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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李元貴行至華陽門畔,看到一個著了命婦全服的老嫗身影立在宮門之外,宮燈拖出地上一道靜靜身影,一步上前,跨出高高門檻,笑道:「讓老夫人久等了,是我的罪!老夫人快請進。」

  他說話間,兩個小太監已抬了一頂坐輦,飛快跟了上來,矮身放了下來。

  「老夫人,皇上這些時日還在西苑安置著,過去有些路,老夫人請上輦,讓小的們送你。」

  老夫人朝李元貴點了點頭,笑道:「勞動李公公了。多謝周到。只是老身腿腳還好,且皇宮大內,豈敢僭越,煩請李公公引路,老身自己能走。」

  李元貴又勸了兩句,見她執意不上輦,只好叫小太監抬著在旁跟從,自己親自提燈,一路引著裴老夫人入了西苑門,穿過芭蕉園,最後來到承光殿。

  蕭列早在外殿等著,一聽到外頭起了呼聲,轉身迎出去,見一華髮老嫗手拄拐杖,被李元貴虛扶著走了過來,雖已多年未見,比印象中的模樣蒼老了許多,但依舊一眼認了出來,正是裴老夫人,幾步並做一步地跨下殿階,朝李元貴道:「不是叮囑了,要請老夫人坐輦而入嗎?」

  未等李元貴開口,裴老夫人已道:「多謝皇上體恤,皇上勿怪李公公,是老身不好失禮。」說著,便向蕭列行叩拜之禮,蕭列一個箭步上去托住,道了聲「免禮」,親自攙扶著上了殿階,引入內殿。

  不待吩咐,李元貴已搬來一張繡椅,裴老夫人再三地讓。蕭列誠摯地道:「朕至今記得幼年之時,生母早逝,老夫人待我親厚如己,忽忽數十年過去,身邊物是人非,朕如今有幸得以再次歸京,前些日便想去見老夫人了,只是諸事纏身,一時不得脫身,便想先等右安回來,不想朕未去,老夫人竟先來看朕了,老夫人若執意不坐,朕也陪老夫人同立便是。」說完,命李元貴將自己的座椅撤去。

  裴老夫人這才虛坐下去。

  蕭列問她身體,又問府中情況。裴老夫人道:「承皇上記掛,老身身子還好,就是我的兒孫,先前不分是非,跟著旁人一道,給皇上添了不少麻煩,皇上寬仁,不予計較,老身感激不盡。」

  蕭列攻入京城,被擁立上位後,行寬赦之策,前朝的舊臣,除順安王的親信之外,剩餘之人,只要呈上擁戴賀表,便毋論舊過,一概免罪。譬如周興、裴荃之流,武定起事之初,為和蕭列撇清干係免遭牽連,曾上表斥責他為亂臣賊子,如今蕭列上位,這些人又第一時間再次上表陳情,稱先前乃是受了脅迫,這才發了違心之語云云。

  裴修祉更是如此。先前為了掙功,瞞著裴老夫人,請命領軍對抗武定軍,可謂拼勁全力,奈何最後關頭沒守住城池,棄城逃走的路上,被蕭胤棠所俘。蕭列入京後,蕭胤棠轉呈了裴修祉寫下的悔過書,稱他痛悔不已,願意效忠新帝,請求從輕發落。

  其實便是沒有蕭胤棠從中求情,蕭列也無意為難裴家子孫,很快赦免,放他歸家,只奪了他那個得來還沒多久的國公頭銜,以儆效尤。

  裴老夫人說著,再次起身,要向蕭列謝恩,蕭列再扶她入座,喟歎了一聲:「老夫人無須介懷。朕並非不明事理之人。當時情況,誰人不是被迫。倒是朕有些愧對老夫人,剛入京城,便收了二公子的爵銜。朕也是難做,畢竟二公子曾傷我部下,若不如此,難以服眾。但老夫人放心,裴家為大魏立過功勳,公爵之銜,依舊保留。」

  裴老夫人忙道:「皇上言重了!他如今正在家面壁思過。鑄下如此彌天大錯,皇上留他性命,已是天大的恩情,老身感激不盡,怎還會有別念?」

  「老夫人向來明理。不怪朕,朕便放心了。叫他先安心下來,往後多的是機會再去報效朝廷。」

  裴老夫人道謝,蕭列又說了幾句,察言觀色,道:「老夫人可是有事?若有,只管講來,但凡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笑道:「既被皇上瞧了出來,老身便說了。實不相瞞,老身是為長孫右安的婚事而來。」

  蕭列一愣,隨即大喜:「好事啊!右安前些時日受朕所遣,去往烏斯藏定亂,應也快要回了。但不知老夫人為他定的是哪家女兒?快快道來,朕願出面,好生操辦!」

  老夫人道:「多謝皇上美意。不是別家,正是泉州甄家的女兒,名喚嘉芙。她也不是外人,恰是老身次媳的外甥女,論起親戚,也是右安表妹。」

  蕭列遲疑了下:「這個甄家,可是前兩日剛隨了福建巡撫高懷遠入京的那個甄家?」

  老夫人笑道:「正是。」

  蕭列愣了。

  老夫人神色自若,道:「皇上有所不知,甄家女兒小時起,便時常來老身跟前走動,右安打小就認識她了,只是老身一直不知右安對她心意,直到去年,皇上被迫起事之際,老身收到了右安一封手信,這才知道,他竟繫情於甄家女兒,只是當時顛沛,隨皇上於鞍前馬後,無暇顧及兒女之事。他再三懇求,叫老身務必替他上心,等到合適時機,便代他向甄家提親。如今大事終於落定,老身聽聞,甄家人這兩日跟隨福建巡撫進了京,內中便有甄家女兒,似是皇上的意思。老身也不知皇上召她入京所為何事,本想徑去問甄家人的,又怕甄家人有所不便。皇上也知,右安自小知事,這麼多年了,從未要老身為他做過什麼,只獨此一事,故老身記掛著他當日囑託,仗著從前在皇上跟前得的那麼一點老臉,貿然入宮求見。」

  「不知皇上召甄家女兒入京,所為何事?若與右安婚事無沖,則老身也好放下心,儘快去替右安向甄家提親,畢竟,右安已是不小了,老身亟盼他能早日成家,安定下來。」

  老夫人說完,含笑望著蕭列。

  蕭列定了片刻,方如夢初醒,霍然站起:「朕先前不知右安和甄家女兒竟有如此淵源!老夫人放心。朕此次召甄家人入京,並無別事,只是從前甄家曾有恩於胤棠,朕為賞賜甄家而已,和右安婚事,無半點不便!」

  裴老夫人便道謝,蕭列遲疑了下,注視著老夫人,道:「不瞞老夫人,從前還在武定時,朕便數次問過右安婚事,盼他能早日成家,他卻屢屢推脫,朕無可奈何。右安多年隨朕,為朕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喜逢大婚,朕又豈能不賞?朕不但要為他賜婚,更要風光大辦。老夫人以為如何?」

  他說完,雙目緊緊望著對面的老嫗。

  裴老夫人和他對望片刻,頷首道:「一切聽憑皇上安排便是了。」

  蕭列似鬆了口氣,目露喜色,道:「朕必會安排妥當。老夫人放一萬個心。」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起身告退,蕭列親自送她出了西苑,回來後,依舊坐於案後,漸漸卻出起了神,隨後召入李元貴,問起甄家女兒。

  李元貴道:「那女孩兒生的頗為周正,舉止落落,說的話,奴婢先前已轉到皇上面前了,皇上自可定斷。若還不放心,奴婢可將她召入宮中,皇上看了便知。」

  蕭列起先點頭,想了下,又搖頭:「右安既鍾情於她,又豈會差到哪裡去,叫來叫去,怕嚇到她,罷了。」

  李元貴一本正經地道:「皇上放心,奴婢若有半句不實,到時候皇上砍了奴婢腦袋就是。」

  蕭列哈哈大笑。許久沒有如這一刻般欣慰,心中猶如放下了一塊石頭,卻又隱隱有些遺憾。

  到了裴右安這樣的年紀,於尋常男子而言,早已成家,他卻始終形單影隻,也不要女子留在身邊照顧起居,如今終於有了著落,蕭列豈不欣慰?只是欣慰之餘,想到他在自己面前隻字不提,也是今日裴老夫人尋來才知,若非那甄家女兒起先拒婚,自己險些鑄錯,未免又覺心中遺憾。

  蕭列笑過後,漸漸又出起了神,忽道:「去把世子喚來。」

  李元貴出去,一盞茶的功夫,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入內,向蕭列下跪,口稱父皇。

  蕭列命他起身。蕭胤棠道:「父皇,兒臣正想來見父皇。這些日,兒臣奉命,一直在忙於整頓五軍事務,方今日理出些眉目,將五府所屬都司、衛所官旗軍人數額統計完畢,名冊共計三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七十三員名,實際不過半數而已。具體情由,兒臣將儘快寫入折中,以供父皇御覽。」

  蕭列點頭:「可見本朝從前弊端甚多,往後任重道遠。你辛苦了。」

  蕭胤棠道:「為父皇分憂,本就是兒臣之責,況且,兒臣也沒做什麼,何來的辛苦。倒是父皇,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父皇這些時日,又日理萬機,今夜當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才好。」

  蕭列含笑:「朕知道。胤棠,朕叫你來,是因有件事和你有關,和你說一聲。前些時日,鳳桐來見朕,說你從前受過泉州甄家之惠,她想將甄家女兒立為側妃,以為報答。朕先前不知內情,以為妥當,便答應了,今日才知有所不便。甄家原是裴家表親,他家女兒,與右安有青梅竹馬之誼,且先前也有過口頭婚約,只是礙於戰事,這才耽擱了。先前不知便罷,這會兒知道了,豈能錯牽姻緣?故朕改了主意。甄家對你有恩,自當報答,朕改賜別的賞賜便是了,鳳桐所言之事,就此作罷,往後不議。」

  蕭胤棠神色略僵。

  蕭列注視著他,目光一動不動,片刻後,道:「怎的,關於此事,你還另有話要說?」

  蕭胤棠和父親對視,見他望著自己,兩道目光,似是若有所思,一凜,立刻垂下眼睛,恭敬地道:「兒臣無話。父皇說的是,對甄家,另行賞賜便是。」

  蕭列凝神了片刻,緩緩道:「極好。明日登基大典完畢,朕便冊立你為太子,著禮部操辦你與鳳桐大婚,至於側妃,若有合適之人,朕也會替你留意。」

  ……

  次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日。

  新朝定年號昭平,將始於次年元日,是年則沿襲少帝在位時的年號,為承寧七年六月廿六日。

  這一日,三更,禮部和太常寺官員便抵寰丘,五更,九卿,京城七品、外省四品以上官員,亦全部抵達,肅穆列於寰丘兩側,萬餘校尉力士,沿著皇宮往皇城北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開出通往寰丘的蹕道,民眾候跪於蹕道兩旁,只等吉時吉刻,迎接新皇出宮,舉行告天祭禮。

  據欽天監所定,新皇當於巳時整出宮,巳時三刻抵寰丘,隨後告祭禮。

  此刻距離巳時出發,只剩兩刻鐘了。蕭列身著帝王冕服,龍威燕頷,天子威範,叫人不敢直視,留在承光殿隨駕的禮部尚書張時雍和太常寺卿盧齊見他坐於座中,凝神不動,似是在等什麼人,心裡疑惑,相互望了一眼。

  又過去半刻終,張時雍正想出言提醒時辰,殿外忽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只見崔銀水一溜煙跑了進來,哧溜一下,雙膝滑跪於金磚地面,喜形於色:「啟稟皇上,裴大人回京覆命了!人就在殿外候著!」

  皇帝立刻起身,眉頭舒展,目露微微喜色,道:「快傳!」

  崔銀水「哎」了一聲,又飛快出去。片刻後,伴隨著一陣沉穩的腳步之聲,張時雍和盧齊轉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身影穿過斜斜射入承光殿殿門的一片朝陽,踏入殿檻。

  他似剛長途跋涉而歸,風塵僕僕,眉宇間亦帶著披星行路的淡淡倦色,但雙目卻明亮有神,皎如明月,穆如清風,大步行來,這樣的風采,整個大魏朝堂,十年之間,除了當年那位曾名動京華的少年卿相裴右安,還會有誰?

  雖多年未見,當年翩翩少年,如今也成青年男子,但張時雍和盧齊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驚呆之餘,心中也立刻明白了。

  新帝今朝在等的人,終於到了。

  ……

  裴右安隨蕭列轉入後殿,立刻向他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禮,得平身,道:「臣昨日行至京畿,聽聞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便連夜趕路,今晨才入城門,校尉又告知,說得過皇帝的吩咐,若見了臣,命即刻入宮,臣怕耽誤了皇上的吉時,衣容也來不及整,有失儀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蕭列握住他肩膀,欣喜道:「朕便知道,你定能及時趕到!路上如何?」

  「幸不辱命,歸途亦一路順利,多謝皇上記掛。請皇上容臣一夜,明早便呈上奏摺,詳述此行經過。」

  「你好生歇息,不必這麼著急,遲幾日也是無妨!」蕭列撫慰道。

  殿外隱隱傳來鐘聲,離皇帝出宮祭告寰丘的時刻,又近了一刻。

  「右安!」

  裴右安正要出言提醒,蕭列忽喚了聲他,神色凝重。

  「皇上若是有話,請講。」裴右安道。

  蕭列在殿內緩緩踱了數步,停住道:「右安,這皇位,朕本想留空,若他日有少帝消息,便歸他所有,奈何當日,文武百官苦諫不止,朕難以推脫。你不會對朕懷有異見吧?」

  蕭列說完,雙目緊緊望著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笑,恭敬地道:「皇上,臣人雖在路上,但也讀過張貼於城門前的萬民請願書,上有一句,『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臣贊之。古之聖賢便知,天下非一人天下,乃社稷萬民共扶之。皇上如今秉從天意,登基臨朝,日後臨下有赫,選賢用能,若四海升平,黎民安樂,臣何以心懷異見?」

  蕭列目光炯炯,哈哈笑道:「朕便知,右安乃朕之肱骨也!朕已為你備好禮服,你去換上,隨朕同往寰丘,見證朕今日之登基大禮!」

  裴右安謝恩,要退出時,又被叫住。

  蕭列笑道:「還有一事叫你知道。泉州甄家女兒此刻人在京中。昨夜你的祖母見朕,代你求娶於她,朕許了,賜婚不日便下,你可稱心了?」

  裴右安目光微微一動,頓了一頓,道:「臣稱心。臣謝過皇上厚愛。」

  他的語氣,恭恭敬敬。

  ……

  蕭列賜給裴右安的禮服,是為八梁佩玉冠,青緣赤羅裳,革帶佩綬,白襪黑履。

  這是大魏朝最高的王公級別的禮服。

  當日,裴右安隨新帝現身在了寰丘祭禮之上,見證了大魏一個新朝的開端,也以這種非同尋常的方式,在時隔多年之後,回歸視野,再次出現在了朝堂之上。

  寰丘告祭歸來,通贊官引文武百官入丹墀,向北分立,向寶座上的蕭列行三跪九拜之禮,繁文縟節完畢後,禮部派遣官員,冊立周王妃為皇后,世子蕭胤棠為太子。

  至此,登極禮完成。

  第二天,禮部同時又下了兩道詔書。

  第一道是關於太子和章鳳桐的大婚詔書。

  第二道是為衛國公府長子裴右安和泉州甄家之女甄嘉芙賜婚的詔書。

  消息迅速傳開,曾經數年間門庭冷落的衛國公府,從早到晚,登門恭賀的人絡繹不絕,門檻險些要被踏斷。而甄家那座在京城裡原本毫不起眼的宅邸,轉眼也變成了關注的焦點。

  兩道詔書的婚期,定在同日,次月十六,禮部和光祿寺合力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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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深夜,裴右安才擺脫諸事,終於踏入了衛國公府的大門。

  到了此刻,國公府裡依舊燈火通明,無人睡去,闔府上下,全都在等著他的歸來。

  一年多未見,裴荃和孟二夫人帶著兒子裴修珞迎他,夫婦笑容滿面,諸多殷勤,裴修珞執弟之禮,恭恭敬敬,一臉敬仰。

  辛夫人也沒歇下,露臉的時候,亦一臉笑,但脂粉也掩不住她面臉深處透出的菜色。

  裴右安執子禮,畢,她勉強笑道:「一家人都在盼你回呢。就是你二弟,最近染恙,晚間吃了藥,撐不住想是睡了過去,要麼我叫人喚他出來……」

  裴右安道:「二弟好生養病便是,不必驚動。」說著,轉向聞聲而出的玉珠:「祖母可睡下了?」

  玉珠到了近前,笑著向裴右安見禮:「老夫人還沒睡。」

  「已是不早,竟累母親、叔父、叔母等我至此刻,全是右安之過,請各自及早安歇為宜。」

  裴荃夫婦知他要去見老太太,笑著點頭。

  辛夫人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笑意漸漸僵凍。

  「嫂子福氣。右安是如今皇上跟前的紅人,修祉的爵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往後嫂子你啊,等著享福吧!」

  孟二夫人笑吟吟地道,看著辛夫人。

  辛夫人覺察出了自己妯娌隱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實心情。

  她就像是隱藏在陰暗角落裡的一條毒蛇,一定早知道了些什麼,譏笑她,鄙夷她,幸災樂禍,只是這個狡猾的女人,平日的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罷了。

  想到自己兒子正遭受到的恥辱,辛夫人渾身發抖,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女人的一張偽善面皮給撕扯下來。

  但她什麼也不能做。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目光機械地遊移著,勉強笑著,道:「是啊,真好……」

  ……

  裴右安跪在裴老夫人的面前,向她磕頭。

  祖孫上回見面,還是老夫人大壽的那次,一轉眼,時移世易,天翻地覆,這座宅邸裡的人,命運更是起落如潮,前一分雨打飄萍,下一刻濃墨重彩,人生如戲,想來大抵不過如此。

  再次見到長孫跪於膝下,這個老嫗,無疑是欣喜而激動的,但很快,情緒便穩住了,視線掠過他身上那套尚未脫下的載滿榮華的賜服。

  裴右安仰面道:「孫兒央求祖母之事,中間諸多牽扯,孫兒也知,必會令祖母為難。縱然如此,祖母卻還為孫兒達成了心願。孫兒愧疚之餘,萬分感激!」

  這一年多來,裴右安人雖距離泉州萬里之遙,但卻始終守著從前對嘉芙所許的諾言,甄家暗留有他的人。福建巡撫帶著聖旨來到甄家,隨後攜嘉芙入京,一行人還在路上之時,消息便遞到了裴老夫人的面前。

  那是裴右安給自己祖母預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他欲娶甄家女兒為妻,只是身不由己,飄零在外,倘若祖母見到了這封信,那便是他不能護她周全之際,懇請祖母務必出手相助。

  老夫人注視著裴右安,起先沒有開口,良久,慢慢地道:「右安,這事,你確實是叫祖母為難了。甄家和你二弟曾有議親過往,如今換你來娶,雖有些不便,但也不算什麼過不去的大事兒。真正不好過的,是她牽涉到了太子。你要和太子奪人,此事非同小可。祖母起先不想應承你的……」

  她的聲音漸低,出神了片刻,目光蕭索,彷彿陷入了什麼往事的回憶。

  「祖母活到了今日,見過的事,也不算少了。福不是福,禍想來未必便是禍。你幼起知事,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從小到大,更是見你第一次求祖母為你做事,還是你的婚姻之事,既向祖母開了這口,祖母又怎忍得下心,不去成全你?」

  她喟歎了一聲。

  裴右安眼底蘊了微微淚光,叩頭道:「孫兒任性了,幸而祖母厚愛,方得成全。」

  裴老夫人唇邊露出笑容,伸手停在了孫兒湊過來的那隻腦袋上,愛憐地撫摩了片刻,命他起身。

  裴右安起來,扶她往內室去,到了床邊坐下,像從前那樣,蹲下身去,為她除鞋。

  裴老夫人望著,忽似不經意地道:「右安,我記得祖母上次過壽之時,你和表妹還頗為生疏,何以如今便非她不娶了?」

  裴右安手微微一頓,隨即除下鞋,輕輕放在地上,扶著老夫人躺了下去,道:「祖母,你有所不知,那時起我便對表妹一見傾心,只是當時諸多不便,如何能叫祖母得知?」

  老夫人注視著他,一時倒辨不出由衷抑或搪塞,搖了搖頭:「罷了,你什麼都好,就是從小到大,事情都悶在心裡……」

  她說了半句,打住了,望著孫兒,目光愈發慈和。

  「阿芙那孩子,祖母本就喜歡的。這回皇上起先立她為太子側妃,她也不願。你娶了她回來,往後便和她好生過日子吧,祖母對你,是放心的。」

  裴右安微笑應好,替老夫人蓋好被,方輕輕出去。

  ……

  新帝登基,封賞隨於武定的諸多舊日臣將。

  裴右安以功,官居尚書台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國榮勳,兼東閣大學士,朝夕左右奉侍帝於左右,本就一身晝錦之榮,令人眼熱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賜婚,還特恩許與太子同日大婚,這樣的榮恩,本朝立朝以來,實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只是對於將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禮部以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兒上表謝恩,但請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說,朕與衛國公幼年時情同手足,少年時同袍而戰,衛國公為大魏捐軀沙場,英年早逝,此為朕心中難解之痛憾;武定戰中,軍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險境,裴右安領軍奇襲而至,救難於千鈞一髮,今日特賜與太子同日大婚,沒有別的原因,一是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為彰汗馬功勞,三是期盼太子與裴右安能延續朕與衛國公的孔懷之情。見詔奉行便是。

  群臣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餘,無不感動,紛紛上表奏賀。

  這日,衛國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帶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驗封司官員送至的封賞上諭。裴老夫人除原本的頭銜,因長孫之功,加封懿德康頤太老夫人誥命,賜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經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銓選考察百官之時,優先得了「勤勉肅敏,歷年兢兢業業,鮮有怠誤」的上上之評,很快被提為工部營繕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這是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裴家滿門榮耀,如烈火烹油,如鮮花著錦,一夕之間,不但恢復了從前天禧朝的榮煌富貴,而且更勝往昔。時人無不感慨,家族興衰,果繫於子孫出息。裴家便是個例子,京中誰人不羨?

  裴家風光無限,甄家的門面,跟著也水漲船高了。皇帝下旨,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誥命,頭冠翟衣,連同錢帛彩鍛等賜物,以快驛送至泉州。家中賓親,更是絡繹不絕。泉州籍的京官,紛紛上門尋親問故就不用說了,連許多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也攀親沾故地找來道賀,坐下後,說起來竟也都成了一家親,帖子賀禮,收的幾乎填滿屋子,無處落腳。

  因是賜婚,許多事有禮部和宗人府從旁協辦,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時間雖緊迫,好在前次為了備婚,嫁妝已備辦的七七八八,都運來了京中,如今都在,趁這些時日,又查漏補缺,務必要將嘉芙風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頭一天,甄家要送嫁妝鋪新房的床了,這天,孟二夫人帶著榮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幾人一起來了甄家,幫孟氏預備事情。喜氣洋洋忙忙碌碌,順利到裴家鋪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當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著女兒,喁喁細語,教她許多從前未曾提過的新婚隱秘之事,陪她渡過出嫁前在自己身邊的最後一個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舊了無睡意,回憶女兒婚事的一路周折,實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間搭來一隻胳膊,女兒腦袋靠到了自己懷裡,這才知她也還醒著。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說話時,她似乎心不在焉,也無半點小女兒出嫁前該有的嬌羞之態,越臨近婚期,越是沉默,心裡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將女兒摟入了懷裡,低聲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沒想過,洞房怎麼替你尋個法子遮掩過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擄走過的,咱們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來咱們家求親,可見他對那事並不計較。」

  嘉芙一直睡不著覺。昏暗裡,聽到耳畔傳來母親如此的安慰話語,心裡反而更加酸楚。

  被擄那段日子裡發生的事,如今想來,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難當。連對著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她都沒臉說的出口。這些日子裡,看著她忙前忙後地為自己預備嫁事,她卻忍不住總是想起當日裴右安來家中提親,兩人獨處之時,他對著自己的那種冷淡目光和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日後我若僥倖還能回來,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

  這口氣裡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難過一次,更要自慚形穢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臉埋在母親懷裡,用聽起來輕鬆的聲音說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來,示意嘉芙躺著,自己下榻點燈,取了一柄鑰匙,打開櫃門鎖,又開一隻櫃中鎖,捧了個小匣子回到榻上,最後再打開一隻小鎖,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裡面藏著的那面玉佩,遞給嘉芙,說道:「先前我一直沒和你說,前次你大表哥來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臨走前還留了這面玉佩做信物,說是國公臨終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過去了,這信物,你收好,也帶過去吧。」

  嘉芙驚訝,坐了起來,小心接了過來,借著燈光,見玉面外鏤枝蔓,連理纏綿,中間雕刻一朵幽蘭,狀猗猗生香,看樣子應是女子之物,玉緣也十分光潤,似常被撫摩所致,托於自己掌心之時,溫潤貼融,觸感猶如女子體膚般的潔致溫暖。

  「……你想,既是國公爺臨終前留給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視若珍寶,當日卻拿了出來留給咱們家做信物,可見他對你的真心實意。」

  或許是母親的話,給了嘉芙一點信心,又或許是掌中的這東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頭,指尖輕輕碰過玉體,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變好了不少。

  孟氏讓女兒再躺回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兒又這麼美,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等嫁過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過去了……」

  「阿芙,信娘的話,你大表哥必會疼愛你的。」

  嘉芙握著手中那面玉佩,在耳畔母親的絮絮叨叨聲中,閉上眼睛,終於慢慢進入了夢鄉。

  ……

  次日便是大婚。

  整個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熱鬧和喜慶,和她這個新嫁娘,倒無半點干係。後堂裡,嘉芙只被身邊十來個僕婦丫頭環伺著,沐浴,梳頭,換正紅喜服,戴上珠冠,衣妝完畢,頭蓋喜帕,等到黃昏,吉時將到,禮部贊官引導,繁縟禮節後,她被人送上了一頂八抬大轎,在大樂和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被抬離甄家,往衛國公府而去。

  與此同時,東宮裡的那場婚禮,也在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禮成後,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蕭列獨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階之前,遙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華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乾爹今夜去了衛國公府,崔銀水遠遠立在角落裡,望著前頭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

  皇城北的安定門,於深夜時分,發出一陣沉悶的開啟之聲,一人坐於馬上,前後隨扈伴駕,出了城門,朝著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場賀順法事,此刻,和尚從熟夢中被驚醒,看著一個全身沒於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獨自進了天禧元后當年最後留居的那方禪院。

  院門閉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蕭列立於昏暗的禪院殘道,良久,身影一動不動,耳畔只有夜風吹過牆頭荒草發出的窸窣之聲。

  更深宵重,老樹昏影,他身影終於動了一動,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間靜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開門戶。

  裴家這一年,也沒有來過人了。

  伴隨著輕微的「吱呀」一聲,一股淡淡的霾塵之味,撲入了他的鼻息,鑽入他的肺腑。

  「阿璟,我回了。」

  「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也就只有這樣了。你恨我吧?」

  他站定,喃喃地道,眼眶微微發熱,閉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人已去,香亦散。

  空氣裡,再也聞不到那曾令他魂牽夢縈的一縷猗猗蘭息了。

  ……

  衛國公府。

  裴右安大婚,新房設在裴老夫人所居北院側的一處院落,三間正房,兩側兩廂,除臥室,還有起居、書房,坐北朝南,格局方正,老夫人定了,也就佈置了出來。

  嘉芙今晚一直蓋著蓋頭,像個木偶似的,被人牽著下轎,行禮,拜堂,終於完畢,這會兒手裡又被塞了一條紅緞,知那頭就是裴右安,禁不住心如鹿撞,像做夢般的,暈暈乎乎地被帶進了洞房,坐到床沿上,低頭等著裴右安來揭自己的蓋頭。

  滿屋子都是鬧洞房的婦人們的笑聲。除了裴家宗親,還有兩個公夫人,五六個侯伯夫人。或許是頭上珠冠和身上禮服太過沉重十幾斤壓下來,壓到現在,嘉芙脖子肩膀都要酸了,又或許是緊張不安,聽到喜娘念著吉利話,女人們起哄,催裴右安快揭蓋頭,等不及要看新婦了,嘉芙緊張的彷彿快要暈厥了,那張蓋頭卻遲遲沒動。

  就在她頭昏腦漲,呼吸不暢之時,忽然,面龐一縷輕風掠過,眼前一亮,嘉芙呼吸一停,下意識地抬眼,視線便撞到了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男子的眼睛。

  今夜這屋子裡,只有他這一個男子。

  著了纁紅華服,腰束玉帶的裴右安。

  嘉芙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了,只在印象中,一遍遍地描繪他的光風霽月,卻從沒想像過他今夜這般的模樣。古老的吉色,莊重的華服,將他烘托的分外英俊,她睜大一雙眼睛,仰望著面前這個好看的令她一時失神的男子,直到耳畔傳來婦人們的驚歎聲,方回過神來,臉一紅,急忙垂下眼睛,微微低頭,再不敢看他了。

  幸好面頰上胭脂擦的厚,但玉白耳垂和一段露在衣領外的脖頸,也已是輕染酡紅。倒正好應和了新嫁娘的嬌羞,惹來近旁圍觀婦人們的競相誇讚。

  新婦確實是美,當的起再多的誇讚。

  裴右安目光微動,瞥了她垂睫不動的模樣,順了喜娘的指揮,面帶笑容,和她並肩而坐。撒帳,吃湯圓,喝合巹酒。

  嘉芙小心翼翼,在歡聲笑語和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之下,哪怕是一根兒頭髮絲兒,都沒再出錯兒,只按照預先被教過的,一步步地完成了整個過程。

  喝了合巹酒,今夜這個婚禮,算是快要完成了,只剩最後一步,洞房。

  自然了,這是新夫婦兩個人的私密之事。

  此刻還早,外面賓客眾多,裴右安喝完合巹酒,看了始終低著頭的嘉芙一眼,放下杯,從床沿站起身,對著意猶未盡還要繼續拿新人打趣的婦人們笑道:「她今日乏了。眾位嬸子伯母,看在我的面上,都出屋吧,若還沒盡興,我去給嬸子伯母們多敬幾杯,如何?」

  安遠侯夫人笑吟吟道:「走吧走吧,還沒怎麼鬧,佑安就心疼新媳婦了。今日他是新郎官兒,也不好拂了他面子,我們這些老妖精們,還是識相些好,免得下回串門不讓人進!」

  嘻嘻哈哈笑聲之中,婦人們終於魚貫出了新房。

  裴右安轉頭,對嘉芙低聲道:「你先歇了吧,不必等我。我還有客要應酬。」說完也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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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嘉芙出嫁,除了此前同行帶著的檀香木香幾個丫頭都陪了過來,孟氏還讓自己身邊的劉嬤嬤也一併跟了過來。裴右安揭完帕頭走了,方才歡聲笑語喜慶熱鬧的氣氛便也消失了,洞房裡安靜下來。劉嬤嬤帶著丫頭們入內,幫嘉芙除去頭冠,摘了首飾和霞帔,脫下厚重喜服,身上只剩三層衣裳,隨即換了特為今夜這場合裁製的大紅紵絲雲肩通袖袍,領胸繡有四合如意雲紋,下面貼身留條起纏枝蓮暗花的緞褲,腰繫紅織金妝花緞裙。比起方才過於莊重的禮服,喜慶不減,而愈添柔媚之姿。

  嘉芙從中午起就沒吃過東西了,此刻那些人都走了,跟前只剩幾個自己熟悉的人,繃了一晚上,慢慢感到腹中飢餓,猶如前胸貼了後背,但卻沒有半點胃口,草草喝了幾口劉嬤嬤命人端入的雞醢湯,剝了小半隻江南密羅柑,便吃不下去了,劉嬤嬤便命丫頭撤了,又親自服侍嘉芙淨面,以芳液漱口,一番事情完畢,便讓嘉芙坐於床沿,等著新郎回來。

  嘉芙等了許久,終於聽到外面再次傳來隱隱腳步聲,廊下有丫頭婆子呼著「大爺」。

  嘉芙忍不住再次緊張,身子坐的筆直,雙眼望著門口方向,藏在大袖下的雙手,十指緊急地攥在了一起。劉嬤嬤也聽到了,領了丫頭急忙迎了上去,只聽門輕輕吱呀一聲,一道身影轉入洞房,裴右安回了。

  他看起來也沒喝多少的酒,走路頗穩,進來後,自己除了頭冠,便命人都退下。劉嬤嬤望了嘉芙一眼,示意她上去服侍,自己帶著笑臉,領了丫頭們出了屋,帶上了門。

  時隔一年多後,今夜,再次看到裴右安出現在自己面前,不像方才,周圍全是人,兩人變成了獨處,嘉芙的心跳的飛快,想起母親的再三叮囑,定了定神,從自己已坐了一晚上的床沿邊站了起來,輕輕來到他的身後,鼓起勇氣,低聲道:「夫君,我來為你更衣。」

  裴右安背對著她,自己正脫著外衣,聽到身後她在說話,動作一停,轉頭,和她對望了一眼。

  兩人距離很近,嘉芙終於看清,他今夜應該並沒喝多少的酒,但雙眸裡依然氤了一層淡淡酒意。

  他唔了一聲,說了句「有勞」,將自己方才脫下的外衣放到了她伸過來的手裡,轉身便從她身旁經過,自己坐到了床榻邊上。

  嘉芙定了一定,手中拿著他的衣裳,想起從前在武定和他同住時的情景,那時他每晚回來,她總是和侍女搶著去接他脫下的衣,他有時會笑上一笑,有時也沒什麼表情,但她從不覺得有半點彆扭。

  今夜他成了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他卻如此的客氣。

  嘉芙將他衣裳放好,轉過身,慢慢地回到了他的邊上。

  他坐在床沿,她就站在他邊上望著他,雙眸一眨不眨。

  紅燭燒照,暗影浮動。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片刻後,他彷彿醉了,不勝酒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眼睛也沒看她,含含糊糊只道了一句:「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說完,自己便躺了下去,身上依舊著了裡外三層,最外中衣,看起來整整齊齊,連半絲褶皺都無。

  嘉芙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背對他,慢慢脫去衣裳,脫的只剩裡衣,輕手輕腳地爬上床,最後躺在他的身畔。

  她促縮身子,面向著他,和他同睡一隻繡了文王百子萬福紋的長錦枕頭,兩人中間卻隔著一尺之距。他仰臥著,一直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連睫毛都沒動一下。

  嘉芙起先也閉著眼睛,慢慢睜開,注視著他展給自己的半張側臉線條,看了許久,想起母親的叮囑,再三猶豫之後,終於鼓足勇氣,慢慢地朝他靠了些過去,伸出一條柔軟的胳膊,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的睫尖微微一動。

  嘉芙知他還醒著,有些不敢看他。

  「夫君……」

  嘉芙小聲喚他,聲幾乎蚊吶,睫毛微顫,閉上了眼睛,螓首輕輕貼在了他的一側肩膀之上。

  裴右安沒有回應,也沒有將她推開,片刻後,道:「我娶了你,便會護你周全。從今往後,你要老老實實,再不要動不該的念頭。」語調平靜。

  嘉芙一怔,身子便僵停了,慢慢睜開眼睛,抬起臉。

  他也睜開了眼睛,微微偏臉過來,兩人目光遇在了枕畔。

  他的雙眸漆黑,眸光清冷,見不到半點的柔情。

  嘉芙面上霞暈漸漸褪去,那隻攀著他腰腹的胳膊,也慢慢地縮了回來。

  「我知道了……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對你……」

  她不敢再望他了,心中喪氣無比,垂下眼眸,囁嚅著道。

  「我倒罷了。你入了我家門,日後難免要和人朝夕相對。全哥兒那裡,你若不喜這孩子,往後離他遠些就是。有事和我說。記住,我不允你再用不入流的手段去達目的,在我面前,也不可再撒謊。不管出於何種緣故。」

  如果說,剛才嘉芙還只是感到羞慚的話,現在聽到這樣一句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僅僅用羞慚,已經遠遠無法表述她此刻的心情了。

  凍龍腦的那件事情,她原本早已經忘記。但這一刻,她被提醒了。

  原來他一直都沒有忘記她曾對他撒過的謊。只是從前一直沒有在她面前提而已。

  而就在今晚,他娶了她後,終於說了出來,教訓她了。

  嘉芙瑟縮了下,抬起眼睛,再次看向他。

  他說完,已閉目,神色平靜,彷彿再次睡了過去。

  「我……記住了……」

  應完這短短一句話,便似用盡了全身氣力,嘉芙耷彎著頸子,一動不動。

  屋子裡沉寂了下來,耳畔只剩他的呼吸之聲。

  嘉芙不再靠著他了,如先前挪出來的那樣,又悄悄地,一寸寸地挪了回去,直到自己不會再碰到他半片衣角。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翻了個身,一閉上眼睛,眼淚便滑落,滾到了耳側。

  她不敢發出抽泣之聲,淚卻止不住,默默地洇濕了一片枕面。

  「你哭什麼?」

  片刻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了他的聲音,拚命搖頭,含含糊糊道:「我沒哭。」

  「你分明在哭。」頓了一頓,她聽到他又說道。

  嘉芙再也忍不住,一下哽咽出聲,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道:「你既這麼厭煩我,瞧不起我,還娶我做什麼?我先前都說了,那事我不在乎了,更沒逼你再娶我的。」

  裴右安偏過頭,望著她背對自己的身子,遲疑了下,道:「我何時說厭煩你瞧不起你了?我方才只是教你,往後要老老實實,不要再動歪腦筋。」

  「你分明就是厭煩我,瞧不起我……」

  嘉芙嗚咽著,「……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日後等你有了可心的人……」

  她說著這話,只覺悲從中來,拚命忍著,淚卻愈發不絕,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越哭越是傷心。

  「別胡說了。不要哭了……」

  身後裴右安又道。聲音比起方才,柔和了許多,帶了點哄的小心翼翼。

  嘉芙將臉埋在枕裡,膀子一抽一抽,聲音含含糊糊:「……我忍不住……你別管我……」

  裴右安起了身,半靠在床頭,轉臉看著她背對著自己,片刻後,微微俯身,手朝她伸了過去,快觸到她肩,又停住了。

  「莫哭了……」

  嘉芙繼續抽泣。

  「你要怎樣才不哭?」

  嘉芙充耳未聞。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再哭,我就去書房了。」說完,作勢要下榻。

  嘉芙一下停住,下意識便飛快轉過臉,睜大還含著淚的一雙美眸,望向了他。

  裴右安慢慢地吐出一口氣,瞥了眼她沾滿淚痕的一張臉,翻身下了榻。

  嘉芙望著他下榻的背影,心砰砰地跳,臉色再次失了血色。

  她也不是故意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惹他厭煩。只是方才實在感到羞恥傷心,忍不住就掉了幾顆眼淚。

  洞房之夜,他要是真的被她哭厭煩了,丟下她逕自去了書房,那她明天也不用見人了,直接挖個地洞把自己給埋了了事。

  「大表哥!」

  嘉芙一下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撲過去,從後緊緊就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

  「我不哭了,你別走……」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卻拚命忍著。

  裴右安感到後背突然壓上來一片馥軟,腹前也被兩隻軟軟的胳膊團抱住了,人還坐在榻沿上,肩膀微微一頓,隨即低頭,將她雙手輕輕解開,自己站了起來。

  「大表哥……我真的不哭了……」

  嘉芙坐在一團錦被之上,仰臉,用驚慌的目光望著他,聲含乞求,眼角掛著一顆晶瑩淚珠,將落不落,可憐巴巴。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轉過身。

  嘉芙看著他進了浴房,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塊在水中擰過的巾帕,回到床前,俯身下來,伸手為她擦臉。擦完臉,低聲道:「你聽話,我就不走。」

  嘉芙立刻點頭,眼角的那顆眼淚,「啪嗒」一下,滾落了下來,自己急忙擦去,飛快地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片刻後,嘉芙身畔多了一人,裴右安也躺了回來。良久,一隻臂膀慢慢伸了過來,將她攬了過去。

  嘉芙感到他在輕輕解著自己衣裳。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身子微微顫慄。

  「莫怕。要是疼,就和我說。」

  他小心褪下她身上的小褲,抬起她那段柔滑瑩膩的腰臀,往她身下墊了一塊羅帕,輕輕壓上來的時候,唇碰觸過她的耳垂,低低地道。

  她的耳垂滾燙如同火燒,他的唇卻帶著微微涼意,猶如他體膚的溫度。

  整個過程,他極其溫柔,但也沒有多餘的任何動作,更沒有親吻過她。只在剛剛入了她,她因吃痛,緊緊攀住他肩背,細細地嗚咽出聲之時,他停了一停,吻去了她額頭沁出的一滴香汗。

  結束後,他為閉目含羞而臥的嘉芙擦拭身子,將那塊沾了她羅紅的帕子放在邊上,隨即穿回他自己的衣物,整整齊齊地躺了回去。

  這一夜,嘉芙一顆芳心,忽感甜蜜,忽又酸楚,起起落落,睡睡醒醒,身邊的男子,卻彷彿睡的很沉,沒有翻過一個身,也沒再碰她一下了。

  五更不到,天還黑著,門外傳來叩門之聲,僕婦來喚新人起身,拜翁姑,祭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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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裴右安的這個下半夜,一直都是醒著的。

  他雖一向少眠,但常年超乎常人所能企及的自律,令他也養成了一種習慣,哪怕思慮再重,到了身體感到應當休息的時候,躺下去,很快也就能摒除雜念入睡,睡眠方可養津生精,而像昨夜這樣,整個下半夜,他就一直醒著,沒有片刻的合眼,並不多見。

  昨夜他娶了她,並且和她有了男女之間的肌膚相親。

  枕畔驟然多出了一個人,還是女子,這於他而言,實在是種前所未有的的感受。這和從前那次在孟木府,她趁他醉後爬上了他的床,他稀裡糊塗擁她睡了一夜的情況完全不同。

  昨夜,在他為她履行自己作為新婚丈夫洞房之夜的本分之時,他其實還是相當留意她的反應的。

  她在他身下一動不動,娥眉緊蹙,雙目閉著,從頭至尾,他很確定,她甚至沒有睜眼看過他一眼,似乎正在忍受一樁她並不十分樂意而又不得不經歷的事情。

  於是他在她的身上,愈發謹慎,儘量不去碰觸她或許並不願他碰觸的地方。

  這也讓裴右安再次確定了一個由來已久的念頭。從一開始,這個小表妹留在他身邊,百般討他歡心,乃至於處心積慮做出那種匪夷所思之事,繼而要他娶她,只是出於避禍的緣故。這個洞房夜,她的委曲求全,應該也只是考慮要以這種方式,來穩固她和他剛結成的夫妻關係。

  今夜他原本完全可以無視她的,但想到明早她可能遇到的尷尬和此刻被自己所拒的傷心失望,終究還是不忍。

  她肯因憐憫之心便救下了一個原本毫無干係的瀕死之人,可見還是能教好的。既然娶了她,當讓她徹底安心。當時,他朝她伸臂過去的時候,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她是為了避禍而依附於他,這個念頭也不是今晚才有。他早就知道了。但從前,他並沒覺得如何排斥,唯此刻,這個特殊的時刻,將她壓在了身下,相同的念頭再次冒出之時,他才體味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平日完全不同的不快之感。

  畢竟,他也不是聖人。吃著五穀雜糧的血氣之身,誰又會是聖人。他答應娶她,也真的娶了她,對於那夜發生的意外來說,他已做到了仁至義盡,今夜他原本也並不覺得自己有心情去和她做這種事情的。

  幼年因為體弱的緣故,他曾遇到過為他調治身體的各種各樣的醫士,其中有聖手大家,自然也有所謂的奇能異士。在他十歲的時候,曾有一道士,以辟榖修氣而聞名,據傳兩百歲了,看起來依舊髮黑皮潤,猶如中年,衛國公慕名,將道士請來,教他呼吸吐納,強身健體,一段時間之後,有一天,道士拿出一本心經,教他說,可照心經所載,以處子陰精練氣,日後必定百病全消,要求尋來符合條件的少女用以試煉。衛國公那時知道了,這道士也就年過花甲,比常人保養的好些罷了,根本沒有兩百歲,於是將人趕走。所謂的心經練氣,自然也就停留在了理論層面。

  那道士所傳的調息吐納之法確實有用,多年以來,裴右安一直堅持,並且有所受益,而所謂的心經,則是裴右安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男女事上所領受到過的唯一一次的隱晦的教化。

  那麼多年過去了,這事他原本再沒記起過了,但此刻,鬼使神差般地,在他的腦海裡,竟浮出了一些不該有的印象。

  他天資過人,從小讀書便過目不忘,那冊心經上的內容,當時道士取出之時,他雖只一目十行地掃了幾眼,但此刻一想起來,便立刻浮出腦海,畫面栩栩如生。

  望著她在自己身下閉目忍受般的模樣,裴右安的心裡,忽竟生出了一個帶了邪惡的念頭。

  要是他拿道士心經上的法子去對付她,此刻她又會怎樣?

  只是那念頭一掠而過,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她便似乎因為不適,身子在他身下略略扭了幾下,當時他便控制不住,草草了事,一陣銷魂過後,後背熱汗還未消去,看到她閉目蜷在自己身畔,身上僅存衣物淩亂,手腳抱掩玉體的一番可憐模樣,心中立刻便被濃重的自責和愧疚給攫住,凜住心神,安頓好她,自己也收拾了下,最後歇了下去。

  裴右安知身邊的她,起先也一直睡的不深,中間應醒來過幾次的,及至更深,才因倦極,睡了過去。

  但整整一宿,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從前體弱而致的血氣不足之症,在他成年之後,平日雖無大顯了,但從昨夜來看,真的還是對他起了不良。

  起先的自責,愧疚,隨後的顧慮,以及伴隨而來的不可避免的隱隱沮喪。

  裴右安這夜就這樣,徹底失眠了。

  她睡著後不久,便翻了個身,滾到了他的身旁,毛茸茸的一隻小腦袋,抵在了他的肩膀,和他靠在了一起。

  睡夢中的她,彷彿喜歡依偎著他,靠過來後,便再沒有動過,沉沉睡去。

  裴右安的耳畔只有她輕輕的呼吸之聲。一片溫熱蘭息,隨了她的呼吸,似漸漸彌漫了開來。

  他便閉目,靜心斂氣,但無論如何吐納呼吸,都沒法像她一樣安然入睡,直到此刻,聽到門外傳來叩門之聲。

  他慢慢地睜眼,眼底布了淺淺一層血絲。

  窗外還昏黑著,龍鳳喜燭燃了一夜。借著透進帳中的朦朧燭光,裴右安看了片刻她貼著自己的那張還帶著睏倦的沉睡小臉,輕手輕腳地起了身。

  ……

  嘉芙昨夜一開始睡睡醒醒,夢境不安,此刻酣眠夢沉,睡的正好,卻被人強行推醒,努力睜開惺忪睡眼,赫然看到劉嬤嬤一張放大的臉湊到了自己面前,低聲道:「大奶奶,好起了!五更都過了一刻,大爺早就起了,就等著你呢!」

  嘉芙起先茫然,忽的頓悟,這一聲「大奶奶」是在叫自己,立刻清醒,飛快地轉頭,見枕畔果然已經空了,裴右安不知何時起了,早不見了人。

  醒了居然也沒叫她一聲,害她睡過了頭!

  嘉芙慌忙爬了起來。

  辛夫人身邊一個姓王的嬤嬤,帶了個丫頭,也跟了進來。劉嬤嬤知她目的,走了過去,親手將那隻盛了元帕的盤子端了。王嬤嬤看了一眼,收了,朝嘉芙陪著笑臉,躬身道早,去了。

  劉嬤嬤和檀香服侍嘉芙更衣,很快穿好,木香帶了幾個裴家丫頭捧盥洗之物入內,收拾完畢,嘉芙連東西都來不及吃一口,匆匆便往外去。

  「大奶奶,大爺方才也說了,時辰還沒到。今早事多著呢,吃兩口再去吧……」

  劉嬤嬤知道嘉芙昨晚就沒吃多少,心疼她餓,追上去道。

  「我吃不下……」

  嘉芙轉過落地長屏,匆匆步入外頭的起居間,一眼看到裴右安端坐在棋桌旁,手執一卷,似正借著看書在等她,衣裳齊整,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聽到她的聲音,抬起了頭。

  嘉芙猝然停住了腳步,和他對望一眼,略感局促,低聲解釋:「早上是我不好,竟睡過了頭,讓你等我。我已好了,這就可以走了。」

  裴右安道:「也不算太晚。你且吃了再去,也是無妨。」隨手將書卷擱於棋桌之上,轉身便出了房門。

  劉嬤嬤忙提了廚下剛送來的食盒,打開放在一張小炕桌上,一碟嫩筍,一碟木蘭蕨芽,一碟蔓菁,炒鮮蝦、醃雞脯,一碗粳米粥,聞著香氣撲鼻,看起來清爽可口,這才覺得饑腸轆轆,也不管裴右安了,忙坐了下去,吃了大半碗,覺得飽了,這才起身,出了房門。

  外面天色漸白。庭院裡種了秋海棠,木簪花,不知晨鳥藏在哪片葉底,歡快啾啾做鳴。裴右安背對著門,立於廊下,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嘉芙到了他身後,輕聲道:「夫君,我好了。」

  他轉頭,目光從頭到腳地掠了她一眼,面上隨即露出嘉芙熟悉的那種微笑,朝她點了點頭,不疾不徐地道:「隨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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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到了正堂外,嘉芙留意到方才一直行於自己身前的裴右安在階前,腳步漸漸有些放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自己。

  他既慢了,她便幾個快步追了上去,隨他一道入了內。

  堂中燃著明燭,兩側伺立滿了各房僕婦,卻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音,裴老夫人坐於正中,裴荃、辛夫人、孟二夫人分於左右,其下是裴修珞,並不見裴修祉。

  才一進去,嘉芙就覺無數道目光投向了自己,便微微垂目,跟著裴右安來到裴老夫人面前,先向老夫人叩拜行禮。

  裴老夫人平日家中常服多素暗,今早卻著了沉香底起暗金萬字紋的一身新衣,看起來精神也是難得的矍鑠,等裴右安和嘉芙向自己行禮完畢,命起身。裴右安起了,嘉芙依舊跪著,從隨旁跟著的劉嬤嬤那裡取了預先備好的新婦孝敬長輩的兩樣針線活,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一副黑絨抹額,另一雙石青布面繡花軟底女靴,繡工雖精緻,料卻頗是拙樸,一看就是土物,一拿出來,近旁的裴家僕婦便盯著,又看向嘉芙,目光裡隱隱露出不屑。

  玉珠要代接,卻被老夫人攔了攔,自己親自接了。

  嘉芙輕聲道:「祖母,抹額天冷所用,靴合了這季。我想著,祖母富貴榮華,便是天上仙衣拿到祖母跟前,也未必稀罕,因是孫媳婦的心意,祖母穿戴了舒適要緊,索性便用了我老家的土布,做成鞋,勝在輕軟舒適,尤其天氣再熱,也不悶腳。只是針線是我自己做的,針腳刺繡有所不及,祖母勿嫌。」

  老夫人摸了摸抹額,又摸過靴幫上的繡紋,點頭笑道:「那些花裡胡哨的精貴東西,不過也就好看罷了,誰家沒有。我年紀大了,難得你如此貼心,為我想的周到,祖母收了,天熱便穿,若好,到時你再給我做兩雙,我叫人送去給幾個老姐妹。」

  嘉芙笑著應好,接過了老夫人的賞,向她叩謝,起來後,方才那些個目露不屑的裴家僕婦瞧著嘉芙,又已是換了一種眼色。

  裴右安依舊面無表情,瞥了眼嘉芙,帶著她又向辛夫人見禮。

  辛夫人坐一椅,另側是已故衛國公的虛位,她臉上也帶著笑,整個人坐的筆直,喝了口嘉芙敬上茶,收了樣針線,給了見面禮,接著便是裴荃和孟二夫人。

  裴荃一向總是端著架子,平日在家不苟言笑,這回心知是沾了長房侄兒的光,自己才得升官晉位,嘉芙向他見禮之時,他格外和氣,孟二夫人更是親熱,執著嘉芙的手,對裴右安笑道:「昨晚鬧完洞房,你那些嬸子伯母出來,沒一個不誇讚阿芙的,容貌好不說,更難得賢惠貼心,你瞧瞧,老夫人也喜歡的不行。我這個外甥女啊,從前我就一直當自己女兒在疼,如今嫁了右安你,可算成了真正一家人。你和阿芙,這是前世的緣分,命中註定的。」說著又招手,喚來自己兒子。

  裴修珞恭恭敬敬,叫嘉芙「大嫂」。

  裴修珞年紀和裴修祉差不多,只小了他半歲,但命運卻截然不同。他沒有蔭恩,功名只能靠自己去掙。自然了,像裴右安這種十幾歲就考中進士的,幾十年也難現一個,裴修珞讀書極其刻苦,但如今也只有秀才的功名,好在得以以貢生身份,入了國子監太學裡讀書,等著參加明年新帝要開的恩科,親事也定了,等考完成親。

  按說,嘉芙和他是親表兄妹,關係應該更好才是。原本小時候,確實如此,裴修珞對嘉芙很好,看見她總是笑眯眯的,但後來有一次,嘉芙來裴家,無意撞見他將一個比他大了幾歲,初初發育的丫頭堵在後園假山旁親嘴摸胸,當時受驚不小,悄悄跑了。

  那時嘉芙還懵懵懂懂,不通人事,但隱約也知道,這事不好讓別人知道,更不好像從前一樣讓他摸自己的頭髮,或是捏臉蛋,便誰也沒說,但此後,便不單獨靠近他了,加上長大後,也不常來裴家,關係慢慢就淡了下來。

  如今裴修珞一表人才,溫和爾雅,嘉芙想著自己小時候無意撞見的那次,應也是他少年好奇一時所為,但心裡總是還留了個疙瘩。見他叫自己大嫂,便笑應了一聲。

  全哥也被乳母帶了進來。比一年多前,個頭高了不少,他似乎有些懼怕裴右安,站那裡一動不動,被教著,叫嘉芙「大伯母」,嘉芙給他預備了一套衣裳,乳母代收去,他又怯怯地朝裴右安叫「大伯」。

  嘉芙留意到,裴右安似乎頗喜歡小孩,見全哥叫自己,臉上不但露出笑容,還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裴老夫人看了眼門外天色,道:「修祉早上本要來的,只是病還沒好,身子要緊,是我叫他先安心養病的。阿芙本就不是外人,都不必拘泥禮數了,右安,你也好帶阿芙進宮謝恩了,回來再去拜祖宗吧。」

  裴右安應是,嘉芙跟著他向眾人行辭禮,出了中堂,檀香往她身上加了件軟緞披風,嘉芙出了大門,和裴右安一道坐上馬車,往皇宮而去。

  這時天剛亮,馬車轔轔行於路上,道兩旁行人稀稀落落。裴右安似有手不釋卷的習慣,上車後,便從角落的一隻便箱中取了本書,自顧翻看。

  嘉芙坐在他邊上,百無聊賴,忍不住將脖子伸了些過去:「大……」

  她頓了一頓,改口:「夫君在看什麼書?我從前在家,也愛看書,說不定看過……」

  裴右安頭也未抬,只合上,將扉頁朝她展了一下,淡淡道:「論衡。」

  嘉芙自然不算才女,但從小確實喜歡看書,父親很開明,並不限她只讀閨範女德,常領她去書坊,除了哥哥甄耀庭讀的那些經史子集之外,諸如竺典地志,畫像曲本之類的雜書也看了不少,方才見他手中這書,邊角有些起毛,可見他經常翻看,應該頗是喜歡,便想尋個話題和他搭上話,此刻聽他應答,看一眼書扉,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裴右安聽她忽然安靜了,抬眼瞥了她一眼。

  嘉芙尷尬地笑:「夫君真是博覽群書。」

  裴右安沒反應,轉回臉,繼續翻開他的書。

  嘉芙有些沒趣,自己發呆了片刻,忍不住想起昨晚。

  昨晚事後,他雖然也溫柔對待自己,但她感覺的到,他分明就在勉強和她同房而已。

  老實說,嘉芙原本對自己的這副皮肉身子,還是有點信心的。畢竟,前世她經歷過兩個男人了。無論是裴修祉還是蕭胤棠,在這種事情上,沾身過後,對她無不迷戀。

  但是昨夜,她卻收到了一個打擊。

  她悄悄又看了他一眼,見他視線始終落於書卷之上,心情忽然低落,將頭靠在角落裡,閉目假寐,再不說話。

  裴家距離皇宮不是很遠,馬車行了片刻,漸漸放緩速度,停了下來。

  宮門到了。

  嘉芙睜開眼睛。見裴右安自己已起身,下了馬車。太監崔銀水正等在宮門口,看見裴右安下了,眼睛一亮,飛快迎了上來。

  嘉芙被跟在後頭馬車裡的林嬤嬤給扶了下去,站定。

  崔銀水已到近前,叫了聲裴大人,又轉向嘉芙,笑容滿面地喚她「夫人」,嘉芙含笑點頭,和裴右安一道,隨他入了宮門,行至西苑,最後到了承光殿前。

  距離禮部安排面君謝恩的辰時,還差一刻。

  崔銀水進去通報,嘉芙忽然感到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向身畔的裴右安,見他長身而立,目光凝肅,站在自己身邊,巋然若嶽,微微仰頭,望了他片刻,忽然間,彷彿獲得了力量,慢慢吐出一口氣,心又定了下來。

  蕭列坐在御案之後,雙目微微浮腫,似昨夜並沒睡好的樣子,待兩人並肩下跪謝恩,讓平身,端詳著嘉芙,臉上露出滿意之色,太監端出賞賜,嘉芙再次下跪,一併謝過皇帝對自己母家的厚賞。

  蕭列和顏悅色道:「不必多禮。你們甄家本就有功。你往後好生服侍右安,便是你們甄家對朕的盡忠了。」

  嘉芙飛快看了眼身畔的裴右安。

  他望著座上的皇帝,並沒看她。

  嘉芙低頭應了。起來後,照規矩,自己再要去介福宮叩謝皇后。

  李元貴親自領嘉芙過去。到了介福宮,嘉芙入內,見周皇后端坐殿中,章鳳桐伴坐在側,下首還坐了一個身穿黃衫,手執拂塵的女冠子。

  那女冠還很年輕,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極好,修眉聯娟,素齒朱唇,坐在那裡,仙姿玉色,被一身道服,更是襯托的超凡脫俗。

  嘉芙不認得這貌美女冠。向周皇后叩拜後,又與章鳳桐見禮,章鳳桐向嘉芙介紹這女冠子,說她在城南白鶴觀出家,俗家姓遲,號含真,這才有點印象,終於想了起來。

  當年順安王上位之初,曾受到一批忠於天禧帝的朝臣的反對,其中有位姓遲的翰林,當時是國子監祭酒,也是當世的書畫大家,極有聲望,反對順安王,暗中聯合大臣,呼籲徹查少帝墜馬案。當時順安王隱忍下來,過後,卻將遲翰林扣上一個謀逆罪名,全家百餘口,男丁全部誅殺,女眷削籍為奴。

  這個女冠子,就是遲翰林的孫女,當年才十四歲,就已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譽,被投為官奴後,不肯屈於狎客,墜樓自盡,也是她命大,跳下去時,恰好壓在一個路人身上,沒有死成,但事情很快傳開,民意沸騰,坊間編詞唱曲,頌她氣節,順安王便予以特赦,允她出家為道。後來蕭列上位,為當年那批人平反,其中就有遲翰林,此後,這個女冠子便頻繁出入皇宮,和太子妃章鳳桐結成密友,名聲盛極,也受到很多男子的愛慕,其中不乏達官貴人,但她執意不肯還俗嫁人,一直做著她的女真人。

  章鳳桐向嘉芙介紹完女冠,又笑吟吟地對女冠子道:「她便是裴大人的新婚夫人,泉州人氏。」

  遲含真清冷雙眸轉向嘉芙,定了片刻,才從座上起身,向嘉芙行了個道禮,面上並不見笑意,眉目隱含清高。

  嘉芙乍知眼前這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貌女道士就是遲翰林的孫女,便還禮。

  遲含真轉頭,向周皇后道:「多謝娘娘關愛,只是如今我無意還俗。含真回去,會請師傅為娘娘開壇祈福。若無別事,含真先回了。」

  周皇后笑道:「皇上已為你祖父昭雪平冤,我是想到你年紀輕輕便青燈黃卷,有些可憐,昨日才召你入宮,你既無意還俗,我自不會勉強,往後無事,你常來走動,你從前就有才女之名,往後給我講講經書也是好的。」

  遲含真應下,向皇后和章鳳桐再次行禮,轉身飄然而去。

  周皇后便轉向嘉芙,和顏悅色,說了些閒話,嘉芙應對,最後告退,章鳳桐送她,嘉芙推辭,章鳳桐卻執意送她到了殿外,握住了她的手,道:「甄妹妹,我起先出於報答之心,卻不知你和裴大人的淵源,這才鬧了個誤會,如今知道,我也被母后說了一頓,很是後悔,你莫怪我。好在太子和裴大人情同手足,往後你我自然也如姐妹,你若無事,記得常入宮,咱們多走動。」

  嘉芙笑著答應,又再三請她留步,章鳳桐方停下腳步,面含微笑,目送嘉芙離去。

  嘉芙依舊被李元貴引著,回往承光殿,行至半道,心微微一跳,腳步就停了下來。

  裴右安就停在前方宮道之上,正在和一個女子說著話。那女子背影嫋娜,黃衫飄飄,便是方才離開的女冠子遲含真。看起來兩人從前似乎認識。也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遲含真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禮,狀如極其感激,這才繼續朝前而去。

  女冠子離去,裴右安轉頭,看見停在道邊的嘉芙,眉頭微微揚了一揚,朝她走了過來,到了近前,對李元貴道:「勞煩公公了,皇上那邊已經沒事,我先帶內子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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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出了宮。兩人依舊同坐一輛馬車,裴右安也依舊自顧看著手中的書。

  嘉芙控制不住自己,眼前總是浮現出方才裴右安和女冠子停在宮道上說話的情景。

  看起來,似乎是他來接自己的途中,遇到了出去的女冠子。

  那麼從時間推測,她過去的時候,兩人應該已經說了一會兒的話了。

  嘉芙很確定,他看向那個女冠子的時候,目光溫柔。

  雖然一直以來,他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的,但嘉芙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用這種溫柔的目光看過自己。

  對著她的時候,要麼沒表情,要麼是在教訓她,要麼就是顯然帶了容忍的微笑。

  嘉芙忍不住,又看了身邊的裴右安一眼。

  他睫毛微覆,視線落在書頁之上,聚精會神。

  嘉芙心裡漸漸發酸,有點難過。

  很明顯,他們兩人從前是認識的。她在心裡已經推算了好幾遍了。

  遲含真被投為官奴的時候,裴右安當時已離開京城。但遲翰林一直供職翰林院,是當時的書畫大家,做了很多年的國子監祭酒,而裴右安素有才名,少年便考中進士,和遲翰林必定有往來。

  既然有往來,他認得遲含真,也就不奇怪了。

  一個是少年進士,一個是世家才女,嘉芙越想,越覺得兩人配一臉。

  她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難道裴右安上輩子終身不娶,是因為他傾慕這個女冠子,而女冠子感於身世,不願還俗,他才黯然離開京城,遠赴塞外,以致於最後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嘉芙情不自禁,轉頭再次看向裴右安,盯著他線條雋逸的一張側臉,

  裴右安繼續看著書,忽道:「何事?」兩道視線,依舊落在書上。

  嘉芙一嚇,張了張小嘴,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低低地道了「無事」,怏怏地轉過了臉。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隨即翻了一頁書。

  兩人一路再沒說過一句話,回到裴府,裴右安帶著嘉芙去拜了宗祠,又陸續見了些宗族裡的長輩,到了傍晚,兩人到裴老夫人那裡用了飯,終於空閒了下來,一回房,裴右安換了身便服,人就走了,也沒和嘉芙說要去哪裡。

  老夫人體諒她今天辛苦,方才用飯的時候,特意說,讓裴右安和她早些休息,不用她再伺候跟前了。

  她確實有些累了。昨晚洞房夜一言難盡,根本就沒睡好,今天一天忙忙碌碌,現在好容易能鬆口氣下來……

  他卻又自己走了。

  嘉芙很是失落。

  裴右安剛奉旨成婚,有三天的休沐,何況早上,剛去過宮裡,快天黑了,嘉芙覺得他不可能為了公事而出去。

  要麼是會友,要麼……

  她有一種直覺,或許是和早上遇到的那個女冠子有關。

  嘉芙洗了澡,換了身輕便衣裳,在房裡等他。

  天徹底黑了,他一直沒回來。

  嘉芙上了床,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又起身,穿衣去了他的書房。

  先前在武定府的時候,嘉芙發現他有一個習慣,有些書,他會預備幾本,放在不同的地方,以便隨時取閱。

  她秉燭,在他的書房裡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本《論衡》。

  嘉芙取了書,回到屋裡,靠坐在床頭,開始秉燭夜讀。

  翻了幾下,她就想打瞌睡了。

  枯燥的一本書。前頭在講大道理,中間在講大道理,後頭也在講大道理。

  總之,這就是一本講關於天、地、人的大道理的書。

  嘉芙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他既然喜歡讀,那就一定是好的,她也要讀。

  夜越來越深,嘉芙也越來越睏。捧著書,就這麼睡了過去。

  亥時中,裴右安外出歸來,推開虛掩的門,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

  嘉芙靠在床頭,睡了過去,一隻胳膊軟軟地垂下,白嫩小手裡,滑著一本書。

  裴右安輕輕走近,到了床前,看了一眼。

  是他白天讀過的那本。

  她歪著隻腦袋,斜斜靠在錦枕上,雲鬢蓬鬆,兩瓣紅唇微嘟,一雙長睫輕輕顫動,也不知夢到什麼,睡夢裡都帶了幾分委屈的模樣。

  裴右安站在床前,默默看了她片刻,俯身下去,伸手去拿書,才碰了一下,她睫毛一動,睜開眼睛,看清床前的人影。

  「大表哥!你回了!」一聲驚喜嬌呼,立刻撩開被子,人就要爬起來。

  裴右安拿走了書,隨手放在床頭案几上,道:「你睡吧,不用你服侍。」

  被他這麼一說,嘉芙就是想服侍也沒那個膽子跟進去了,人跪坐在床上,看著他身影入了浴房。

  他出來後,嘉芙鼓起勇氣,裝作無意地問:「夫君,晚上你去了哪裡?」

  「白鶴觀。」

  他信口般地應了一句。

  嘉芙心咯噔一跳。

  直覺竟然是真的!

  她再也沒勇氣問他去白鶴觀做什麼了。眼前已經浮現出他和那個女冠子談詩論畫,惺惺相惜的一幕。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下去。裴右安彷彿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樣子,道:「你先睡吧,我去下書房,遲些回來。」說完便走了。

  這一走,直到過了子時,才終於回來。嘉芙還醒著,卻裝作睡了。他輕手輕腳地上床,躺了下去,和嘉芙中間隔了半邊身子的距離。

  新婚的第二個晚上,他沒有碰嘉芙,次日午後,人又出去了。

  朱國公夫人,安遠侯夫人,午後來裴家走動。老夫人自然將新進門的孫媳婦喚到跟前陪客。

  嘉芙心亂如麻。她的直覺告訴她,裴右安又去了白鶴觀。但是對著老夫人,卻不敢有半點情緒洩露。

  她笑起來時,天生的雙目彎彎,便是不笑,紅豔豔小嘴的兩邊唇角也微微上翹。又美,又甜蜜。老夫人說,家中有她這樣一個成日愛笑的,能招來福氣。於是夫人們聚在老夫人跟前敘著閒話,嘉芙陪在末位時,便保持著乖巧笑容,腮幫子漸漸發酸,忽的心口一跳。

  幾人說到了近日頗為引人注目的池家孫女遲含真。

  朱國公夫人道:「聽聞前日,皇后娘娘憐惜她,將她召入宮中,問她還俗的事。她卻拒了。實是個有心性的女子。」

  安遠侯夫人嘆息:「可不是嗎?當初那樣的氣節,莫說女子,便是男子裡,又幾個能做的到?不但容貌好,從前就是個才女,命運不濟,逢了逆王作亂。」

  裴老夫人點了點頭:「當年右安中進士的那場科舉,她祖父遲翰林就是主考官,是有師生之誼的。可惜那孩子了。白鶴觀的老真人,我從前也認識。過幾日等有了空,我過去瞧瞧。」

  夫人們便贊老夫人仁厚,嘉芙漸漸出神,最後送走了客。

  裴右安和嘉芙新婚燕爾,自己那院還沒有設小廚房,飯暫時和老夫人同吃。天黑了,裴右安還沒回,嘉芙服侍老夫人吃飯。因跟前沒外人,也不拘規矩,老夫人讓她同吃,問起裴右安。

  嘉芙笑道:「他訪友去了。」

  裴老夫人道:「我料也是。只是才新婚,回的也是晚了些。等見了他,我會說他的。」

  嘉芙裝賢惠,給老夫人打湯,甜蜜蜜地笑道:「無妨。他一個大丈夫,出去應酬是應該的。」

  裴老夫人點頭:「好孩子,真的懂事。只是新婚燕爾,也不好總丟下你。還是要說說的。明日你回門,等他回了,晚上早些歇息,養好精神。」

  嘉芙應了,吃完飯,被裴老夫人打發了回來,到了戌時中,裴右安才回來。

  他彷彿很忙,回來換了衣裳,便又去了書房。

  嘉芙忍住紛亂的情緒,親自到老夫人那邊的小廚房,做了個鴿蛋玉蘭奶羹,雪白的奶羹裡,幾枚剖開的鴿蛋,漂了幾片玉蘭瓣,金黃的金黃,乳白的乳白,奶香撲鼻,又好看,又好吃,還有個別名,叫做雪裡臥金。

  這甜點的功夫,全在奶羹之上,等著慢慢煨的功夫,嘉芙先回房,匆匆洗了個澡,換上一條月華裙。裙子用料十幅,色澤不一,粉、綠、鵝黃,霞霓,都是清新淡嫩的顏色,每幅淺淺暈染,宛若水墨,收於腰間打襉,行路之時,裙裾隨了步伐拂動,宛如月映池面,光華點點,美不勝收,故得名月華裙。

  嘉芙叫檀香替自己梳了一個妖嬈花冠髻,再輕染薄脂,攬鏡自照,豔光動人,這才親自端了吃食,送往書房。

  裴右安背對著她,站在書架前,正埋頭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籍,聽到嘉芙聲音,頭也沒回,只道:「放下吧。費心了。」

  嘉芙放下,不甘心,站在一旁,又道:「夫君,記得要趁熱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裴右安終於回過頭,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定了一定,隨即很快收了,又轉回頭,唔了一聲:「知道了,等下就吃。你去歇了吧,不必等我,我還有事。」

  他說完,再沒回頭。

  嘉芙無奈,只好默默出了書房,回到臥房,脫了衣服,負氣真的不等他了,自己爬上了床。

  他又是深夜才回。像昨晚一樣,嘉芙裝睡,他也沒動她。

  嘉芙柔腸絞結,這夜自然沒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眼圈微微泛青,怕回門了不好看,撲了幾層的粉,收拾好,跟著裴右安一起上了馬車,回了門。

  女兒剛出嫁,孟氏這會兒自然還在京中,一早就在盼著裴右安和嘉芙的到來。裴右安面帶笑容,態度極其恭敬,孟氏看著女兒和所嫁的如意郎君,心滿意足,盛情款待,用了午飯,本該走了,孟氏有些不捨,裴右安笑道:「岳母,阿芙再留些時候吧,正好我也有點事,你們母女說話,我先去去,晚些我回來,再接她回家。」

  再過些時候,孟氏便要先回泉州,和女兒見一面是少一面,聞言大喜,對女婿的體貼很是感激,親自送他到了大門外,回來,和嘉芙進了房,便有說不完的話。

  嘉芙有些心不在焉,和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到了申時,孟氏起身,說叫廚房燒點心給嘉芙吃。嘉芙哪裡有胃口,也跟著起身道:「娘,早上出門前,祖母她們以為我過午就能回的。祖母要我伺候的,夫君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不如我先自己回去,等夫君回了,你和他說一聲就是。」

  孟氏想想也是,道:「伺候老夫人是要緊。你先回也好。我叫張大送你。」

  嘉芙含笑應了。孟氏送女兒上了馬車,吩咐張大送她回國公府,到了平常出入的那扇門前,嘉芙被劉嬤嬤扶下馬車,進了門,隨即停下腳步,等張大人一走,又出去,逕自坐上了馬車,吩咐車伕往白鶴觀去。

  同行的劉嬤嬤檀香莫名其妙,但見嘉芙口氣不容置疑,只能聽從,馬車行到了城南的白鶴觀,觀門大開,只見三三兩兩女道眾挽著香火袋,不停進進出出。

  嘉芙方才憑了一口惡氣,一口氣地趕來了這裡,但人真的到了,卻又不知該如何才好。自己進去尋人,這樣有失身份體面的事,自然萬萬不能做的。若叫劉嬤嬤進去探究竟,免不了又要和她說緣由。

  這樣的事,嘉芙卻不想叫別人知道。

  進又進不了,就這麼回去,又不甘心,坐在馬車裡,發了片刻的呆,便讓車伕將馬車停在路邊,守株待兔,先等裴右安出來再說。

  劉嬤嬤和檀香不明所以,問也問不出什麼,只好同坐在馬車裡,大眼瞪小眼地守著嘉芙。

  日頭漸漸偏西,女觀大門進出的人變得稀落,嘉芙從望窗一角看出去,眼睛盯的都快花了,還是沒見裴右安出來。又想到這兩個晚上,他都是天黑才回,這會兒恐怕還在裡頭,自己卻等不到天黑再回了,邊上劉嬤嬤又不停地催問,心裡跟貓抓似的。

  「我的小娘子噯!你盯那扇道觀門都盯了一個晌午了!花都被你盯出來了!到底盯什麼?天都要黑了,再不走,怕回去了要問的!」

  劉嬤嬤很是焦急。

  嘉芙欲哭無淚,有氣沒力地道:「回吧。」

  劉嬤嬤念了聲佛,趕緊起身,正要催車伕回去,就在這時,聽到馬車外傳來車伕的聲音:「大爺?!」

  嘉芙心砰地一跳,還沒來得及坐直身子,便聽到車門被推開的聲音,轉頭,見裴右安出現在車廂口,兩道目光盯著嘉芙。

  嘉芙僵住。劉嬤嬤和檀香面面相覷,反應了過來,忙起身叫他。

  「你們下去。」

  這話自然是對劉嬤嬤和檀香說的,語氣平靜,卻隱含命令之意。

  兩人不敢違抗,應了一聲,慌忙爬了下去。

  裴右安上來,把車廂門一關,馬車便朝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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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路上,裴右安一句話也無,嘉芙更是一語不發。

  掌燈時分,馬車回了國公府。方才劉嬤嬤和檀香分坐在車伕左右,一停,立刻跳下馬車。

  裴右安先下去,嘉芙下的時候,劉嬤嬤和檀香忙要上來扶,裴右安已自己伸手,抓著她胳膊,幾乎是將她拖抱了下去,鬆開手,轉身便朝裡而去。

  嘉芙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急忙跟了上去。

  兩人先去了裴老夫人那裡,辛夫人和二夫人也在,正服侍著老夫人用飯。

  裴右安面帶笑容,道:「本早回了的,過午我想到了個事兒,便叫阿芙先留家裡再陪岳母,這才好,是我晚了。」

  老夫人笑道:「不過就是遲些回而已,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母女多說幾句話也是好的。飯用了沒?」

  「在岳母那裡用過了。」

  老夫人點頭:「那就好,你們回屋吧。」

  裴右安恭聲應是,帶了嘉芙,從裡頭出來,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嘉芙幾乎是小步趕著,回了自己住的院。

  一進門,他便命跟入的檀香和另幾個丫頭出去,將門一關,道:「你給我跑去道觀?你在做什麼?」

  他背對著她,自己脫衣掛起。

  他的語氣是克制的,但嘉芙清楚地感覺到,他生氣了,語帶質問。

  路上回來,嘉芙就知他不快,也知自己這舉動不妥,心中本是忐忑不安,但此刻,聽他一開口就是質問,死死地咬著唇,盯著他背影,心裡原本的忐忑不安立刻就被委屈和氣惱所替代,一語不發,走到梳妝桌前,坐了下去,自顧拆著髮髻。

  裴右安沒聽到她的聲音,回頭,見她坐了下去卸妝,沒理自己,皺了皺眉:「你怎不說話?我是見岳母不捨的你走,想著我也有點事,就叫你留下再陪她,過後我再來接你。你卻給我跑去道觀了!你還有理了?」

  「我沒理!你就有理了?」

  嘉芙再也忍不住了。盯著鏡中的自己,一邊飛快拆著頭髮,一邊飛快地道:「我是去了道觀,但你又是什麼事?祖母問我,我都沒臉提了。去個一次也就罷了,兩趟三趟!藉口我娘留我,今天還撇下我,自己跑去了哪裡?我還是那句話,先前是我賴你娶我沒錯,後來我知道錯了,沒賴你了!你既這麼看不上我,才娶了我三天,就跑去見別的女人,你那會兒何苦又要娶我?」

  早上為了回門,檀香給她梳了一個繁複的漂亮髮髻,頭上插戴不少首飾。嘉芙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噹噹丟了一桌,最後發裡還剩一柄用以固髻的銅絲篦。篦腳尖細,勾纏住了髮絲,怎麼拆也拆不下。

  裴右安望著她的背影,神色略微錯愕,片刻後,皺眉道:「我實在是不知道,你成日都在想著什麼……」

  嘉芙充耳未聞,繼續和那柄銅絲篦奮戰著。

  裴右安神色漸漸緩和,遲疑了下,終還是走了過來,停在她的身後,伸手探向那柄銅絲篦,細辨語氣,竟還似帶了絲戲謔:「你一向不是最愛哭的嗎?方才我說你,你怎不哭了?」

  「你想我哭,我偏不哭!」

  嘉芙冷哼一聲,頭一偏,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一個發狠,連著十來根還纏在上頭的髮絲,咬牙一下就將銅絲篦給拽了下來,卻沒想到他的臉正俯下,胳膊一揚,聽他發出「嘶」的輕微一聲,好巧不巧,篦尖竟刮過了他的額,立刻劃拉出一道半指長的細密排列血絲。

  一顆血珠子,從破口裡滲了出來。

  空氣一下凝固了,兩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嘉芙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嚇了一大跳,手上舉著那柄篦,呆呆看著鏡中那個正俯於自己身後的男子。

  裴右安雙目也望著鏡中的她,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啪」的一聲,手中凶器掉落,嘉芙人跟著一下站了起來,轉過身,手忙腳亂找了帕子,就要替他擦拭血痕。

  裴右安偏了偏頭,避開她手,自己以指抹了下,看了眼沾在指尖上的血痕,又瞥了她一眼。

  嘉芙方才所有的脾氣全都沒了,指緊緊攥著帕子,指節發白,睜大眼睛望著他。

  「……大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

  裴右安冷哼一聲:「要是故意,那還了得?」

  嘉芙貝齒咬唇。

  裴右安俯視著她:「你知道我去了哪裡,就跑去道觀要堵我?嗯?」

  「不是道觀,還會哪裡?」

  嘉芙盯著他的衣襟,弱弱地辯了一句。

  裴右安一頓,彷彿為之氣結。

  「前日我是告訴過你,我去了道觀,昨日,還有今日,我去了太醫院!」

  嘉芙倏地抬眼。

  「遲女冠有個弟弟,五年前遲家滿門抄斬時,當時才三歲,被遲翰林的一位老友捨命救下,只是當時落了不好,患病在身,到如今,性命岌岌可危,人就在道觀裡躺著。那日我在宮中偶遇遲女冠,她央我為她弟弟看病。她祖父是我當年恩科主考,從前對我也頗多指點,我敬他如師,如今那孩子危在旦夕,我怎能不管?那日我去替他看了病,有些疑難,這兩日有空便在太醫院裡查找醫書,也在與太醫辯症。」

  「你的腦子裡,都在給我想著何物?」

  嘉芙呆住了,抬頭望他,唇瓣微張。

  「今日我想到了一個療方,但有一味藥,不確定太醫院裡是否有藏,因那藥外來,又不易保存,是我少年時從大食醫師那裡得過的,我見你母親依依不捨,便叫你再留些時候,我先去太醫院查問。未時末,我去你家接你,岳母說你回了,我便也回,到了,門房說你回來在門口站了一站,便又上車走了,也沒說去哪裡。我起先以為你又回了家,再過去,怕萬一你不在,徒惹岳母擔憂,便假托你丟了樣東西在家,叫人進去拿,出來說沒有,這才知道你也沒回家!你可知道,我叫了幾個五軍都督府屬衛兄弟,暗暗找了幾個去處,最後自己想到了,才找去道觀?」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語氣,越來越是嚴厲。

  嘉芙又羞又愧,面紅耳赤,慢慢耷下腦袋,一動不動。

  屋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裴右安彷彿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惱火,雙手背後,在她面前踱了幾個來回,最後停下,慢慢吐出一口氣,再開口,語調已是平靜了,只聽他道:「罷了,你無事就好。下回再不要做這種蠢不可及之事。我去書房了。」說完,轉身往外而去。

  劉嬤嬤和檀香等人候立在廊下,見門被打開,一道人影出來,忙迎上去,叫了聲「大爺」。

  裴右安抬手,擋了擋額,轉身往書房去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嘉芙眼睜睜看著他背影出門,呆呆地立在原地,動彈不得,沒片刻,聽到劉嬤嬤和檀香進來的步聲,慌忙轉身,逼回就要掉下的眼淚,坐回到梳妝台前,假意整理著方才被扯亂的發髻。

  劉嬤嬤和檀香方才人在廊下,隱隱聽到屋裡傳出大爺起起伏伏的說話聲,自然,並沒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但結合晌午後的事,雖還一頭霧水,卻也猜到兩人怕是起了不快,等大爺出來往書房去了,入內,見嘉芙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自己抬了兩手,正在整理滿頭秀髮,檀香忙上去,正要幫她,卻聽她道:「這裡不用你們了,出去吧。」

  兩人對望一眼。

  「出去吧。有事我會叫你們。」她提了提聲音,頭也未回。

  劉嬤嬤和檀香只好退了出去。

  嘉芙一手撐額,另手撿起方才被自己丟了一桌的首飾。一隻一隻地放回匣裡,又取了隻梳子,慢慢地梳通方才被扯的打結的長髮,默默坐了片刻,終於起身,喚入檀香,洗了個臉,梳了個簡單髮髻,將長髮清爽束起,最後換了身家常衣裳。

  劉嬤嬤轉身:「還沒吃晚飯呢。我去小廚房瞧瞧,拿幾樣便菜過來。」

  嘉芙道:「我自己去吧。」

  ……

  書房門扉裡透出燈光,嘉芙提著食盒,來到門口,叩了下虛掩的門,跟著輕輕推開。

  裴右安坐在案後,正提筆而書,抬起視線,看了過來。額前傷口已經止血。

  嘉芙慢慢走了進去,停在他的桌前。

  「何事?」

  嘉芙輕聲道:「你還沒吃晚飯吧?應被我氣都氣飽腹了。方才我去了小廚房,揀了幾樣便菜和飯過來,都熱過。見有現成泡好的雪耳,又做了個雪耳芋奶羹。我記得以前你說過,可以多加一勺蜂蜜的,我便加了兩勺……」

  裴右安停筆。

  嘉芙垂睫。

  「是我錯了……錯想了你,也錯想了遲女冠。你教訓我是應該的,但不要氣餓壞了自己。食盒我放下了,你要是餓了,多少吃些……」

  嘉芙將食盒放在桌案一角,轉身低頭離去。

  「你吃了沒?」

  嘉芙走到門口時,聽到身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腳步停下,慢慢轉頭,見他望著自己,咬唇,搖了搖頭。

  「一道吃吧。這麼多,我也吃不完。」他道。

  嘉芙一愣,隨即雙眸立刻一亮,點頭道:「好。」轉過身,飛快回來,打開食盒蓋子,將裡面燒筍鵝、江南蒿筍、海白菜,一碗雞醢湯,並一大碗飯擺好,又飛快地到了門口,叫檀香再取一副碗筷。

  碗筷很快送到。

  裴右安大約確實有些餓了,不再說話,過來和嘉芙一道吃起了飯。嘉芙見他很快吃完了,道:「我飽了。你要是沒飽的話,叫人再送些飯來。」

  裴右安道:「不是還有雪耳芋奶羹嗎?吃了就差不多了。」

  嘉芙露出笑容,忙端出羹盅,打開蓋子,散著微微熱氣,正好可以入口。

  嘉芙將羹盅推到他面前。

  裴右安道:「我吃不完這麼多。你先吃些,剩下我再吃。」

  他語氣自然,嘉芙聽了,臉卻悄悄一熱,輕聲道:「要麼我再去拿個小碗,分出來吧……」

  「不必了。你先吃,無妨。」

  嘉芙心裡慢慢地甜了起來,輕輕嗯了一聲,拿了調羹,舀著,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隔霧海棠,燈下美人,洗去脂粉的一張清水芙蓉面龐,比之白日別有一番動人。

  裴右安並不是有意的,視線卻禁不住,落在了她張開吃著雪耳奶羹的嘴唇之上。

  櫻唇鮮潤,泛著一層誘人的釉澤,像朵半綻半閉飽含花蜜的花骨朵,誘人想探嘗其中滋味,方吃進了一勺奶羹,唇瓣便沾了層晶瑩乳白,一點粉嫩舌尖從口底伸了出來,舔了下唇瓣,還沒看清楚,便又縮了回去。

  裴右安忽一陣口乾舌燥,下身似隱有反應,立刻移開視線。

  嘉芙卻分毫不覺,數著吃了幾口,將剩下的推到他的面前,道:「大表哥,我吃飽了,剩下你吃吧。」

  裴右安沒再看她,隻手端了起來,幾口便吃光,放下道:「我也飽了。我還有些事,稍晚些回。你先去睡吧,不要等我了。」

  嘉芙見他說完,便轉過了身,坐回到案後,不敢再強留,怕惹他生厭,哦了一聲,收拾了碗筷,放回食盒,提著出去。

  「大表哥,不要太晚了,早些回房睡覺。」

  臨出門,她回頭,又道。

  裴右安抬眼望她,頷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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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書房一角,多寶槅中,銅壺滴漏點滴不絕,猶如一束簷頭落下的春夜細雨,滴滴答答,聲聲催人。

  裴右安習慣晚睡,深夜書房也一向是他靜心之所。但此刻,他卻漸漸神思不定,想起那女子離開前回眸一望的叮囑,抬眼,再次看了眼滴漏。

  銅壺裡的浮舟升到亥時了。

  這辰點於旁人而言,自然算晚,但離他慣常的就寢時間,卻還早。

  他終還是起了身,熄燈出書房,往臥房而去。

  臥房門窗裡透出一片昏黃燈火。他低聲吩咐還候著的值夜丫頭婆子去歇了,輕輕推門,入了內室,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帳。

  暖香雲屏,美人臥於其中,身影一動不動,應已是入夢。

  和前兩夜一樣,他輕輕入內,解帶脫衣,入浴房,出來,儘量不驚動她地靠近床前。

  她朝外側臥,一臂彎起枕於臉畔,臂若玉筍,腕白肌紅,睡態綽約,鼻息間又一陣幽幽暖香,直熏胸臆。

  他胸間氣息不禁浮動,便屏住了呼吸,轉頭正要熄燈,床上嘉芙動了一動,慢慢睜開雙眸。

  裴右安一頓:「我吵醒了你吧?」

  嘉芙搖了搖頭:「是我自己睡不著。」

  裴右安便上了床,仰於她身側,道:「還在想今日之事嗎?我並非故意責備於你,只是當時不知你去向,一時焦慮,話說的重了些。」

  嘉芙輕輕嗯了一聲:「我不怪大表哥你。」

  裴右安轉臉,看了她一眼,想了下,又道:「你來的第一個晚上,我記得就和你說過的,有事和我說。你不說,我怎知你在想什麼?」

  「大表哥,我無論什麼,真的都可以問嗎?」她似乎有些底氣不足。

  裴右安道:「自然。」語氣肯定。

  「大表哥,那你有沒有瞧不起我?」

  一道輕輕聲音,傳入了他的耳畔。

  「我總惹你生氣,以前還做了那樣的事情……」

  聲漸輕悄。

  裴右安道:「過則正之。我沒有瞧不起你。」

  他說完,彷彿為了安慰她,伸手過來,替她體貼地拉了拉被角,將她露涼於外的一段香肩玉頸蓋住了。

  「好了,別胡思亂想。不早了,睡吧。」

  他又柔聲哄了一句。

  錦帳裡沉靜了下來,只聞彼此呼吸之聲。

  「大表哥,那我能再問你一事嗎?」

  片刻後,耳畔再次傳來她的聲音。

  裴右安未睜眼,只唔了一聲。

  「大表哥你沒有瞧不起我,那是不是討厭我?」

  裴右安再次睜眼,轉頭看她。

  嘉芙雲鬢散於枕間,下巴也縮在了被頭裡,只剩半張臉露在外,雙眸一眨不眨,凝睇於他。

  「怎會?我說了,別胡思亂想。」

  「那為什麼,你這兩夜回來……都不理我?」

  錦帳裡的那片幽幽暖香,熏得彷彿愈發濃郁了。

  裴右安聲音乾澀:「我是見你睡了……」

  她的眼睫顫眨了下,慢慢垂覆下去,一動不動,宛如停立花間一雙蝶翼。

  裴右安話說一半,自己也停了。

  新婚燕爾,共寢一床,自己卻接連兩夜沒有碰她。

  原本以為她並不願自己碰觸,現在卻知或許是個誤會。不過一個小女孩兒罷了,什麼也不懂,只知道歡喜了朝他笑,傷心了在他面前哭,害怕了便死死抱著他。如此不諳世事,又能忍的住多少委屈?也難怪她胡思亂想,以致於鬧出了今日之事。

  既娶了這女孩兒,護她周全是必定的,若力所能及,也當儘量讓她快活。

  猶豫了下,裴右安終於朝她伸出手,將她身子輕輕攬入懷裡,便如洞房夜曾做過的那樣。

  這具身子柔若無骨,滑若凝脂,一入懷中,與他綿綿相貼,不用她做什麼,片刻後,他便已經可以做事了。只是想到洞房夜時初入艱澀,此刻她應當還不便承受,抱她再貼自己片刻後,掌心貼於她的肌膚,如撥弦,如奏琴,不疾不徐,漸漸引她起了顫慄,面頰緋雲,自己也是脹的隱痛,才輕輕解了她衣,壓了上去,

  很快,和洞房夜類似的那種亟待釋放之感便朝他湧來。裴右安心知不妙,忙退了些出來,閉目,腦海裡掠過「意守丹田」、「運息至踵」,又「漸采漸凝」……

  只是還沒想妥到底如何操作,覺她兩條玉臂緊緊纏上自己脖頸,香唇貼耳,聽到一聲似泣似啼「大表哥……」鑽入耳中,便似被勾動了心魂,一陣皮緊毛豎,再忍受不住,自己又先於她事畢了。

  裴右安胸腔裡心跳如同鼓震,渾身熱汗涔涔,待從極樂快意中慢慢回神,見她縮於自己身下,雙目緊閉,狀極乖巧,心中不禁愧疚,抱著懷中女孩兒低聲道:「我叫你失望了吧?」聲音略微沙啞。

  嘉芙面布紅潮,星眸半睜半閉,搖頭安慰道:「大表哥不要難過。阿芙已經很是快活了……」

  她感覺到了他的情緒。知道這對於男子而言,並不是件可誇的事,自然努力安慰他。

  何況,說的也不是謊話。

  她根本不在乎這個。他小時體弱,留有不足之症,也是正常。她此刻的心情,除了對他憐惜,真的感到無比快活。

  裴右安沉默了,再沒說話,只摸了摸她的腦袋,從她身上翻身而下。

  屋裡燈熄了。

  嘉芙渾身放鬆了下來,終於可以大膽地伸臂環著他腰身,和他胸腹相貼,就這樣窩在他的懷裡,很快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間,也不知睡到什麼時辰,忽然感到身上一重,人有點醒來,意識卻還停留在夢裡,眼皮也重的很,黏在一起,怎麼睜也睜不開,還在努力著,感到雙腿直接被人打開,接著,有熾硬之物欺入。

  「大表哥……」

  嘉芙迷迷糊糊,還沒叫完,黑暗中,嘴巴便被堵住了。

  嘉芙很快從迷糊睡夢裡醒來。

  是被裴右安弄醒的。

  她不過睡著了,人還沒醒來的功夫間,他竟判若兩人,不但沒了先前彷彿調弄自己的從容姿態,手勁放的很大,有時甚至會弄疼她嬌嫩肌膚,腰更是帶了一股狠戾勁兒,彷彿要將她撞的支離破碎。

  嘉芙起先忍著,到了後來,從枕上被頂到床角,魂飛魄散,泣不成聲。

  這一場,竟一直弄到雞鳴,她渾身散架,等他鬆開了她,癱在凌亂衾堆之中,便一動不動。

  裴右安從頭至尾,只是悶聲咬牙弄她,竟沒發出一聲,只在喘息漸平,抱著懷中已是癱軟成泥的女體,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胸中之氣。

  嘉芙一覺睡的昏天暗地,醒來驚覺天已大亮,身邊男子早不見了人。

  裴右安今日新婚假畢,應是回朝履事了。嘉芙擁被坐起,喚人入內,問了聲檀香,果然,檀香說,大爺一早就走了,特意吩咐讓大奶奶睡夠,自己代她去老夫人跟前問安了。

  嘉芙想起昨夜後來他對自己施加的那股子狠戾折騰,禁不住耳熱心跳。又想起他額前被自己弄出的破口,上朝之時,應可以用官帽前沿遮掩,但今早在家對著老夫人和辛夫人,卻是遮掩不了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解釋的,心裡有點忐忑。撐著還發酸的雙腿,下床洗漱,穿戴完畢,匆匆去往老夫人那裡。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見裴修祉從裡面走了出來,應是剛探完老夫人的,一眼看見了她,便停住腳步,雙眼定定,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開了。

  裴修祉前些時候含羞帶恥,抱病不出,嘉芙嫁過來第四天了,這才第一次遇到。見他面皮蠟黃,兩眼無光,早沒了從前那種意氣飛揚的公子風度,雖玉帶華服,也掩不住滿身憔悴。

  嘉芙不過略停了一停,便繼續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見他不向自己見禮,便如沒看見一樣,帶著身後檀香木香,從他身旁徑直走過。

  「芙妹……」

  耳畔傳來一道顫抖的低微聲音。

  嘉芙恍若未聞,繼續朝前走去。

  「芙妹……」

  裴修祉竟又道了一句。

  檀香木香相視一眼,急忙跟上嘉芙,緊隨在她身後。

  嘉芙停住腳步,轉過了頭,見裴修祉雙目痴痴望著自己,一臉深情被負的失落模樣。

  倘若不是有過前世經歷,單單看他今日這境地,倒還真有幾分值得同情之處。

  偏嘉芙知道,自己前世經歷的這第一個男人,便如一條可憐蟲,又可恨,又可笑。

  「二弟,從前我雖叫你表哥,但女子出嫁,便以夫家為大。如今我是你的長嫂了,你見了我,不叫長嫂,倒也無妨,但我的名,也是你能叫的?」

  裴修祉嘴角微微抖了一下。

  「往後都是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望你記住我方才的話,我便當你是一時失口。」

  嘉芙說完,再不看他一眼,轉身入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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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玉珠聽外間婆子喊了聲大奶奶,忙挑起門簾,快步遠遠地迎了出來,到了近前,笑著朝嘉芙問了聲好,一邊傍著她朝裡去,一邊湊過來低聲笑道:「正要去大奶奶你那裡傳個話呢,不想你人已來了。大爺今早出門早,過來時老夫人還沒起身,就叫我跟老夫人說一聲,說他昨晚為預備今日面聖的一起公事,在書房裡留遲了,累大奶奶你也跟著熬了大半宿,早上過來要晚些了。老夫人方才正打發我過去,叫你再睡遲些,不用來了呢。」

  玉珠雖是黃花閨女,但二十出頭的年紀,應曉得些人事了。嘉芙自己心虛,見她笑容滿面,疑心她猜到了什麼,忍不住想像裴右安今早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汗顏,更不知裴老夫人聽了會如何做想。只是自己遲都遲了,他話也說了,強忍著臊進來,玉珠替她打簾,進去見老夫人坐在一張小炕桌旁,辛夫人和孟二夫人都還在裡頭,辛夫人面色不大好,似乎正在說著什麼,嘉芙一進來,就停了口。

  嘉芙問了老夫人的安,向辛夫人行禮,最後孟二夫人。孟二夫人親熱地道:「方才老太太正打發玉珠要去你那裡呢,你就來了。」

  嘉芙耳根發熱,道:「全是我的不好,起得這麼晚,耽誤了時辰。請祖母和婆婆責罰。下回再不會了。」

  辛夫人盯了她一眼。

  老夫人笑道:「我年紀老了,有時也懶得早起和你們說話。前幾日是你們剛成婚,這才撐著天天起的大早。小輩對老一輩事孝,心意最是重要,少來幾趟,也勝過天天露臉,心裡頭卻勉強的。右安事忙,一向不到三更不會歇下,我說也不管用。如今娶妻成家了,你照顧好右安,就是對祖母和你婆婆的最大事孝。你婆婆跟前,她應當也是這麼想的。且這話,不單單是說給孫媳婦的,你們兩個也一樣,往後都不必天天過來,隔三兩日來趟便可。忙你們自己的事去。」

  辛夫人露笑附和,和孟二夫人一道,向老夫人道謝。

  老夫人道:「昨日聽了遲女冠的事,我有些掛心。我記得那孩子從前名叫慕娘是吧?池家人一身氣節,這孩子自己也是,叫人敬佩。明日我無事,你們若得空,隨我一道去白鶴觀打醮,順道瞧瞧那孩子去。」

  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應了,道:「媳婦回去就派人過去,預先準備出來。」

  老夫人點了點頭,便打發嘉芙和二媳婦先走,對辛夫人道:「你且留下。」

  孟二夫人和嘉芙被玉珠送了出去,院裡的僕婦丫頭,對嘉芙無不笑臉恭送,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大奶奶走好」,出了院,二夫人便親熱地捉了嘉芙的手,和她同行,笑吟吟地打趣:「虧的右安昨晚疼了新媳婦好一宿,才叫我也跟著沾了光,往後再不用早起到老太太這邊站牆根兒了。我外甥女就是有福氣。」

  今早自己晚起的貓膩,裴右安他不來說,也就罷了,特意那麼說了一聲,弄巧成拙,倒宣的滿屋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了。自己這個姨母,最會見風使舵,好起來賽過蜜糖,對著沒用處的人,雖不至於翻臉,但陰陽怪氣,叫人齒冷,從前並不是沒有體會過。半羞,半也是和她無話,並沒接,只順勢低頭不語。

  孟二夫人打趣了幾句,將聲音壓的更低,道:「方才老二剛出去,你沒碰到吧?你婆婆啊,不是我說她,也太偏心了。從前也就罷了,如今要不是有右安在,就憑老二先前那個鬧法,咱們公府的公字兒怕都要沒了。我聽她口風,竟還似埋怨右安不照顧兄弟,先前沒在萬歲爺跟前薦舉老二去平叛,如今眼睜睜看著功勞被別人給拿了。」

  蕭列入京城後,皇族裡的太原王糾合數股順安王的舊日親信在太原起兵,叛軍達數萬之眾,聲勢浩大,鬧的山西人心惶惶。蕭列問裴右安何人可平叛,裴右安當時薦舉了天禧朝時做過晉西總督的張正道,說此人善於練兵,且熟悉晉陝一帶地方軍情民情,能用。此人頭幾年在順安王朝時,被貶為地方總兵,鬱鬱不得志,此次領兵去往山西,果然順利平定了叛亂,前日回朝覆命,入京時得到特許,不用下馬,走御道行至宮門之前,風光無比。

  嘉芙想起方才進時辛夫人的面色,這才恍然。心中也是不解,同是自己生出的兒子,為何竟會如此區別對待。

  自己失去父親後,來自母親的關愛,備顯珍貴。雖然裴右安是男兒,但子女對父母的拳拳之心,卻古今皆然。想到他十六歲那年喪父後遭遇的一切,也不知當時,他孤身離開京城之時,到底懷了一種怎樣的情感,他的心裡,又到底是何所思?

  嘉芙忽然感到一絲淡淡的莫名心疼。

  「你還不知道吧,老二也快娶親了!」

  孟二夫人又道。

  「不是別人,就是你婆婆娘家一個隔了好幾房的什麼親戚的女兒,姓周,名月娥,仿似和皇后娘家有些沾親帶故。從前也沒聽她提,如今萬歲爺進了京,有皇后在中宮,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要挖空心思攀上關係了。」

  孟夫人撇了撇嘴,面露不屑,但嘉芙聽的分明,她的語氣帶酸。

  「我瞧老太太是不想做這門親的,只是你婆婆要說。方才老太太留她,應就是在說這事兒了。」

  孟二夫人定要親自送嘉芙回院,一路慢聲細語地說到了院門前,最後湊來耳語道:「姨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門親事,我們那邊自然是盼著能成的,也希望老二好,但家裡要真來了個和皇后娘娘沾親帶故的二奶奶,你這個大嫂,風頭恐怕就要被壓了。姨媽替你心疼。」

  嘉芙道:「二弟若成好事,不止嬸嬸你那邊,咱們全家人都高興。說什麼風頭,我又哪裡來的風頭,嬸嬸你取笑了。我到了,我送嬸嬸回屋吧。」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嘉芙一眼,隨即改口笑道:「也是。瞧我,方才只顧閒話,路都忘了看,我自己回便是,你進吧。」

  嘉芙站在門口,望著二夫人和丫頭僕婦漸漸離去,轉身回了房。

  以她的推測,裴修祉的這門親事,十有八九,應該會成。

  裴家裡老夫人雖地位最高,但再高,孫子的婚事,也沒有越過辛夫人強行做主的道理。況且,以裴修祉的現狀,能結一門這樣的親事,至少在外人眼中,是為上上,老夫人又憑什麼去阻攔孫子的好事?

  嘉芙的推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傍晚玉珠過來,給嘉芙送了兩樣菜,趁邊上無人,悄悄告訴說,早上她在外頭,隱隱聽到辛夫人隱帶哭訴,仿似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什麼的,隨後辛夫人出來,臉上就帶著點多日不見的喜色。想來婚事應該很快就能成了。

  玉珠稍停了停,便走了。

  申時末刻,裴右安曾打發一個小廝回來告過一聲,說萬歲臨時增開午朝,他晚飯也在宮裡吃了,叫嘉芙不必等他。

  蕭列登基數月以來,不但每日早朝不輟,且時常增開午朝。攤上這麼一個勤政的皇帝,做臣子的,自然只能捨命相陪。

  嘉芙自己吃了飯,天黑後,泡了個香湯澡,慢慢晾乾長髮,拿起那本《論衡》,一邊讀,一邊等著裴右安回。

  ……

  白天蕭列召見立功返京的平叛將士,依功各自封賞,其中張正道封正三品昭勇將軍勳職,拜中軍都督府指揮僉事,統領神策衛營,一戰翻身,朱紫加身。封賞完畢,晚間又於宮中設宴慶功,蕭列居於正位,其下太子蕭胤棠,再裴右安,九卿百官,以及此次平叛的有功之臣。

  宴至半,一個大漢將軍入內跪稟,說安樂王世子抵京,代父告罪,盼得寬宥,此刻人在宮外,等待召見。

  太原王起兵之初,安樂王也暗中有所往來,但臨起事,又心生懼怕,退了出去,如今太原王事敗,蕭列雖沒追究於他,但安樂王在江西卻惶惶不可終日,派世子入京代自己告罪。

  蕭列蹙了蹙眉,命人將世子帶入。很快,世子入殿,跪於蕭列面前,代父陳詞,表痛悔之心,最後奉上貢單,上列五千兩黃金,珍寶兩車,願進獻蕭列,以表自己的向正之心。

  蕭列賜酒世子,隨後命人帶他暫入驛館安置。安樂王世子走後,蕭列便問群臣,當如何處置這批黃金珠寶。

  做官做到今夜這樣,能和皇帝同堂分肉而食,除了少數幾個顢頇的,其餘哪個不是人精。早看了出來,蕭列無意接受這筆貢物。

  一旦接納,無疑是向宗室表明,哪怕犯下謀逆,只要繳納金銀財寶,皇帝那裡就能通融。且蕭列初初登基,更不願因這五千黃金兩車珠寶而被人冠以貪財好利的名聲。

  但若直接拒了,又可能引起包括安樂王在內的一批宗室的不安和猜疑,認為蕭列不肯容人。

  群臣獻計獻策,卻沒有一個讓蕭列感到滿意的法子。

  蕭列看向裴右安:「裴卿以為朕當如何?」

  一堂目光,望向了裴右安。

  裴右安道:「皇上不妨先納下,再以犒賞為名,轉賜安樂王麾下將士便可。」

  滿堂悄聲,隨即,近旁的朱國公安遠侯等人紛紛點頭。

  這確實是個雙全之法,既全了安樂王的顏面,又用安樂王的錢替皇帝在安樂王那裡收買人心。

  蕭列已微醺,以筷擊案前金缶,金缶發出震越鳴聲,他大笑:「此法極好!就照此行事!裴卿果不負少年卿相之名,總不叫朕失望!」

  眾人望向裴右安,目光無不帶欽羨。

  「父皇,荊襄一帶百萬流民已然成賊,若不及時平定,他日必定成我大魏心腹之患。不知父皇可定下平定之策?」

  蕭胤棠忽然起身,恭敬問道。

  流民構成,除了盜賊、亂兵,更多的,還是失去土地的農民。流民之患,從本朝立朝以來,就屢撲不絕。尤其荊襄一帶,土地肥沃,而地處數省交界,山高林密,官府鞭長莫及,一旦逢災年,或是戰亂,交不起租稅失去田地的民眾便遷往此處,自成一體,而這裡卻恰好地處和胡人征戰的前緣地帶,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因此,歷朝皇帝,都想盡法子,要將這些流民牢牢控制,但往往事倍功半。順安王當政的最後一年,還因為遷出逼迫,發生了一場流民暴,動,當時聚集人數竟高達百萬,幾乎和朝廷五軍都督府下所轄兵員人數相當,朝廷焦頭爛額。

  武定起事,蕭列之所以能勝,流民之亂,也算是其中的一個助力。

  宴堂裡再次安靜下來。

  蕭列沉吟之時,蕭胤棠道:「兒臣薦舉一人,必定能夠助父皇安荊襄,平天下,兒臣願為他在父皇面前立下軍令狀!」

  蕭列道:「你薦舉誰?」

  「用人不避親。兒臣所薦之人,便是兵部左侍郎周進。」

  大臣們紛紛看向周進。

  周進是周皇后的弟弟,進士出身,頗有才幹,行事雷厲,在武定起事中立下功勞,如今官居三品,有循吏之名。

  周進起身,向蕭列下跪,凜然道:「承蒙太子舉薦,臣便毛遂自薦,於此向萬歲立下軍令狀,若三個月內不能平定禍患,還我大魏晏清荊襄,臣便辭官,回鄉務農!」

  蕭列遲疑了下,笑道:「愛卿忠心可嘉,甚好!太子既舉薦了你,你也如此表態,朕為何不信?朕封你為總督軍務,這兩日便可動身。」

  周進叩謝皇恩,蕭胤棠也向皇帝謝恩,坐了回去,自斟自飲,兩道目光,投向了斜對面的裴右安,見他端坐位中神色凝重,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微微眯了眯眼。

  宴畢,已是戌時中。蕭列半醉,被李元貴、崔銀水相扶回往後宮。大臣們起身,紛紛向周進賀喜,預祝馬到成功。

  蕭胤棠和周進到了裴右安面前,笑道:「右安,父皇准我舅父出馬剿平荊襄流賊之亂,舅父知你素來計斗負才,你有何高見,望不吝賜教。」

  裴右安從位上起身,轉向笑容滿面的周進,道:「太子言重了,何來高見,只有一言而已。剿與平,民與賊,都不過一字之差,於萬民卻關乎生死大計。民被擾,必困,民困,則亂生。盼周大人日後行事之時,斟酌一二。」

  蕭胤棠目光閃動,笑而不語,周進顯然更是不以為意,口中只道:「多謝裴大人之言,周某對萬歲披肝瀝膽,蒙萬歲信用,自當全力而為。三個月後,在堂諸君,等我捷報便是!」

  大臣們紛紛附和。

  裴右安不語,瞥了眼大殿角落放置的滴漏,和近旁同僚告辭,轉身離去,出宮,打馬徑直回了裴府,至門口,將馬鞭丟給迎來的僕從,往裡而去,越近,步伐卻越慢,待跨入院門,行至走廊階下,一眾僕婦丫頭相迎,喚他大爺,他遲疑了下,停了腳步。

  「夫君你回了?」

  嘉芙方才人一直在屋裡,卻豎著耳朵只聽外頭動靜,隱約彷彿聽到他回來的聲音,急忙拋下書,飛快出來相迎。

  她顯是出浴不久,輕綰婭鬟,玉簪斜插,羅襦碧裙,嬌姹動人,便這般站在階上望他,面帶甜蜜笑容,一雙眸子,在廊前燈光的映照之下,閃著晶燦光芒。

  「香臉半開嬌旖旎,玉人浴出新妝洗。」

  裴右安的腦海裡,忽冒出了這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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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大表哥——」

  嘉芙喚完了夫君,見他立於階下,望著自己不應,微感不安,又輕輕喚了聲大表哥。

  仲夏夜晚的風從欄檻處吹拂而過,掠動了她的裙裾,她抬腕,輕輕捋過被風吹落給沾到面龐上的一綹髮絲兒,腕上一隻鐲子銀光浮動,躍入他的眼眸。

  裴右安便點了點頭,唔一聲,跨上檻階,入內。

  嘉芙忙跟進去。

  這個白天過的彷彿特別漫長,此刻終於看到他回來了,嘉芙心中除了歡喜,想起昨夜黑燈瞎火中他對自己做的那事,也是有些嬌羞,站在一旁,聽他一言不發,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摘帽脫衣,神色一本正經,眼睛始終不看自己,咬了咬唇,便走了過去,接了他的衣裳。

  已入夏,官服雖改成了府綢料子,但裡外三層,罩的嚴嚴實實,脫去一絲不苟的外衣後,便見裡層略沾薄汗,貼於他的後背。屋裡靜悄悄的,兩人皆默,等著僕婦送水而入,裴右安彷彿有點不自在,略略扭過臉,看見了方才被她丟下的那本書,終於打破沉寂:「你還在看這個?」

  嘉芙點頭,輕聲道:「方才等你,便拿它打發時間。只是有些艱澀,囫圇吞棗,也不知看懂沒。」

  裴右安道:「若有不懂,可來問我。」

  嘉芙道:「好。」

  說完,兩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婆子們送水而入,裴右安彷彿鬆了口氣,目光從她露於領外的一段脖頸冰肌上掠過,輕咳一聲:「有些熱,我先去沐浴了。」

  嘉芙道:「乾淨衣裳已替你放在裡頭了。若有事,喚我便可。」

  他點頭,轉身入了浴房,自然沒有叫過她,出來已換上輕白中衣,自己又往外套了件家常穿的紗袍,一邊穿,一邊道:「我先去書房了,你若睏,自己先睡吧。」

  嘉芙哦了一聲,目送他朝外走去,見他到了那扇隔斷裡外的落地雲屏之側,背影遲疑了下,又停住,轉頭道:「你若還不睏,可隨我一道去書房看書也好。」

  嘉芙面露歡喜之色,忙不迭地點頭,立刻拿了那本論衡,小跑著飛快到了他身旁,道:「我就靜靜看書,保證不打擾大表哥你。」

  裴右安微微一笑。

  兩人到了書房。他一坐下,就打開部衙帶回的牘書公文,埋頭做事,時而翻頁,時而提筆。

  案牘很大,嘉芙自己搬了張便椅,坐到他斜對面的桌角之旁,將書攤開,陪他做事。

  銀燈耀耀,書房裡靜悄悄的,只有銅壺滴漏發出的輕微的有韻律的滴答滴水之聲。

  嘉芙起先認真看自己的書,才翻過一頁,漸漸便走起神兒,視線忍不住,總飄往坐斜對面的那男子的身上。

  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子。

  嘉芙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從前讀過的樂府詩集裡描述過的那位水神白石郎。他靠江而居,出行之時,前有江伯為他引道,後有江河群魚緊隨不捨,他英俊無比,風采翩翩,「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小時每每讀到這裡,掩卷之後,忍不住總會想像水神凌波迎風,衣袂飄飄的風采。該是如何一位少年,才能當得起如此描述。此刻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眉目沉靜的男子,恰便是那位世無其二的江神白石郎君。

  裴右安審讀公文,辭句或艱澀,或繁瑣,向來一目十行,章決句斷,走筆成章,但此刻,他卻漸漸分神了。平日坐下到了此刻,早已應該完成的事,此刻卻未及半,方才不慎,還寫錯了一個字。

  他終於停筆,抬起眼睛,看向那個引他分心的方向。

  她一隻玉腕托腮,雙眸正看著自己,仿似微微出神,也不知她在看什麼,想什麼,衣袖從手腕處滑落,堆疊在了手肘附近,那隻鏤雕著精細葡萄蟈蟈紋的銀鐲不勝玉膚光滑,下落卡在了那段玉藕小臂的中間,冷不防撞到自己的目光,她彷彿嚇了一跳,立刻放下手臂,坐直身子,垂下眼眸,翻了一頁書。

  裴右安靜心斂氣,將那段卡了銀鐲的藕臂從腦海裡驅趕出去,繼續低頭,做著自己的事。

  片刻後,他感到她又看向了自己,忍不住再次停筆,抬頭,以指輕輕叩了叩桌面,以示提醒。

  嘉芙臉一紅,小聲道:「我有些看不懂……」

  裴右安覺得自己有點後悔,不該將她帶來書房的。暗嘆口氣,索性放下筆,微笑道:「哪裡不懂,我說給你聽。」

  嘉芙立刻點頭,捧著書到了他近旁,將椅子挪來,和他挨肩而坐,翻開書,一根嫩白手指戳著書頁,道:「這裡看不懂。」

  她方坐下挨到自己身旁,裴右安便聞到了來自於她的髮膚之香,幽幽沁脾,頓時想起昨夜錦帳之中,自己抱她縱情若狂的一幕。

  昨夜第一次時,他的初衷和洞房夜那次一樣,全是為了讓她快活而已,偏竟把持不住,她未得快活,倒是自己,一敗竟又再敗,得她柔聲媚語安慰之時,裴右安折銳摧矜,內心之喪,簡直無法描述。熄燈後她緊緊依他酣然入眠,黑暗裡他摟著懷中綿彈香軟,漸漸覺到可再一戰,終是不甘,忍不住還是將洞房夜曾冒出過的那個邪念付諸行動,再不顧岸然道貌,終於下手,將她狠摧的徹底臣服身下,最後那一刻,其酣暢,其快意,連攻城拔地,也未必能叫他如此熱血沸騰,幾爆裂體膚,雖隔了一個晝夜,此刻想起來,依舊汗毛直豎……

  裴右安一陣腹下發熱,忽聽她聲音在耳畔響起,順她指尖看去,見是論衡第十三篇本性篇,立刻凜神,道:「禮為之防,樂為之節,此說法,最早可見《禮樂之白虎通德論篇》,是說情性是治人的根本,禮樂制度便是由此制定出來的,目的是用禮來作防範,用樂來作節制。」

  嘉芙哦了一聲,仰臉看他:「那這個全篇,是在講什麼?」

  裴右安道:「通篇是在表述人之本性惡善,故篇名《本性》,無論孟子之性善論,荀子之性惡論,告子之人性無善惡論,抑或揚雄之人性善惡兼有論,都只是片面之詞。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故人性往往善惡交加,孔子曾說,惟上智與下愚不移,至善至惡之人,不能改變,我深以為然,但平常之人,人性往往隨習氣而變,所謂習善為善,習惡為惡……」

  他的聲音低醇悅耳,不疾不徐,如山澗清泉,在她耳畔淙淙流石。嘉芙漸漸再次托腮,用崇拜的目光望著他,見他講完,低頭瞥了自己一眼,才回過神,忙跟著低頭,翻了一頁:「那這篇呢?我前兩日就讀了,囫圇吞棗,更是不解……」

  裴右安方才解說之時,早留意到她微微歪頭,托腮凝神望著自己,雙眸一眨不眨,神情認真,亦純真至極,偏自己竟被她看的心旌動搖,嘴裡說著禮樂,心裡卻慾念叢生,身上明明著了涼爽夏衣,卻覺陣陣燥熱,後背已是隱然沁汗,一陣罪惡之感,聽她終於翻篇,鬆了口氣,再次看去。

  「此為物勢篇。」

  他吐出一口氣,用儘量平穩的聲音說道。

  「開篇說,『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意思是說,從漢代開始,儒家認為,天地有意識地創造了人,此話荒誕。書中加以駁斥,說因天地氣相結合,人才偶然自己產生,就如同男子和女子的氣相合,孩子自己便會出生一樣……」

  他頓了一頓,咳了下,視線盯著書頁,勉強繼續解釋:「篇中以人為例,說男女氣相結合,也並不是當時想生孩子,而是情慾使然,交合所誕。男女尚且不是有意識地生下孩子,由此可知,天地也不會有意識地創造人。由此推類,萬物生於天地之間,如同男女交合誕嬰,都是同樣情況……」

  他猝然合上了書,拋在一旁,道:「論衡偏澀,不合你看。我有空替你另尋本書吧。」

  嘉芙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他下腹位置,雖被案牘遮擋,但隱隱也瞧見了,他那裡已是不可描述……

  嘉芙想起昨夜之事,心如鹿撞,輕輕嗯了一聲:「我聽大表哥的。那大表哥你繼續,我去小廚房瞧瞧,點心好了沒……」

  她站了起來,卻沒料到方才搬椅過來之時,一片裙角被椅腳踩住,此刻站起身來,牽動椅子,椅子嘩的一聲,她也沒站穩腳,身子一歪,裴右安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相扶,嘉芙胸腹便擦壓他的面門,人跟著傾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臀下清晰頂了硬異,身子一僵,不敢亂動。

  裴右安感到面門結結實實,壓滾過了一片綿彈香肉,呼吸為之停滯,閉了閉目,慢慢睜開,已是香滿懷抱,人之惡源雖被她壓坐住了,卻勃勃抬頭,逞兇之念,愈發昭然。

  彷彿過了很久,才有「滴答」一聲,滴漏嘴裡墜下一顆水珠,掉落銅壺,打破沉寂。

  嘉芙不安地扭了扭腰肢,倉促起身,臀才離了他腿,感到腰肢一沉,竟被一雙男子之手牢牢鉗住了,一個下壓,身不由己,整個人便再次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面若桃花,仰面朝他,唇瓣微張,忍不住細細嬌喘:「大表哥……」

  男子的雙眸,再不復平常靜水,如深流過淵,眸底無比暗沉。

  「回房吧,可就寢了。」

  他低低地道,聲沉沉,如此刻窗外那片無邊夜色。

  ……

  皇宮之中,蕭列已是半醉,腳步踉蹌,被內侍攙扶回了寢殿。

  周氏正在等他,見狀,急忙過來相迎,說了一句,安置下去後,蕭列閉目仰臥,恍若沉睡,一動不動。

  周氏今夜特意精心修飾過了,龍床之上,亦淡著脂粉,雖不再青春,但在宮燈映照之下,依舊眉目豔媚,別有一番風姿。

  她臥於蕭列身旁,貼靠過去,一隻手在被下,朝身畔男子慢慢伸了過去,探入衣內,輕輕握住那處,慢慢揉捏挑逗。

  蕭列未睜眼,轉了個身,朝裡睡去,低低地道:「下回吧,朕今日乏了。」

  入京城後,蕭列便沒碰過她了。周氏暗中留意,並沒發現他寵幸過別的年輕宮女,不是通宵達旦處理政務,便是回來倒頭而睡。

  周氏神色微僵,盯著蕭列一動不動的背影,慢慢收回了手。

  半夜,蕭列已是睡去。周氏輾轉難眠,悄悄起身,喚來心腹,道:「替我去查,太子大婚之夜,萬歲去了何處,竟徹夜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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