聲自身後襲來。

  恐怕是那幽姬不惜捨棄被凍住的肢體,也要追上來拖住魏涼。

  林啾忽然想起烏氏地下陵中的那一位。那一位臉上貼著桃形的花鈿,臨死時慘叫一聲「我還要和祭淵大人——」

  嗯?還?

  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嗎?

  林啾從魏涼寬闊的肩膀上探出眼睛,望向身後。

  果不其然,這暗色衣裳的女子眼中流著黑紅的血淚,揮舞著一隻左爪,怒氣沖沖地殺將過來。

  她的右臂已經消失了,空蕩蕩的衣袖中淅淅瀝瀝灑著血水。

  「去……死!」

  「後面,後面。」林啾扒住魏涼胸前的衣裳,伸長脖頸瞪著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

  魏涼下意識地垂了下頭。

  便看見林啾那道白皙纖長的脖頸毫不設防地舒展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的皮膚極薄,既像絲又像瓷。她側頸向後望,頸側那道軟筋便微微凸起,在他面前鮮活地輕輕跳動。

  令人忍不住想……

  魏涼喉結微動,閉了閉眼。

  一道來不及收回的沉重呼吸卻已落到了她的頸間。

  林啾猛地一僵。

  她忽然發現,他的呼吸竟然是熱的。

  從前,只有吻了她很久之後,他的呼吸才會變得微微一點點溫度。

  此刻為何……

  她忽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體寒是因為神魂不穩,再有二十餘日便好了。到如今,雖然不足二十日,但他已和「卓晉」見過面,二人在竹屋中已做出了某種決定。

  所以,「他」,已經是真真正正的魏涼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臟忽然重重地蹦了一下,彷彿被他的呼吸燙到了一般,她的脖頸開始微微發紅。

  魏涼一睜眼,便發現她白皙的肌膚染上了淺緋色,更叫人心旌蕩漾。

  此時,身後的怨力幽姬已殺到了,她猛地剎住了腳步,頭一低,身後那頭海藻一般的黑髮便像是長了眼睛一般,翻捲到身前,帶著凌厲風聲直襲魏涼。

  魏涼旋身,抬腳輕輕一踏。

  只見一道冰痕自他足底飛速向著幽姬所在之處蔓延。他根本沒有理會那蓬襲來的頭髮,而是直擊對方的要害本體。

  林啾覺得這一幕簡直帥呆了。

  就像是那種,兩個將領在馬背上交戰,一人持槍戳來,另一人不避不讓,長戟一送,刺入對方心口。

  而對方的槍尖,堪堪碰到自己的鎧甲,再不得寸進。

  果然,那黑髮尚離魏涼三尺多,幽姬已被凍成了一根冰柱子。

  林啾正要鼓掌叫好,忽然感到後背發寒!

  頭皮之上,絲絲縷縷過電般的細小感覺在不斷攢動,她的心臟猛地一懸,下意識做出了一個反應——

  召出琉璃劍,朝著腦後重重一蕩。

  頭皮微微一緊,然後又是一鬆。

  一頭秀髮向著潭水墜落。

  魏涼的胸腔微微一僵,疾退兩步,便見到原本站立之處,一蓬海藻般的頭髮陰森森地從潭中捲出,纏住了林啾的發尾,爬向她的頭皮。

  幸而已被她乾淨利落地斬斷。

  幽姬在身影在水下一晃而逝。

  狠心斷臂之後,她竟先造了一個無臂的假身發起佯攻,真身卻已悄悄潛到了潭底,偷襲林啾!

  因為那氣機並非針對魏涼,而這潭中又有強烈而恐怖的怨念擾他心神,是以,就連他也未曾察覺幽姬的殺招。

  這個狂傲至極的男人,第一次隱隱感覺到後心發涼。

  這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垂頭一看,只見懷中的小嬌妻已失去了一頭長髮,斷髮只及肩頭,在風中顯得有些凌亂。

  他的雙眼中頓時浮起了一層薄冰。

  隔著白翳一般的冰霧,魏涼的眼神顯得特別漠然無情,好似九天之上的神祇在俯瞰大地。

  他依舊繼續向前走。

  每一步落下,不僅是落足之處被凍結,那霜花還迅速向著四面攀爬,「嘎吱」聲不絕於耳,轉瞬之間,抬眼望去已只見一片冰霧氤氳。

  義魔正把王衛之錘得步步後退。

  它正在乘勝追擊,一隻巨足卻忽然拔不動了。

  冰霜順著那條魔足蜿蜒向上,「卡卡」的凍結聲響起,眨眼之間,不可一世的義魔凍成了一座巨型冰雕,緩緩向著潭面砸落。

  而此刻,四周的血潭早已凍成了堅冰。

  只聽「轟擦」一聲巨響,義魔摔成了滿地冰渣。

  王衛之的熱劍也被凍熄了。

  他一低頭,發現自己的足底已牢牢粘在了冰面上,絲絲寒意順著腿骨往上爬,彷彿要連他也凍起來。他駭得大叫:「劍君手下留情!」

  魏涼卻並沒有留情,兩道冰冷無情的視線緊緊追逐著在碎冰之間拚命掙扎穿梭的那道暗影。

  終於,抓住了。

  那幽姬在水下拚命掙扎,動作幅度越來越小,最終徹底凝滯不動了。

  魏涼唇角浮起半抹冷笑,眼神一晃,目中冰雪消融。

  只聽四周齊齊響起了清脆的碎冰聲,不到一息的功夫,冰霧消散,那仿若萬年不化的堅冰,齊齊融成了春水。

  凝固的浪花「嘩啦」一聲垂落,血波湧動,彷彿剛才的一切根本不曾發生。

  但有些事情還是變了。

  譬如那幽姬,已隨著碎冰徹底融化成水。潭中漂浮的那些元嬰修士的屍體也消失了。

  對於他們來說,這應該是一種解脫。

  王衛之御劍而起,心有餘悸。

  這特麼是什麼寒冰劍意,簡直太恐怖了。

  旋即,他的心臟開始「怦怦」亂跳,念頭又活絡了起來——待自己徹底領悟了荒川的劍道,晉級劍君之後,是不是一出手便能製造一大個岩漿池子?!

  有點刺激!

  少年腦中開始幻想自己與魏涼對決的畫面。只見魏涼腳下插著一柄寒劍,冰封千里。而自己,髮帶飛揚,唇角含笑,漫不經心地將劍往地上一擲——便見那赤橙色的熔岩自劍尖湧出,觸到魏涼的冰霜,立刻將其融化。雪白的大地漸漸變成一片赤色,魏涼退無可退,大驚失色呼道:「王佑然!三日不見,竟令人刮目相看至此!」

  王衛之忍不住「噗嗤」一下發出悶笑。

  林啾順著笑聲抬頭一看,只見王衛之一雙黑靴底下各自吊著一塊大冰砣,雙腳在劍身上溜來溜去,竟也不曾察覺。他雙目放空,不知在想什麼,想得特別入神,嘴角還掛著少年人那種志滿得意的笑。

  魏涼輕輕碰了碰林啾的頭髮。

  他的手指觸到被琉璃劍齊齊斬斷的發尾時,好像是在撫著她的傷口一般,異常小心。

  他一開口,便是帶著暗啞的嗓音:「疼嗎?」

  林啾:「……」雖然知道他是關心她,但會不會有點過了。

  理發會疼嗎?會疼嗎?會嗎?

  這是什麼神奇的超級瑪麗蘇展開啊啊啊——

  原來「不許傷她一根頭髮」,也是字面的意思嗎?

  魏涼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口誤,他看了她片刻,輕輕用冰霜把她的發尾凍起來。

  林啾:「……」這是什麼神仙待遇?

  這個小小的插曲絆住了魏涼,那邊,祭淵已緩緩將兩道膠質赤練徹底吞入腹中,眼皮上紅芒閃爍,雙手疊於胸前,陰笑出聲——

  「血、偶、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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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替身梗?NO!

  「血偶降世!」

  王衛之與魏涼未必知道這具血偶的威力,但林啾卻清楚得很。

  憑著這一具血偶,祭淵便可以在人族修士的地盤上肆無忌憚地橫著走,殺得正道步步退縮,只有各大宗門的護山大陣才能暫時攔下這個御血狂魔。

  就連魏涼也敵不過祭淵與全盛血偶的合擊。

  祭淵聰明,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所以從不會離開血偶半步。

  正道諸人想盡一切辦法,想要將祭淵和血偶拆開分別擊殺,反被他將計就計,設了幾次陷阱,折了正道好幾個大劍仙。當時林啾隱約有種感覺,覺得「魏涼」其實也不算太聰明,反倒有些急功近利……

  等等!書中那個「魏涼」,也不像卓晉啊!

  雖然與卓晉幾乎沒有什麼交集,但林啾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小油條,看人的功力還算是有幾分。卓晉是那種悲憫型的老實人,悟道之前應該是有一點迂腐頑固、墨守陳規,倒是符合「魏涼」這個人物最初的面貌。

  這種人會急功近利?

  不可能。

  這樣一個人,認定一個死規矩,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所以,哪怕再怎麼情難自禁,也絕無可能在尚未休妻的時候,與徒弟柳清音開始膩膩歪歪。

  那麼……「魏涼」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答應迎娶林秋那一日,他雖去了驚鸞峰,卻並沒有與柳清音見面,這一次應當是他在轉變之前做得最出格的一次。但這一次,他其實也並無任何逾越的舉動,無論柳清音故意隔著石壁如何罵他,他也始終沒有再往前踏一步。

  他與柳清音之間真正有了曖昧,是在柳清音喝下女配林秋放在她杯中的情心引後,毒性發作的那一次。那次,魏涼本可以讓百藥峰替柳清音解毒,但他卻沒有這麼做,而是當著眾人的面將柳清音抱回了自己的洞府,卸下衣裳,貼身替她驅毒。

  雖然當時林啾看到這一幕的心情是「嗷嗚嗚嗚」,但此刻冷靜一想,卻發現其中大有問題。這事兒,明顯不是魏涼那種死板規矩的人能幹得出來的。

  這兩個時間節點之間,究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變化?要說比較重要的事情,那林秋嫁進萬劍歸宗算一件,秦雲奚之死算一件。

  秦雲奚?

  秦雲奚他……為何稱自己是……魏涼?!這兩件事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念頭迅速在腦海中劃過。林啾將它暫時擱置,繼續去回想與血偶相關的事情。

  書中祭淵之死,柳清音功不可沒。

  她被祭淵看上,設計擄走,囚於寂魔嶺。

  在寂魔嶺,柳清音與祭淵百般周旋,險而又險地保住了自己的貞潔。除了沒有真正做到最後一步之外,二人幾乎把男女之間能辦的事都給辦完了。

  祭淵大約也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便也不著急把她徹底吃下,而是頗有閒心地一次次佯攻,樂此不疲。他一次比一次更過火,看著她越來越絕望的眼神,他就像戲弄羔羊的惡狼一般,從中得到了十足的快意。

  直到最後那一次。

  魏涼與王衛之二人潛到寂魔嶺,向柳清音傳了訊。

  柳清音佯裝被祭淵徹底攻破心防,答應與他成就好事,唯一的要求便是,讓他把血偶調到洞府外面守著。

  祭淵色迷心竅,應下了。

  血偶剛離開洞府,便被早已守在一旁等候的王衛之截住。魏涼趁機殺入洞中,與柳清音合力滅殺了祭淵。祭淵一死,那血偶自然也散成了一灘濃血。

  柳清音是被魏涼抱出洞外的,她的身上裹著他的外袍,一隻瑩白誘人的纖足在王衛之面前晃過,令他久久失神。

  ……等等!

  王衛之在書中並沒有得到荒川的傳承,他如何能在短短不到一年之間,就擁有了足以牽制血偶的實力?!

  當初林啾與王衛之並沒有深入接觸,只以為此人其實心計深沉,所以能夠順利拿下王氏掌家之權,修為亦是突飛猛進。但如今看來,王衛之就是個還沒長大的毛孩子,有著少年人獨特的自大中二,勇武有餘,謀略不足。

  所以他是怎麼做到的?

  林啾有些迷茫地看著那個腳踩冰坨的少年。

  《劍之嬌》只講到魏涼與柳清音攜手踏天便結束了,林啾並不知道這二人後來並沒有飛昇成功,也不知道被咒印控制的癡情男二王衛之在九十九年之後反了水,更不知道王衛之背後竟還站著一個高人。

  ……再等等!

  林啾彷彿聽到自己的腦海中傳來「叮」一聲脆響。

  秦雲奚知道當時牽制血偶的人是王衛之!

  那一日在荒川秘境入口,她為了從秦雲奚的劍下逃脫,故意說自己是曾經牽制血偶的「故人」,以擾亂秦雲奚心神。

  秦雲奚回過神時,曾脫口喊出一句:「你絕不可能是王衛之!」

  寂寞嶺伏魔一戰,在場的人只有魏涼、王衛之、祭淵和柳清音四個人。

  排除掉沒有異常的王衛之、柳清音和祭淵之後,剩下那個便是答案!

  秦雲奚,就是書中的魏涼!

  再結合之前的推斷——書中,正是在秦雲奚死了以後,魏涼逐漸發生了變化,與柳清音開始了一系列的曖味……

  所以,現在這個自稱「魏涼重生」的秦雲奚,的確是上一世的「魏涼」!他與魏涼性情相近,所以前世他奪舍了魏涼之後,根本無人發現。

  奪舍魏涼?他是怎麼做到的呢?

  這一次,他又為什麼沒成功?

  林啾壓下紛亂的思緒,深吸一口氣,對魏涼說道:「不要輕敵,血偶很強。」

  「無事。」魏涼目光不動,「等的便是這一刻。」

  血潭邊,祭淵緩緩抬起眼睛,與魏涼對視。

  撕裂的唇角雖然已經合上了,但兩道血線卻是固執地自嘴角延伸至耳下,邪美異常。

  ……

  「血偶?!」

  碧波潭之上,天空彷彿破了一個巨大的烈焰孔洞。雷與火在雲層之外翻湧咆哮,醞釀著,準備給底下這個有違天道自然的邪惡之物致命一擊!

  數千里外,也能夠清晰地看見這一幕恐怖的天地異象。

  王氏一座規模很小的屬城中,一對面容普通的男女坐在茶棚下,遙望著這幕奇景。

  「這便是祭淵的血偶?」女子刻意壓著嗓說話,掩去清新冷冽的音色。

  「不錯,娘子。」男子扶了扶頭上的方巾,道,「血偶既出,旁人便顧不得我們了。」

  雖然是扮作夫妻來隱藏身份,但聽他大言不慚地稱她「娘子」,女子眼底還是浮起了一絲慍怒,但很快便被她強壓了下去。

  她道:「我還想知道更多關於你我前世的事情。林秋是什麼時候死的?」

  「那是解決了血偶之後的事情,」男子那雙滄桑的眼眸中又一次流露出哀傷,「答應我,不要再執著於林秋,好不好?前一世,她幾乎成了你的心魔,你飛昇失敗,便是因為這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答應我,不要那麼在意她,我從來也不曾給過她半分好眼色,她逃出九陽塔想要置你於死地時,亦是我親手了結了她。為何,你就是放不下呢……」

  女子唇角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意,那是戴著假皮的時候很難控制的細節。

  她心中根本不以為然。眼前之人,口口聲聲說他就是前世與她在一起的「魏涼」。從前她可能還將信將疑,但如今她已找到了真正的魏涼——卓晉。既然已經找到師尊,她又怎麼可能被秦雲奚蒙騙呢?這個男人,她從來也不曾愛過,以後更不會愛。

  她心中暗暗一哂,想道,『你對我再好又有何用?你對林秋怎樣,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只關心師尊待她如何。若真有前世,而我前世因為林秋而飛昇失敗,那必定是因為師尊被那林秋迷惑,才害我生了心魔。』

  秦雲奚對她的瞭解極深,雖然她的臉遮在平平無奇的面具下,但他還是看出了她的不以為然。

  他輕輕歎了口氣,心中其實也想不明白——前世的林秋,從頭到尾的確沒有撈到半點好,家破人亡,處處遭遇冷眼嘲笑,還與洞庭王氏那王寒潭攪在了一起,被採得面枯臉黃。此事被揭穿之後,林秋再也無顏見人,消失了許久。那時候,清音當真是沒有半點把這個人放在心上的。

  再見林秋是血偶降世之後,自己第一次與血偶對上,頗有些輕敵,險些中了一記毒掌。當時林秋忽然出現,用了一式誰也不曾見過的魔族招式替自己承受了那一擊。

  此事之後,林秋修魔之事暴露,被自己親手關進九陽塔。

  當時清音也沒有表現出半點在意的模樣,在她的眼中,林秋只不過是一個癡求而不得的可憐人,她還曾替林秋求過情,求自己不要太過苛待林秋。

  再後來,林秋從塔中逃出,非但半點不感念清音對她的憐憫之情,反倒痛下殺手!

  看見清音負傷,自己急怒之下,當場斬殺了此女,就此也算是了結了一段孽緣。

  他一直以為林秋的事就這麼過去了,卻沒想到,萬里之行到了最後一步的時候,這個早已被遺忘多年的女人,竟成了清音的心魔。

  到底為什麼?

  他當時猜不透,現在也還是猜不透。

  前世的林秋尚且成了清音的心魔,今世再這樣下去……恐怕更是心劫難消!

  重生歸來,初見林秋之時,他恨不得將她活活撕了。

  但當他冷靜下來之後,卻知道自己恨得沒什麼道理。與清音相伴多年,想要取代她的女人當真是如同過江之鯽,數也數不清,她們花樣百出,對清音惡意滿滿,甚至還利用自己來傷害過她。但這些女人都沒有成為清音的心魔,就連那個媚術過人,險些害自己中招與她沉淪愛河的木柔佳,清音最終也釋然了,不再計較。

  與這些女人比起來,林秋甚至可以算是最無害的一個。

  可偏偏,就只有她變成了心魔。

  他苦思冥想,找不到答案。

  於是他只能更恨那個人——若不是那個人迂腐軟弱,答應了鄭氏的無理要求,林秋又怎會嫁得進來?

  林秋若是沒有嫁進來,之後的一切,便不會發生。

  一切悲劇的源頭,都是魏涼!若不是他的懦弱無能,林秋便不會嫁入萬劍歸宗,最終成了清音的心魔;若不是他不通謀略又固執,自己又怎麼會接手這麼一個爛攤子;若不是他正邪不分,又怎會把身軀讓給了魔主,反倒把自己趕回了這具修為低微的軀殼!若不是他取代了自己在父親心目中的位置,那萬劍歸宗的宗主之位,本該是自己的!清音愛上的師尊,本也該是自己!

  鳩佔鵲巢的是他!自己不過是拿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如今血偶降世,萬劍歸宗不可能再多派人手來對付自己和清音,要做什麼,此刻倒是最好的機會。

  『魏涼,不,卓晉啊……只要你敢離開萬劍歸宗,我便會第一時間,將你送去你該去的地方!』

  他壓下心頭所有的思緒,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對她說道:「出發,去碧波潭。」

  柳清音滿面遲疑地望著他:「你不是說血偶在那裡麼?我們去做什麼?」

  秦雲奚微微一笑,並不解釋,只逕自起身往外走。

  走了兩步,卻見她並沒有跟來。

  他的眼睛裡浮起了一絲無力——從前他做事之前從來不需要向她解釋,顯得從容淡定、運籌帷幄,她喜歡的,是這樣的自己。然而現在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他不解釋清楚,她就根本信不過。那樣懷疑的視線,比任何言語都更要扎他的心。

  他只好回頭,重新坐在她對面,道:「魔主與祭淵之間,定然早已離了心。血偶既出,魔主必定不會放任不理,我們不要靠得太近,就在遠處看一看形勢,若是他們兩敗俱傷的話……此等良機,豈容錯失?」

  柳清音思索了一會兒,道:「我認為還是需要慎重一點考慮。畢竟你我現在的實力都沒有恢復。」

  秦雲奚的心中頭一次對她升起了隱隱的不耐煩。

  從前,無論他做了什麼決定,她總是毫不遲疑地跟在他的身後。她說她自己腦袋笨,想不來那些彎彎道道,乾脆就什麼也不想,埋頭潛心修行,做他的助力便好了。

  如今,她怎麼連她自己有幾斤幾兩也認不清了?!

  她認為?她能有什麼認為!不過是下意識地駁斥他罷了!

  秦雲奚說一不二慣了,多日的憂鬱煩躁攢上心頭,當即袖一揮,冷聲道:「你在此等著便是了!」

  說罷,大步流星擠進了人群之中。

  秦雲奚趕到碧波潭附近時,魏涼和祭淵已經不知道打鬥了多久了。血浪翻湧,二人落在潭底,整潭水被攪得天翻地覆,一個個無比龐大的巨型漩渦在潭中飛舞,漩渦壁上都能行船。

  血偶與記憶中分毫不差,通體赤紅,臉是魔主的模樣,與祭淵站在一起,兩張臉都是邪美的極致,簡直就是在爭奇鬥艷。血偶的行動比祭淵快上百倍不止,一掠而過時,陣陣音爆聲「轟隆」不絕,而攪起的風,也被它同化為血色利刃。殺機盈然,步步驚魂。

  魏涼且戰且退,長袖揮舞,將祭淵與血偶那凌厲至極的攻擊凍結成冰。他每退一步,都會在這萬丈血潭中攪起新的巨型漩渦。道道落雷從無垠的天外垂落,轟擊在血偶身上,此情此景,真真是刀山血海,如同煉獄來到了人間。

  秦雲奚視線一轉。

  遠遠地,他看見林啾和王衛之兩個人站在一潭血水邊上,斗龍蹦蹦跳跳,從附近銜來魔物,叼到林啾面前。

  他動了動殺林啾的心思,然而顧忌著王衛之和斗龍的實力,沒敢貿然出手。

  他靜靜地潛伏下來。

  碧波潭上的動靜實在太大,秦雲奚有心潛蹤,林啾和王衛之都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這二人已在潭邊站了許久。祭淵召出血偶之後,不再有任何留手,與魏涼鬥得天翻地覆。這樣的戰鬥,莫說林啾了,就連王衛之也插不上手,只能遠遠退開,留心著戰況。

  初時還十分緊張,生怕魏涼不敵。但隨著時間漸漸流逝,林啾和王衛之都看出來了,魏涼與祭淵血偶,一時之間誰也奈何不了誰,所以現在是棋逢敵手,越打越痛快,雙雙沉迷其中了。

  看這情形至少還要再鬥個三天三夜。

  於是林啾把斗龍叫過來,讓它到附近捉些魔物回來——要活的。

  然後她便把斗龍銜來的魔物一個一個清理「乾淨」。

  這些魔物與秦無川不同。

  他們自出生起,便是魔。所以即使林啾替他們抽走了魔翳,不再受那苦痛折磨,他們也仍舊沒有人性。雖然他們也說人話,但眼神與人類完全不同。

  大約便像是會說話、有智慧的獸人。

  雖無多少人性,但林啾替他們解除了苦痛,他們還是會懂得感恩的。就像人類救助小動物的時候一樣,他們的眼睛裡雖然裝滿了警惕,卻也願意嘗試著向她稍微表現出一點友善。

  王衛之看呆了。

  「你……你做了什麼?你是怎麼控制魔族的?」

  話音未落,兩個剛剛被林啾救治完畢的魔族當即衝著他惡狠狠地亮起獠牙:「放你娘的屁!你個屁股長在腦袋上的傻叉才是被人控制了!」

  王衛之:「……」

  這兩個魔族大笑著,故意朝他呲牙咧嘴,擺出一副佯攻的架勢。但任誰也看得出來,此刻這兩個傢伙心情好得很,就像是躺在陽光下曬肚皮的貓,朝著人懶懶地亮爪子的模樣。

  王衛之的眼皮一陣狂跳,忽然身體一震,聲音略尖了一些,衝著林啾叫道:「你解決了他們身上的魔血焚身之痛?!他們、他們不會再瘋狂地想要殺人了?!」

  在荒川秘境中,王衛之以神魂狀態,曾親身體驗過魔翳的厲害。

  他的心臟通通直跳,緊張得抿住了唇線。

  「對。」林啾也懶得瞞他。

  反正王衛之知道的已經太多了,不差一件兩件,若有什麼不對,讓魏涼滅了他的口就是了。

  小事情。

  王衛之深吸了一口極長的涼氣。

  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生生瞪成了杏眼。

  片刻,他站了起來,整理衣裳。

  「你要幹什麼?」林啾警惕地盯著他——難不成這小子還會讀心術,讀到她要滅他口了不成?!

  只見王衛之長揖到地,久久不起。

  半晌,憋出一句:「等我尋回我娘,請你幫我治好她。」

  林啾笑了起來:「我當是什麼大事呢,不用那麼客氣,我本來就要做這件事啊。」

  王衛之抬起眼睛,盯了她一會兒,忽然蹦出一句:「魏涼娶到你,真是賺了。」

  林啾微微有一點羞澀,正要說兩句客氣話時,只聽他又補充了一句——

  「到時候他的地位被我取而代之,他也不用擔心餓死,憑你這手醫術,開個醫館養活他是綽綽有餘了。」

  林啾眉尾一挑,涼涼道:「他倒是用不著我養,你不知道,他寫了一手千金難求的好字,不像某些人呀……呵呵呵。」

  王衛之的俏臉一下就白了:「你,你竟然偷看我寫給魏涼的信!」

  林啾:「說得好像你對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似的。」

  王衛之:「……你別再和我說話了!」

  沒過多久,他又扭扭捏捏地開口了:「若是……修為更高的魔族,治起來會不會比較困難?」

  林啾看了看他,問道:「你娘,是個什麼樣的人?」

  話一出口,她發現自己的耳朵微微有一點發燙,心跳也加快了少許,不知為什麼隱隱有種錯覺,好像在偷偷翻老公的舊相冊,尋找他的白月光似的。

  王衛之抿了抿細長的唇線,道:「就那樣唄。愛笑,不愛說話,一雙眼睛都粘在我爹的身上,膩歪得緊。」

  「啊。」林啾淡淡應了一聲。

  王衛之又道:「實力麼,大約就比祭淵差一些吧。聽我爹說,魔主也喜歡我娘,陰魂不散的,若不是我娘自己有兩把刷子,恐怕早就被捉進魔宮去做魔妾去了,那也沒機會和我爹好了。」

  林啾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一點。

  「那你爹呢,你爹又是什麼樣的人?」

  王衛之奇怪了:「你到底是對我爹娘感興趣,還是對我本人感興趣?你若喜歡我,直說便好了,我又不是不敢與魏涼爭女人。」

  林啾有點緊張,一邊擺弄剛到手的一個新魔族,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爹與魏涼相比,如何?」

  王衛之滿臉牙酸:「不是,不帶這樣拉踩的啊!我爹又不像魏涼那般愛出風頭,他娶了我娘那個魔族女人,自然是沒有什麼前程可言了。要論修為,雖然我爹是稍微低一點,那魏涼也不是世間第一啊,這有什麼好比的。」

  林啾見他一副護短的架勢,不禁有些好笑,便道:「無論修為高低都能治,只要把人帶到我面前就行。」

  「好!」王衛之瞇了瞇眼,道,「我定會把她帶過來。」

  這話一出口,他自己竟愣住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這句話的語氣,與三年前王陽焰對他說「明年生辰,我會帶你娘回來看你」的時候,竟然一模一樣。

  從前他年紀太輕,竟聽不出來,這樣語氣中,有多少忐忑,多少焦心,多少……自己騙自己!

  所以那個時候,王陽焰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是這樣的吧?

  他吸了口氣,不再胡思亂想,長身一掠,抓住一個暈暈乎乎從旁邊飛過的魔族,將他摁在林啾面前:「治!」

  林啾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有個問題已經在她的唇齒之間盤桓很久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問。

  若是問出來,王衛之的答案是「是」的話,她該何去何從?

  魏涼對她太好了。

  好得過了頭。

  好得有些,令人不得不疑神疑鬼。

  她的心裡向來憋不住事,終於,沒忍住開口問道——

  「王衛之,你娘和我,長得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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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共情

  「王衛之,你娘和我,長得像嗎?」

  林啾終於沒忍住,問了出來。

  王衛之呆呆地望著她,望了很久。

  終於,回她一句:「你沒毛病吧?」

  林啾反正已經豁出去了,便追問道:「像,還是不像!」

  王衛之嘴角直抽,半晌,憋出一句話:「我隨我娘,你覺得你和我,像不像?」

  林啾:「……」那還真是一點也不像。

  王衛之生了一雙丹鳳細眼,鼻樑極高,嘴唇薄而紅,是那種英氣勃勃的俊美。

  林啾則生得美艷。這張臉本是那種標準的惡毒女配臉,漂亮極了,甚至帶著點狐媚。然而相由心生,林啾沒動腦筋坑人的時候,便是個懶懶散散的呆貨,配上她那雙習慣性發愣無神的眼睛,就有種奇特的嬌憨。

  與王衛之,簡直是南轅北轍的相貌和氣質。

  很好,不是替身梗。

  正當她微不可察地鬆下一口氣的時候,忽然聽到碧波潭底傳來魏涼的聲音——

  「王衛之。」

  王衛之下意識地神色一凜,挺了挺脊背。

  一雙丹鳳眼裡清清楚楚地浮起了疑惑——好像沒說錯什麼話吧?怎就被點上大名了?

  旋即,他反應過來魏涼是在叫他。

  他看了林啾一眼。

  只見林啾已經乾脆利落地爬上了斗龍大飛毯的背。

  方纔魏涼與祭淵血偶開始打鬥之前,特意用一蓬冰霧把斗龍渾身上下涮了一遍,此刻它一身毛毛又乾淨又蓬鬆,還散發著清冽的冰雪味。

  林啾薅住斗龍頸上特別長的鬃毛,輕輕向後一拉,斗龍便四肢離地,騰身而起。

  王衛之急急御劍跟上。

  忽然之間,天翻地覆。

  只見血偶站在滿是污血泥濘的潭底,舒展雙臂,整個身體由固態轉成了半液態,像一大灘飛速顫動的血。

  祭淵站在血偶身後,神色極致專注,張開了口,與那血偶同步發出極為奇特的低悶的顫音。

  波濤翻湧的一池潭水,彷彿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托了起來,整整齊齊、一滴不剩地往天上浮起。翻江倒海,不外如是。

  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撼感襲上心頭,王衛之和斗龍急忙倒退,擦著那叫人心驚膽寒的血水邊緣,險險往下掠。

  此情此景,令人難辨上下。

  「這也……太強了!」王衛之白皙的腮幫子上爬起了雞皮疙瘩。

  「這算什麼,砸下來的時候才強呢。」林啾淡定道。

  王衛之:「……說得好像你沒在下面似的。」

  二人一斗龍此刻的確已潛到了潭水之下。

  王衛之加快了速度,「噌」一下便躥到了斗龍前頭,朝著魏涼急急掠去。

  這萬頃碧波潭已變成了一池渾濁污血,升空以後,血水將陽光盡數擋在了外頭,一片遮天蔽日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暗沉的血色。就連那天降劫雷也盡數落在了潭水中,與潭中的污血接觸,爆出了陣陣怪異濃郁的撲鼻惡臭。

  潭水之下,飄著鵝毛大雪。

  雪刃如刀,急速迴旋。這便是魏涼的「意」。

  祭淵的紅袍被割裂了無數口子,就連脖頸上也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劃痕,似乎被割了頸脈。

  暗色的血染紅了他半邊身體。不過魔修的身體韌度遠遠優於人類修士,祭淵修的本就是血術,所以算不上重傷,只待他騰出手來,將這些血通過體表吸收回身體中,便不會有什麼大礙。

  血偶已經停止了動作。它的顱心牽出一道血線,直直通往浮到半空的那一潭污血之中,一發撥千鈞,攪動這萬頃潭水,令它變成一隻旋轉速度越來越快的、鋪天蓋地般的大漩渦。

  連接二者的血線不斷湧動,漩渦中的血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沉,越來越……不祥。

  威壓罩下,無路可逃。

  「劍君啊劍君,到了這個時候,你居然還不捨得拔劍麼!」祭淵狂笑道,「這世間,竟有比我祭淵還要狂妄自大之徒!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擋我這一式血翳天降!」

  話雖然說得滿,但此刻卻是他最不敢鬆懈半分的時候。血翳天降尚需幾息時間,他得防著魏涼在最後關頭祭出絕強劍招來。戰到這一步,他已不敢再有絲毫留手。為了保護血偶不受半分干擾,他的本體已受了不少輕重不一的傷,尤其頸間那一處,已是他數千年來吃過最重的一記了。

  魏涼的聲音清冷如昔:「血偶並未大成,你這是自尋死路。」

  祭淵自然知道血偶並未大成。此刻「百嬰降血」大術剛剛修至七成,想要大成,至少還需要三百個元嬰修士的性命,這一時半刻叫他上哪裡去找。

  「對付一個使不出劍招的劍君,綽綽有餘。」祭淵拖長了聲調。

  魏涼一直不動劍,他便一直放不下心來。

  最後三息了……魏涼是真的對「血翳天降」束手無策了麼?

  祭淵雖然知道劍君魏涼並不是那種狡詐多智的人,但他生性謹慎,不到塵埃落定的那一刻,都不敢有絲毫鬆懈。

  餘光忽然瞥見王衛之御劍而來。

  「嘖嘖!」祭淵一邊幻出血蛇和血骷髏擋住雪卷風刃,一邊大笑道,「怎麼,怕一個人上路太寂寞,還要拉上別人來陪你?這不是你的作風啊,我的劍君大人——」

  長長的眼尾閃爍著赤色的光,在這暗沉的血色煉獄中,異常妖邪惑人。

  話音剛落,王衛之便到了。

  他反手收了劍,瀟灑利落地跳到魏涼身邊。

  只聽「噗嘰」一聲,一雙黑靴直直沒入潭底的泥濘血污中,迅速沒至膝蓋。

  王衛之:「……」好坑。

  遠遠地看見這二人一偶端端正正站在潭底,他根本就沒有多心。誰曾想,這幾個居然是虛浮在泥巴上面,真是一群心機狗!

  他狼狽地跳起來,靈氣一轉,也像他們一樣虛虛地浮在泥血表面。

  斗龍大飛毯「噗噗」笑著,輕盈地降落,四隻梅花蹄鬆鬆地踏在浮血上,根本不沾半點泥濘。

  王衛之:「……」怎麼不讓這畜生走前面?

  斗龍把磨盤大小的腦袋轉向他,濕濕的鼻頭噴出一個音節:「嗤。」

  此刻,祭淵披散在肩頭的長髮已開始飛舞。

  他不避不讓,生生用自己的身體接住幾記雪刃,猩紅的唇微微開合:「血——翳——天——降!」

  那血偶口型與他一般無二,血口無聲開翕:「血——翳——天——降。」

  懸到半空那滿潭血水巨漩渦,忽然之間失去約束,微微一滯之後,轟然而降!

  那血腥不祥之意已是鋪天蓋地,雖然恐怖的巨漩渦降到地面還需少少時間,但身處潭下的人,已能感覺到有如實質的威壓沉沉罩下,竟是讓人打從心底升起濃濃的無力感。天上地下,無路可逃!

  祭淵的嘴角總算是浮起一絲真正放鬆下來的笑容:「劍君,來世見了。」

  魏涼目光不動,再一次淡聲道:「王衛之。」

  王衛之:「……」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魏涼並不是在叫他。

  所以他是自作多情跑到這下面來和他一起扛災?

  魏涼踏前一步,冰冷的目光盯著那具五官略有些模糊的血偶,再次開口:「王、衛、之。」

  王衛之心頭一凜,頓覺頭皮發麻,渾身冰冷。

  什麼意思?魏涼這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管這具血偶叫王衛之?!

  該不會像什麼話本子裡的誌異故事一樣,自己其實早就已經死了吧?!什麼鬼!什麼鬼?!!

  林啾坐在斗龍熱乎乎的脊背上旁觀這一幕。

  她的心,忽然往下輕輕一墜,目光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悲憫。

  上方,那宛如行星殞落般的巨大陰影,已越罩越近!

  再有兩到三個呼吸的時間,那瘋狂旋轉攪動的血漩渦,將把潭底的一切悉數攪碎!

  魏涼再度前進一步,與血偶的距離已不到一丈。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清冷,毫無波瀾:「王。衛。之。」

  祭淵縮在血偶身後,「切切」怪笑道:「劍君魔怔了麼,臨死不喊媳婦,倒喊一個大男人的名字做什麼!」

  他的聲音微微有一點空,像是從空蕩蕩的腔子中發出來的一般。

  此刻倒是無人顧得上這個細節。

  風捲狂雪之中,魏涼微微提高了音量,驟然發聲:「王衛之!」

  王衛之快要哭了:「……」我對自己的名字快要有陰影了。

  天地之間,驀然一滯。

  只見那血偶的口型微微發生了變化,不再重複「血翳天降」,而是亦步亦趨,與魏涼一樣,無聲地說道——

  王……衛……之……

  血凝的眉眼,忽然便是一鬆。

  王……衛……之……

  口型繼續發生變化——

  王衛之……佑……然,佑……然……

  血偶的面部線條漸漸發生了變化,五官消失,變成一片柔和的扁平。

  只餘一個口型,繼續無聲喃喃——

  佑然啊……

  王衛之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從腳底到頭頂,漸漸僵硬。

  就像是足膝沾到的泥濘開始凝固,將他整個人都封住了一樣。

  他雙唇發白,聲音顫抖:「……娘?」

  那血偶忽然抬起右手,捧了捧心。

  風,已向著四面被盪開。

  毀天滅地的巨大血漩渦,距離潭底已不足十丈!

  那血偶的臉上,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現了極度痛苦之色,一張血口拚命張大,滿腔難以言說的滔天憤怒苦痛,最終化為一聲無聲而慘烈至極的咆哮——

  「……」

  血口瘋狂顫動,連接著整具半凝固的血質身軀也開始篩抖。

  它再度仰頭無聲咆哮:「——」

  足以毀滅一切的巨型漩渦,忽然便亂了。

  血偶那血質的臉孔上,神情愈加瘋狂,它一次又一次撕開血口,從臉至胸幾乎裂成了兩半。這張巨口對著俯衝下來的血漩渦不斷吼叫——

  「……」

  「……」

  「……」

  狂暴無匹的戾氣彷彿能夠透過這個足以擋下雷劫的血漩渦,直衝天際。

  本就是它攪弄出來的血漩渦,在它的瘋狂反噬之下,快速崩潰。

  血偶也在最後一次無聲咆哮之後,散成了一灘濃血。直到這時,幾個人才注意到,藏在血偶身後的祭淵,早已金蟬脫殼,不知所蹤。

  王衛之已徹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望著血偶那只融在了潭底血污中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轟——嘩——」

  如堅鐵一般,正要絞殺一切的暗血漩渦,轟然炸裂。

  紫黑的污血之雨,潑灑而下!

  雖然污濁至極,卻已不再有任何殺機。

  林啾的肩膀上輕輕落下一隻溫暖的手掌。

  魏涼一手攬住她,一手撐開了一把巨大的黑傘。

  漫天血雨,恰好降至。

  黑色大傘下,撐起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將第一波潑灑而來的血雨盡數攔下。

  傘面傳來「啪啪」的雨落聲,大大小小的凹陷在黑傘上此起彼伏,彷彿在跳舞。

  傘骨上很快便凝聚了細細的血泉,一縷一縷滑落,像是簾幕一般,遮住了外頭的血雨腥風。

  黑傘之下,魏涼眉眼溫柔。

  林啾的視線落在那只撐傘的大手上。那隻手修長漂亮,指節分明,充滿了力量感。

  她忽然有種錯覺,眼前這雙手,能夠撐得起天,擎得住地。

  斗龍沒敢打擾自己的主人,只怔怔地望著王衛之這個可憐的傢伙。

  他站在暴雨中,被澆了個透徹。

  斗龍覺得他應該連底褲都濕了。雖然它平時不大看得慣這個鼻孔長在腦門上的幼稚傢伙,但這一刻,它能感覺到這個傢伙很可憐,非常可憐,可憐到讓它連一點點欺負他的興致也提不起來。

  這場暴雨,是滿潭血水所化,它會不停不歇,下到填滿整個碧波潭為止。

  魏涼撐著傘,不緊不慢順著盆狀的潭底往高處走。

  斗龍在他的示意下,偏頭銜住王衛之的衣角,拖著木偶人一樣的他,緊緊跟在魏涼身後。

  它倒是不介意淋一淋血雨。

  平時它就喜歡撕裂獵物,把它們的血染滿自己的毛毛,可惜主人不喜歡,它只能常年按捺住自己浮動的狗心。這一次算是公然放假了,它撒著歡,一會兒用尾巴拱王衛之的背,一會兒用脊背蹭他的手,一邊安撫這個可憐的娃,一邊變著花樣地淋雨。

  漫天血雨降下來,無邊的簾幕彷彿化成一塊巨大的幕布,幕布之上,開始上演一幕幕愛恨情仇。

  林啾吃驚地回身去看。

  「看什麼?」魏涼沉聲問道。

  「亡者之怨。」林啾喃喃道。

  大約是因為在烏氏地下陵中吸收了大量的亡者之怨,她竟能「看」到許多旁人看不見的東西。

  飛速沖刷而下的雨簾,就像是那種一幀幀從眼前晃過的靜止圖像一般,在她眼前組成無數故事片斷。

  她看到,魔族攻陷這座臨潭小城,開始大肆屠殺之後,便有怨力幽姬嬌笑著飛掠而過,往每一具將死未死、瀕臨斷氣的軀體中注入紫黑色的魔血。

  垂死之人,立刻變得痛苦至極,張口便吐出紫黑色的血,身體亦漸漸融化,只餘一具枯骨。

  那些血,一道一道蜿蜒而下,聚到碧波潭中,漸漸將它染成了暗濁的血色。

  無數元嬰修士被綁來,懸吊在潭水上方。

  祭淵用特殊的方法腐蝕了他們的丹田,他們的身體漸漸出現碗大的破洞,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修為、血精,化作污濁之血,向著血潭中流去。這個過程痛苦至極,他們全程在抽搐痙攣,慘叫時,生生自己扯脫了下頜。

  像是無聲的電影,更有一種難言的淒厲恐怖。

  林啾望著這一幕一幕,心中的憤怒遠遠蓋過了噁心難受。

  她不知何時召出了琉璃劍,握住劍柄的手越攥越緊,心中暗道,『烏孟俠前輩,我已找到了始作俑者,禍亂之源頭。您請安心,我定會發奮修行,斬奸除惡,絕不讓祭淵再為禍人間!』

  此刻,她終於明白了。

  人,不是天生就愛做英雄。只不過有些事情,一旦入了眼睛,便會扎根心底,再也無法置之不理。

  雨更大了。

  潭底已積蓄了一汪血水,淒風苦雨更甚,嘩嘩雨聲漸漸侵入每一個人的心神,在這雨幕範圍之內的人,奇異地與此地怨念最深的亡魂共情了!

  林啾彷彿浮到了半空。她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共情的狀態,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將在自己的眼前重現。

  風雨聲消失了,頭頂是一方碧藍如洗的天,陽光暖暖地照耀著底下綠珠般的潭水。

  陽光下的罪惡,更是令人心驚。

  一個滿面胡茬的男人被牢牢縛住雙手,押到了木架橋正中。

  「九侄。」王氏家主王明浪面色威嚴,對這個滿面胡茬的男人說道,「想好了沒有?密鑰在哪裡,說!」

  滿面胡茬的男人回道:「玄門密鑰代代相傳,每一代,都是由上一代保管者來挑選出心思純正的族中後輩,來做繼任保管者。老家主將它交於我手,看中的便是我王陽焰這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強脾氣!想要密鑰?與其逼迫我,不如回去好好教導兒孫!」

  王陽焰。正是王衛之的生父,王陽焰。

  家主王明浪還未說話,邊上的宮裝女子王明珠先笑出了聲:「是喲,所以九侄才鬼迷心竅,跟一個魔族女人廝混這麼多年哦!好一個強脾氣!」

  王陽焰瞇起一雙略有些憔悴的眼睛,沉聲問道:「銀月是不是被你們抓走的?」

  宮裝女子王明珠嬌聲笑道:「是啊,真是多虧了萬劍歸宗的柳大劍仙呢,否則,還真難抓到黃銀月這個小賤婢。我說九侄呀,反正密鑰傳來傳去,不也就是在家族裡面換著人保管嘛,你又何必那麼固執,就是不肯把它出來呢?」

  王陽焰深吸一口氣,道:「要密鑰沒有,要命一條,要殺我便殺,放了銀月!」

  王明珠差點笑岔了氣,纖纖玉指戳上了王陽焰的腦門,道:「九侄你和魔族廝混久了,是不是腦袋也壞掉了哇?我們怎麼會殺自家人啊!要殺,也是殺外人嘛。」

  她衝著家主王明浪眨了眨眼。

  王明浪語氣沉沉:「九侄,我最後問你一遍,密鑰,在哪裡。」

  王陽焰抿唇不語,額角有青筋突突亂跳。

  王明浪等待了片刻,耐性耗盡,輕輕揮了揮手,示意王陽焰身後的人將他押到木架橋邊上,摁頭往下望。

  只見那清澈的潭底沉著一個人。

  她被捆成粽子,直直地立在潭水下面,腦後鬆鬆綁了個髮髻,在水底輕輕飄動。

  王陽焰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妻子黃銀月。她彷彿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吃力地仰頭往上看。隔著一潭晃動的碧水,夫妻二人對上了視線。

  像他們這般的修為,沉在水下倒是不會淹死。他正要鬆一口氣,便見王明珠笑著跳入水潭。

  她沉到黃銀月身後,拎起斜插在潭底的一柄大錘,在黃銀月身後輕輕掄動。

  王陽焰倒抽一口涼氣,瞳仁中映出了慘無人道的一幕——王明珠手中的錘,突然重重砸在了黃銀月的後腦勺上。

  只見她的腦袋向前重重一傾,旋即,一道筆直的血箭自她的口中飆射出來,在碧澈的潭水中,異常觸目驚心!

  「不——」王陽焰雙眼突出眼眶,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

  王明珠輕巧地在水下旋了個身,掄著那只錘繞身一周,再次自下而上,擊中黃銀月的後腦。

  王陽焰雙腿一軟,跪在了木架橋邊:「不——住手啊!你們打殺了我吧!不要動她!不要動她啊啊啊!」

  又一道血箭從黃銀月口中飆出,很快便散在了一潭碧水中。

  她抬不起頭了,腦袋微微下垂。她的腳上墜著金鐵,身體依舊軟軟地立在潭底,一串串細小帶血的水泡從散亂的長髮下面冒出來。

  林啾的胸腔又酸又漲,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王陽焰正在承受的所有痛苦。

  心口像是有刀在插,有火在燒。這種煎熬,堪比魔血焚身!

  王明珠扔下鐵錘,掠出水面。

  王陽焰盯著她,雙眼中有血在燒。

  她輕笑一聲,道:「還沒死呢。」

  他眼中的恨意半分不減。

  王明珠輕輕哼道:「你恨我做什麼,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斬妖除魔,人人有份!」

  另一人躍入潭中,落至黃銀月身後,掄起了錘。

  王陽焰幾近崩潰:「殺了我!殺了我!求求你們殺我吧!放了她!」

  家主王明浪抬了抬手,底下那人停止了動作。

  「這都不願說麼。」王明浪搖頭笑起來,「其實我早已猜到了,密鑰就在佑然屋後的小桂樹下,是也不是?」

  王陽焰渾身一僵。

  王明浪偏了偏頭,道:「明珠,取他的血,去小桂樹下,開啟乾坤境。」

  王明珠掩口一笑,走上前來,刺破王陽焰左手無名指尖,取了血,御劍而去。他們早已猜到密鑰所在了,只不過王陽焰脾氣實在太倔,若不是略施小計讓他心神崩潰的話,恐怕他寧願自爆,也絕不會讓他們取走他的精血。

  此刻,他必定已失去了那玉石俱焚的勇氣。

  王陽焰雙目頹然,委頓在木橋上,死死地盯著水下那個一動不動的腦袋。

  那是他的妻子,他兒子的娘。為了那個承諾,他竟眼睜睜看著她這般受苦……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他,會不會怨恨他……

  不知過了多久,染血的秀髮輕輕晃了下,她吃力地仰了仰頭,彷彿想要抬頭看他。

  王明珠很快便取了密鑰回來了。

  她衝著家主王明浪笑道:「哥哥英明,密鑰已拿到了,我將它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王明浪點了點頭,急急走到一旁,向著負手站在邊上看戲的錦袍男子恭恭敬敬地施了個大禮。

  此人正是王氏老祖王傳恩。

  「祖宗,密鑰已到手。」

  「好,」王傳恩淡聲道,「密鑰便由你們保管,我要用時,自會來取。」

  他的視線往潭中一掠,語帶嘲諷,「若當家的是我,我看哪個小輩敢和魔類牽扯不清!」

  說罷,王傳恩踏浪而去。

  家主王明浪吃了數落,臉色微微發白,抬起手,重重一揮!

  只見立在橋上的眾人,紛紛掠入水中。

  王陽焰目眥欲裂:「密鑰已經到手了,你們還要做什麼?!」

  王明浪冷笑:「小輩學壞,這些做長輩的難辭其咎。今日,便是教導你,如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又凝聚氣聲,對著水下喝道:「魔物!今日你該知曉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了!枉你苦心引誘我王氏子弟一場,替他生兒育女,然而你在他的心中,連一把密鑰都不如!今日之禍,乃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那隻鐵錘不停地在眾人手中輪換。

  黃銀月的身體像是一根晃來晃動的海草,纖弱無助。

  到了後頭,已分不清黃銀月哪面是臉,哪面是腦後了。

  魔族不易死。王陽焰被家主踏在足下,跪在木架橋邊,生生將自己吼成了一個吐血的啞巴。

  黃銀月在水下,發不出任何聲音。

  光天化日,木架橋上偶爾還會有人經過。碧波潭水柔浪靜,和風習習,誰也沒有注意到橋邊一站一跪的兩個人究竟在看什麼。誰也猜不到,這碧波之下,竟然在發生何等慘絕人寰的事情。

  幻象漸漸消失。

  林啾渾身冰冷,手足顫抖。

  雖然她與王陽焰夫婦二人全無交集,但此刻共情太深,彷彿溺水一般,喘不上氣來。王陽焰的情緒深深地影響著她,她跟隨他一起,經歷了那般撕心裂肺之痛,感同身受。

  一張口,便是嘶啞痛呼:「啊——」

  一隻大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耳旁響起男人低沉的安撫:「沒事了,沒事了,這些人已被我殺掉了。」

  他單手把她攬進懷中,輕輕吻著她的發頂,也不知該如何哄自己的小妻子,便道:「別難過——我把王傳恩捉來給你殺怎麼樣?」

  單聽這語氣,倒讓人誤以為「王傳恩」是件什麼寶貝。

  林啾怔怔地抬起眼睛。

  只見漫天血雨已開始停歇,天色隱隱放睛,逐漸亮起的天光中,黑傘下的魏涼,好看得像是一幅畫。

  她深深地怔住,隔著雙眼中朦朧的淚霧,定定地望著他。

  不遠處,忽然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殺啊啊啊啊——」

  王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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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湮蓮變

  難怪碧波潭中的怨氣比千歧關還要重。

  千歧關中的死難者,比此地多了數十倍不止,然而並沒有凝聚出這沖天的怨氣。

  原來此地曾死過一個大魔,而且是這般的慘死。

  林啾終於明白了魏涼那句話的意思。

  他曾對王衛之說過,解決了碧波潭的事後,他若還有閒心,大可以去卓晉那裡看戲。

  王衛之確實不可能還有那閒心了。

  魏涼必定早就知道黃銀月慘死碧波潭。他故意放任祭淵吸收潭中的沖天怨念,凝出血偶。血偶初成,並不穩定,魏涼步步緊逼,逼得祭淵不得不勉強使出「血翳天降」。

  這個時候,便是血偶最脆弱,最易被喚起殘留意志的時候。

  父母對孩子的愛,足以超越生死。

  魏涼無情地戳破一切,一來毀了祭淵的邪術,二則讓王衛之看清真相。

  王衛之那張英氣俊秀的臉已紅到紫漲,丹鳳眼中血絲密佈。

  他仍在咆哮:「啊啊啊啊——殺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啊啊啊——」

  他跪在了地上,姿態與幻象中的王陽焰一般無二。

  「殺啊——」

  許久許久,他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去。

  他極慢、極慢地抬起了眼睛。

  他的嗓子已經徹底啞了,他惡狠狠地望著魏涼,問道:「王陽焰在哪裡?我要殺了他。」

  魏涼那水墨畫般的眉眼微微一垂,輕飄飄看了他一眼——無論王陽焰交不交密鑰,黃銀月的結局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少年意氣便是這樣,心中火氣,總是下意識地朝著最親近的人發作。真兇尚在人世,腦子裡想的竟先是軾父。

  看在他年少無知又大受刺激的份上,魏涼沒有說難聽話,只輕輕一哂,道:「憑什麼我要知道。」

  王衛之重重點了點頭,道:「是了。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解決。」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空,半晌,他愣愣抬起眼睛看了看魏涼,輕聲道:「就此別過。」

  魏涼嗯一聲,攬住林啾,用黑傘牢牢護住她,逕直走出了碧波潭範圍。

  王衛之站在原地,目光越來越冷漠平靜。

  他已經沒有理由再跟著這兩個人了。

  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密鑰。就是因為密鑰。密鑰害死了黃銀月。王陽焰保管的密鑰害死了黃銀月。王陽焰害死了黃銀月——難怪,他再也沒臉來見自己!

  那件東西,落到了王明珠的手上,可是王明珠已經死了。

  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會是哪裡呢?

  王衛之的臉上浮起一個猙獰怪異的笑:「王傳恩,你因密鑰殺我娘親,我必找出密鑰,親手毀了它!」

  然後他慢慢抬手解開髮帶,將它扔在地上,重重踩上一隻腳。

  「如今實力不夠,不可叫那些人發現……我已……知道真相!你們……都給我等著……」

  少年一步一步向前走,脊背越挺越直,離開碧波潭百丈時,他的臉上已褪去了最後一絲稚氣。

  十七歲,該做一個大人了……

  青年王衛之反手「鏗鏘」出劍,穩穩地御著風,向宗家所在的方向掠去。

  ……

  斷壁殘垣中,秦雲奚倒抽一口長長的涼氣,將心神從共情中抽離。

  密鑰!密鑰!

  他的眼睛燃起了火光。原來前世,王衛之得到了密鑰!

  王氏代代傳承的這把密鑰,能夠開啟真與幻之間的玄門。這樣東西,說緊要,算是至關緊要,說無用,卻也無用之極。

  修士想要飛昇,必渡兩次問心劫。結嬰時一次弱劫,大乘飛仙時一次強劫。

  以王氏密鑰開啟玄門,便能闖入他人的幻劫之中,干擾他人渡劫。這是損人不利已的事情,一著不慎,元神折在人家的幻劫裡,那才叫做自掘墳墓。

  而清音便是大乘心劫時種下了心魔。

  這般看來,前世心魔一事,定是王衛之幹的好事了!

  秦雲奚隱隱有些激動——被動挨打這麼久,總算第一次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只要先王衛之一步找到密鑰,便能打亂他們的全盤計劃!

  只是……王衛之究竟為何會恨毒了清音?莫非就是因為清音傷了黃銀月,害她被王明浪捉了?

  秦雲奚忍不住搖頭冷笑:「豎子無知,誰是仇人都分不清!」

  他隱匿身形,一邊急急離開碧波潭,一邊思量密鑰的所在。

  王明珠……

  若是旁人,秦雲奚還無處著手,但如果是王明珠……

  此女,曾與他有過一點交情。

  許多年前,他救過她一次。

  那一次,他還看盡了春光。

  在那小山洞中,她曾對他投懷送抱,但他心中想著清音,最終拒絕了她。

  會不會在那裡呢?他暗暗思忖著,抱著萬一的僥倖念頭,他轉掉方向,遁著記憶,往曾經第一次見到王明珠的那個小山洞的方向尋去。

  與此同時,渾渾噩噩的林啾,被魏涼帶到了一處繁華的凡間集市。

  她的身體依舊時不時輕輕地顫抖兩下。

  王陽焰的痛苦太深,令她久久無法將心神從共情狀態徹底抽離。來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還是一陣陣感到渾身發冷,雙臂又酸又麻,腦袋又漲又痛——那是心神最激盪的時候,從心臟湧向全身的苦痛烙印。

  灑在身上的陽光也是冰冷的。

  魏涼收起了大黑傘,一手攬著她,另一手替她擋開人潮。

  一個又一個陌生的面孔從眼前晃過,林啾呆呆地看著那些或是喜悅或是煩惱或是悲傷或是麻木的臉,看著他們一個個闖入視野,然後又消失在視線之外。

  不知行走了多久之後,她的心中浮起一個漸漸清晰的念頭——

  碧波潭其他的死難者,難道就不比黃銀月更悲慘嗎?痛苦和死亡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為何面對其他死難者的時候,心中只有熊熊憤怒以及替他們復仇的衝動,而無法感同身受?

  答案是共情。共情時,王陽焰的所有情緒波動,都分毫不差地投射到她的意識中。在那一刻,她便是王陽焰。

  旁觀他人的苦難,永遠不會有切膚之痛來得真切。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根本不會明白那些情緒、那些苦痛是如何一絲一縷爬滿魂魄和肉體,是怎樣將一個人纏在繭中,無法呼吸,幾近失控。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真正明白那些苦難降臨時究竟是什麼樣子,所以尋常的安慰只是隔靴搔癢,勸人放下仇恨,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沒有經歷過,根本沒有資格談超脫。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並不是因為聖人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而視之為芻狗,而是因為聖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麼是芻狗。

  那麼……何為天地不仁?

  林啾感覺到業蓮在識海中急速轉動,心臟「怦怦」地跳得厲害,她不自覺地反手攥住了魏涼的手。

  他的腳步微微一滯,眼眶張大了少許,片刻後,他反手將她那只纖若無骨的小手牢牢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步伐輕快了許多。

  他見她若有所思,便沒有將她帶往目的地,而是漫無邊際地隨著人潮在這座都城中繞圈圈。

  今日彷彿是什麼節日。

  到了傍晚時,街上行走的年輕男女越來越多,等到夕陽西下,街上已看不見老人和孩童,路邊的攤販收起沒賣完的貨物,給燈攤騰出了位置。

  一盞盞形狀各異的花燈被點燃了燭芯。

  林啾恍然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站在了仙境之中。

  月華初初越過樹梢,朦朧斑斕的燈火映著滿街華裳,年輕男女被華燈添了妝,個個面容皎皎,平增幾分顏色。

  她偏頭去望魏涼,卻見他的臉色很不好。

  眉眼結了寒霜,冷冰冰地睨著那些想要上前搭訕的男女。

  他們這一對,容色氣質實在是太過灼目。即使二人攜手同行,仍有許多自信心爆棚的青年男女忍不住想要上前橫插一腳。

  被魏涼冷冷一瞥,無論男女,立刻便像是斗龍一樣慫了眼神,不自覺地往後靠。只是街道上的青年人實在是太多了,嚇退一批,很快又圍上來另一批。

  林啾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小手被他整只團在掌心。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乾脆假裝沒發現,任他牽著往前走。

  走了兩步,她猛地頓住腳步,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魏涼頗有些好笑地望著她這副跳腳的模樣,微微偏一點頭,聲線低沉:「嗯?」

  「邢長老!」

  魏涼輕輕「啊」一聲,旋即很自然地說道:「在潭底與血偶打鬥時,我已收集了數枚護心果。此藥子夜服用最佳,是以不急。」

  林啾狐疑地望著他。

  也不怪她多心,方纔他「啊」的模樣,一望就知道,他是剛剛才想起這件事來。

  他瞥了眼樹梢的月,道:「你若心急,我便回宗一趟,然後再來陪你觀燈。」

  他那只溫熱的大手漸漸失去溫度,一兩息之後,他將一枚不到巴掌長的冰稜放在她的手心。入手極寒沉,晶瑩通透,有一頭十分尖銳,泛著一點凜冽寒光。

  「此物,神仙也殺得。」他微微一笑,「自己當心些,半個時辰我便回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啾覺得他的身影好像黯淡了許多。

  他擠出人群,很快,老槐樹後流過一道光。

  林啾緊緊握住掌心的冰稜。雖然觸感冰寒徹骨,但卻有一陣陣暖意在她的身體裡湧動,讓她不禁有些擔心它會不會化在她的掌心。

  她能感覺到,這樣東西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路人漸成雙。

  林啾含笑謝絕了一個又一個邀約。握著冰稜的掌心在微微地跳動,讓她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眼前儘是歡聲笑語和浪漫華燈,她感受到了蓬勃的喜悅和洋溢的希望,共情帶來的情緒波動逐漸消退,直到徹底消失。

  此刻,她已經半點都不糾結魏涼為什麼要殺王氏諸人替黃銀月報仇了,因為如果她有能力的話,也會像魏涼一樣,冷冷靜靜地讓那些兇手付出代價——無論是祭淵,還是王氏。

  腦海中忽然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幕,那時,魏涼曾微瞇著眼睛對她說,「取聚靈姝後,便前往荒川秘境……殺人,奪寶。」

  殺人,奪寶。

  王氏這些人,不就是為了一把密鑰而殺人嗎。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王氏自釀苦酒,罪有應得。

  林啾時不時抬頭看一看越爬越高的月,心中默算著時辰。

  從萬劍歸宗到碧波潭,帶著她起碼要走上大半日。魏涼獨自來回,竟然只需半個時辰嗎?這樣的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

  所以,他究竟還隱藏了多少實力?

  林啾一面想一面走,不知走出多遠,忽然看見前方閃爍著一整片華光,映滿了小半面天幕。那璀璨晃動的光影,竟讓她忽然有種錯覺,以為那裡有一扇門,能夠通往繁華的現代大都市。

  她怔怔前行,來到一塊巨大的空地邊上。這是一處小小的盆地,盆底,數不清的花燈被綁在一起,組成了一片花燈海。

  四邊的平緩斜坡上站滿了青年男女,他們一對接一對,攜手走上前去,將手中的燈小心地綁在花燈海中。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光映著光,絢爛無邊。

  「這是在做什麼?」林啾隨口問身旁的女子。

  女子道:「等到大家的花燈都齊了,國師會作法,將它送到月宮去。燈神會保佑有情之人,就算相隔千山萬水,也定會月下重逢。若是還未尋到心上人,燈神便會留心牽一道紅線,讓人心想事成!」

  林啾輕輕地「啊」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中只有魏涼留給她防身的冰稜,並沒有燈。

  身旁的女子掩著口笑了笑,從旁邊男子手中接過一盞小燈,遞給林啾,道:「喏,送你!」

  林啾:「?!」

  女子眉眼彎彎:「我和夫君各自帶了一盞燈,我的那盞便送你了!我與他共用一盞即可!」

  林啾忍不住問道:「萍水相逢,你為何待我這樣好?」

  女子偷偷瞥了一眼直直站在旁邊的夫婿,壓低了些聲音,道:「你人好。」

  林啾:「?」怎麼,現在流行一個照面就發好人卡了?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夫君生得好顏色,而我普普通通。今日出來,對他大拋媚眼的女子數不勝數。而你,生得這般美麗,又是獨自一人,卻對他視而不見,只與我說話。」

  林啾:「……」不好意思還真沒注意到邊上站著個男的。

  她偏頭看了一眼,只見男子人高馬大,長相在凡人中算得上俊朗,但與魏涼等人自然是完全沒得比。

  男子看見林啾,微微一怔,眼中掠過驚艷之色。

  林啾衝他笑了笑,抱拳施禮,道:「多謝二位贈我花燈,我代夫君謝過二位,祝你們白頭偕老,一世安康!」

  男子猛地回神,急急垂下目光,見自己妻子笑臉盈盈,滿目溫柔。

  夫婦二人攜手向林啾回了禮,直道不必言謝,又祝她與夫君和和美美。

  林啾擠到前面,將女子贈的花燈綁進了那片燈海中。她的心頭閃過一個隱約而模糊的願望,她沒有仔細去捕捉,帶著一絲羞意,任它像游魚一般滑走。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片花燈的海洋寄托了無數喜悅的情思,站在邊上,彷彿置身於一片溫暖柔軟的海洋,其中盛滿了乾淨純粹的心念。

  她將手中的花燈牢牢繫緊,起身時,聽到贈燈的男子與女子仍在說她。

  女子竊竊低語:「這位姑娘,可不比那幾個掐尖冒頭日日在你面前獻慇勤的好看百倍?與她一比,那些簡直難以入眼!」

  男子語聲含笑:「夫人多心啦。那幾位都是咱們的熟客,不過是愛開玩笑些罷了。要論顏色,其實夫人與這位姑娘倒是平分秋色,遠勝於旁人。」

  明知是假話,但女子還是被哄得心花怒放。

  林啾遠遠瞥上一眼,見這二人頭湊著頭,正在甜蜜說笑。

  眾人翹首以盼,等待國師的到來。

  林啾反正閒來無事,便跟著人群一道站在平緩的矮坡上,等著看放燈。

  那一面燈海升騰而起的時候,必定極為壯觀華美。

  她也有些激動。

  約摸一炷香之後,一大隊官兵分開人潮,騰出一條道路。

  「國師來了!」眾人齊齊歡呼一聲,然後屏息凝神,靜靜等待。

  林啾微微蹙了下眉頭。

  她的識感比凡人敏銳無數倍,甫一接觸這些官兵,直覺便不大好。

  國師出現在視野中。此人相貌普通,身穿白色曳地長袍,袍上繡著金紋,是個金丹初期的修士。

  林啾不禁一怔。凡界之所以是凡界,便是因為這些地域幾乎沒有靈氣。

  極少有修士願意久居凡界。對凡間帝王俯首稱臣的修士,說出去更是要令家族和宗門蒙羞。

  國師走到那片花燈海面前,緩緩開口。

  「今日,是淳孝忠勇賢親王的頭七之日,舉國同哀。百姓有心,自發為親王放燈祈福,祝願親王賢魂登仙,佑我渭國國君福壽永昌!」

  眾人聽著這話有些不對,但今日確實是那個橫死的馬王爺頭七之日,國師要拿花燈節來做點文章倒也無可厚非。雖然有些膈應,但就當是為那個名聲不大好的馬王爺順道祈個福,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於是眾人也應和道:「賢王登仙,佑我大渭。」

  國師面露滿意之色,揮了揮手。

  便有兩隊士兵,手中拎著白漆大木桶,跑到那花燈海的邊上,將大股的白漆往燈上潑去。

  眾人還沒回過神,便見那片五彩斑斕的燈海已面目全非,泛著濃濃的死氣。

  白漆順著上層的花燈往下滲漏,沒多久,整塊盆地中的氣氛已變得慘白陰森。一些花燈被澆破燈面,弄熄了燈芯,更多的只是厚厚地裹上了漆,燈火隱約透出一絲慘白,像是行將就木一般。

  人群後知後覺地炸了鍋。

  花燈節是渭國千年的傳統,百姓信燈神,歷代國君都十分尊重這一盛大的節日,從來也不曾被這般破壞過。

  若是早說今日不許放燈或者只能放白燈那也罷了,先時不說,現在卻突然來這麼一出,不過就是要弄個聲勢浩大的面子工程給天子看罷了!

  踐踏的卻是無數年輕人的心願。

  幾個出聲抗議的青年瞬間就被抓了出來,摁跪在那一片死氣沉沉的燈海面前。

  渭國大多數女子都極信燈神,見到花燈被毀,便以為和心上人再無可能,當即嗚嗚地哭泣起來。

  白漆潑得更加猛烈,很快,一片華光變成了真正的墳場。怨氣繚繞,眾人敢怒不敢言。

  國師更加滿意了。他站在高處,回首望向皇城。

  林啾一眼便看出,此人已經被權勢熏昏了頭,一身修為於他而言,只是助他往上攀登的籌碼,以及讓他久久享受權欲的本錢。

  她雖然不信這一盞小小的燈便能左右一段情緣,但心中亦是被挑起了些火氣。

  仗勢欺人麼?誰還不會了。

  一桶桶白漆見了底,國師滿意地拍拍手,便有士兵上前,解開了牢牢繫在四周木樁上的燈繩。

  結丹便能靈氣外放。

  只見這國師抽出了劍,咿咿嗚嗚裝模作樣念叨一通,然後劍尖指向那一面要升不升的燈海,口中疾喝:「去!」

  便有一縷勁風從劍尖蕩出,宛如游龍一般在燈海下翻捲,燈海終於開始上浮。本該是一片璀璨華彩,此刻卻只餘陰森的白。

  國師也有些吃力了。

  往年那五彩華燈輕盈無比,熱浪烘熏,無需借力便能自行浮空。他只要稍微在底下使點兒勁,那燈海便「蹭蹭蹭」向上躥,說是能躥到月宮去,這些愚民也會信。

  今日為了在皇帝老兒那裡討個好,再給自己加封一個「神師」封號,便借燈獻佛,讓皇帝老兒看看,百姓有多麼懷念他那個慘死的幼弟。

  誰知道,澆了白漆之後,那些濕甸甸的燈,居然他媽這麼重!?

  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額頭上開始冒出汗星子——結丹修士本是很難流汗了,但此人久居凡間,又不忌色,身子骨早已被掏得虛空。雖然靠著丹藥還能維持境界不跌,但早就外強中乾,修為基本是報廢了。

  他強撐著,一邊將那燈海往上送,一邊交待隨行小童,速速請陛下至登星閣,欣賞這一幕哀悼之景色。

  小童領命而去。

  國師在空地上飛舞,看似花樣很多,其實只是用來掩飾氣力不濟。

  人群已散了大半,贈林啾花燈的女子也低低地抽泣著,被她夫君攙著往外走。

  「夫、夫君,」女子上氣不接下氣,「早知道,我便許願叫那些女人不來糾纏你,那該多好啊!就算燈神罰我,讓她們日日來……來就來唄,我怕了她們還是怎樣啊!我就不該,不該求孩子的,我,我……」

  男子急忙安撫:「夫人不要著急。燈神知道我們不得已,必不會降罪的!」

  「我們成親已經整整兩年了,若再懷不上,你便休了我罷!那白漆,彷彿是澆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我再無懷孕的可能了!」女子面如死灰。

  「不會的,不會的……」男子的安撫也像那緩緩上浮的燈海一般蒼白。

  林啾攔下了這夫妻二人。

  她道:「你信燈神嗎?」

  女子呆呆地抬起一雙淚眼:「信啊。」

  林啾自信一笑:「燈神庇佑有情人,今日之事,燈神要怪,該怪何人?」

  女子嘴唇動了動,卻不敢說。

  林啾道:「當然是要怪那毀燈之人啊!你且看著,若是燈神顯靈降罪於國師,那你自然無需憂心被燈神責備。若是燈神不顯靈,那,它既然連毀燈之人都不管,如何還要管你這個無辜的人呢?」

  女子怔怔地眨了眨眼,思來想去,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竟是完全無法反駁。

  男子抱拳,低聲道:「感激姑娘寬慰拙荊,但,人多耳雜,姑娘仔細說話,防人之心不可無。」

  林啾無所謂地揮揮手,逕直走到高處。

  國師費了這老半天的勁兒,總算是把那一片燈海給送到半空了。

  他呼呼喘著氣,不停地回望皇城的方向。

  終於,二十丈登星閣,亮起一片明光。

  天子,登台了!

  國師又大肆褒揚那馬王爺一番,只見那白色燈海之上,簡直是怨氣沖天。

  林啾蕩出一縷頭髮絲粗細的暗金色靈氣鏈,掛在燈海底下,催動業蓮,猛地一抽——

  百姓千萬年來寄托在燈神之上的願力有多深,此刻願力所化的怨氣便有多重。

  只見業蓮第二圈,第八蓮瓣,開!

  靈氣澎湃激盪,識海之中波滔洶湧。

  繼驚蓮破之後,林啾再得秘技!

  此刻,國師舞至巔峰,長劍一蕩,靈氣爆湧。

  他本欲將那燈海像往年一樣送至肉眼看不見的高空,但今日顯然沒這力氣了,只好將錯就錯,打算在天子面前爆開這一畝燈海,讓那點點白光從空中飄下來,以寄托哀思。

  就在靈氣削斷連接花燈的繩索,燈海即將散開之時,林啾唇角浮起壞笑,低低地開口。

  「湮、蓮、變。」

  只見一縷暗金色一閃而逝,從地面掠向燈海。

  下一刻,一朵暗金色的璀璨巨蓮,映在那燈海白幕之上,轟然綻放!

  它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瞬,它竟是分成了千千萬萬朵小型暗金蓮,在每一盞燈底下旋轉片刻,然後再度爆開!

  萬點暗金色的星光,將半面夜空映得暗彩斑斕。原本慘白的燈面,竟成了絕好的襯布,將那暗金華光襯得靈動至極、華貴至極。漫天炫彩奔騰流轉,已非人間可見的景色。

  這一幕,已經不能用尋常的言語來描述,它儼然神跡,絢爛至極,莊嚴至極。

  人群沸騰了,瘋狂了。無數人雙手合什,熱淚盈眶。更有甚者,直接跪伏在地,淚流滿面。

  「燈神顯靈啦!」

  「燈神保佑!」

  光華持續了幾息,即將熄滅之時,忽見一道低調的流火劍光不知從何處升騰而起,劃過那即將熄滅的暗金星光,再度將它們點燃!

  「轟——」

  暗金色與赤色交相輝映,渭國上空,綻放出世間最華麗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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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可

  絢爛的光影終於漸漸消散。

  國師面若死灰,一頭半幹不濕的頭髮粘粘地耷拉在耳旁、臉上。

  「查!查!給我去查!誰在燈裡藏了藥火!給我把他抓出來!」他有氣無力地衝著士兵們吼道。

  他原本只是一個資質普通的外門弟子,一次天降奇遇,走在路上竟然碰到了一個重傷垂死的高階修士。他搶了對方的乾坤袋,發現裡面裝了許多丹藥,最貴重的莫過於一枚成丹丸,以及一株奇草聚靈姝。

  他逃到凡界,服下成丹丸與聚靈姝,將修為提升到金丹期——便是那種空殼子的金丹期。

  他利用靈氣外放的光影效果,趕走了渭國原本的國師,頂替人家的位置,開始在人間享受權勢。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樣的小蝦米在仙域就是做炮灰的命,還不如在凡界苟著,享受生活。何況那個重傷的高階修士最後也不知道死了沒有,若是沒死的話,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從逃到凡間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打算回去。

  他修為低,在仙域待的時間短,從未見過高階劍修或魔修的招式。

  修士都不信鬼神,所以,他便將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歸因於有人在燈中藏了藥火,就希望能找個替死鬼,糊弄了皇帝老兒,省得他再去找新東家——也很麻煩的。

  此刻,做了「壞事」的林啾,正踮著腳,四下張望。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道劍影。

  那道替她助勢的劍影,是卓晉發出來的。

  卓晉以劍道飛昇那一日,他的劍浴火而來,正是方纔那樣劃破虛空一般的火光。只不過他今日收斂著氣息,沒有放出絲毫劍意威壓。

  卓晉既然在這裡,徐平兒必定也在。

  良辰美景,能與友人同游,那是再好不過。

  只可惜這裡人挨著人,都在歡呼祈禱,一時之間竟然無處可尋。

  林啾尋了一會兒,找不著人,便將視線投向那個手舞足蹈的國師。

  那國師仍在叫囂:「給我把那個使用藥火的不法之徒逮出來!」

  「唔,藥火?」林啾心中好笑,指尖凝出一縷不到頭髮絲粗細的靈氣,像蛛絲一般,輕飄飄地越過眾人頭頂,準確無比地鉤住了歪在空地上的一隻大木桶。

  桶中原本裝著白漆,大部分白漆已被潑灑到五彩花燈上,只剩下少量半幹不幹的漆,沉在桶底的角落裡。

  林啾壞笑著,手指一挑,那隻大漆桶頓時離地而起。

  她故意繞著手指,讓它在眾人頭頂盤旋了三兩圈。

  人群嘩然,連呼「燈神顯靈」。

  就在那國師茫然抬頭去看的一剎那,只見那只白漆桶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啪」一下倒扣在了他的頭上!

  漆桶很大,國師又生得矮,這一罩,竟是直直罩到了腰。

  方纔還不可一世,正在發號施令的國師大人,當場就懵圈了。

  他頂著大木桶,愣愣地走了兩步。

  正要用手去掀,只見另一隻大漆湧也離地而起,依舊風騷地旋轉兩圈,「啪嘰」再疊了上去!

  人群:「……」對不起雖然你很慘,但實在是太想笑了。

  半幹不濕的漆順著桶壁和國師的身體緩緩往下流淌。

  國師每每想反抗,便有一隻新桶兜頭罩下。

  很快,他的身上就疊了十來只大木桶。

  他歪歪斜斜,頂著一溜兒堆疊的漆桶,在原地轉來轉去。劍早就掉了,兩隻手從桶下探出來,一邊亂抓一邊叫道:「幫忙,幫忙呀!」

  既是神靈降罪,旁人哪裡還敢幫他。

  腳步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重。

  終於,那國師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嚎出了聲:「燈神饒命——」

  那聲音在桶中甕甕地迴旋,帶著油漆味兒蕩向四方。

  百姓心頭暢快,紛紛向燈神祈禱祝福。

  林啾幹完壞事,得意地踱到高處,四下環視。

  忽然,便看到了卓晉二人。

  徐平兒站在卓晉的身旁,滿面激動之色。她並沒有看見林啾,那雙眼睛裡只裝著卓晉一人,此刻正眉開眼笑地對他說話。

  林啾向著他們二人的方向走了過去,遠遠便聽到徐平兒清脆的嗓音傳來,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鳥。

  她道:「表哥表哥,我就知道燈神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太好了太好了,燈神顯靈,我的願望,它一定聽到了!」

  卓晉單手負在身後,趁她不備,將出鞘的那把普普通通的破劍插回了劍鞘中。

  正是他助了林啾一臂之力,讓她的湮蓮變在熄滅之後再度綻放了一次璀璨光彩。

  卓晉的聲音十分柔和,他輕聲對徐平兒說道:「表妹的願望,定會實現。」

  徐平兒望著這張相貌平平的臉,竟是有些癡了。

  林啾正要打招呼,忽然看到流光一閃,卓晉身旁,突兀地多了一位佳人。

  這位佳人身穿一件粗布衣裳,不施脂粉,不戴飾簪,卻是難掩那極致清麗的顏色——正是摘掉面具的柳清音。

  「師尊!你是師尊!」柳清音微微地喘著氣,雙足剛一落地,一雙杏眼便直勾勾地盯住卓晉。

  徐平兒下意識地把卓晉護在了身後。

  「你要幹什麼?」她奶凶奶凶地問道。

  她對柳清音本就沒有好感,在萬劍歸宗時,曾親耳聽到刑堂那位長老說,柳清音乃是盜竊和殺人的嫌犯,要被捉拿到刑堂關押的。

  這樣一個不懷好意又危險的人突然出現,必定沒有好事。

  柳清音此刻著急得很。平時秦雲奚像塊牛皮糖一樣粘著她,她根本找不到機會獨自出來。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個機會——秦雲奚不知道發什麼瘋,居然拋下她,獨自一人去了碧波潭。

  她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秦雲奚前腳一走,她後腳便急急跑到卓晉曾居住過的涇京,想要在他的住處留個信。沒想到一進那院子,居然發現了徐平兒進出過的痕跡。

  柳清音不假思索,循著氣息火燒火燎地尋了過來。

  她心事太重,連天上的奇景都不曾留意,只以為燃放了幾朵凡間煙火。

  她必須盡快趕回去,不能讓秦雲奚發現她偷偷溜出來尋過卓晉。

  她心中焦灼,見徐平兒擋道,一張俏臉頓時陰得滴水,惡聲道:「你算什麼東西,讓開!我有急事要稟告師尊,耽擱了正事你擔待得起麼!」

  自從與林秋有過爭執之後,柳清音也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但她並不想收斂,因為她並不認為自己有錯。她相信終會有撥亂反正的一天,到了那天,大家就會明白這些日子她受了多少委屈。

  徐平兒被她罵出了火氣:「我不是東西,我是人!你才是東西!算了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東西!」

  柳清音一時居然無言以對。秀眉微蹙,略有些懊惱——自己什麼身份,怎麼能和一個鄉野潑婦吵嘴呢?此刻礙於師尊在場,也無法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只能暫且忍耐。

  她深吸一口氣,隔著徐平兒,再次喚道:「師尊……」

  卓晉輕輕拍了拍徐平兒的肩,溫聲道:「平兒,無事。」

  徐平兒忽然想起自家表哥好像悟了什麼道,擁有了一把會飛的劍,一定是厲害極了。想到這個,她的眉眼頓時鬆泛了,應了卓晉一聲,便老老實實退到他的身旁。

  柳清音忍不住橫了徐平兒一眼,又盯著卓晉從徐平兒肩膀上收回的那隻手發怔。

  師尊最是守禮,到凡間怎地也學壞了,男女授受也不顧了麼?

  定是這徐平兒表面清純,暗裡狐媚,以表哥表妹的名目迷惑師尊,叫他鬆懈了心防。

  柳清音知道此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便深吸一口氣,對卓晉道:「師尊,您瞞得我好苦!您信不過別人便罷了,如何竟連清音也不信!我若知道您的困境,便是拼上性命,也會護著您的呀!」

  她帶上了一點撒嬌的鼻音,想讓卓晉忘記之前那些不愉快,勾起往昔的美好回憶。

  卓晉淡笑道:「我很好,無甚困境,不必掛心。前塵往事已隨風而逝,你不再是我的徒弟,不必那樣稱呼。」

  卓晉也無意瞞她。這件事本就是自己心甘情願,如今一切安好,劍意更是與天地相通,說是絕世機緣也不為過。他的心態早已平靜祥和,若是世人誤解魏涼,他願一個一個說服他們。不過他也知道,那個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師尊!」柳清音見他一臉佛相,當場急眼了,「您哪裡好了!您現在怎麼可能好!您……怎能自暴自棄!您還有我啊!師尊您聽我說,若是秦雲奚他前來殺你,你不必擔心,只管讓他殺死——我會用凝魂盞替您藏好魂魄。等到我將魔主驅逐出您的身軀之後,便將您送回自己的身體!師尊,我連固元草都替您準備好了呢!」

  聽她張口閉口殺啊死啊的,徐平兒再一次火氣上湧:「你們這些殺人兇手!可不可以離我們遠一點!」

  柳清音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在她眼中,徐平兒已經是個死人了。

  「你懂什麼,」柳清音冷聲道,「你不會以為師尊被囚在一具凡軀中,就能和你一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吧!他的世界,你根本不明白,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三道四?」

  見徐平兒的臉微微發白,柳清音再度冷笑,「你該不會以為我師尊還是你那個凡人表哥吧!別癡心妄想了,師尊的氣質風華,豈是凡人可比!師尊仙體長存,屆時你已是耄耋老嫗,莫不是還要賴在他身旁?」

  徐平兒的臉頓時白如霜雪。

  卓晉也呼吸微滯。他拍了拍徐平兒的肩以示安撫,然後輕咳一聲,對柳清音道:「你既有嫌疑在身,何苦逃出宗門?在旁人看來,豈不是畏罪潛逃麼。」

  「師尊!」柳清音急了,「難道你不知道佔據您身軀的是魔主嗎!您怎能將宗派交到魔的手中……」

  她自知失言,趕緊俯首道:「弟子失言了。師尊不必過於憂心,魔主害怕暴露身份,暫時並不敢公然行惡。您只需安心等待,弟子定會助您奪回身軀。我的事,師尊不用管,我自會證明清白的。」

  「收手吧,不要一錯再錯。」這一次,卓晉沒有再喚過她的姓名。

  柳清音也知道此人最是固執,上次與秦雲奚、王衛之同行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他如今一時信不過自己也在所難免。

  她思忖片刻,道:「師尊,終有一日,一切會水落石出,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的冤屈和不得已。此刻您不信我,我十分傷心,但我不怪您,因為您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心。只希望到那一天,師尊不要對我有什麼愧疚,因為我從來不曾怪過您,從前不會,往後亦不會!」

  她說得情真意切,卓晉也難免略有幾分動容,一兩句恩斷義絕的話盤旋在嘴邊,終究只化作一聲輕歎。

  徐平兒抿著唇,垂下了頭。

  柳清音拱手道別之前,又補充道:「您終要歸位,還望您不要與凡人多有牽扯,以免誤人誤己!」

  說這話時,隱隱帶上了微不可察的一絲威壓,罩向徐平兒。

  徐平兒面如死灰,此刻她的心情,就像是花燈被國師澆熄的那一刻。一種奇怪的,猶如實質的東西像膠一般將她裹入其間,令她的心一沉再沉,隱約間彷彿有神諭直擊心底,壓制摧毀她一切的希望。

  不可能了……她與他不可能了……一切,都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卓晉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徐平兒只覺呼吸一輕,彷彿溺水之人浮上了水面。

  只聽卓晉的聲音沉沉響起:「我與平兒已是夫妻,這種話往後不必再說,你既然知道仙凡有別,那麼日後,也請不要再來打擾我與平兒。」

  柳清音驚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徐平兒比她更吃驚,她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隻鹹鴨蛋,她也不怕被柳清音聽見,只愣愣地對卓晉說:「表、表哥何時與我竟成了夫妻……」

  卓晉神秘一笑:「平兒不是要給我生孩子麼,我已應了,你若反悔,就不怕燈神發怒?」

  徐平兒的臉蛋「唰」一下紅成了蘋果,聲音更加結巴:「我、你、你怎、怎麼知道,我的燈,我……」

  卓晉將負在身後的那隻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徐平兒僵硬地接過來,放在眼前一看。

  正是她藏在花燈中的那卷小布條。

  上面寫著——我想給卓晉生孩子。

  底下端端正正寫著一個極為方正的字——可。

  這一塊,的確是她親手縫中燈中的布條,上面的字也是她紅著臉,一個一個寫上去的。此刻布條一角染到了些許白漆,正是方才國師令人澆上去的那種漆。

  徐平兒愣愣地看著那個「可」字,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他是何時把字寫上去的?她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又是何時把布條從花燈中給取出來的?

  「啊,是燈神!」她歡快地跳了起來,「一定是燈神把它送回來的,對不對?」

  卓晉目光溫柔:「對。」

  柳清音的臉已青得滲水了。

  這一瞬間,她竟有種衝動,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拔劍把這對狗男女給砍了。

  旋即,她被自己的念頭駭得心驚肉跳。

  彷彿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不遠不近之處,忽然傳來一聲低呼:「哎喲我看見誰了——徐平兒!哎喲喂!還有卓晉!我找到殺害馬王爺的兇手啦!」

  一個滿面精明的中年漢子急急湊到官兵頭領面前,雙目放光,指著卓晉向官兵頭領告密。

  「當真?!」官兵頭領神色一震,當即發號施令:「速速捉拿殺害賢王的兇徒——卓晉徐平兒!」

  這群官兵本是來護送國師的,對國師的所作所為,心中也頗有些不齒,只不過軍令在身也沒什麼辦法。如今國師在燈神面前吃了癟,眾人正恨不得立刻有個什麼由頭可以甩了這樁倒霉差事呢,忽聞找到殺害馬王爺的兇手,那感覺真是叫瞌睡來枕頭。

  一群如狼似虎的甲冑官兵頓時呼啦啦湧上前,將卓晉等人團團圍住。

  柳清音也被圍在了其中。

  精明的中年男子負著手踱了過來。此人正是那一日在茶樓外,指揮一群惡僕痛打卓晉,又親自敲碎卓晉膝蓋的那個王府走狗。

  他挑眉怪笑:「好大的膽子呀卓先生,居然還敢回來!行了,在這裡我也懶得與你廢話,到了天牢中,先請你好好享受個整整齊齊的全套『伺候』,然後你愛招不招吧。」

  馬王爺的腦袋是在卓晉的院子外找到的。只要拿到卓晉,便已是大功一件了。至於他究竟與何方江洋大盜勾結,竟能滅了王府滿門……到時候審出一樁大案來,功勞也少不了自己一份。

  說罷,他屁顛顛又跑回官兵頭領面前,細訴卓晉的「罪狀」。

  柳清音並不理會這些凡人。她面色冷凝,語氣隱隱帶著威脅,對卓晉說道:「師尊想清楚了?是當真要趕我走麼?日後再不相見?師尊若這般絕情,那清音此刻掉頭就走,再無二話!」

  她心中有些悲哀地想道:就算他不怕死,難道徐平兒的性命他也不顧了麼?只要他開口相求,自己便原諒他一回,日後再好好與他算帳。

  卓晉眉眼平靜,只像從前教導完畢的時候一樣,輕輕對她揮了揮右手,「去吧。」

  柳清音見他頑固,氣急道:「師尊!」

  她不可能放任卓晉死於凡人之手,但若要她出手相救,便宜這個徐平兒,她更是一萬個不情願。

  救、不救?!

  忽然,她覺得自己有點傻。為什麼非要兩個人一起救呢?

  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藉機帶走卓晉,把徐平兒留在這虎狼坑。

  主意一定,心中焦躁頓消。

  柳清音的臉色迅速平靜下來,語氣中正,低聲而快速地說道:「凡界之事,仙門不得插手,這是規矩。徒兒不能出手傷害凡界之人,卻有義務將師尊帶出凡塵漩渦。師尊,得罪了。」

  柳清音踏前一步,準備動手擄人。

  恰好,官兵頭領也重重一揮手,命令士兵們動手捉拿。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有一道清光破空而來。

  粗麻布衣也難掩那芝蘭玉樹的本色,秦雲奚從劍上躍下,穩穩地落到了柳清音身旁。

  只見清澈凌厲的劍影一蕩,欲動不動的士兵們,齊齊一頓。

  「篤。」

  一根斷掉的長矛掉落在地。

  大約兩三個呼吸之後,圍在卓晉四周的士兵,一個接一個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膛,然後緩緩倒下。連人帶矛,已被齊齊斬成二段。

  瞬息之間,血流成河。

  誰也沒有料到,秦雲奚竟一個照面就直接動手殺人。

  他彷彿只是隨手收起了劍一般。

  卓晉的劍意雖然已通天地,但秦雲奚殘殺凡人並不需要調動氣機,僅僅是沒有刻意收斂劍勢罷了,所以直到士兵齊齊倒地時,卓晉才反應過來他竟殺了人。

  人群中的林啾也怔住了。雖然曾親眼看見刑堂慘狀,知道秦雲奚已不再顧忌人命,卻沒想到他竟連這些對他毫無威脅的凡人也不肯放過了。

  人群後知後覺地發現出了大事,他們像是受了驚的鳥獸一般,相互推搡著向外逃命。

  人推人、人擠人。林啾的身影像靈活的游魚一般在人群裡穿梭,她不露痕跡地解決了一處處踩踏隱患,順便將自己藏在人群中,不叫秦雲奚和柳清音發現。

  她知道,此事卓晉不會希望有外人插手。他更願意自己處理與這兩個徒弟之間的恩怨情仇。

  秦雲奚已是罪無可恕,只不知卓晉狠不狠得下心來清理門戶?林啾盯著秦雲奚的背影,暗暗攥緊了手中的冰稜。魏涼曾說過,它連神仙也殺得。

  經歷了碧波潭一事之後,林啾對這些肆意濫殺無辜之人已是深惡痛絕。

  卓晉的模樣微微有一點呆,他望著滿地血泊,依舊有些不敢信:「雲奚……」

  秦雲奚呲牙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這些人居然敢對師尊不敬,弟子既然看見了,自然得出手教訓。」

  卓晉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你怎可濫殺無辜!」

  「只是讓你更清楚地明白現狀罷了,師、尊。殺些凡間螻蟻算什麼,我與清音血洗了刑堂,邢長老,亦是清音親手送走的。」秦雲奚滿懷惡意地說道。

  卓晉靜靜地直視著他,目光漸漸變冷。

  柳清音倒抽一口涼氣:「大師兄你!」

  她的心頭像是被重拳砸中,一時思緒紛亂,竟不知應該先震驚於哪一個念頭——他,他竟承認了卓晉是師尊,那他還要公然欺師滅祖嗎?他為何上來就出賣自己,難道不怕被自己記恨嗎?他為何連裝也不肯裝了?!還有,他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秦雲奚眉間帶笑,溫柔地望著她:「怎麼,難道不是事實。清音啊,事到如今,你莫非還要自己騙自己麼?或者,你要騙這位曾經的師尊?騙他做什麼,難不成你以為他還能回到從前?」

  「你,你……」柳清音微退半步,有些驚慌地望著他。

  她能明顯感覺到,這個人變了。莫非,他根本就沒有去什麼碧波潭,只是故意試探、跟蹤自己不成?

  秦雲奚捕捉到她眸中的驚慌,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淒苦:「清音啊,你何苦背著我,走得那麼急?竟連乾坤袋也落下了!」

  他將手中的褐色小袋子拋給她。

  柳清音的俏臉頓時霎白!

  她的乾坤袋中,有凝魂盞,還有固元草!

  秦雲奚不是個笨蛋,只要看見這兩樣東西,怎麼可能還猜不到她在打什麼主意?

  果然,秦雲奚又道:「你知道我出去做什麼嗎?我為你去取了王氏密鑰,有了這樣東西,等你渡大乘心劫時,便不會被人趁虛而入種下心魔。這一世,我就會保你順利飛昇!可是,當我回來時,卻發現你已不在……你為什麼要背叛我?你等我離開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了,是不是?你準備了這些東西,便是想要助他回去原本的軀體,然後將我一腳踢開,是也不是!」

  不久之前,他循著記憶找到了當初與王明珠相遇的小山洞,在那洞中當真尋到了玄門密鑰。當他興沖沖帶著密鑰回到他與柳清音暫居的民宿時,卻發現她已不知所蹤。她走得急,竟連乾坤袋都落下了。

  看到袋中之物的那一刻,他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痛徹心扉。

  林啾凝神聽著秦雲奚話,不禁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心魔?!這兩個人沒能飛昇?!

  秦雲奚此人,執念便是柳清音。

  他做的一切,可以說八成是為了她。前世他與她分明是一對恩愛夫妻,他重生歸來,本以為可以彌補所有遺憾,卻沒想到她不認他、厭惡他、背叛他。

  扛了這麼久,他終於忍無可忍,要撕破臉皮了。

  林啾藏身在一塊高大的土坷垃後面,小心地隱藏好氣息。

  柳清音的俏臉白了一瞬,然後慢慢變得通紅。

  她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乾脆便破罐子破摔,眸中含淚朝著秦雲奚大聲嚷道:「是!是!你說得沒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欺師滅祖嗎!我怎麼可能放任你殺死師尊!秦雲奚你太可怕了!你怎麼變得那麼可怕!師尊對你那麼好,而你為了我,卻想要殺了他,取代他!愛情不是這樣的!愛情不是佔有,而是成全!你這根本不是愛!你根本不是真的愛我!」

  秦雲奚重重一怔。

  她以前也對他吼過,不過從前她說的是「愛情就是絕對的佔有!你若能分出一點給別人,那你就根本不是真的愛我!」

  變了,變了……

  一切都,面目全非……

  他的笑容更加讓她看不懂了,他緊逼兩步,道:「清音,我沒有錯,錯的是他!」

  他狠狠指向卓晉。

  「你本就該是我的!若不是他曲意逢迎,討了我父親的歡心,我父親又怎會將萬劍歸宗傳到他的手上!清音,你愛上的宗主、師尊,本該是我,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柳清音也怒火上頭,「你以為我愛的只是身份地位這些膚淺的東西嗎!我告訴你秦雲奚,不是!不是!我愛師尊,愛的是他這個人!就算你是宗主,是劍君,我也對你毫無感覺!」

  秦雲奚笑容慘淡:「是麼。是這樣麼。如果我長著魏涼的臉呢?」

  柳清音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嗎?你錯了秦雲奚,師尊就算像現在一樣相貌醜陋,但他在我心中,也依舊比你好一萬倍!」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除了她自己之外,個個都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這麼信誓旦旦地自己騙自己啊?

  簡直已經無恥到可愛了。

  再說,人家卓晉也算不上丑吧?

  「是麼。」秦雲奚收斂了所有神色,冰冰冷冷地望著卓晉,道,「那,你連死人,也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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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恍然

  秦雲奚神色陰沉,眼中殺意盈然,望向卓晉。

  「清音,我倒要看看,你愛一個死人,能愛多少年。」

  風中,傳來了卓晉幽幽的歎息。

  「是我,疏於教導。」

  他道:「雲奚,今日我當真慶幸,當初沒有如你所願。」

  秦雲奚的臉色更加陰沉,一雙眼睛低低地盯著他。原本四四方方的大眼,竟生生被他的滿腔怨毒不甘壓成了三角蛇眼。

  「說實話,那時我很是意動。」卓晉毫不在意地負著手,向著秦雲奚的方向連走了好幾步,停在距離他不到一丈之處。

  他的語氣十分溫和,就像是當初指導他們修行的時候一樣:「你們都以為我是因為優柔寡斷,才接受了鄭子玉的無理要求,答應迎娶林秋。其實不然。我那麼做,一來,是為了斬斷那一絲還沒有發展成禍患的孽情。二來,也是希望藉著娶親之事,讓你知道你與清音還有在一起的希望,能夠振作一點,醒轉過來。」

  秦雲奚的身軀不禁微微一震:「你說什麼?你早就知道我對清音……」

  卓晉的臉上浮起了長者慈祥的微笑:「怎可能不知?我看著你們,便像是父親看著孩兒一天天長大一般,你們那點小心思又如何瞞得住我。那時你重傷昏迷,我每日去看你時,都會故意在你面前提起我即將娶親一事,你既然神魂尚在,為何就是不肯醒來呢?」

  秦雲奚唇角浮起譏諷,並不回答。

  這個問題林啾知道答案——自從魏涼答應娶林秋,柳清音便照三餐地跑到秦雲奚那裡去哭。就算是個正常人,恐怕也要被哭得心煩意亂、喪失正常思考的能力,更不必說秦雲奚了。他的元魂受了重創,本就十分渾噩。

  卓晉道:「林秋進門那日,我心中既牽掛著你,又想到自己從此便要多背負一份責任,多少便有些心下焦灼,以致傷後本就不穩的元魂更加動盪。你的劍與我的劍,本是你父親留下的一對雙子劍,你我苦修劍意,與劍早已心神合一。於是那一日,你我的神魂藉著雙子之劍,共鳴了。」

  卓晉又向著秦雲奚走出一步,道:「你責備我能力不濟又不知變通,害宗門損失慘重,反倒讓那王氏逍遙。你怪我負了清音,不該囿於迂腐規矩,害她癡等多年。你更恨我趁你不在的那些年裡,奪走了你父親的喜愛,被他當作親子來撫育教導,還接下了你父親的衣缽。你說換了是你,定能解決好一切事情,定會護好全宗上下。你說一切的錯,源頭都是我,若換作是你,那些不幸的事情一件也不會發生。」

  卓晉目露追思:「那個時候,我確實很是意動。我知道,若當初師娘沒有追隨王傳恩而去,將你生在了外頭,那麼你就不會輾轉蹉跎了那麼久,以致落下了修為。我得到的一切,本該是你的。而我,繼承了老劍君的衣缽,卻沒有能力護好大家,我也曾想過,若換了是你,仙魔一戰,結局未必那般慘烈。是以,我當時的確意動,決定把一切都還給你!」

  秦雲奚眼神閃爍,抿唇不語。確實是這樣的,自己在元魂消散之前,順應本心與劍共鳴,不料陰差陽錯,竟然直接與師尊神魂相觸。當時自己並沒有想那麼多,只將滿腔怨懟和不忿盡數傾倒給他,而他聽完之後,居然提出願意自毀神魂,將粉碎歸元的魂力全部當作養分送給自己,幫助自己在他的軀殼之中復生。

  他也的確那麼做了。

  再後來,自己便成了「魏涼」。因為得到了他的全部魂力,所以後面的一切都沒有那麼難,苦心練習之後,便徹底掌握了他生前的所有招式以及劍意。

  再再後來,便與柳清音水到渠成……

  但,這些都是前世的事情!這一世,他反悔了!

  卓晉不知道秦雲奚的思緒已飛到十萬八千里外,他輕輕地歎息道:「直到那一日,我才知道原來你心中竟積蓄了那麼多不滿。雲奚啊,其實我早已決定,在平蕩魔禍之後便帶著林秋離開,將萬劍歸宗還給你。至於你與清音將來如何,便看你們自己的緣份。」

  「我不信。」秦雲奚冷笑。

  卓晉微微一怔:「是了,你不信也是應該的。畢竟我反悔之後,在你這裡已是信用全失。」

  秦雲奚咬牙切齒:「那你這一次為什麼要反悔!是因為魔主挑唆麼!」

  卓晉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眼神裡有些失望。

  「雲奚,這個問題,你該問你自己。你先問問你自己,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聞言,秦雲奚怒極反笑:「我好好與你說話,便是好意讓你多活一會兒,你——竟然找死?!你敢罵我!」

  卓晉輕輕搖了下頭:「你真忘了麼。在我打碎元魂時候,你,吃了雲奚。」

  秦雲奚如遭雷擊。

  不錯,這一世,他重生歸來的時候,恰好是師尊自毀元神,準備助自己奪舍他的軀殼的時候。

  他剛要感慨時機正好,卻發現在場的,居然還有另一個魂魄——便是那個絕處逢生,正摩拳擦掌準備接手師尊軀體和魂力的「秦雲奚」,那個還不知道未來將有多少風波苦厄的「秦雲奚」,也就是,曾經的自己!

  他重生歸來,是要逆轉乾坤的,而不是要眼睜睜看著「自己」重複一次曾經的悲劇。

  於是他毫不遲疑,撲殺上前,憑著本能吞掉了那個比自己弱小很多的「秦雲奚」。他根本沒有在意這件事情。留著曾經那個弱小的、將要走無數彎路的「自己」做什麼呢?!再說,那不就是自己嗎?自己吞了自己,有什麼問題?

  他以為那個時候師尊已魂飛魄散,正準備安心接手他的一切。卻不料,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竟被踹回了自己那具半死不活的軀體中。

  當時柳清音正伏在手邊哭。

  秦雲奚還沒緩過神,便見柳清音滿面歡喜地衝了出去,說要通知師尊,大師兄醒了。

  他當時渾渾噩噩,滿腦袋迷茫不解,居然沒反應過來柳清音的欣喜並非因為他醒了,而是因為這件事足以攪黃師尊的洞房花燭。

  他躺在那寒玉床上,花了不少時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一次,師尊並沒有將軀殼給他,也沒有將魂力給他,而是在他滿懷希望的時候,一腳把他給踹開了!師尊反悔了!居然反悔了!師尊怎麼能反悔了!

  他困在自己幾乎動彈不得的軀殼中,那一刻,幾欲發狂。

  幸好,他畢竟是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的魂魄,他強行逼著自己鎮定了下來。

  見到林秋和魏涼攜手而來的那一刻,他險些破了功。幸好神魂與身體契合度太低,他連表情也做不出來,便也沒露出多少破綻。

  接下來的日子裡,種種小心和試探自不必說。他發現魏涼對他,並無半點包容或是原諒,而是徹徹底底的漠然,於是他鬆了一口氣,猜測定是魔主趁虛而入,奪舍了身軀,吞噬了魂力。

  若要他選,他甘願魏涼是魔主,而非本人。

  因為在師尊的魂魄面前,他秦雲奚,永遠是赤裸裸的——正如此刻。

  卓晉再度發聲:「你吃了雲奚,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不是!」秦雲奚下意識地駁斥,「我不是東西!」

  徐平兒本來十分緊張,一雙小手緊緊攥著卓晉的衣角,一聽這話,沒忍住「噗嗤」就笑了出來。

  秦雲奚此刻根本沒有閒心理會別人,他緊緊盯住卓晉的眼睛,重複道:「我不是什麼東西,我就是秦雲奚,本尊!我重生歸來,豈能眼睜睜看著悲劇重演?!我奪舍我自己,又有什麼問題?!我做這一切,為的是清音和天下!我何錯之有!而你呢?你背信棄義,將身軀讓給了魔主,你枉為正道之首!如今天下禍亂將至,你便是禍源!」

  柳清音忽然在身後輕笑出聲:「你總算承認自己不是師尊了。大師兄。」

  秦雲奚深吸一口氣,壓著怒氣道:「清音,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繼續盯著卓晉。

  卓晉道:「所以你來找我,想殺我,是因為前世我也復生成為了『卓晉』麼?在前世,我曾做了什麼對你有威脅的事情麼?我的存在,讓人質疑你不是真正的劍君,是這樣嗎?」

  「何止!」秦雲奚冷笑道,「你扶持王衛之,處心積慮害清音飛昇失敗,又步步設下圈套,令我和清音信了你的彌天大謊,最終害我身殞道消,所求皆不得!」

  卓晉斬釘截鐵:「不可能!我絕無可能這般行事!」

  「事實如此!狡辯無用!」秦雲奚眸中寒光畢現,「這一世,你不會再有機會了。玄門密鑰我已到手,今日先殺了你,明日我再殺了王衛之!這一世,我看誰能阻我!」

  「雲奚。」卓晉的聲音裡帶著痛意,「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的心思已經入邪,濫殺無辜之人,已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我既是你師傅,又豈能容你繼續為禍人間?雲奚,我對你,沒有半點私怨報復,我殺你,只因為殺人償命乃是天理。」

  他微微蜷起左手無名指。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便是起動殺機的先兆。

  「哈哈哈哈哈——」秦雲奚捧腹爆笑,「怎麼,你要到閻羅王那裡告我的狀不成?師、尊。」

  說話之時,他已不再耽擱!

  只見他的身體在原地微微一晃,便有一道弧形劍影在他與卓晉之間爆出。

  修為過人者,便能看出一道殘影——秦雲奚的身影掠向卓晉,掠至一半時,反手拔劍,刺穿卓晉咽喉,然後抽劍,掠回原處。

  長劍斜斜指著地,一道細細的血泉蜿蜒而下。

  秦雲奚收劍入鞘,背轉身,不再多看卓晉一眼。

  「師妹,走了。」他語氣森寒,「世間,再無……師、尊、了。」

  柳清音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她不禁有些瑟縮,她毫不懷疑,若是此刻不照他的話去做,他會把她也殺死在這裡。

  雖然他已經把乾坤袋還給了她,但她的手指重逾千斤,根本提不起力量和勇氣,去收集後方的魂魄。

  況且,聽了這二人的對話,她心中已十分清楚,師尊他,回不去了。

  他魂力已失,如今,便只是個擁有曾經記憶的凡人罷了。

  她不自覺地重重吞了下口水,視線微顫,向後望去。這一刻,她已做出決定,不再忤逆秦雲奚——她只想看看徐平兒會怎麼哭。

  忽然便怔住了。

  徐平兒的確在哭,但卻是捧著卓晉的手腕在掉淚。

  卓晉並沒有倒下,他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平靜地望著秦雲奚的背影,眼神彷彿忽然老了十歲。

  再下一刻,秦雲奚邁出的左腿,忽然重重向地下一跪。

  旋即,右腿也緊隨其後,膝蓋「通」一聲磕在了地面。

  他雙膝跪地,口中噴出一大蓬鮮艷至極的血。額心,一道細細的血線緩緩裂開。

  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一件事,便要了他的命——那日在萬劍歸宗後山飛昇的人,竟是卓晉這具肉體凡胎!

  秦雲奚的身體倒向一旁,掙扎著,回頭望向卓晉,雙眼圓睜,滿滿難以置信:「你、你……」

  口中不斷湧出鮮血。

  只見卓晉腰間的破劍在輕輕晃動,彷彿剛剛歸鞘的樣子。

  他斷了一腕,徐平兒正咬著唇,撕下裙擺替他包紮。

  溫和的聲音隨著夜風飄了過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弟子不教,乃是為師之過。你犯下滔天大錯,為師愧對天下,斷腕以作懲戒,以此來銘記教訓,他日再不收徒,以免誤人子弟。」

  原來方纔他竟是用手腕擋住了秦雲奚的劍。

  秦雲奚之所以不曾察覺,是因為卓晉的劍意已通天地,若是他願意,就算讓秦雲奚的劍當場反噬主人也不是做不到。

  卓晉沒躲,不是因為躲不了,而是他認為秦雲奚今日之錯有他自己教導無方之過,他在自罰。

  柳清音怔住了。她的視線在卓晉與秦雲奚的劍上來回掃視,這一刻,她竟有種錯覺,身材樣貌都普通的卓晉,彷彿變成了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令人仰望。

  那樣的魅力……那麼強……強到令人心折。

  這個人,才是師尊啊!無關身份,無關相貌,令人傾心的,就是他本身。

  她正要不自覺地抬腳走向卓晉,裙擺卻被秦雲奚扯住了。

  她垂目看了看瀕死的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蹲在他的面前。

  劇烈的驚駭過後,秦雲奚意識到自己的時間所剩不多,很快便平靜了下來。

  眼前還沒有開始回顧過往的走馬燈,他知道這是卓晉故意留給他時間,用來交待後事。他其實,已經很累很累了。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恨意之外,剩下的便是無盡空虛,靈魂彷彿無處落足。

  直到這一刻,他腦中才後知後覺地回憶起卓晉方才問他的話——他這一生,究竟在追逐什麼呢?

  為什麼到了瀕死之時,竟這般的茫然空虛?上一世死前,心中尚有深刻的執念,現在,卻什麼也沒有了……他有預感,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深深地望著面前這個自己愛了兩輩子的女人,見她那仰望傾慕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他的心中竟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會不會讓她一輩子忘不了。

  他要走了,他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了。

  「清音,」秦雲奚虛弱至極,吐字卻頗為清晰,用只有柳清音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玄門密鑰,千萬收好。萬萬不可讓它落到王衛之的手上。只要密鑰不失,你定能成功渡過心劫,順利飛昇。但是,魔主與林秋,必定會難為你,若是實在走投無路,可以通過王傳恩,去找他侍奉的那位『尊主』,切記,若非山窮水盡,萬萬不要走這一步。」

  「師尊性子執拗,他既然已經認定了徐平兒,必定不會再與你多有牽扯,你千萬不要自取自辱!遠離他們,方為王道。你附耳過來,我將幾處機緣和秘藏,說與你聽……」

  柳清音猶豫片刻,終是將他的身子扶靠在自己身上,二人交頸貼耳。

  秦雲奚伏在柳清音耳畔,說了許多。

  他細細地嗅著她的馨香,思緒已飛回了前世。

  前世,就是這般……親密無間。

  卓晉這一劍雖然刺穿了他的顱腦,但他卻並不痛,只是虛弱至極,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在流逝。

  他細細碎碎地與她說了一會兒,終於沒有什麼力氣了。

  他將密鑰置於她的掌心,大手重重一握,將她的柔荑捏在掌中。這個動作給了他迴光返照的力氣,他回憶著魏涼曾經的模樣,學著他的動作,轟然震碎了自己的神魂!

  一陣恐怖至極的撕裂劇痛,瞬間將他拉入了生不如死的煉獄!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個始終面容淡淡的師尊,究竟是承受過怎樣的痛苦。當時,師尊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絲勉強和疼痛,那些魂力融入他的神魂時,他只覺一陣平靜安詳。

  所以……那個人,是心甘情願……是愛著自己的!這一瞬間,秦雲奚終於明白,什麼叫做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原來,師尊他愛自己的弟子,當真是如同父母愛著子女一般!

  是自己……狹隘了!

  為何,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都說自己與師尊性情相似,原來,自己自始至終,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他知道,自己的魂力絕不會像師尊的那般純粹柔和。劇痛令他無比清醒地看見,那些齷齪,那些醜陋,那些不堪,深植於自己的神魂之中,如附骨之疽。

  但那些,也都是自己的愛,雖然與師尊相比不足萬一,但,那也是自己的一片心。

  他願將這片心奉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即便它沒有多麼美好。

  最後一刻,他終於向自己坦誠。

  魂力順著二人緊握的手,迅速渡給了柳清音。

  秦雲奚蓄起最後的所有氣力,重重一口,銜住了她的耳垂。

  並非曖味親密,而是發狠一般,要在心愛之人的身上,留下自己最後的印章。

  柳清音正在驚訝地接收這一蓬強大的魂力,猝不及防吃了痛,下意識地伸出手,猛地一推,將秦雲奚重重推了出去。

  他軟軟地向後跌落,那雙眼睛中,已然失去一切生機。

  柳清音愣了片刻,忽感一股極其強大力量自神魂之中蕩滌出來,瞬息之間,竟已悄悄脫胎換骨。她呆呆地望著秦雲奚那具氣息全無的屍體,終於緩緩流下了眼淚。

  見秦雲奚已死,林啾也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

  她的腦子裡還有一點暈乎,不過大致是明白了。

  前一世,魏涼心甘情願把身軀和魂力都讓給了秦雲奚,秦雲奚以「魏涼」這個身份活了一世,與柳清音終成眷屬。最終,卻被卓晉和王衛之聯手坑死。

  不知得了什麼機緣,秦雲奚死後又重生了,便是這一世。這一世,他沒能成功奪舍魏涼,而是被趕回了自己的軀殼。

  因為他的魂魄比原本強大得多,又沒有受創,所以很快就成功掌控了自己的身體。

  這也是林啾一直有些納悶的事情——洞房那夜相見時,秦雲奚分明還是個全身不遂的病人,怎麼第二天就能坐著輪椅出門了?魏涼替他取回固元草之後,他更是短短幾日就恢復了實力,竟能跑到雲水謠去幫助柳清音了。

  傷勢復原速度堪稱bug。

  原來,這是個強大的老魂。

  竟是這樣。

  他並不確定這一世的魏涼到底是誰,所以屢次小心翼翼地試探魏涼的身份,而且先發制人,找到了上一世的敵人——卓晉。

  當他發現卓晉是真正的魏涼之後,便以為找到了卓晉前世與自己為敵的原因,以為殺了卓晉和王衛之,一切就能結束。

  這就是當局者迷。

  林啾百分之百確定,上一世的卓晉絕對不是現在這個卓晉。按著秦雲奚的描述,前世的卓晉是個心機深沉,智多近妖,百無禁忌的傢伙。與眼前這個略有些迂腐頑固,認死理,弟子犯錯自斷一腕的君子比起來,根本就是南轅與北轍,決計不可能是同一個魂。

  人一旦偏執起來,就會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不願意去看、去聽、去感受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秦雲奚,便是個極端偏執的人。

  事實便是,卓晉是個真正的君子。他要殺你,便會坦坦蕩蕩地殺,給你講道理,讓你死得明明白白。

  他不通謀略,並非因為笨拙,而是君子端方,只願直道而行。

  這樣的人,林啾十分欽佩。

  不過若要說喜歡,她更喜歡的還是那種心有底線卻無拘無束的人。

  卓晉像個教導主任,就適合徐平兒這般的乖乖女。

  林啾被自己的腦補逗得「噗嗤」一笑,再想起卓晉本是個教書先生,心中不由更是大叫貼切。

  視線一轉,只見「乖乖女」徐平兒疾步走到了柳清音面前,施了一禮,懇求道:「能不能請您幫個忙,替卓先生接續斷腕?」

  徐平兒並不傻,一切既然已經挑明,她自然不會再叫卓晉「表哥」了。

  柳清音不禁有些怔忡。

  思緒瞬間飛到數日之前,卓晉被馬王爺派來的狗腿敲斷了膝蓋,正是自己替他接的骨……

  她的心臟輕輕一揪,道:「不必你求,我自然會照顧師尊。你無事,便先回去收拾一下屋子。」

  徐平兒咬了咬唇,沒看卓晉,點點頭便要走。

  她知道柳清音對卓晉的心意,心中自然百般不願讓他們二人獨處。然而接續斷腕這種事情,並不是自己有情便能辦得到的,她只能求助於人。柳清音既要支開她,那她便離開——他的身體最要緊。

  徐平兒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卓晉悠悠對柳清音說道:「雲奚說,邢長老命喪你手,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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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涼哥的涼

  「雲奚說,邢長老命喪你手,可有此事?」卓晉的聲音很平靜,不帶半點譴責之意。

  柳清音倒抽一口涼氣,雙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她又怎敢忘記,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男人,是怎樣冷靜地說完秦雲奚的罪行之後,乾脆利落地送他上了路。

  是不是只要她點點頭,他便會出手殺了她?

  她低頭一看,只見他果然微微蜷起了左手無名指。這,便是他動手的前兆。

  柳清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恐懼。她從來也不曾感受過這樣的大恐怖,從前她看似莽撞、不畏生死,那是因為她知道,師尊和幾位師兄師姐永遠會關注著她、愛護著她。

  就像隻身深入雲水謠那次一樣,慕容春和秦雲奚都及時地趕到了。

  她知道自己無論怎麼任性,都不會是一個人。

  她的身後永遠有許多堅實的後盾。

  然而這一刻,最堅不可摧的後盾,竟變成了高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她怕了。害怕之中,又帶著許多委屈。

  「師、師尊……」柳清音的唇瓣輕輕地顫動,聲音細若蚊蚋,「您真的相信,清音是那種人嗎?」

  卓晉定定地望著她。

  他雖然不是那種觀察入微的聰明人,但有句俗話說得好,知子莫若父——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在自己面前當真是如同白紙一張。

  所以得知秦雲奚對他滿懷怨懟的那一刻,他才會受到了那般強烈的衝擊。

  他一度以為,這個大弟子只是心中有股不平之氣,卯著勁兒想要趕超自己。卻沒料到,秦雲奚心中的恨意竟已釀成了毒汁。

  柳清音呢?他又瞭解她多少呢?

  卓晉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能輕易地看出,此刻的柳清音十分心虛,但也滿腹委屈。她與秦雲奚終究不一樣,她並不是窮凶極惡之徒,她只是走岔了路,若是尚未釀成大錯,還是可以救得回來的。

  座下七大弟子,如今已只剩下三個。但凡有一絲挽救的餘地,卓晉都不願趕盡殺絕。

  「你可以為自己解釋。」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斷腕仍在滴血,他隨手取下髮帶,牙咬著一端,草草綁了個結。

  徐平兒在一旁看得心痛不已,但她嗅著那邊的氣氛,知道此刻不容外人插足,便只能死死咬住唇,強行按捺。

  林啾趕緊上前,牽住了徐平兒的手。徐平兒悚然一驚,抬頭見是林啾,眼睛裡亮起了光芒。

  林啾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帶著她稍微走遠了幾步。

  那一邊,柳清音聽著卓晉的語氣,感覺似有轉圜的餘地,立刻鬆了一口氣,道:「師尊,清音當時,確實是迫於無奈。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大師兄到底背著我做過什麼事。他的確是殺了宗派裡許多人,但當時,我被關在思過嶺的結界中,對此一無所知。等我出來時,刑堂的人,已被大師兄殺光了……」

  她為自己辯解道:「我若是事先知曉,一定會阻止他的!但我真的真的想不到,他竟會那麼做……當時我見到他殘殺同門,當真是嚇得傻眼了,但我也罵了他的。師尊……大師兄凶起來的樣子實在是令人害怕,我也是有些嚇懵了,才會渾渾噩噩地跟著他離開。我真的真的,沒有畏罪潛逃,我本就是冤枉的!」

  卓晉目光微冷:「邢長老呢?」

  柳清音深吸一口長氣,道:「我絕對沒有殺害邢長老!師尊,我可以向您發最毒的毒誓,我絕對絕對,沒有殺害邢長老!我若殺害邢長老,便讓我死無全屍,魂魄永不得解脫!」

  她確實沒有殺死他,她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若是他最終死了,那只能怨他自己沒能挺過去,卻不能說她殺了他!

  所以柳清音敢發誓,敢發最毒的誓。

  她避重就輕,從頭到尾沒提到自己重傷了邢長老。

  卓晉見她說得斬釘截鐵,倒也是信了幾分。這種事畢竟很容易就能求證,柳清音也不是那種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的人。他觀她的神色,倒是十分堅定,沒有半點心虛。

  「那,你可曾濫殺過一個無辜之人?哪怕一個?」他問。

  柳清音一聽這話,便知道自己已經順利渡過難關了。

  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不曾。師尊,我謹記您的教誨,不曾殺過一個好人,日後也絕不會。」

  她要殺的,都是壞人。

  卓晉思忖片刻,開口了:「我暫且信你。你回宗去,將一切如實說明,該領什麼罰便領。」

  「我不!」柳清音見他無手無名指已經鬆開,知道他已信了自己,便開始撒起嬌來,「我要跟在師尊的身邊,師尊也好看著我呀!弟子犯了錯,不是就該跟著師尊好好學,認識自己的錯誤嗎?師尊,你教我,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什麼罰都認,只要讓我跟在您的身邊!」

  她從前犯了小錯的時候,便喜歡這樣賴皮。

  外人都說柳清音大劍仙性子冰冷,是個冰山美人,只有他知道,在他面前,她依然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時不時就會撒撒嬌,耍耍賴。

  卓晉的心微微有一點發軟。

  遠處,徐平兒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卻能感覺到二人之間的氣氛漸漸發生了變化。

  好像有些……不容他人入侵了。

  她的心漸漸向下沉去。

  林啾心頭早就有火氣在「噌噌噌」往上躥,她耐心地等到柳清音表演完畢,這才一把攥住了徐平兒的手,將她拖到了卓晉面前。

  柳清音方才便看見了林啾,只不過危機當頭,一時顧不上她。

  此刻與師尊剛有和緩,便見討厭的林啾拉著討厭的徐平兒過來攪亂,頓時氣得緊緊咬住銀牙。

  林啾大大咧咧到了近處,「呀」一聲,大驚小怪地說道:「這手再不接,就真要廢掉了!清音啊,還不趕緊幫著你師娘一起,替你師尊把斷腕給接上?」

  柳清音:「……」

  本以為林啾要過來找事,正愁著要如何應付她,沒想到她不找事,卻更加可惡了。

  清音,清音也是她能叫的嗎!

  還師娘,什麼師娘,她就永遠只會這一招嗎!

  徐平兒俏臉通紅,偷眼打量著卓晉的臉色。

  卓晉雖然性子遲鈍些,但林啾這般陰陽怪氣,他又怎麼會聽不懂話中的意思?

  當即在心中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用沒受傷的手扶了扶徐平兒的肩,緩緩說道:「無事。柳清音,你自行回宗去認錯。」

  這一回,再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師尊!」柳清音滿心不甘。

  徐平兒忍不住插話:「你的手……」

  卓晉微笑著,用沒受傷的手撫了撫她的頭,聲音溫柔:「我身負殘疾,平兒難道會嫌棄麼?」

  徐平兒急急搖頭。

  卓晉道:「那我便放心了。」

  柳清音氣得吐血:「師尊!」

  林啾抄起手,閒閒地道:「清音啊,你且安心回去。你把邢長老刺成重傷,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來罰你,沒什麼好怕的。」

  柳清音:「……」

  卓晉臉色一變,發冷的目光直視柳清音:「你敢欺瞞?你還敢發誓?」

  柳清音急忙辯解:「我發誓我絕對沒有殺害邢長老!大師兄逼我殺死邢長老,我若不動手,等到大師兄出手,邢長老焉有命在?師尊,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傷邢長老性命!」

  她幾欲吐血。刑堂分明已沒有一個活口,這個女人怎麼會知道邢長老是被自己刺傷的?!方才好不容易避重就輕,用毒誓把師尊給糊弄過去,誰知道這個女人又跳出來攪局!她會不會還知道別的……不對,自己心虛什麼?自己也沒做過別的啊!所有的壞事都是秦雲奚干的,與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柳清音定了定心神。

  「師尊……」她咬著唇,臉上滿是委屈,「我真的,只是輕輕刺了邢長老一劍。大師兄在一旁看著,我若不做得逼真些,他是一定會出手殺死邢長老的。兩害相權取其輕,那樣的時候,不是保下邢長老的性命更重要嗎?」

  卓晉目光不動。

  柳清音又道:「師尊,我知道我做錯了事,方纔我便說過認罰,我並沒有想要逃避什麼,待邢長老醒來,我會好好向他解釋,他要打要殺,我都認!」

  「若你此言屬實,邢長老應當也不會如何怪責。」卓晉道,「此事內情複雜,你被捲入其中,也是情非得已。若我沒有料錯,你一定以為萬劍歸宗那位劍君是魔主,所以行事才莽撞偏頗了些。但是,無論一個人動機如何,只要做了錯事,造成了錯的結果,那便是錯了。」

  「難道他不是魔主嗎?」柳清音微微睜大了眼睛。

  林啾在一旁聽著,心臟也不由得「怦怦」跳了起來。

  來了來了,知情人要大爆內幕了?!

  「他不是魔。」卓晉輕輕一歎,「聖人不仁,不仁,亦是至仁。」

  林啾:「……」請說點不需要翻譯的話。

  卓晉卻不說了。他的目光微微有一點泛空,讓林啾不禁想起了當初荒川提到那位「不羈、無定」的奇人之時,臉上那種迷之崇拜的表情。

  所以,當時把秦雲奚的神魂踹回他自己身體的人,一定是魏涼就對了——現在這個魏涼。

  柳清音還從未見過自己的師尊對任何人露出這般欣賞仰慕的意思,她的腦海中下意識地浮起了那個人的模樣——確實,令人目眩神迷。

  一股酸楚自心底泛起,慫恿著她,不自覺地張口控訴道:「師尊!就算如今那位魏涼不是魔主,但,這個林秋,絕對已經入魔了!」

  林啾:「……」吃瓜群眾被瓜砸了頭。

  柳清音指著林啾,神色激盪:「弟子親眼見到她以魔功傷人,還有,在荒川秘境時,她與血魔祭淵極其熟稔親密!祭淵與幾個王氏修士纏鬥之時,她曾幫著祭淵對付別人!最終若不是我偷襲了祭淵,將他踢出秘境的話,荒川大能的傳承,保不齊就要落入魔人手中!」

  「還有!」她又想起另一事,神色更加激動,「那次,祭淵陰險偷襲,同時綁了我與她二人,我誓死不願與魔類為伍,拼盡全力與那血魔相鬥。可她呢,她非但不與我配合,反倒故意順從祭淵,幫著他逃走!師尊,弟子敢發誓,所言句句屬實!每一件,弟子都敢與她對質!」

  林啾:「emmmm……」

  事情是那麼些事情沒錯,只是從她柳清音嘴裡說出來,怎麼件件味道都怪怪的呢?

  她正要開口,柳清音急急搶答:「師尊方才不是還說過,一個人無論動機是什麼,只要做了錯事,那便是錯嗎!」

  卓晉本就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又認死理,便輕咳一聲,轉向林啾,問道:「她說的,可是實話?」

  林啾微微一笑:「所以我沒有錯啊。清音啊,你講的這一大堆,無非是想說,我的『動機』不純。然而,你怎麼就不談結果了呢?結果是什麼,那一次被祭淵捉住,因為我機智地與他周旋,你我二人最終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而荒川傳承,也是王衛之在我的幫助下取走的,與魔無關。結果既然都是好的,你非要和我談『動機』,便是耍流氓了啊!」

  卓晉微微點頭,面色略緩。

  方纔以劍意點燃林啾的湮蓮變,其實也帶著些試探的意思。這樣的功法看起來確實是很像魔的「意」,只不過卓晉並沒有在其中感覺到暴戾嗜血,便沒有妄下判斷。

  「至於我的功法呢,」林啾笑了笑,「只不過非主流了一點。我就喜歡炫酷的,一出手便是萬眾矚目的大動靜,這有什麼問題?」

  卓晉圈起右手,放在唇下輕咳一聲,聲音裡帶著點壓不住的笑意:「咳,沒什麼問題。」

  柳清音見到卓晉竟然也衝著林啾笑,當即氣得雙目赤紅,還要再辯,卻聽得林啾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來——

  「對了清音,方才秦雲奚不是說過,他為你取了王氏密鑰麼?那樣東西對王衛之很重要,你走之前,記得把它交給我,我會物歸原主。」

  柳清音先是一怔,然後急忙矢口否認:「大師兄並沒有給過我什麼東西!」

  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其實秦雲奚說那些話的時候她根本不以為然。卻沒料到,一轉頭,林啾竟真的開口向她討要那密鑰,還說要把東西給王衛之!秦雲奚臨死之前的耳語中,正是提到過,王衛之上輩子利用密鑰害自己飛昇失敗!千萬千萬,不能讓密鑰落到王衛之的手中!

  柳清音本來有些不信,因為王衛之和自己無怨無仇,她不信王衛之會處心積慮對付自己。

  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地開始重視秦雲奚曾經說過的那些「瘋話」。

  她忽然意識到,師尊根本就不是無條件地包容自己,在他心中,什麼正義啊原則啊規矩啊,每一樣都比自己更加重要。慕容春也是,那一次若不是他開口替林啾說些「公道話」,林啾早就因為對自己下毒而被趕下山去了,哪容得她蹦躂到現在?那個「魏涼」更不說用,魚目與珍珠都分不清楚,處處護著這個女人!

  是這個女人,搶走了自己的一切!

  不,不,沒有一切,大師兄,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

  這世上唯一一個會為了自己不惜與天下為敵的人,只有秦雲奚。

  『大師兄……』

  心中忽有一股又酸又熱的暖流泛起,她後知後覺地發現,秦雲奚極偶爾冷下臉的樣子,竟是那般令人心跳加速。

  那樣一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人……他已經死了!

  柳清音彷彿聽到自己心中傳來一聲破滅的脆響,旋即,一切豁然開朗!

  她的腦海裡迅速有新的計劃在成型。旁人,都是靠不住的!如今大師兄已經沒了,自己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一個!絕對,絕對不能坐以待斃!

  她取出了乾坤袋,交到卓晉手上:「師尊大可以搜查。大師兄並沒有將什麼密鑰交給我,他既然認為那樣東西十分重要,不可落到旁人手中,那一定是把它藏起來了。他臨走前,只與我說了些陳年舊事,並沒有再談那些打殺算計之事。師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師兄真的只與我回顧了過往。如今他屍骨未寒,我,又怎還有心隱瞞什麼不相干的東西!」

  她說著,便掉下了眼淚。

  情真意切,就連看她極不順眼的徐平兒也跟著紅了眼眶。

  卓晉當即信了。

  不過他還是檢查了一下乾坤袋,又以劍意共振,確認柳清音身上確實沒有藏什麼東西。

  卓晉並不知道,那密鑰能夠開啟真與幻之間的玄門,本身便是介於真與幻之間,秦雲奚臨死之時,用魂力包裹了密鑰,將它直接放進了柳清音的識海。

  便像林啾的業蓮一樣,外人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探查,都不可能發現它的存在。

  林啾自然是不信柳清音。她猜測秦雲奚也許是將密鑰藏在了什麼地方,然後只告訴了柳清音一人。她若咬死不說,那還真沒什麼辦法——這種頭疼的事,便讓王衛之自己去搞定吧。

  「那……」柳清音哀哀慼慼地開口了,「我這便回宗,自領責罰去了。師尊,在我走之前,能不能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

  「說。」

  「讓我看一眼您的劍。」

  這也是他們師徒間的習慣。卓晉從前劍意每有進益,柳清音便會討過他的劍,大肆誇獎一番。藉著誇劍,實則誇人。

  卓晉眼前不禁浮起了少女曾經俏皮的模樣。其實早的時候,他真的把她當作女兒一般……只是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便有了那一絲不該的孽情。也怪自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他心中很清楚,柳清音這一去,必定會被罰面壁百年以上,再相見已不知是何景況。

  他不忍拒絕,身後破劍出鞘,掠到了柳清音的手中。

  柳清音雙手捧劍,像從前一樣,笑著贊它聰明、厲害。一滴清澈的淚水落到劍身上,她不再留戀,乾脆利落地揚起手,把劍擲給卓晉,道:「師尊,再會了!」

  「錚」一聲,秀劍出鞘。

  「師尊,你日後便知,我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柳清音要御劍而去之時,只見她忽然身體倒旋,一彎薄到極致的弧形新月,直斬林啾!

  林啾:「???」不是,吃個瓜而已,關我什麼事?

  什麼仇什麼怨!

  一切在她眼前變成了慢動作。

  那樣凌厲的劍招與殺意,根本不同以往!在雲水謠和千歧關時,林啾早已把柳清音的招式都看膩了,此刻,她百之百分敢確定,柳清音絕對晉階了!

  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必定與剛剛死掉的秦雲奚有關。

  這一剎那,卓晉也出手了。

  劍一動,便知不對。他忽然記起來,自己的劍有個「睡穴」,只要彈一彈劍柄底下一寸半的地方,它便會散功三息。

  他倒抽一口涼氣,再要凝聚劍意,已是來不及了!這樣級別的戰鬥,分毫之差,便能決定勝負生死。

  只見那彎薄如蟬翼的新月,直直將林啾劈成了兩半!

  以林啾的速度,自然不可能避得開這種程度的攻擊,所以她用了虛實鏡,遁入虛空,此刻就站在自己的「屍身」旁邊。

  她握住魏涼留下的冰稜,心中殺意熾盛。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此女既然痛下殺手,自己又怎能心慈手軟!

  她反手重重一握,將冰稜上的尖刺朝向柳清音,身形一晃——

  只聽「呲」一聲奇異的脆響,虛空被劃破,林啾的真身顯露了出來……

  林啾:「……」

  好坑!這玩意兒和虛實鏡犯沖,怎麼不早說啊!很好很好,這是破碎虛空的神器呢!

  林啾簡直想要獰笑。

  柳清音眸中寒光一閃,又一輪新月斬向林啾!

  地上的假身幻象仍在,虛實鏡自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二人差距有如天塹,林啾頗有些手忙腳亂,一邊扔出湮蓮變,一邊下意識地揚起手中的冰稜,擋在身前。

  那枚新月利落地斬破了巨蓮,柳清音不顧散成蓮刃的萬千小蓮,身劍合一,穿過蓮爆的區域,誓要將林啾斬殺當場!

  只見林啾手中的冰稜寒芒一閃,忽然化成了一塊純澈透明的冰盾,將她護在後面。

  這塊冰盾與冰稜的形狀略有些類似,一頭寬,一頭尖,像一枚形狀奇特的心臟。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啾忽然感覺週遭的一切都重重顫動了一下,空間隱有不穩崩塌之兆。

  新月斬在冰盾上,如同頭髮絲撞上了絕世神兵的兵刃一般,飛速潰散。

  柳清音人還在飛掠途中,竟被反噬之力生生迫出了一口心頭血。

  而林啾心頭也生起一種極怪異的感覺,直覺告訴她,繼續使用此物,對魏涼極為不利!

  餘光瞥見,卓晉的劍上重新泛起了暗火。

  林啾心一橫,旋身避過要害,口中大喝:「收!」

  冰盾順應她的心意,一晃,便化為冰稜,靜靜躺在她的掌心。週遭奇怪的崩塌感消失了,林啾心下一定,然後身上便是一痛。

  柳清音的劍,直直刺入了她的左邊鎖骨下方,透體而過!

  卓晉的劍也到了。

  柳清音不敢停留,抽劍,與卓晉對拼一記,口中再度噴出鮮血。藉著對沖之勢,她像一隻蝴蝶般掠過夜空,遠遠遁走。

  卓晉身無修為,只能放劍去追。

  柳清音熟悉他的劍意,很快便順利從劍下溜走,破劍無功而返。

  這一邊,卓晉與徐平兒也不知林啾是真傷了還是又裝死,遲疑地走到面前,上下打量。

  「嘶——疼疼疼!」林啾右手虛虛環著左肩,疼得躬成了蝦米。

  那劍傷火辣辣地跳動,雖然她已用靈氣及時止住了血,但卻無法緩解撕裂般的劇痛。

  徐平兒急得大哭了起來。

  此刻,卓晉斷了手,林啾又被捅了個對穿,場面竟是慘烈之極!

  便見一人,踏月而來。

  正是魏涼。

  氣氛微微一滯之後,卓晉劍上的暗火被齊齊凍熄,冰霜順著劍身,爬向他僅剩的那隻手。

  「敢傷吾妻!」

  林啾抬起淚汪汪的眼,望著眼前俊美無儔、怒意滔天的男人,心頭忽然就湧起了十足十的委屈。或許是受傷的緣故,或許是夜、月和燈都太美,又或許是方纔的一切實在驚心動魄。

  在這一瞬間,她那層冷冰冰硬梆梆的外殼上,忽然就裂開了一道小口子。

  她嘴一扁,像個小女孩一般告起狀來:「是柳清音干的!她跑了!我好疼!」

  眼淚「啪嗒」落了兩行。小臉慘白,唇色淡淡,眼眶紅紅。

  魏涼的腿明顯軟了一下。旋即,高大的身影化成一道光,掠到她的身旁,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手指一挑,挑開了她的衣裳。

  看清傷處之後,他微微鬆了一口氣,像冰凍她的斷髮那般,用冰霜將她的傷口封了起來。

  涼絲絲的,還是很疼。

  他的聲音帶著心疼,也帶著一絲笑意:「斷髮都沒見你哭,這點小傷反倒向我撒嬌——是想我了麼。」

  林啾:「??!!」

  這點小傷?!

  林啾偏頭看了看自己齊肩的秀髮,再看了看鎖骨底下貫穿前後的劍傷,嘴角不禁重重抽了兩下。

  聽他這話的意思,頭髮還要更痛一點?

  很好,被他這麼一「哄」,她現在一丁點兒都不想哭了。

  徐平兒倒是哭得賊大聲。

  林啾偏頭一看,只見卓晉半個身體都給凍成冰坨坨了。

  她趕緊對魏涼說:「不是卓晉傷我的。」

  徐平兒一頓狂點頭。

  魏涼冷冰冰地掃過一眼,那層寒霜慢慢爬離卓晉的身體。

  卓晉凍得臉色發青,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斷腕仍舊被冰霜封著,疼痛已大大減緩。

  他並不是個蠢人。深知若是魏涼有心傷他,這具凡人身軀哪裡能頂得住,一息之間便能凍成冰粒子。

  魏涼只是責怪他保護不力。

  卓晉也十分慚愧,甫一能動彈,便急急上前抱拳:「是在下粗心大意,照顧不周。請前輩責罰。」

  他的劍意雖然已通天地,但身上卻半點修為也無。柳清音在他的劍上做了手腳,他救援不及,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他實在想不通,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怎麼一個壞了,又一個壞了……

  他既迷茫,又痛心。

  他抬起眼睛,下意識地望著魏涼,像一個渴求答案的孩子。

  對上魏涼視線的一霎那,卓晉意識到,對方知道為什麼。

  但很顯然,此刻的魏涼沒有半點閒心給他答疑解惑。他已準備帶著林啾離開了。

  「等,等下。」懷中的林啾忽然動了動,呲牙咧嘴地用眼睛去瞟不遠處的地面。

  魏涼循著她的視線一望,看見地上倒了一溜兒大漆桶,桶底下落了只乾坤袋。

  乾坤袋?魏涼蹙了下眉。

  眼神一動,那乾坤袋便被抓了過來,他用冰霜把它涮乾淨,然後交到林啾的手中。林啾趁機把那枚冰稜還給了他——直覺告訴她,這樣東西對他很重要,在她手上會很危險。

  魏涼微微挑眉,收回了冰稜,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是那國師身上掉下來的。」她用氣聲說話,這樣不會牽動傷口。

  雖然聲音極小,卻能聽出她很高興——撿到錢的那種高興。

  魏涼眼皮直跳。

  林啾興致勃勃地一掏,再一掏。

  裡面只有一些尋常的丹藥,一粒大約能有個幾年道行。

  掏到底,林啾發現了一封信。

  取出來展開一看,信是寫在白絹上的,除了最後幾個感歎號之外,林啾一個字也看不懂。

  「這寫的什麼?」

  魏涼匆匆掃過幾眼,臉色微變。

  徐平兒好奇,也湊上來看,一邊看一邊念出聲。

  「吾兒,妾侍之事已無可轉圜,爹能為你做的,便是尋一枚成丹丸,一株聚靈姝,助你盡快結丹,以免遭採補之難。見信之後,不要猶豫,速速將丹藥靈草服下,莫聲張,莫讓你娘和你弟知曉!千萬千萬!切記切記!!!」

  妾侍?採補?娘和弟弟?

  該不會這麼巧,這國師正好撿了林秋親爹的乾坤袋吧?

  林啾一激動,傷口頓時突突地跳著發作起來,疼得她「嘶」了一聲,打了兩個寒顫。

  魏涼臉色一沉,道:「先治傷。」

  他不再耽擱,長袖一蕩,將懷中的人團團圈住,抬腳往虛空一踏,三五步之後,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林啾知道魏涼行走在天上,但她卻完全感覺不到一絲風。

  被體貼地保護著的人,總是容易犯矯情。

  她偎在他堅實溫暖的胸膛上,扁了會兒嘴,默默想了幾句遺言之後,忽然靈光一閃,覺得自己根本不會死。

  因為電視裡面,快死的女人總是蔫蔫地躺在男人的懷中,男人得不停地衝她大叫「不要睡,千萬不要睡」。

  而她,一點也不睏。魏涼也沒有半點要朝她吼的意思。

  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委屈,頓時煙消雲散了。

  林啾抬起眼睛,先是看到線條利落的喉結,然後便看到他微微繃緊的下頜。

  他側臉的弧線極其完美,唇、鼻、眼、眉、額,被月色蒙上一層微光,像一幅圓融的畫。

  他垂眼看了她一下。

  偷看被抓包,她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身體一緊,牽動了傷口,疼得蜷成只蝦米。

  魏涼臉色一寒,只見不遠處悠哉飄蕩的兩片雲齊齊凍成了碎冰晶,辟里啪啦就往下掉。

  場面巍為壯觀。

  林啾忍不住撥開一點廣袖,呲牙咧嘴地垂眼去看。

  只見兩面廣闊無比的冰扇雨向著遙遠的大地落去,半空有風吹過,它們齊刷刷地隨著風,不斷地偏離原本的軌道。

  「你這是意嗎?」林啾用氣聲問道。

  魏涼也用氣聲答:「嗯。」

  怕她聽不見,他特意距離她近了些,熱熱沉沉的鼻息貼著她光潔的額頭。

  「是魔族用的那個『意』嗎?」

  魏涼發出不屑的嗤聲:「他們也配。魔用的是『翳』,不是『意』。」

  雖然發音一樣,但林啾瞬間秒懂。

  他微微躬著一點身,雙臂環著她,氣息籠罩著她。

  她忽然就有那麼一點犯困了。

  林啾心頭一凜,緊張地睜了睜眼。

  魏涼輕吻她的額頭:「睡吧。」

  林啾:「???」這劇本果然不對!讓她去睡不是要她去死麼!啊啊這個無情無義的狗男人果然要拋棄她了!

  長袖一拂,魏涼體貼地替她蒙上了眼睛。

  林啾:「……救命?」

  魏涼靠她極近,聽她嚶嚀有聲,心中又是一軟,待聽清了她在叫「救命」之後,他的嘴角不禁再次抽了兩下。

  這個小妻子,真的是……戲極多!

  冰霜溫柔地降下,將她的抗拒無情鎮壓。

  林啾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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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驚心動魄

  林啾是被凍醒的。

  醒來時,視線一片白茫茫,朦朧的冰霧氤氳四周,整個身體都沉在冰池子裡,只有腦袋露在水面上。水面凝了濃濃一層白霜,看不見水下的情景,偶爾有一兩個小泡泡鑽出水面,「啪」一下炸開。

  後背貼著一個溫暖結實的東西。

  她輕輕掙了下,發現自己被一雙胳膊牢牢圈住,以防滑到水中。

  偏頭一看,正是魏涼。

  他的肩膀和半個胸膛在水面之上,穿著衣裳。

  林啾不禁微微鬆了一口氣。

  「嗯?」他的胸腔顫了下,發出悶笑,「見到我穿著衣裳,你很放心?」

  林啾:「……啊。」

  他的手在水中挪動,換了個地方待。

  林啾忽然便僵住了。

  他是穿著衣裳沒錯,但她沒有。

  感覺到一點點讓他心頭發癢的變化之後,他收回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你怎麼這樣,我身上有傷。」林啾又羞又急。

  旋即,她便發現這樣的動作竟然一點也沒有牽動傷口。

  不對,其實已經牽動了,只不過傷口似乎已經復原了?!

  ……說好的不能睡覺一睡就會死呢?

  她動了動左邊肩膀,想要把傷口露出水面,看看是不是真的痊癒了。

  魏涼低低地悶笑著,將她轉了個身,稍微抱高了一些。

  林啾垂頭一看,只見那道細細的劍傷果然已經結了痂,隱痛還有一點,卻已經完全不厲害了。

  魏涼又把她摁回了水裡。

  正面對著他,她羞得不好意思抬頭,便沒話找話道:「還要泡多久?太冷了。」

  「唔。」魏涼沉吟片刻。

  林啾明顯感覺到溫度提升了很多。

  原本那白霧下面偶爾會冒上幾個氣泡,這會兒咕嚕咕嚕冒個不停,倒像是溫泉一樣。

  林啾:「???」

  魏涼見她微張著眼睛,微偏著頭,一副又好奇又呆滯的神色,不禁十分好笑。

  他道:「本就是冰火。冰火焚藥湯,好得更快些。」

  林啾記得,上次斗龍可沒這待遇!

  心中剛冒起一絲得意,立刻被她一巴掌拍了下去——得意個屁啊得意,居然跟狗比!出息!

  他單手攬護著她的背,挑起一綹秀髮,模樣頗有些心疼:「怎麼絲毫不見好轉。」

  林啾:「……不然試試何首烏?」或者霸王?

  魏涼長眉微挑:「靈草?」

  林啾:「……也許?」

  他眼中頗有些迫不及待,長袖在水下劃過,池中的溫度再次明顯地爬升。

  「馬上帶你去取。」

  林啾熱得不行。

  「別……」她的臉蛋被熏得通紅,一開口,呼吸中的清香更加濃郁,「受不了了,太熱了。」

  魏涼眸光微暗,嗓音也帶上了瘖啞:「好。」

  降下些許溫度之後,他忍不住俯了俯身體,輕吻她又香又軟的紅唇。

  林啾心尖一悸,不知是不是受傷的緣故,心頭湧起了許多委屈和依戀,她微微啟唇,第一次回應他。

  唔,他的嘴唇很薄,冰冰涼涼的,冷香縈繞在呼吸間。

  感覺有點暈乎。她不自覺地抬起手,輕輕揪住了他的衣裳。

  她能感覺到他在躍躍欲試。

  他的手悄悄繞到她的腦後,彷彿已經算計好,在他發起進攻時她會往哪裡逃。到時候他便會果斷出手,封住她的逃跑路線。

  她的心臟開始「怦怦」亂跳,有些慌張。

  呼吸越來越亂,劇烈的心跳彷彿在拍打著水面,她甚至能感覺到一圈圈漣漪在身邊盪開,讓人輕易便能看出她隱藏的那些慌亂。

  心中羞意更濃。

  腦後那隻大手若即若離,讓她的頭皮陣陣發麻。

  她的手不自覺地輕輕攪動池水,以為只要打斷了池中的漣漪,他就不會發現她亂了的心跳。

  突然,那只劃來劃去的爪子被逮住了。

  十指緊扣!

  林啾凌亂的呼吸猛地一緊。

  他發現她在划水了!

  不是,她其實並沒有划水啊,她很認真在親的。

  早已部署在腦後的那隻大手也不再客氣,他摁住她的腦袋,不容半點遲疑退縮。

  她毫無抵抗之力,被他吻了個徹底。

  不知過了多久,他鬆開她,聲音裡滿是濃濃的笑意:「頭髮沒好,今日便放過你了。」

  林啾迷迷瞪瞪地抬眼看他,一雙美麗的眼睛中滿是朦朧水霧。

  櫻唇極紅,臉頰上也染了緋色,像一枚鮮甜至極的果子。

  她的心臟在輕輕地抽,分明泡在熱熱的池水裡,卻時不時輕輕地打個寒顫。

  一想到方纔他那肆意探索的動作,她的頭皮只覺一陣陣發麻,手指也抖個不停。

  親個嘴而已,怎麼這麼驚心動魄?!

  不是,等等,他放過她,是因為她的……頭髮沒好?!

  emmmm……有點一言難盡……

  池水漸漸變得清澈起來。

  魏涼把她抱出水池。她羞得蜷起身體,垂著頭。

  他並沒有看她,目不斜視踏出池子,衣袖一拂,二人身上沾到的水珠便齊齊凍成了冰晶,再一拂,叮叮咚咚掉了一地。

  他從乾坤袋中取出一件月白色的寬袍,替她罩上,然後溫柔地幫她繫好了衣帶。

  理順了衣角之後,他又取出一把軟軟的象牙梳,輕輕替她順了發,仍用冰霜凍住發尾。

  林啾忽然感覺自己變成一個被照顧周全的小孩了。

  除了頭髮底下吊著一串晶瑩的冰花,顯得有那麼一點非主流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很完美。

  「有何首烏的線索嗎?」他嚴肅正經地問道。

  林啾:「……沒有。」

  「無事,」男人自信一笑,「只要這個世間有,那我便能尋得到。」

  除了歎息,林啾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也許修仙的世界,大家都不會禿頭吧,就連魏涼這種無所不知的人,手上居然也沒有生發秘方。

  她的劍傷已經痊癒了,皮膚上只能看出一道細細的、微微發紅的線。靈氣聚在那裡,像是無數勤勞的小螞蟻一樣,替她把最後的傷痕一點一點搬走。

  難怪大家怕的都是經脈神魂受創。肉身的傷,實在是太好治了。這麼一看,似乎魏涼也沒錯——頭髮剪了確實長很慢啊……

  林啾不知不覺也被帶偏了。

  魏涼牽著她離開了藥池。

  一個小老頭哭喪著臉坐在洞府門口,見到魏涼,嘴一扁,都快哭了:「劍君啊,百藥峰存了五百年,就攢下這麼點兒寶貝,您可千萬省著點兒花啊……」

  林啾:「……」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個藥池已經只剩清湯了。

  魏涼長眉微皺:「百年的靈草藥性太差,上千年還可勉強一用。」

  小老頭:「……」

  魏涼微一思忖,問道:「百藥峰可有何首烏?」

  小老頭:「……沒有。」

  魏涼:「嗯?」他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寫著「百藥峰名不副實」。

  略作沉吟,他決定不恥下問:「你可知,何處有這奇草?」

  小老頭嘴角微抽:「……凡間藥鋪應當有售。」

  魏涼的額角重重跳了兩下,長目微垂,望向林啾,眼神頗有些危險。

  林啾:「啊,哈哈,今天天氣真好啊。」

  二人離開了百藥峰。

  因為一點小傷就掏空了百藥峰的底子,林啾心中其實十分過意不去,便對魏涼道:「我知道一個地方,叫做回雲澗,就在洞庭西邊的雪山斷崖下。聽說那裡生長著許多藥草,要不我們去看看?」

  回雲澗是一個天然的藥材寶庫,那裡是四山五川的地脈靈氣交匯點,千萬年沉積下來,谷中的土壤已進化成了最適宜靈草生長的息壤。它能自生,也利他生。無論多麼珍稀的靈草,只要種下一株,很快便能發育出一小蓬。

  書中,回雲澗正是柳清音的小金庫。柳清音發現回雲澗是在祭淵的血偶降世之後,按照書中進程,起碼還需要兩到三年。

  林啾從前便是打算著,在離開魏涼之後,先人一步佔了回雲澗,發家致富。

  如今她已不需要逃離魏涼身邊,又見百藥峰的小老頭可憐巴巴,便決定把回雲澗直接變成萬劍歸宗的小藥庫,省得將來便宜柳清音——如果她還有將來的話。

  秦雲奚的死,並沒有給林啾帶來很大的觸動。因為書中的秦雲奚本來就是個死人,若是用玄乎一點的說法,那便是不受天命眷顧。

  柳清音卻不一樣。她本來就是那種摔一跤都能撿到寶的天道親閨女,如今既然已破釜沉舟,必定更是步步機緣,不發育成個絕世魔頭都對不起她那女主身份。

  先拆了她的小金庫,斷她口糧,實在!

  陽光下,林啾彎彎地瞇起眼睛,笑得像隻狐狸一樣。

  魏涼盯著她,看了片刻,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沉聲道:「好。」

  二人便出發了。

  尋找回雲澗並不難。

  畢竟魏涼是滿級大佬,探索個低級地圖什麼的,簡直如同探囊取物。

  二人很快便繞過重重迷霧,降落在谷底。

  此地果然靈氣濃郁至極,只不過走進那道葫蘆般的山谷後,林啾瞬間愣住了。

  原本該密密地長滿藥草的谷地,此刻已是一片廢墟。

  品質較好的藥物和靈草已被洗劫一空,品質稍差些的橫七豎八倒伏在地,地面的息壤已被毀得徹底,地下的靈氣根莖被刨得一乾二淨。

  林啾的視線緩緩掃過整座山谷,很快,便發現四處都留下了新月和滿月劍痕。

  是柳清音。

  她取走靈草之後,又洩憤一般,毀了這座山谷。

  林啾的心微微往下沉了沉——

  從前的柳清音是個典型的戀愛腦,滿腦子想的只有那些男女情愛。雖然秦雲奚一口咬定他是重生的魏涼,但很顯然,柳清音根本不信,而且並沒有半點想要利用他所知道的「先機」來行事的意思。

  但從今日開始,再不能用舊眼光來看待柳清音這個人了。

  『她和我之間,必定要死一個!』林啾心下暗忖,『那自然只能死道友了。』

  魏涼面露冷笑,長袖一拂,只見無數細碎的冰霜降下,瞬息之間,將整個谷底覆蓋。

  片刻,他眉眼凝冰,聲音帶著森森寒意:「已離開兩個時辰了。」

  柳清音能在受了傷的情況下與卓晉硬拚一記,顯然她的實力已不比劍君差多少了。兩個時辰,足夠她潛藏蹤跡,遠遁千里。

  魏涼視線微凝,只見漫山遍野的冰霜開始向著廢墟之下滲透。

  林啾知道他這樣做自有他的目的,便沒有出聲打擾,只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將那些被踐踏過的,品質稍次一些的靈草收集起來,放入乾坤袋——國師撿到的那一隻,現在它已經屬於林啾了。

  林啾仔細看過乾坤袋中的丹丸後,已確定乾坤袋原本的主人並不是林秋那個親爹。因為按照剩餘的丹丸數量來推算,國師得到這只乾坤袋已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恰好,有另外一個家庭也要將女兒送入王家做侍妾,父親瞞著妻子和兒子,替女兒尋了藥,助她成丹,不必淪為悲慘的爐鼎。只可惜這個父親不知遇到了什麼意外,最終沒能把東西交到自己女兒的手上。

  也不知那個女子如今怎樣了。

  最遺憾的是,恐怕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父親曾經為她做過什麼。

  林啾的情緒剛剛開始有幾分低落,一隻溫熱的大手便及時扶上了她的肩頭。

  魏涼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找到息母了。」

  林啾驀地回神,偏頭看他。

  只見他的眉眼之間帶著幾分憐惜,清冷的目光變得溫柔,他望著她的眼睛,問道:「想爹娘了嗎?」

  林啾快速地搖了下頭,別開視線,語氣輕快地問道:「息母是什麼?」

  她這副模樣,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不願將傷處露於人前,只會自己藏在暗夜裡輕輕地舐。

  魏涼喉結微動,攬緊了她的肩,揚起另一隻寬袖,修長的手探出袖口,輕輕向下一抓。

  只見一團顏色極深的泥團,被冰霜裹著,從地底浮了上來。

  它像是活的一般,輕輕地收縮舒展,吐出一粒粒鮮嫩潤澤的新泥。

  林啾驚奇地看了一會兒,問道:「這個,好養活嗎?」

  魏涼忍下了笑意,一本正經地回答:「很好養,放泥裡就能活。」

  「它吐出來的,便是息壤嗎?」

  「不錯。」

  很好,這才叫撿到寶!柳清音殺雞取卵,卻把真正的大金雞刨出來送人了。

  林啾頓時心情大好:「太好了!我們趕緊把它帶回去,養在百藥峰!」

  魏涼眸光輕輕一晃,聲音低沉溫柔:「好。」

  「留一塊地,種些跳跳蜂,給斗……」林啾聲音一頓,「龍呢?斗龍哪去了?」

  魏涼:「……」

  忘了。

  進涇京觀燈之前,他把它變成柴犬大小,扔在了城外暫養牲畜的柵欄裡……

  然後便忘了。

  林啾見他的表情微微僵硬,忍不住道:「啊,無事,跳跳蜂什麼時辰服用都沒有關係。」

  便是在調侃他,昨日明明忘記了要給邢長老送藥,卻故意說護心果子時服用最佳。

  魏涼閉了閉眼,有些無奈地說道:「邢長老,已無大礙。」

  他捲起息母,送回百藥峰。

  百藥峰的小老頭正對著空蕩蕩的珍藥池抹眼淚呢,見到魏涼和林啾帶了息母回來,差點兒沒當場樂暈過去。他天然便愛與花花草草打交道,接掌百藥峰之後,更是把整只山頭都種滿了藥草,對各類土壤如數家珍,自然認得息壤是何等寶貝。

  這個「息」,是生生不息的息。尋常土壤支撐不起靈草的消耗,必須不斷地更換才能保證靈草得到充足的靈氣滋養,然而世間哪有那麼多靈氣豐沛的土壤呢?這是一件又麻煩又浩大的工程,靈草難種,原因便在這裡。

  息壤則不同,它能夠汲取天地間的靈氣,消耗了多少,便自動補足多少。

  用息壤來種植藥草,足足能把生長週期縮短數十到數百倍!

  小老頭高興得滿臉通紅,蹦蹦跳跳召來一大群弟子,圍在那息母邊上讚歎不止,恨不得把這寶貝疙瘩給供起來。

  餘光瞥到魏涼與林啾,小老頭微微有點心虛——方纔還偷偷在背後嘀咕了半天來著,沒想到人家劍君大人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了!有這息母在,早晚能把整只山頭都給弄成息壤!嘖嘖,到時候別說什麼百年靈藥了,哪怕千年的靈藥,也可以當大白菜來種哇!

  魏涼漫不經心地道:「息母是夫人贈我的。你們好生看護,不得有失。」

  林啾頓時收穫了一波鋪天蓋地的好感。

  走出大老遠,還聽到有人在說劍君賺大發了。顯然在這些愛藥之人心目中,息壤的地位是要遠遠超過宗主大人的。

  魏涼帶林啾去看過仍在昏迷的邢長老之後,便離開萬劍歸宗,直直向著涇京掠去。

  接狗子。

  到了城外拴牲畜的柵欄一看,只有一匹老馬孤零零在嚼地上的乾草。

  斗龍大寶寶不知所蹤。

  林啾頓時急眼了。

  叫過看守柵欄的人一問,方知今日有位張將軍進城,見這隻大白狗毛色漂亮,長相討喜,便牽進城去了,說要進獻給皇帝陛下。

  看守柵欄的不過是個最低等的小卒,哪裡敢多說半句廢話。

  林啾:「所以那傢伙進宮了?」

  她與小卒說話,魏涼便靜靜站在一旁看著。

  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家小妻子無論做什麼,模樣都比旁人可愛得多。

  小卒勸道:「看姑娘這穿著氣度,也是大戶人家。就當破財免災吧,下回買到好狗,千萬記得別隨便拴在外頭了啊!您也別太擔心,狗兒進了宮,必定是被好好伺候著!」

  林啾:「我倒是不擔心狗子。」

  就怕一個不小心被它改朝換代了。

  二人穿過城門,進入涇京。

  昨日燈神顯聖,今日處處都在議論,涉及神靈,自然也無需顧忌國師的身份,個個眉開眼笑,將燈會上的一幕幕說得繪聲繪色。尤其那漫天暗金蓮,更是被吹到了九重天外。

  「唔,」魏涼淡定點評,「還是差點火候。」

  林啾心頭一動。

  他既然連卓晉都能點撥,那麼是不是隨便對自己說上兩句,自己便能聞道升天了?

  「如何提升呢?」她像小學生一樣,眼巴巴地望著老師。

  魏涼閒閒地垂眸瞥她一眼,唇角微挑:「與我雙修。」

  林啾:「……」

  魏涼揚起下頜,一副風流紈褲的模樣,閒閒散散地說道:「陰陽相合……」

  「嘶——」林啾倒抽一口涼氣,一巴掌摀住了他的嘴。

  魏涼的低笑聲一陣陣拂著她的掌心,夕陽下,他的臉和她的手,好像都鑲上了一層金色的朦朧光暈,美好得不似人間。

  「這是夢吧。」林啾怔怔收回了手,順便在胳膊上重重一擰。

  果然不疼。手感也不對。

  低頭一看,只見擰的是魏涼的手背。他見到她要擰自己,便以身代勞。

  一隻大手猛地摁住了她的腦袋,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若是你的夢,那這個夢永遠不會醒。」

  他揉了下她的頭髮,順手牽住她的小手,拖著她往前走。

  她偷眼一看,看見那完美的側臉上,唇角微翹一點。

  她不禁有些疑惑了。

  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嗎?隨便娶到一人,便輕易認定這個人了嗎?

  真的很像網上那些婚戀騙子啊……

  她再次抬起眼睛看了看這個目光睥睨的傢伙,心中雖然腹誹不休,唇角卻忍不住輕輕彎了起來。

  二人很快就大大咧咧踏入了皇城。

  像魏涼這般的修為,已經不需要對凡人動手了。

  他想向前走,便只管逕自往前走。想要上前阻攔的人,只要接近三丈之內,便會感覺到發自心底的深沉畏懼和戰慄,就像面對著自然造化一般,莫要說阻攔了,能控制住自己不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已經算是意志堅定。

  林啾知道修士威壓的厲害。化神之上,便能釋放威壓。

  不過她還真沒見過什麼威壓能讓人又哭又笑的。

  魏涼頗有閒心,帶著她,沿著那朱紅的宮牆,一路走向皇帝所在的大殿。

  若要問林啾什麼感覺……

  大概就像是一對小情侶在逛故宮。

  只不過他們的關係比較奇怪。

  名義上,二人早已是夫妻。他們也做過一些只有熱戀中的情侶才會做的事情,每每想起來,依舊讓她心尖顫抖。但其實,他們並不算熟。

  她只知道在他的身旁,自己是絕對安全的。

  他太強了,總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若是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的話,她早晚會變得又笨又懶,到了那一天,她便只能徹底依附他,一心討好他,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被拋棄。

  那些被養壞了的金絲雀,可不正是如此?

  那些最初說著「我養你一輩子」的男人,到了最後,哪一個不嫌棄家中的主婦?

  最初養她的心是真誠的,最後嫌棄她沒有外面自立自強的女人們迷人,也是發自肺腑。

  所以……若要並肩而行,那她得盡快跟上他的腳步。

  林啾再次偏頭看了看被夕陽鑲上一道光暈的俊美男人,心道,『看來得像當年攢首付那樣拼一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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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見色忘狗

  魏涼牽著林啾的手,大大方方踏過白玉橋,向著皇城裡最恢弘的大殿行去。

  夕陽已沉,華燈初上。

  宮廷中,夜宴正酣。

  魏涼沒有再用威壓欺負人,而是隨便使了個障眼的法術,二人便隱在了夜色之中。

  這一日,涇京來了幾個高鼻碧眼的異邦人,是西域大麗國的使者。

  他們帶了幾條大麗國特有的惡犬到中原來耀武揚威。

  因為中原人聽不懂他們說話,所以幾個人毫無顧忌,用異邦的語言高聲談笑,無外乎便是嘲笑中原的人孬狗也孬。

  龍椅上的皇帝頭疼得很。昨日剛剛燈神顯聖,他正愁著要怎麼處理國師才能平息神靈之怒,這邊異邦人又湊到面前來挑釁。大渭國並沒有蓄養狂犬的傳統,挑了幾條兇猛的大狼狗來,都被幾口撕成了碎片。

  這異邦狗,毛極長,體型似熊,一身硬皮連刀劍都難以輕易砍穿。幾張血盆大口呼呼地噴著腥氣,這架勢,恐怕連老虎也能活撕了。

  那幾個異邦人嘀咕了一陣,領頭的站出來,一拱手,用僵硬的中原話說道:「我的侍從告訴我,貴國大將軍張,今日向尊貴的皇帝陛下,進獻了一條好狗。皇帝陛下,請讓我手下這些沒見識的使者們,開開顏姐!」

  後面幾個穿長氈的大鬍子使者毫無顧忌地用異邦語談笑,雖聽不懂,也知道他們在笑話這中原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好狗,能叫他們開眼界的。

  皇帝臉色微沉,道:「張將軍送來的,乃是觀賞犬,並非斗犬。」

  異邦頭領大笑道:「不鬥,不鬥!就只是看一看,看一看。他們都說中原人最小氣,我從來都不信的!皇帝陛下是中原最有錢的人,肯定不小氣!」

  皇帝的眼神陰得滴水。

  那只喜氣洋洋毛光水滑的大白狗,已被他賞給寵愛的貴妃了。

  若是牽出來,雖然能叫人護緊,不至於傷了性命,但必定要被嚇破膽,變成一條廢狗。

  若是拒絕,這些夷子想必能蹦躂一夜。

  皇帝眼肌輕輕跳了兩下,目光在那幾條異邦惡犬身上一定:「把張將軍進獻的犬帶上來。」

  身旁大宦官接到皇帝的眼風,當即心領神會,叫來心腹小太監,吩咐了下去。

  天子之怒,唯有鮮血才能平息。這幾個異邦人不懷好意,那便遂了他們的願,故意挑兩個體弱的小太監帶著犬過來,命令他們不計代價保護好貴妃的愛犬。只要鬧出人命,便有正大光明的借口,可以宰了這幾條惡犬以平息皇帝之怒了!

  林啾和魏涼此刻就站在皇帝的邊上。

  「人命當真是如同草芥一般。」她搖頭歎息。

  魏涼目光不動,語氣平靜:「這樣的草芥,是要搶著做的。」

  林啾愣了一會兒,想不明白。

  魏涼道:「宮中一日要添多少亡魂。那些人,沒了便是沒了。」

  林啾恍然。

  在這深宮之中,底層的小宮女小太監是最沒人權的,做錯事、得罪人、看見不該看見的,甚至只是上面的貴人心情不好,他們都有可能會丟掉性命。

  這樣死掉的人數也數不清,不明不白就沒了。

  而今日若能搶到這樁差事,落個「忠心護主」的褒獎,家中定是少不了賞賜。

  多少人辛苦地活著,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在意的人過得更好一點。

  林啾的眼眶微微有些發酸。

  「為什麼眾生那麼苦?」她喃喃自語。

  「因為不公。」

  林啾看了看威勢滿滿的皇帝,道:「換一個人做皇帝,也一樣。」

  「是。」魏涼眼中根本沒有這些人與事,他只是看著她。

  「總有一天會好的!」她忽然笑了笑,抬起眼睛來看他。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映出幾點燭光,險些晃暈了他的頭。

  「來了。」他掰正了她的肩膀。

  只見斗龍打著呵欠,被人牽了上來。

  昨天主人讓它老實待著,它也不知道怎麼算老實怎麼算不老實,於是乾脆扔掉了腦子,人家牽它去哪它就去哪,這樣總不會出錯了。

  它打呵欠的時候,兩邊嘴角快咧到了腦後,看起來更是一張巨大而諂媚的笑臉。兩隻毛茸茸的尖耳朵幾乎貼到了一起,角角垂到腦後,蠢萌得無藥可救。

  它抖了抖毛毛,一抬眼睛,便看見殿中幾條惡犬正摩拳擦掌,衝著它發出「嗚嗚」低吼。

  斗龍:「……」愚蠢的凡人,俺是斗龍!不是鬥狗!

  再一抬眼睛,便看到自家兩個主人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看著自己,斗龍頓時就精神了。

  「歐……」它晃著腦袋,衝著主人親切地打招呼。

  皇帝立刻心情大好,心中無限得意,只道這狗果然極通人性,知道自己是真龍天子,便俯首帖耳,向自己示好來了。

  又見這狗憨憨傻傻,竟直接無視了那幾條氣勢洶洶的惡犬,不禁感慨真是傻狗有傻福。

  「把它牽到朕的面前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也忍不住微微彎起唇角。

  昨日燈神顯靈降罪國師,皇帝心中也有些惴惴。今日見這喜氣的祥瑞異獸向自己示好,心中的陰雲終於漸漸散去。

  斗龍被人牽著,大搖大擺走向主人。

  途經那幾條惡犬身邊時,它們更加發狂,手腕粗細的精鐵鎖鏈幾乎都要束不住了,幾座惡犬就像是幾座肉山一般,「呼呼」吐著血舌,拚命掙扎著想要撲向斗龍。

  斗龍:「……」送你們個輕蔑的眼神自己體會。

  異邦頭領頗有些詫異。

  方纔牽進來的那些狗,要麼色厲內荏地衝著自己這幾條寶貝熊犬亂吠,要麼直接嚇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一下。就沒見過這樣的。

  這條狗吧,嘴巴倒是挺大,但一看便是性子溫吞。

  再看看那一身圓滾滾的肥肉和白白亮亮的毛……果然只是一條觀賞犬。還是那種,連危險都感覺不到的蠢狗。

  異邦頭領心念一動,朝著手下微微偏了偏頭。

  只見其中一個牽狗的人忽然手一滑,掌中的精鐵鎖鏈脫手而出。那惡犬本就撲得身體騰空,這下乍然一鬆,當即拽著長長的鎖鏈,向著斗龍撲殺了上去!

  走在斗龍身旁的小太監早就是豎著渾身寒毛在等在這一刻。見那惡犬撲殺而來,小太監心一橫,雙臂一張,死死閉著眼睛擋在了斗龍面前!

  「護駕!護駕!」大太監尖叫起來。

  階下的帶刀侍衛抽出佩刀,將皇帝牢牢護住。

  只待那小太監一死,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便會將那惡犬砍成碎片。

  魏涼挑了下眉尾。

  斗龍「嗷」一聲歡呼,揚起毛茸茸的前爪,搭在擋在身前的小太監肩膀上,把他輕輕往下一摁。

  那小太監感覺到雙肩重重一沉,然後便有一張呼呼冒著熱氣的大嘴懸到頭頂,當場便嚇得尿了褲子。

  他正閉眼等死,忽然一陣血雨就兜頭罩了下來。

  那血又腥又鹹又濃,小太監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直接就到阿鼻地獄。他不敢睜眼,連哭也不敢哭。

  四周也沒有聲音。

  所有人都驚呆了——

  異邦惡犬立起身子時,比人要高出許多,它撲向斗龍和小太監,便如泰山摧頂。

  卻不料,那只渾身白毛的憨狗,居然趴在小太監的肩膀上,自下而上,一口咬斷了這異邦惡犬的喉管。

  姿態輕描淡寫,彷彿只是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

  惡犬發不出聲音,在斗龍嘴下無聲地掙扎,卻只能加速自己的死亡。它的血大股向下噴灑,生生把那可憐的小太監洗成了個血人。

  三五息之後,它只會輕輕抽搐了。

  斗龍隨口把它甩到一邊,用爪子下的肉墊拍了拍小太監的頭。

  可憐的娃,咋就嚇得尿了褲子咧?

  「別——別讓它靠近陛下!」大太監反應最快,扯著嗓子尖叫起來。

  斗龍這會兒才顧不上什麼陛上陛下,它抖了抖毛毛,伸展前肢,趴在地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搖頭晃腦地起身,迷迷糊糊走向另外幾條惡犬。

  異邦頭領還傻著呢。

  他的手下反應倒是快,急忙把手中的鎖鏈一拋,扯住這個呆呆愣愣的頭領,躲到大渭官員的案席後面。

  大渭的官員們都嚇得不輕,不過害怕歸害怕,心中卻也是十分痛快。

  膽大些的,已在給斗龍拍手叫好了。

  「咬得好!咬死這些畜生!叫他們知道我大渭的厲害!」

  「哈哈哈我看這些畜生還敢不敢猖狂了?哼哼!有眼不識泰山!」

  「這就叫做——吠得凶的狗咬不了人!」

  連人帶狗一起罵了。

  那幾條惡犬根本沒有意識到斗龍的厲害。

  它們都是斗慣了的犬,生死見得太多了,同伴的死,更激發了血液中的凶性。

  只見四條惡犬躬著背,圍向懶懶散散的斗龍,呲起長長的獠牙,鼻翼聳動,口中發出低嗚聲。

  眾人不禁再一次緊張起來。

  方纔還有些畏懼斗龍,此刻又齊齊替它懸起了心,怕它鬥不過這四條惡犬。

  它們一起上了!

  斗龍肉墊一彈,輕輕蹦到了半空。

  胖子飛起來的時候,帶來的視覺衝擊是極其強烈的!四條惡犬呆呆地揚起頭來看它,吼聲生生憋回了嗓子眼裡。

  只見那圓滾滾的大肉球往下「呼」地一墜,一隻看起來絲毫無害的爪子,正正拍碎了一條惡犬的腦殼。

  「啪嘰。」

  就像摔西瓜一樣簡單。

  皇帝躲在一群帶刀侍衛身後,脊背上冷汗冒了一茬又一茬,腦海中全是下午貴妃摟住這大白狗的畫面,心裡不禁暗歎,不愧是貴妃,果然命夠大!

  一條惡犬攻向斗龍的後腿。

  斗龍再次伸了個懶腰。

  它伸懶腰的時候,肥胖的身子生生拉成長條,兩個前爪卯著勁向前抻,兩條板鴨似的胖後腿向後蹬。

  這一蹬,直接把偷襲的惡犬捅了個對穿。

  另外那兩個總算是發現厲害了,它們並沒有退縮逃跑,而是更加凶悍,不再迂迴,直接雙雙從正面攻向斗龍,欲咬它的喉嚨。

  結果毫無懸念。一口一個,乾脆利落。

  被魔族稱為「魔神」的斗龍,和凡間的凶犬打鬥,已經是賞了它們天大的面子。

  它甩甩頭,又開始打呵欠。

  殿外,一個身穿繁麗華服的昳麗女子衝了進來,遠遠地便在叫:「陛下……救救臣妾的乖乖……」

  待她看清一地血泊中的惡犬屍身,再看到那渾身浴血,懶洋洋朝她打招呼的斗龍,不禁白眼一翻,叫一聲「我滴乖乖」,然後便暈了過去。

  斗龍屁顛顛回到了主人身邊。爬那金階的時候,腿太短,沒辦法一步一步邁,只能蜷起兩條前腿往上一階一階、「吭哧吭哧」地蹦過去。

  御前侍衛趕緊護著皇帝撤到了一邊。

  大太監戰戰兢兢拍著馬屁:「陛下乃真龍天子,瑞獸定、定是來朝見……」

  魏涼撤去障眼法,長袖一揮,便將斗龍身上的血漬清理得乾乾淨淨,隨後漫不經心視線一轉,穿過人群,冷冰冰地瞥了皇帝一眼。

  然後便見斗龍的身體不斷變大,直到腦袋足有磨盤大小才停了下來。它老實地伏在主人腳下,駝起二人,四蹄一刨,直直飛出殿外,融入夜空之中。

  許久,許久。

  殿中忽然爆出驚呼:「神仙!神仙啊!」

  「天、天祐我大渭!」

  眾臣齊呼萬歲,只有皇帝心驚膽顫,腦海中儘是魏涼臨走前那道冰冷漠然的眼神。

  往深處一想,便知那神獸發威,是為了保護小太監。

  皇帝一夜未眠,次日便下了罪己詔,從此勤政戒奢,體恤百姓,倒是成就了一代明君。

  ……

  魏涼帶著妻子和狗子回到了萬劍歸宗。林啾摟著斗龍毛茸茸的大脖頸,把臉埋在鬃毛兩旁的軟絨毛毛裡面,蹭了整整一路,壓根沒理會這個見色忘狗的男人。

  剛一落足,便聽到弟子來報,說是魔族已過了洞庭,直直向宗門奔襲而來!

  顧飛和慕容春已率了人,出發迎敵。

  這個消息十分轟動,令得人心惶惶。

  魔族從來不行偷襲之事。並不是因為他們光明磊落,而是魔物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嗜血殺欲,走到哪便是血流成河,根本掩藏不了行蹤。

  若是他們出現在洞庭,那只能證明一件事——自洞庭至雲水謠一線,又被魔族攻陷了!

  那可是近萬里的疆域啊!

  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傳出來,這是何等駭人聽聞!

  但魔物已到洞庭,卻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魏涼剛要動身,便看見一道青光掠來。

  慕容春。

  他的神色有些奇怪,見到魏涼,頓時鬆了一口氣,道:「師尊回來得正好!我恰好打算給您燃訊香呢。」

  「怎麼回事?」魏涼目光不動。

  慕容春簡單地行了個師徒禮,稟道:「魔人足有五百之數,境界從嬰境至神魔境不等。我與二師兄率三百人前往攔截,本以為將是一場惡戰,不料一見面,那些魔人便大喊休戰,說是不遠萬里而來,就為了見萬劍歸宗的宗主夫人……」

  魏涼偏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啾一眼。

  林啾一秒甩鍋:「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肯定有人冤枉我,對,一定是柳清音又在造謠我與魔物勾結。」

  慕容春輕咳一聲,繼續稟道:「我與二師兄自然不信,但那些魔人的確沒有半點要打的意思。我們動手,他們竟也不還手,只讓一個神魔境的大龜魔祭出盾殼,將一群魔人藏在下面。二師兄故意賣了幾次破綻,也不見那些魔人有攻擊的意思——仔細看時,發現原來魔人分作兩批,其中一批,自願被捆縛起來。而另一批魔人,則轉了性一般,竟能和和氣氣與人說話。」

  林啾大概明白了。

  果然又聽慕容春道:「那批被捆縛的魔人,仍是狂暴嗜血的模樣,見到我們便開始發狂,但另外那批卻絲毫沒有半點失控的跡象,反倒死死壓制那些被束縛的魔人,不讓他們掙脫,只說要見宗主夫人。」

  魔類無法抑制體內的暴躁嗜血本能,所以才會走到哪裡殘殺到哪裡。

  在魏涼與祭淵血偶戰鬥的時候,林啾閒來無事,便讓王衛之和斗龍捉了不少魔人過來,抽走魔翳,助他們從無邊的痛苦中解脫。

  魔人是有智慧的,他們也有親人和朋友。

  於是,被林啾治好的魔人,就帶著另外一些「病人」上門來求醫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

  而林啾,正需要魔翳來攢首付,買魏涼。

  如今業蓮已盛開了兩圈蓮瓣,能夠清晰地看出業蓮共有五層。也就是說,她還能再得到三式業蓮秘技,一式比一式更強。

  那一日用湮蓮變硬撼柳清音的新月劍,雖能稍微抵擋一下,但瞬間便被她斬破了。林啾留心看過,湮蓮變散化小蓮之後,只有在柳清音不備時,能給她造成一些輕微的皮肉傷。

  依著驚蓮破和湮蓮變的差距來推算,下一式業蓮秘技,應當能傷到柳清音。再下一式,便有殺她的可能。

  林啾衝著魏涼眨了眨眼。

  魏涼道:「將他們帶回來。」

  「是!」慕容春絲毫不會質疑魏涼的決定,當即轉身御劍而去。

  ……

  萬劍歸宗三百執劍弟子「押送」五百魔人進宗時,天空剛剛翻起了魚肚白。

  魏涼與林啾站在八百級石階上,清晨的風偶爾拂過,拂起她齊肩的烏髮,時不時便飄到他的肩頭。

  魏涼眉心微蹙,又給她凍了起來。

  林啾:「……」

  方纔他把一隻何首烏交給百藥峰的小老頭,讓他把這何首烏種在息母的頭頂上。

  看來這個人是一定要和她的頭髮過不去了。

  第一縷陽光蹦出遠山。

  台階上,一對白袍身影自下而上,一層一層被照亮。

  彷彿暗灰色的薄幕掀開,露出台上一對鮮亮的主角。男的俊逸如仙,女的秀髮及肩。

  石階上那三百弟子、五百魔人,齊齊看愣了。

  「人修的髮型可好看咧。」一個女魔人抓了抓自己的大辮子,開始研究從哪裡下剪刀。

  魔物不懂得掩飾,只知率性而為。見到林啾在朝陽下美得如同神仙一般,女魔人們當即按捺不住了,要麼用手扯,要麼用牙咬,「吭哧吭哧」把自己弄成了和林啾一樣的髮型。

  八百級石階上,落滿了大蓬小蓬的頭髮。

  到了近前,魏涼視線一掃,冷笑了起來:「斷髮?呵,倒是有幾分誠意。」

  他以為女魔人們斷髮,是因為那幽姬害林啾斷髮,所以在自罰。

  林啾:「……」

  那些魔人也不廢話,一見林啾,當即摁著身後被捆成粽子的同伴,求林啾救治。

  林啾也不廢話,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挨個把這些魔人身上的魔翳清理得乾乾淨淨。

  「真、真的!居然是真的……」

  每一個被治過的魔人,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

  「廉兼那個死鬼還不信!不願意過來!等我回去,看我不把他的腿打斷,抬也抬過來!」一個大鬍子魔人怪笑道。

  另一人指著他的斷腿,笑得摔倒在地上打滾:「要不是你爹敲斷你個小兔崽子的腿,你肯老實跟來?!現在知道笑你弟弟啦!」

  「你笑個屁!」斷腿的魔人指著他後腦勺上的大包,「你娘不打暈你,你肯來?」

  笑著笑著,眾人都流下了眼淚。

  對於普通人來說,最是尋常不過的無病無痛,對魔人來說,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鬧了一陣,眾魔人整整齊齊站起來,學著修士的模樣,鄭重其事地向著林啾行了大禮。

  「那個,萬劍歸宗的宗主夫人,請問,我還能不能再帶幾個朋友過來?」一個尖嘴的姑娘扭捏問道。

  林啾沉吟片刻:「不要,來來回回太麻煩了。你們在仙域行走,一旦被發現就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眾魔人失望地垂下了頭,齊刷刷地扁了嘴。

  林啾道:「半月之後,我會去千歧關。你們把想要治病的人全部帶到那裡等我。」

  魔人頓時欣喜若狂。

  他們還沒有學會掩藏情緒,一雙雙眼睛像是獸類般明亮。

  林啾還不太適應這種明晃晃的、沉甸甸的感恩之情。她的心頭有些發軟,鼻子有一點澀。

  「派人護送他們回去吧,免得路上引起驚慌。」

  說完,她背轉身,假裝平靜地走向後山。

  魏涼盯著她的背影,望了片刻,長袖一甩,身影消失在原地。

  再出現時,已攬住了她的肩。

  林啾帶了點鼻音:「我知道幾個地方,都是些天材地寶以及秘藏的位置,若我所料不錯,柳清音定會挨個前往這些地方,我們一處處尋過去,試試能不能堵到她!」

  回雲澗提前被毀讓林啾意識到,重生的秦雲奚已把這些未來才會發現的機緣和秘藏都告知了柳清音。

  她又道:「走完一圈,正好去千歧關——希望他們能多帶些魔人過來。」

  魏涼輕輕佻了挑眉,唇角浮起一絲笑意。

  小妻子一本正經地安排行程、發號施令的樣子,更是可愛極了。

  要魔人?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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