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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喬寧 -【聘後為妻】《全文完》

聘後為妻 作者︰喬寧

她不知自己走了什麼霉運,先是被善妒的皇後害死
一縷芳魂游蕩人間十年,最後重生成為誠王世子妃
原以為重生一世,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沒想到一道聖旨,她這個死過一遭
好不容易離開那個惡夢的局外人,竟然又重回皇宮──
她在後宮守分守己,不奢求不屬于自己的位置
偏偏她不去招惹人,某妖孽卻頻頻來打擾她的清淨……
繆容青聰明早慧,十五歲就破格入閣出仕
在朝堂以及世人面前,樹立起英明神武的形象
可是在她眼里,他是個心思深沉又工于謀略的野心家
仗著有太後撐腰,又有龐大的繆氏親族幫襯
堪稱是大梁的地下皇帝,諸王百官只認他為主──
老實說,他的行為讓她看也看不懂
明明是密謀篡位的奸臣,卻做著鏟除朝中惡臣的事
明明能夠納娶天下絕色,偏要調戲貌不驚人才不全的她
唉,都怪當初她不該一時客套請他吃那碗面
誰知道這一吃,從此誤終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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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夜寂寂。

    一滴雨露悄悄落下,滴在剪花窗外的一株白色山茶花上。水珠落在將謝未謝的花瓣上,彷佛凝結一般,歲月悠悠,隨之靜止。

    花落無聲。

    冉碧心猛地睜開眼,自錦裘里翻坐起身。明明不過是春末時分,氣候仍寒著,她卻盜了一身香汗,浸濕了中衣底下的褻衣。

    「阿碧可是夢魘了?」

    暖炕另一側的年輕男子,揉著惺忪睡眼,很是掙扎的從被窩里爬起身。

    冉碧心連忙壓下男子,輕手輕腳的替他掖好被子,聲嗓極輕的安撫道︰「天寒,莫要起來,當心著涼。」

    雹歡躺回原位,清秀的臉蛋掛著一絲笑,眼神乾淨如初雪,不帶一分成年男子該有的算計與深沉。

    他拉了拉冉碧心的手,軟聲撒嬌道︰「阿碧一塊兒睡。」

    冉碧心一向順著他,便重新躺了下來,與耿歡隔著半只手臂的距離,一起同寢共枕的睡下。

    直到听見身旁傳來規律的吐納聲,冉碧心才抽回被男子握住的那只手,輕緩地掀開被角,動作靈巧的下了錦榻。

    她披好外衫,來到窗邊的暖炕落坐,先是發了一會兒愣,才抬手推開一道窗縫,望著庭院一角的茶花在微弱月色下盛開,夜空細雨霏霏,頗具詩意。

    莫名地,她心底涌上一股惡寒,她哆嗦了下,將窗合上,拉緊了外衫,正欲返回錦榻時,庭院外邊卻傳來一陣喧鬧聲。

    不祥的預感,伴隨尚未退下的惡寒,陣陣傳來,她飛快套好外衫,隨手抽過黃花梨鳳首衣架上的織錦腰帶,將外衫束緊。

    才剛剛束好腰帶,房門便被砰砰敲響,每一下都好似敲在冉碧心心頭上,震得她渾身緊繃。

    「世子爺,世子妃,宮中的總管秦公公來了。」門外傳來守夜丫鬟壓低聲的驚嚷。

    「可知道是何事?」冉碧心開了門,一把將丫鬟拉進屋里,謹慎地問道。

    丫鬟慘白著張臉,烏黑眼珠不斷往外覷,不敢吱聲。

    冉碧心心下一涼,放開丫鬟往回走,叫醒了猶在酣眠的耿歡。

    「歡兒,別睡了,秦公公來了。」

    雹歡睜開了兩條眼縫,睡意濃重的哼了聲︰「他來干什麼?天還沒亮,宮門還沒開,沒得玩兒。」

    冉碧心好聲好氣的哄道︰「秦公公不是來找你進宮玩的。」

    驀地,耿歡像是听懂了什麼似的,一臉慌亂的掀開被子,手足無措的爬下榻,抓起鞋襪胡亂套著。

    冉碧心暗暗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替他將鞋襪穿好,再幫他取來衣架上的直裰,為他系好腰帶。

    雹歡一把攥住她剛要收回的雙手,那雙乾淨的眼珠,此刻正被恐懼填滿,眼巴巴地緊瞅著她。

    「阿碧會隨歡兒一塊兒進宮嗎?」

    听著這聲充滿依賴的央求,冉碧心心下一軟,反手握了握耿歡那雙比女子還白嫩的手。

    「那自是當然。」她神態鎮定,眉眼間端著一束與年輕外貌不相符的沉穩。「阿碧是歡兒的妻,自當陪伴左右。」

    得了她的允諾,慌亂失了神的耿歡,像是得了糖的孩子,躁動的情緒總算稍稍安靜下來。

    庭院里響起了府中下人的催喚︰「世子爺,世子妃,秦公公在正廳候著。」

    冉碧心放開了耿歡的手,輕推他一把。「走吧。」

    雹歡皺了皺清秀的臉龐,露出不情願的表情,可在冉碧心使了個眼色下,只能抿緊嘴,抬頭挺胸的走出寢房。

    來到正廳時,里邊的下人已經跪了一地,就連太夫人烏氏與誠王妃何氏亦無例外,全都恭恭敬敬跪著站在廳堂中央的藍衫太監。

    雹歡領著冉碧心進了廳堂,有模有樣的跪了下來。期間,冉碧心不著痕跡地用眼角覷了秦總管一眼,見他仰著下巴,趾高氣昂的嘴臉,心下不禁生起鄙夷。

    想當年,這個小秦子不過是大總管身邊的一條哈巴狗,鎮日跟前跟後,緊緊巴著前朝尚未當上皇後的蘭貴妃,什麼骯髒事都干過,為了攀權附勢,什麼丑樣都有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耿家人一到齊,便齊齊伏地而跪。

    眾人跪的自然不是眼前的秦總管,而是他手中那道聖旨。

    秦總管抖了抖早已攤開的聖旨,笑得頗見諂媚的道︰「方才太夫人與誠王妃已經代接聖旨,世子爺快快請起。」

    雹歡愣了愣,下意識望向太夫人烏氏,太夫人卻是低著頭,貌似紅了眼眶。

    「時候不早了,那麼有請耿世子隨小的一塊兒進宮面聖。」秦總管催促道。

    誠王妃何氏抬起了頭,央求道︰「秦公公,聖旨只有宣詔歡兒入宮面聖,您老可知道聖上是為了何事……」

    「王妃莫怪,小的不過是奉聖上旨意,前來宣詔聖旨,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揣測聖意,除了聖上自個兒,誰也不曉得聖上召世子爺進宮所為何事。」

    見秦總管態度強硬,不願透露半點口風,何氏滿眼不安,只好軟下聲,又央求道︰「秦公公,您老也知道世子爺的情況……可否讓世子妃陪同一塊兒入宮面聖?」

    秦總管眼角一掀,睨向伏身跪在耿歡後方的藕色人影,略帶遲疑的回道︰「聖上只說讓世子爺進宮,可沒說能帶上其他人。」

    「秦公公,求求您了,世子爺生性膽小,罕少進宮,若是沒讓世子妃陪同,怕是稍有不慎,便會觸犯龍顏,冒犯了聖上。」

    見年近七旬的太夫人開了口,秦總管態度稍稍軟化,道︰「那好吧!就請世子妃隨世子爺一塊兒入宮面聖。」

    「老身謝過秦公公。」太夫人烏氏連連道謝,一起身便喊來貼身丫鬟,從丫鬟手里捧的烏木篩金匣子取出一對金玉鐲,不避諱的塞給了秦總管。

    「有勞秦公公了。」誠王妃何氏亦上前塞了兩只白玉環。

    秦總管也不推辭,笑笑地接過,一把就往腰間暗袋塞。「小的在門外馬車候著,還請世子爺與世子妃加緊腳步。」

    「這就來,這就來。」烏氏嚷道。

    秦總管一走,冉碧心便讓何氏拉起身,緊緊攥住她的雙手叮囑︰「阿碧,你可要好好幫歡兒。」

    再多的話,饒是想說也不能說,只能以一記苦苦哀求的眼神訴盡,何氏眼眶盈淚,表情甚是哀戚。

    冉碧心實在不忍,卻也無能為力,只能再三允諾︰「王妃且放心,阿碧定會在旁幫襯著,護著世子爺。」

    太夫人烏氏在一旁頻頻拭淚,嘴里喃喃念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躲也躲不過。」

    盡管先前已被再三告誡,可面對此情此景,耿歡仍是難忍慌亂。「祖母,娘親,歡兒真的非去不可嗎?」

    聞言,烏氏與何氏俱是難受得別開臉,摀嘴啜泣。

    冉碧心扯了扯耿歡的手臂,悄悄對他使了個眼色。

    雹歡見她如此,便按著冉碧心先前所教導的,立馬改了口︰「祖母,娘親,您們莫要擔心歡兒,歡兒進了宮一定會謹慎小心,不會給誠王府失了顏面。」

    冉碧心牽起耿歡的手,在誠王府出了名的兩位寡婦淚眼目送之下,出了正廳,步向外宅。

    王府大門外,馬車列隊,燭火通明,秦總管一見他們出來,便命人掀開錦簾,護送他們進車廂。

    冉碧心一看這陣仗,心中頓時一沉。宮中肯定出大事了……或者該說,皇帝出事了。

    忐忑不安的坐進馬車里,冉碧心一邊安撫著躁動不安的耿歡,一邊豎長了耳朵偷听外邊的交談聲。

    夜半時分,成列的馬蹄聲踩過了南宮門外的青石板道,在大內守衛的護送下,駛進了外形似一條金龍橫臥的大梁皇城。

    進了宮門後,他們下了馬車,換乘軟轎,一路被抬進了皇城東側。

    「去昭華宮。」

    搖搖晃晃中,端坐在軟轎里的冉碧心听見秦總管吆喝著,她當下一個激靈,寒意直從背部涼颼颼地竄上來。

    她定下心神,轉向耿歡,態度軟中帶硬的道︰「歡兒,你听好,我們這次進宮,怕是有段時日不能回誠王府,你得乖乖的,莫要在皇太後面前說些胡話。」

    雹歡愣住。「不能回誠王府?阿碧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是要去覲見聖上嗎?」

    「歡兒別問這麼多,只管乖乖听話。」擔心他會說漏嘴,冉碧心避重就輕的說道。

    「阿碧,真的像祖母說的那般,聖上真會封我為皇太子嗎?」

    「噓。」冉碧心伸手摀住耿歡的嘴,警戒地左右張望,壓低了聲︰「進了宮之後,過去在誠王府里說的那些話,便都不許再提,記住了。」

    雹歡目光惶然地點了下頭,乖巧模樣活似年幼稚童,絲毫不似已成親的十六歲少年。

    搖晃的軟轎停了下來,簾外傳來秦總管的叫喚︰「世子爺,世子妃,昭華宮到了。」

    在冉碧心的指示下,耿歡昂首闊步的下了轎,秦總管嘴角微微一掀,眼中浮著清晰可見的輕蔑。

    「皇後娘娘已經在里頭候著二位。」伺候昭華宮的太監前來接應,將他們領進了偏殿。

    望著這熟悉的一景一物,冉碧心下意識掐緊了掌心,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別被「前世」的回憶分了神。

    兩夫妻一前一後尾隨太監穿過層層宮門,進到雕梁畫棟的偏殿,繞過一面紫檀木座嵌大理石屏風後,步進內間隱密的小廳堂。

    太監猛地停了步,耿歡跟著剎住腳步,冉碧心險些撞上他的後背,趕緊止步,同時,悄悄抬眼望去——

    這一眼,幾欲震碎心魂!

    前方端坐在臨窗長榻上,一身紫色綴金朝服,更襯挺拔形影的俊麗男子,正是傳聞中,藏身于暗處,把權弄政,操縱朝廷內外的繆容青!

    明白了眼下欲對付的人是誰之後,冉碧心的後背悄悄被冷汗浸濕,心底越發寒涼……

    青花蓋杯往烏木茶幾一擱,白皙修長的大手搭在紫檀鳳頭扶把上,繆容青長眸一挑,望向呆杵在那兒的耿歡。

    審視了片刻,一雙宛若點漆的黑眸這才轉向耿歡身後的冉碧心。

    冉碧心亦一臉震愣回視,卻在四目相接這一刻,連忙垂下眼,避開了繆容青深邃的注視。

    拂開掩住舊時回憶的那層塵埃,「前世」記憶在腦中翻騰如浪。

    她猶然記得,在那座輝煌燦爛的昭華宮里,皇後繆氏端坐在鋪著雪白狐裘的長榻上,一派雍容顯貴,紅袖底下的縴手,來回指揮著宮中婢子。

    紅木嵌螺鈿理石炕桌上,擺滿了出自御廚的珍饈御膳,幾名綠衣司膳退立于案後,等著皇帝前來用膳時,從旁布菜斟酒。

    而她,年紀尚小,是佇立在司膳前方的尚食。

    在她試嚐御桌上的所有菜式之前,皇帝不可能動箸,因為得先由她來試毒。

    「容青,過來娘娘這兒。」

    那一次,亦是唯一的一次,她在昭華宮看見那個被世人贊譽為神童,當時年方六歲的繆容青。

    猶記得那個孩童,長得粉雕玉琢,眉眼俊麗,身上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威懾氣勢。

    彼時的他,一身錦衫,發髻簪玉,身形雖小,行姿卻如同大人般的端秀直挺,隨領路太監進到昭華宮,眉宇間凝著一束早慧的沉穩。

    當他行過那一眾綠衣司膳時,好看卻清冷的眼眸,淡淡瞥過她們一眼,只那一眼,她便記住了這個神童。

    只因,那眼神,那神采,那樣的冷靜沉定,全然不似那些心浮氣躁的王族子弟,就不知,這樣的神童,及長之後,倘若入朝出仕,是大梁之福,抑或大梁之禍?

    她不敢往下細想,只曉得,只要皇後繆氏持續專寵,這個俊麗非凡的神童,日後對大梁朝廷肯定會產生莫大的影響。

    ……果不其然,轉眼這麼多個年頭過去,繆氏依然專寵,皇後外戚橫行于朝廷,繆容青亦已從昔日的孩童,蛻變為手握權柄的一代奸臣。

    「皇上只有召見耿歡,並未召見他的夫人。」

    冉碧心一怔,抬起眼,循聲望去,對上繆容青不帶情緒的雙眸。

    這一眼,與她記憶中的那一眼相重疊——

    再一次,她被這記眼神所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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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

    雹歡目光憨直的凝瞅著繆容青,好奇地問道︰「你是誰?怎會在這里?」

    冉碧心心中一緊,急忙上前握住耿歡的手,輕輕扯了一下。

    雹歡雖是滿心困惑,可遭她這麼一扯,隨即噤了聲,低下頭,裝出一派恭敬的模樣。

    這一幕,盡入繆容青眼底,一個細節也沒落下。

    他微地眯起眼,原本不把隨耿歡同行的女子放在心上,眼下這一幕,頓時讓他心中有數。

    看來,誠王府是特意讓這個女子陪同耿歡一塊兒入宮。

    不過,他對這個誠王府世子妃毫無印象,只記得約莫兩年前,誠王府低調辦了喜宴,探子回報,誠王府給傻子世子爺討了個廚娘當老婆,大概自認不怎麼光彩,便草草辦了喜事。

    皇京里無人不知,誠王府世子爺在十歲那年,學習騎術時從馬背上摔下來,又遭馬兒踢了一腳,腦殼險些開了花,在床榻上躺了一個多月才恢復神智。

    怎料,許是摔傷了腦袋,抑或是慘遭馬兒那一踢,給踢傷了腦袋瓜,誠王這個捧上天的獨子,成了個不長智的傻子。

    為此,誠王甚是苦惱,無奈多年過去,直至誠王病逝之前,府中後院的妾侍仍然沒能為他誕下一子半女。

    誠王辭世之後,誠王府僅剩孤兒寡母,靠著稟性賢淑的誠王妃打點王府里外,然而,誠王府少了個男人撐天,在京中勳貴里自然逐漸為人所淡忘,時日一久,朝堂之上已無誠王府的位置。

    這也是為何他會挑中耿歡這個傻子的原因。

    繆容青打量著冉碧心,深邃難測的眸光,直教後者感到陣陣心慌。

    「副相大人恕罪。」冉碧心當機立斷,在繆容青還未發難之前便跪了下來。

    見她跪下,耿歡神色一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隨即跟著一塊兒跪。

    繆容青端坐在繡著紅鳳祥雲的大紅錦榻上,一派從容自在,絲毫感覺不出此處是皇後寢居。

    他眸光清冷直睇,兩丸漆黑瞳眸,比之窗外深濃的夜色,更教人心慌。

    是該心慌,大梁王朝誰人不知,大梁朝廷的執宰落在二府手里;其中,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任宰相一職,並且主政事,至于軍權則是交由樞密院事掌管。

    朝中眾人心知肚明,表面上主掌政事的是宰相柳徽,然而實際掌握內政大權的人,是出任參知政事,與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右丞、樞密使以及副使等官員統稱為副相的繆容青。

    年近五十的宰相柳徽,不過是個傀儡,更是皇後母家外戚的遠親,之所以能夠坐上宰相高位,靠的自然是外戚勢力從旁推波助瀾。

    年僅二十六歲的繆容青,三年前被破格拔擢為參知政事,成了朝中內政的真正主事者,這樣的破格拔擢,朝中無人敢發聲,無人敢阻攔。

    原因無他,繆容青可是當今皇後同父異母的庶弟。

    「恕你什麼罪?」繆容青聲嗓極冷的問道。

    「聖旨召見世子爺,並未召見小女子,小女子卻隨世子爺一同入了宮,實在有違禮法……」

    「既然知道于法不合,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宮?」繆容青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解釋。

    交握在頭前的縴手暗暗一緊,冉碧心不敢抬首,只是假意瑟縮起肩膀,後背一顫一顫,貌似甚感惶恐的模樣。

    「啟稟副相大人,小女子做為世子爺的妻,平素負責照料世子爺的起居飲食……副相大人應當知道世子爺的情形,若是沒有妾身從旁幫襯著,就怕世子爺會給聖上添亂,若是觸犯龍顏,那可就不好了。」

    「抬起頭來。」

    前方傳來繆容青听不出情緒起伏的沉嗓命令。

    冉碧心萬不得已,只好緩緩抬起低垂的螓首。

    繆容青這才真正定下心神,端詳起這個據傳出身卑微,原先只是誠王府灶房里的廚娘,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誠王妃挑中,擇為世子妃的冉氏。

    她眉眼縴秀,巧鼻唇朱,膚白似雪,烏發盤了個墮馬髻,簪以一柄琥珀珍珠蝶尾釵,垂落而下的纓絡,在發間輕輕晃動。

    她一襲藍紫色繡白荷的窄袖短襖,下身穿著靛藍色繡寶相花的十二褶裙,看上去雖算不得驚艷脫俗,卻自有一股賢淑恬淡的風韻;雖是平民出身,且曾待過灶房,可眉眼間的氣質,卻不若尋常平民粗鄙。

    說起來,打從她隨耿歡一同入殿,她的談吐應對便不似尋常平民,看來應是誠王妃煞費苦心調教出來的。

    也是,放眼大梁朝有誰家閨秀想嫁進誠王府?偏生耿歡又是獨苗,誠王妃怕是也算準了,倘若真幫耿歡求得一門好姻緣,對方若是個精明的,只怕耿歡會被欺辱。

    與其這樣,倒不如幫耿歡挑個普通人家的媳婦兒,最好是乖巧听話,還能伺候好耿歡,又不敢嫌棄夫家的單純女子。

    誠王妃也算是個開明的,為了家中這株獨苗,將什麼是最適合耿歡的安排擺在前頭,而誠王府的名望置于後方,也不怕外人笑話誠王府。

    只是繆容青沒想到,誠王妃為耿歡挑的媳婦兒,原來不單單只是乖巧單純,似是個聰敏伶俐的。

    在那雙闃黑眼瞳銳亮的審視之下,冉碧心的後背已濕了大半。

    「既是如此,那麼,你便隨世子一起留下吧。」打量完畢,繆容青方揚嗓。

    冉碧心暗暗一凜,恭敬地問道︰「副相大人要小女子隨世子爺一塊兒留下,這是……」

    「大膽!」

    驀地,一道尖亢嬌潤的聲嗓響起,隨後又見一抹身穿絛紅色萬壽菊紋飾直領對襟半袖褙子,內搭淡綠襦裙,兩手攏著一條宮綢披帛的娉婷身影,在一票宮婢的簇擁之下,自一面雲母石大插屏的後方款款步出。

    一看清那人的容貌,冉碧心面色刷白,悄然收緊了指尖,不可抑制的發起抖來。

    終于又見面了……繆縈。

    「你是什麼身分?堂堂副相大人說的話,豈容你這樣的賤婦質疑?」

    大梁王朝當今皇後繆縈,頂著金釵,穿著鳳裳,姿態嫋嫋的端立在冉碧心面前,冷眼垂睨著她。

    一時之間,冉碧心腦中翻江倒海的回溯起「前世」點滴,不禁呆怔在原地,沒能及時回話。

    還是耿歡看出她的異狀,低低的喊上一聲︰「阿碧。」

    冉碧心打了個激靈,瞬時醒過神,立刻伏地請安︰「小女子叩見皇後,皇後千歲。」

    這一幕,早在「前世」不知做過多少回,即便換了具身軀,做起來依然是這樣嫻熟標準。

    死死盯著地上的雙眼,當下流露出幾許悲哀,冉碧心原以為今世不必再見到繆縈,可以遠離這座吃人的皇宮,不必再瞎摻和進去……豈料,兜兜轉轉一圈,她竟又回來了。

    「皇上召見的是耿世子,你憑何進宮?來人,把她攆出去。」

    冉碧心正欲抬頭求饒,耿歡已先她一步啟嗓哀求︰「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要攆就攆我好了,阿碧是無辜的。」

    看著傻乎乎求饒的耿歡,繆縈只淡淡挑了一眼,便嫌惡的轉開臉。

    「娘娘。」繆容青驀然出了聲,「冉氏是為了照顧耿世子才一塊兒入宮,就別為難他們了。」

    聞言,繆縈冷厲的面色稍緩,但語氣仍冷地問道︰「耿世子可曉得皇上為何會召見你?」

    雹歡一臉茫然。

    繆容青接著道︰「耿世子可還記得,約莫半年前,皇上曾有意將耿世子立為皇太子?」

    雹歡神色憨傻的一愣,目光不知所措的覷向冉碧心。

    冉碧心遞給了他一記沉著的眼神,輕輕地點了下頭。

    這一幕,繆容青自然全看在眼底。

    只見得了冉碧心那記眼色的耿歡,憨樣一凜,雙手合袖,有模有樣的作揖。

    「啟稟副相大人,皇上的聖眷,耿歡不敢忘,但也不敢妄想。」

    照著這半年來冉碧心的教導,耿歡邊說邊露出戒慎恐懼的神色,看上去倒也有幾分樣子,不似先前那般呆傻。

    繆容青嘴角微揚,不著痕跡地瞟了跪于一側的冉碧心。看來誠王妃給耿歡挑的這個媳婦兒,不僅僅是來照料傻子,還有教會他如何保住性命。

    冉碧心掀動眼角,正欲偷覷繆容青等人的反應,怎料,正好迎上繆容青投來的那一眼。

    她心下一震,眸光略慌的低下頭。

    扁只這一眼,她便曉得繆容青已留心起自己,接下來她得更加謹言慎行,才不會招惹更多麻煩。

    「皇上的肺病日益嚴重,為了大梁江山,近日密召執宰入宮商議立儲之事,皇上曾多次提及欲讓誠王府將耿世子過繼皇室為嗣,好立耿世子為皇太子。」

    皇後繆縈在臨窗錦榻另一側落坐,繆容青從頭到尾不曾起過身,更遑論是對皇後行君臣之禮,由此可見,皇後有多麼護寵著這個庶弟。

    皇帝病重,皇嗣卻已虛空數十年,為了確保耿家天下,皇帝早早便起了將耿歡過繼為皇嗣的念頭。

    原因無他,誠王是皇帝的堂弟,論起輩分,耿歡是皇帝的堂佷。

    可眾所周知,耿歡十歲時摔壞了腦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傻子,皇帝何以欲立一個傻子為皇太子?

    只因皇帝昏庸無能,听信了皇後繆縈與外戚的讒言,認定朝中諸王皆野心勃勃,欲奪帝位,唯有誠王府孤兒寡母,多年來對皇帝忠心耿耿,對皇權不曾有過非分之想。

    再者,皇帝寵幸繆縈已非一兩年的事了,盡管後宮新納的妃嬪不曾斷過,然而那些都不過是一時消遣,皇帝真正專寵的始終是皇後。

    俗話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即便皇帝明白不該讓外戚干政,可依然重用繆家人,甚至听信了皇後外戚的建言,選擇立一個良善可欺的傻子為皇太子,以防日後皇帝若不在人世,皇後才不至于被新帝欺辱。

    「耿歡從未對皇太子之位有過絲毫奢想。」

    雹歡照著過去誠王妃與冉碧心教導的那般,表露出戰戰兢兢的模樣。

    「皇上心意已決,不容你再三推辭,一會兒秦公公會領你前去謁見皇上,你便大大方方領旨吧。」繆縈冷冷地命令道。

    冉碧心一看這陣仗,心中當下有了底。

    明明下詔的是皇帝,做為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左右手,秦公公卻先將他們領進了昭華宮,讓繆縈與繆容青先行見過他們。

    由此可見,這些狗奴才已經嗅得先機,開始巴結未來的主子。

    皇帝的病情……怕是已經極度不樂觀了,恐怕眼下在這座偌大皇宮作主的人,早已是繆縈與掌握了大梁政權的繆容青。

    「阿碧……」

    雹歡惶恐不安地覷向冉碧心,那神情就好似拿不定主意的孩子。

    瞥見這一幕,繆縈鄙夷的扯了下唇,冷笑。

    繆容青面沉似水,炯亮有神的眼眸,直直睇著伏跪于地的冉碧心。

    不知為何,他總覺著這個冉氏身上透出一股異常沉定的氣質,她並非名門貴族出身,更非是士族之後,首次入宮,見著了六宮之首與副相,談吐舉止卻不見一絲慌亂,更看不出一絲粗鄙。

    若說全賴誠王妃調教有功,依照她這般年紀,不可能表現得如此沉穩,可她一派安然,甚至還能分神安撫耿歡,這樣的定性,絕不簡單。

    盡管看出繆容青已對自己起疑心,冉碧心仍是硬著頸子,給了耿歡一記示意的眼神。

    得了冉碧心的指示,耿歡一臉浮躁才緩了下來,向繆縈與繆容青行了大禮。

    「耿歡謹遵娘娘教誨。」

    繆縈扯了扯唇,眸光一轉,朝著外邊喊︰「來人,帶耿世子前去面聖。」

    話剛落下,身形微胖的秦總管便躬著身進來。「世子爺,世子妃,請。」

    雹歡略帶遲疑的起了身,下意識便要去扶冉碧心,卻讓冉碧心一記凌厲的眼色瞪住,硬生生將手縮回去。

    看著耿歡與冉碧心隨秦總管退出了寢殿,繆容青的目光始終落在門口邊。

    繆縈覺著奇怪,便問︰「有何不妥?」

    繆容青收回了眼,淡笑道︰「誠王妃替耿世子挑了個好媳婦兒。」

    繆縈不解,「這話怎麼說?」

    「娘娘來看,冉氏日後可是合適坐上後位?」

    「一個賤民出身的女子,怎可能合適。」繆縈嫌棄地蹙了下眉,又道︰「待耿歡繼位之後,本宮便幫他重新擇過,另立後妃。」

    「耿歡什麼事都會听咱們的,恐怕只有這件事不會依了娘娘。」繆容青高深莫測地說道,「誠王府怕是也會反對到底,不願讓娘娘廢了冉氏。」

    繆縈詫異,「你為何這般篤定?」

    繆容青垂下眼眸,修長大手撥弄著杯蓋,望著杯里澄澈的茶湯,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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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爆中舉凡見紅之處,全讓白緞給掩蓋得嚴嚴實實,就連御花園里開得正盛的桃紅色木槿,亦讓花匠給一一剪下。

    皇帝薨逝之後,這座皇宮便如同死了一般,除去正殿設置的靈堂,時不時傳出臣子的嚎哭聲,以及後宮另設的靈位,以供妃嬪祭奠吊喪的誦經聲,宮中處處一片死寂,恍若一座巨大且華麗的墳。

    大梁皇帝駕崩,死後追封謚號為梁靈帝。

    謚號一出,眾人心中有數,梁靈帝功過抵銷,應是過多于功,日後載入《梁史》里,怕是要被寫成冥頑不靈的昏君了。

    然而,先皇的後世評價如何,活著的人是管不著了……至少,于冉碧心而言,眼下最要緊的,是先皇薨逝前,冊立耿歡為皇太子,而她亦成了太子妃。

    不出三日,靈帝病逝于龍榻,在執宰大臣等人的擁立之下,憑著靈帝留下的最後一紙聖旨,東宮之位尚未坐熱的耿歡,登基為新皇。

    昨日,誠王妃偕同太夫人烏氏一塊兒入宮給靈帝吊喪,一見著了換上明黃色龍袍的耿歡,當下哭得死去活來,遠比見著了死去的靈帝還要傷心。

    「阿碧,日後歡兒全靠你了,我跟太夫人不求什麼,只求歡兒好好活下來,他是誠王府的唯一血脈啊!」

    借口支開了宮人太監,趁著四下無人時,誠王妃將她拉至偏殿最里邊,躲在那面紫擅嵌百寶花鳥八幅軟屏風後方,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聲淚俱下的央求道。

    看見誠王妃鬢間兩縷白發,冉碧心實在不忍心,不禁紅了眼眶。

    在他們離開誠王府前,誠王妃還是那樣雍容華貴,不失年輕時名動皇京的高貴氣韻,不過短短兩個月,誠王妃面容憔悴,發生華白,怎不教她心憐。

    沖著誠王妃曾經給予她的那方安然,以及曾承諾的下半生清幽,她義無反顧,必得牢牢護住耿歡。

    「王妃且放寬心,阿碧會盡全力護全世子……皇上。」

    「我信你,你知道的,誠王府上下,我就信你一個。」誠王妃握緊了她的手,兩眼滿溢淚光。

    誠王妃對她的信任其來有自,當初若不是她及早發覺,日日給耿歡進補的藥湯里被下了毒,並循線揪出了廚房里下毒的廚娘,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誠王走得早,僅留下耿歡這個血脈,加上誠王夫妻感情甚篤,舉案齊眉,相敬相愛,誠王妃對耿歡可說是操碎了心,生怕他有個意外,誠王府便要斷了脈。

    怎料,千算萬算,算不過朝廷上那些陰謀家。

    外戚干政,各朝皆有,可從來沒有一個外戚,能如大梁王朝的繆氏這般強盛。

    為了鞏固外戚權勢,繆氏相中了耿歡,從而說動了膝下虛空、沒有皇嗣的靈帝,將耿歡過繼為皇嗣,冊立為皇太子。

    而後,再擁立為新皇。

    傀儡皇帝。

    雹歡年紀尚小,性子軟弱,即便已登基為新皇,可那些大臣早已擬好折子上書,打著耿歡沒有入過朝堂,尚且不諳政事,上請皇太後輔佐治朝。

    說白了些,便是讓繆縈光明正大的垂簾听政。

    那些人想方設法的讓靈帝將耿歡過繼為皇子,並且立為儲君,為的便是找個傀儡,方便他們隱身暗處,把持大權。

    罷剛升上皇太後的繆縈,論心計自然有,論城府,多年來能夠做到六宮專寵,可見其手段之高;然而,繆縈再能斗,充其量不過是女人間的那點心計,面對國家大事,她哪里懂得治理朝政?

    不錯,坐在垂簾之後听政的是她,可是真正掌握權柄的人卻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他人。

    至于那人是誰,經過上一回初入宮的事,冉碧心心中已有底。

    看來,數百年來的耿氏江山就要落入繆氏之手……冉碧心在心中淡淡嘆了口氣。

    放下手里的鎏金蓋杯,冉碧心站起身,步出寢居里的小花廳,來到昭華宮的小廚房,里頭的廚子與膳工一見她來,紛紛下跪行禮。

    「都起來吧。」她淡淡的發話下去︰「一會兒皇上要過來,我想親自下廚給皇上做兩樣吃食。」

    廚子與膳工面面相覷,卻也沒敢吱聲,起身退出了小廚房,在外頭听候差遺。

    冉碧心取來了大缽,取了適量的面粉,調入清水混成濃稠的面糊,用大鐵勺取了一勺,再用另一只小勺子,分次將面糊撥成片狀,入滾水里煮。

    面片一入滾水,須臾便熟了,在加了精鹽的滾水里浮動著,好似一條條白胖的魚兒,待到熟透之後,冉碧心便用鐵勺將面片撈起,放進銅甑里,讓底下的孔洞將水濾透。

    躲在門邊偷瞧的廚子,一看見冉碧心這般熟練的手法,以及用銅甑來濾干水分的妙招,不由得驚詫萬分。

    隨後又見冉碧心手勢嫻熟的握著菜刀,俐落規律的切好了姜絲、蔥末、辣椒末,將這些辛香料置入金碗里,接著用調羹勺了一匙蒜油、米醋、醬油,最後再加上一勺蟹黃。

    一旁隨侍的宮人,看著冉碧心這一連串的煮食舉動,當下亦露出了又驚又疑的表情。

    雖說新帝剛剛即位,適逢先皇喪期未過,後宮冊封之事暫且被按下,然而,做為新帝將只有皇後能住的昭華宮,撥給了昔日的世子妃,眾人心知肚明,這分明是打算封冉氏為後的意思。

    按常理而言,能當上一國之母,這對出身寒微的女子來說,是多麼光耀門楣的事,再怎麼樣,也該表現得歡天喜地,而非是如冉氏這般……安靜。

    冉碧心將煮好的撥魚兒面放上烏木托盤,又擺了一雙沉甸甸的金箸,將之端出了小廚房,正要走進偏殿的花廳時,冷不防地听見宮門傳來傳令太監的宣聲。

    「參政大人到。」

    由于尚未冊封,冉碧心頭餃未明,雖是住進了昭華宮,可對上參知政事這樣位居一品的高官,對方又是當今太後胞弟,即便她貴為太子妃,依然少不得要奉承攏絡。

    思及此,冉碧心秀眉微蹙,只得轉了步子,前去宮門應見。

    只見繆容青高大的身形朝這方走來,他身上一襲瑞獸繡紋紫袍青綬官服,烏發梳髻,眉眼俊麗,神情冷峻,行走之間盡顯一份內斂的傲氣。

    就仿佛,他才是這座皇宮的真正主人。

    冉碧心默默地在心底打了個寒顫,垂下了眼睫,端著托盤福了身。

    繆容青停在她面前,眉眼低垂,睞了一眼托盤上冒著熱煙的面食。

    醬油混著辛香料,再加上蟹黃的點綴,和著面粉的熱香,撲鼻而來,讓人很難不把心神往那碗面食擱。

    「見過參政大人。」冉碧心恭謹地招呼道。

    「太子妃請起。」繆容青啟嗓,態度甚是倨傲。

    他喊她太子妃,這是什麼意思?是否暗示著,繆氏等人不打算讓耿歡封她為後?冉碧心心下猜疑著,卻不能顯露于色。

    她站直了腰,眉眼一抬,瞧見繆容青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手上那碗面。

    她念頭一轉,揚嗓問︰「大人可是餓了?」

    繆容青也不跟她客氣,好看的劍眉一揚,大大方方的承認,「入宮一日,確實還未進食。」

    這個一派唯我獨尊的逆臣,當真把皇宮當自個兒家了?冉碧心忍不住在心底直犯咕噥。

    可她明白,為了耿歡,亦為了自己的將來,她必須討好這個逆臣。

    于是,冉碧心做出了此生最悔恨的決定。

    她望著繆容青,淡笑道︰「大人若是不介意小女子的手藝拙劣,便把這碗撥魚兒面吃了吧。」

    繆容青睨了她臉上的從容淡笑一眼,又看向她手上那碗熱氣蒸騰的面。

    「你說,這叫撥魚兒面?」

    「是。」

    撥魚兒面是民間百姓的吃食,宮宴御膳不可能出現這道菜,哪怕是富貴人家的膳桌上,也不可能會有,繆容青沒听過也是人之常情。

    以為繆容青是嫌棄這面太寒酸,冉碧心也不在意,兀自一笑,轉身就要退下。

    「面留下。」

    背後驀然傳來低沉渾厚的聲嗓,她微怔,轉過身看見繆容青一雙眼直勾勾盯著托盤,似乎極感興趣。

    她心下失笑,沒多說什麼,端著面隨他一同去了偏殿。

    修長大手握著金箸,夾起了一塊好似鯽魚般的面片,面身已蘸滿了醬汁與化開的蟹黃,就著蔥絲與姜絲一口吞下。

    濃郁醬香混合著蟹黃的鮮甜,巧妙地與面身融為一體,霎時驚艷了味蕾。

    繆容青眉眼不抬,一口接著一口的吃完了那碗撥魚兒面。

    冉碧心在一旁看著,雖早已習慣自己的手藝受到他人贊賞,然而對上面前這一位,她仍是不免有些驚詫。

    看著繆容青將最後一塊面片放進嘴里,吃相文雅的咀皭著,隨後放下金箸,改拿起一旁的白綢手巾,擦了擦嘴,再端起一旁剛沏好的白茶,低啜一口,沖淡嘴里的氣味兒。

    冉碧心很少這般沉不住氣,可眼看這人把整碗面吃光了,卻半句話也沒說,讓她這個下廚的人,面子上霣在有些掛不住。

    「這面可還合大人的胃口?」她淺笑問道。

    繆容青淡淡睞她一眼,不答反問︰「這碗面可是太子妃煮的?」

    怎麼,莫非是想嫌她手藝差?冉碧心罕少見到有人吃完她煮的吃食,連句好話都沒有,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不錯,是小女子煮的。」都吃得碗底朝天,總不好反過來嫌她吧?

    「太子妃出身民間,對民間吃食甚有研究,這面……你說叫撥魚兒面?」

    見那人轉動黑若青釉的眸子,又是一記淡淡投睞,冉碧心訕訕地點了下頭。

    他開口閉口喊她太子妃,眼下又刻意提及「冉碧心」低微的出身,沒傻的人都曉得他在暗示些什麼。

    「是,叫撥魚兒面,小女子老家的爹娘都喜愛吃這道簡單的面食。」

    「倘若沒記錯的話,太子妃的外家僅剩一個兄長?」

    連「冉碧心」外家底細都給查了,這班人究竟想怎麼樣?

    繆容青又問︰「太子妃當初是怎麼同意嫁進誠王府的?」

    冉碧心的笑容逐漸淡下來,靜幽幽地瞅著他。「大人究竟想說什麼?」

    她果真聰明。他什麼話都還沒提,只不過是旁敲側擊,她便洞悉他話中有話,莫怪誠王妃與太夫人拚死也要進宮,將那個傻子皇帝托付給她。

    「想必太子妃當初會嫁進誠王府,是迫于無奈,如今雖是苦盡甘來,然而宮中到底不比與世無爭的誠王府,即便能登上後座,卻也不代表能夠一世高枕無憂。」

    繆容青端起兔毫盞,垂下羽扇似的長睫毛,低啜了一口宮里方有的上好白茶。

    這一刻,冉碧心產生了一種錯覺。

    眼前這人宛若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將周遭人當作一回事,仿佛他便是這里的主,神態安然自在。

    冉碧心咬了咬點上玫瑰脂露的玫紅色嘴唇,發後金簪上的珠墜,因身上微發的怒氣而輕輕顫動。

    這人會不會太不把人當回事了?即便耿歡只是個傀儡皇帝,可他仍是貨真價霣的皇帝,手握御印,穩坐龍椅,他憑什麼用這種唯我獨尊的姿態,橫行于宮中?

    冉碧心內心不服,可想及耿歡,想及誠王府那兩個寡母,她只能隱忍下來。

    「小女子明白大人言下之意,只是……」她故作欲言又止。

    繆容青放下杯盞,一臉要笑不笑的凝睞她。

    「這宮中再如何險峻,都不及朝堂險惡的萬分之一,日後皇上面對的是江山社稷,而我面對的不過是這小小的後宮,怎能因此而退縮。」

    這一次再仔細端詳冉氏,他發覺她與第一次見面時,又有了些微的不同。

    她神態間多了份從容,談笑間甚為穩健,盡管不敢在他面前擺譜,可與他說話時,態度不卑不亢,無畏無忌,落落大方。

    「春蘭,給大人添茶。」驀地,冉碧心眉眼未挪的落下命令。

    退立一旁的粉衫宮人,連忙上前給繆容青重新添茶。

    上一刻還那樣小心翼翼,下一刻卻表現得鎮定自若,明明才剛住進昭華宮不出半個月,使喚起宮人來卻是這般順溜。

    看著冉碧心正坐在羅漢榻上,腰直背挺,坐姿端秀,她眸光清亮,面色從容,毫無半分扭捏窘迫之色……這樣的姿儀,不像是短短數年內能調教出來。

    這個冉氏,真是出身民間?

    繆容青黑眸爍亮,面色不動,心中卻起了疑竇。

    「大人,小女子明白您在想什麼。」

    冉碧心也不打算再與他睜眼說瞎話,直接把話挑明了。

    「您打算勸皇上別立我為後,是不?」她早有听說,皇太後有意在先皇孝期過後,打著充實後宮的名號,讓禮部給耿歡舉辦選秀。

    「太子妃這樣的出身,確實不合適。」

    說著,繆容青一手搭在幾案上,高大身軀往後靠坐在羅漢榻里,那姿態透出幾分閑散與漫不經心,仿佛這兒是他的居所。

    這人還真是目中無人……混帳玩意兒。冉碧心在心底暗暗斥罵。

    繆容青嘴角一挑,毫不諱言地道︰「六宮之首,一國之母,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不該是太子妃這樣的人。」

    冉碧心冷冷地回道︰「立後之事,應該是由皇上或禮部來操這份心,似乎不在大人的職權分內?」

    他可真大膽!一旁宮人都在,外邊亦有太監守著,他怎能當著這些人的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容我提點太子妃一句話,明日過後,柳相便要告老還鄉,屆時,六部舉薦,滿朝附議,將會推舉我成為下一任宰相兼任樞密使。」

    冉碧心一怔,當下渾身發涼……

    這意味著行政與軍權雙雙落入繆容青之手,到那時,皇太後繆縈垂簾听政,而她的胞弟在朝堂中把握權柄,大梁王朝根本是繆氏當家!

    盡管心中已有個底,可當她親耳听見繆容青毫不避諱的說出口,仍是免不了一陣震愕。

    繆容青笑了笑,笑容甚是清傲。「雖說立後之事與宰相無關,可太子妃別忘了,皇太後仍安在,後宮大小事,依然得過她的眼方能推行。」

    冉碧心雖有怒,可轉念一想,反正橫豎他們就是不讓她當上皇後,想把他們中意的人選送進昭華宮,那也無妨,她只要能繼續留在宮中,留在耿歡身邊,便能就近照料。

    思及此,冉碧心怒火趨緩,面色淡淡地道︰「既然大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小女子也不好再強求,小女子不求六宮之首,但求能在宮中有個棲身之所。」

    「除了皇後這個位置,你要不起,其余的位置,你若喜愛便拿去。」

    說得好似他才是當皇帝的那一位!冉碧心怒氣剛剛壓下去,立馬又涌上心頭,忍不住偷瞪了繆容青幾眼。

    所幸,繆容青正喝著他的茶,沒察覺她惱怒的瞪視,若是讓他發現了,恐怕會招惹更多麻煩。

    「太子妃除了煮面,可還會煮些什麼?」繆容青突如其來地問道。

    冉碧心輕蹙了下眉,正覺奇怪時,殿外忽聞傳令宮人行禮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轉眸望去,就見耿歡穿著一襲明黃色常服,面色略顯憔悴,表情卻相當歡快,在宮人們的簇擁下走進來。

    冉碧心起身相迎,正要跪下行禮,耿歡跳了兩步,上前扶起了她。「阿碧就別多禮了。」

    冉碧心一個抬眼,給了耿歡一記極冷的眼神,耿歡一嘻,這才回過神,發覺繆容青在場。

    繆容青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他倆眉來眼去,嘴角淡淡浮現笑紋。

    誠王妃憑什麼以為有這個冉氏在,這個傻子皇帝便可以安然無恙?

    「陛下聖安。」繆容青起身,上前行了君臣之禮。

    冉碧心看他不過是單膝虛跪,這禮行得可夠敷衍的了,不由得替耿歡嘆了口氣,總算明白當初得知先皇有意將耿歡過繼為子,並且立為皇太子時,誠王妃與太夫人怎會那般悲痛欲絕。

    雹歡這皇帝當得太沒尊嚴了!可悲的是,他雖然多少明白自己遭人利用,卻看不出這些人私下鄙夷嘲笑他的丑樣,只能任由這些人把玩操弄。

    「起來吧。」耿歡仍是不大習慣這些年紀大過他的人向自己行禮,表情與語氣透著一絲別扭。

    繆容青站挺了身軀,與耿歡相比,足足高出半顆頭顱,無論是身高上,抑或是氣勢上,他都遠比耿歡要來得更像一個皇帝。

    冉碧心看著這一幕,對耿歡的心疼又深了幾分。

    「阿碧,我……」耿歡突然噤聲,似做錯事那般,小心翼翼覷了眼左右,以及冉碧心的臉色,隨即改口︰「朕餓了,可有什麼好吃的?」

    冉碧心朝他微笑,抬手替他擦去額上的汗珠,道︰「陛下且等著,阿碧這就去幫陛下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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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繆容青冷眼看著他們兩人親昵的互動。

    他是個男人,自當看得出來,這個冉氏對耿歡絲毫沒有男女之情,她的那些小動作,乃至于眼神與笑容,全帶著寬容與慈愛。

    想起方才她手捧那碗熱騰騰的面食,以及此刻面上溫暖的微笑,繆容青莫名地多看了冉碧心幾眼。

    那碗撥魚兒面明明已下肚,不知怎地,那特殊的熱香,竟在味蕾間流連不去。

    「阿碧要給朕煮面,繆參政可要留下來一塊兒用?」

    听見耿歡沒有心眼的大咧咧詢問,繆容青下意識瞟向冉碧心。

    只見她笑容微僵,目光躲了開來,明擺著就是不喜他留下來。

    繆容青也不知是怎麼了,見她態度冷熱分明,也不加以掩飾對他的厭斥,心中竟起了一種捉弄她的惡意。

    「陛下盛情難卻,微臣便留下來陪陛下一塊兒用膳。」

    聞言,冉碧心的臉都綠了。這人是怎麼回事?臉皮堪比炊餅還要厚!不久前才吃光她一碗面,眼下居然還有臉留下來?

    仿佛听見她心中正在臭罵似的,繆容青那張俊顏沖著她,揚開了淡淡一笑。

    那笑,又跩又傲,擺明是故意要添她的堵。

    瞧見冉碧心秀眉打了個小結,暗暗瞪了他一眼,繆容青這才意會到自己做了件可笑的事。

    他居然在捉弄這個不值入眼的冉氏,他平素可不是會把心神放在女人身上的人,怎會做出這樣的舉措……肯定是那碗面的緣故。

    看著冉碧心福身退下,轉身之際還不忘端走方才他吃光的漆金湯碗,更給了他冷冷一記斜睞,似在提醒他剛剛才吃了她一碗面,

    素來不曾留意女子那些心眼的繆容青,當下竟不由自主地失了笑。

    不過是吃她一碗面,她有必要這般記恨嗎?方才她不是還一副小心翼翼應對的模樣,怎會為了一碗面露出馬腳?

    臨到殿門口的冉碧心,忽然一個停頓,半側過身子,又暗暗給了繆容青一記不悅的凝瞪。

    繆容青微怔,俊顏不由失了笑,不知不覺中,對這個冉氏的好奇多了幾分。

    三個月後,先皇孝期已滿,下葬皇京的東郊陵墓,移靈那一日,大梁舉國發喪,滿城老百姓全穿上素衣戴孝相送,場面浩大,甚為壯觀。

    先皇入土沒多久,皇太後便召見了禮部,讓禮部著手安排選秀一事。

    在太後主導之下,冉碧心被冊封為賢妃,從昭華宮遷入皇城北側角落的儀元宮,並且分撥了一批有經驗的老宮人來伺候她。

    說是老宮人懂宮中規矩,能協佐賢妃盡早融入宮中生活。

    天大的笑話。那當下听完聖旨,冉碧心在心底冷嗤一聲,只覺這個繆縈在當上皇太後之後,越發的目中無人。

    繆縈把曾經伺候過她的宮人撥給儀元宮,根本是明目張膽的安插眼線,往後讓這些宮人盯住她的一舉一動。

    這與當年繆縈管治後宮的作法一模一樣。

    不一樣的是,如今繆縈已不再是皇後,而是身分越發尊貴一等的皇太後。

    而她,亦不再是當年的她。

    「娘娘,祥寧宮的秦公公捎了話過來,說是太後讓娘娘過去閑敘。」

    春蘭在寢殿外隔著一面琉璃大插屏傳話。

    冉碧心剛換好衣裳,坐在菱花鏡台前,讓貼身宮人鈴蘭幫自己梳頭。

    听見春蘭的傳話,倒映在鏡中的那張嬌容,緩緩地蹙了一下秀眉。

    「娘娘可是身子不爽?」鈴蘭年紀雖小,卻極懂察言觀色。

    「你沒听見春蘭說的嗎?」冉碧心垂下眼眸,有些無精打采。

    聞言,聰慧的鈴蘭立馬會意過來。

    這偌大的儀元宮,只有春蘭與鈴蘭是冉碧心自行擇選的宮人,其余的全是皇太後繆縈撥來的老宮人,她讓那些人在外邊伺候,內寢這邊只允許春蘭與鈴蘭兩人進房。

    「娘娘且放寬心,皇上這麼倚重娘娘,太後肯定不敢為難娘娘。」

    「正是因為皇上倚重本宮,所以太後才想為難人。」

    見鏡中的冉碧心面露苦笑,鈴蘭也只能無奈陪笑,不敢多話,畢竟這宮中滿是繆縈的眼線,若是不慎說錯話,保不定要掉頭的。

    梳好頭,插上金簪珠墜,冉碧心卻怎麼也不想起身,就這麼懶洋洋地坐在妝鏡前,發起呆來。

    「娘娘?」鈴蘭有絲擔憂地輕喚一聲。

    「本宮不想過去。」冉碧心嘆氣。

    「可太後……」

    「本宮知道。」

    她只是想發發牢騷,想耍耍賴罷了。怎麼也沒想到,她原以為一切重新來過,從此能遠離這座吃人的宮殿,結果一切又兜回了原位。

    冉碧心無奈的起了身,出了寢殿,坐上了轎輦,來到祥寧宮。

    在秦總管等人的通傳下,冉碧心領著春蘭進到偏殿的廳堂,一進到里頭還沒看清里邊坐著誰,便听見一串對話。

    「選秀之前你先挑過一輪,看看哪門哪戶較出挑的閨秀合你心意,再從中篩出適合的人選。」

    繆縈的聲嗓自里頭傳出,與平日她發號施令時充滿威嚴的語氣大不相同,而是飽含了寵溺,甚至多少帶點懇勸的意味兒。

    冉碧心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不必了,你讓人把冊子送去禮部,讓禮部按照冊子上的人選去辦。」

    另道低沉的聲嗓一出,冉碧心當即意會過來。

    繆縈這是打算趕在選秀之前,先幫繆容青挑媳婦兒……不過,繆容青年紀也不小了,怎會尚未娶妻?

    「不是姊姊喜歡在你面前碎嘴,繆家也就你這麼一個子嗣,縱然你無心于男女情愛,可多少也得為繆家香火著想。」

    「我自個兒的事,我自有打算。」

    冉碧心听見繆容青毫不客氣的回道,心下不禁想笑,想不到繆縈日日算計人心,總想著擺弄宮中眾人,對上這個繆容青,卻連太後架子都沒了。

    「誰在外頭?」

    驀地,繆容青冷厲的聲嗓落下,里頭的宮人連忙探頭出來查看。

    冉碧心斂起心神,垂下螓首,小碎步的入內。

    「妾身給皇太後請安,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見是她,繆縈收起了慈愛的面孔,繃著上了艷妝的臉,目光嫌惡的睞向跪于前方的冉碧心。

    繆容青見繆縈不吭聲,便兀自揚嗓︰「賢妃娘娘請起。」

    冉碧心听話的站起身,故意不看繆容青。

    真好笑,他不過是個宰相,見著了她這個皇帝妃嬪,不行禮也就罷了,還反過來對她指手畫腳。

    一段時日未見,這個冉氏看上去似乎又有些微的變化……

    繆容青那雙黑眸饒富興味的凝瞅著冉碧心。

    「妾身來遲,還請太後娘娘饒恕。」她故意喊繆縈太後娘娘,怎樣也不願喊這女人一聲母後。

    「賜座。」繆縈冷淡地命令宮人。

    幸虧繆縈對她本就十分嫌棄,自然不願讓她借故親近,哪怕是稱謂上的也不願,于是也沒出聲指正她,順理成章的應了下來。

    老嬤嬤給冉碧心搬來了個琺瑯鳳紋繡墩,她穩穩當當的坐了下去,才剛抬眼便對上某人那雙充滿探究的目光。

    她怔了下,畢竟先前這人罕少正眼瞧她,要不就是用充滿鄙夷或輕視的目光看她,像眼下這般正常的眼神,這還是頭一遭。

    不過,想起這人上回連吃了兩碗她親手煮的面,到頭來也沒給一句好話或稱贊,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本宮讓你過來一趟,是想知會你一聲,禮部已經著手操辦選秀大典,你若無事,亦可參與操辦事宜,畢竟你跟在皇上身邊最多年,你懂皇上的喜好,有你加入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這當然是表面上的客套話,將繆縈的話攤白來說,那便是要讓她出面去勸耿歡別抗拒選秀一事。

    雹歡的心智就是個孩子,孩子哪懂得男女間的事兒,當初誠王妃會幫耿歡娶妻,為的是堵外人的嘴,不願讓外人看笑話,順道給耿歡找個伴,外加照顧他的起居。

    可如今耿歡已不再是誠王府世子,而是大梁王朝的皇帝,哪怕他不懂男歡女愛,哪怕他不願去懂這些,終是會有旁人幫他操這份心,甚至用禮法逼他就範。

    「阿碧,他們說要幫朕充實後宮,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前兩日,耿歡下了朝便來儀元宮見她,一臉苦惱的問起這件事。

    她只好耐著性子安撫他,「歡兒莫怕,往後就會有很多人能陪歡兒,她們都像我一樣,會對歡兒好。」

    「朕不信,沒有人能像阿碧對朕這般好。」耿歡的語氣大有撒嬌意味。

    其實,耿歡從沒弄懂媳婦兒的用處,只當她是一個比下人要高一階的玩伴。

    「歡兒要記住,出了儀元宮,不能向任何人說及這樣的話,更不能隨便向旁人提起我,知道不?」

    听她用起訓誡的口吻,耿歡面色一肅,像個小大人似的猛點頭。

    「還有,記住我的話,甭管什麼人給你送吃食,都得先讓尚食先嘗過,確定沒事之後才能吃,懂不?」

    雹歡又是一陣猛點頭。

    「最後,記住了,要特別留心繆容青這個人。」她嚴正地警告道。

    「繆宰相?為什麼?」耿歡似乎不討厭他。

    「你只要記住我說的話,別跟他獨處,更別吃他遞過來的吃食,還有,他若向你說了奇怪的話,記得要讓我知道。」

    「朕明白了。」

    繆容青望著目光低垂,明顯走神的冉碧心,不由得嘴角一挑,出聲喊她。

    「賢妃娘娘這是怎麼了?莫非是前兩日伺候皇上太過勞累,居然大白天的恍了神。」

    冉碧心暗驚,神情微變的回望繆容青。他不是說昨日,而是故意說「前兩日」,這分明是在暗示她,前兩日她與耿歡的談話,他全都知情……

    原來,那些宮人不只是繆縈的眼線,更是繆容青的探子。

    一听這話,繆縈便不大開心的緊蹙眉頭,道︰「這里不是誠王府,如今皇上貴為一國之尊,雖然後宮仍虛空,還未有其他妃嬪為皇上分憂解勞,可你也該自重,不能總這般霸著皇上。」

    冉碧心只能低垂眉眼,默默听訓。

    「這是禮部呈上來的名冊,你且拿去瞅瞅。」繆縈朝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

    接過宮人捧上來的名冊,冉碧心只是隨意翻了幾頁便還了回去。

    「一切交由太後娘娘作主,妾身不敢隨便出主意。」

    見冉碧心這般恭敬卑微,繆縈甚是滿意。

    繆容青卻看出了端倪。

    他發覺冉氏與繆縈談話時,總是刻意低著頭,不與繆縈目光相接,可當繆縈將臉別開時,她抬起眼的那一瞬,眼中閃過一抹露骨的恨意。

    恨意?盡管誰都看得出來,繆縈對冉氏極為厭斥,然而冉氏再怎樣,也不至于對繆縈露出那樣的眼神。

    本就對冉碧心多留幾分心的繆容青,在目睹了那一幕之後,對此人越發感興趣,想探究的心思又深了一層。

    這個冉氏怎麼看都不似出身市井的平民女子,可下人回報呈上的家底,確實顯示她不過是尋常貧戶人家的孩子……這其中究竟有什麼蹊蹺?

    思及此,繆容青落在冉碧心身上的眸光,越發復雜深沉起來。

    轎輦剛抬進儀元宮,冉碧心滿面疲倦的步入正殿,還沒喝上一宮人奉上的白茶,隨後便听見門外有太監通傳。

    「啟稟娘娘,繆大人求見。」

    又是他!冉碧心頓住,火冒三丈的重重擱下銀盞。「不見!咕宮倦了,誰也不見!」

    太監一臉為難,朝門外覷了覷,隨後壓低音量,好言相勸︰

    「娘娘,繆大人可得罪不起,娘娘莫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冉碧心一噎。連個傳令太監都說出這樣的話,可想而知,眾人皆知繆容青是什麼樣的人,在這宮中的地位又是何等的高。

    況且,這些太監宮人可都是過去伺候過繆縈的人,由他們嘴里吐出這樣的勸,想見過去他們見識過太多得罪繆容青的人,其下場有多麼悲慘。

    思及此,冉碧心不由得多看了那太監幾眼。

    太監自知吐了真言,面色有絲不自在,又小聲解釋道︰「娘娘莫要見怪,小的是見娘娘心性質樸,甚是良善,不願見到娘娘在無意間得罪繆大人,因此惹禍上身,是以才會說出這樣冒犯的話。」

    啊,真想不到,在這些繆縈派來的眼線中,還能有這樣的好人,可真難得。

    雖然這太監是誤將她當作良善好欺,方會出言相勸,不過也算是一番好心。

    冉碧心佯裝感激的對太監一笑,道︰「本宮不怪你,反過來要好好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

    「回娘娘的話,小的叫安榮。」

    「安榮,謝謝你。」

    見冉碧心正眼瞧著自己,且面帶微笑,習慣了被妃嬪冷言冷語發落的安榮,不禁赧然的心生幾分感動。

    的這就去請繆大人。」安榮躬了個身,機靈地往外跑。

    不出片刻,就見一道高大堅實的身影昂首闊步,仿佛逛自家後宅似的那般自然。

    仗著皇太後撐腰,如今又是大梁王朝立國以來最年輕的宰相,

    這人怕是大梁王朝歷來最厲害,注定名留青史一只是不知是美名或臭名一的奸佞。

    被某只奸佞的態度激到肝火直冒的冉碧心,忍不住狂腹誹,面上卻仍得揚著可掬笑容,起身相迎。

    「繆相大人請坐。」生怕笑里暗藏的不悅被察覺,冉碧心假意忙著招呼張羅,「春蘭,上茶。」

    繆容青行了個虛禮,接著便一派當自個家的架勢,在麒麟嵌琉璃玉紅木圈椅上落坐。

    冉碧心面上笑容微僵,瞅了某人幾眼才收起笑,緩緩落坐。

    繆容青望著她,用著炯炯審視的目光,語氣不冷不熱的道︰「數月未見,娘娘的氣色看上去極好,似在這宮中過得如魚得水。」

    冉碧心當下心底打了個突,面上笑笑地回道︰「托大人的福,本宮守分守己,不去奢求不屬于自己的位置,亦不爭不搶,好好過自己的舒心日子,心念正,人便站得正,無論身在何處,自然都能過得如魚得水。」

    她這話說得倒靈巧輕快,可若是多留些心眼,不難察覺出這話中藏著弦外之音……分明是在拐彎抹角暗諷他,爭奪不屬于他的位置。

    捧起黑亮的兔毫盞,繆容青啜了一口白茶潤潤喉,然後挑眸睞向同樣捧盞品茶的冉碧心。

    「微臣有件事始終想不明白,還望娘娘能幫微臣解惑。」

    「大人客氣了。本宮不過是一介婦道人家,大人可是堂堂宰相,飽讀詩書,胸擁經國之才,本宮目不識丁,出身寒微,眼界淺短,懂的不多,能幫上大人什麼忙。」

    扁憑她能說出這番對應,便能猜知她腹里有墨,怎會是目不識丁的貧門女?

    繆容青黑眸湛湛,似要看穿她那般,直盯著她,道︰「娘娘自稱目不識丁,可素聞娘娘對膳食頗見精通,甚至還找來了御膳房的廚子與膳工相切磋,寫下了一部膳食錄。」

    他這是光明正大的讓她曉得,儀元宮里有他安插的眼線嗎?還真是目中無人!冉碧心內心氣炸,偏又不能對這人怎麼樣,只能暗自在心底臭罵一氣。

    冉碧心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大人也曉得,後宮不比誠王府,這兒人才濟濟,有些宮人與女官還是飽讀詩書的官宦之後,本宮閑來無事,便讓那些宮人教本宮讀書識字。」

    皇宮里的宮婢分為數種,一是經過擇選、自願入宮為奴的,這類宮婢太監有押身契,約定幾年為限,年限一到便能離宮。二是由于家貧或者其他緣由,輾轉進入宮中終身為奴的,這類人通常直至年邁或生有重病,得獲內侍監批準,或是伺候的主子口頭允可,方能放出宮。

    這是宮婢的部分,另外尚有位階高上一些的女官,這些女官可能是家道中落的名門之後,抑或是祖上曾經為官,因此飽讀詩書,抑或深諳醫術與其他專才,入宮之後通過內侍監的試驗,便可升任為女官,依照各自的專才分撥到六局。

    六局分別是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完全是仿照朝廷六部而設立,每局設有兩到三人,位居六品,領有俸祿。

    有些學問深湛、精通筆墨詩詞禮樂的女官,則會被找去管束教導地位較低的宮婢,更好一些的,則是負責跟在皇子、皇女身邊,陪同一塊兒學習。

    這些女官倘若再幸運些,極有可能被皇帝或皇子看中,若再侍了寢,便有可能被冊封為妃嬪,一夕翻身。

    是以,一般宮人與太監對這些女官可是客氣得很,不敢任意得罪之。

    冉碧心把女官搬出來當借口,繆容青自然也沒得當面戳破她。

    只不過,他又想起方才她看待繆縈的眼神,不由得心生疑竇。

    「娘娘進宮也有數月之久,這段時日與皇太後處得可好?」

    听他問起繆縈,冉碧心的面色起了微妙變化,可一閃即逝,不敢讓他覺察。

    只可惜,繆容青是何等人也,早已將她眼中那抹冰冷盡收眼底。

    看來,那真不是錯覺,這個冉氏確實恨著繆縈,可他不明白這樣深沉的恨意,從何而來?若說是繆縈待她不好,讓她當不成皇後,似乎尚不至于恨到這個份上。

    若說是這段日子繆縈處處表現出不待見她的態度,也不大可能,她那抹恨意,已臻深仇大恨的程度,非同小厭小恨。

    「不勞大人提醒,本宮也曉得皇太後不喜本宮,畢竟本宮出身卑微,怕是連六局女官都比不上,皇太後願意讓本宮留在後宮,繼續服侍皇上,已屬難能可貴,至于處得好不好,本宮不敢多想。」

    見她說話這般老實,繆容青別有深意的凝瞅著她。

    冉碧心被他盯得內心發毛,後背一陣涼,連忙垂下眼,假意低頭品啜盞中白茶。

    「娘娘對膳食方面甚有鑽研,听說平素在儀元宮經常親自進小廚房料膳。」

    這人又想打什麼歪主意?冉碧心深覺不妙的抬起眼。

    只見繆容青那張俊顏端著笑,依然是那派皇城之中唯我獨尊的狂妄笑容。

    他毫不害臊地要求道︰「微臣剛剛下朝不久,便讓皇太後請去祥寧宮商議選秀一事,至今還未用膳,娘娘可否幫微臣煮碗面?」

    冉碧心呆住。

    他、他這是明目張膽的支使她?這人會不會太囂張了?!好歹她還是後宮四妃之一,是皇帝的妃子,他這個奸佞再怎麼樣,仍算是臣子,怎能這般命令她?

    可惡,孰能忍,孰不能忍?冉碧心深吸一口氣,正準備發難時,那頭端坐在圈椅上的某人,忽又語氣悠然地啟了嗓。

    「上回嘗過娘娘的手藝,微臣便一直念念不忘,想著若能再吃上一回,不知該有多好。」

    聞言,冉碧心正要脫口的斥責,立馬又吞了回去。明知這人說的是虛話,不可能是肺腑之言,可她與多數人一樣,都喜歡听贊揚的話。

    繆容青目光含笑的睞著她,見她原先漲紅臉,瞪大眼,眼下又恢復成可掬笑顏,不禁笑想︰這個冉氏看似復雜,其實脾氣甚好捉摸。

    原來是愛听人家稱贊她手藝的話,莫怪上回這般氣他。

    「既然大人這麼說,那本宮怎好意思推辭。」冉碧心就恨自己這個爛性子,每次一听別人的贊揚,便難以拒絕對方。

    「有勞娘娘了。」繆容青好整以暇的端盞品啜,那悠然自得的態度,那一派閑適慵懶的架勢,當下氣壞了冉碧心。

    冉碧心放下茶盞,滿是懊惱地偷瞪了某人一眼,隨即認命的去小廚房動手煮面。

    繆容青坐在位子上,看著冉碧心氣呼呼的背影,眼底的笑意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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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一個月後,選秀大典在禮部的操辦之下,總算是熱熱鬧鬧地結束了。

    選秀大典結束後,原本空蕩蕩的後宮,頓時鬧騰起來。這些被選中的秀女,來自朝中八品以上的官員家里,個個年輕貌美,各司長才。

    至于朝中那頭,繆氏動作頻仍,大刀闊斧的鏟除異己,大量拔擢親族或關系交好的仕人,至于武權方面,繆容青既是宰相,又兼任樞密使,文武兩權柄全讓他掌握在手,朝中幾可說是他的天下。

    繆太後垂簾听政,幫著皇帝批折子,皇帝不過是個擺飾,日日坐在龍椅上,受文武百官跪拜,卻得不到一絲真正的尊敬。

    為了避開世人的耳目,于是透過選秀大典,充實後宮與皇嗣之事,轉移世人的關注。

    冉碧心覺著這樣也好,至少短時間之內,繆氏不會對耿歡動什麼壞心思,耿歡應當不會有性命之憂。

    畢竟耿歡是個傻子呀,傻子不會思索旁人的心念是正或邪,幸虧在誠王妃與太夫人的教導下,他行事說話還算謹慎,不至于在旁人面前說出不該說的話。

    只是繆太後不喜她,又打著想讓繆氏親族進後宮的主意,加上深悉耿歡對她最為信賴,因此有意隔開他們兩人。

    這才是最令冉碧心擔憂的事情。

    再然後,還有另一件事,同樣令她心煩不已……

    「娘娘,慶和宮那邊有請。」偏殿門口傳來安榮的通傳。

    冉碧心正懶洋洋斜坐在紅木嵌琉璃玉寶座上,手里拿著一把剪子,幾案上散落著上了色的紙人,她正在給自己寫定的紙影戲做紙人。

    「過去的她」在宮中若無事,便會跟其他女官一起玩剪紙,或是自己弄紙人演紙影戲,讓那些大過年還得值班的宮人太監,能有些娛樂犒賞自個兒。

    冉碧心一听見安榮的通報,手里的剪子一頓,隨即抬起頭兒,紅唇一揚,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去回報慶和宮,本宮一會兒要上承德宮,與皇上一塊兒用膳。」

    安榮面露幾許不安,可見冉碧心無意再多說,只好忍住到口的懇勸,應聲退下。

    「……真好笑,他真把自己當皇帝了不成?」冉碧心小聲咕噥。

    自從上回某人光明正大來到儀元宮,要求她親自煮面招待之後,打著輔佐事君名義長住宮中的某人,隔三差五便遺人過來請她。

    請她做什麼?自然是要她前去為某人料膳。某人簡直是無法無天,把皇帝的妃子當自家廚子在使喚。

    她給某人料理過幾次膳食,不過都是在自個兒宮里的小廚房,預先做好再命人送去慶和宮,某人不避嫌,可她還要顏面哪!

    即便她與耿歡沒有夫妻之實,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可這里是大內,不是誠王府,耳目眾多,她怎能不謹慎小心。

    冉碧心放下剪子與紙人,起身進到內寢,讓鈴蘭幫自己換上一套天藍色繡金花滾如意紋飾的短襖,下身是一件深紫色撒花綢絲馬面裙,盤了個妃嬪常梳的合歡髻,簪上琺瑯嵌白玉的蓮花簪,再斜插了支掐絲金花懸珠的步搖。

    不過分招搖,不過分華貴,簡單大器,自她被冊封為賢妃以來,只要踏出儀元宮便是做這樣的裝束。

    乘上了轎輦,被太監們扛著送進了承德宮,來到偏殿明間里,她一下轎輦,便看見耿歡開心地迎出來。

    她連忙上前福身行禮,吉祥話都還沒落下,耿歡已經一把將她拉進屋里。

    「陛下莫要忘了君臣之禮。」冉碧心見他這般得意忘形,不由得暗暗捏了把冷汗。

    雹歡到底是孩子心性,如今當上皇帝,身旁的人都得慣著他,怕是會讓他忘了從前誠王妃辛苦教下的規矩。

    听見冉碧心嚴聲低訓,耿歡這才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後頸。

    覷見一旁的太監宮人全張大眼楮瞅著,冉碧心掩下眼眸,收斂面上的嚴肅之色,笑笑地福身。

    雹歡見她這般疏遠,目光難掩黯然,可想及過去娘親與祖母教導的那些話,只能強顏歡笑的應對。「賢妃來得正好,朕想你了。」

    冉碧心上前摟住耿歡的手臂,讓他在七屏嵌螺鈿理石寶座上落坐,假意撒嬌般的挨在他肩頭上。

    一旁老太監見著這幕,便左右使了個眼色,讓那些伺候的宮婢太監,退到門口外,再把門掩上。

    明間里只剩下他們二人,冉碧心才松了手,摸了摸耿歡的頭頂,似在安慰孩子那般。

    雹歡眼眶一熱,抬手抹了抹眼。「阿碧好久沒來看朕了。」

    「宮中不比王府,阿碧不能隨意進出承德宮,歡兒要好好照顧自己,懂不?」

    雹歡似溺水之人尋得浮木一般,兩眼放光,甚是歡喜地請教道︰「阿碧,朕好想娘親與祖母,你說,朕能不能下旨把她們接進宮里?」

    冉碧心卻對他搖了搖頭。

    見此狀,耿歡面上的笑容垮下,郁郁寡歡。「不行嗎?可朕不是皇帝嗎?不是說朕想做什麼都沒人敢攔嗎?」

    「歡兒,你听我說,如今你已是先皇的子嗣,入了玉牒,已不再是誠王世子,即便誠王妃是你娘親,你也不能隨意召她入宮,這會替誠王妃招來麻煩,弄不好可能會惹上殺身之禍。」

    如今繆氏嚴防誠王府與耿歡有過多牽連,就怕誠王妃等人會教導耿歡如何反抗皇太後,抑或教授他防範繆氏外戚,總之,為了誠王府上下的安危,如今的耿歡最好少與誠王府接觸為妙。

    雹歡似懂非懂,面上難掩失落。

    盡管早在入宮以前,娘親與祖母便不斷教導他得謹言慎行,不得隨意向旁人透露心中所思所想,可他獨自一人在這偌大的宮殿里,終日面對著一張張陌生面孔,難免感到寂寞想家。

    所幸,還有阿碧在宮中陪著他。至少還有阿碧在……

    雹歡紅著眼,抱住冉碧心的手臂,像個孩子似的撒嬌道︰「阿碧,你來承德宮住下吧?朕一個人睡這麼大的房間,身旁也沒個能信任的人,每晚都做惡夢。」

    冉碧心目光滿是憐憫的望著他。

    雹歡從她的眼中悟透了什麼,垂頭喪氣的道︰「朕明白了。」

    那些人刻意要隔開她與耿歡,照眼前的局勢來看,她只能照那些人的心意走,以免招致更多的猜疑與提防。

    什麼樣的人,心中便藏著什麼樣的惡鬼。

    繆縈這麼多年來受先皇專寵,繆氏憑借她在先皇面前再三美言舉薦,至今成了控制大梁命脈的第一名門,她自然最清楚枕邊風的厲害。

    因此繆縈最防的便是她,怕她給耿歡吹枕邊風,怕耿歡只與她要好,她會借機萌生奪權的野心,是以在先皇孝期服滿之後,大張旗鼓地舉行選秀大典。

    據她所知,這次選秀入宮的女子,光是與繆氏親族有關系的便多達四十多人。

    當然,這些秀女還得經過好幾輪的篩選,留下的不見得都是同一批,但可以想見,最終能住進後宮稱後立妃的,必定與繆氏脫不了關系。

    思及此,冉碧心啟嗓問道︰「禮部那邊可是讓陛下揀選秀女了?」

    雹歡點了點頭,表情甚是無奈。「朕喜歡的,皇太後都不喜歡,真不曉得為何還要朕來選。」

    冉碧心冷笑。果不其然,就跟她惴想的一樣。

    「他們還說要給朕挑個端莊賢慧的皇後,可朕只要阿碧當朕的皇後,誰也不想要。」耿歡孩子氣地嚷道。

    冉碧心嘆了口氣,摸摸他的臉。「阿碧明白歡兒的心思,只不過這一切哪隨得了我們的心意。」

    「那要到什麼時候,朕才能讓阿碧當上皇後?」

    「歡兒……」

    「這件事恐怕甚難如陛下的願。」

    驀地,夾帶著諷味兒的低醇聲嗓,隨著雕漆紅門的開敞傳來。

    冉碧心僵住,轉眸望去——

    繆容青一襲紫色繡青竹紋飾的常服,仿佛走在自家宅院般緩緩步進明間,門外的太監宮人全彎腰躬身,對他甚是敬畏。

    這算什麼?這些人分明是把繆容青當成主子在伺候!冉碧心氣憤不已。

    「繆相來了。」耿歡一見到繆容青竟是笑逐顏開。

    冉碧心正欲蹙起秀眉,繆容青卻突然挑來一眼,對她甚是不客氣的上下審視。

    「賢妃娘娘近來可好?」白玉俊顏竟然沖著她揚開一抹笑。

    冉碧心背脊陡然一涼,決定不與某只奸佞斗,免得到時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死法都不清楚。

    她勉為其難地扯了下嘴角,笑回︰「托大人的福,甚好。」

    「微臣擾了陛下與娘娘閑敘,還望陛下恕罪。」繆容青抱拳,行了個虛禮。

    搬出皇帝威嚴好好訓斥這只奸佞!冉碧心在心中給耿歡吶喊助威。

    豈料,耿歡只是揮了揮手,語氣歡快地道︰「繆相莫要多禮,朕不會怪你,反倒是你來得正好,上回你不是同朕聊起阿碧的手藝嗎?趁著阿碧在這兒,你有口福了!」

    繆容青含笑地轉眸,看見冉碧心那張嬌顏發青,粉唇緊抿,一臉極力隱忍怒氣不敢發的神態。

    她以為她搬出皇帝當靠山,便能躲開他?這可好笑了,如今放眼整座大梁王朝,誰人不知他繆容青掌握了所有權柄?

    朝中百官無人膽敢與他作對,武官私下對他俯首稱臣,年事已高的諸王忌憚他,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大梁江山幾可說掌握在他手里。

    他伸手拍案,足以撼天動地,腳下一蹬,怕是百官都要畏懼得俯身相迎。

    他不信冉碧心不會曉得他當前的地位,可她丁點也不怕他,三番兩次私下告誡耿歡,讓耿歡疏遠他,提防他。

    懊說她頗具膽識,抑或,該說她不知死活?

    甭管答案是哪一個,繆容青非常清楚,他對此女確實留了幾分心,想把她這個人里外探個究竟。

    最要緊的是,她對繆縈滿懷滔天的恨意,以及她異常熟悉宮中生活,對于那些繁縟的深宮禮節,誠王妃等人為何如此信賴她,拚了命將她送進宮里保護耿歡,這些事情他都必須查個明白。

    繆容青深湛的黑眸一沉,不著痕跡地掃視冉碧心一身上下。天下美人多不勝數,後宮之中更是絕色盡出,論美貌,她必定不敵他見過的妃嬪;論氣質,她遠遜于那些出身名門世家的閨秀;論才情,出身民間的她,除了廚藝還能有什麼?

    偏偏,她身上有些說不清的奇異特質。

    譬如,她自入宮後便十分沉得住氣,即便被繆縈打壓,她也不吭聲,就這麼逆來順受。再來,知悉繆縈不喜她與耿歡走得太近,她便自動自發的疏離,似是將繆縈的脾氣摸得甚透。

    她的種種行跡,全透著一股古怪,旁人不曾留神,可他卻記上了心頭。

    若要說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留心她的?應當是從那碗她親手烹煮的撥魚兒面開始……

    繆容青舒眉微笑,語調慵懶地道︰「不知今日娘娘打算煮些什麼來款待微臣?」

    當著皇帝的面,他竟敢這般大不敬!冉碧心氣得一腔鮮血險些吐出來。

    可她也明白,某奸佞當面得罪不起,只得甜笑相對,道︰「本宮做的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粗食,比起宮中御廚要差得太遠,大人說是款待,未免太看得起本宮。」

    這人是怎麼回事?恬不知恥的當面討食,明明有山珍海味等著他,偏要來向她討這些上不了台面的吃食,未免有些古怪。

    繆容青臉不紅氣不喘的回道︰「比起宮中御廚,娘娘的手藝更合微臣的胃口。」

    听听!這什麼口氣?她是皇帝的妃子,可不是他家廚子!

    雹歡自然嗅不出兩人對話間的煙硝味兒,兀自歡欣鼓舞地起哄道︰「阿碧給我們做吧?」

    冉碧心嬌顏一僵,「那是過年才吃的,陛下怎會突然想?」

    「就是一年才吃上一次,總覺著可惜,一直盼著什麼時候能再吃上。」

    一想起阿碧親手做的,耿歡可是卯足了勁兒撒嬌耍賴。

    見著耿歡像個孩子似的扯著冉碧心縴手,冉碧心又一臉莫可奈何的微笑,繆容青眉間淡淡掠過一道突起的痕跡。

    分明就是個心智未長的傻子,何以她對耿歡這般百依百順?

    似是察覺了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冉碧心瞥了他一眼,隨即小心翼翼地抽回手,姿態甚是端莊的福了個身。

    「既然陛下這麼說,那麼妾身這便去給陛下做。」

    話落,冉碧心揚起低垂的眉睫,倩笑盈盈地睞向繆容青。

    繆容青不動聲色地回視,心底卻生起了一股異樣的煩亂。

    「大人可愛吃?」讓她給奸佞煮,還不如一把刀殺了她。

    「不怎麼喜愛。」繆容青不客氣地回道,態度甚狂。

    冉碧心上揚的嘴角微抽,藏于袖中的粉拳悄悄握緊。

    「不過,既然是娘娘親手所做,微臣怎能推辭,自當要嘗上一嘗。」

    ……混帳東西。冉碧心美眸低垂,想著一會兒回宮,定要剪著繆容青的紙人,好好凌虐一番。

    「既然大人不棄嫌,那本宮便獻丑了。」再揚睫時,冉碧心又是眉彎眼笑,好似把繆容青當作自家人那般親熱。

    見她演得這般辛苦,繆容青眼底浮現一抹促狹,想道︰不知她心底是怎麼罵他的?她又為何這般厭惡他?是因為繆氏奪權,抑或是因為斷了她當皇後的路?

    于是冉碧心進到承德宮後殿的小廚房不久後,繆容青便向耿歡隨意找了個借口,尾隨而至。

    說是小廚房,可承德宮畢竟是皇帝居所,這廚房自然不可能真又狹又窄,只是比起御膳房的規模,要來得小一些。

    只見小廚房里燈火通明,冉碧心挽起了窄袖,立于擺滿各式膳料的長案前,和著面,揉起面團,再將面團搓成細長條狀,然後用面刀截成一寸寸的小段。

    她手勢嫻熟地給這些小段掐成貓耳朵狀,一個又一個,整齊俐落,落進煮沸了開水的大鍋里。

    另一側灶上,烹著香味燻人的姜辣魚羹,羹里放了三條去了骨跟刺的鮮魚,以及蒜絲、姜片、蔥苗、辣椒絲等等的辛香調料。

    冉碧心拿起調羹,從魚羹里勺了一口,吹涼之後放進嘴里,仔細品嘗味道。

    燈影打在她縴美的側顏上,那一臉的專注,美眸爍爍有神,隨著嘴里所嘗的氣味兒,緩緩綻開一朵笑花。

    那朵笑花盡落繆容青眼底。

    繆容青就佇立在廚房口,靜靜地望著,良久抽不開心神。

    直至冉碧心忽有所感,轉眸睞去,察覺他立于門口時,那雙深沉如子夜的黑眸,這才緩慢地眨動一下。

    「大人……」她方啟嗓,便見他朝自己走來。

    沒料想到他會跟進這里,想起自己方才毫不設防,完全沉浸其中的模樣,她一時心慌,縴手忽爾一松,漆碗隨之落下。

    漆碗里盛著剛剛勺起的沸湯,這下全往身上灑,還濺著了手臂。

    「呀!」她痛呼一聲,隨即縮起燙紅的手臂。

    繆容青面無表情的湊近,一把扯過她的手臂,低垂美眸仔細檢視。

    冉碧心壓抑許久的那把火,霎時燒光了理智,徹底炸開了鍋。

    她秀眉橫豎,顧不得矜持什麼的,嬌斥︰「大人這是在做什麼?本宮知你位高權重,背後有皇太後撐腰,前面又有龐大的繆氏親族幫襯,大梁皇城像是成了大人自個兒家,過去七皇子住的慶和宮也成了你在宮中的住所,什麼都讓你給拿了,你還想非禮皇帝的妃子不成?」

    繆容青聞言,非但沒放開她,反而抬眸斜睞,面色古怪的問道︰「你怎會知道七皇子住在慶和宮?」

    「本宮當然知道——」話聲倏止,冉碧心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說漏嘴。

    「七皇子已經死了二十多年,龍椅上的皇帝亦已換過兩人,當值的宮人太監早已不是過去那一批,你是從何得知的?」

    繆容青目光凜冽地直視著她,握在她腕上的大手,隨著每句問話,寸寸收緊。

    她吃疼的蹙了一下眉心,面色看似鎮靜,眸底卻涌現慌亂之色。

    「是一個老嬤嬤告訴本宮的……」

    「哪一位?叫什麼名字?」

    「七皇子又如何?本宮從何得知又如何?大人又為何這般介意?」

    見他咄咄逼人,語氣異常嚴峻,冉碧心反倒覺著奇怪,壯大了膽冷聲反問。

    豈料,繆容青一雙黑眸異常冰寒,仿佛刀刃那般盯著她。

    她一噎,當下竟有些心虛。真奇怪,他何必拿這樣的眼神看她?好似她說出了什麼不該說的禁忌之言……

    啊,她怎麼給忘了?七皇子在這座宮中確實是個禁忌。

    念頭方起,冉碧心的手被繆容青拉過去,泡進一旁洗菜的銀盆里。冰涼的水沖淡了手背上的刺燙感,令她舒服得想呼口氣。

    可某人那雙眼,始終炯炯盯住她,好似想從她這兒挖出什麼料兒,令她覺著怪不舒服的,只能強忍鎮定的垂下眼眸,佯裝一心關切自個兒的手。

    繆容青瞥了一眼她身上被濺及的衣裙,轉眸喊來了門口候著的宮人,讓她們前去取干淨的衣裳過來。

    「不必了,本宮將剩下的托煮好,便回儀元宮。」冉碧心出聲阻止。

    繆容青卻沒吭聲,那宮人一臉惶恐,直瞅著繆容青的面色,等了等,等不到他開口,便匆匆行了禮,退出了小廚房。

    冉碧心徹底無語。連這些小宮女都曉得該看誰的臉色行事,她這個賢妃當得還真是窩囊。

    不過,某奸佞都敢對耿歡不敬,區區一個妃嬪,他又怎會放在眼底。

    驀然對上繆容青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冉碧心莫名一陣心顫,連忙低下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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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不一會兒,宮人取來了一襲干淨衣裳,冉碧心來到偏殿寢房,換下潑了羹湯的衣裙,隨後返回小廚房,完成剩下的烹調程序。

    「陛下嘗嘗。」

    冉碧心端著漆木托盤,上頭擱著兩碗盛在描金碗盆里的姜辣魚羹湯,里頭加了方才她親手揉制,一片一片好似貓耳朵狀的面。

    雹歡一臉迫不及待的舉起金箸,夾了片托便往嘴里塞,隨即低呼︰「好燙……」

    冉碧心連忙遞過杯盞,順道搶過他手里的金箸,不讓他繼續吃。「說過多少回了,羹很燙,得放涼些再吃。」

    繆容青在一旁看著這幕,心中略感不悅,于是啟嗓︰「陛下自有分寸,何須娘娘操心。」

    喲,她跟皇帝說話還犯得著他過問嗎?冉碧心暗地里給了某人一記白眼珠。

    隨後,她將另一碗羹湯端到繆容青面前,揚起虛假的笑容,道︰「大人嘗嘗。」

    繆容青掃過她不真誠的笑靨一眼,沒多說什麼,舉箸便吃,吃相一如先前見過的那般文雅好看。

    反倒是御案另一側的耿歡,握著漆金調羹,勺著碗里的,吃相簡直像個孩子,看得冉碧心都替他覺著難為情。

    冉碧心湊上前,柔聲勸起耿歡︰「陛下慢點吃,小廚房里還有很多,一時半刻吃不完的。」

    雹歡傻楞楞的,自然听不懂她意思,依然吃得唏哩呼嚕的。冉碧心默默捧額,後悔過去在誠王府沒好好糾正他的吃相。

    繆容青嘗了口味道香濃的羹湯,魚的鮮味在舌尖上化開,並在辛香佐料的襯托下,鮮味多了份層次感,香辣鮮甜,再配上一口揉得軟韌有咬勁的,此等美味,無法言喻。

    繆容青默默地把手邊那碗羹湯吃盡,然後將見底的漆金碗推向冉碧心。

    冉碧心不解地回瞅。

    繆容青面無表情的要求道︰「微臣沒吃飽。」

    冉碧心聞言,捧住金碗的縴手險些一個沖動便往他臉上砸去。

    听听,這是什麼囂張的態度?皇帝面前還敢用這般命令的口吻同她說話,此人真是可惡至極!

    「剩下的是要給皇上的,恐怕不能分給大人。」冉碧心笑笑地推回金碗。

    繆容青嘴角一揚,竟是笑了。「是嗎?也對,微臣怎能與皇上爭食。」

    喲,他總算開竅了?知道該有所收斂了?冉碧心面上甜笑更燦爛。

    繆容青亦笑,眸光透著幾許促狹,涼薄地道︰「那就有勞娘娘走一趟慶和宮,為微臣再煮一份。」

    冉碧心楞住,氣火攻心,正欲開口痛斥,怎料,徹頭至尾不明兩人暗中交鋒的耿歡,居然出聲幫腔。

    「難得有人跟朕一樣喜愛吃館長,阿碧便去幫繆相煮一份吧!繆相天天幫著朕批折子面見內閣大臣,還得幫朕跟那些官員議政,真的是累壞了。」

    ……他這是明目張膽的越位奪權啊!傻歡兒。

    「謝陛下心疼,微臣要的賞賜不多,只希望賢妃娘娘能給微臣做上一份。」

    繆容青嘴角上挑,目光含笑,語調甚是張狂,絲毫沒有半點下對上的尊敬。

    雹歡不以為意,還一個勁兒的替繆容青說話︰「阿碧,你就幫繆相煮一份吧!」

    冉碧心眉角抽動兩下,只好虛笑應諾道︰「陛下都開口了,妾身怎好推辭。」

    「太好了!繆相,你有口福了!」耿歡笑道。

    繆容青姿態慵懶地抱拳謝恩︰「謝陛下賞賜。」

    奸佞!冉碧心恨恨地瞪了某人俊顏一眼,某人卻回她一抹笑。

    那笑,擺明了是訕笑,笑她不自量力,竟敢蠢到違逆他心意。

    朝中上下,宮中里外,誰人不知他繆容青的地位與影響力,可這個冉氏卻三番兩次拒絕他,方才在小廚房還當面訓斥他,且那些話怕是連朝廷里的官員都不敢隨意脫口,她卻能罵得這般順溜。

    看來,她是真心替耿歡設想。

    思及此,繆容青望向吃得正歡的耿歡,合該是個翩翩俊秀美少年,可惜掛著憨傻稚氣的笑容,那一雙眼甚是純淨無晦,不摻一絲心機。

    他明白,任誰見到耿歡,都會同情他當前的處境,亦會認為他無辜,不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想必冉碧心亦是作這般想,方會心疼他。繆容青又將目光轉回冉碧心身上。

    她坐在耿歡身旁,拿出手巾為他擦拭嘴角,臉上端著愛憐的笑,嘴里時不時叮囑著。

    繆容青胸中一悶,竟覺此景無比刺眼。

    刷地一聲,高大身影霍然站起,繆容青面色微冷的睨向冉碧心。

    「有請娘娘移駕慶和宮。」低沉的聲嗓響起,語調不似恭請,倒像是命令。

    冉碧心不悅地抿緊粉唇,只得垂下眼站起身,向耿歡行了個禮,便隨繆容青一同去了慶和宮。

    慶和宮過去荒廢了一段時日,冉碧心的「前生」記憶里,她只來過這兒一次,且是為了撿紙鳶。

    對于七皇子的種種事跡,宮人們繪聲繪影說了不少,她知道的不多,唯一能信的,那便是七皇子在封王之前便遭人毒殺。

    據傳,七皇子是被當時的皇貴妃殺害,那皇貴妃便是先皇靈帝的娘親,是她命人在七皇子的膳食里下毒,將之殺害。

    盡管宮中人盡皆知,可礙于當時皇貴妃備受恩寵,後宮之中無人能與之抗衡,即便是皇後亦要忌她三分,因此七皇子的死,不過草草辦了幾名御廚司膳,便不了了之。

    至于當時的皇帝——景帝為何沒有追究此事,甚至未徹底調查個水落石出,甚至在風聞幕後主凶為皇貴妃時,依然無動于衷,不曾查過皇貴妃,這些全成了一個謎。

    此後,皇子之間似有默契一般,從此絕口不提七皇子,仿佛此人不曾存在過。

    慶和宮亦隨之荒廢閑置,長達二十多年不曾有人入住。

    看著前院重新整理過的園圃,初盛開的木槿花與仙丹花,宮殿亦有重新修葺,外牆刷上了新漆,屋瓦亦重新鋪上琉璃瓦,整座慶和宮與她記憶中古舊晦暗的模樣已大相徑庭。

    進入正殿明間後,見著里頭剔紅雲龍紋寶座,還是紫擅木制的,以及後方的紫檀嵌紅玉雕瑞獸紋大插屏,黃花梨雕夔鳳紋炕桌,就連邊角擺放花瓷的小方幾亦是紫擅雕螭龍紋,這……這分明是東宮方有的擺設!

    繆容青在寶座上落坐,只手搭在一旁炕桌上,姿態甚是倨傲的揚起笑。

    此奸佞果真已把自個兒當皇帝了!

    「瞧你那眼神,好似正在心底暗罵我?」繆容青狂妄的笑問。

    「繆容青,你好大的膽子!再怎麼說,本宮還是……」

    「這里是慶和宮,不是承德宮,也不是儀元宮,少跟我來這一套。」

    冉碧心被眼前男人流露出來的氣勢震懾住,好片刻出不了聲。

    「你與耿歡是什麼關像,明白人都看得出來,在外人眼中你是賢妃,可在我眼底,你就是誠王府聘請的奶娘,幫著誠王府看顧耿歡。」

    「即便如此,我的身分仍是後宮妃嬪,而你不過是臣子,听命于龍椅上的帝王,你憑什麼——」

    「坐在龍椅上的是個傻子,我何必听命于一個傻子?」他挑眉微笑,俊顏明擺著譏諷,充滿挑釁。

    她氣得渾身顫抖。「繆容青,你住口!你口中的這個傻子,原本可以在誠王府的保護下,平安和樂過完一生——」

    「是平庸無知的過完一生吧?」他不客氣的打斷她,「若不是我,他也不會當上皇帝,說起來誠王府應該好好謝我才是。」

    「誰要感謝一個奸佞?!」她氣得差點吐血。「繆容青,你別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貪圖那把龍椅!」

    他毫不在乎的嗤笑,「誰都想坐上龍椅,誰都想當皇帝,就連女人都會想。」

    實在是氣不過,她當下破口大罵︰「我就沒想過!不是每個人都想在這座骯髒血腥的皇宮葬送青春,那把龍椅,誠王府不希罕,耿歡不希罕,我也不希罕!」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挑中耿歡來當皇帝。」

    他從座里站起身,端著冷酷嗜血的微笑,像一只蟄伏已久的獸,相中了獵物,沒有半分猶豫的走來。

    冉碧心一窒,下意識轉身想逃。

    「站住。」背後傳來低沉嚴厲的命令。

    莫名地,她被這聲威喝震住了腳步,當真停在原地不敢動彈。

    他繞到她面前,高大結實的身軀仿佛一座峻山,完全籠罩住個頭縴瘦的她。

    他猶然端著笑,目光在她面上梭巡審度,且端著一抹她讀不懂的玩味。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長指朝她探去,輕輕地撩起她鬢間的一綹發絲。

    她睜大了美眸,喉間一陣緊縮,渾身僵硬,目光與他交會。

    「你覺得耿歡可憐,覺得繆氏挑中孤兒寡母的誠王府很可惡,你覺得我在越位奪權,覺得我把耿歡當傻子耍,覺得我竟敢光明正大命令皇帝的妃嬪,根本不把耿歡那個傀儡皇帝放在眼底。」

    「……你別欺人太甚。」她眸光熠熠,如刃,如鋒,毫不畏懼他的逼視。

    「難道不是嗎?」他就喜歡她不怕自己的眼神,像是剛出鞘的劍,雪亮冰瑩,尚未嘗過血腥,尖銳中猶然保有一絲倔強的天真。

    「是作這般想又如何?」

    他笑了笑,黑眸如深壑,會將人攫拖,跌進其中,迷失自我。

    她抵抗著,不去看那雙眼。但,太難。可怕的是,她竟覺得這雙眼其實很美。

    實際上,繆容青長相確實不俗。

    繆縈美貌動人,當年名動皇京,後宮妃嬪無人能與之匹敵。身為繆縈同父異母的胞弟,繆容青承襲了繆家人美麗的皮相,雖是男兒身卻美過一眾皇京閨秀。

    只見那兩片好看的薄唇,隨著微笑,微微張動,對她啟嗓說道。

    「我告訴你,別這麼輕易就同情他們,這是他們應得的,誠王不義,禍延子孫,殃及母妻。」

    「你……你胡扯什麼?誠王早在十多年前便病逝,他如何對你不義?」

    不對,繆容青的意思,應當是誠王曾經不義于繆氏,可為何她從不曾听誠王妃提及此事?

    繆容青笑而不答,掩落長長睫毛,目光爍爍,凝視著她。

    她的心口在顫跳,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不斷盤算著他的下一步。

    怎料,他笑得甚美,俊麗如天仙,松開了她鬢間的那綹發絲,長指轉而撫過她的眉眼,好似在掂量一樣物事。

    「你和我一樣。」末了,他扔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他這是什麼意思?冉碧心真的猜不透,腦中一片混亂。

    那張近在咫尺的俊顏,忽又一笑,手臂突然一個打橫,圈住了她的腰肢。

    她一僵,準備抵抗,他人已經欺近,單單只用一只手臂便將她抱離地面,抱上了方才他坐的剔紅雲龍紋寶座,讓她躺在上頭。

    她不驚不惶,只是一雙眼死死地瞪住他,胸中那顆心卻是狂跳不止。她告訴自己,之所以會如此,絕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害怕。

    對,她怕他——但,「前生」的她見過太多如他這般滿腹陰謀之人,亦交手過,因此,她怕,卻也不夠怕,反而萌生想抵抗的反骨之心。

    「你真的是來自民間的貧家女嗎?」

    壓在她身上的那人,目光冷銳,眸中透著三分笑、七分探究,而他朱紅的薄唇,便懸在她面容上方,近得能直接感受他溫熱的氣息。

    她不語。在這座吃人的宮殿里,唯有沉默方能保守秘密,以及保命。

    仿佛早猜到她會沉默以對,繆容青並不氣惱,反是慵懶一笑,隨後在她抿緊的唇間,淺淺印下一吻。

    她的抽息聲,在耳邊響落,他眸光上挑,直勾勾地盯住她,獸瞳一般的透出掠奪野性。

    「繆容青,你這是做什麼?」她低嚷警告。

    她試圖推開他,無奈那具胸膛堅硬若盤石,任憑她如何使勁,依然撼動不了半分。即便隔著層層衣衫,仍能感覺到傳自他身上的溫度,以及包裹在衣袍之下的雄壯身軀。

    「照你的說法,我這是在調戲皇帝的妃子。」他自我解嘲地笑道。

    「你——你——」

    「我總算能明白,何以誠王妃會挑中你當世子妃。」

    他眸光灼灼的直視她,好似能看穿她所有,面上那抹笑,更是充滿她悟不透的深意。

    「我也曉得,你大有來歷,絕非出身民間的貧戶女,至于你是什麼來歷,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

    「我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無權無勢,更沒有任何靠山,宮外亦無人接應,你何必浪費心神在我身上。」

    冉碧心鎮定的冷冷回應,只盼能透過激將法,讓他打消調查她的念頭。

    可繆容青好似洞悉她的想法,兀自一笑,深湛的墨眸掃過她那一臉緊繃,最終落在那兩片嫣唇上。

    長指描繪過花瓣狀的唇,他笑著退開身,坐到一旁去,看著她迅速折腰坐起,滿臉防備的瞪著他。

    「看來耿歡是真沒踫過你。」末了,他如是說道。

    她一怔,嬌容霎時漲紅。原來——他是為了試探她,方會這般對她一這個厚顏無恥的奸佞!

    「繆容青,耿歡踫沒踫我,關你什麼事?任你再如何威風,如何目中無人,皇帝的後宮由得你來管嗎?」她氣得直發抖。

    他笑睞著她,驀然探出皓玉似的修長大手,一把將正準備站起身的她拉向自己。

    她低訝一聲,絲毫不及防備,就這麼跌進他的懷里,被他以一臂圈緊。

    「朝中大小事我能管,皇帝的折子我來批,宮中大事我發落,朝里諸王百官任我宰割,你說,區區一個後宮,我是管得著還是管不著?」

    他語調慵懶,目光卻森銳如刃,挖苦似地反問她。

    她氣極,只能咬緊粉唇,惱怒相瞪。

    手背撫過她的頰,隨即被她躲開,可下一瞬,別開的嬌顏又被大手扳回。

    他湊過來,算不上溫柔地在她唇上一吻。

    她抵死不從,緊閉雙唇,直至他用舌尖撬開,探入芳腔,逼她投降。

    凜然霸道,爽冽直接。他的吻,一如他的人,教她防不勝防。

    吻畢,他一臉心情甚好的笑道︰「往後,不許你讓耿歡在你宮里過夜,更不許你侍寢。」

    語氣含笑,仿佛雲淡風輕,說的卻是涉及帝王內務的後宮大事。

    冉碧心知道她斗不過此人……怕是放眼朝中,無人能與之相抗衡,她只能氣悶地吞忍下來。

    她不傻,她伺候過男人,她看得出來,繆容青對她有幾分意思,可她不認為這便代表他喜愛她。

    他是個野心家,陰謀家,他已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掌控了大梁江山的命脈,他不過是因為不甘心終究只能為臣,無法真正坐上龍椅,方會對她起了歪念。

    「你覺得我在忌妒耿歡,所以才會這樣對你?」

    遭他猜中心思,她目光微動,面色有些不自在。

    他笑了笑,並未多加解釋,只是松開她的手,含笑命令道︰「有勞娘娘幫微臣重新煮上一份。」

    冉碧心只得恨恨地瞪他一眼,憤然起身,在門外宮人的帶領下,去了慶和宮的小廚房,挽起衣袖揉面團煮羹湯。

    ……混帳東西!日後若是她活得不耐煩了,不怕他這只大梁妖孽了,她肯定要在親手烹煮的膳食里下毒,讓他歡快地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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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燕國使臣帶著貢禮前來祝賀新皇登基,今夜大梁皇城燈火粲然,皇太後頒令下來,將在朝曦宮大宴使臣。

    燕國不過是大梁南邊的一處小國,由于國土狹小,軍力薄弱,因此長年以來一直附屬在大梁王朝之下,年年上貢,與大梁交好。

    燕國子民多是燕族人,燕族人多以畜牧維生,畜養最多的便是羔羊,每年上貢不少羊只供給大梁宮廷。

    由于氣候與風土,大梁境內畜養較多的是牛,是以牛肉在大梁容易取得,價格上亦平易近人,老百姓但凡有能力的,大多吃得起;至于一般人家,或者家境沒這般寬裕的,平日以食用豬肉為主。

    這回燕國使臣前來,自然帶上了好幾車的上等羔羊,進貢給大梁新皇,因此今晚的宮宴自然少不了各式烹調手法的羊肉膳食。

    暖橘色的燭光,透過繡上萬壽菊的宮紗燈罩,一盞盞地照亮了舉辦宮宴的朝曦宮正殿,以及偏殿。

    四品以上的官員方得進入正殿,至于品階不夠的官員,只能坐在偏殿用膳。

    正殿里又分前後兩部分,前半部是二品以上官員的座位,後半部則是二品以下、四品以上的官員。

    能夠陪同帝王一塊兒大宴他國使臣的,後宮中自然只有皇後能有此殊榮。

    然而,莫名其妙地,儀元宮接獲聖旨,讓後宮四妃一同出席宮宴,說是新皇登基初次舉辦宮宴,要讓後宮妃嬪一塊兒同樂。

    ……見鬼了,哪來的四妃?除了前不久繆縈自作主張,幫耿歡冊封了個皇後,其余被繆縈認可的秀女,多是封了嬪位,四妃的位置除了賢妃一位,其余三個仍空著。

    冉碧心不必猜也曉得,肯定是某人狐假虎威,假傳聖旨讓她出席宮宴。

    畢竟,自從上回在慶和宮遭某人撂警告,外加調戲輕薄之後,那只奸孽已有個把月不曾出現在她面前。

    她雖是松了口氣,可莫名地,感到一絲悵然,以及不安。

    朝廷內閣已被繆容青掌握在手,宮中則有繆縈只手遮天,至此,大梁不過是名義上仍是耿氏江山,實則早已易主。

    她多少听說了,繆容青做為宰相,正在推動新政,改動稅賦制度,甚至御史台辦了幾個食官污吏。

    除去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一點,繆容青在朝中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像一個奸佞該有的舉措,這點甚是奇怪,總令她揣測不透。

    當然,也不是沒有濫用職權的部分。據說,繆氏設了幾個局,鏟除了政敵,這其中還有親王與老臣。

    繆氏正在排除異己,建立屬于他們的政治勢力,這些舉動都是可想而知的。

    「娘娘。」

    听見春蘭的低喚,冉碧心這才回過神,舉目望向正前方。

    爆宴之上,席開上百桌次,耿歡與繆縈坐在正殿最上方的鎏金御案後方,剛剛冊封的皇後,座位矮了御案一階,但仍是離皇帝最近的。

    至于她,座位自然又矮了皇後一階,與正一品的大臣們只隔了一個階。由于四妃之中僅有她一人,是以身旁座位空蕩蕩的。

    燕國使臣便坐在殿下正中央的位子,一身燕國常服,坐姿甚是豪邁,一旁還有宮廷司膳候著,一會兒開宴要給使臣布菜斟酒,甚是給足了燕國面子。

    皇帝坐定了,皇太後亦早早便上座,大殿里的臣子個個坐得直挺,可宴席卻遲遲不開。

    冉碧心掃了一眼殿下眾臣,不意外的冷哼了一聲,隨後便見殿門口緩緩步進一道身穿絳紗繡瑞獸官服的人影。

    霎時,殿里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那些官員雖是坐著,卻個個面露恭謹之色。

    就連燕國使臣亦站起了身,不符禮節的朝繆容青拱手作揖,行了個君臣之禮。

    殿上,繆縈微微笑著,耿歡不明所以的看著,毫無反應。

    冉碧心卻是無比的心寒。盡管知道繆容青已是大梁的地下皇帝,眾人只認他為主,可親眼看見這一幕,仍不免為耿歡感到痛心。

    我告訴你,別這麼輕易就同情他們,這是他們應得的,誠王不義,禍延子孫,殃及母妻。

    驀地,繆容青那日說過的話在耳畔響起。

    冉碧心攢起秀眉,合握金杯的縴手收緊。他為何會說這樣的話?就她所知,誠王為人正直忠義,在世時甚為朝中眾臣尊敬,梁靈帝年少登基時,亦十分信賴誠王,大大重用……

    尋思間,她沒察覺那道絳色人影已朝她這方走來。

    「大人,您的座位在那邊……」內務大總管著急的聲嗓落下。

    冉碧心醒過神,一抬眼便對上繆容青端著笑的白玉俊容。

    他不理會大總管,兀自在她身旁的座位落坐,待他坐定,殿上的皇太後便喊了聲開宴,遲了許久的宮宴總算開始了。

    爆人們先為御案上好菜,數百位宮人才陸續為殿中大臣上菜,在內務府太監的指示下,教坊司開始拉琴奏樂,宮伎翩翩起舞。

    冉碧心望著身旁的繆容青,對此人開始萌生不一樣的念頭。

    繆容青端起金杯,一旁的司膳宮女隨即為他斟酒,他舉杯品啜,眉頭微皺的拿開金杯。

    「大人,這酒可有不妥?」司膳宮女戰戰兢兢地問道。

    「把酒換掉,我不喝這個。」繆容青冷酷地命令道,神色甚為嚴峻。

    那名司膳嚇白了臉,連忙將案上的酒壺與金杯撤走。

    見著此景,冉碧心覺著古怪,不動聲色地轉回來,舉杯低啜。

    是出自大內酒曲精釀的薔薇露,這可是上好的酒,只有在宮宴時才能喝上,繆容青卻一臉嫌惡,似乎對這酒深惡痛絕,真是奇怪。

    司膳重新端上另一壺酒,戰戰兢兢地替繆容青斟上,他啜了一口,冷峻的臉色這才稍霽。

    冉碧心雖覺著有些說不出的怪,可又窺不出什麼異狀,便也沒放心上,默默品嘗起今晚御廚特地烹制的各式羊肉佳肴。

    爆宴進行到一半,燕國使臣便因不勝酒力,半醉臥案,還是繆容青讓太監去給耿歡提醒,耿歡才發話讓燕國使臣退下休息。

    盡管使臣不在,可宮宴自有規矩,當然不可能這樣草草結束,畢竟滿朝官員全在場,總得讓大伙兒吃飽才行。

    于是宮宴照常進行著,大殿里除了教坊司的琴聲,以及杯盤碗箸摩擦的進食聲,再無其他交談聲。

    直至皇太後啟嗓,接連點名底下幾名大臣,與之閑話家常,和緩了太過拘謹緊繃的氛圍,大殿里才逐漸傳出交談聲。

    冉碧心對羊肉並沒有特別喜愛,因此這頓宮宴吃下來,倒也不覺著有太大興致,于是趁著大殿里氣氛正歡之時,她便上殿向皇太後與耿歡先行告退。

    繆縈向來不喜她,見她主動告退,面色甚喜,自然不可能阻攔。

    倒是耿歡一臉舍不得,幾次想開口留下她,全讓她暗里用嚴厲的眼神擋下。

    「賢妃娘娘可是身子不爽?」

    待到耿歡亦開口放行,她繞過席次準備退出大殿,卻在行經某人席位時,被這句冷不防冒出來的笑問楞住腳步。

    她停步,側身望向繆容青,後者上身靠著膳案,一手把握著金杯,俊雅眉眼斜睞過來,看上去甚是不恭。

    大庭廣眾之下,她沒道理要怕他,于是她揚起下巴,綻露笑靨。

    見她這般,繆容青逐漸斂笑,黑眸沉了沉。

    「謝謝繆相的關心,本宮素來在儀元宮僻靜慣了,實在不合適待在這樣熱鬧的場合,未免給皇太後與聖上掃興添麻煩,本宮還是先行告退。」

    「微臣看娘娘方才沒什麼用膳,莫不是宮宴菜色不合娘娘胃口?」

    他沒事提起宮宴菜色做什麼?冉碧心心下狐疑,面上猶然揚笑。

    「確實。」繆容青兀自挑剔起來,「宮宴的口味的確不怎麼樣,比起娘娘的好手藝還差得遠。」

    他究竟想做什麼?這不是明擺著讓其他人曉得,他曾經嘗過她親手煮的膳食?冉碧心不安地覷了覷殿上眾人。

    丙然,皇太後目光如針的掃來,耿歡這個傻孩子一臉懵懂,沒太大反應……對座的皇後亦望向這頭,如花似玉的臉蛋,罩著一層冷霜,目光充滿敵意。

    這是怎麼回事?莫非繆縈給耿歡冊封的這個皇後與繆容青有奸情?

    冉碧心心思微亂,想及耿歡被他們這伙人欺負,像個傻子一般的被耍,不由得冷下臉。

    欺人太甚!冉碧心冷冷地瞪向繆容青,語氣不怎麼溫和地道︰「本宮倦了,先行告退。」

    約莫是看透她的心思,繆容青薄唇一揚,這次並未出聲攔阻,便這麼目送她離開大殿。

    端坐于殿上的繆縈微眯起眼,順著繆容青凝視的方向一同望去,看著冉碧心離去的背影,神色陷入了沉思。

    由于宮中大宴,大多宮人都被調派到朝曦宮,今晚的後宮明顯安靜了下來,走在路上少見宮人太監經過。

    回到儀元宮時,沿途雖然點上了宮燈,可四周靜悄悄的,仿佛整座宮殿已被遺忘,長久以來的壓抑與緊繃,頓時松懈了不少。

    一想到這當頭宮中那些妖孽禍害,全聚在朝曦宮里,安插在她宮里的那些眼線,肯定也偷懶去了,至少不會跟得這麼勤,冉碧心不由得心情大好。

    換下了專為大宴時裁制的如意緞綴瑪瑙珍珠袍子,拔去了簪在流雲髻上的金釵珠花,她穿了件素雅的湖綠撒花短襖,配上一件同色調的四開百褶裙,挽了個墮馬髻,簡單簪了朵金蝶步搖。

    「去把先前本宮剪的紙人拿來。」著裝完畢,冉碧心又吩咐下去。

    春蘭與鈴蘭手腳麻利的取來一只黃花梨雕麒麟紋官箱,擱在窗側的紫檀木瑞獸雕紋羅漢榻上。

    「去讓安榮架幕子。」冉碧心一邊推開箱蓋,一邊吩咐道。

    春蘭與鈴蘭見她嘴角上翹,心情甚好,亦被主子感染了笑意,笑嘻嘻地領命去辦。

    不多時,儀元宮的前院園子里,太監們先將白布放進木框里,使之展平並且便于架高,接著再打幾盞油燈擱在影布之後,當作燈源。

    春蘭與鈴蘭忙著幫一個個剪好的紙人粘上細木棍,充作操縱紙人的操縱桿。

    「娘娘,您這是打算演什麼樣的紙影戲呢?」春蘭好奇地問道。

    冉碧心水眸悠悠流轉,難得露出一絲調皮的戲謔,她瞅了在場眾人一眼,估量著這些人待在宮中的年資。

    除了那些從祥寧宮撥來的老宮人,眼下這批輪值的宮人太監,年紀至多二十多歲,對于宮中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即便多少有听說,可應當不那麼熟悉。

    冉碧心想起了「前生」在宮里的那段日子,那時宮人們在年節時輪流休值,即便偷個小懶也不會被責怪,過年時連宮中那些管束的老嬤嬤、老太監,都比平日和氣許多。

    那時年節休值時,宮里盛行紙影戲,不若眼下盛行的皮影戲,紙影戲要來得更簡陋,卻也取得容易,宮人太監們只消沒幾天工夫,便能變出一出紙影戲來。

    她猶記得,自己看過一出老宮人寫的戲,那出戲恰恰是在講慶和宮的主子。

    是的,便是二十多年前被毒殺的七皇子。

    必于七皇子這人的傳聞,其實有很多,特別是在當年那些老宮人的嘴里,七皇子簡直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據傳,當年梁景帝底下共有十多名皇子皇女,而皇子之中就屬七皇子最聰明英勇;听那些老宮人說過,七皇子允文允武,尤擅兵法,加上娘親德妃的外家便是大梁武將世家,是以七皇子與朝中武官素來走得近。

    還說,那七皇子出生時,適逢文曲星君生辰,說是那日出生的孩童,特別聰慧,想不到還真是如此;七皇子三歲能識字,五歲能讀詩,七歲能寫文,八歲能馭馬,十歲已能隨梁景帝上北鳶山狩獵。

    七皇子成年之前,身旁已有個外貌才能兼備,樣樣出挑的青梅竹馬,據說此女一直等著七皇子封王,按照大梁皇室的規矩,皇子成年後封王,接著便各自成家立室,少有皇子在未成年便娶正妻。

    只可惜,後來七皇子因故身歿,且確切死因以及凶手始終成謎,七皇子之死成為大梁皇室最忌諱的一樁懸案。

    七皇子死了二十多年,大梁皇帝亦已歿了兩位,物是人非,宮人們不知已換過多少批,就連她也……

    走過「前生」一遭,如今又逢「來世」,她對這座吃人的宮殿並沒有太多留戀,只余心悸與驚駭,然而在此之中,仍有一些非常細碎的,或許不值一提的某些回憶,總會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

    就譬如說,當年在宮中看過的那場紙影戲。

    那是老宮人們一塊兒透過口述編寫的戲,先請識字的女官幫著抄寫下來,再交由識字的太監與宮女,一邊操縱紙影人一邊演出來。

    即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記得,老宮人述說的戲里,那位文采翩翩、豐神俊秀的七皇子,是如何查破當年鬧得人心惶惶的宮中鬧鬼案,又是如何與那位青梅竹馬在宮宴上,攜手揭穿燕國使臣與朝中重臣勾結,透過皇商買辦燕國貢羊,從中食污自肥的英武事跡。

    「……宮人們都說冷宮荒園鬧鬼,你怎麼看?」

    「依我來看,荒園無鬼,有鬼的是人心。」

    「喔?七皇子的意思是,這樁鬧鬼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不錯。」

    冉碧心就坐在春蘭指派太監搬到園子里的羅漢榻上,邊喝茶邊嘗著她最喜愛的香藥木瓜與蜜煎果子,欣賞起春蘭與鈴蘭合演的紙影戲。

    平素御膳房少做這些民間吃食,還是托今晚宮宴的福,為了讓燕國使臣品嘗大梁民情的膳食,御膳房得了上頭旨意,特地做了數道民間百姓常食的甜食,好讓使臣感受一下大梁特有的風味。

    「七皇子,荒園久無人居,恐有危險,先讓鳶兒上前一探究竟。」春蘭嬌滴滴地操縱著繪成女子形貌的紙人。

    「鳶兒不怕鬼?」鈴蘭一邊操縱著男子形貌的紙人,一邊掐著嗓子裝出男子低沉的聲嗓。

    「有七皇子在,鳶兒不怕。」

    「我雖是皇子,可也斗不過鬼,你為何不怕?」

    「因為鳶兒知道,無論遇上什麼危險,七皇子都會保護鳶兒,絕對不會舍下鳶兒不顧。」

    兩名繪得俊俏的紙人,在白布上談情說愛,一旁伺候的小宮女看得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露出一臉神往的表情。

    就連那些小太監亦看得津津有味,全忘了手邊的活兒,紛紛停在園子各個角落,直盯著白布上的影戲。

    「大人,您來了……小的這就去通報娘娘。」

    儀元宮殿門外,一名看守的太監,對著走在掌燈太監之後的高瘦身影,略帶驚惶地不停鞠躬。

    繆容青淡淡掃過守門太監一眼,又隱約听見儀元宮里傳出忽高忽低的對話聲,于是腳下未停的徑自往里走。

    守門太監不敢攔,更沒膽攔,只能眼睜睜看著繆容青往里頭走。

    「大人您走慢些,留心腳下。」掌燈太監邊走邊回頭提醒,生怕繆容青腳下被磕著絆著。

    走近前院花園時,繆容青便看見白布加裝木框的影窗,以及透過光源照在影窗上的紙影。

    「大人……」掌燈太監詫異地回過頭。

    繆容青大手一揚,掌燈太監隨即噤聲不敢多言。

    墨黑長眸一掃,先是望向了斜靠在羅漢榻里的冉碧心,隨後才看向了眾人盯得目不轉楮的白布影窗。

    「……鳶兒,莫怕,那不是鬼,不過是盞破燈籠罷了!」

    「我不怕,我只是想保護七皇子。」

    看著紙影人偶演起了一出為彼此奮不顧身的戲,繆容青面色漠然,眼底升起了一抹異光。

    這戲,演的是二十多前的宮廷舊事。不僅僅是舊事,還是少有人知曉的深宮秘事,怕是曉得這些事的人,都已作古,要不便是已不在宮中。

    兩道陰柔漂亮的峻眉攢起,黧黑如夜的眸子自影幕上挪開,繆容青冷著張臉,大步往前走,直接走向斜倚在羅漢榻里的冉碧心。

    「大人!」一旁伺候的宮人與太監,率先回過神來,紛紛下跪行禮。

    影幕上的紙人原本抱成一團,听見這聲大人,隨即彈了開來,塌倒在影幕後方,春蘭與鈴蘭一塊兒白著臉,動作靈敏地自布幕後方走出,隨其他宮人一塊兒下跪行禮。

    冉碧心穩穩地坐在位子上,手里還捏著塊香藥木瓜,正準備放進嘴里品嘗。

    繆容青神色嚴峻地直盯著她,好似想從她那張臉上瞧出個什麼端倪來。

    冉碧心將小塊狀的木瓜擱回漆金果盤里,拿起手巾擦淨雙手後,才慢條斯理的站起身。

    「宮宴尚未結束,大人怎麼會……」

    「都退下。」繆容青一雙眼直盯著冉碧心,嘴里卻對一眾宮人太監下令。

    春蘭與鈴蘭悄悄抬頭覷了冉碧心一眼,見她一派老神在在,似乎不覺有什麼,便默不作聲的領著其他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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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片刻後,園子里只剩他們兩人。園里靠著幾盞宮燈照明,再加上為了演出影戲,宮人們特意掐滅了幾盞燈,只余前方影幕後方的燈。

    即便如此,冉碧心仍能清楚看見繆容青的神色。

    他的眸色陰沉,面色鐵青,凝視她的目光充斥著某種猜疑。

    這可奇了怪了,近來她乖得很,鎮日關在自己的儀元宮里,他又是為了什麼跑來試探她?

    「大人?」她佯裝關心地揚了揚嗓。

    驀地,繆容青一把伸手將她拉過來,她一時沒站穩,就這麼撲倒在他懷里。

    「您這是做什麼?」她緊蹙秀眉,自他懷中仰起嬌容,正想推開他,一只手臂已將她的腰箝住。

    不該有的臊熱,以及奇異的情愫,悄悄在心底竄動,她抑下臉紅的沖動,努力保持冷然之色,就怕被他識破因他而起的心神蕩漾。

    他低垂眉眼,睨視著她,冷聲問道︰「這出紙影戲是誰寫的?」

    聞言,她水眸微爍,面不改色地撒謊︰「是一個老嬤嬤寫的。」

    「老嬤嬤?老嬤嬤識字?」他挖苦的語氣擺明了不信。

    「不識字。是本宮讓識字的女官謄寫下來。」

    「我說過,在我面前,少來這一套。」他冷斥。

    她咬咬唇,不悅地反瞪回去,「繆容青,你也別跟我來這一套,全天下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也知道你怕一件事。」

    見那張俊美的面龐揚起一抹冷酷微笑,她心口一跳,沉穩地問︰「什麼?」

    「我知道你怕我動耿歡,你也怕我動誠王府。」

    「廢話。」她根本不怕他知道。「我出自誠王府,誠王府便等同于我的根,誠王府若不在了,我也沒有後盾。」

    「誠王府不過是在利用你,你何必為他們孤兒寡母賣命?」這也是他始終不得其解的疑惑。

    「我與誠王妃相知相識,耿歡更是由我一手照料扶持,誠王府不棄嫌我的出身,反提拔我成為誠王府世子妃,我對他們自有一份道義在。」

    「道義?」繆容青冷嗤一聲,笑里滿是嘲諷,仿佛她說了什麼可笑的話。

    「你對誠王府似乎有很大的成見。」她當然看得出他笑里的不以為然。

    繆容青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後松開了她,走向影幕後方,拿起了繪成男子形貌的七皇子紙人。

    冉碧心看不明白他的舉動,怔忡地楞在原地。

    「宮中人心叵測,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皇權。」

    影幕後的紙人,一邊擺動著,一邊低沉說道。

    「皇權面前,哪怕是曾經許諾永不分離的愛人,都有可能背叛你,甚至是幫著敵人一同置你于死地。」

    這聲嗓略透著嘶啞,感覺得出飽含悲憤與沉痛,就好似……好似他曾經親身經歷過。

    冉碧心心念一動,問道︰「爾曾經有過這樣的愛人?」

    這可能嗎?有誰膽敢背叛繆氏?況且,繆容青可是大梁皇京里最炙手可熱的未婚貴族,有哪個女子會傻到背叛他?

    想嫁進宰相府的名門閨女,怕是能繞整座皇城三圈,環肥燕瘦供他挑選,她怎麼想,都不認為繆容青這樣心思深沉又工于謀略的野心家,會愛上他不夠信任的女子。

    此人太聰明,又深諳算計,若不是他,相信繆縈再如何專寵于後宮,繆家也不可能獨大于朝廷,更不可能朝廷與皇後合力,慫恿子嗣空虛的梁靈帝將耿歡過繼為皇太子,讓他繼承大統。

    這樣厲害的繆容青,怎可能被一個弱女子背叛?這豈不是太匪夷所思?

    影幕後方的紙人,緩緩倒下,接著被拿高。再然後,便見繆容青折返回來,手中拿著七皇子的紙人。

    「你對這七皇子的事倒是挺感興趣的?」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質疑。

    「都已經是作古二十多年的人了,已成深宮舊事,這樣的人最合適拿來當故事听,況且……我听說七皇子是個了不得的人。」

    「听說?」他峻眉一挑,眸光益發尖銳。「你口口聲聲『听說』,究竟是听誰人說及七皇子的事?」

    「看來不單單是我,大人對七皇子的事亦甚感興趣。」她笑笑地回道,沒打算替他解惑。

    「冉碧心。」驀地,他沉沉地喊出她的名。

    止水般死寂的心,仿佛被什麼驚動一般,在胸中重重地跳動兩下。

    冉碧心百般不願承認,這個男人竟能擾亂她早已將之封起的心……

    「你信不信我把整座皇城里的宮人都找來,讓人一個個去盤查,問清楚究竟是誰寫出這出戲?」

    「爾又為什麼非得知道這戲是誰寫的不可?」她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他對七皇子的事異常敏感。

    「這座宮中不該還有人知道七皇子的事。」他冷著俊顏斥道。

    「知道又如何?七皇子又不是什麼亂臣賊子,亦不是什麼匪類,比起你這樣的奸佞,早已作古的七皇子才是眾人更應該敬重的人。」

    她語氣堅定,面上帶著抹替人抱不平的倔怒,看在繆容青眼底,這樣的她,耀眼非凡。

    最重要的是……

    「你如何得知,七皇子是個值得敬重的人?」他面色稍霽的問道。

    「自然是曾經听那些老宮人說過他的事跡。」就怕又招疑,她輕描淡寫的解釋道。

    「你听說的七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英明神武,天資聰穎,能辨忠奸,允文允武,賞罰分明,對上尊敬,對下仁慈。」

    若說「前生」在宮中,她最想見的,最想知道的,最想認識的,那便是這位慶和宮的主子,七皇子。

    繆容青突然揚開一抹笑,道︰「听起來你說的這個人,簡直是天上神人下凡間,厲害得誰也比不上。」

    「這是我听來的,況且……曾經有幸伺候過他的老宮人,大多是這麼說的,可見這些描述不太可能是後人造假。」

    盡管不明白何以他這般在意七皇子,可從他談及七皇子此人的態度看來,不像是厭惡,既是如此,她便大大方方的說出自己看法。

    「原來那些人是這麼看七皇子的。」繆容青揚起一抹古怪的笑,自嘲似的低語。

    「怎麼,你總算知道,自己有多不如他嗎?」她故意嘲諷的笑道。

    豈料,繆容青非但沒生氣,反是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不似先前帶著深沉算計,更沒有一絲猜忌,就仿佛是她說了什麼好笑的傻話,反過來笑話她。

    而且,他這麼笑,真的……很好看。

    眉眼俊朗,黑眸若星,笑起來更顯俊秀,她想,天底下怕是沒有幾個女子能抵擋得了這樣的笑。

    察覺她目光泛懵,繆容青順勢拉了她一把,將她圈進懷里。

    她回過神,嬌容微窒,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胸膛。

    「繆容青……」

    「我已經很久沒這麼仔細打量過一個女人。」

    啊?他對她說這樣的話,莫不是想暗示什麼?冉碧心穩住就要失序的心跳,佯裝不解的眨了眨眼。

    七皇子的紙人被扔在地上,繆容青探手撫過她的眉眼,黑眸如謎一般起霧,嘴邊卻掛著一絲淺笑,那樣的神情,甚是溫柔。

    這是冉碧心頭一回見到他這樣笑,胸中那顆拴緊的心,又忍不住隨著情波蕩搖而載浮載沉起來。

    「冉碧心,我當真記住你了。」他喃道,深邃漂亮的黑眸越發專注,要將她整個人看透似的,直教她喘不過氣。

    「大人何等尊貴,我何德何能?大人莫要把我往心上記……」

    話未竟,那人上挑的薄唇已覆來,結結實實的封住她,不讓她往下說。

    有別于上一回的突兀與魯莽,這一次的吻,早有預期……興許,她心底亦正期盼著。

    察覺心中甚為羞恥的念頭,冉碧心兩頰終是難抑地浮上霞霓,伸手推了推緊緊相抵的渾厚胸膛。「繆容青……」

    她雙唇方啟,他順勢而為,喂入滾燙的舌,勾惹她的,與之糾纏。

    她渾身發軟,不住顫抖,雙手握成拳狀,一下又一下的敲打他肩頭。

    那雙圈擁在腰腹間的鐵臂,卻一寸又一寸收緊,似在回應她的抵抗。

    「……既然你這麼仰慕七皇子,那我又怎能讓你失望。」

    恍惚之間,似乎听見繆容青低沉含笑的聲嗓,如是說道。

    可當她睜開迷惘的眼,想再听真切些,卻見他眉眼凝笑,俊麗之至,仿佛不存在于世間的妖仙。

    壓在唇上的吻,如斯溫熱,如斯纏綿。

    他的舌勾動的豈只是她的舌,更甚者,是她死寂許久的心魂……

    兩世為人,她從未對哪個男子動過心。

    曾以為,自己是個冷情的人……即便被英姿颯爽的帝王臨幸,依然未曾動情。

    即便,曾經有過斯文翩翩的王爺對她許諾,願帶她離開後宮,可她始終沒把那人記掛在心上。

    可為何,對上這個不該生情的奸臣,她竟然……

    「大人。」

    驀地,暗處傳來了一聲極沉的聲嗓,若然不細听,竟與繆容青的嗓子有七、八成像。

    繆容青松唇,退開身,圈在她腰間的手臂卻沒放。

    他撇首,面色冷峻的睨了一眼花叢,淡問︰「何事?」

    得到了他的允許,隱于花叢後方的一抹暗色人影,動作迅速且無聲的出現在燈下。

    冉碧心一怔。那男子一身黑色勁裝,無論是容貌,抑或身形,皆與繆容青有七、八成像。

    當男子抱拳行禮,並且不著痕跡地掃過她一眼,冉碧心猛然一震。

    這男子分明是繆容青的影衛,可為何他的形貌與繆容青這般相像?

    霎時,她想起「前世」曾听老宮人提及,據說皇子們多會有幾個影衛,暗中保護他們,且有的皇子更會特意挑選身形容貌與自己肖似的影衛,遇上特殊情況,可讓影衛以假亂真,以防被刺客暗殺。

    眼前這名影衛,想來便是繆容青特意擇選過,方會與他這般神似。

    「大人。」影衛又看了杵立在一旁的冉碧心一眼。

    繆容青知他有所忌諱,淡漠回道︰「無妨。」

    影衛心下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維持著抱拳行禮的姿勢,稟道︰「大人,誠王府出大事了。」

    聞言,冉碧心面色刷白,焦灼追問︰「誠王府出什麼事了?」

    影衛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無動于衷。

    繆容青睨了蒼白的嬌顏一眼,這才發話下去︰「說吧。」

    得了批準,影衛方道︰「誠王妃與太夫人因為誤食毒物,接連毒發身亡。」

    登時,冉碧心腦中一片空白。

    待她回過神時,她的雙手已緊緊揪住繆容青衣領,既悲且惱地興師問罪。

    「繆容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誠王府已敗,只剩兩名心碎的寡母,你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見狀,影衛迅疾起身,抽出腰間短刀,毫不猶豫地朝冉碧心那頭砍去。

    電光石火間,繆容青飛快將手臂打橫,打飛了影衛的短刀。

    短刀鏗鏘落地,影衛心下訝異,可也看出主子欲護全冉碧心的心思,當下抱了抱拳,低垂眉眼往後退。

    冉碧心哪里還顧得上這些細節,她紅著眼眶,氣恨難平的嬌吼︰「你這個奸佞,竟然連女人也不放過,你怎能這般惡毒——」

    「不是我下的令。」繆容青淡淡一句堵住她的怒斥。

    冉碧心當即楞住。

    不只是她,影衛亦然。他跟隨主子近十年余,從未見過繆容青任由女子對他撒野,甚至還向她解釋,這全是前所未聞。

    繆容青一把拉下冉碧心揪在襟領上的縴手,轉向影衛吩咐道︰「去把看守誠王府的人找來。」

    「大人可要去一趟誠王府?」影衛又問。

    繆容青又瞥了一眼方寸大亂的冉碧心,道︰「不了,我會讓陌鎮走一趟。」

    陌鎮便是新繼任的參知政事,自然是繆氏人馬,听令于繆容青。

    「段霖,你去朝曦宮守著。」末了,繆容青又下了這個命令。

    那影衛——段霖抱拳頷首,如影子一般退了下去。

    「……真的不是你?」因為極力壓抑憤怒,冉碧心的嗓音明顯在顫抖。

    「我沒必要騙你。」遭受質疑,繆容青並未發怒,相當平靜。

    是,他沒必要騙她,更不可能騙她。先前,他當著她的面承認自己的陰謀野心,更不諱言將耿歡當作傀儡,照他狂妄的性格來看,誠王府那兩條對他來說不值一提的人命,他沒必要撒謊騙她。

    可相對的,他也沒必要向她解釋。

    心細如冉碧心,當下便省悟了這條理。

    她滿心混亂,又氣又恨,又惱又惑,只覺著整個人矛盾得很痛苦。

    「我得去見耿歡……不對,是皇上。」面對這個高深莫測的繆容青,她當下只想暫時逃開。

    似是洞察了她的心思,繆容青拉住了轉身欲走的冉碧心。「我不準你去。」

    冉碧心慘白著嬌顏,扯開他握在腕上的大手,不發一語的朝宮門走去。

    下一刻,一雙強壯有力的手臂硬是將她離地抱起。

    「繆容青,你放開我!」她被他抱進了偏殿里,眼前一晃,人已經被卸在臨窗暖炕上。

    繆容青冷冷地瞅她一眼,撂下警告︰「在我查清楚之前,給我老實待在這里,一步也不能離開。」

    嚴厲的聲嗓一落,繆容青繃著俊顏轉身離去。

    那高大寬拔的背影,一路帶著勃發的怒氣,大踏步走出冉碧心的視線。

    她爬起身,神情凝重的問道︰「那個真人說了什麼?莫非說你命格不祥?」

    他輕笑,「你畢竟不是長于宮中,還不曉得這些人的厲害。」

    「什麼意思?」她眉頭蹙得更緊。

    「上玄真人說我的命格是天命所歸,是仙佛麒麟智者的轉世,將為大梁王朝開展一番新局面,是真龍天子的命格。」

    見他一臉冷峻,語帶嘲諷,她越發疑惑了。蘭貴妃等人不就是怕七皇子會被立為皇儲嗎?怎會讓上玄真人在皇帝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你可曉得景帝是什麼樣的人?」洞悉她的疑惑,他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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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入了夜,宮中並不平靜,遠處似乎時不時傳來砸東西的聲響。

    冉碧心幾次想出儀元宮,全讓繆容青派來看住她的禁衛軍攔下,沒有繆容青或皇太後的口諭,她哪里也去不了。

    于是她只能等,坐在寢房里枯等。不知等了多久,到了下半夜,她精神不濟的昏睡過去。

    「娘娘。」

    春蘭的低喚驚醒了冉碧心,她倏然睜眼,翻身坐起,身上仍是稍晚回儀元宮時換穿的那套衣裳,就連發上的簪飾亦未取下。

    「何事?」她見春蘭面色有異,心頭不禁一跳。

    春蘭快步走來,彎下身在她耳邊悄語︰「聖上來了,身邊只跟著一名公公。」

    冉碧心大震,隨即起身出了寢殿,順著交談聲往偏殿里間走。

    一進到隱密的里間,就見一名年紀不大的太監,好聲好氣的安撫著耿歡。

    「怎麼回事?」冉碧心揚嗓道。

    「阿碧——」耿歡紅著眼眶,起身便要撲過去,卻讓冉碧心一個手勢攔住,硬生生的停在原地。

    冉碧心兀自望向那名太監,冷著臉重問一次︰「陛下怎會來儀元宮?你怎麼讓皇上穿成這樣?」

    此時的耿歡,竟穿著太監穿的醬紫色便袍,看上去像個年輕小太監,毫無帝王扮相,不倫不類,甚是可笑。

    那名太監見冉碧心神情戒慎,連忙下跪行禮,道︰「回娘娘的話,小的叫福祿,是今晚輪值伺候皇上的太監……」

    埃祿悄悄抬眼,覷了一眼冉碧心身後的春蘭,冉碧心看出他的顧忌,揚嗓道︰「無妨,自己人。」

    埃祿這才接續道︰「宮宴結束後,太後娘娘命禁衛軍護送皇上回宮,皇上卻想上儀元宮找娘娘……太後娘娘不允,皇上便鬧了別扭,皇後娘娘那頭看不過眼,便將誠王府出的事告訴了皇上。」

    皇後元氏?她這是做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添亂!冉碧心怒而不發,只能在心底暗斥。

    「皇上知道後,哭了好一會兒,接著便嚷著要出宮去誠王府,宮里的人自然是幫著攔人,又怕被太後娘娘知情後會鬧出大事,于是小的便擅作主張讓皇上換上太監裝束,悄悄瞞過眾人的耳目,帶皇上上儀元宮見娘娘。」

    「你可知道,這事若是被發現,你恐怕會小命不保。」冉碧心冷嗓斥問。

    「小的知道。」福祿頭也不抬,雙手緊緊抱拳,直跪于地的身子隱約可見顫著抖,應當是恐懼所致。

    「既然知道,你還敢這麼做?」

    「小的見皇上傷心,實在于心不忍……」

    「起來吧。」冉碧心親自上前扶起了福祿。

    埃祿驚懼之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爆中妃嬪一向視宮人太監如無物,打罵只是常理,甚至還有把宮人太監當成豬狗般管教的惡毒作為,願將宮人太監當成人看待那便已屬難得,更何況是如賢妃這般親厚,絲毫不嫌棄他是個太監,親自出手相扶。

    冉碧心發話下去︰「春蘭,帶福祿去外頭歇會兒,順便守著。切記,不得讓任何人知道皇上在此。」

    春蘭應諾,便領著福祿退出里間。

    「阿碧,他們說祖母跟娘親死了……」耿歡紅著眼眶,像個孩子撲進她懷里。

    冉碧心摟著泣不成聲的耿歡在臨窗暖炕上落坐。

    「歡兒莫哭,眼下不是哭的時候。」

    雹歡自她懷中抬起淚水縱橫的清秀臉龐,氣憤地控訴︰「朕傷心,朕痛苦,為何不能哭?還有,你們個個都尊朕一聲陛下,可朕說的話卻沒人理會,朕算什麼皇帝!」

    此話一出,冉碧心不由得怔住。

    想不到那些人做得如此明顯,竟連一向單純憨直的耿歡,都察覺到身邊人的陽奉陰違。

    「他們如此,想不到連阿碧也如此,朕究竟算什麼皇帝!」

    雹歡吼畢,氣紅著臉站起身,作勢想奔離這兒。

    「歡兒,站住。」冉碧心難得用起嚴厲的語氣喊他。

    雹歡一向最听她的話,即便再氣憤,仍是听話的停下腳步。

    冉碧心起身繞到他面前,雙手重重地按在他肩上,清澈水眸直視他的雙眼。

    「你听我說,誠王府已經回不得,誠王妃與太夫人的死絕非是單純意外,而是有心之人所為,眼下情勢未明,你不能任意妄為。」

    原以為這席話能按捺耿歡的情緒,怎料,他瞪大雙眼,激動地反問︰「阿碧的意思是有人殺了她們?」

    「歡兒……」

    「是誰?是誰膽敢殺了朕的娘親?是誰……」

    冉碧心一把捂住了耿歡口無遮攔的嘴,壓低了嬌嗓痛斥︰「爾若是再這樣胡亂嚷嚷,我倆也別想活著離開皇宮!」

    雹歡這才慢慢緩下情緒,並拉開捂在嘴上的縴手,焦灼地追問道︰「阿碧會帶朕出宮嗎?這是真的嗎?」

    見耿歡情緒已然不受控制,冉碧心明白,若是不讓他去一趟誠王府,怕是會鬧得更凶。

    她沉默片刻,心中琢磨再三,總算點頭承諾︰「好,我帶歡兒出宮。」

    「真的?!」耿歡又驚又喜,眼角猶掛著淚水。

    「但你得听話,別吵別鬧,乖乖照我的吩咐做。」

    「好!朕一定都听阿碧的!」

    冉碧心見他眼中滿是信賴,忽又想起誠王妃曾經的請托,心頭不由得微微發酸,有些感傷。

    然而當務之急,她得好好想個法子,將她與耿歡安全送出宮。

    玄虹門這扇小門位在大梁皇宮的北側,向來只開放給宮人太監,或來自宮外的商賈等等,因此出入分子向來較雜,盤查自然也嚴上許多。

    因此,當福祿曉得冉碧心準備帶耿歡從玄虹門出宮時,當下大驚失色,拚命阻攔。

    豈料,冉碧心卻道︰「正是因為宮人們多從這扇門出入,按照尋常人來看,有哪個妃嬪或皇帝會屈就自己,走這樣的小門出宮?即便盤查嚴謹,可負責看守此門的禁衛軍,大多不識宮中妃嬪,更遑論是見過皇帝,我們只要稍加裝扮掩飾,必定能瞞天過海。」

    聞此言,福祿不禁整個人發懵。這……這賢妃娘娘應當沒走過玄虹門才是,可怎會知道得如此詳細?就仿佛假冒身分出宮這樣的事,她早前就干過了。

    趁著五更天,天色蒙蒙初亮,正是守門禁衛軍準備輪值換班之時,冉碧心換上了春蘭弄來的粗使宮女衣裳,帶上換了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裳的耿歡,在春蘭和福祿互相配合演戲下,準備出玄虹門。

    「沒有內務府的令牌,宮人太監不得任意出宮。」方走近玄虹門,他們一行人便讓禁衛軍攔住。

    春蘭上前與之打交道︰「這位大哥,您且行行好,我這個姊妹特意領弟弟進宮給內務府的曹公公瞅一瞅,看他是否合適留在宮中……」

    「傻阿梗,笨阿梗!讓你巴結曹公公都不會,往後能成什麼大事?」

    冉碧心佯裝慍怒的擰了耿歡一把,耿歡從頭到尾縮著頸,低垂著臉龐,做足了畏縮膽怯的模樣。

    「這麼小年紀便要送進宮當太監?」這種事雖然見多了,可禁衛軍免不了會閑問幾句。

    「這位大哥,我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底下還有好幾個弟妹,這個弟弟又不愛讀書,沒什麼才用,與其留在家里浪費米糧,倒不如送進宮中當差,還能幫家里掙點錢。」冉碧心不慌不亂地笑道。

    「姊兒,你別把自個兒的弟弟說得這麼難听。」照著先前冉碧心所教,耿歡佯裝一臉害臊的扯了扯冉碧心袖角。

    「大哥,您行行好,我們出內務府時太匆忙,忘了跟府里的人討令牌,她不過就是想送送弟弟,您且放行吧,好不?」

    裝成是幫他們打燈的福祿,趁勢幫腔,邊說還邊塞了一只錦囊到那名禁衛軍懷里。

    那人接過錦囊,在掌心上掂了掂重量,頗滿意的笑了笑,轉過身向另一名禁衛軍做了個手勢,準備放行。

    春蘭與福祿互覷一眼,心下激動,冉碧心不敢大意,緊緊握住耿歡的手,就怕會把他這麼大一個人弄丟似的,怎樣也不敢放。

    玄虹門緩緩開啟,他們一行人的心亦跟著吊到嗓子口,就在帶刀禁衛軍準備讓開時,遠處傳來嚷叫聲——

    「皇太後有令,不得放行!」

    聞言,所有人俱是一楞。那名禁衛軍率先回過神,立馬將宮門重新合上。

    「娘娘!」春蘭惶恐地望著冉碧心。

    冉碧心轉身望去,只見不遠處一行人浩浩蕩蕩正朝這兒來。

    走在前頭的是一眾打燈太監與宮女,再來則是一些老年資的嬤嬤,兩側各有數十位帶刀禁衛軍護佑,光看這陣仗,冉碧心便能猜出來者何人。

    「……是太後……怎麼辦?是太後來了!」耿歡慌亂不已。

    冉碧心將耿歡拉到身後,緊緊護住他。見狀,春蘭亦站到冉碧心前方,忠心護主。

    反觀一旁的福祿,早已放下燈籠,面朝繆縈那伙人下跪行禮。

    至此,冉碧心總算悟透,原來從一開始這便是一個局。

    「賢妃,你這是向天借了膽量,竟然挾持天子私自出宮!」

    繆縈下了鳳輦,在宮人與禁衛軍的簇擁下,怒不可抑的來到冉碧心面前。

    「來人,皇上受妖女挾持,飽受驚嚇,即刻攙扶皇上回承德宮。」

    「朕不回去!朕要回誠王府見娘親與祖母!」

    見太監就要靠過來架走自己,耿歡抱住了冉碧心的腰,閉緊眼楮大聲喊叫。

    冉碧心一窒,連忙轉過身捂住耿歡的嘴。

    可惜,為時已晚。方才那聲吼叫,在場眾人全听見了。

    繆縈臉色微變,目光宛若毒針,寒得磣人,她高聲斥道︰「哀家在這兒,皇帝是想上哪兒見娘親呢?」

    雹歡當下听明白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猛使勁扒開了冉碧心的手,發狂似的沖著繆縈怒吼︰「你根本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親!我的娘親是誠王妃,不是你這個老愛板著臉命令我的——」

    搶在耿歡說出更難听的字眼前,冉碧心重新捂住耿歡的嘴,另一手將他摟進懷里,並且抬起恨意滿盈的臉蛋,橫目瞪向繆縈。

    「太後莫要跟一個孩子過不去,要殺要剮,沖著我來便是。」

    這一眼,不僅僅是憤怒,更多的是刻骨入髓的恨意,滿滿的,自那雙年輕清澈的美眸中迸涌而出。

    這一眼,竟震懾住早已見過各種恨色凝瞪的繆縈。

    且,這一眼勾動了記憶中的某些片段。

    繆縈微地瞪大眼,一時竟發不出聲來,只因此時的冉碧心,竟令她想起早在十年多前慘死于手下的某個妃嬪。

    「太後娘娘?」一旁的老嬤嬤見主子震楞不語,連忙出聲低喚。

    繆縈猛然回過神,心口竟卜通卜通直跳,一種詭譎的異感,以及因往事回溯突生的心慌,令她對這個冉碧心又厭又怕。

    「來人!稈她給本宮抓起來!杖打兩百!」繆縈一個激靈後,慌亂生怒,隨即指著冉碧心痛斥。

    杖打兩百?這分明是打算致冉碧心于死地。

    在場稍有經驗的宮人都听得出來,皇太後這是有意除去賢妃,沒有人能挨得過一百下的杖刑,這分明是打算將她活活杖斃!

    雹歡掙脫冉碧心的懷抱,竄到她身前,張開雙臂,驚惶地吼叫︰「朕在此,誰敢動阿碧,朕便與他拚命!」

    繆縈冷笑,「方才不是說不稀罕當皇帝了?怎麼,眼下又稀罕了?」

    自入宮以來,耿歡從未見過繆縈對他語氣如此無禮,當下不禁傻愣住。

    幾名太監走來,強行架起冉碧心,春蘭白著臉意欲攔住那些太監,卻被冉碧心一個眼神制止。

    「你退下。」冉碧心命令著春蘭。

    「娘娘……」春蘭已紅了眼眶。

    「阿碧!不準你們動阿碧!」

    另一批太監上前拉住耿歡與春蘭,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冉碧心被壓在地上,左右兩側分立著手持木杖的太監。

    眼看硬實的木杖就要落下,可伏臥于地的冉碧心,嬌顏慘白,死死咬住嘴唇,兩眼直直望向前方……

    太像了!就連面對極刑的神色亦如出一轍!

    繆縈只手緊按心口,一臉驚駭,嘴里不自覺地喊出某個埋藏已久的舊人名字。

    「莫瑤然……」

    「打!」與此同時,一旁的老嬤嬤幫著主子下令。

    太監高舉手中的木杖,相準了冉碧心的腰臀,就要重重落下。

    「給我住手!」伴隨蹬地的馬蹄聲,一道冷峻而憤怒的沉嗓隨後落下,及時制住了那根就要落在冉碧心身上的木杖。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繆容青端坐于馬背之上,紫色衣袂被風迅速吹動,仿佛一雙羽翼,襯上那張絕美俊容,身後是天光乍現之景,恍惚一眼,似是仙神入凡,教人震懾不已。

    冉碧心緩緩抬起蒼白如雪的臉,她麻木地伏臥著,與塵泥同地,模樣狼狽不堪,握緊的雙拳,不住地顫抖。

    咬得過緊的下唇,隱約可見血絲,紅透的眼眶,卻不見一滴淚。她倔強得近乎殘忍,對自己的殘忍。

    她沒哭,沒喊,沒掉淚,就只是直直地望著前方,望著正從馬背一躍而下的繆容青,推開那些宮人太監,來到她面前。

    繆容青低垂眼睫,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凝結著銳亮的怒意,如刀刃一般冰冷,記記刺在她面上。

    「為什麼不听話?」繆容青面色冷峻地質問。

    冉碧心不吭聲,只是垂下了眼,不再看他。

    繆容青怒氣更盛,單膝觸地的蹲下身,抓起她一只粉拳,陰沉沉地怒斥︰「冉碧心,我在跟你說話!」

    「……要殺就殺,我不怕你。」

    那個渾身顫抖,面色不見血色的女人,竟然直視著他雙眼,毫無畏懼的吐語。

    可恰恰是這一眼,他看清了此時的她,眼中並無他。

    她雙眼看似有神,實則透著迷茫,焦距落在遠方,不在他面上。

    咬出血絲的蒼白唇瓣,明明在顫抖,嘴里卻喃喃反復著那一句︰「要殺就殺,我不怕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繆容青總算發覺她不對勁,她這分明是睜著眼夢魘!連眼前站的人是誰都弄不清楚,只是六神無主的抵抗著外來侵犯。

    「容青,你這是在做什麼?」繆縈見繆容青抱起了冉碧心,當下大驚。

    繆容青不應聲,兀自抱起懷里打著哆嗦的人兒,轉身走向段霖。

    段霖見狀,當即意會過來,便將繆容青的馬兒牽來。

    「容青!」繆縈僵白著臉低嚷。

    「護送皇上回承德宮。」繆容青將冉碧心抱上了馬,隨後躍上馬背,居高臨下的命令起隨繆縈來的禁衛軍。

    禁衛軍不敢不從,個個抱拳領命,朝著馬背上的高大身影頷首行禮。

    明眼人都曉得,如今掌控大梁權柄的主子是誰;繆容青既掌有內閻議政權責,手中又握有虎符,等同于大梁一半兵馬皆听從他的指揮。

    龍椅上坐的是誰已不再重要,聰明人當知,大梁皇權掌握于誰之手,皇帝不過是一個虛詞罷了,誰當都一樣。

    揮動馬鞭之前,繆容青撇首,望向一臉震驚的繆縈,神情冷漠地道︰「娘娘且息怒,賢妃雖有錯,但錯不至死,微臣先行帶賢妃回儀元宮,待到賢妃緩過神之後,再行定奪。」

    言下之意,便是賢妃此人他保定了,不容誰再多做置喙。

    繆縈是一路看著繆容青長大的,雖說兩人出自不同娘胎,可她對這個弟弟是費煞苦心,十多年來從旁推波助瀾,幫著他走到眼下這一步,對他的期許自然不比雙親少。

    盡管這個被世人譽為神童的弟弟,自幼聰明早慧,對誰都是清冷冷的,不怎麼親厚,可他一向听她的話,除去涉及朝廷政治的事,旁的幾乎都照她的意思走,從未當眾拂了她的意,甚至是語出不敬。

    眼前他竟為了冉氏,對她怒目相向!

    究竟,這個冉氏有什麼特殊之處?莫非容青對她……

    看著繆容青毫不避諱地將冉碧心護在身前,策馬而去的背影,繆縈心下一沉。

    驀然,她又想起方才冉碧心欲受杖刑時,不畏死的那抹堅毅眼神,冷不防地打了個激靈。

    「娘娘?」老嬤嬤察覺主子有異,連忙上前攙扶。

    「莊嬤嬤,你可還記得那個人?」

    「主子是說……」

    繆縈閉了閉眼,腦中回溯起十多年前的深宮舊事,而後才低低吐語︰「莫才人。」

    打從繆縈入宮第二年便跟在身邊伺候的莊嬤嬤,先是一楞,記性好的她隨即想起那個容貌清麗、性子寡淡卻也堅毅的女子。

    「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娘娘怎會……」

    「回祥寧宮。」

    繆縈不願再多想,頭一甩便往鳳輦走去。她在心底不斷告訴自己,莫瑤然已死了十多年,絕無可能變成十多歲的冉碧心再回宮的。

    是了,一切不過是她多心罷了。不過是一雙酷似的眼,偶然間肖似的神韻,怎可能會是同一個人?

    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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