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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嘉芙從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會跑,唯恐遲了裴右安就會改變主意,奔回到了圓樓前不算,竟還一口氣不帶停地從下面跑上了三樓,匆匆換上昨日讓銀環拿的一套家中小廝穿的短打,長髮綰在頭頂,成男子的樣式,壓一頂方巾,腳套皮紮,穿戴完畢,匆匆對鏡照了照,見鏡中的自己儼然已成了個俊俏小僕,一把抓起包袱,又趕回了門口,停下來時,跑的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胸脯不停起伏。

  她胸脯自遠不及豐滿,但也不算貧瘠之地,來不及束胸,方才心急火燎的,為趕時間,先湊合就下來了,此刻站在了裴右安的面前,見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自己,視線最後似是在她胸口略頓了一頓,下意識地低頭,才發覺這種打扮之下,胸前顯得分外突兀,急忙抱起包袱,想遮一下,裴右安已淡淡轉過了臉,指著方才拉來停在門口的一輛小馬車道:「上去吧。」

  嘉芙面龐發熱,低低地道了聲謝,急忙走了過去,將包袱先放在車轅板上,也不用人扶了,自己手腳並用,順利地爬了上去,在身後數十道目光的盯視之下,抱著包袱一頭鑽進了馬車,坐定,終於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裴右安環顧了一圈看完馬車又看自己的隨從和侍衛,面無表情地道:「上路。」

  ……

  昨晚熬了一夜,很是辛苦,此刻心事終於落地,嘉芙上了馬車,一躺下去,連馬車的顛簸也沒能阻止她睡著。

  這個白天,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或者爬起來,從車窗縫裡偷看裴右安騎在馬上的背影,怎麼看都覺看不夠,甚至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發自內心的快樂。當晚隨裴右安入住驛舍,屋子也和他挨著的。想到他就在自己的隔壁,距離近的甚至能聽到他走動發出的腳步聲,一夜便是安眠。

  第三天的傍晚,一行人抵達了孟木。

  孟木土司姓安,名繼貴,是孟木府的第三十五代土司,因裴右安曾救過他獨生子,對他格外敬重,知他今日會到,親自到幾十里外迎接,引一行人入了土司府。

  嘉芙和他同住在一個院落裡,屋子連在一起。接連好幾天,不斷有附近的小土司抵達,裴右安很忙碌,和安繼貴進進出出,夜夜赴宴。嘉芙白天無所事事,只在晚上,有時候能等到他回來,給他端茶送水,說上幾句話,這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

  幾天後,她留意到了一件異樣的事情。

  土司有個女兒,名叫安龍娜,和嘉芙差不多的年紀,十五六的樣子,昨天傍晚,嘉芙在院落門口翹首等著,終於等到裴右安回來的身影,心裡一喜,正要跑出去相迎,看到安龍娜早了自己一步,先跑到了他的面前,攔住了他的路。

  當時距離有些遠,嘉芙聽不到安龍娜和他說了什麼,但卻一眼就瞧了出來,所謂少女懷春。

  她望著他的那種神情,嘉芙再熟悉不過了,可不就是她自己的翻版嗎?

  嘉芙當時心裡咯噔一跳,躲到了門後,透過門縫偷看,心情有點緊張。所幸裴右安看起來就是和她初次相見時的樣子,禮貌而疏遠,沒幾下,就打發走了安龍娜,隨後入了院子。

  嘉芙微微鬆了口氣,自然不會在他面前提這個。當晚過去了,第二天的傍晚,嘉芙像先前那樣等著他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伴著環佩叮咚的腳步聲,接著,一道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喂!你是裴大人的什麼人?」語氣很不客氣。

  竟是安龍娜來了。嘉芙這才近距離看清了這土司府小姐的樣子,長髮結辮,掛滿飾物,身穿水藍長袍,腰繫繡帶,腳蹬牛皮小靴,打扮華麗,生的美貌,但看向自己的兩道目光,卻帶了一絲敵意。

  人在土司府裡,何況自己在別人看來還是裴右安的一個貼身小廝,嘉芙自然不想招惹事情,叫了她一聲「烏哲」,在當地是對土司女兒的尊稱,隨即要走,安龍娜卻幾步追上,攔住了她的去路,上下打量著嘉芙,譏笑道:「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我聽說漢人裡有一種被叫做孌童的男子,最是低賤下流,專供男主人淫樂所用,莫非你就是孌童?」

  嘉芙明白了。

  她應當是被裴右安給拒在先,又見自己和他同居一院,這是來找茬洩憤了。便忍住心中氣惱,道:「烏哲見多識廣,連這個都知道,卻認錯了人。裴大人等下就要回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轉身要走,一側後襟卻被安龍娜從後給抓住了,「撕啦」一聲,衣領就被扯破了道口子,跟著後頸一陣辣痛,皮膚應也被她指甲給抓破,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見安龍娜竟又朝自己撲了過來,十隻尖尖指甲,這次直接朝她臉抓來了。

  上輩子的嘉芙,小時候其實也是活潑的天性,在疼愛她的父親面前,更是個愛撒嬌的小哭包。只是十三歲那年父親走了後,一切的天真和歡樂都離她而去。後來她被祖母安排,先是嫁給裴修祉,沒多久又輾轉到了蕭胤棠的身邊,至死的那日,都是個溫柔淑靜的女子——但那並不是她的真實天性,只是壓抑後的順從和漸漸的麻木習慣,直到這一刻,因為這個前來挑釁的無理取鬧的小姑娘,嘉芙這兩輩子積聚起來的所有委屈和怒氣彷彿都得到了宣洩的口子,見她得手了還不依不饒,一副不把自己臉給抓花便不罷休的姿態,心頭火起,就在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曾活了兩輩子,忘了這裡是土司府,根本控制不住情緒,抬手就抓住了她的頭髮,狠狠一拽,安龍娜尖叫一聲,兩人便撕打在了一塊兒,起先難分難解,到了後來,安龍娜畢竟力氣大些,將嘉芙死命壓在了身下,握拳咚咚地捶著嘉芙,嘉芙掙扎不動,便使出殺手鐧,死死扯住她的頭髮不放,兩人都是狼狽不堪,就在安龍娜的拳頭要朝嘉芙再次捶下來時,伴隨著一聲低喝,嘉芙被一雙手直接給抱了出來,她這才看清,竟是裴右安來了,那邊安龍娜也被一個穿著錦袍的年輕男子給捉住,安龍娜嚎啕大哭,指著嘉芙不住地道:「哥哥!他欺負我,他抓住我頭髮就不鬆,我要被他扯成禿頭了,我痛死了!」

  嘉芙指縫裡,確實還抓著從安龍娜頭上拽下的一綹頭髮,見裴右安看向了自己,急忙背在身後,悄悄鬆開手指,正想張嘴,安龍娜的哭聲已變成了尖叫:「他是女的?他竟然是女的?」

  她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頭髮散了下來的嘉芙,又看了一眼還將嘉芙抱在懷裡的裴右安,「哇」的一聲,再次大哭,跺了跺腳,轉頭跑了。

  「疼嗎?」

  裴右安視線掠過嘉芙的後頸,輕輕放下了她,皺眉問道。

  嘉芙喘息漸定,攏了攏因為和小姑娘打架散下來的長髮,這才覺到無比羞愧,忍著疼痛,搖頭道:「我沒事。表哥,實在對不住,我……」

  裴右安已轉向那個定定看著嘉芙的華服男青年,道:「滄珠,她是我表妹,為出行方便,作了男子的打扮。方才若有得罪令妹的地方,我代她向你賠不是。」

  安滄珠這才回過神兒來,急忙搖頭:「無妨,我知道我妹妹,必是她生事在先,還請表妹見諒。」

  裴右安微微一笑:「好說。我已到了,滄珠不必再送,請止步。」

  他朝安滄珠點了點頭,隨即領嘉芙入內,一進去,便道:「怎會和人廝打了起來?」

  他的語氣不辨喜怒,嘉芙依舊羞愧,又怕他對自己印象惡劣,不敢看他的眼睛,囁嚅道:「她以為我是男的,一過來,就擋住我的路,用難聽的話辱駡,說我是表哥你的……還先動了手,抓破了我衣服……」

  那兩個字,她實在是說不出口,跳了過去,臉漲的通紅。

  裴右安似是明白了,皺了皺眉,洗了手,隨即取出一盒藥膏,命嘉芙轉身。

  嘉芙知他要替自己擦藥,乖乖地轉過身,默默將散落下來的長髮綰起,低頭露出後頸。

  一片嬌嫩雪膚,上頭卻留了幾道深淺不一的指甲刮痕,中間最深的那道,已經滲出了幾顆血珠子,瞧著觸目驚心。

  裴右安以潔布拭吸血痕,動作無比輕柔,隨即手指沾藥,輕輕替她抹在傷痕之處。

  嘉芙感到絲絲的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口氣。

  「忍忍,等下就不痛了。」

  他柔聲安慰。

  「你氣力又不及人,蠢打只會吃虧。下回再有這樣的事情,若我不在,邊上也無人,高聲呼喊,或是跑往人多之處,記住了沒?」

  他的語氣,聽起來竟有點語重心長、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嘉芙終於鬆了口氣,心裡又甜絲絲的,低聲道:「謝謝表哥。」

  裴右安:「可還有其餘傷處?」

  嘉芙搖頭,扭臉望了他一眼,膽子忽然大了。

  「表哥,土司的女兒,她是不是喜歡你?我看到她……將你攔住過……」

  裴右安彷彿一怔,瞥了她一眼,收了藥,轉身離開。

  嘉芙亦步亦趨跟了上去,死皮賴臉:「是不是啊,表哥?」

  裴右安彷彿有點無奈,道:「小女孩不懂事而已。你也別胡說八道。」

  「表哥,那你為什麼一直不娶妻?」

  鬼使神差般的,這個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竟就問了出來。

  嘉芙知道,即便在前世,他最後於塞外素葉城中死去的時候,也依然是孤身一人。

  而在那之前,蕭列做皇帝的數年間,裴右安可謂富貴登頂,位極人臣,他不娶妻,唯一理由,應該就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目光微微一沉。

  嘉芙問了出來的那一刻,其實就有點後悔了,但卻死撐著,並不躲閃他的目光,反而睜大眼睛看著他。

  兩人對望片刻,裴右安似乎終於敗在了她明媚軟糯卻又不屈不撓的目光之下,抬手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我先天體弱,雖調治過,但於血氣始終有虧,且從前又受過重傷,非壽考之人,何必娶妻,空誤了女子青春?」

  他說完,撇下了她,徑直過去洗手。

  嘉芙望著他的背影,一瞬間,胸口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極是難過,慢慢地,全身血液卻又沸騰了起來,衝口而出:「表哥,你要是不嫌棄我,我願意服侍你,照顧你,你一定能好起來的,長命百歲!」

  裴右安微微俯身,在門外的一口蓄水缸畔洗手,身影一頓,隨即繼續,不疾不徐地洗完了手,直起身轉過來,微微一笑,用安慰的語氣道:「我知你心中諸多憂懼。我既承諾護你,便不會食言,如今這樣,待日後你嫁為人婦,倘夫家不足以庇護,我亦會看顧。若我不測,臨前也必會為你安排妥當。這樣你可放心?」

  嘉芙一愣,隨即明白了。

  他是以為她又在耍花樣地想賴上他了。

  胸中似有什麼在激蕩,她面龐滾燙:「表哥,我……」

  「就這樣了,往後再不要想這無謂之事,我不可能應你的。」

  他的神色隨之轉為嚴肅,不再理會她,從她近旁走了過去。

  嘉芙彷彿一隻被戳破了的球,望著他的背影,頓時泄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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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這個傍晚的意外,於裴右安來說,就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他靜如止水,一如常態。但在嘉芙,從被他帶出門後這幾天以來的所有歡欣和雀躍,卻如地裡剛鑽出的寸頭嫩芽,還沒來得及在春風雨露裡舒展枝芽,便已被一場倒春寒給凍住了。

  嘉芙有些懊悔自己一時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但也是因了他隨之而來的回應,讓她再次得了提醒。

  她前幾日高興的早了。

  裴右安對她好,容忍她,體察她的小心思,甚至在她面前讓步,譬如這次,臨行最後一刻,還鬆口答應帶她同行,但他設在兩人中間的那道壁閡,卻是如此的堅固,嘉芙幾乎看不到有破壁的希望。她更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慢慢謀他去喜歡自己,為她所迷——況且說實話,在裴右安面前,她對自己毫無信心,除了一副前世給自己招致了不幸,這輩子看著似乎也要在劫難逃的的皮囊,她還有什麼?裴右安那樣謫仙般的男子,怎麼可能會喜歡她,繼而答應娶她?

  但嫁他的念頭,從第一天冒出來開始,就牢牢地在她心裡生根發芽,嘉芙無法擺脫這種想要靠近他,從而得以有枝可棲的誘惑。

  到底該怎樣,才能讓他答應了自己?

  這新的打擊,正如她那句未經頭腦便脫口而出的話一樣,來的猝不及防,嘉芙情緒難免低落,但有了前次負氣不去吃飯所得的教訓,這次學乖了,隔日,到了他快回的時辰,再次揚出笑臉去等他,等了片刻,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出現了,旁邊還是昨天那個同行過的土司府少主安滄珠。

  安滄珠是方才追上來和裴右安同行的。這是一個皮膚黧黑,濃眉高鼻,身材強壯的青年,一耳佩環,腰間繫一短刀,刀鞘上鑲滿各色寶石。裴右安從前曾救過他的命,故他對裴右安很是敬重。

  安滄珠說了幾句自己父親明日將和孟定土司伊桑的會面之事,隨後便問:「裴大人,你的表妹,她可有夫家了?」

  明日孟木孟定兩大土司在邊境安龍關的會面,是由裴右安一手促成,因事關重大,方才一路行來,他一直在思著此事,忽聽安滄珠問這個,微微一怔,轉臉,看了他一眼,見這青年面露微微忸怩,兩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卻充滿期待,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論年紀,他比這位土司府少主也大不了多少,但在身畔這個渾身充滿了勃勃生氣的青年的對比之下,有那麼一瞬間,裴右安的心底,忽生出一絲淡淡的秋沉蒼涼之感。

  他並不是很想和身畔這青年談論關於嘉芙的這種話題,但還是道:「她尚待字閨中。」

  安滄珠眼睛一亮:「她家在何方?」

  裴右安道:「泉州人氏。」

  安滄珠一下就興奮了起來:「我知道泉州!我幼年時父親曾為我請過一西席,恰也是泉州人。我聽他講,泉州物阜民豐,船港比比皆是,每日數百上千船隻出入,天下奇珍異寶,十有七八是從泉州而來!泉州有一甄姓巨富,專走海船,表妹恰也姓甄,莫非和那甄家有關?」

  裴右安含糊道:「她家確實有幾條船……」

  安滄珠搶道:「太好了。裴大人可否容我與表妹面談?我父親正欲購進一批香料,恐被人欺我地處邊陲,以次充好,表妹家中有船,想必也有香料的營生,由我直接尋表妹商洽,豈不正好?」

  裴右安所居的客房就在前方不遠了,他遲疑著時,安滄珠抬眼,正好看到嘉芙站在門口翹首望著這邊,面露喜色,撇下了裴右安,自己疾步到了近前,喚了聲「甄表妹」。

  嘉芙認出是昨天那個土司府的公子,見他笑容滿面地和自己招呼,還叫她「甄表妹」,口吻似乎很熟,一愣,看了眼後頭跟上來的裴右安,有點不明就裡,出於禮節,便應了一聲,行萬福之禮。

  安滄珠忙擺手,開口先為昨天自己妹妹的舉止向嘉芙賠罪,說回去已經教訓過她,她再不敢來尋事了。

  昨天的那場架,當時打的是痛快,過後裴右安也護她,沒責備她半句不懂事,但打完後,想自己活了兩輩子,臨了還和一個小姑娘這樣撕扯在一起,實在匪夷所思,更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本就不想提了,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

  安滄珠也不是為了賠罪才跑來這裡的,起完了頭,道:「方才我聽裴大人說,你家在泉州,有船行走海外?我這裡正要購進一批香料,數目也不算小,且日後還會回購,不知表妹家中可願接這筆生意?定金交貨,一切都照你那邊的規矩走,若是方便,我這就能和表妹詳談。」

  這沒頭沒腦的,嘉芙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裴右安。

  他就站在安滄珠的身後,神色平平,和平常差不多的樣子,嘉芙也看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卻想也沒想,立刻道:「多謝少主美意。只是不巧,我家中雖也有幾條船,但這兩年走的貨裡,卻沒多少香料,這生意恐怕做不了。」

  安滄珠並不氣餒,又道:「表妹既是泉州人氏,想必也知道些貨主,可否替我引薦幾家好的?」

  嘉芙面露歉色:「實在對不住,我平日在家只知繡花描紅,對外面營生一無所知,恐怕幫不了少主的忙。」

  安滄珠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又興致勃勃地道:「無妨。我想著,裴大人這些日事務纏身,恐怕無暇顧及表妹,表妹既來了我這裡,便是土司府的貴客,我這裡有幾處景致還算可以,表妹若不棄,我派人引你出去走走如何?」

  他轉向裴右安:「裴大人,我見表妹成日這樣留在客舍之中,寸步不出,未免氣悶。裴大人此行遠道而來,是為我孟木府解決紛爭,勞苦功高,我也當盡地主之誼。」

  裴右安不由地看向嘉芙,視線恰和她投來的兩道目光空中相遇。見她唇角微翹,笑意若有似無,眉情柔軟,眸光水色,其情其態,嫵媚婉轉,忽竟有了一種似是旁人不知,而唯在他和她二人之間隱隱流動著的曖昧之感。

  這感覺極其玄妙,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他一個恍惚,疑心自己看錯了眼,下意識地再望過去,嘉芙卻已經轉臉,於是一切瞬間煙消雲散。裴右安見她對安滄珠微笑道:「不敢勞煩少主。實不相瞞,我之所以隨大表哥來此,是因先前體有不適,需大表哥調治,不巧大表哥要來貴地,因不可半途而廢,這才將我帶來。等我身體養好,再勞煩少主如何?」

  這話應的滴水不漏,既說明了裴右安莫名帶她來此的原因,也委婉推掉了安滄珠的盛情邀約。

  裴右安回過了神,又看了她一眼。

  她一雙明眸望著那土司的兒子,神情懇切。

  安滄珠再次失望,只好點頭,讓她安心靜養,怏怏離去。

  嘉芙跟著裴右安入內,殷勤地端來茶水,笑道:「表哥,今日怎回的如此早?晚上可還要出去?」

  從來了這裡,裴右安每日要見各色各樣的人,明日更是此行關鍵,心思原本沉凝,但此刻,看著她在自己跟前轉來轉去,心情莫名便輕鬆了起來,微笑道:「事情都安排妥了,我也推了土司的筵席,晚上不出,早些休息,明日還有正事。」

  嘉芙很高興:「太好了,表哥你坐,我去瞧瞧我做的甜湯,好了我就給你盛一碗來。」

  裴右安原本不愛甜物,但她口味喜甜,他便也隨她了,望著她輕快而去的背影,出神了片刻。

  ……

  次日清早,裴右安安繼龍一行人出土司府,抵達了與孟定府交界的安龍關。在這裡,在裴右安的主持下,安繼龍和孟定土司伊桑將進行一場會面,以解決近期再起的紛爭。

  這場新的紛爭,來源於不久前離開的宣慰使馬大人。他在的時候,故意厚賞安繼龍,傳皇命封他「大土司」的名號,又以口頭一句話,輕飄飄地將孟木府和孟定府向來有紛爭的安龍關全部劃給安繼龍,引發了伊桑不滿,等馬大人一走,伊桑便以祖地不可失於自己之手的由頭毀了幾年前定下的盟約,再次攻打孟木府。

  今日之所以將會面地點選在這裡,也是為了令雙方相互放心。會面的這塊平地,周圍坦蕩,無樹木山石遮擋,藏不了人,亦不可設下埋伏,對方帶多少人,一覽無餘。

  按照先前的約定,安繼龍只帶了二十名精選護衛,到了地點,命護衛停在數丈外的空地上,自己和裴右安入座。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刻鐘,除伊桑未到,其餘被邀來做見證的十數位土司都已經到了。在座之人,無不識裴右安,見他來了,紛紛相迎,寒暄過後,裴右安當仁不讓坐了中間位置,安繼龍坐左,右位空置,等著伊桑的到來。

  日頭漸漸升高,約定的時辰已到,伊桑卻還沒有現身,安繼龍面露不快,土司們低聲議論,片刻後,視線盡頭,終於出現了一大團黑壓壓的馬匹奔馳卷起的揚塵,朝著這邊過來,看這架勢,至少有數百人之眾,浩浩蕩蕩,漸漸到了近前,看的清楚,正是遲到了的伊桑。

  雙方原本約定最多各帶二十侍衛,現在會面還沒開始,伊桑遲到不說,先破了規矩,現場帶來這麼多的人馬,立於安繼龍邊上的安滄珠面露怒色,立刻道:「父親,他想做什麼?我這就去數點人馬過來!」

  出來之前,為確保萬一,安繼龍也帶了數百人,但剩下那些人馬,都被留在數里之外,並未帶來這裡。

  安繼龍亦感惱怒,看了眼裴右安,見他巋然不動,依舊端坐其上,雙目凝視前方,神色平靜,想了下,忍怒道:「他應是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有裴大人在,料他不敢亂來。且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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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安滄珠怒視前方,見伊桑下馬,大搖大擺地走來,打著哈哈:「我從馬援出來,一路緊趕急趕,不想還是遲了,叫諸位久等了,實在慚愧!」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旁若無人大喇喇地先坐了下去,這才似乎剛看到裴右安,轉身朝他拱手道:「叫裴大人久等了,勿怪。」

  裴右安一笑,不置可否。對面安繼龍冷冷道:「叫我們這許多人等你也就罷了,只是你帶這些人馬過來,是為何意?莫非以為只有你才有這幾號人不成?」

  伊桑鼻孔裡哼了一聲:「你如今是大土司了,我人再多又能如何?對不住了,我信不過你們這些人。要不是看在裴大人從前為我孟定府救治過瘟病,今日我又豈會來到這裡和你囉嗦?」

  安繼龍忍住怒氣,道:「你我原本已經立下誓約止戈,那個馬大人分明是在挑撥離間,你怎就上當又來滋事?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伊桑冷笑:「好話說的好聽!好處全都讓你得了,連我的祖上之地都劃給你了。你們真當我是死人不成?」

  安繼龍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分明是你在藉口生事!將這安龍關劃給我孟木府,那不過是馬大人的一句空言!他走之後,你何時見我孟木府的人有越過邊線半步路?倒是你的人,前些日越境生事,還傷了我幾個人!我看你是半點也無和談誠意!我安繼龍從不生事,但也不會怕事!你要打,那就打!」

  伊桑霍然而起:「諸位都聽到了,這可是大土司說的。既如此,還有什麼可談?我便走了,諸位好自為之!」說完掉頭便走,他身後帶來的那幾百武士便發出轟然喝彩之聲。安繼龍臉色鐵青,在座土司面面相覷。

  「伊桑,你從前曾歃血立下盟約,允諾休止干戈。你分明也知,孟木府如今並無半分實際違約行為,你卻悍然滋事,是何道理?」

  一道聲音從後傳來,不疾不徐,中氣十足,隱隱竟似壓過了伊桑身後那幾百武士所發的喧囂。

  伊桑停下腳步,回過頭,見裴右安起身,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他遲疑了下,笑道:「裴大人,你莫誤會,更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我絕無意要和你作對。我今日來這裡,本就是沖著你的面子。既和他話不投機,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該怎樣,就怎樣!」

  他環顧一圈,見眾人都看著自己,又大聲道:「且這是我與安繼龍的恩怨,無須外人插手。裴大人,我這人向來有話說話,說句得罪的,你是漢人,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此行名為調停,我卻聽聞,你早早就入了孟木府,何來中立?你來這裡,想必不是安繼龍給你許了好處,就是你也有不可告人之私心吧?」

  安繼龍大怒,拍案而起,斥道:「伊桑!你往我身上潑髒水也就罷了,竟連裴大人也敢污蔑?當初你馬援城中起了瘟疫,若不是裴大人出手相助,你伊桑今日還能站在這裡口出狂言?」

  裴右安示意安繼龍勿躁,轉向面帶不屑的伊桑,笑道:「正被伊桑土司給說中了,我裴右安這趟過來,確實是存了點私心。」

  四下土司相互耳語,伊桑面露得色。

  裴右安環顧了一圈四周大小土司,道:「諸位都知,三王爺持先帝之節藩鎮於此,撫邊安民便是三王爺的第一要務。孟木孟定兩府,若因誤會再起戰事,朝廷御史台那裡,三王爺一個失察之過,怕是少不了的。我此番奉三王爺之命而來,諸位倘若賞臉,願意給我裴右安一個面子,回去之後,我對三王爺也算有個交待。」

  土司們發出一陣笑聲,一人高聲道:「裴大人,我們對你一向是佩服的!今日之事,由你主持便是!」

  裴右安向四座拱手道:「論資歷,我裴右安遠不及在座的諸位土司,承蒙看得起,裴右安先謝過諸位了。對諸位,我只有一言。戰無倖免,亂無獨安。宣慰使馬大人此行,看似和諸位無關,實則在座之人,無一不受牽連。孟木孟定兩府,在西南舉足輕重,倘若戰事再起,諸位何以能得以置身事外高高掛起?或受脅迫,或為自保,牽一髮而動全身,再加上外敵在旁,虎視眈眈,到時西南和局,一去不復!」

  土司們面上笑意漸漸消去,神色無不凝重。

  裴右安轉向伊桑:「伊桑土司,你與孟木土司若真再次開戰,你捫心自問,贏面能占多少?」

  伊桑冷笑道:「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外人占走半寸我的先祖之地!」

  裴右安淡淡一笑:「說得好!只是我想問土司,馬大人口頭講了一句將安龍關劃歸孟木府,你便如此憤慨,以致於無視事實悍然毀約,那麼你趁今日眾多土司在此相會,暗中派人去占木邦,又是何道理?」

  這話一出,伊桑臉色一變,全場更是譁然。

  木邦是安繼龍的祖地,安繼龍大驚,猛地上前,厲聲喝道:「伊桑!你竟做出這樣的無恥之事!真當我安繼龍怕你不成?」

  安滄珠已拔出腰刀,領了身後二十侍衛衝了上來,怒道:「你這卑鄙小人,我這就殺了你!」

  伊桑高呼一聲,身後數百名武士,立刻呼啦啦地上來,將會場團團圍住,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土司們無不變色,紛紛起身,斥道:「伊桑,你想幹什麼?」

  伊桑環顧一周,冷笑道:「你們這些人,無不是和安繼龍一個鼻孔出氣的。裴大人,既被你知道了,我便也沒什麼可遮掩的,我已派出大隊人馬去往木邦,木邦絕無倖免的道理。我把話放在這裡,安龍關原本世代為我孟定府所有,今日安繼龍若不答應全部交出安龍關,非但木邦保不住,你們一個一個,也誰都別想離開!」

  罵聲四起,伊桑卻面不改色,在一隊親信的保護之下,神色倨傲無比。

  裴右安注視著他,神色漸漸變冷,忽拍了拍手,立於他身後的一個侍衛便放出一枚火信,火信升空,啪的炸裂,片刻之後,遠處來了一隊人馬,轉眼疾馳到近前,伊桑轉頭望去,臉色大變。

  楊雲縱馬而來,拔刀指著一個被掛在馬腹側的五花大綁的男子,厲聲喝道:「伊桑,看看這是誰?再不向裴大人謝罪,我手中之刀,可不認你的兒子!」

  這被綁住的男子,正是伊桑最為喜愛的長子伊努,向來能征善戰,是伊桑的左臂右膀,被他視為後繼之人。

  這次秘密行動,他派伊努領了兩千精兵,奇襲並不設防的木邦,本以為手到擒來,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出了這樣的變故,定了定神,立刻轉向裴右安:「你意欲為何?你若敢傷我兒一分,我便起誓,今日絕不罷休!」

  裴右安冷冷道:「伊桑,你兒子被刀指著,尚未傷及半根毛髮,你便如此焦心,放言不惜與我同歸於盡,倘若我未能及時阻止你的詭計,你可會對木邦那些手無寸鐵的民眾施加半分憐憫?你兒子出自你的骨肉,旁人便無血親之痛?」

  伊桑看了眼被堵住嘴不住掙扎的兒子,臉色極其難看。

  「還不叫你的人全部退下?」

  裴右安厲聲喝道。

  伊桑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臉一陣紅,一陣白,示意手下退去。

  很快,那幾百武士如潮般退去,遠遠不見了人影。

  方才緊張的氣氛,終於鬆了下來,眾多土司吐出一口氣,對著伊桑,無不怒目橫視。

  裴右安命楊雲將伊努帶上,楊雲推著伊努上前,見他還強行掙扎,不肯下跪,一腳踢在了他的後膝,伊努撲在地上,對著裴右安怒目而視,口裡嗚嗚不停。

  伊桑勉強定住心神,道:「裴大人,我今日栽在你手裡,認了!你打算如何處置我的兒子?」

  「伊桑,你們伊家雖也傳了多代土司,但從前不過只是一個小土司府而已,名不見經傳,也是到了你的曾祖,伊家才得以坐大。我聽聞老土司在世時,孟璉司曾來攻打你馬援城,城池岌岌可危,老土司也身陷險境,幸得馬援城民眾傾力相助,這才反敗為勝,老土司從此視馬援城為福地,將土司府也遷了過去,也是從那之後,你們伊家開始得勢。馬援城民當初為何要助力老土司?我聽聞,因他仁慈愛民,一諾千金,是個大大的英雄人物。孟璉司為何失了人心?因窮兵黷武,民眾苦不堪言。而今你們伊家勢盛,孟璉司又安在?早化為了一抔黃土。」

  「人無信不立。我知你一心想朝廷封你為大土司,只是像你這樣,僅僅因為沒能得到預期中的好處,便心生不滿,目光只及眼前三寸,視諾誓如同無物,有約不遵,言而不守,即便你得了大土司的名號,何以立身?又何以服眾?」

  裴右安話音落下,四周鴉雀無聲。

  伊桑面紅耳赤,見他負手而立,淵渟嶽峙,不怒自威,竟不敢開口,眼睜睜看著他轉向安滄珠,取要腰刀。

  安滄珠立刻拔出腰刀,雙手奉上。

  裴右安接過了,一指輕觸冰冷刀刃。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肅殺寒氣。

  他邁步,朝地上的伊努走去,到了他的近旁,俯身下去,拔了伊努口中木塞。

  伊努立刻嚷道:「父親,別管我!他要殺就殺!這個漢人詭計多端,你不要上當!」

  裴右安以刀背壓住他一側面臉,手腕一沉,伊努頭臉立刻就無法動彈,雙目瞪的滾圓,向著裴右安怒目而視。

  氣氛陡然緊張,眾人無不屏住呼吸。伊桑更是面如土色,咬牙道:「你若殺他,我定與你勢不兩立!」

  裴右安面沉如水,手起刀落,刀刃便割過了伊努一臂。

  伊桑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見裴右安如法炮製,竟又劃過自己的一側手臂,一道鮮紅血跡,立刻順著他的衣袖,殷殷而下。

  全場驚呆,又是不解,地上伊努也是吃驚不已,看著裴右安,停止了掙扎。

  伊桑原本一顆心已懸至喉頭,忽見裴右安如此舉動,遲疑了下,道:「裴大人……你這是何意?」

  裴右安注視著他,道:「伊桑,你方才說,既為異族,又怎能同心?你可瞧見了,我與你的長子,雖非同族,衣貌亦異,體膚之下,血脈卻是同色,排除成見,何以就不能同心向齊?你與安繼龍,可謂西南雙虎,多少人盯著,想要取而代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而駑犬得利。我此行出來前,三王爺曾有言,你本也是條好漢,惜心性略狹,這才受激入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致於有了今日紛爭。安土司本就無意與你敵對,三王爺更盼你懸崖勒馬,今日是戰是和,我也不多說了,全在你自己!」

  伊桑呆了半晌,忽奔上前來,朝裴右安納頭便拜,道:「裴大人,我伊桑生平從不認輸,今日卻輸的心服口服!是我錯了!要殺要剮,全由裴大人定奪!」

  裴右安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伊桑土司願化干戈為玉帛,便是大善,起來。」上前將他扶起,隨即轉向安繼龍道:「安土司,伊桑派人攻你木邦,你意欲如何解決?」

  安繼龍心中起先自然憤怒無比,又後怕不已,所幸伊努被裴右安半道所擒,消彌了一場禍事,這才鬆了一口長氣,見伊桑又認錯了,便是看在裴右安的面上,在他這裡,也只能揭過了,便道:「伊桑,今日之事,所幸未鑄惡果,看在裴大人的面上,我便不與你計較。只是我有言在先,下回你若再犯我孟木府,我絕不輕易罷休!」

  伊桑面露愧色,道:「裴大人饒我兒子不死,我便是欠了他一命。這命我先留著,日後隨時為裴大人效命。你這裡,咱們恢復原先的盟約,一切照舊,我擺酒供牲,照向來的規矩,我向你當眾賠罪,讓這裡的諸位,一道做個見證!」

  安繼龍原本還以為他在羞愧之下,會說出將安龍關全部讓給自己的話,沒想到還是算計精明,一點虧也不肯吃,心中暗罵了一句老狐狸。他生性本就豪爽,看在裴右安的面上,也就作罷了,轉頭對著眾人笑道:「伊桑的酒,我改日再吃,今日諸位辛苦,全到我府中,我先擺酒設宴,請裴大人上座,諸位一道,不醉不歸!」

  ……

  嘉芙知今日事關重大,等在土司府裡,心中忐忑,至天黑,忽然隱隱聽到前頭傳來筵席鼓樂之聲,便猜到裴右安應是平安歸來了,沒片刻,來了一個侍衛,說大人叫他來傳個話,一切安好,不必掛心。

  嘉芙徹底鬆了口氣,開始翹首等著他回來,一直等到亥時,中間出去不知道張望了多少回,終於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急忙跑了出去,看見裴右安被一個侍衛扶著過來,腳步竟然略微踉蹌。

  在他邊上有些時日了,便是到了這裡,時有筵席,嘉芙也從沒見他飲過酒,今晚卻是破例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

  裴右安讓侍衛去歇了,隨即抽回那隻被嘉芙扶住的手臂,自己朝裡而去。

  嘉芙追了上去,再次挽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走路都不穩,還是我扶你吧。」

  他腳步停了停,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擔憂,遲疑了下,終還是沒再抽手出來,任她攙著自己,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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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嘉芙扶裴右安到了榻前坐下,待要叫人送茶送水進來服侍,一個轉身,眼角風瞥見他左臂衣袖上沾了些血滲的痕跡,視線一定,大吃一驚:「表哥你受傷了?」

  裴右安向不飲酒,但今夜前堂之上,西南眾大小土司均在座中,個個彘肩鬥酒,豪氣沖天,爭相向他敬酒,盛情難卻,破例也就輪了一回,此刻略略不支酒力,循她所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再抬眼,見她緊緊盯著,雙目睜的滾圓,神色裡帶著驚慌,心裡忽然一暖,安慰她:「只劃破了點皮而已,並非受傷,無妨。」

  嘉芙急道:「血都出來了,你還說無妨!」轉身便翻出他先前給自己抹過的那瓶傷藥,洗了個手,拿著匆匆跑了回來。

  手臂劃出的那道口子,早就處置過,血本也止了,只是想必血氣隨了酒力翻湧,這才慢慢又滲了些出來,並無干係,但看她如此焦急擔心,定要給自己再敷一遍傷藥,便也不加阻攔,坐著不動,默默看著她在身畔忙活。

  嘉芙為他除去外衣,挽高中衣袖子,最後小心解開先前侍衛為他纏上的那圈止血帶,看到臂上綻開了一道長約數寸的傷口,有血跡正慢慢地往外滲透。

  她原本最怕看到傷口鮮血淋漓的樣子,但此刻,這傷口卻彷彿割在自己身上,絲毫不覺可怖,只是心疼萬分,小心翼翼地往他臂上輕抹止血藥膏,又想起那日他給自己擦的時候,剛抹上去時有點辣痛,便微微嘟嘴,湊了些過來,朝他傷口輕輕吹氣。

  傷口被她吹的涼絲絲的,還有些癢,像根輕羽撩瘙而過。裴右安極力忍著,才沒將手臂收回。她的頭臉靠他靠的也很近,裴右安又清晰地聞到了散自於她髮膚的馨香——這和去年他第一次在京中國公府裡聞到的來自她的那種刻意的香料氣息全然不同,她是輕暖甜潤的,他漸漸似乎也開始習慣這種氣息,每每聞到之時,總讓他覺得心情愉悅。

  「表哥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上回我也這樣的。」

  聽著她如在哄自己的安慰話語,裴右安腹中酒力似又起了一陣翻湧,醺醺然,慢慢地閉目。

  嘉芙敷完了藥,小心地紮回繃帶,又替他放下了捲起的衣袖,抬眼見他閉目,似是不勝酒力,忙要扶他躺下去,指尖碰觸他肩膀的一刻,裴右安忽的睜眼,抬手略略擋了擋,道:「表妹,我有一事,須和你說。」

  他的語氣,忽然多了點鄭重的味道。

  嘉芙停手,不解地抬起雙眼。

  「明日我們便回了,到了後,我安排人送你泉州。」他語氣溫和。

  嘉芙胸脯彷彿被猝不及防地錘了一下,心「咯噔」下沉,定定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裴右安微笑道:「放心吧,先前答應過你的事,我必不忘。」

  雖然知道遲早他會送自己走的,但就這樣從他口中聽到了,還是太過突然。

  嘉芙實是沒準備好,一時心亂如麻,緩過了神兒,努力露出笑容:「謝謝大表哥……只是……現在一定就要送我走了嗎?」

  裴右安不去看她投來的兩道乞憐目光,以沉默應答。

  嘉芙心一點點地下沉。

  「……非要現在就走嗎?就不能再過些時候?我保證我會聽大表哥的話,不和你發脾氣,不和人打架,也再不惹你生氣……」

  嘉芙聲已略帶哭腔。

  又是一陣酒意翻湧。窗開著的,裴右安卻感到氣悶,喉嚨發緊,呼吸不暢。醉意在他胸間,一分分地濃酵。

  她是以為他在生氣……

  他定了定神。

  送她走的緣由,告訴她也是無妨。事已出,再無任何挽回餘地,用不了多久,還沒等她回到泉州,天下就已皆知。

  這也是今日調停,他只能成功,不允失敗的緣由。

  「和你無關。是王府那邊出了點事。我昨日方得的消息,今上以祭祖為由,恩召世子入京參祭,世子殺了使者,雲中王不得不起事了。」

  裴右安的聲音溫和而平靜,彷彿怕嚇到了她,也彷彿他早已預知到了會有這樣的一天,只是從前不知道這一天將會伴著何種契機到來而已。

  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數日之前,京中再次來使,皇帝召雲中王世子蕭胤棠立刻入京。入京的目的,自然是扣他為質了。雲中王當時接旨,拖延著時,蕭胤棠派人殺了使者,用這種方式,替自己的父親做出了決斷。

  嘉芙呆了。

  她只知道應該也快是這個時候,皇帝會向雲中王發難,戰事爆發,隨後雲中王入京,登基稱帝。

  她卻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

  原來這便是她前世噩夢的開端。

  裴右安望著她蒼白的一張面容,聲音愈發柔和:「若所料沒錯,戰事不久便起,我沒法再帶你同行了,這裡也不安全,反倒泉州,非兵家要衝,也遠離紛爭之地,不至於會受太大波及,應是太平之地。你回去後,也會有人保護你和家人,可安心。」

  嘉芙不清楚他打算讓什麼人去保護自己,但他既然安排了,她相信在她現在回去後的那段時日裡,那人或許真的能護住她。

  但不久的將來呢?等雲中王做了皇帝,蕭胤棠成了太子,他手中可操控的權力將翻雲覆雨,到了那時候,如果他還沒打算放過自己,面對來自太子的力量,裴右安派去保護她的人,真的還能護的住她?而裴右安那時候,人又會在哪裡?

  或許,最大的可能,便是就此一別,她將再也沒有機會再次與裴右安相遇了。

  她多想如第一次和他在驛舍中碰見時那樣,撲到面前這男子的懷裡,死死地抱住他,懇求他容許自己一直傍在他的庇護枝下,不要就這樣將她推離出他的世界。

  但她知道,這就是他最後的決定了,再不會更改。

  她呆呆看著他。

  他沉默著,片刻後,似湧上一陣醉意,和衣臥了下去,閉目,用平靜的聲音說,她可以回房了,他這裡用不著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間和他傍著的屋裡,整個人被一種大難臨頭般的感覺給緊緊地攫住了。

  知道將來會發生的可怕的事,卻無力擺脫,眼睜睜看著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這才是最大的恐懼。

  夜深了,土司府裡漸漸安靜下來,嘉芙屏住呼吸,將耳朵緊緊貼靠在牆上,側耳聽著來自於隔壁屋裡的動靜。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聽了許久,沒有聽到半點的動靜。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裡紋絲不動,就這樣坐了良久,終於從床上爬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剛回的時候,醉意或許並沒那麼深沉,但從他打發她離開後,他的情緒沉鬱了下去,隨之,醉意便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鋪天蓋地淹沒。

  最後,他甚至做起了夢,他夢到了關於一個十六歲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少年扶著父親的亡靈從戰場歸京,葬禮剛結束的深夜,懷著悲傷,他去探望臥病的母親辛夫人。

  下人說辛夫人還在小靈堂,他尋了過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獨自對著父親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靈堂口,正要進去的時候,辛夫人忽然對著靈牌低聲咒駡,聲音是如的此充滿怨恨。

  「十六年了!」

  「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

  「我認了你從外面抱來的野種做兒子,看著他搶走原本屬於我兒子的一切!現在你竟這麼死了?」

  「該死的是他!他為什麼還不死?不是說他活不過十歲嗎?現在都已經多少年了?」

  可憐的寡婦,沉浸在屬於自己的無盡悲痛和怨恨之中,並沒有留意到少年曾來過,又悄悄地離去。

  夢中的這少年,地位高貴,驚才風逸,旁人眼中,他是天之驕子,生平唯一遺憾,大約就是身體病弱。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病體不是他的不可說,他的難言之痛,來自於他得到的母親的對待。

  他天生早慧,在同齡孩子還懵懵懂懂之時,他就有了印象,辛夫人不喜歡他,非但不喜歡,而且,對他懷了一種強烈的厭憎之情,私下裡,她曾盯著他的那種目光,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成為了伴隨他長大的的無法消除的陰影。無論他多麼的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令他感到一種憎惡的情感。但天生的內斂,註定他不會將內心陰影剝給第二人看,哪怕是在父親和祖母面前,他也絕口不提半句。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想要和辛夫人修好關係的意願,尤其是在父親剛去世了的情況之下。

  小時他也曾猜想過,辛夫人不喜歡他,或許是因為他身體不好的緣故。所以他學醫,習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和別人一樣,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他不知,辛夫人不喜歡自己,原是因他陰私的來歷。

  他不是裴家堂堂正正的嫡長子。

  他只是他父親從外面抱回來的一個私生子。

  這個無意得知的秘密,令十六歲的少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否認和厭惡之中,他曾習以為常的一切認知,一夕之間,轟然崩塌。

  隨後,三個月後,在他父親熱孝將滿的某個深夜,發生了那件後來影響了他一生的事情。

  他父親的一個妾,深夜吊死在他居所院子前的一株樹上,第二天早上被發現屍體,流言開始傳播,有人看到他對她施加淫辱,小妾應是不堪受辱,這才憤而吊死在了他的居所之前。

  他以離京的方式,結束了他這一生中的少年生涯。

  不屬於他,交還出去,天經地義。

  ……

  成年後,一向淺眠的裴右安就沒做過夢了。

  但今夜,他卻陷入了這樣一個令他並不愉快的夢境裡。夢裡的他,回到了那個外人眼中光鮮,於他卻只剩壓抑灰暗的少年時代,一個恍惚,那個少年似又倒在了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周圍殘肢枯骨,狀如地獄,他忽冷忽熱,夢寐難安之際,鼻息裡沁入了一股似曾相識的輕暖甜潤,懷中綿軟盈手,夢中一切陰暗,漸漸被驅散而去,他下意識地貪戀這種溫暖柔軟的感覺,夢中追逐,戀戀不捨。

  嘉芙被裴右安攏入懷裡時,吃了一驚,身子僵了片刻,慢慢地,感覺著他帶著酒氣的陣陣灼熱鼻息撲到自己臉上,方意識到他並未醒來,身子終於控制不住地起了微微戰慄,一顆心砰砰地跳,渾身肌膚,灼熱滾燙。

  就這樣,不要臉就不要臉了,抱住他不放,等他酒醒過來。

  嘉芙橫下了心,朝他又靠了些過去,直到完全蜷在了他的懷裡,眼睫顫抖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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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五更,雞鳴平旦之間,窗外朦朧昏青。

  裴右安將醒未醒。

  成年後,他便從未睡過如此好的一覺了,儘管這一覺的開端起始於令他並不愉悅的夢境碎片,但當那些夢的碎片被驅散,這一覺是如此的綿長和深沉,並且,香暖……柔軟……

  他緊了緊臂膀,朦朦朧朧間,滿掌所得的柔膩,令他忽覺異樣,雙眉蹙了蹙,如墜雲霧之中的混沌意識,慢慢變得清明了起來。

  他眼皮一跳,驀地睜眼,醒了過來,借著微明的晨曦,竟看到了他的表妹,嘉芙,此刻和他同床而眠,同被而蓋,整個人就蜷縮在了他的懷裡,一臂抱著他的腰腹,看起來小小的一隻,只從被角頭裡露出一腦袋落於他肩臂的青絲和半張臉,此刻還未醒來,猶閉目酣眠,臉龐紅撲撲的,一動不動,他也擁著她,一臂繞過她細柳腰肢,掌心貼於肌膚之上,兩人似乎這般已經睡了很久。

  裴右安驚呆了,初初以為自己依舊深陷夢境,終於回過神來,如被針刺了一下,猛地縮回那隻手,霍然坐起,下意識低頭,迅速睃了遍自己。

  他身上雖依舊著了中衣,但滿是淩亂褶皺,下腹更是起了異狀,猶隱隱脹痛……

  裴右安腦袋轟的一聲,迅速掀被,從床上一躍而下,一把抄起了自己昨夜被她脫下懸起的外衣,匆忙披穿之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大表哥……」

  裴右安手一停,慢慢地回頭,見她已被自己驚醒,爬坐了起來,一手擁被壓於胸前,另手揉眼,星眸半閉,顏若朝華,嗓音含含糊糊,帶著剛睡醒的輕軟和嬌慵。

  她渾身上下,仿似未著寸縷,這樣坐起,雖已以被角壓胸,但光溜溜兩隻香肩和雪白膀子依舊露在了外,縱然屋裡晨曦昏暗,也壓不住勝雪膚光,海棠春慵,一時酥了人眼,亂了人目,裴右安胸間悸震,眼角泛紅,閉了閉目,倏地轉身,卻聽身後聲音再起,她又說道:「大表哥,我是你的人了。昨夜你我雖還沒有男女之實,但我這身子,也不能另許人了。」

  她應當也已完全醒了,聲音雖輕柔,卻一字一句,異常清晰。

  空氣彷彿凝固。

  許久,裴右安肩膀動了動,慢慢地掩了衣襟。

  「你穿上衣裳。」

  他道,聲音啞澀。

  身後傳來輕微的窸窸窣窣穿衣之聲,片刻後,聽她道:「好了。」

  裴右安並未立刻轉身,依舊立在原地,良久,忽問:「昨夜你已回屋,後來又是如何與我同睡一床的?」

  身後報以靜默。

  裴右安慢慢轉過了身,目光落在了嘉芙的身上。

  晨曦漸白,她披衣裹住了身子,青絲覆肩,起先一動不動,漸漸抬起臉,迎上裴右安的兩道目光。

  「是我自己回來的。」她輕聲道。

  「你一個女孩兒家,是誰教你用這樣的不入流手段?」他的聲音緊繃,目光沉沉。

  「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嘉芙睫毛微顫,垂下了腦袋。

  空氣再次凝固了。

  嘉芙的心,越跳越快,鼻尖慢慢地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她有些恨自己的無用。分明已經想好的,對他說是昨夜他醒來喚渴,她聽到了過來服侍,他半醉半醒,將她拉上了床,而她無力反抗。

  只要她這樣一口咬定,哪怕他不信,他也沒法撇清自己。

  她有膽子爬他的床,事到臨頭,真的等到他發問了,卻不知為何,她竟又不想藉口這可鄙的托詞了。哪怕說出實話,會被他輕視,乃至厭惡。因為這托詞聽起來是如此的令她作嘔。

  他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

  她只要能夠留在他的身邊就夠了。以她對他的直覺,只要他留下了她,他就一定會庇護她的。至於別的,她並不在意。

  她這樣告訴自己,壓下心裡隨之湧出的惶然和難過,鼓足全部勇氣,再次抬頭,對上了他的兩道目光。

  「大表哥,我已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要是還不要我,我日後又僥倖能從世子手裡逃脫活下去的話,下半輩子,我就剪了頭髮去做姑子!」

  她說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裴右安和她對望了片刻,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忽道:「回你自己的屋去,沒我的話,一步也不許出去!」

  「大表哥……」嘉芙哀求。

  「回你的屋去。」

  他重複了一遍,背過了身。

  嘉芙渾身血液漸漸冷了,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下了床,低頭從他身邊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道門檻不高,才半尺不到,她邁過去的時候,腿腳卻彷彿灌滿了鉛,沉重異常,足尖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自己扶住了門,幾乎是一步步地挪著回了自己住的那間屋,嘉芙便撲在了枕上,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她有一種感覺,她這最後的一搏,還是失敗了。

  昨晚她鼓足了全部勇氣,回了他的屋,脫了自己衣裳,鑽進了他的懷裡後,猶猶豫豫之間,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也不知怎的,到了最後,竟就一頭睡了過去,一覺睡到方才,被他起身發出的動靜才給驚醒了。

  世上有她這樣的傻瓜嗎?

  嘉芙眼淚流的更凶,卻怕被人聽到,死命地捂住嘴,無聲地抽泣,哭了片刻,想起今日還要動身走的,怕哭腫了眼睛被人看見,拼命止住了淚。到了中午,一個侍衛來敲門,說裴大人命他來喚她,可以出來,預備動身走了。

  嘉芙不敢耽誤,拿了東西,一路低頭,隨了侍衛出了土司府,來到門前,遠遠看見裴右安站在那裡,正在和送他的土司話別,邊上許多的人。

  她的頭垂的更低了,朝著那輛停在後的留給自己的馬車快步走去,快到近前,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甄表妹!」

  嘉芙聽出是安滄珠的聲音,裝作沒聽到,急忙加快腳步,安滄珠卻飛快趕了上來,在她面前站定,擋住了她的去路,道:「甄表妹,你何時回泉州?等過些時日,等我這邊得出空,我也想去泉州一趟……」

  他忽的咦了一聲,靠了些過來:「甄表妹,你怎的了?眼睛有些腫?哭了?」

  嘉芙又是羞慚又是氣悶,搖了搖頭:「我沒事。我先上去了……」繞過安滄珠,飛快往馬車方向去。

  「莫非是我妹妹又找你麻煩?你跟我說……」

  安滄珠追了上來,嘉芙面前忽然人影一晃,楊雲走了過來,拿了她手裡包袱,人擋在安滄珠面前,笑道:「甄小娘子一切安好,安少主請留步,不必再送了。」

  嘉芙爬上了馬車,關了門,坐在裡面,片刻後,馬車晃晃悠悠地啟動,終於上路。

  當天晚上,嘉芙就發現了一件事。

  她去的方向,不是出發時的武定府,而是往東,直接去往泉州。

  護送她的人,就是楊雲和他的手下,而裴右安,他再也沒有露面了。

  她已經用盡了自己所有能夠想的到,做的出的辦法,終於還是沒能成功地留在他身邊,更不用說讓他娶自己了。

  雖然那天早上,她跨出那道門檻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真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時候,她還是陷入了無比的感傷、後悔和羞慚之中。

  很奇怪,這種時候,她原本最應該想的,是失去了她原本想牢牢抓住的來自裴右安的庇護,往後蕭胤棠要是再對她下手,她該怎麼辦才好。但這一路東去,她竟沒再怎麼想這件事了。

  倘若到了最後,真的無法避免,又再次落回到了蕭胤棠的手裡,最大一死而已,忽然也沒覺得有多恐懼了。反倒每每想著那日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緒低落,難以自拔,一路就這樣回了泉州家中,孟夫人見到失而復得的女兒,抱住嘉芙又哭又笑,哥哥甄耀庭欣喜萬分,就連祖母胡老太太,臉上也露出笑容,敘話完畢,當晚,家中設宴,為嘉芙接風洗塵,闔家歡喜不提。

  到家的這一天,距離嘉芙被劫走,不過也就過去了數月而已,但對於嘉芙來說,竟滿是物是人非,心境蒼涼之感,猶如經歷了一場大夢。

  半個月後,這日,胡老太太將孫女單獨叫進屋,屏退了下人,道:「我聽送你回來的那位楊恩人說,你是被人販給捉去雲南,路上幸而得到他家主人的救助,這才脫身而出,如今他奉主人之命將你送回了家中,這自然是好事,等哪日若能得見恩人,我自當重謝。只是阿芙,你老實告訴祖母,你如今清白可還在?」

  媽祖會那日,嘉芙不見之後,胡老太太一邊派人到處尋找,一邊嚴守口風,對外只說孫女走了遠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當時,老太太又在為孫女物色婚事了,州府裡有戶官家,家中有一庶出子,有意要和甄家聯姻,老太太怕消息走漏,壞了嘉芙名節,故半句也不透出去。後來始終沒有嘉芙消息,萬分焦急之時,忽然喜從天降,有人送來了嘉芙下落的消息,這才鬆了一口氣。如今終於等到孫女回來了,老太太便又打算起了婚事,問完嘉芙,便緊張地盯著她。

  嘉芙沉默著,胡老太太便明白了,面色沉重,目露失望,半晌,長長歎息了一聲:「罷了,你也不容易,人回來了就好。你下去吧。」

  嘉芙朝老太太磕了個頭,道:「祖母,我知道你一直想借我聯姻來為家中謀得助力。從前和國公府的婚事如此,這回也是。孫女既已沒了清白,還有什麼好人家願意娶?即便婚前瞞著嫁了過去,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萬一被知道了,非但不能助我甄家,反而落個沒趣,說不定還要結怨。孫女斗膽,請祖母往後不必再安排我的婚事了。我也無意嫁人,請祖母勿要逼迫。」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胡老太太說出這樣的話。老太太吃驚,又有些不快,盯著她,皺眉道:「有你這樣和祖母說話的?我替你留意的婚事,固然有助力於我甄家的考慮,但也無一不是好人家。你也是我孫女,我豈會將你胡亂嫁出去作數?如今不幸,就算失了清白,嫁過去了,也不是沒法子遮掩,你何必如此喪氣?女孩兒不嫁人,難道在家一輩子老死?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嘉芙含淚道:「恕孫女不孝。祖母若再安排婚嫁,我便剪了頭髮去當姑子!」

  胡老太太大怒,正要訓斥,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下人在外道:「老太太,太太叫我趕緊來給老太太傳個話,家中來了個貴客!」

  胡老太太忍怒,轉頭道:「哪家的貴客?」

  下人道:「說是京城國公府裴家的長公子來了!」

  胡老太太一怔,遲疑了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道:「他來做什麼?快迎進來。」說著撇下嘉芙,自己匆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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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老太太換了齊整衣物,拄杖領婆子丫頭往前堂去,遠遠看見兒媳婦正等在抱廈前。

  孟氏見婆婆來了,急忙迎上來攙她。

  「素無往來,無緣無故,長公子怎突然來我家了?」老太太一邊往裡去,一邊低聲問。

  孟氏亦是一臉疑惑:「媳婦亦不知。方才聽張大說長公子攜禮登門,還以為弄錯了。去年我帶耀庭阿芙過去時,他恰好也回京給那邊的老夫人過壽,和他碰是碰過一兩回,長公子亦很是客氣,只也限於招呼一兩句而已,今日這般登門,我是沒想到的。」

  老太太便問待客,孟氏道:「人早迎進了客堂,張大和耀庭正陪著。」

  婆媳說話間,邁進門檻,轉了進去,老太太抬目,見一男子身著元色衣袍,腰束嵌玉鞶帶,姿儀雋拔,神情溫雅,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的樣子,目光卻極是沉穩,端坐位上,正聽著甄耀庭講述泉州風土人物,偶插問一兩句話,便笑容滿面地走上道:「今日是個什麼風,竟然把貴客吹來了我家,長公子親臨寒舍,蓬蓽生輝,老身怠慢了,還望長公子見諒。」

  裴右安見孟氏入內,攙了個身穿富貴團錦襖的老婦,老婦濃眉寬額,目光精明,望之一種慣常發號施令的家長模樣,知她應便是嘉芙的祖母,起身迎了上來,向老太太行後輩見面之禮。

  胡老太太雖是商婦,但當家大半輩子,自歷練出一雙辨人之眼,因從前聽聞裴家長公子的一些事情,說身體從小不好,便以為他是病癆模樣,沒想到竟如此風度,周身一種無意張揚,而發自骨子裡的清貴氣象,想來如今就算早不復世子之尊,甚至不容於家族,但必定非庸碌之輩,又豈敢怠慢,寒暄了幾句,見這個曾經的天子近臣對自己很是敬重,禮節周全,絲毫不見架子,心中高興,再次讓座,望了眼站在一旁的孫子,自謙道:「我這孫子沒什麼見識,又駑鈍,若有說錯了話的地方,還請長公子勿見笑。」

  裴右安望向甄耀庭,微笑道:「府上公子抱璞含真,恰我輩所缺,品質難能可貴,老夫人怎如此自謙?」

  胡老太太聽他如此稱讚自己孫子,心中更是歡喜,又自謙了幾句,雖好奇他此行目的,但身為主家,客不開口,自己自然不可能先問詢,便又敘了幾道閒話,裴右道:「右安今日登門,本就冒昧,卻蒙盛情款待,很是感激,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私心盼兩位慈長應允,不知容我開口與否?」

  胡老太太和孟氏對望了一眼,笑道:「長公子何須如此客氣?有事儘管開口,但凡做的到的,必定不會推辭。」

  裴右安望向左右,孟氏便明白了,立刻屏退下人,叫甄耀庭也出去了,待堂中只剩她與老太太,聽他道:「老夫人,夫人,實不相瞞,前次送表妹歸家的那位楊雲楊統領,乃奉我命而動。表妹先前便是被我所救,雖當時受了些驚,所幸化險為夷,如今想必已然順利歸家。」

  胡老太太和孟氏聞言,驚訝萬分。

  先前嘉芙被送回來後,孟氏知楊雲是奉主人之命行事的,便問恩人身份,楊雲卻沒透漏,孟氏只好作罷,又怎會想到,事情這麼巧,救了女兒的那個恩人,竟然會是裴右安!

  孟氏這下感激萬分,想起女兒失蹤那段時日自己所經歷的煎熬,忍不住又痛斥那將女兒捉走的無良人販,再不住地向裴右安道謝。

  胡老太太卻精明的多,嗅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知長公子這話,應當只是起了個頭而已,笑著也道謝了幾聲,隨後道:「長公子方才所提,不知是為何事?」

  裴右安站了起來,面向老太太和孟氏,各又鄭重行了一禮。

  老太太孟氏都是不解,忙辭禮。

  裴右安道:「我今日登門,不為別事,正是為了表妹。」

  他頓了一下:「我對表妹,慕艾已久。」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這短短八字,一說出口,別說孟氏,連胡老太太也怔住,看著裴右安,緘默了下去。

  裴右安神色卻分毫沒有改變,語氣更是誠懇:「右安小時起,便與表妹相識。去年祖母壽辰,有幸和表妹再遇,又前次,以此種際遇,再次得以重逢。表妹德言容工,彌足珍貴,令我傾心不已,遂決意非她不娶。故雖知此舉無禮,今日還是冒昧登門,向老夫人和夫人稟明心跡,若能得以成全,則是我裴右安之幸,不勝感激!」

  孟氏詫異萬分,看著裴右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裴右安對自己女兒一見鍾情,以致於發願娶她,這在孟氏看來,絲毫無奇怪之處。女兒容貌雖出自自己,卻又遠勝自己,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也不為過,這些年,家中為她擋了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覬覦,現在這個國公府的長公子也對她一見鍾情,特意為她登門拜訪,可見用心。

  但問題就出在這上頭。

  別的暫且不說,什麼時候,見過有人自己登門來為自己求親的?

  孟氏看了眼老太太,見她不開口,自己便道:「長公子龍章鳳姿,不嫌我女兒粗鄙,願娶她為妻,這原本是她的福氣,只是……這叫我如何說呢?」

  她遲疑了下。

  裴右安微微一笑,笑過之後,神色愈發鄭重:「我知婚姻需輔以三媒六聘,如此方合乎禮儀,亦顯誠意。我對求娶表妹之事,懷了萬分誠意,三媒六聘,更是不可或缺,但今日,之所以獨自登門貿然來見慈長,一為剖我心跡,表我誠意,二來……」

  他頓了一下,看向老太太和孟氏。

  「二位慈長想必也聽到了些關於皇上和雲中王的消息,接下來我恐怕無暇顧及婚事,故而,右安這趟上門,也是想求二位慈長,許我些時日,等時機合適,右安必請祖母做主操辦媒聘。但請放心,只要答應將表妹許我,我必竭我全力護她一生。」

  孟氏終於徹底明白了裴右安今日登門的目的。

  他是要甄家在他來求娶之前,先將嘉芙人留著,不要許配了出去。

  泉州四通八達,每天無數商旅進出,消息自也傳播的快,前幾日,坊間就已到處在傳皇上要和雲中王打起來的消息了,但因為距離遙遠,民眾也就只當皇家熱鬧來看了,有說皇上兵多將廣必定能贏,有說雲中王有少帝護體,指不定能出其不意天翻地覆。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孟氏對裴右安印象很好,何況他還救下了自己的女兒,聽完裴右安那一番話,她心裡已是認了七八分這個未來女婿了。剩下幾分,一是顧慮裴右安的當年之事,二是生怕女兒不肯點頭。猶猶豫豫,便再次看了眼老太太,見她始終沒有作聲,顯得有點反常。

  「娘?你看……」

  「你去瞧瞧阿芙,跟她說一聲,恩人大表哥來咱們家了。」

  老太太忽道。

  孟氏瞧了出來,老太太應是私下有話要和裴右安說,這才支開自己的。她心裡也急去見女兒,向裴右安笑點頭,便出去,匆匆到了女兒屋裡。

  從那日被他用那種方式給送回泉州後,說心死如灰,徹底絕望也絲毫不為過,嘉芙根本就沒想到,裴右安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出其不意地現身,來了自己家中。

  他來做什麼?

  嘉芙滿心焦慮,又覺羞恥,正坐立不安六神無主,見母親來了,怕被她瞧出什麼端倪,強行鎮定,等孟氏一開口,說裴右安登門竟然是為婚事,驚呆了,一顆心砰砰地跳,半晌都沒法平復下來。

  「……長公子說,他對你很是傾心,想娶你為妻……」

  孟氏小聲和女兒絮絮叨叨。

  「娘覺著,長公子看著很是信靠,你要是嫁了,他日後應當不會虧待你的,只是娘想起他從前的那些事,就又有些不放心……」

  嘉芙臉漲的通紅,一把抓住了孟氏的手,拼命搖頭:「娘!他怎麼可能是那樣的人?從前那些,一定是有誤會的!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

  孟氏見女兒如此焦急,一怔,隨即笑了,伸出一根指頭,輕輕點了她腦袋一下:「瞧你急的!我都還沒說什麼呢。莫非你也願意嫁他?」

  嘉芙慢慢低頭,一語不發。

  孟氏看著女兒,又想起她被擄之事,雖最後獲救,但清白恐怕已失,想來這也是為何前些時候她回家後抑鬱不樂的原因,心裡一陣欣慰,又一陣難過,將女兒摟入懷裡,歎道:「原本我還擔心你不樂意嫁他呢。這樣最好。他又是你的救命恩人,這姻緣也算天定了。等他正式來求親了,娘就把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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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堂中只剩裴右安和胡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我孫女何德何能,能得長公子的青睞,老身豈有不應之理?只是老身有一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右安恭敬地道:「老祖母有話,但講無妨。」

  「長公子的意思,老身是明白了。外頭接下來想必要亂上一陣子。這些朝堂之事,老身不懂。長公子你的事,必定是大事,老身也不多問。老身更能體諒長公子如今的不便。只是不瞞長公子說,阿芙先前那件婚事雖沒成,但恰就這些時日,你來之前,家中正預備給她再說親的,就我們本地州府裡,也是戶做官的人家,給兒子相中了我孫女,前些時日使了人來問消息,老身正想著回話,不想這麼巧,長公子今日就來了……」

  老太太停了一停。

  裴右安眸光微動,卻未開口,只等老太太繼續說下去。

  「那戶人家,自然沒法和國公府的門第爭輝,但在我們這裡,也算數一數二的頭臉人家,族裡幾人都是當官的……」

  老太太歎了口氣。

  「這種話,老身本是不該對外人講的,但長公子本就和我甄家有淵源,今日來了,更不是外人,我便也不怕長公子笑話,就直說了。我甄家的情況,長公子應也知道一二,經商處處不易,家中少了頂樑柱,孫兒還需磨礪,老身斟酌過後,覺著這親事可做,一來,於我孫女而言,確實是樁好姻緣,二來,對方誠心娶我孫女,若真結成了親事,對我甄家,原本自也算是件好事。不料長公子來了,承蒙看的起,如此開口,老身自然無不允,那邊回絕了就是。只是長公子這邊,可否也能再給個準信兒?阿芙是不算大,但正當嫁期,女孩兒家說親的好年紀,一輩子也就看這一兩年了。我們心裡但凡有個數,那什麼事也不叫事兒了,哪怕三年五載,安心等著日後裴老夫人來下聘就是了。長公子你說是不是?」

  胡老太太精明了一輩子,於孫女的婚事,算盤自然也是來來回回要打個清楚的。先前和國公府婚事不成,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但裴右安今天的突然造訪,卻令老太太又嗅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

  皇上和王爺現在要打起來,自然是為爭奪金鑾殿的寶座。但裴右安卻為什麼說自己現在也無暇婚事?他既親自上門,對親事的鄭重,可見一斑。

  老太太也知面前這位國公府前世子早年間的風光,曾經的天子近臣,絕非池中之輩。兩件事聯想起來,隱隱便猜到,他應也牽涉到了中間。

  這就好辦了。

  先私下答應,消息並不外泄。日後,他若能借雲氣興起,神龍飛動,再次得以平步青雲,甄家自然樂見好事。若萬一事敗,也不至於牽連自家。

  這就好比一筆買賣,若成,一本萬利,若不成,甄家的損失,也就是耽誤了孫女嘉芙的花嫁之年,和整個甄家所能得到的好處相比,不值一提。

  這樣的一筆生意,老太太怎會拒之門外?何況,除此之外,老太太對裴右安這個人,也是非常滿意的。

  她瞧了出來,裴右安自己應當也是有這方面的顧慮,所以才沒有立刻就安排正式上門提親。

  現在就肯為甄家和孫女考慮的如此周到,這樣的一個男子,值得信託。

  現在需要的,只是他再給顆定心丸。

  老太太說完,滿面笑容地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何等聰明之人,老婦人這一番話還沒說完,他便已經察知了老婦人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右安謝過老祖母。請老祖母放心,他日右安若朝不保夕,必會早早告知,請老祖母另為表妹擇選良配。若有幸娶到了表妹,甄家便如我己家。」

  他從懷中取出一貼身收藏的黑色小囊,打開,取出裡面一隻玉佩,雙手奉上,恭敬地道:「口說無憑,這是先父彌留之際贈我遺物,多年來我一直收藏,今日留下作為登門信物,請老祖母代收。」

  老太太接置於掌心,見玉佩外刻連理枝藤,中間鏤以蘭紋,溫潤光潔,望去便知是上品美玉,小心地收起,笑道:「長公子有心了,那老身便暫代你妥善收藏。」

  ……

  孟氏摟著女兒,低聲安慰了幾句,忽想了起來:「長公子的意思,似乎是他如今有所不便,要我們先留著你,等他日後再來正式提親。方才正說這個,你祖母將我支出,也不知她要說什麼,萬一不利,娘還是先回去瞧瞧。」

  嘉芙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搖頭道:「娘,祖母拒了就拒了,娘不必再過去說什麼了。」

  孟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兒:「難道你又不願嫁他了?」

  嘉芙低聲道:「我配不上他。」

  孟氏一怔,隨即明白了,壓下難過,再次摟住女兒肩膀,柔聲安慰道:「阿芙,你大表哥救了你,他心裡當也清楚你的遭遇,既還親自登門求親,那便是不計較的。這樣的男子,你去哪裡尋第二個過來?莫鑽牛角尖了,娘先去看看。」

  她便起身,這時聽見兒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娘,長公子要走了,祖母叫我來喚你過去。」

  孟氏驚訝,立刻打開門:「這才過來,連一盞茶都沒喝完,轉眼怎就要走?」

  甄耀庭撓了撓頭:「我也不知。」

  孟氏匆匆出去,沒片刻就回來了,將下人都支開,把門一關,面露喜色,低聲道:「好事!你祖母應下長公子了!說就等著他日後再來求親,又叮囑我,此事不可外傳,除了你,再不許叫第二人知道!」

  孟夫人對裴右安極其滿意,只是他要自家先留著女兒,等他日後再來正式提親,這卻有些非同尋常,本擔心老太太那裡要費口舌的,沒有想到,事情居然這麼順利就定了下來,意外之餘,歡喜無限,方才匆匆回來,親自將這消息轉告嘉芙,好叫她定心,又道:「我再三地留長公子,他卻說另還有要事,這就要走了。娘先去送他。你安心吧,莫再胡思亂想!」

  孟夫人又匆匆去了,留下嘉芙獨自心亂如麻,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終於下定決心,匆匆來到了前堂,停在門外。

  裴右安背對著她,祖母正被母親從位置上扶起,笑容滿面地對他說道:「長公子既還有要事,老身便不強留了,長公子走好,老身盼著早日收到長公子的佳音。」

  裴右安向老太太行辭禮,老太太要親自送他出門,裴右安辭,嘉芙一腳跨了進去,說道:「祖母,娘,我想和大表哥單獨說幾句話。」

  堂屋裡除了老太太,孟氏,還有甄耀庭,張大,並一些僕婦,冷不防被她這麼一句,全部人都看了過來,無不面露詫色。

  四周安靜了下來。

  裴右安轉頭,望了身後的嘉芙一眼,兩人四目相對。

  從被迎進大門始,他的面上便一直帶著微笑,此刻也是如此。

  但嘉芙卻清楚地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再不復從前的溫暖了。

  他在微笑,但看著她的目光卻頗是冷淡,並且略帶詫異,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突然現身。

  嘉芙收入眼中,心下猶如翻江倒海。

  先前在武定府住小圓樓裡的那段日子,雖時間短暫,自己在裴右安面前也是蠢計百出,但如今想起,卻是如此的暖心。

  他對她的保護和包容,讓她在他面前不斷地退化,退化的猶如一個膽大包天肆無忌憚的孩子。

  他也讓她產生了一種直覺,他會一直這樣包容她的,無論她做了什麼。

  正是因為這樣的直覺,也是借了他給她的膽量,她才會在那個晚上,驟然得知要被送走,無計可施之下,做出了那樣的事情。

  今天他的登門,再次證明了她的直覺。

  她果然還是得逞了,雖然中間過去了些時日。

  她最後還是贏了,達成了目的。

  但是她卻是如此的難過。

  她也沒有想到的,自己贏了,卻如此難過。

  嘉芙沒看旁人,也沒有避開他的目光,直視著他,輕聲道:「大表哥,我有話和你說。很重要。」

  胡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

  她又豈會猜不出來,孫女失蹤後被裴右安救走的那段日子,兩人中間必是發生過什麼的,這才會讓裴右安對她念念不忘,以致於今日這樣登門求親。

  不管孫女自己願不願意,老太太是認下了,並且也告訴了媳婦,此刻孫女想必也是知道了。

  她突然這樣冒出來,不說失禮了,就看她這樣子,倒像是有變。

  老太太便看了眼媳婦。

  孟氏忙上前,壓低聲道:「阿芙,你怎麼了?先跟娘過來……」

  嘉芙不動,依然看著裴右安。

  裴右安轉頭,對老太太道:「老祖母若是信得過我,可否容我先聽表妹之言?」

  老太太頓了一頓,笑道:「那是自然。你們在這裡說便是。只是阿芙被我們養的縱了性子,若說錯了話,你多擔待。」

  裴右安一笑:「表妹溫柔知禮,淑嘉貞惠,老祖母過慮。右安謝過老祖母給了方便。」

  胡老太太盯了孫女一眼,領了媳婦出去,眾人便陸續跟出,最後走光。

  周圍人一去,偌大的客堂裡,只剩嘉芙和裴右安兩人,立時便曠靜了下來。

  嘉芙不知他今日會來,也無見客的準備,身上只穿了套家常衫裙,上是素色羅衫,下束一條紗絹裁制的細褶長裙,通身不飾,只裙擺寸餘處刺繡了一圈連枝海棠作壓腳,此刻人立在門檻裡,一陣風從近旁的窗牖裡吹來,掠動了褶裙,她面色蒼白,身形纖弱,便如一支隨了水紋波動的芙蕖,實在是我見猶憐。

  她邁步,在他冷淡的目光下,朝他慢慢走了過去,最後停在距離他數步之外的一張插屏之畔,沉默了片刻,說道:「大表哥,方才我聽我娘說了你來的目的。我很是感激,但還是罷了吧,我自己會去和祖母再說的。你這裡,更不必將這事掛在心上了。」

  裴右安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但沒開口,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嘉芙垂下了眼眸。

  「這事原本就是我的算計。那時我是太過害怕了,就只想賴著你,什麼也不顧,更不替大表哥你考慮。這些時日,我回家後,慢慢倒是想清楚了,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很是後悔。反正全是我的錯。大表哥你也沒做過什麼,若這樣娶了我,實在沒有天理……」

  對面那男子始終一語不發,聽憑她自己在那裡咕嚕咕嚕地說個不停。嘉芙只覺兩人中間,氣氛愈發凝滯,不禁氣短,再次抬眼,卻看見他雙眉緊緊皺著,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比之方才愈發陰沉了,訕訕地道:「大表哥,這次我沒有騙你,方才說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她的聲音悄沉了下去。

  「這就是你要與我講的?」

  片刻後,她聽到他問。

  嘉芙嗯了一聲。

  裴右安點了點頭,語氣稍緩:「我問你,倘若世子再次謀你,你意欲如何?」

  嘉芙沉默了片刻,語氣輕鬆地道:「天無絕人之路,到時走一步看一步吧。況且,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罷了。上次既不成,他說不定如今早已把我撇在腦後了,不會再尋我的事……」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偏過了臉,眼睛盯著窗外。

  「……總之,我很後悔我之前的所為。那事我自己並不在意,當時那麼說,不過是為了賴上你而已。我現在已經改了主意,不想再賴著你了……大表哥你本就什麼都沒做,更不必掛懷……」

  裴右安順著她目光看了眼窗外,見她盯著那裡的一叢芭蕉,皺了皺眉,道:「該當如何,我自有數。就這樣吧!你祖母那裡,我已和她說好了,日後我若僥倖還能回來的話,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我另有事,先走了。」

  他說完,就從嘉芙身側走了過去,跨出了門檻。

  嘉芙轉頭,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庭院的甬道盡頭,頭也不回,鼻子一酸,「撲簌」一下,眼淚又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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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永熙四年,春末立夏之交,永熙帝召雲中王世子入京祭祖,雲中王不遵,弒使者於封地,消息傳至京城,帝震怒,以謀逆罪名削蕭列王爵,命川貴兩行省都督調集兵馬,分兩路入雲南擒逆,蕭列便以自己的名義,在武定發佈了一封告天下書。

  書說,當年皇長兄天禧帝出於信任,臨終前將少帝託付二王,二王本當信受奉行,輔佐少帝,不料少帝登基未滿三年便身遭不測,其中波譎雲詭,諸多闕疑。而自己牢記先父皇之囑,多年來在封地戍邊安民,循規蹈矩,從無越矩半步,只因心繫少帝,不容於二王,這才招致了今日罪名,他本想忍辱負重,但身邊人都勸他,說即便為了從前屈死的少帝,今日也不能這般任由虎狼肆虐,痛定思痛之後,他不得不有所動作,初衷絕無謀逆,除自保,更是為了保住他日光復少帝正統的微末希望,盼天下人理解,與他並肩,匡扶正義,剷除奸佞。

  蕭列的這封告天下書,情義處感篆五中,激揚處熱血蹈鋒,檄文一出,天下便廣為傳播,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百姓無不議論。

  五月末,朝廷軍和武定軍首次會戰,揭開了這場皇家兄弟內鬩之戰的序幕。戰事開始,朝廷傾力合圍,來勢洶洶,蕭列兵馬雖不及朝廷,但手下不乏幹將,起初互有勝敗,不久之後,卻屢屢受挫,形勢岌岌可危,最危險,也是戰機轉折的一次,在是年冬十一月,武定軍於雲貴邊境會安,迎戰當時被封為討逆平西大將軍的劉九韶。

  這幾年間,順安王登基後,隨著董承昴等一批前朝武將的沒落和消失,劉九韶因功勳卓著,成為順安王面前最得用的猛將。此前蕭列軍隊本已開出雲南,占了川貴的部分城池,就是被他打的不斷收縮後退,此次他領兵,一口氣攻到了會安。

  倘若會安再次失守,武定軍將被截斷外出雲南的最後一道據點,是役可謂生死大戰,故蕭列極其重視,領世子蕭胤棠,親自上陣督軍。

  會安之戰陸陸續續,打了半個月之久,蕭列竭盡全力,劉九韶一方也傷亡相當,奈何劉治軍有道,麾下部將令行禁止,加上又來了後援,蕭列最後陷入包圍,恰危急關頭,一支奇軍借著地形,從側翼殺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劉九韶軍割為三股,迅速切斷軍令傳送,劉軍陣腳大亂,蕭列立刻配合反攻,最後關頭,被他反敗為勝,活捉了劉九韶,俘虜無數。

  這支奇軍統領便是裴右安。此前他一直沒有參與武定軍與朝廷的正面作戰,留在雲南主事統籌調度,此次危機關頭,不但助蕭列於危難,更成了挽救武定軍生死命運的頭號功臣。

  劉九韶被俘後,蕭列出於慕材之心,派人遊說他投降自己。劉九韶非但不肯,反而高聲痛駡蕭列。蕭列麾下諸多部將,無不憤慨,紛紛要求將劉九韶處死,以提升士氣,震懾那些和他一樣還在助紂為虐的朝廷軍將領。獨世子蕭胤棠,知父王求才若渴,提議留下他命,散播他領軍投降的消息,如此一來,朝廷必定遷怒劉的家人,一旦家人被殺,斷了劉的退路,再許以高官厚祿,劉便只能投向蕭列。

  蕭列猶豫不決,私下問於裴右安。

  裴右安對他說,順安王從前就有賢王之名,如今之所以能得到朝廷諸多臣將的支持,是因王爺借少帝之名起事,先占天時,他自知有虧,為籠絡人心,對京城裡的世族大家和可用之人,無不多加恩撫。譬如周王妃的母家周家,在向順安王呈遞痛斥王爺謀逆的奏疏之後,得了順安王的嘉獎。又譬如裴家,叔父裴荃上書,稱將自己從宗祠除名,裴修祉則請命上陣平叛,以表裴家對朝廷的忠心不二。順安王非但不怪,反而下了那道懸了多年的冊書,准裴修祉承襲其父衛國公的爵位,代朝廷上陣平叛。

  裴右安又說,武定起事之初,他便留意到了劉九韶,日後極有可能會成為王爺勁敵。此人崛起於順安王稱帝的這幾年,對順安王自然忠心不二,加上脾性剛烈,世子之計,雖斷了他的後路,但極有可能事與願違,反而促他和王爺勢不兩立,他的那些部下,對他很是愛戴,也定會全力繼續與王爺敵對,如此則後患無窮,不如由王爺親自去見劉九韶,不必勸降,只向他言明苦衷,表明自己無意為難大魏忠臣良將的立場,放他回去,等待後效。

  蕭列採納了裴右安之言,客客氣氣地放了劉九韶。劉獨自歸京,向永熙帝請罪,永熙帝命他將功折過,劉既敗被俘,又得了蕭列的極大禮遇,羞於再次上陣,便以傷病推脫,招致了永熙帝的猜忌和不滿,以勾結逆儔、動搖軍心的罪名,將他投入大理寺問罪,家中數十口人,無一倖免。

  劉九韶最早出身於中下層軍官,以功勳成為將軍後,這幾年間,在北方安邊,深得軍心,投獄消息傳出後,他的諸多部將十分不滿,人心渙散,對著武定軍作戰,也就敷衍了事,正是抓住了這個機會,戰局轉換,從這年的年底開始,蕭列一口氣打下川貴,穩定後方腹地,大軍便朝京城開去。

  永熙帝這才意識到不妙,將已關了小半年的劉九韶釋放,以他家人性命為脅,命他領兵抵禦叛軍。其時劉母已病死獄中,蕭列不惜暴露從前暗埋於京中的重要暗線,傾盡全力,將劉九韶妻兒救出京城,於陣前帶到他的面前,劉九韶當場淚灑戰袍,向蕭列下跪,領兵投誠。自此,武定軍一路勢如破竹,到了次年初夏,京城被攻破,永熙帝在逃往揚州的路上,被蕭胤棠追擊圍堵,最後困於揚州別宮,在侄兒逼迫之下,焚宮自盡。

  這一日,距離蕭列起事,正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京城裡,街道灑掃除塵,城門四面洞開,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除了還沒來得及逃走的被控的順安王親信,其餘將近千人,浩浩蕩蕩,依次列隊,五體投地地跪於城門外的道路兩側,迎接蕭列入京,

  第二天,群臣便擁戴蕭列登基稱帝。蕭列推拒,稱自己當初起事,本就是迫不得已之舉,無意黃袍加身,且少帝生死不明,一日不見確切消息,宮中那把寶座,便仍歸少帝所有。

  群臣無不感動,紛紛涕淚交加。在以靖國公陳廷傑、吏部尚書何工朴、禮部尚書張時雍、周王妃之父周興等為首的九卿的推動下,文武百官呈萬民請願書,說,禮記有云,「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少帝生死下落,可慢慢尋訪,而國卻不可一日無君王,民更不可一日無君父,紛紛泣懇蕭列登基,重立大魏朝廷,蕭列再讓,無果,終於無奈應允,遂滿朝慶賀,京城家家戶戶,無論貧富,張燈結綵,張時雍周興等人負責操持大典,漏夜不眠,沒幾日,便呈上了炮製出來的關於新帝登基的禮儀制式。

  蕭列在皇家三兄弟中才幹最為出眾,幼年時,也最受老皇帝的喜愛,只是因為行三,且生母不顯,老皇帝出於各種考慮,將他遠封在了邊陲,他隱忍多年,人過中年,終於坐上了他幼年時曾見過的他的父皇、兩個皇兄、一個侄兒都曾輪坐過的金鑾殿裡的那把椅子,緝凶佞,定人心,論賞罰,事情可謂千頭萬緒,接連幾天夙興夜寐,日理萬機,晚上也沒回後宮,熬不住睏,就睡在這處臨時用來辦事的宮殿後殿裡,此刻接到登基制式,翻了幾下,丟在一旁,沉吟不語。

  張時雍察言觀色,以為他嫌日子定的太遲了,忙解釋:「皇上,欽天監圈了本月裡的兩個日子,一個是十八,一個是廿六,恰青龍玉堂,會於紫微,乃大大的黃道吉日。廿六稍晚了,故臣等擇了十八為皇上的登基之慶,皇上以為如何?」

  蕭列微微出神,似在想著什麼,張時雍周興屏息以待,片刻後,聽他道:「改成廿六吧。」

  蕭列登基大典之後,才會是皇后、太子等一系列的冊封禮儀。

  周興一愣,忙勸道:「皇上,今日初三,距離十八也還有半個月。事雖多了些,但臣等確保,到了十八,一切均可籌備妥當,皇上早日登基,乃是臣等之盼,萬民之福。」

  蕭列道:「就改廿六吧。遲幾日也是無妨。」

  張時雍周興雖疑惑不解,但也看了出來,新皇帝似乎並不急著舉行登基大典,只好諾聲,退了出去。

  跟前人走了,蕭列轉向身邊一個年近五十的太監,問道:「今日可有裴右安的信折?可說何日抵京?」

  這太監名叫李元貴,從少年起就服侍在蕭列的身邊,一些事情,周王妃都未必知道,李元貴卻了然於胸。

  方才蕭列要將登基大典推遲到廿六,張時雍周興疑惑不解,他卻猜到了原因。

  兩個月前,武定軍一路揮戈指向京城的時候,西南烏斯藏傳言甚囂塵上,說雲中王對當地法王向來支持永熙帝的舉動不滿,由來已久,若奪位,必派漢官接管當地,收回八王世襲屬地。八王發生騷動。

  烏斯藏毗鄰雲南,全民教眾,一旦起亂,後果難以預料,蕭列得知消息,立刻就派裴右安去往烏斯藏闢謠。如今兩個多月過去了,京城這邊已經改天換地,他那邊只在小半個月前送來了消息,說已然化解危機,不日便可動身歸來。

  以李元貴的度測,皇帝之所以推遲日期,應是想等裴右安回來之後,再行登基大典。

  果然,大臣一走,皇帝就開口問這個了。

  李元貴便躬身道:「啟稟皇上,奴牢記著皇上的叮囑,但凡有裴大人的信折,必定及時呈上。昨日沒有,今日也沒有……」

  他覷了眼新帝,見他眉頭微鎖,忙又道:「皇上勿急,指不定明日就有消息了呢。」

  蕭列不語,繼續翻閱著面前堆疊如山的摺子,李元貴知他伏案已久,輕手輕腳地出去,正要叫人送茶點進來,看見章鳳桐身後跟了兩個宮女,卻自己親手提了一隻精緻的食盒,正走了過來,迎上去道:「章小娘子來了?」

  章鳳桐如今早出了孝期,但去年整整一年,幾乎天天打仗,章鳳桐雖時常服侍在周王妃身畔,但和蕭胤棠的婚事,自然又耽擱了下來,昨日,她雖隨同周王妃一道入了皇宮,但李元貴至今還是以未出閣女子的稱呼喚她。

  不過,她和世子的婚期應也近了。

  章鳳桐對李元貴極是客氣,露出笑容,叫他「李公公」,隨後道:「王妃知皇上這些時日辛勞,方才親手做了點心,叫我送來,皇上可在裡面?」

  李元貴讓她稍等,自己匆忙進去,片刻後,出來笑道:「皇上讓你進去呢。」

  章鳳桐向李元貴道了聲謝,李元貴忙道:「可不敢。折了老奴的壽。」

  章鳳桐笑道:「李公公辛勤服侍皇上,幾十年如一日,替我們做我們原本應當做的事,我年紀小,公公你承我一聲謝,又算得了什麼?」

  李元貴笑眯眯地又讓了兩聲,領她進去,自己立在門口等傳喚。

  章鳳桐將茶點置好,向座中的蕭列下跪叩頭:「鳳桐給皇上叩頭了。這點心是王妃親自做的,王妃叮囑我轉告皇上,萬民固然重要,然皇上也不可過於操勞。鳳桐斗膽,也請皇上暫歇,哪怕片刻。這也是世子的孝心。」

  蕭列對章鳳桐的印象一向很好,加上憐惜她時運不濟,至今還沒能與兒子成婚,向來將她當女兒看待,便和顏悅色地點頭,叫她起來說話,章鳳桐卻長跪不起。蕭列便道:「你可有事?若有,只管講來。」

  章鳳桐再次磕頭:「多謝皇上,如此鳳桐便斗膽開口了。先前有一回,世子去往泉州之時,遇險落難,被困城中,後得一甄姓人家救助,這才得以脫困出城,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蕭列敲了敲額:「被你一說,朕想起來了。記得胤棠早先在我面前確實提過一句的。怎的了?」

  「鳳桐先前知道這消息時,心中就生出了個念頭,有朝一日,定要報答甄家對世子的救助之恩。從前是不方便,如今卻不一樣了。我聽說甄家有一女兒,比我小了幾歲,如今還待字閨中,鳳桐有個想法,想代世子要了甄家女兒,立她為側妃。如此一來,這是對甄家當日救助世子的答謝,二來,日後我也能得一姐妹,為我分憂,共同服侍世子。故今日大膽來到皇上面前,請求皇上的許可。若鳳桐有說錯話,還請皇上恕罪。」

  蕭列一愣,看了她一眼:「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胤棠的意思?」

  章鳳桐道:「不敢欺瞞皇上。世子對那甄家女兒應是有幾分好感的,但先前也只提過一句而已,再無後話,這是我自己的心願。今日我來皇上這裡,世子還不知道。我是想著,若能先求得皇上你的許可,再叫世子知道,也是不遲。」

  蕭列遲疑了下,慢慢地道:「鳳桐,你和胤棠的大婚,朕想著再過些時日,便給你們辦了的。你這想法是不錯,泉州那戶人家,想必也是願意,只是你老實對我說,你真願意如此?若違心,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答謝甄家,多的是別的法子。」

  章鳳桐再次恭敬叩首,道:「心甘情願。想到很快就能得一姐妹助我理事,我極是期盼。」

  蕭列微笑,頷首道:「好。既如此,朕就准了。胤棠能得你這樣一個知恩必報、度量寬大的賢內助,實在是他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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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又到一年仲夏時節,和風駘蕩,草木生發。這日,雅州一處名為大邑的古渡之畔,一條渡船載了十幾個要過江的渡客,船夫以竿點岸,慢慢將船推離岸邊,正要往江心而去,岸邊隨風傳來了一道呼喚之聲:「船家,等等!」

  船夫回頭,見道上來了四五個人,很快到了近前,一行人尋常打扮,衣沾風塵,其中一個略清瘦的年輕男子,眉宇沉靜,目光明亮,剩餘幾人都隨擁著他,瞧著應是領頭之人。

  「船家,回來!去對岸!」

  他身邊一個男子朝著船夫大聲喊道,聲震耳鼓。

  這古渡雖緊鄰路旁,唯一的這條渡船,也是從西岸到東岸的必經之道,但因為地處偏僻,渡客不多,且江面遠闊,達數十丈之寬,江中水流又很湍急,來回一趟至少半個時辰,船夫有時一天也走不了幾趟,此刻見又有人來了,面露喜色,高聲應了一句,忙將船撐了回來,伴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朝那幾人躬身道:「客官,我的船小,這趟最多只能再上兩人了,擠不下你們全部。江心水急,人多不利。」

  其餘人便都看向那年輕男子。他微微眯眼,眺了一眼莽莽對岸,點了點頭。

  船夫說定價錢,忙吆喝先前上船的那些渡客都坐一起,給新上來的客人讓些位置。

  那男子對身邊人道:「我和楊雲先過吧,你們等下趟。」向船夫道了聲「勞煩」,上了船尾。

  這男子便是裴右安。七八天前,他離了烏斯藏,取雲川近道,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但這一段路程,因地勢險阻,多山多水,驛道不通,故行程不快,今日才來到了這去往東岸的古渡。

  船夫忙躬身,連稱不敢,等人上去了,再次點篙,將船推離岸邊,隨後便隨水勢,慢慢地撐著渡船,朝對岸而去。

  船漸漸靠近江心,風大,水流亦變的湍急,渡客裡有膽小的,便緊張了起來。那船夫卻是常年來回,面不改色,赤腳穩穩立在船尾,一邊撐船,一邊給客人說著當地掌故,他頗是健談,口才也好,船上渡客被他口中掌故吸引,漸漸倒沒開始那麼害怕了。

  楊雲一向警惕,此刻人在江中,便護在裴右安身邊,靠在船舷上,打量了下同船之人,見船尾有個當地人打扮的少婦,二十出頭,膚色白皙,大約膽小,緊緊抱著懷裡包袱,閉目一動不動,其餘人亦都是普通路人,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想到到了對岸,驛道便會漸漸恢復通暢,明日起可以馬代步,到時便能加快行程,慢慢放鬆下來之時,忽聽身畔裴右安問那船夫:「大叔在這裡可是掌渡多年?上岸後,不知離華陽府還有多遠?路如何走才方便?」

  船公笑道:「我在這裡掌船半輩子了,問我你就問對了人!到岸後一直往前,過幾十里地,有個三岔路,向東過去兩百里,前頭就是華陽府了。客官可是去做生意?」

  裴右安注視著船夫,微微一笑,道:「正是。多謝船公。」

  船漸漸到了江心,船體被水流牽的微微晃動,船夫神色亦變得凝重,不再和人攀談,小心撐著竹篙,破水朝前,忽然,聽到「啪」的一聲,他手中那根小腿粗細的竹篙彎折太過厲害,突然從中竟折成了兩段,事發突然,誰也沒有想到,連那船夫似也驚呆,定定地立在船頭,一動不動。

  船體驟然失了憑力,立刻就在江心旋渦裡打起了轉,船體左右晃動,船上乘客無不驚慌失措,那少婦更是尖叫連連。

  楊雲一驚,但早看到船底橫了一條備用竹篙,喝道:「船公休慌!接著!」抄起竹篙,朝那船夫遞了過去。

  船夫這才反應了回來,慌忙過來接篙,經過裴右安的身邊之時,竟然變生不測,只見他驀然彎腰,手迅速探進腰間,竟摸出了一把匕首,一出,匕尖便朝裴右安的脖頸抹了過來。

  楊雲驚駭萬分,但立刻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大人小心!」,目呲欲裂,丟下竹篙,飛身就撲了過去,想要加以阻攔,卻是晚了,那船夫距離裴右安太近了,揮匕不過是在眨眼之間,動作又準又狠,哪裡還有半分船夫的樣子,分明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

  眼見裴右安就要血濺船頭,情況竟又有變。他似早有防備,眸底精芒一掠而過,身體一個後仰,匕鋒便揮了個空。那船夫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已被裴右安五指牢牢鉗住,只見他一個反手,伴隨著金鐵入肉的「噗」的一聲,匕首已刺入船夫心口,沒根而入,只剩匕把插在胸間。

  船夫身形驀然凝住,自己的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匕把,看起來就彷彿是他自己插入心口,斷了性命。

  船夫佝僂著身體,死死地盯著裴右安,雙眼裡滿是不可置信般的駭異恐懼。

  一個浪團打來,船體一晃,船夫身體往後仰去,「砰」的一聲,一頭栽進了水裡,轉眼就被水流吞沒。

  一切就在電光火石之間,直到那船夫掉落水裡,船上渡客這才反應了過來,驚叫聲再次四起,那少婦甚至哭了出來。

  「大人!你沒事吧?」

  楊雲還沒來得及呼出一口氣,便覺船體晃的厲害,幾乎要站不穩腳,回頭,見幾個渡客驚慌失措,竟站了起來,船體立刻失了平衡,江面恰又一個漩渦卷來,打的船體往一側傾覆,伴隨著一陣尖叫,一側四五個人,接連「噗通」幾聲,全都落到了水裡,掙扎著呼叫救命。

  「你穩住船!我來救人!」

  裴右安立刻朝楊雲喝了一聲。

  楊雲水性不及裴右安,一凜,回過了神,急忙應是,操起方才那根竹篙,自己站於船頭,將篙抵在一塊突出水面的江石之上,奮力與水流抵抗。船體終於漸穩,不再打轉。裴右安也早已縱身躍下江面,很快就將近旁幾個落水之人一一送回船上,最後自己爬了上來,這時,又聽到一聲微弱「救命」,循聲轉頭,見是同船的那個少婦,方才被水流給捲到了船尾,他沒看到,也是她命大,竟叫她抓住了船尾拖在水裡的一段纜繩,這才沒有沉下去,立刻來到船尾,伸手將她拽住。

  才抓住這少婦的手,裴右安眉頭便微微一皺,沒有立刻將她拉上,而是看了她一眼,突地鬆手。

  少婦原本一副有氣沒力快要淹死的樣子,見裴右安鬆開了自己,目露凶光,抓住纜繩,一個縱身,靈活異常,人竟攀上了船尾,和方才那個船公一樣,手中赫然也多了一柄匕首,朝著裴右安刺了過來。

  船上驚叫聲再起。

  伴隨著腕骨折斷的輕微「哢嚓」一聲,那少婦痛苦尖叫,人再次墜入江中,腦袋在水裡沉浮了幾下,最後慢慢沉了下去。

  船上剩餘渡客都是常人,又何曾經歷過今天這樣的驚心動魄?知道運氣不好,今日上了條賊船。見裴右安不動聲色間便連殺兩人,下手不留半點餘地,此刻轉過頭,兩道目光掃向自己,銳利如電,早嚇的面無人色,幾個機靈點的爬起來磕頭求饒,口中叫著好漢,不住地為自己辯白。

  裴右安知剩下這些人裡,確實再無異常了,神色漸漸放緩,回到船頭,緩緩坐了回去,擰著自己身上的濕衣。

  楊雲定下心神,借著水勢,奮力慢慢撐著渡船前行,終於將船靠岸。

  一靠岸,渡客拿了自己東西,頭也不回逃命而去。楊雲複撐了回去,將剩餘隨從也載了回來,上岸後,見裴右安立於江邊,眺望江渚,若有所思,想起方才接連驚險,猶心有餘悸,便走了過去。

  「大人,這一路行來,我也早覺有人跟蹤。今日果然出事了!所幸大人吉人天相,有驚無險。可惜那兩人都死了,問不出口供。大人可知是誰要對大人不利?」

  裴右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的仇家不多,但也不算少,一時也不好說。確實可惜,方才我下手略重了些,否則倒可以問問。」

  楊雲聽他語氣如常,似乎並沒將方才的遇刺放在心上,心情跟著一松,忍不住又問:「方才船公行刺之時,我見大人似乎早有防備。大人怎看出他有不對?我也看出他下盤穩重,但這種常年撐船之人,練出這樣的下盤,也不算異常,故沒有警惕。幸而大人警覺,否則大人若是有失,我死也不足償罪。」

  裴右安道:「這船公確是當地人,皮膚黧黑,掌船手法無誤,瞧著確實再普通不過了,但你注意到沒,他的雙腳和小腿,膚色卻比面皮和手臂要淺上不少,可見絕非常年赤腳短褲的打扮。你想,一個船公,怎會常年著鞋長衣?故我問他是否常年在此掌渡,他應我是,自然是在扯謊了。」

  楊雲露出欽佩之色,道:「我遠不及大人!往後請大人多多指教!但是那個少婦,大人又怎看出她的不對?」

  裴右安道:「很簡單。這少婦皮色白皙,顯然不是幹活的農門粗婦,卻單獨出門,此第一反常,但也不排除她有特殊情況。方才我抓她手要將她拉上時,她手背光滑,手心卻有磨繭,位置和常年練刀劍之人相當,故我斷定她和那艄公定是一夥。」

  楊雲恍然大悟:「我方才也看了渡客,卻沒怎麼留意這婦人。此次得了教訓,往後定要多加防備。」

  裴右安道:「你記住,有異則為妖。尤其是女子。往後你就知道了,對女人多些防備,總是沒錯的。」

  楊雲佩服的五體投地,衷心道:「大人英明,屬下記住了。」

  裴右安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眼前方,道:「若我所料沒錯,王爺此刻應當已經入了京城。不必再在這裡耽擱了,前頭應有驛站,去要幾匹馬,路上提起精神,早些趕到吧。」

  楊雲應是,一行人便沿著驛道,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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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這一日,裴右安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剛剛歷了一場生死刺殺,而與此同時,遠隔萬里之外的泉州甄家,今日也注定將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這一年來,夾在雲南和京城之間的許多地方因戰亂受到波及,農田大片荒蕪,百姓紛紛外逃,泉州雖還是舊日模樣,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影響。打仗要錢,朝廷自然就把目光落到了泉州這樣的富庶之地,官府一年內接連三次強行增加捐稅,加上上頭還要層層抽剝,最後分攤到每家每戶,大戶大派,小戶也不能倖免,民間抱怨不斷,稅官也是叫苦連天。民眾從前原本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熱議皇上和三王爺到底哪個能贏,到了後來,就變成了盼著這場仗能快些打完了,不管哪個贏,讓自己恢復從前的太平日子,這才至關重要。

  午後,張大聽到門房一路嚷著來報,說官府來人了,以為又是來要攤派的,這一年間,這樣的人已上門了不知道多少次,心中暗罵了一句,皺眉叱道:「來就來,嚷什麼嚷,驚到了老太太。」不料門房又道:「是巡撫高大人親自來的!說奉了聖旨!」

  張大一愣:「你說什麼?巡撫大人?聖旨?」

  門房飛快點頭:「說是奉了皇上的聖旨來的,叫全出來接旨!」

  巡撫主一省之事,平日高高在上,張大雖時常出入官府,但最多也就限於泉州州府,何曾見過巡撫這樣的地方頂級大員?聽到今日竟親自下來到了自家,不禁大吃一驚。

  前些時候,泉州城裡已經在傳,說三王爺快打下京城了,張大剛想問是哪個皇上,閃過了神,一把拉住門房:「有沒說是何事?」

  門房搖頭。張大立刻叫人快去通報老太太她們,自己理了下衣冠,飛快迎了出去,到了門口,看見一溜十來頂官轎停在那裡,中間一頂四方大轎,邊上是州府的官員,一眾衙役抬著儀仗,排場凜凜,引來許多路人觀望,也不知是福是禍,壓下心中忐忑,奔出去跪在台階下道:「不知高大人和眾位大人到來,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官轎門簾被掀開,福建巡撫高懷遠露出一張臉,笑容滿面地道:「免禮。本官乃奉旨而來。你們家出大喜事了!」

  ……

  胡老太太帶著甄耀庭很快出來,恭恭敬敬地將高懷遠一行人引入大堂。

  高懷遠道:「順安王逆道亂常,今已伏誅,我朝新帝登基,萬象更新,特發榜昭告天下,安撫民心,本官已命轄下各州府將詔書張於四方城門,我這裡,另還有一道聖旨,甄家人聽旨。」

  老太太忙領閤家丁口下跪,聽高懷遠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大意是說甄家世代為地方望族,歷年修路建橋,賑災建倉,善舉義行,上達天聽,朝廷為癉惡彰善,特賞賜甄家匾額一面,官銀若干,另召甄家之女即刻進京面聖。其餘賞賜,日後下達。

  高懷遠唸完,甄家上下驚呆,隨之欣喜若狂,胡老太太回過了神,叩頭謝恩,心裡喜慮半摻,不大確定。

  裴右安走後,這一年多來,老太太便一直在關注外頭的消息,前些時日終於聽得雲中王快打入京城了,鬆了口氣,心裡便開始算著日子,一邊等裴家長公子前來提親,一邊卻又擔心,萬一他富貴得勢,反悔當初許諾,不想沒等到裴家派人提親,卻先等到了今天這樣的一道聖旨。

  縱然精明了一輩子,此刻的胡老太太也是吃不準,這道來自新皇的聖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隱隱只知,必定是新朝裡的哪個貴人相中了自己的孫女。至於貴人到底是誰,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孫女,實在一頭霧水。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疑慮,向高懷遠道謝,又作不解,打聽聖旨裡為何指明要自家孫女入京。

  新舊朝廷更替,作為地方大員的高懷遠在這種時候,格外敏感。他嗅到了這道聖旨背後的意思,這才不辭勞苦,親自跑到泉州甄家來傳達聖旨,聽甄家老太太發問,一改官腔,笑道:「老夫人切莫客氣,本官面前,往後無需多禮。依本官看,新朝新氣,應是皇上也知道了貴府厚德之名,這才破格擢賞,貴府怕是要出貴人了,往後本官還盼老夫人能夠提攜一二。」

  老太太諾諾而應,高懷遠道:「聖旨說的很清楚,要貴府女孩兒即刻入京,此事不可耽擱。本官正要入京參拜皇上,待貴府準備妥當,本官可帶人一道上路,路上必會照顧周到,老夫人放心便是。」

  老太太千恩萬謝,送走了人,立刻叫來孟氏和嘉芙,將事情說了一遍。

  孟氏滿頭霧水,和老太太在那裡說著話,指望著是裴右安皇帝面前求了恩典。嘉芙在旁,一語不發,心裡卻隱隱生出了一種直覺。

  絕不可能是裴右安。

  就算他要娶她,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這樣興師動眾的事情。

  必定和蕭胤棠有關。

  如她所知的那樣,雲中王終於還是當上了皇帝,而蕭胤棠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且,很明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他依然還是不肯放過她。

  這就是個證明。

  從前,每每一想到蕭胤棠,嘉芙就會從心底感到恐懼和厭惡,但是現在,或許是麻木,又或許不在乎了,就算面對這樣一個於她而言算是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她竟也沒覺得有多可怕,只在一旁安靜地聽著祖母和母親兩人的商議。自然了,商議的結果是讓她隨了那個巡撫大人一道進京,等著後面的消息。

  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下這道命令的人,是新上台的皇帝。

  隔日,在老太太的千叮萬囑之下,嘉芙在母親孟氏和張大的陪同下,隨了巡撫高懷遠,踏上入京的道路。

  將泉州再次拋在身後的時候,嘉芙知道,過去一年那如同偷來般的平靜生活,從此大約將會離她遠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這一天,距離裴右安上一次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年零二十三天。

  ……

  高懷遠為能在新皇登基大典之前抵達京城,一路趕的就跟火燒屁股似的,終於在這日傍晚到了,離登基大典還有三天,換上官服,氣都沒來得及喘勻,也等不及明日了,立刻就去禮部回報甄家之事,嘉芙則隨母親到了家中。

  上次議親不成離開京城之前,甄家置的房子裡,留了一對老僕夫婦看守,這一年多來,老夫婦將房子打理的很好,雲中王打進京城,亂著的那幾天,老夫婦緊緊閉門關戶,沒半點損失,後來亂完了,起先也一直不敢開門,直到最近這幾天,聽人到處說換了皇帝,京中除了夜間宵禁之外,白天依舊熙熙攘攘,看著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才鬆了口氣,沒想到今天就來了主人,歡歡喜喜,迎接進來,一番安置,天便黑了,第二天早,宮裡來了人,領頭的是個嫩臉太監,嘉芙認得他,這太監名叫崔銀水,是大太監李元貴的乾兒子,人很是能幹,擅長揣摩上頭心思,也有些勢利,但對李元貴和蕭列,忠心耿耿,前世蕭列做皇帝的那些年裡,他在宮中曾紅極一時,但後來,蕭列不到五十年紀就急病死去,李元貴隨主殉葬後,當了皇帝的蕭胤棠對這個太監似乎很是痛恨,沒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將他也活活打死了。

  如今的崔銀水,剛剛跟著乾爹踏入皇宮,前途一片光明,又怎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此刻笑容滿面,命跟來的小太監抬上賞賜後,對著下跪的孟氏和嘉芙,讀了一道聖旨,說甄家女兒如何如何好,有古時班姬謝庭之風,等世子被封為太子,將她立為側妃,再勉勵一番,最後讓她暫時留在京中,等待後續受冊。

  孟氏心裡,早就認定裴右安是女婿了,也只想把女兒嫁給他,這一路過來,雖憂心忡忡,但一直還抱著點希望,盼著皇帝是要將女兒指給裴右安的,沒想到一早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頓時定在那裡,一動不動。

  崔銀水以為她歡喜懵了,笑吟吟道:「孟氏,還不領著你女兒接旨謝恩?貴府很快就要出貴人了,可喜可賀。」

  孟氏說不出話,看向女兒,卻見嘉芙說道:「多謝崔公公,勞煩崔公公,可否代民女傳話,民女自知資質鄙陋,何敢玷辱皇家,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一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天大的恩賜。你竟不願?」

  嘉芙道:「崔公公,非我不願,而是無功不敢受祿,何況還是這般天大恩賜。民女斗膽,懇請公公告知,民女何德何能,能得今上如此厚恩?」

  崔銀水覷了她一眼。

  新皇百忙之中,為什麼還要下這麼一道聖旨,崔銀水自然有數,想來就是世子相中了這個甄家女兒,輾轉求到了新皇面前而已。他來之前還有些好奇,也不知會是何等一個美人,方才一見,果然是黛眉綠鬢,瑰姿花顏,般般入畫,百般難描,心裡愈發確定了自己的推斷,但這話卻不好說。聽這甄家女兒的口吻,居然不願,也不知是她真無求還是假推脫,一時吃不準,便沉下臉:「甄小娘子,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你若不接,便是抗旨,你想清楚了?」

  孟氏心一陣亂跳,正要阻攔嘉芙,卻見她叩頭:「民女怎敢抗旨。方才也說了,只是自知粗鄙,萬萬當不起皇家如此恩澤,故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錯愕,想了下,道:「罷了。這樣的事兒,我還是頭回見。你既執意,我且回去傳個話,看你自己……」

  他本想說「看你自己造化」,又吞了回去,連茶水也不喝,轉身領了人便出了門。

  太監們一走,孟氏立刻領著嘉芙進了屋,關門道:「阿芙,你別怕!上回長公子來的時候,曾給了你祖母一塊玉珮,說是他父親臨終前留給他的,他留給你祖母做了信物。這趟出門前,你祖母將玉珮給了我,說要是用不上了,就叫我尋個機會還給長公子。如今他人雖不知在哪裡,但有了這信物,娘這就去找裴老夫人,請裴老夫人出面,不定能擋住這事。」

  孟氏心慌意亂,轉身便要出門,被嘉芙攔住,搖頭道:「娘,當日長公子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如今過去了這麼久,指不定人家早改了主意。這事不要牽扯裴家,免得拖人下水。我也沒怕。話都說了,再看吧。我不過是不願嫁他兒子而已,難不成他會要了我的腦袋?」

  孟氏望著女兒,見她神色平靜,愣住了,當夜輾轉無眠,第二天,宮裡又來了人,這回除了昨天來的那個崔銀水,還有一個中年太監,面相和善,孟氏聽的他是今上跟前的大太監,姓李,急忙恭敬見禮,見他態度頗為和氣,似乎並不是來找茬的,才稍稍定下神。

  李元貴讓孟氏叫來嘉芙,屏退了人,只剩她一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乾兒子把你的事都跟我講了,我怕你不懂事,先沒稟上去,自己過來問問你。你是怎麼回事?如此膽大包天!這樣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敢悖逆?」語氣不輕也不重,辨不出喜怒。

  嘉芙知道蕭列跟前的這個大太監,性情算是正直的,並非佞惡之人,定了定神,道:「多謝李公公的體恤,民女萬分感激。皇上聖旨之中,半句沒提為何要賜下如此一個天大的恩待,民女自己想來想去,想起了一件事。從前有一回,泉州來了錦衣衛,封鎖全城,到處抓人,我家闖入一個貴人,最後我被那人帶上馬車,掩護他出了城。當時情況,凶險萬分,我至今想起,依然歷歷在目。民女斗膽,猜測當日那位貴人,或許就是如今的世子。」

  李元貴不語。

  嘉芙朝他跪了下去:「李公公,先前皇上鋤奸之時,我在泉州也有聽聞,說皇上大軍沿途所過,對百姓秋毫無犯,愛民如子,天下人人稱頌,民女極是敬仰。民女昨日對崔公公也說了,自知鄙陋,萬萬不敢玷辱皇家,皇上若是為了當年那事,才對我甄家賜下厚恩的話,求李公公,可否代民女轉話,懇請皇上另賜恩典?」

  嘉芙說完,以額觸地,久跪不起。

  李元貴注視著嘉芙,目色裡漸漸露出一絲詫異,沉吟了片刻,道:「罷了,原先我還以為你不懂事亂說話,這才過來看一眼,瞧著你是知道的,既如此,回去了給你說一聲,至於成不成,就看皇上意思了。」

  ……

  李元貴回宮,蕭列依舊忙碌,到了晚上,稍息之時,終於想了起來,問道:「甄家那個女孩兒,你可替朕去瞧了?雖說甄家當日對胤棠有救護之功,但既立為側妃,人材也是要略過得去的。」

  李元貴便道:「啟稟皇上,甄家女兒人材無礙,只是有一樁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蕭列翻著手中摺子:「講。」

  李元貴道:「奴婢去見那女孩兒,聽她說了一番話,奴婢學給皇上聽。」說著便把嘉芙道給他的那話,一字不漏地複述而來出來。

  蕭列起先還在翻著摺子,漸漸停了下來,面露微微不快,哼了聲:「這麼說,她不樂意朕的這個安排?」

  李元貴道:「奴婢不知,這才把話都轉到皇上面前。皇上英明,瞧著辦便是。一個商戶家的女孩兒而已,能有多少見識?」

  蕭列沉吟了片刻,淡淡道:「罷了,她不願,難為還要給我戴高帽,朕也不好勉強,明日你再走一趟,另賜些東西,把人打發回去吧。」

  李元貴笑道:「皇上英明。奴婢知曉了。」

  「皇上!」

  殿口忽然傳來一道女子聲音,李元貴抬頭,見周王妃一身華麗宮裝,款款而來,身後一個宮女,手中端著吃食,便露出笑臉,迎了上去,叫了聲「王妃」。

  周王妃到了蕭列身畔,站定,看了眼李元貴。李元貴急忙退了出去。那宮女將碗盞放下,也低頭離去。

  跟前無人了,周王妃柔聲道:「皇上,昨夜你沒回寢宮,我聽胤棠說,你批閱摺子到了天明,我不放心,過來瞧瞧你,你先歇歇,用些吃的可好?」說著到他身後,為他慢慢揉肩。

  蕭列笑道:「勞你掛心了。新朝甫定,事情難免多了些。等忙過這段時日,朕便會空。你先回寢宮吧,遲些,今日摺子看完,朕便回去。」

  周王妃慢慢吐出一口氣,收了手,笑道:「那我先回了。皇上你也不可太過操勞。」

  蕭列含笑點頭,目送她身影漸漸離開,低頭之時,周王妃忽然又停住腳步,轉身道:「皇上,非我故意偷聽,而是方才恰好來到殿前,無意聽了幾句。那個甄家女兒,實在有些不識抬舉,仗著當日送胤棠出了趟城,竟這樣不把皇上你放在眼裡!皇上怎還縱著她?」

  蕭列抬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周王妃道:「她這是抗旨不遵!不必立她做我兒子側妃了,她不做,多的是人想做。投她到浣衣局裡,過幾天再看看,我不信她還敢如此膽大包天目中無人。」

  蕭列皺了皺眉:「罷了,民間之女,不懂規矩,何必和她計較。此事就這樣了,你下去吧。」

  「皇上!」

  周王妃還待開口,李元貴匆匆進來,躬身道:「皇上,衛國公府裴老夫人來了,求見皇上。」

  蕭列一愣,道:「老夫人人在哪裡?」

  「還在華陽宮門口等著。」

  蕭列立刻投筆,站了起來:「快,將她老人家迎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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