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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夫婦日常(二)

  剛到的那段時日,裴右安接見漠北使者,代朝廷或封賞,或施威,以鎮劄木和像劄木一樣的漠北部落。

  除了這些使者,還有陸續前來參拜的當地守將、各城都司,白天少不了一陣子的忙忙碌碌,如此一轉眼,兩個月就過去了,漠北邊陲,又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

  嘉芙掐著手指,再次開始算著自己的小日子。

  前些天裡,她又來了月事。

  這已是兩人不再刻意於那些日避免親熱後,她第三次來月事了。

  她感到微微的失望。

  她很想再為裴右安生一個孩子。

  這個願望,從慈兒兩三歲後,便一直縈繞在她心頭。

  後來這些年,她沒再想了,本漸漸也淡了心思。但如今一旦再次有了這念頭,便如同老房子著了火,整天想的都是這個,恨不得能立刻再次懷孕才好。

  雖然裴右安在她眼中,永遠都如初見,郎豔獨絕。她照鏡子,也從不覺得自己有多老了。但他已過不惑之年,自己雖然比他小了不少,但也確實不算年輕了。想要如願,看起來還是要做周全準備。

  最近空下來後,她每天便做好吃的,還燉各種補食,除了自己吃,每晚裴右安回房,也不管合不合他口味,強迫他吃——自然了,補食也不是亂吃的。

  她在出京前,特意悄悄請了個精通婦科的太醫給自己看過。太醫說她體質極好,不寒不燥,無須吃藥,但到了她這年紀,可適當溫補,如此更容易懷胎,薦她多食用黑豆、薑、蓮子,說黑豆有助受孕,薑、蓮子可溫補身體。至於裴右安,自然也要同補,薦了些溫補肝腎的藥膳,給她寫了一張長長的單子。

  太醫的話,表達的很隱晦。所謂婦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而男子一旦過了四十,大多就都開始心有餘而力不足,故媚藥之類的邪物,才會大行其道,不知害了多少的人命。

  反正太醫的意思,只要注意量,男人到了他這個年紀,這些食物,隔三岔五,平時多吃吃,對那個方面,總是有好處的。

  雖然迄今為止,嘉芙對兩人在這方面的相處,感到很是滿意,也沒覺得裴右安對著自己是在勉力支撐,但在時隔十六年後,想再生個孩子,預備之事,自是不厭其煩,多多益善。

  今晚她又再次開始期待了。

  她的月事,向來很準,每月上下相差,最多不過一天。根據太醫的教導,加上這麼多年和裴右安相處得來的經驗,知道今晚開始,接下來的幾個晚上,倘若兩人同房,有孕的機會,要比別的日子大的多。

  從前每月到了這段日子,兩人心照不宣,都會避免做那種事。

  但如今不一樣了。

  天剛黑,屋裡的炭火便燒的暖暖。嘉芙早早地去洗了澡,出來後,趴在貴妃榻上,讓檀香替她弄乾長髮,再往皮膚上抹了她喜歡的宮廷御造茉莉芳膏,細細地擦勻,從頭到腳,沒一寸肌膚聞起來不是香噴噴甜滋滋的。隨後挑來撿去,在一堆衣裳裡,選了條藕荷色的羅裙,外罩一件薄若蟬翼的紗衣,面勻輕粉,唇點淡脂,髮綰墮馬髻,青絲如雲,向面傾垂,鬢邊斜斜簪了一朵雪裡山茶,人面嬌花,嬌慵中流露出精心打扮的美豔。

  她已經好久沒這麼裝扮過了,待梳妝換衣完畢,攬鏡自照,自己瞧了,都覺美豔無儔,很是滿意。

  裴右安想必會喜歡的很,嘉芙猜想。

  酉時末,他便從前頭回了後堂,嘉芙笑吟吟地迎了出去,替他撣去落在肩頭的雪花。

  裴右安入內,乍看到她,彷彿微微一怔,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嘉芙心中歡喜,推他去洗澡,出來,幫他換了衣裳,便叫人送來今晚準備的吃食,按他坐了下去,自己站在他的身後,一邊親手替他捏肩,一邊殷勤地催他吃東西。

  碗裡的東西一坨一坨,有肉有米,湯汁淋漓,裴右安還沒吃,便聞到了一股摻雜著淡淡藥味的羊騷氣味,苦笑道:「這又是什麼?」

  最近這半個月,隔三差五,什麼鹿腎湯、豬腰子、枸杞羊腎粥……

  一開始還好,吃到現在,光是聞著,就已經有點反胃了。

  「這是歸元湯。淮山藥、肉蓯蓉、菟絲子少量,加核桃仁、粳米,和瘦羊肉、羊脊骨同熬,我足足熬了一個晌午,最後加幾根蔥白,生薑、花椒、料酒、胡椒粉……對了,還有八角。太醫說,吃了對男子身體好。」

  「我剛才已經替你嘗過,味道很好的,你趕緊吃。」

  嘉芙睜大眼睛,面不改色地撒了個謊。

  她剛才是嘗了一口,但那個味道……好奇怪……

  反正她是不想再吃第二口的。

  裴右安自忖並無腎精虧損、耳鳴眼花、腰膝無力等等諸多中年男子時常面臨的不可言症狀,半點兒也不想吃這玩意兒,但在她飽含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下,想到前幾個月,她發現來了月事後的表情,實在不忍讓她再失望,只能硬著頭皮,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吃到最後,他已經跳過了咀嚼的步驟,連吞帶咽,一口氣地咽了下去,拍了拍發悶的胸口,長長鬆了一口氣。

  他現在還真的有點懷念她從前給自己做的那些甜點……

  比起來,他更喜歡她喂自己甜點,而不是這些光聞著就足以讓人泛嘔的所謂食補。

  嘉芙見他一口氣吃完了,連湯都喝的涓滴不勝,心裡歡喜,其實也是有點心疼的,揉了揉他的胸膛,又替他捏了片刻的肩,估摸著剛才吃的已經落下去了,方柔聲道:「夫君,不早了,就寢吧。」

  裴右安被她拉了起來,帶到床邊。

  他低頭,默默地看著她歡歡喜喜地替自己一件件地脫了衣裳,再被她推倒在了床上,躺在那裡,又望她自己脫去披在外的那件薄紗,再一層層脫去別的,最後鑽進了被窩裡,香撲撲的柔軟身子,整個兒往他懷裡拱,那張紅唇,湊到了他的耳畔,撒嬌般地哼哼:「大表哥……」

  鑒於前幾個月的經歷,為了保證今晚開始,接下來的幾個晚上,能讓他盡情揮灑,從這個月月事結束後,直到今夜之前,嘉芙都不准許他和自己同房。

  裴右安已經差不多半個月沒碰她了。

  他轉臉,凝望了她片刻,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帳子也落了。

  伴著床帳起了一陣水波般的拂動,進行到一半,嘉芙春情正濃,卻感到他彷彿有些力不從心了,越來越是勉強,最後甚至停了下來,不禁奇怪——

  其實今晚,從一開始,嘉芙就覺得他一直奇怪,總感覺哪裡不對,彷彿有點提不起精神。

  按理說,不該這樣的啊——

  她今晚這麼美,自己看著都要動心了,他又半個月沒碰她了……

  她不解地睜開眼睛,卻見他已從自己身上飛快地翻了下去,一把掀開帳子,探身而出,人竟嘔吐了起來。

  嘉芙嚇了一大跳,綺念頓消,慌忙爬了起來,幫他掛起帳子,又跪坐在一旁,輕拍他的後背。

  裴右安不但吐掉了方才吃下去的那碗歸元湯,連先前的晚飯也一併吐光了。

  嘉芙急忙披了衣裳,下床給他倒了杯溫水,端過來服侍他喝了下去,見他靠在那裡一動不動,很是虛弱的一副樣子,不禁擔心不已,要去叫郎中,被他拉住了。

  「我沒事。」

  「芙兒,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吃那些東西了……」

  他有氣沒力地道。

  「不用吃那些東西,我也能行的,」

  彷彿怕她不高興,他又補充了一句。

  嘉芙一愣,望著他心有餘悸的一副表情,瞥了眼他下頭,見那裡早就已經軟了下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拉過被子蓋住了他,讓他躺了下去,放下床帳,自己穿衣下床,開門叫人進來,打掃了床前,又叫送進來熱水,催他一道去洗了洗,兩人回到床上,她再次鑽到他的懷裡,抱住了他的身子,仰面望著他,吐氣如蘭:「大表哥,都怪我不好,逼你逼的太緊了。以後不用你再吃那些難吃的東西啦!我不急了,還是順其自然吧。晚上你累了吧?早點睡。我也睡了。」

  她說完,面頰愛憐地輕輕蹭了蹭他的下巴,便依在他的身邊,乖乖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裴右安凝視著她的面龐,忽然坐了起來,穿好衣裳,又將她從被窩裡拖了出來,抱她坐到床邊,開始給她一件件地穿起了衣裳。

  「外面下雪呢!你要帶我去哪裡?」

  嘉芙有點不解,幾次問他,他都笑而不答,只在最後,替她穿好鞋襪,往她身上披了件滾毛邊的昭君衣,這才牽了她的手,笑道:「下雪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嘉芙跟他出了屋,反坐在踏雪的背上,蒙頭蓋臉,整個人被他用毛氅裹在懷裡,兩邊胳膊緊緊地抱著他,一陣騰雲駕霧般的疾馳之後,出了城,彷彿一直在爬坡,最後終於停下,從他懷裡鑽出腦袋,發現到了一座相對而立的山坳之前。

  借著雪地的反光,見入口之處,修築了一道門牆,看起來彷彿是剛完工不久的樣子。

  這地方,嘉芙依稀還有印象,記得十幾年前也曾來過,當時也是被踏雪帶來的。因這山坳,和素葉城周圍那些大多光禿禿的山岩不同,冬天的地表,比別的地方要濕暖,且積不住雪,有時還有青草,只是因為地勢陡峭,一側就是風化的高達數十丈的懸崖,沒什麼現成的山道可以上來,所以平日人跡罕至。踏雪那時候很頑皮,有一天,也不知道怎麼讓它跑到這裡來,後來就常來這裡尋新鮮的嫩草吃。

  嘉芙看了眼那扇門牆,依舊不解。

  裴右安將她抱下馬背,帶進了那扇門,順手反閂,隨即引她彎腰,小心地經過一段狹窄的岩隙,最後鑽了出來,視線頓時豁然開朗。

  外頭看不出來,裡面別有洞天,竟是個猶如環井的小山谷,面前一口月牙般的池水。

  白雪紛紛揚揚,從谷口飄灑而下,不斷地堆積在岸邊,水面上卻白霧騰騰,竟是一口溫泉!

  更叫人驚訝的是,就在溫泉的邊上,還靜靜地立了一座小木屋,看起來也是新建不久的樣子。

  嘉芙驚喜不已,跑到泉邊,蹲下去,伸手探了探水。

  暖洋洋的,舒適極了。

  裴右安笑道:「我記得此地,十幾年前是沒有這口泉的。兩年前,記得朝廷欽天監曾接過素葉都司府的奏報,稱當年八月間,此地發生地動,所幸不強,未造成大的破壞。但想來,這口泉便是當時出來的。也是托了踏雪的福,上月有天遲遲不歸,楊雲找到這裡,偶發現裡面還別有洞天。我下去探過深淺,又取水,涼後以牲畜飲,未見異狀,見能用,想著若是下雪,帶你來這裡泡泡也是好的,便給你修了這地方,才幾天前修好的,方才想了起來,便帶你過來,也算是……」

  「向你陪個罪。」

  他頓了一下,柔聲道。

  嘉芙卻早就沒聽他繼續還在說什麼了,歡呼一聲,拉著他進了那座小木屋,點亮燭臺,見裡面地方不大,床榻桌椅,卻無不齊備,床前的地上,鋪了一張毛茸茸的白色地衣,最妙的是,屋角還有一隻爐子,邊上堆了一堆已經劈好的柴火。

  裴右安還在生火暖屋,嘉芙便已脫了衣裳,赤腳下了溫暖的泉水,整個人脖子以下,全泡在了水中,靠在池邊修好的坐臺上,仰面望著頭頂夜宆之上,飄飄灑灑的漫天雪花,舒服的只剩下了歎息。

  裴右安生好了爐火,從木屋裡出來,自己並未下去,只蹲在池邊,看著嘉芙。

  嘉芙睜開眼睛,抹了抹濕漉漉的臉,朝他招手:「大表哥,你也下來。」

  裴右安微笑搖頭,擺了擺手:「我不下了。你洗好了,我抱你進去。」

  嘉芙美人魚般遊到了他的身邊,伸出一手,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拽,「嘩啦」一聲,伴著嘉芙的笑聲,裴右安便被她拽到了池子裡。

  嘉芙和他在水裡相擁,泡了許久,漸漸感到渾身酥軟無力,才被他抱了出來,回到了小木屋中。

  裴右安擦乾了嘉芙的頭髮和身子,放她躺在床上,目光和指尖,流連在她被溫泉水浸泡的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之上。

  「芙兒,你可乏了?」

  他的唇來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問她,沙啞的嗓音裡,帶著濃濃的一縷繾綣。

  嘉芙睫毛輕顫,慢慢睜開眼睛,和他對望了片刻,慢慢坐了起來,將他推倒在床,在他吃驚又莫可名狀的極度興奮的目光注視之下,紅著一張芙蓉嬌面,自己爬到了他的身上,櫻唇附到他的耳邊,低低地道:「大表哥,你想我怎樣,我都聽你的……」

  雪花靜靜飄落。在木柴燃燒發出的悅耳的劈啪爆裂聲中,木屋的這個冬夜,溫暖如春。

  ……。

  從小木屋回來後的當月,嘉芙的月事便停了,再到下月,她便開始嘔吐、嗜睡,確定懷胎。

  嘉芙終於如願,雖然被孕期反應折磨的人都瘦了,但心情卻極好,自此開始安心養胎,每天無事,又扳著指頭,開始算著產期。

  裴右安的心情,卻和嘉芙有些不同。

  他早已不年輕了,再過個幾年,兩鬢不定便要染上白霜。

  過去的這十幾年間,他輔佐幼帝,可謂心無旁騖,殫精竭慮,再也沒想過,這輩子,他還會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如今小嬌妻再次有孕,望著她歡天喜地,絲毫不以為苦的模樣,他的內心深處,自然是欣喜感動的。但這欣喜感動的背後,卻也伴著隱憂。

  即便到了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每每想起當年她頭胎生產之時所受的苦楚和經歷的風險,他便依然感到心有餘悸。

  伴隨著嘉芙肚子一天天地變大,裴右安也變得越來越緊張了。除了早晚陪她散步,親自照顧她的飲食和起居,在她離臨產還有一個多月之時,連遠在京城的那個擅長千金婦科的太醫也趕來素葉城住下,以備王妃到時生產的不時之需。

  相比裴右安的緊張,嘉芙自己卻平靜的多。

  有過上次的艱難,這一回,她反而絲毫沒有感到害怕。

  最壞的都有過了,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她每天該吃的吃,該睡的睡,該起來散步,便去散步,吃吃喝喝之間,心寬體胖,到了次年的秋天,有一天傍晚,裴右安陪她散步之時,忽然發動,才不過一個多時辰,便順利生出了一個女嬰。

  時隔十七年後,他人至中年,竟然再次為父,有幸成為了這個誕降到人世的漂亮女娃娃的父親。

  裴右安小心地抱住這註定將要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嬰的軟軟小小的身子,入懷之時,心中的激動和狂喜,簡直無法以言辭來形容。

  他喚女兒阿元。

  元,始也,又有善吉之意。

  他願自己和嘉芙中年所得的愛女,如她名字所含的意寓那樣,新生起始,一生善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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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翊淵&晞光(一)

  晞光的名字,是祖父為她取的。

  父親告訴她,她出生的時候,正是黎明,朝陽的第一道光線照進了張家的庭院。因為上頭已經有了三個兄長,族房至她這一輩,生的也都是兒子,祖父得知生了個孫女,認為補全「好」字,於門庭是為福氣,很是欣喜,便以朝陽為她起名晞光。

  張家是北方著名的高姓大族,從前朝起,先祖便累世為官。書香門第,源遠流長。至晞光祖父張時雍,生前官至禮尚,加封上柱國,受先帝遺囑,協裴相輔佐當年還不過七歲的幼帝,可謂榮顯至極,卻不想朝榮暮落,到了十幾年後的今日,張家竟會面臨如今此等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

  兩年之前,祖父因受都察院都左御史結黨風波的牽累,無奈被迫稱病,上書致仕。歸家後,祖父心結始終難解,加上本就年老體衰,身體漸漸壞了下去,就在數月之前,溘然辭世。

  祖父致仕之時,為感念他多年輔政之功,一道聖旨,當年十四歲的晞光,被定為了大魏未來的皇后。原定兩年之後,待皇帝年滿十八,二人再行大婚之禮,婚期原本迫近在即了,不想這個時候,祖父辭世,十六歲的晞光要為祖父守孝一年,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祖父喪禮,皇帝雖未親自弔唁,卻派了使者前來,為祖父追封榮銜,賜下諡號,身後之事,自然還是榮哀至極。

  但晞光的父親張銘,卻誠惶誠恐,日夜不寧。

  晞光知道,父親感到恐懼。

  從兩年前起,祖父致仕歸家,自己成為大魏未來的皇后之後,這種恐懼,便如影隨形,一直伴隨著丁憂在家的父親。

  和祖父相比,父親的仕途,顯得平淡了許多。他生性淡薄,不求榮達,丁憂之前,官也就只做到了太常寺少卿,日常負責朝廷的各種祭祀、禮樂之事而已。

  那個皇帝,如今也才十八歲,卻已親政四年,從兩年前起,攝政的裴相出京就藩關外之後,他不但完全把控了朝事,且日益積威,令朝臣不敢有半分輕視。

  父親的這種恐懼,便是來源於自己這個未曾謀面的未婚夫,當今的皇帝。

  父親知道,祖父已經見惡於皇帝。自己的這個「皇后」之位,於張家和自己,或許也是一個隱患,而非外頭那些不知情之人所羨的那樣,是件光耀門楣的榮光之事。

  晞光的祖父,身居高位,一生為官謹慎,不想到了最後,還是栽在了自己的一個得意學生手裡。

  那個學生,便是當時的都察院都左御史楊松,因與一政敵不和,為了扳倒對手,暗中奔走,聯合多人,一道在皇帝面前彈劾對手。

  那個被彈劾的,後來罪狀確證,被革職問罪,但楊松還沒來得及慶賀,接著就也以私下結黨之罪,被人告到了皇帝面前,遭到發難,證據確鑿,甚至列出詳單,上有某年某月某日某刻,於何地,何人參與,竟無一遺漏。

  這些彈劾,隱隱也牽涉到了晞光的祖父,稱楊松暗中奔走之時,曾不止一次向人暗示,此亦為恩師之意。

  裴相雖攝政多年,是為首輔,但那時候,因他三疏,朝臣都已看出了裴相的去意。

  一旦裴相離朝,無論從資歷還是威望來說,祖父便是延升而上的當朝不二重臣。

  楊松和晞光祖父淵源不淺,極得後者賞識,朝臣人人都知。便是因此緣故,那些人才會被楊松說動,願意追隨。

  皇帝當時沒有親自發落,而是將彈劾楊松一黨,包括質疑他本人在內的所有奏摺,全部轉給了晞光祖父,命他全權處置。

  祖父為政保守,固執己見,而這幾年間,皇帝就軍國之事,卻開始慢慢顯露出了銳意變革的一些想法。

  這兩年,在皇帝親政之後,隨著裴相漸漸放權,少年皇帝和祖父這個老輔臣之間的裂痕,其實也在日益見深。

  謹慎了一輩子的祖父,最終還是一朝不察,栽在自己得意門生的身上。

  或者說,是栽在了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的手裡。

  後來,晞光也聽到了一種說法,說皇帝其實早就得了密報,知楊松為扳倒政敵,擅以晞光祖父之名暗中奔走結黨,但皇帝卻隱忍不發,等到最後一刻,才將事情轉到自己祖父的手上,還美其名曰由他全權處置。

  心機之深沉,可見一斑。

  祖父也是到了那時,才徹底明白了過來。

  當年那個不過七歲登基的幼帝,如今真的長大了。連裴相也要退出,以避免掣肘之嫌,何況是自己?

  皇帝不再需要裴相,更不再需要自己了。

  那個舊的時代,徹底過去了。

  晞光至今記得清楚,那一夜,祖父書房裡的燈火,徹夜不息。

  次日,祖父上折,建議將此事交由大理寺查辦,該當如何,便如何定罪。隨後,祖父便以病上書致仕。

  皇帝准奏。不久,一道聖旨,晞光成了未來的皇后。

  她需為祖父守喪一年,故原本定好的大婚之期,也將延遲推後。

  ……

  晞光幾位已出仕的兄長,因了祖父去世,和父親張銘一樣,皆丁憂。

  她那兩個年長的兄長,皆走科舉而出仕,丁憂之前,都在遠離京城的偏遠之地做著小官。

  這是祖父從前的意思。祖父自己雖地位顯達,但宗族之中,卻沒有身居顯位之人。

  他惜名了一輩子,不願被人詬病自己借權勢提拔張家子弟,卻不想臨了,栽在了一個他曾極為看重的得意門生手裡,不可謂不是諷刺。

  祖父的喪禮,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幾個兄長都已先回了老家。晞光因未來皇后的特殊身份,如今還留在京中的宅邸裡,父親伴她在京。

  晞光美貌出眾,從小受家風薰陶,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又得家人寵愛,唯一遺憾,便是母親早年去世,但二娘性情溫柔,視她如同己出,她與妾母感情極好,故也無身世之歎,原本性子極其開朗活潑,整日愛笑,只這兩年,感家中變故,這才笑容不復,慢慢沉靜了下來。

  父親身體本就不是很好,最近因為操辦喪事,加上憂思過重,前些時日,染了風寒,一直沒有痊癒。

  這晚上,她和二娘一道,將煎好的藥送至書房,服侍父親吃了,望著父親愁眉不展的模樣,極是心疼,忍不住道:「爹爹,女兒知爹爹心歸田園,何不離京歸鄉?從今往後,便是種豆南山,也勝過如此被困京城,終日不得開懷。」

  張銘搖了搖頭:「你為大魏日後的皇后,如此身份,爹怎能帶你出京?」

  晞光垂眸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道:「爹爹,女兒也知道,皇帝表面上客客氣氣,實則不喜咱們家,都是做給別人看而已。別人都羨我,我卻不稀罕那個皇后之位,有什麼好的!他便是真娶了我,日後只要存心,隨便一個什麼理由便能廢了我。祖父為朝廷效耘了大半輩子,對皇帝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卻是如何待他?最後落得個如此下場,我想起便覺心寒。我料皇帝也並無真心要立我為后,當初想必也是另有所想,趁如今這機會,爹爹何不上折,就說國不可一日無后,不能叫他因我而耽擱了國事?說不定他正盼爹你如此開口呢。等應了,那時我便陪爹回老家,種瓜種豆,再無煩心之事,豈不比如今這樣日日擔心要來的好?」

  二娘沒想到她如此大膽,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她。

  張銘微微一怔,看向女兒。

  晞光剛滿十六,正是女孩兒一生最為美好的碧玉之年。前幾日除去熱孝,但依舊著白,素衣襯得她愈發明眸皓齒,玉腕賽雪,宛如一朵初綻的嬌蕾。

  她睜大一雙眼睛,直直地看了過來。

  「爹爹如此看我作甚?女兒說的不對?」

  晞光並不懼,反問了一句。

  家中這個唯一的女兒,從小如珠如玉地養著,以致於被寵的如此大膽,連這種話也敢說。

  宮中那個年輕的皇帝,宏博而賢明,但鐵腕卻絲毫不遜當年先帝,甚至,比起先帝的威刑肅物,他更為隱忍深沉。

  有時想著,倘若當初自己父親沒有識時務地主動上書致仕,如今會是什麼下場,猶未可知,想多了,甚至叫人不寒而慄。

  張銘皺眉叱道:「這話也是你能說的?不許胡說八道!」

  他對這個女兒極其疼愛,如此嚴厲教訓,生平還是頭回。

  晞光雙眸漸漸泛出淚光,貝齒緊緊咬了片刻唇瓣,道:「爹爹,我真的不想做什麼皇后!我雖沒見過皇帝的面,卻也知他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倘我真入了宮,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爹和哥哥們往後必愈發艱難。我往後如何,無關緊要,我是不忍爹和哥哥們往後如履薄冰,戰戰慄慄……」

  想到父親和兄長對自己的疼愛,晶瑩淚珠從她面龐滾落而下。

  二娘急忙過來,一邊低聲安慰,一邊取帕為她拭淚。

  晞光自己接過,低頭胡亂抹了抹眼睛,抬頭繼續看著父親,眸光中帶著一絲倔強。

  對著如此嬌嬌女兒,做父親的,心一下便軟了下來。

  張銘長長歎了口氣,搖頭道:「傻女兒,你當爹便忍心捨你?只是皇命難違而已。你方才的建議,爹不是沒有想過。看似順應帝心,實則萬萬不可。爹若真以你祖父去世耽誤國政為由,請陛下另立皇后,你以為陛下會應?他若應了,必定被人詬病。故絕不會答應。非但如此,不定還反會疑我張家行欲擒故縱之法,以博世人同情。此法不通。好在不過一年而已,不如等你孝期滿了,爹想想辦法,看能否在晉王那裡求個通融。晉王和你祖父同朝多年,你祖父為官如何,他再清楚不過了。若能得他相助,遠勝爹自己開口,你懂嗎?」

  晉王離京就藩甘州雖已兩年,但皇帝對晉王的厚待,非但沒有消減,反更勝從前。

  去年年初,王妃誕下一女,皇帝聞訊,不但派太監崔銀水遠赴關外,帶去諸多賀禮,還破格封那剛出世不久的小女娃為公主,號長寧,食邑萬戶,當時有朝臣以為僭越,上言勸阻。皇帝回復說,朕七歲起得太傅輔佐,便稱一句相父也不為過。朕親政後,太傅不願居功,自甘遠赴苦寒邊地,為我大魏戍守疆土,你們誰能做到?如今他中年得女,朕不過封她一個公主封號而已,也值得你們如此說道?一眾大臣,當時啞口無言。

  「往後你就安心在家,再不要胡思亂想。一切有爹。」

  張銘最後安慰女兒。

  晞光自然也聽說過晉王夫婦的一些事情,知他夫婦是表兄妹出身,夫婦二人,如同神仙眷侶,神往不已。出神了片刻,歎了口氣:「女兒明白了。方才是女兒說錯了話,往後再不敢了。」

  ……

  次年春,皇宮。

  這日,崔銀水奔到御書房中,喜笑顏開地奏報,說晉王夫婦帶著長寧小公主,一行人已經行至京畿之地,再三兩日便能抵京了。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那夜,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微服去往裴家,盤桓一夜,天明離去。

  一切彷彿都還就在昨日,一轉眼,三年竟已過去了。

  很快,他就能再見到父母,還有如今已經兩歲的妹妹。

  不知父親風采是否依舊?母親是否還是那麼嬌氣,在父親面前,動不動愛紅了眼睛哭鼻子掉眼淚?

  還有妹妹,那個他早經由畫師之手,已經想像過無數次可愛模樣的妹妹。

  十九歲的年輕皇帝,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那張平日於人前輕易不露喜怒的英俊面龐之上,溢滿笑意,猛地投筆,從御案後起了身:「快派人去迎!」

  他踱了兩步:「派禮部尚書,叫他親自帶人去迎!」

  「是!」崔銀水笑道,「禮尚大人正有此意,只是不敢擅自出京,方才正要問萬歲的旨意,奴婢這就叫人傳令下去。」

  崔銀水匆匆出去。

  皇帝再無心思再批閱奏摺,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朝著庭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忽然想到一事。

  張家父女並不知道,他們去年家中書房裡的那一番對話,當夜便被記在簿冊之上,一字不漏地秘密送到了他的面前。

  誠如張時雍孫女所言的那樣,他當初立他孫女為后,乃是出於制衡考慮。

  三年過去了,朝局早在他掌控之中。如今娶不娶,已是無關緊要。

  娶了,以張家如今的情況,日後那女子便是生出太子,也絕無外戚擅權之憂。算是他合意的一個皇后人選。

  若不想娶,改詔便是。也不愁尋不到合適的理由。

  那個女子,如今也快出孝了。

  就在數日之前,其父張銘果然呈上了一封奏報,羅列其女種種不足,稱無才無德,不堪皇后之位,為天下之計,不敢虛占中宮,甘願讓賢。

  張銘在呈上這封奏報之前,想必先已在父母那裡打過招呼了。

  他心知,父母這次回京,必是為了此事。

  那個瞧不上皇后之位,不願嫁他的張家孫女,他到底是娶,還是不娶?

  方才早朝之時,下了一場春日急雨,方才雨過天晴,御花園裡,陽光明媚,草木凝露。

  年輕的皇帝,目光落到窗外一朵被急雨給打折了的嬌豔美人蕉上,凝神了半晌,兩道英挺劍眉,不知不覺,微微地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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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翊淵&晞光(二)

  入春,素葉城外覆蓋了一個冬日的積雪,慢慢開始消融。這日午後,裴右安從外回來,不見女兒,猜她應在後花園裡玩耍,正要尋去,聽到門外廊廡裡傳來呼喚「爹爹」的聲音,抬眼,見女兒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邁腿跨過門檻,正朝自己奔來,臉上露出笑容,急忙迎了上去,將她一把抱了起來,見她鼻尖兒冒著細細的汗珠子,劉海也被汗水給黏在額頭,問了聲同行的嘉芙,說是方才一直在玩耍,跑來跑去,方出了一身熱汗。

  雖入春了,但天氣還是冷的,嘉芙帶了女兒去洗頭洗澡,洗完了,換上乾爽暖和的衣裳,見女兒劉海也有些長了,有些蓋著眼睛,正想叫府裡那個會絞頭髮的嬤嬤過來,裴右安已抱著女兒,放她坐到梳粧檯前的凳子上,拿了把小剪子,說自己替她剪,保證不會比那嬤嬤剪的差。

  阿元滿兩周歲,虛三歲了,活脫脫就是嘉芙小時候的模樣。奶白奶白的皮膚,眼睛圓溜溜,瓊鼻櫻唇,玉雪可愛。嬰兒肥的小女孩兒,伸出來一隻小手,五指短短肥肥,手背上還能點出幾個下陷的小肉渦,卻已經知道愛美了,見父親要替自己剪劉海,便在鏡子前乖乖坐著,一動不動。

  裴右安一剪子下去,劉海有些歪了。阿元表示不滿意。當爹的便修,越修越短,越修越短,最後可算剪齊平了,但原本漂漂亮亮的一排齊劉海,也被剪的只剩下了短短的一茬。

  阿元的眼淚,漸漸在眼眶裡打起了轉。

  當爹的本以為剪個齊平劉海只是小事,沒想到剪成了這這樣,見女兒泫然欲泣,懊悔不已。恰好嘉芙進來了,看到女兒的短劉海,咦了一聲:「怎絞的如此短?」

  阿元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

  裴右安慌了手腳,急忙來哄女兒,越哄,阿元便哭的越傷心。

  裴右安左哄又哄,最後想了起來,說過幾天就能帶她去京城了。

  阿元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心心念念著再過些天,等冰雪融化,爹娘就要帶她去個叫京城的地方,看望住在那裡的哥哥。聽到父親這麼說,才高興了起來,但轉念一想,頭髮被爹爹剪的這麼醜,萬一哥哥看見了不喜歡自己,忍不住又抽抽搭搭,再次掉起眼淚。

  裴右安說她無論怎樣,哥哥都會喜歡,又說去京城的路要走一兩個月,等到了那裡,頭髮就長了回來,阿元又會和以前一樣漂亮可愛了。小姑娘這才終於破涕為笑,開始翹首日日等著出發的日子。

  終日這日,一切安排妥當,裴右安和嘉芙帶著阿元,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這是三年來,兩人第一次返京。

  這幾年,身邊雖有丈夫和小女兒伴著,但看到阿元,嘉芙常常不自覺地想起慈兒小時候的樣子。猶記她和長子最後見面之時的情景,那時他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而今三年過去,他即將大婚了。

  上路之後,一切順利,這日行至京畿,停於驛館歇腳之時,禮尚出城五十里地,奉命親自來迎晉王夫婦。在驛館裡住了一夜,次日天黑之前,抵達京城,一家人落腳在了從前曾住了多年的那座宅邸之中。

  當夜,皇帝便微服前來,父子、母子相見。

  雖然已經隔了三年,當日那個十六歲的少年,如今也長成了青年,完全是成人的模樣了,但他一開口,一聲滿含拳拳之情的熟悉的「爹爹,娘親」,便立刻驅散了嘉芙此前心中因為時空隔離而致的所有忐忑,只剩下了歡欣和激動,眼圈一紅,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

  年輕皇帝笑著為她擦去眼淚,和一旁笑而不語的父親對望了一眼。父子之間,默契滿滿。

  「哥哥,我是阿元!」

  阿元雖然從出生後,就沒見過哥哥的面,但卻從父母的口中,早就將哥哥深深地記在腦海裡,今夜終於見到了,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英俊的哥哥,見他替娘親擦眼淚,跑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腿,仰頭沖著他笑。

  皇帝笑容滿面,將這小豆丁的妹妹抱了起來,將她高高地舉過頭頂,就彷彿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祖父之時被他舉起那樣,久久不放,彷彿唯有這樣,才能表達自己此刻心中對她的喜愛之情。

  阿元樂得發瘋,一個晚上,緊緊地纏著皇帝哥哥,皇帝哥哥也一直抱著她,家中全是她的笑聲。

  至夜深,嘉芙留他父子在書房敘話,自己好不容易,先哄了女兒去睡覺。

  阿元躺在被窩裡,還絮絮叨叨,嘴裡全是哥哥長哥哥短,說哥哥明早要接她去他那裡,興奮不已,直到深夜睏極,眼皮子實在撐不住了,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嘉芙帶著阿元去睡覺,書房裡剩下兩父子。皇帝主動向父親提及自己最近著手正在進行的幾件國政大事,裴右安點頭,微笑道:「我知你胸中自有丘壑,我也無不放心之處,只是有一事……」

  他停頓了一下。

  「父親請講。」皇帝立刻起身,恭敬地道。

  裴右安叫他坐下:「想必你也知道的,便是和那張家孫女有關。前些時日,我收到了張銘張大人的一封信,言下之意,對其女被立為皇后一事,隱露悲觀。慈兒,張家孫女,不日便出孝期,當年所定之婚事,你如今有何打算?」

  「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不知父親母親,當下何意?」

  皇帝說出這話之時,神色平淡。

  裴右安沉吟。

  三年之前,在自己去意堅決之後,張時雍被捲入楊松一案,繼而被迫稱病致仕。

  裴右安心知肚明,這是張時雍一時放不開權勢地位,而年輕的皇帝,他雄心勃勃,如鷹隼初擊長空,怎願面前再有當年的「顧命大臣」對自己有所掣肘?

  君臣一旦步調不協,這樣的結果,也就不可避免。

  當時他並未出手干預,而是靜觀其變,待塵埃落定,出於彌補,亦是為了平衡,這才有了立張家孫女為后的想法。

  他提出後,兒子當時一口便答應了下來,如今張家卻流露出退卻之意,裴右安一時定奪不下,這才問兒子的意思。

  聽他如此回答,便道:「你年已十九,尚未大婚,如今便是不立張女,也要另擇別家改立皇后。你的婚事,既是私家之事,亦是關乎國體的朝廷之事,宜穩不宜變。我若所想無誤,張家應也並非真的不願結下這門親,而是對當年之事心有餘悸罷了。我的意思,當初既已擇定張女為后,天下皆知,如今你若無上心的別家女子,與其毀約,引朝臣議論,不如安撫張家,往後多加厚待。儘快將婚事辦了,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凝視著兒子英挺的面容,想到他不過三歲便和自己夫婦分離入宮,不分寒暑,日日讀書,學習日後如何做這泱泱帝國的君王,到了七歲,別人家的孩子都還在父母膝下承歡,他便已經登基,個中辛苦,再無人比自己更清楚了,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了起來:「慈兒,為父當年擇定張家孫女,事先也是有所知的。張家世代書香,門風嚴謹,孫女才貌雙全,柔婉貞惠,和你甚是相配,若能娶了,日後必能與你相互扶持。」

  「一切聽憑父母大人做主。」

  皇帝想起張家孫女從前在其父面前的私下所言,目光微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站了起來,恭敬地應道。

  ……

  第二天的早上,阿元一睜開眼睛,便看到嘉芙的笑臉,說哥哥派來接她的人已經到了,這會兒就在外頭等著,歡呼了一聲,也不賴床了,一骨碌就從溫暖的被窩裡爬了起來,急忙催著母親給自己穿衣梳頭,又大口大口地吃了早餐,最後被嘉芙牽著,歡天喜地去了前廳,看見那裡站了一個身穿紅衣的圓臉之人,看見自己,飛快跑了過來,躬身喊她小公主,向她行禮。

  昨晚去睡覺之前,哥哥再三地向她道歉,說今早有事,沒法親自來接她,但會派一個叫崔伴兒的人來接,見這人笑眯眯的,看起來很是和善,便問道:「你就是崔伴兒?」

  「哎喲,可不敢當。小公主喊我崔公公就是了!」

  崔銀水如今也四十多了,胖頭圓臉的,除了比年輕時發福了,看起來倒沒老多少,如今早已是宮中第一大太監了。過來和阿元逗笑了幾句,便朝嘉芙躬身道:「王妃,如此奴婢便先引小公主進宮了。王妃放心,奴婢定會帶好小公主。」

  崔銀水一向會照顧孩子,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嘉芙叮囑女兒過去了不可胡鬧,便鬆開了手,目送女兒在崔銀水的陪伴之下,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皇帝哥哥退朝後,放下一切事情,帶著妹妹去西苑豢養著珍禽異獸的天鵝房、孔雀房等處遊玩,樂不思蜀,當晚沒有回來,就睡在了宮中,第二天也是如此,直到第三天,新鮮感漸漸過去,開始想念父母,這才出宮回來。

  沒幾天,朝臣就都知道了,張家孫女已出祖父孝期,禮部開始操辦皇帝的大婚之事。而晉王夫婦此次回京,也正是為了此事。欽天監一番測算過後,將大婚之期,定在了三個月後的大吉某日。

  幾年之前,裴右安提出立張家孫女為后之時,嘉芙便暗中留意過那女孩兒,知她名叫晞光,從見過她面的劉九韶夫人那裡打聽得知,她不但貌美,才華出眾,劉夫人還說,最為難能可貴,便是那女孩兒性子活潑,很是愛笑,有林下之風,卻無半點矯揉之氣,很是惹人喜愛。

  劉夫人對她讚不絕口。

  嘉芙當時一聽,很是滿意。

  女子集美貌才華於一身,雖難得,卻也並非不可得。

  最合她心意的,是劉夫人所描述的那女孩兒的性子,感覺和兒子頗為互補。

  兒子做了皇帝,娶妻也就成了立后,不再是他私人之事。儘管嘉芙私心裡,也是盼著他能得一佳人,從此兩心合一,天長地久,便如自己和他父親那樣。

  但考慮到他的身份,亦是因了母子分離多年,出於對他本心的尊重,嘉芙從未在兒子面前提過半句這樣的期許。

  嘉芙只是盼著,那個將來能夠和兒子比肩稱后的,是個足夠聰明的女孩兒。

  嘉芙瞭解自己的兒子。

  他的心太大了。大的甚至連她這個母親,也不儘然瞭解。

  而他的妻子,哪怕貴為皇后,號為「國母」,她的世界,也就只局限於後宮的那一方天地。

  那方天地,太過窄小。

  倘若那女孩兒不夠聰明,只將那方天地和自己這個當皇帝的兒子視為全部,天長日久,哪怕她再美貌,再有才華,怕也會在日復一日的希望與失望的輪回交替裡迷失雙眼,繼而失了本心。

  如同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漸漸變成一文不值的魚眼。

  女人這樣的悲劇,在後宮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一代代地上演,屢見不鮮。

  嘉芙期待著,張家的這個孫女,多年之後,依然能夠保有劉夫人口中的「林下之風」和她那活潑愛笑的天性。

  倘若如此,便是她的福氣,亦是自己兒子的福氣。

  ……

  這日,嘉芙帶了阿元,來到城西的長寧別苑。

  這是慈兒給妹妹的一座園林,以阿元封號為名,從兩年前獲悉她出生之後,便開始在皇宮西苑旁選址修築。數月之前,方全部完工,通太液池,占地廣闊,內中亭臺樓閣,奇花異草,美不勝收。

  嘉芙到別苑住了一夜,次日,以賞花為名,派人將晞光接到了別苑。

  前些時日,晞光從父親口中得知退婚無望,不禁大失所望。

  失望過後,事情既定了,如今也就只能等待大婚了。

  晉王曾來訪,過後,父親對她說,晉王言,陛下乃是出於對其祖父的敬重之心,這才立她為后,晉王叫父親放心。

  雖不知真假,但有了晉王的這一句話,父親也算是吃了顆定心丸。

  從晉王來訪過後,父親比起從前,看起來似乎放鬆了不少。

  接著,皇帝的舉動,似乎也證明了晉王的話。

  在祖父周年祭的時候,皇帝親自撰了一篇祭文。兩個孝滿的哥哥,不但復官,也分別得了提拔。

  這接二連三的抬舉,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皇帝對一個曾輔佐他多年的輔臣家族的恩賜,無不欣羨。

  晞光這些時日,只能等待婚期,半步也不出門,也不應酬別人,直到這日,接到了晉王妃的邀請,不敢怠慢,這才出門,坐上來接的馬車,到了別苑。

  晉王妃看起來還很年輕,最多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帶她到了花園,一邊賞花,一邊隨意和她閒談,身邊只跟了個蹦蹦跳跳的小公主,連僕婦也都遠遠跟隨在後,氣氛極其輕鬆。

  晞光來之前,原本有些緊張。

  畢竟,晉王對皇帝的影響力,滿朝皆知。聽說長寧小公主抵京後,出入皇宮如同自家花園,皇帝還放下朝事,親自陪她去逛了幾天的西苑。

  但此刻,在見到了晉王妃和小公主後,晞光很快便放鬆了下來。

  不但小公主活潑可愛,很快就和她熟了,晉王妃人也非常和氣,沒有半點架子。

  她感覺的出來,王妃似乎頗為喜歡自己,心中便也油然生出了一種親近之情。

  王妃告訴了她很多關於皇帝的事情。

  皇帝喜歡吃什麼,喜歡讀什麼書,最後說道:「晞光,皇帝陛下或許看起來很難接近,那是因為他從小就很孤獨。所以你更不能怕他,也不要憚於在他面前展現你的本性。」

  「我很喜歡你,我想皇帝陛下,當他知道你有多好之後,他也一定會喜歡的。」

  晞光呆住了,定定地望著微笑看著自己的王妃,忽然想起了早幾年間,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一個傳言。

  據說,晉王就是先帝和當年那位「神女」的兒子,因身世曲折,寄養於和先帝情同兄弟的衛國公名下,而當今的皇帝,就是晉王的兒子。

  這樣的傳言,也不知起於何時何人何地,因太過荒誕,傳了一陣,漸漸也就煙消雲散。

  但是就在這一刻,晞光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彷彿感應到了王妃對於她口中的那位「皇帝陛下」的超乎尋常的一種深切之愛。

  一股暖流,漸漸地從她心底湧出。

  她凝視著面前這位朝自己投來殷切希望目光的女子,慢慢地,用力點頭:「王妃放心,我會盡力。」

  「姐姐!我們去蕩秋千!我可喜歡蕩秋千了!」

  小公主忽然拉住晞光的手,指著前面的一架秋千,高興地嚷道。

  晞光從小也喜歡蕩秋千,膽子還大。從前,每年的女兒節,閨閣少女們聚在一起蕩秋千的時候,總是她蕩的又高又飄,年年拔得頭籌。

  她看向王妃。

  王妃含笑:「去吧,小心些。」

  晞光點頭,牽了小公主,朝著那架秋千而去。

  她站上秋千,在用崇拜目光仰臉望著自己的小公主和漸漸被吸引了過來的丫頭侍女們的拍手和歡呼聲中,迎風越蕩越高,越蕩越高,彷彿回到了從前那種無憂無慮的豆蔻年華,露出了許久不曾有過的笑顏。

  皇帝得知母親和妹妹昨天到了別苑,要在那裡小住數日,這個午後,出宮過來,想再陪陪母親和妹妹,卻被花園裡飄來的笑聲所吸引,尋了過來,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遠遠地,他看到一個身穿絳衣的美麗少女,站在那架他命人特意給小公主搭建的秋千之上,紫藤如瀑,她皓腕如雪,輕盈如燕,迎風飄蕩,廣袖拂風,衣袂飄飄,笑靨盈盈,笑聲隨風入耳,無憂無慮,猶如降落人間的天外飛仙。

  皇帝未再靠近,站在那裡,默默望了許久。

  晞光和小公主玩了許久,直到小公主累了,這才和丫頭們一道,送她回去休息。

  方才鬢髮在蕩秋千時被風吹的有些亂了,晞光理妝之時,發現鬢邊的一朵珠花不見了,疑心方才蕩秋千時掉落在了草叢之中,在丫頭的陪伴之下,循了原路回來尋找。

  尋了半晌,尋遍秋千架下每一寸草地,皆不見珠花蹤影。

  晞光無奈,只好放棄,正要離開,忽聽身後一個男子聲音傳來:「你要找的,可是此物?」

  晞光驀然回頭,看見一個英俊的年輕男子,竟不知從何處現身,竟就如此立在那裡,兩道目光投向自己。

  他一手掌心之中,托了一物,那東西,恰就是自己遺落不見的珠花。

  晞光吃了一驚,實在不知此地,怎會放陌生的年輕男子進來。立刻轉身,疾步離開,忽然,身形頓住,慢慢地轉身,再次看向那年輕男子。

  他立在那裡,身姿挺拔,目光筆直,眉目之間,不怒自威,周身隱隱散發著一種唯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懾之力。

  晉王妃的別苑後花園,出入如無人之境,這個天下,除了那人之外,還會有誰?

  晞光心跳突然加快,竟忘了要向他下跪叩拜,只僵立在那裡,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朝自己走來,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

  年輕皇帝的個頭很高,兩人距離這麼近,他便成俯視之態。

  晞光終於反應了過來,定了定神,急忙朝他下跪。

  他的目光,在她方才蕩秋千熱的還未散盡紅暈的面龐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慢慢落到她那少了一朵珠花的髮鬢之上,抬手,竟將珠花輕輕插回了她的髮間,動作十分溫柔。

  晞光心跳愈發快了,面龐頓時緋紅,連耳朵根兒都滾燙了,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反應。

  當謝恩?還是別的什麼?

  她還沒想好,忽覺頂上一團陰影籠下,耳畔一個聲音道:「朕聽說,你瞧不上朕的皇后之位,不願當朕的皇后?」

  晞光頓時僵住了,慢慢地抬起頭,見這年輕男子,微微俯身下來,兩道目光望著自己,神色似笑非笑。

  「你想的也沒錯。當朕的皇后,確實是件很糟糕的事。但你沒得選,知道嗎?你想種瓜種豆,也不難,到皇宮來,朕讓你種一輩子的瓜豆。」

  他的臉靠的更近了,近的她幾乎能聞到他衣上的龍涎香的味道。他用近乎耳語的,似是戲謔,又似是威脅的語氣對她如此說道,說完直起身,淡淡道了句「平身吧」,轉身便大步離去。

  年輕的皇帝,在那女孩子面前,終於說完了如鯁在喉的那幾句話,離開的時候,透過眼角風,瞥見她臉色發白,呆若木雞的模樣,心情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好。

  把她弄過來,叫她在坤寧宮裡種瓜種豆,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愉快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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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如果前世能夠重來(一)

  塞外,隆冬。

  胡人後援緊急補給的糧草,在運輸途中,被一支神不知鬼不覺地深入腹地的大魏精騎所襲,全部糧草付之一炬。接著,組織起來的最後一次全力反撲,又遭到了大魏前沿軍隊的無情狙擊,潰不成軍。

  接二連三的打擊,終於令胡人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

  儘管他們為了這一天,已經準備了多時,傾舉國之力,和大魏開戰。

  這場戰事,從去年的初夏,斷斷續續,持續到了今歲的隆冬。

  但想要擊敗大魏老衛國公所統的軍隊,從他手中奪取河套,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渺不可及的夢想。

  連上天亦不給活路。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接連多日,不斷有人馬因為饑寒倒斃而亡,再不撤退,一旦魏人形成合圍之勢,他們即便依舊保持著驅策馬匹誓死戰鬥的勇氣,剩下的人馬,也要死於饑餓和寒冷。

  當夜,胡人兵馬北逃,至天明,營寨雪地之中,一片狼藉,只剩那些還來不及被掩埋的倒斃騎兵和戰馬的屍首。

  已經打了一年多的這場艱難的河套保衛之戰,終於以大魏取得的這個決定性的勝利,而告一段落。

  這場戰爭,曠日持久,打的異常艱難。天明之後,魏人的軍營之中,勝利的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美酒一壇壇地運來,牛羊一群群地待宰。這個萬眾期待的慶功宴,如今就只等那支冒著生命危險、突入胡人腹地成功實施了奇襲的精騎勇士的歸來。

  這支勇士的領隊,就是當朝的三皇子蕭列和魏軍主帥老衛國公的長子裴顯。

  這一年,蕭列才十八歲。

  蕭列和裴顯自小一起長大,二人情同兄弟。一年之前,塞外爆發戰事,十七歲的蕭列從皇帝那裡請來聖命,和裴顯一道,跟隨老衛國公隨軍,效命朝廷。

  因了他的身份,剛開始,老衛國公唯恐他有所失,首戰,裴顯為先鋒,而蕭列卻被委為糧草調度。蕭列至帥帳求戰,慷慨激昂,老衛國公被他滿腔熱血感染,遂答應他亦可赴戰,但為防萬一,命他隨於自己身後,不可擅自行動。至數戰後,蕭列作戰英勇,和裴顯二人配合默契,聯手屢立戰功。老衛國公這才慢慢放心下來,此次便將這奇襲重任交給了自行請命的蕭列和裴顯二人。他二人果然不負眾望,燒了胡人後繼糧草,為戰事的終結,立下了大功。

  大雪紛飛,北風怒號,遭遇如此惡劣天氣,但疾行而歸的這一行全部由年輕騎兵組成的精銳輕騎,卻馬蹄如飛。統領蕭列和副統領裴顯,兩人更是心情輕鬆,當夜,紮營過夜之時,二人同宿一帳,分飲酒囊中剩餘的最後半袋酒,相約待返回軍營,二人再一道請命,趁著勝利士氣,去攻打前朝之時被胡人奪去的一處名為木托的地方。借著幾分酒意,拔劍起歌,少年熱血,激越昂揚,歌罷,裴顯笑道:「三殿下,你出京也一年多了,屢立功勳,不但父帥,全軍將士,對殿下亦是刮目相看。送入京中的凱旋奏報,少不了對三殿下的褒揚,陛下必定龍心大悅。三殿下可想好,到時要何等賞賜?」

  今上三子,以幼子蕭列的資質最為出眾,皇帝亦寵愛於他。但蕭列生母早早故去,也無舅家可依,加上自小生性飛揚,旁人眼中,太子仁慈,二皇子穩重,三皇子卻恃寵而驕,暗地被人冠以混世魔頭之稱。

  「伯明,我若說,待攻下木托,歸京之後,我不想要父皇賞賜,只想從你父帥那裡求件珍寶,你以為如何?」

  蕭列喚裴顯的字,望著裴顯,微笑道。

  裴顯一怔,和他對望一眼,見他盯著自己,雙目微微閃亮,心裡立刻明白了。

  三殿下和他的妹妹文璟,兩人情投意合,這件事,父母是否知曉,他並不確定,但他卻早就瞧了出來,只是一直沒有道破罷了。

  猶記那年元宵,他帶妹妹去燈市賞燈,因人太多,不小心走散,幸而妹妹身邊有忠僕伴隨,加上先前也說好了,萬一走散,便在燈市橋頭匯合。

  他找了過去時,遠遠看到三殿下的身影就在妹妹身畔,兩人立於柳下,三殿下往柳枝上掛了個仿似玉佩的物件,也不知說了句什麼,妹妹起先沒有理睬,掉頭就走,隨後彷彿看到自己出現,大約是怕被自己瞧見,慌忙掉頭回去,將那玉佩給摘走,藏了起來。

  這件事雖然發生在幾年之前,但至今,他記憶猶新。

  他亦盯著蕭列,面上笑容,漸漸消失。

  「三殿下,我知你何意。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容不得旁人輕慢於她,父母更是將她視為掌中明珠,不求顯達,只願她能得一良人。殿下雖身份金貴,但若戲於文璟,我第一個,便不會答應!」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伯明,我可對天起誓,對她若有半分戲弄之心,或是日後有負於她,叫我蕭列,不得善終!即便苟活於世,亦生不如死!如何,這樣你可相信我對她的真心?」

  蕭列一改先前的笑顏,神色異常鄭重。

  裴顯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有殿下這話,我還有何不放心?回去後,我便帶殿下去見父帥。只要殿下開口,父帥豈有不應的道理?他便是不應,我亦會助殿下一臂之力,必叫你和妹妹做成眷屬。殿下放心便是!」

  蕭列大喜,倒出酒囊中剩餘的酒,二人一口幹盡,笑道:「有伯明此言,我放心了。」

  是夜,二人暢談,直至深夜,盡興而眠。

  蕭列漸漸入夢。

  夢中冰天雪地,分離了一年多的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少女,面帶微笑,正朝他漸漸行來。

  他絲毫不覺嚴寒,心中煦暖如春。

  他心中滿溢著歡喜,高聲叫著她的名字,朝她疾步奔去。

  戰事結束了,大魏獲勝,他不但實現了自己從小上陣殺敵的英雄夢想,更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他不是旁人眼中那個只會憑著父皇寵愛為所欲為的混世皇子。

  他是蕭列,一個憑了自己的努力而獲得大魏鐵血軍士敬重的皇子。

  再過些時日,最遲明年春天,他就可以回去了,讓她也為自己感到驕傲,然後,他再娶她為妻。

  這一輩子,有她相伴,足夠了。

  但是,就在他快要將她擁入懷中之時,突然,彷彿一道無形的霹靂,在他和她的中間,劃出了一道深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無法跨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立於對岸,面帶悲戚,雙眸凝望著自己,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一幕幕奇怪的畫面,開始在他的眼前閃現。

  父皇的葬禮之上,他遠遠地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彷彿有所感應,亦回頭,望了他一眼。

  不過匆匆一眼而已。

  那時候,她已嫁為人婦,成為了剛繼位為新皇的他的長兄的皇后。隨後,他便去了雲南,在那裡開府。

  那一眼,就成為了他去往雲南之前,她留給他的唯一,也是最後的一眼。

  後來,京城裡發生了瘟疫,她染病了,被送去寺廟治病。

  他看到自己悄悄潛去那裡陪伴於她,半年之後,臨走之前,他鑄下了大錯。

  便是那一次的錯,奪走了她的的生命。

  他看到她為自己艱難地生下了一個孩子,隨後便死去了,而當時,那個真正的他,卻絲毫不知正在發生的一切。

  他看的清清楚楚,她在臨死之前,手心裡還捏著那塊從前那個上元夜時,他半是無賴,半是強行送給她的玉佩……

  「文璟!」

  他心臟狂跳,駭然大叫,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還在帳中。

  那盞吹熄了的燭火,不知何時,復又燃起,身畔裴顯,正酣眠不醒,而他的對面,不知何時,竟立了一人。

  這是一個青年男子,雙目明亮,叫人過目難忘。

  他高而瘦,文質而溫雅,周身卻又透出一種彷彿可驅千軍,可策萬馬,教天下指麾即定般的的力量。

  此刻他安靜地立在那裡,望著自己,神色寂寂,兩道目光,似帶悲傷,又似憐憫,一動不動,便如此凝望於他。

  蕭列心中,從見到這青年男子的第一眼起,便陡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非常肯定,在他此前十八年的生命裡,他從未曾見過這個男子。

  但是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就彷彿那男子是他生命中的最親近的一個人。

  「你是誰?」

  蕭列從睡覺的地方慢慢起身,站了起來,問道。

  因為那個可怕的夢境,他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那人凝視著他,道:「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皇帝陛下不久便要離世。倘若你再去攻打木托,等你戰罷,明年春日歸京,到了那時,太子已然求了皇帝陛下的指婚,終此一生,她將不再會是你的妻子了。」

  太子早已成年,但有高人從前從太子生辰八字推斷太子不宜早立太子妃,加上這幾年,太子本人對此亦不上心,故至今未能冊立太子妃。

  蕭列立刻想起方才夢中所見的一切,愈發驚駭:「你到底是誰?何來如此的荒誕之言?太子怎會向父皇求娶文璟?」

  那人卻不再說話,轉身便出了帳門。

  蕭列立刻追了出去,卻追不上那人的步伐,眼睜睜看著那個背影衣袂飄飄,就要消失在了視線裡的雪夜盡頭。

  他心急如焚,再次邁步追趕,腳下一個不慎,跌倒在了雪地之中,大叫一聲,忽然聽到耳畔一道熟悉的聲音,有人喚著「三殿下」,一下醒來,再次睜開眼睛,竟看到裴顯坐起了身,望著自己,方才便是他叫醒了自己,而自己還身在帳中。

  方才一切,難道竟是個夢中夢?

  「三殿下,你可是做了什麼噩夢?方才聽你大叫不停,我被你叫醒,醒來,你卻還睡著。」

  裴顯目露關切之色,道。

  蕭列通身冷汗,如此的冬夜,整個人卻猶如剛從水裡撈出,呆呆地坐在那裡,雙目直直盯著前方,彷彿那裡有什麼似的,片刻之後,猛地一躍而起,衝出帳篷,卻見前方積雪皚皚,漆黑夜空之下,哪裡還有夢中那人的身影?

  「三殿下,到底出了何事?」

  裴顯追了出來,見他竟赤腳立於雪地之中,驚疑萬分。

  蕭列身影凝固了半晌,驀然轉身,顫聲道:「伯明,我有一要事,須得今夜立刻動身回京!」

  他說完,轉身匆匆入了帳篷,穿好衣甲,疾步奔往馬帳,牽出自己的那匹戰馬,翻身上了馬背,驅馬便去。

  荒野的雪地之中,一匹雄健戰馬,被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年輕皇子驅策著,朝著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就在夢醒之前,他還仗劍高歌,意氣昂揚,而就在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滿了驚駭、恐懼和焦慮。恨不得插翅,立刻飛回到那座此刻距離他千里之外的四方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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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如果前世能夠重來(二)

  太子母后三年前薨,這日,逢三周年祭,太子親去皇家慈恩寺主持祭禮,至晚回宮,去見魏帝。

  魏帝年初染了一場風寒,引發舊疾,太醫雖全力醫治,但病情非但沒有好轉,一年下來,反而有向壞的趨勢,臨近歲末,已是多日沒有上朝了。也就前些日,收到了來自關外的捷報,得知衛國公領軍擊潰胡人,歷時一年半的這場戰事,終以大魏獲勝而終結,朝臣慶賀,舉國歡欣,魏帝精神這才好了些。聽的太子來見,便命傳入。

  太子入內,行過跪拜之禮,稟了白日祭祀之事。魏帝將今日剛收到的一封奏報轉給太子,道大軍開春即將回拔,隨即歎息了一聲,語氣裡頗多感慨:「這些年來,胡人厲兵秣馬,意在奪取河套,此為朕之一大心事。如今戰事終得以告捷,胡人倉皇北退,元氣大傷,料十年之內,再無南下犯事之力,朕可謂去了一件心事。」

  「上仰仗祖宗福蔭和父皇洪福齊天,下有裴將軍等將士戮力效忠,我大魏方戰無不勝,四海升平。」太子恭敬應道。

  魏帝注視著太子:「朕還有另一心事,便是太子妃的人選。朕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是太子,東宮至今只有側妃,卻無正妃,不合體統,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父皇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兒臣之事,待父皇病體痊癒,再議不遲!」

  太子「噗通」一聲下跪。

  魏帝擺了擺手。

  「朕知你誠孝,但此事不可再耽擱了,先前是你為你母后守孝,如今孝期滿了,定下後便及早大婚吧,如此,朕安心,朝臣亦可安心。」

  太子叩首,哽咽道:「兒臣聽憑父皇安排。」

  魏帝示意太監將一摺子遞給太子。

  「此三家,不但門庭蘭桂,閨中女兒,亦有母儀之德。」

  太子接過,展折飛快閱了一遍,並不見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一時沉默。

  他的腦海之中,浮現出了另一女子的倩影。

  她的母親裴夫人與他的母后從前乃是閨閣之交。母后喜愛裴夫人的女兒,從前常召裴夫人帶她入宮敘話。

  就這樣,裴家那個慢慢長大的女兒,漸漸地入了他的心,令他時常記掛。

  只是那時,他已定了婚約。

  後來,那個和他有婚約的女子去世了,而那時,她還未曾及笄。

  太子便尋了藉口拖延立妃,默默等待她長大的一天。

  再後來,母后不幸病故,一晃三年過去,她也終於長大了。

  他為母后守孝期滿了,父皇身體也每況愈下,必定會在此時為他立妃,這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她怎未在太子妃的候選之列?

  不提她本身的閨閣美名,單就家世而言,裴家世代忠良,如今的衛國公,在朝廷上素有威望,又知進退,加上此次北征,再建大功。

  立他的女兒為太子妃,順理成章,於自己也是多有裨益。

  據他原本所知,魏帝此次圈定了四家大臣之女,她的名字,位列四女之首。

  而此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選之中,太子一時難以置信。

  魏帝道:「這三家之中,朕以為,以你太傅之女最為適合。自然,另兩家也無不妥。你可從中擇之。」

  皇帝如此語氣,太子豈會聽不出來,立太傅之女為太子妃,這是皇帝的最後意思了。

  太子終還是勉強壓下心中湧出的無限失落,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謹遵父皇之命。」

  魏帝笑道:「甚好,此事便如此定下了。朕明日便頒詔,擇日於年前儘快大婚,令普天同慶。」

  太子再次叩首謝恩,待要告退,聽魏帝忽又道:「你的三弟,如今正在趕回京中的路上,過些天想必就到了。他從小淘氣,去年執意要隨裴將軍從軍,朕本以為他過一陣子也就回了,沒想到竟受住了苦,不但得了歷練,還立下軍功,可見長大成人,朕心甚慰,待他回來,朕便封他為王。」

  太子一怔,隨即喜道:「我還道三弟明年春才隨裴將軍歸,不想這就回了,到時我必出城相迎。」

  魏帝面露欣色,頷首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待朕去了,朕料你必能善待兄弟。往後你御極天下,你的兩個弟弟佐助於你,則朕去了,也能安心。」

  太子恭聲應,出,當夜,他便得了回報,這才終於明白,為何最後時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選之列。

  就在昨日,他忙於預備祭祀事時,發生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魏帝收到了一封來自他三皇弟蕭列的書信。

  那封信,是蕭列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馬晝夜不停,一路送至京中的。

  他人如今還在路上,但那封信,早於他人,被送到了魏帝的手上。

  無人知他信裡說了什麼,但看起來,似乎就是因為收到了那一封信,皇帝才將裴家女兒的名字,臨時從那張名單之中劃去了的。

  太子收到這個消息,一夜難眠,心情分外複雜。

  這個三弟,因得了父皇之寵,從小性格張揚,在宮中猶如異類。

  去年他自請隨軍,在太子的眼中,這個三皇弟,不過是不知從軍之苦,貪圖新鮮,衝動之下的冒失舉動罷了。從軍之後,如魏帝所想,太子亦認定,他不久便會歸京。

  沒有想到的是,他非但堅持了下去,最後竟還立下戰功,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蕭列的生母和裴夫人帶了點遠親,故小時起,蕭列便常出入裴府。

  太子知此事。

  但太子沒有想到的是,蕭列也鍾情於裴家女兒。更沒有想到,原定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來的這個三皇弟,此刻竟然提早歸來。

  看他的行程,猶如臨時起意。

  尤其是那一封信,更是可疑。

  難道他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這才提早歸來,為的,就是要在自己開口擇選裴家女兒之前,將她求走?

  數日之後,蕭列歸京,立刻入宮拜見魏帝。

  隨後發生的事情,果然印證了太子的推斷。

  確實是因為他送來的那封信,魏帝才將裴文璟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了。

  蕭列在信中說,自己生母早逝,從小得裴夫人的關愛,遂立下心願,非裴家女兒不娶,只是自知頑劣,從前又身無寸功,不敢貿然開口,此次跟隨大軍北征,僥倖立下寸功,這才飛信回京,懇請父皇代自己向裴家提親,以償夙願。

  ……

  夕陽從一片鏤花窗格中照入,映出梳粧檯角擺放著的一盆蘭花,綠葉幽油,鬱鬱蔥蔥,幾朵素心白蘭,已於葉叢中悄然綻放,暗吐芬芳。少女一襲月白衫子,凝坐於鏡前,手執木梳,慢慢地梳著垂於胸前的一綹長髮,懸於玉腕的一隻銀鐲,隨她動作輕輕晃動。

  少女似有心事,終於放下手中木梳,目光落到那隻雕漆妝匣之上,出神了片刻,伸手打開匣子,從最下層的格子裡,取出了一面玉佩。

  玉佩通體碧翠,上有蘭紋,雕工雖不見精美,卻是拙樸可喜。少女為它打了條絲絛,正好相配,這般靜靜臥於少女手心之中,瑩碧玉光幾乎盈透那隻纖纖素手,與腕鐲交相輝映,格外溫婉動人。

  少女微垂螓首,凝視著掌心玉佩,想起了那年上元之夜,那個無賴少年將它強行送給自己的一幕。

  那夜過後,她原本想尋個機會還他的,但要麼不巧,近旁總有外人,要麼他就是不接,日子一天天地過了下去,這塊玉佩,終還是被留了下來,最後留成了她的一樁心事,剪不斷,理還亂。

  去年他離開前,走的很是匆忙。臨行前的那夜,曾叫他身邊那個名叫李元貴的小太監給她傳了封書信,信中說,他會在她家後園西南角的偏門外等她。

  他說,他想見她一面。

  這是那個上元夜後,這幾年來,他第一次私約於她。

  猶記那個晚上,天黑之後,她心如鹿撞。亦曾對鏡新妝,亦曾試遍羅衣。

  但臨了,終還是未曾踏出赴約的一步。

  她只叫自己的貼身丫頭代她去了那裡,傳了一句話,叫他多加保重,早日歸來。

  他走後的這一年半的日子裡,從母親那裡聽到父親和兄長的消息,繼而想像他在軍中都做了什麼,成了她每天的小小的甜蜜樂趣。

  也是在他走了之後,她才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從前叫她想起來便又羞又惱的無賴子,原來竟已悄悄地佔據了她的心房。

  她再也無法將他忘記了。

  她沒有想到的是,如今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太子孝期滿三年了,近來,她隱隱聽到了些風聲。皇帝要為太子擇太子妃,據說,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人選,而且,被選中的可能性極大。

  多少人羨慕的無上榮恩,卻令她終日忐忑,寢食難安。

  但願一切只是訛傳。但願她能落選。但願……

  她能等到他歸京的那一天。

  「阿璟!阿璟!」

  伴隨著一陣腳步聲,門外忽然傳來母親呼喚自己的聲音。

  裴文璟一驚,回過了神,飛快地將手中玉佩放回匣中,轉過頭,見門已被推開,母親被一群嬤嬤丫頭們簇擁著進來了,面帶笑容地望著自己。

  「恭喜小娘子。方才宮中來了人,傳了個好消息!」

  母親身邊的一個嬤嬤喜笑顏開,搶著說道。

  丫頭們也都望著她,個個笑吟吟的。

  裴文璟立刻想起那個傳言,雙頰驟然失了血色,一隻手扶著梳粧檯的桌沿,慢慢地站了起來,看向自己的母親,雙目微微空洞。

  裴夫人立刻覺察到了女兒的異常,急忙走到她的身邊。

  「阿璟,你怎的了?連手心都如此涼?可是身子哪裡不妥?」

  裴夫人握住女兒的手,扶她坐下。

  裴文璟搖了搖頭,道自己無事,終於勉強穩住心神,輕聲道:「娘,宮中來了什麼消息?」

  「方才李元貴來了,說三殿下今日回京了。萬歲欲賜婚三殿下,將你許配給他。」

  裴文璟呆了,一顆心驟然跳的飛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慢慢地抬眼,看著自己的母親,猶如置身夢中:「娘,你說什麼?」

  「萬歲欲賜婚你與三殿下。李元貴說,萬歲的意思是等太子大婚之後,便操辦三皇子的婚事,聖旨不日便下。消息是有些突然,但娘想著,你與三殿下打小相識……」

  「阿璟,娘以為,這是件好事,你應當高興的。」

  裴夫人將女兒牽到床畔坐下,將她摟入懷中,注視著她,目光裡帶著欣慰和釋然,柔聲說道。

  裴文璟蒼白的面頰之上,漸漸地泛出紅暈,鮮豔若花。

  「女兒一切聽憑母親做主……」

  她的一張面龐埋入了母親的懷中,含羞閉目,低聲含含糊糊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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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如果前世能夠重來(三)

  太子大婚半個月後,魏帝封幼子為雲中王,著禮部操辦了他和衛國公女裴文璟的婚事。

  次年春,魏帝病故,太子繼位。三個月後,新帝以祖制為由,遣雲中王就藩於雲南武定。

  朝中暗傳雲中王被新帝所惡,離京那日,除裴顯等寥寥數人之外,再無旁人相送。

  一路跋涉,數月之後,蕭列一行人終於入了雲南,隨即馬不停蹄去往藩地武定。

  武定那時還只是西南邊陲的一座亂城,十幾年前才歸於朝廷管轄,遠不及數十年後的繁榮安定,道路殘破,民生凋敝,盜賊更是橫行無忌,入境才不過一天,於野徑之上,竟就遇了兩次劫匪,劫匪窮凶極惡,所幸蕭列早有耳聞,寸步不離地守護於裴文璟所乘的馬車之旁,劫匪尚未來得及靠近,便已被他和侍衛斬殺於道。

  雲中王就藩來此,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盜匪聞風而逃,接下來的數日,路上才得了安寧。

  王妃所乘的馬車,在快要抵達武定城時,因天下大雨,道路顛簸,車輪陷入泥濘石坑,車軸斷裂,無法前行。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近傍晚,為免露宿荒野,裴文璟便改上了後頭那輛載著行李的馬車,人擠在角落裡,終於在天黑之前入了城,抵達了王府。

  王府便是從前城主的府衙所在。地方雖大,但在十幾年前朝廷收歸此地之時,曾遭戰火焚燒,屋宇毀損過半,這些年來,也無修繕,進入大門,入目所見,一片破敗。

  蕭列和裴文璟當夜所住的那間屋,是王府裡最好的一間,但雨下的太大了,半夜,屋角的瓦頂開始漏雨,雨水沿著牆壁慢慢下滲,積水流到床底,湧進地洞,匿鼠逃竄出洞,一時尋不到出屋的口子,慌不擇路,竟沿著床架竄上了帳頂,在上頭爬來爬去,發出吱吱的叫聲。

  行路的辛勞、藩地的破敗,前途的渺茫……一切都無法冷卻兩個年輕人那兩顆緊緊相貼的心,年輕男子的精力,更是彷彿無窮無盡,方繾綣了一場,他意猶未盡,只是見嬌妻實在累了,星眸半睜半閉,不忍再強要,便放她睡了。

  裴文璟正朦朧入睡,突被頭頂爬鼠驚醒,驚叫一聲,睡意全無,鑽進了身畔男子的懷裡,一雙玉臂,緊緊地抱著他不放。

  蕭列笑著,親吻她,安慰她,最後用被子將她身子包住,自己下床,拔劍驅趕老鼠,終於將這幾隻不速之客趕走。他撩帳上床,見她還蒙頭蒙腦地縮在被窩裡,聽到了他上床的動靜,才從被頭裡露出一雙明眸,飛快地瞥了一眼帳頂,問他,鼠可去了?

  蕭列本想再嚇唬她一下的,好叫她再像方才那樣鑽進自己懷裡,抱著他,不要撒手。

  他愛極了這種被她緊緊抱住尋求保護的感覺,便如同他是她的天。

  但是就在對上她那一雙美麗眼眸的一刻,他的情緒,忽然卻低落了下來。

  她曾是裴府的掌上明珠,宛若一株名貴嬌蘭,合該得到這世上最為金貴的呵護,如今卻隨了自己,遠離繁華京城,來到這西南邊陲,要吃這許多的苦。

  他名為親王,她是他的王妃。但連一間能夠讓她倦了安穩睡覺的屋子,自己如今都沒法給她。

  唇邊的一縷笑意,漸漸地消失。

  「阿璟,怪我無能,叫你跟我吃苦了……」

  他低聲說道。

  這一路顛沛,從小嬌養長大的她,竟半句也沒有叫苦過。

  他的心底,愈發感到歉疚。

  裴文璟和他四目相望,唇邊卻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我不曾覺有半分的苦。我是你的妻,你去哪裡,我便也去哪裡。我們一起,永不分開。」

  她的聲音溫柔,但字字句句,卻透出了一種堅韌的力量,直達他的心底。

  年輕的雲中王,凝視著枕畔這張從他少年起便悄然縈於他夢境的容顏,慢慢靠了過去,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愛憐地親吻著她,宛若她是這世上最為珍貴的珍寶。

  誠然,她便是他在這世上最為珍貴的珍寶。

  他差一點就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今夜卻這般和她同衾共枕,他是何等的幸運。

  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皇子,一去不再復返。

  這一刻,他在心底起誓,餘生定要竭盡所能,為她奉上他所能給的最好的一切。

  ……

  三年後,被奪職後賦閑的老衛國公去世,蕭列奏請入京奔喪,天禧帝不允,隨後,蕭列被人以密謀大逆之罪告至天禧帝前,接著,順安王又參剛承襲爵位不久的裴顯亦參與謀逆。天禧帝震怒不已,將裴顯下獄,削了蕭列王爵,命發兵捉拿問罪,蕭列發佈告天下書,辯白冤情,稱為自保,領兵起事。

  據魏書載,世宗起事之初,人馬不過寥寥數萬,朝廷兵馬,卻以數十萬計,人皆言蚍蜉撼樹,必敗無疑,不料上天亦有助力,次年,正當世宗情勢危急之際,宮中傳出天禧帝暴病身亡的消息,據稱臨終之前,傳位於向來深得帝心的順安王,滿朝譁然,輿論四起,皆疑順安王發動宮變謀害天禧帝而奪位,蕭列趁機延攬人心,逆勢而起,得多方助力,於三年之後,揮戈入京,被擁立為帝,定年號昭平,是為世宗。

  那一年,蕭列不過二十五歲而已,和裴后已有一雙兒女,幸福美滿。

  登基後的首個上元之夜,他牽了裴后之手,二人並肩立於摘星殿的高樓之巔,遙望滿城璀璨燈火,回憶十五歲那年的上元之夜,兩人相視而笑,皆懷念不已。

  是夜,帝后夜話,深夜不眠。

  皇帝的腦海裡,又再次浮現出多年之前,那夜於塞外野地的軍帳之中,那個驚醒了自己的夢中之夢。

  夢中那年輕男子的凝望自己之時的一雙眼眸,直到此刻,依舊深深印於他的腦海,難以忘記。

  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夢中之人,他和自己必定有著某種自己所不知的牽連,而這種牽連,它深入骨髓,無法割裂。

  皇帝的直覺,令他深信這一點。

  他想知道,他究竟是誰,又是為了什麼,天機入夢,成全了他和他的心上之人,繼而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他更想知道,他如今又身在何方,做著何事。今生今世,他是否還能再次得見他面?

  ……

  蕭列登基的次年,昭平一年,東南沿海的泉州城裡,一戶甄姓富商人家,今日喜氣洋洋。

  甄大爺的父親早年有恩於一戶孟姓的官家,孟老爺便將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年輕夫婦感情極好,十分恩愛,先前已經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甄耀庭,就在今日,孟氏又順利誕下一女,女兒生的玉雪可愛,取名嘉芙,被夫婦當成心肝寶貝地養著。

  轉眼數年過去,甄家生意越做越大,躍居成為泉州首富,甄家女兒也出落的越發的好,才五六歲大,便已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又活潑可愛,見了無人不喜。這一年,孟氏帶著一雙兒女到南山金佛寺中拜佛許願,祈丈夫出海平安——從嫁到甄家之後,每逢丈夫隨船出海,這樣的拜佛許願,便成了孟氏必不可少的一件虔誠之事。

  金佛寺坐落於城外南山之中,乃千年古剎,據說千年之前,化緣建寺的禪師在此地悟得大道,修成羅漢,故名金佛。山中奇峰疊嶂,清泉鳴澗,寺裡青松翠柏,鳥啼其間,清幽勝地,別有禪意。

  這日因有法會,孟氏虔誠拜佛完畢,便去聽法。午間用了素齋,見小嘉芙睏了,孟氏便領了一雙兒女到靜室午睡,叫僕婦陪著,自己又去前頭繼續聽法。

  小嘉芙的哥哥耀庭,自小頑皮,怎肯老實睡覺?勉強閉目片刻,見母親走了,趁著看護的僕婦出去不在屋裡,便悄悄推醒妹妹,湊到她的耳畔,說今早自己發現後寺有好玩的地方,領她去玩。小嘉芙便被哥哥帶到了後寺。

  今日寺中,香客眾多,又逢踏春,桃花盛開,遊人往來不絕,哥哥像只皮猴,在人叢裡鑽來鑽去,小嘉芙腿短,一時追趕不上,轉頭,竟不見了他的身影,忍住心中驚慌,找了片刻,非但找不到哥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處偏僻的空曠之處,不但找不到回去的路,連人也看不到半個,心中害怕,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喊著哥哥,哥哥卻始終不見人影,自己彷彿也越走越偏,最後不敢走了,停在山路之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哭的正傷心時,忽然聽到耳畔響起一道溫柔的聲音:「你怎的了?」

  嘉芙抬起眼睛,淚眼朦朧中,看到路邊的那株桃花樹下,不知何時,立了一個陌生的少年。

  他看起來,也就和哥哥差不多大的樣子,身上的衣衫,已經洗的發白,但卻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他的手上拿了一本書,似在附近讀書之時,被自己的哭聲給引了過來。

  他清瘦如竹,長的十分好看,雙眸漆黑,目光明亮,亮的小嘉芙幾乎都能看到自己在他瞳仁裡的投影。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那一剎那,她方才所有的驚慌和害怕,突然就都消失了。

  她心裡覺得自己彷彿在哪裡見到過他似的,可是卻又想不起來。

  嘉芙忘了哭,呆呆地看著面前的這人。

  「莫害怕。我這就帶你回去。」

  少年放下書,蹲了下去,用自己的衣袖,愛憐地為她輕輕擦去方才哭出的眼淚和鼻涕,一點兒都不嫌她髒。又給她折了一支桃花,遞到了她的面前。

  小嘉芙破涕為笑了,接過他折給自己的桃花,仰面看著這個溫柔而英俊的小小少年,問道:「你是誰?你住哪裡?」

  少年望著面前這個仰著小臉望著自己的粉嘟嘟的小女孩,沉默著,眸底深處,萬千柔光。

  前世的她,於絕境中曾向他求助,短暫相逢之後,兩人再無交集,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終被活埋於地宮,他亦以英年,早早死於塞外孤城。

  人都說,他天縱英才。不但有少年宰相、白衣公卿之名,後來還以第一功臣的身份輔佐帝王登基,位極人臣。

  他既為儒臣,又是雄帥,死前的那些年間,威伏邊塞,叫胡人北歸,不敢掉頭,又教化民眾,設立醫館,安民濟物,四方歸附。

  他死於一碗鴆藥。

  他知一旦喝下藥汁,此生一切,所有的榮光、恥辱,都將會在那座孤城的雪夜裡戛然而至,徹底埋葬。

  但他還是飲了下去。

  那一碗鴆藥,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亦準備好了那一天。

  並非是他懼怕那個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而是他無意去爭。

  那個世間,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羈絆住他的人或者事。

  本就是個多餘之人,去了,不過也是歸位而已。

  他走的很是平靜,但就在臨死前的那一刻,他的腦海裡,不知怎的,竟浮現出了多年之前,那個曾短暫相逢的表妹,當時她尋到自己,向他求救之時,那雙飽含了恐懼和感激之情的楚楚眼眸。

  那場戰事之後,他曾出手相助過的這個弟妹,據說後來不幸死於亂兵,連屍身也不見下落,此後再無她的消息。

  他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記了,卻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當日她奔來求助自己的一幕,原來一直都還印在他的腦海深處,他從未曾忘記,就在他死前一刻,那雙美麗的眼眸,竟再次浮現而出。

  他死後,民眾為他建廟,香火供奉,令他精魂不散,也是到了那時,他才終於知悉,原來當年她並未死去,而是被人匿於深宮,最後活埋在了地下,香消玉殞。薄命至此,連司命亦是不忍,遂令她轉世新生。

  所幸,在她新生的那個人世,歷經磨難,她終和那世的自己成就良緣。那個自己,亦因她的到來,人生方得圓滿。

  欣慰之餘,對那個有幸得她朝夕陪伴的自己,他心之深處,亦未嘗不是暗生羨慕。

  縱然自己死後精魂不滅,縱然與天同壽,而蒼梧碧海,朝朝暮暮,心無所歸,與那孤魂野鬼,又有何不同?

  這一世,太多的遺憾了。不論是她、給了他生命的生身父母,抑或是養育了他的裴家親人,無不命運多舛。

  他對司命說,他甘願捨了自己這不滅精魂,以換來所有這些人的無憾一生。

  ……

  少年沉思了片刻,微笑道:「我就住在這裡,你叫我右安哥哥便可。」

  「右安哥哥……」

  嘉芙認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點頭道:「我記住了。」

  她喜歡這個名叫右安的少年哥哥,對著他笑,笑的眼睛彎成了一雙月牙兒。

  少年將她領回前頭的時候,孟氏正急得不行,叫家人和寺廟裡的僧人,正到處在找女兒,忽然看到嘉芙朝自己跑來,一把抱住了,喜極而泣。

  嘉芙在母親的懷裡,回過頭,看見少年哥哥朝自己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孟氏情緒平定下來,才想起方才那個帶她回來的少年,四處張望,卻已不見那人。

  看那少年衣著,似出身貧寒。孟氏感激他帶回女兒,向寺中僧人描述少年的樣子,僧人聽了,笑了,告訴她說,那少年無父無母,是個孤兒,尚在繈褓中時,便被雲遊在外的叔祖禪師從外抱來,收養於寺中。那孩子從小便聰慧過人,三歲讀書,過目不忘,禪師本想收他為關門弟子,後來不知何故,卻又放棄了這個打算,以國姓為他姓氏,為他起了俗家之名右安。兩年之前,他小小年紀,便以州府第一名被錄為秀才,當時轟動了整個州學,學官親自來到寺中,親自考他學問之後,意欲接他入學,卻被他婉拒,如今他還住在後山一處廬舍之中,以粥為食,終日讀書,安貧守道。

  孟氏回去,和丈夫說了此事。

  甄大爺從前也聽說過金佛寺那貧寒少年的才名,既有如此巧合機緣,便親自去寺中看望,見那少年,年紀雖小,卻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中極是喜歡,更認定這少年雖出身清寒,他日卻絕非池中之物。回來之後,便一直念念不忘。某日,抱著女兒坐於膝上之時,忽發奇想,想到招那少年為婿。

  他是個急性子,想到了,立刻和孟氏說了,孟氏自然贊同,甄大爺去稟了聲母親,當即匆匆趕去金佛寺,尋到了那位當日抱養了少年的叔祖禪師,將來意說明。

  他忐忑望著禪師,唯恐禪師不應,不料禪師聽了,不置可否,只帶他到了少年所居的廬屋之前,問是否願意被甄家招為女婿。

  少年當時坐於桌後,手執一卷,放下書冊,出了門檻,朝著甄大爺,毫不猶豫,竟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喚他岳父。

  甄大爺欣喜萬分,當即立了婚約,自那之後,時常前去探望,派人送米送衣,視這少年如同己出。

  就這樣,光陰似箭,從嘉芙六歲那年在金佛寺的後山和他相遇開始,數千個日子,如流水般在指尖靜靜淌過。

  她和她的右安哥哥,青梅竹馬,歲月靜好。

  這一年,已是昭平十三年,嘉芙年滿十三了,枝頭豆蔻,絕色初綻,而他亦年滿十六,長成了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少年。

  記得當年小時,父親每每帶她來看他時,嘉芙最愛跟在他的身邊,「右安哥哥」「右安哥哥」地叫他,他去哪裡,她便也要跟去哪裡,哪怕什麼都不做,看他在窗前讀書寫字的樣子,一看半天,也不厭倦,不捨離開。

  後來她漸漸長大,明白他是自己將來的郎君,知曉害羞之後,便不再像小時那樣,時常去尋他了,可是心底,卻總是記掛著他,有時他來甄家,她便躲在暗處,悄悄看他,哪怕遠遠看到他的身影,一顆心也充滿甜蜜,鹿撞不已。

  父親說,待她及笄,便為她和右安哥哥完婚,讓他們結為夫妻。

  這一年,十六歲的他要去參加秋試,因事關重要,嘉芙父親取消了原定的出海計劃,決定留在家中,等他秋試完畢。

  甄大爺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這個臨時變動的計劃,竟救了他的性命。

  幾個月後,先前約定一道出海的另戶人家的船隊,在行至外海某處之時,遭遇了一場不可測的狂風暴浪,船隻傾覆,最後除了一個抓住漂於海面的桅杆而僥倖被人獲救的船上水手,無人生還。

  消息傳來,甄大爺難過之餘,亦是慶倖自己竟如此逃過了一劫。

  倘若當時他也一道出了海,如今能否回來,實在不得而知。

  甄大爺躲過一劫,等到右安秋試完畢,十一月,好消息傳來。

  他中了秋試,成了泉州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一個舉人。

  四方賀客不斷,甄家人也終日喜笑顏開。

  至次年春闈,蕭右安又入京春闈會試,恰北方時局在安定了十多年後,再次開始動盪。皇帝便令天下舉子以此為題策論。他的文章,鞭辟入裡,有理有據,堪稱廟勝之策,考官為之驚豔,圈為狀元,送到御前複覽。皇帝讀完,大喜,又知寫出此文之人,今春才剛不過十七歲而已,愈發驚訝,迫不及待,便立刻召他入殿覲見。

  這一年,蕭列已經做了十幾年的皇帝,年近四十了。

  第一眼看到這個名叫蕭右安的少年舉子之時,皇帝驚呆了。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面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人,他就是多年之前,曾入夢提點了自己的那個青年。

  縱然他如今還未長成夢中青年的模樣,但面容輪廓,已是極其肖似。

  尤其那一雙明亮的,叫人過目難忘的眼睛,更是一模一樣,他絕對不會認錯!

  蕭列震驚無比,散朝後,單獨於御書房召見這少年,詳細問他生平,得知他是孤兒,從小在寺中長大,唏噓不已,叫來了裴后。

  裴后早知道了丈夫當年經歷的那個奇怪夢境。

  這些年來,她亦常常做夢,夢中的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孩子,她想將那孩子看個清楚,面前卻總是一團迷霧,醒來之後,心底深處,猶如缺失一角,常常感到遺憾不已。

  就在這一刻,看到這個少年人時,不知為何,她的心中竟慢慢生出一種既心酸又歡喜的感情,彷彿他便是自己夢中那個失散了多年的兒子,眼淚控制不住,竟奪眶而出,親自過去,扶起了他。

  沒有任何異議,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金殿傳臚,高中狀元。

  一朝揭榜,天下皆知。甄家那個曾被人在背後譏為倒插門的女婿中了狀元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泉州。甄家猶如過年般熱鬧,甄大爺親自在大門之外放鞭炮,貼喜聯,前來上門道賀的人,從早到晚,絡繹不絕,幾乎踏破了甄家門檻。

  妻憑夫貴,於是一夜之間,她也成了眾人眼中最為羨慕的好運之人。

  但是,在她等待他歸來的一天天裡,泉州城裡,慢慢又開始流傳起了一些傳言。

  據說皇帝對他極其賞識,委以重任,他少年得志,一飛沖天,往後前途不可限量。

  又據說,京城之中,家中有適齡待嫁女兒的官員,或托人,或親自開口,無不想著招他為婿。

  於是有人就說,那少年今非昔比,如今登躍龍門,而甄家卻只是商戶人家,少年恐嫌棄甄家門第,往後再不會回來了。

  這樣的流言,越傳越盛,最後連甄家人也都知道了。

  父母十分氣惱,更怕女兒傷心,嘉芙卻置之一笑,非但如此,反而安慰父母。

  從他出現在她面前的第一刻起,嘉芙便對他生出了深深的信賴。

  她全然信賴於他,並且深信,哪怕她和他相隔千山萬水,冥冥之中,命中註定,一根紅線,將他和自己繫在了一起。

  在她六歲的那年,那根紅繩,便將他帶到了她的身邊。

  她的右安哥哥,不論是金佛寺中一貧寒書生,還是如今名傳天下的狀元郎,他定會回來迎娶自己,對這一點,嘉芙深信不疑。

  她的全然信任,得了回報。

  這一年的秋,昔日那個寄居古寺的貧寒少年飛黃騰達,衣錦還鄉,消息傳開,轟動全城,無數人擠到街頭,只為看一眼少年狀元郎的翩翩風采。那日,他騎馬入城,徑直去往甄家,尚在一箭地外,便下馬步行,來到甄家門前,向著聞訊出來相迎的甄大爺恭恭敬敬地行了女婿之禮,諸多流言,不攻自破。人人都說,甄大爺不但生意做的好,多年以來,跑船如有天佑,擇女婿的眼光,亦是高人一等,在那少年貧寒之時,便搶著定下了婚約,否則,以他今日地位,甄家又怎可能高攀為婿?

  第二年,嘉芙行過及笄之禮,十五歲時,如願以償,終於嫁給了她的右安哥哥。

  芙蓉錦帳,香旖旎,碧玉堂前,情似水。花燭搖曳,映出了錦帳中的一雙依偎身影。

  「右安哥哥,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我便覺得眼熟。我從前是不是在哪裡遇到過你?」

  小新婦伸出一隻玉臂,抱住了她心愛的少年郎君的腰身,睜開雙眸,好奇地問他。

  許久以來,這感覺一直困擾著她,今夜終於能夠開口想問了。

  他凝視著她還帶著紅暈的嬌美雙靨,眼底漸漸地湧出笑意,笑而不答,最後將她擁入懷中,以吻堵住了她那張追問不停的小嘴。

  他割捨了一切前塵,隻身來到這裡,陪她慢慢長大,為的便是等這一天。

  他要娶她為妻,和她白頭,守護著她,叫她無憂無懼,此生安樂。

  另世的他和她,正幸福生活在一起,這一輩子,他和她,也要如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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