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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惡劣無恥的人,應該會有慘烈無比的下場才對。」可可在工作室裡閒閒翻報紙。「可是為什麼那種人總是繼續一帆風順、囂張擺爛,卻是無辜小老百姓死很慘?」

  孔佩轉望。「你在說總統府嗎?」

  「我在說班雅明。」

  「我對他的事沒興趣。」本想發表高見的念頭也煙消雲散。

  「可是他真的把董家搞垮了。」可可大展報紙頭版跨頁畫面。「看,他之前委托我們調查的董家花邊新聞,還有他委托我們的時候哈啦的那些內幕,現在全上報了。」

  孔佩這才錯愕起身,仔細閱讀。

  丑事全都爆發了。

  權傾一時的尊貴董家,有著系出名門的老招牌、家底厚實,長袖善舞,輔以媒體事業的投資成功、撒撒小錢就能換得的慈善公益形象,氣勢如日中天,如今卻一敗塗地。

  一項接一項的危機,搞得董家焦頭爛額:規避董事會審查的投資案、大犯交叉護盤的經營忌諱,藉由處理不良債權的業務獲利竟違反公司治理原則地由外人主導。一連串的引爆點,由銀行法背信罪,向上延燒,內線交易的風波更使得局勢錯綜復雜。

  過去令人艷羨的政商關系,如今變成避之唯恐不及的牽連。一個接著一個曝光的名字,不是冷處理,就是急於撇清。

  孔佩驀然發現這名單中的蹊蹺。

  這些名單不正是......

  「你也發現了?」可可無聊地磨著咖啡豆,磨時間也磨雄心。「這些名單就是之前我們受委托、要去探查的董家婚宴名單。」

  「那件案子的委托人也是班雅明嗎?」

  「只有老板知道。」

  任憑孔佩修養再好,也不得不捏皺掌中報紙。他們從一開始就被人要了?

  「我搞不懂的是,董家干我屁事,值得這麼大費周章嗎?還是班雅明跟董家有什麼私人恩怨?」

  「這些好像跟班雅明的雇主有關。」

  可可一愣。那家伙也會做小伏低地被人雇?「誰?」

  「一個被稱作四爺的人,董家是他的後代。」

  愈聽愈迷糊。「所以班雅明是在扯他老板的後腿羅?」

  「是董家自己扯自己的後腿,班雅明不過順便幫他們藉藝品交易逃漏稅罷了。」

  他們望向剛買中餐回來的小惠,欲言又止。

  「問吧,你們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就盡量問。」再不問就沒機會了。

  「你也牽涉在其中嗎?」

  她對著廉價便當矚目良久,才空洞出聲。「我本來沒有,但我會讓自己被牽涉進去的。」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可可冷笑。「那你可得小心,別讓班雅明出來選總統,免得你得隨著他貪污兼睜眼說瞎話,無奈地用髒錢大買珠寶皮草收集發票,夫唱婦隨。害我還得浪費心力上街頭參與群眾運動,大喊無恥。」

  「可可!」孔佩不悅。盡管大家的交情自班雅明介入後,愈變愈惡劣,但也犯不著如此毒絕。

  「你們並沒有抓對重點。」她拄著筷於,對著便當說話,不與他們的視線交接。

  「董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就算班雅明不動手,金管會也遲早會采取行動,就他們一直以來搜集的相關資料栘送檢調單位偵辦。」

  「我懷疑檢調會認定董家內線交易的罪嫌,最後結果可能是不成立。」孔佩淡道,算准了董家在這事上會漂亮脫身。

  可可沒好氣,也不想耗下去。「請問這不是重點的話,什麼才叫重點?」

  「班雅明要我們探查的紼聞。」

  「拜托,別笑死人了。」那種東西算是重點的話,八卦雜志都可以拿普立茲獎了。「你有看到報紙一角的風水大師怎麼寫的嗎?說董家丟掉的那個風騷劈腿未婚妻,其實是鎮住董家財運的貴人。他們把貴人丟了,災難才會一個個進來。你覺得這才是重點嗎,啊?」

  「說話就說話,不需要用這種口氣。」

  「不要緊,孔佩。」讓他說。「我不是指那些江湖術士的鬼扯,而是董家未婚妻的丑聞確實才是班雅明的重點。」

  其他大版面、大聲量、大氣魄的金融問題,不過是手筆比較浩大的虛張聲勢。

  「我不懂。』孔佩坦誠。

  「班雅明在藉機報私仇,企圖用紼聞來剔除他的競爭對手。」至於被剔除掉的人是誰,這她就不用多說了。

  「他要干嘛是他的事,老子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拿我們當豬頭似的在要,把我們全安排到他的詭計裡了,我卻連我最後到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下孔佩沉默了,可可說的也正是他心中的疙瘩。

  溫熱的便當,一直任由她矚目到微涼,動也沒動過。

  「我們......雖然被這次的客戶要得很慘,但從專業的角度來看,該做的我們都做到了。你可以不認同客戶的卑劣行徑,卻不應該因此就否定掉我們整個團隊的努力。」

  「所以呢?」結論是什麼?

  「所以我們可以更詳細地訂定我們接案的原則。我們並不是只能被動地接案,而是可以反過來主動選擇。」

  「懇思是,你會繼續留在工作室了?」

  孔佩淡淡一問,令她回眸驚瞪,對上了他和可可的視線。

  「我和可可早就感覺到,你有可能會丟辭呈。」

  她不承認,也不否認,對著乾涼的便當菜色發怔。

  「你會為了班雅明,放棄和我們一起工作,還是即使你已經是班雅明的,你也要繼續做我們的好夥伴?」

  小嘴緊抿,蜷著筷子的柔荑也縮成一團,似乎無法承受這樣的溫柔。

  「你說話啊!」可可照舊要流氓。「我們左等右等,就等你自己表態,你卻一直拖拖拖,好像要走又好像不想走,簡直跟班雅明一樣地在要我們。」

  「給我們一個答案吧。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起碼你可以讓我們定下心。」不再懸在半空,揣測她的決定。

  小人兒在座位上不敢抬頭,用垂洩的長發作為掩護。

  原來大家早就感覺到了,也一直都在掛記。生氣,是因為太在乎,而不是輕視或排擠。猜疑,使彼此的心都有了距離,又期望親近。

  「小惠。」

  小鼻子吸了吸,才輕輕囁嚅。「我以為,大家會比較希望我離開......」

  「大家你個頭!只有你-個人在瞎猜,害我們跟著遭殃。」可可故作下爽地-把推過她的小腦袋,以示懲戒。

  「你夠了沒?」孔佩一點都不欣賞他這種小學生似的別扭和好。「小惠你也是,別再服食這種飼料了,跟我們出去吃。」

  他直接拉起一臉狼狽的淚娃,當作什麼都沒看見般地將她一臂勾抱在身側,挾持出境,到好山好水之處輕松吃頓像樣的飯。

  「可是今天的工作進度......」哭歸哭,她還是念念不忘,二父給欣心和老板吧,免得他們覺得自己活得很沒意義。」天天閒在那裡。

  「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得商議。」可可沿路神秘交涉。「為了防止我們的老板以總統的刑事豁免權,把自己該受的報應全推得一乾二淨,繼續擺爛,我們必須積極推動修改條文,叫他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

  「反對泛政治化。」

  「我......投孔佩一票。」順便哽咽一下下。

  「你們在談什麼啊?」剛從電梯內出來的欣心,拎著兩袋熱食追上前,硬要加入陣容,喜孜孜地湊一腳。

  孔佩手肘暗暗一拐,要可可別把臉皺得那麼難看,卻沒注意到自己也正陷入不願交談的沉默裡,收斂了先前的開懷。

  看到打扮愈來愈像小惠的欣心,連發型也刻意仿效,他們三人都有說不出的不適應。因為,她們的外貌雖然毫不相像,欣心卻憑著熱忱與努力,以卓越的演技戰勝一切--

  她揣摩抄襲的功力,驚人地高明。

  好幾次,大家在工作室忙碌之際,一不注意就誤把欣心當小惠,錯將小惠的負責項目交到她手中。她那種志得意滿的好心更正,常令大家深感自己有豬頭化的危機。

  如果是以往,小惠只會聳聳肩,隨她去,但現在不了。她知道欣心的那位記者朋友,一定跟欣心在共謀些什麼,她也早提防到欣心若有似無的窺探。窺探她的言行、她的隱私,她尚可容忍,可是窺探涉及工作室的秘件,她無法繼續放任。

  不過,跟她好言相勸是沒用的,她不會虛心接納,只會更死要面子地強辯。

  哎,她本來還滿喜歡欣心的,如今卻不能不出手了。

  「你們干嘛鬼鬼祟祟的,在聊什麼?」她也要聽。

  小惠為難一笑。「我們在談一個滿機密的人物。」

  「誰啊?』

  「不太方便說,不過......」她故作無心地吊著欣心的胃口。「孔佩,你覺得可以嗎?』

  他別過頭,盡量避免同時目擊正版小惠與拙劣盜版的比對。

  「可可?」

  可可知道小惠有把戲要玩,就順勢擺了個「隨便你」的無奈姿態。

  「噯,到底怎樣啊?」這些家伙簡直婆媽得要命。

  「你想知道的話,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邊吃邊談?』她左右臂同時分勾住想暗暗落跑的兩名好漢。「因為這個人的身分太敏感,也太危險,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她不忘加一句致命的誘餌--

  「欣心,我告訴你的話,你不能告訴別人喔•」

  他非常著迷於他高傲妖魅的小奴隸,難以馴服。

  愈來愈嫵媚的曲線,被情欲喂養習慣的饑渴,無法扭轉的尊貴心態,都帶給他莫大的樂趣。

  「所以你打算為了小惠,就在台北長久住下?」

  「思。」他報出黑於在棋盤上落定的位置,「我什麼都還沒透露,北京和上海那邊的畫商就已經在緊急關切。」

  「過去那邊發展不是比較好?』

  「是啊。」

  靜逸雅致的居所,一如往昔,不過多了一只小畫眉,在精巧的籠子裡輕啼,被窗外長風吹得滿室清韻。

  他茫然望著棋局,被恍惚的思緒隱隱灼熱了身軀。

  之前是他聽她的,所以昨天是她聽他的,平等互惠。

  她的胴體變得太過撩人,反應也成長得太快,幾乎可以反過來操控他。唯獨敗在那副倔強的自尊,就是不甘願低頭。

  他超愛用梅莉來刺激她,把她氣到火冒三丈,吵翻天。然後,瘋了似地做愛,格外酣暢。

  對於梅莉,思......只能說抱歉,他真的沒感覺。

  他迷戀的是他人生中未曾預期的尊貴娃娃,千方百計地吸引她,處心積慮地獨霸她,狠狠地、愛不釋手地訓練她。他對她有太多的想法和規畫,不知不覺中,他的工作及生活重心都往她遷移,深受影響。

  昨夜的傲慢公主多可憐,被迫當他的小女奴,滿身肥皂泡泡地以妖嬈嬌軀,摩挲他仰躺的身體,為他清洗。

  她恨死這種無聊的把戲,他卻愛死了。柔膩的嬌軀貼著他全身滑行,一面以意志力抗拒,一面被激起了肉欲,難堪不已。

  最後,先失控的也是她自己。

  他真喜歡她那種撒嬌似的喊叫,煩躁地任性地張腿磨蹭著他巨大的勃起,非常不滿意他的遲遲不入侵。她以敞露的女性邀請著、哀求著、逼迫著,他就是不肯。

  不這樣,她怎會甘願聽話,乖乖跨騎到他臉上?

  不能太寵她,必要時還是得管教一下。

  「班雅明?」

  他立即回神,迅速下子回應。

  真是難得的奇才。心不在焉的情況下,仍能隨興鋪排出這麼漂亮的布局。

  「董家的丑聞......」

  「四爺有什麼吩咐?」

  他靠坐大椅內,想了想,悠悠暍了口蓋碗茶,聽聽小畫眉說故事,似乎沒什麼下文了。

  班雅明知道,四爺有自己的生活節奏,很穩定,卻又變幻莫測。他在什麼時候,會做什麼事,會有什麼反應,極難預測,沒有固定模式。但他的生活圈被刻意地縮得很小,幾乎只在這五十多坪大的塔頂,卻又完全不受空間限制。

  天文地理,國際局勢,科技醫療,物理化學,政商動向,人文社會,形上學邏輯學,音樂及西方藝術,他幾乎是全面涉獵,一天有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閱讀。與人互動的時間,占極少數。

  歷代服侍四爺的人,最耗神的工作,大概就是替他「念」書吧。

  下下棋呀,暍喝茶呀什麼的,只是給他們這種服侍的人一點休息,轉換心情,聊些有的沒的。

  班雅明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和十八有些神似,卻又大大不同。十八不會和四爺聊

  天,他就會。奇怪的是他從來沒這習慣,也不曾在一生中和什麼人如此聊過。但是

  面對四爺,他的心防就不知怎地沒了。

  另一個會令他如此的,就是......

  「我決定將十八,逐出門下。」

  班雅明頓時思路一閃,全面空白。下是震驚的白,而是雀躍狂喜的燦爛。太多色彩、太過奪目,多年等待的就是這一句。

  四爺終於逐出十八了。

  「由他負責看守的董家出了這種紕漏,已經不需要再回我這裡。」

  「那麼,要由十九提前繼任嗎?」

  「不。」十九要學習的還多著,而且......「沒這必要。」

  「四爺有什麼打算?」

  「找人替代。」

  誰?

  下文遲遲未現,首先展現的反倒是俊雅的一抹笑意。

  「十分精采的布局。」他對著棋盤輕喃。

  「謝謝四爺誇獎。」但黑子白子寂靜的激戰,勝負還未分曉。

  「現在所有的事都照著你的意思走了。」

  原來他說的不是棋局。

  「你有著相當卓越的才智及手腕,只不過--」他親手拾起一顆白子,精准按在棋路上,清脆響亮。「太大意。」

  局面頃刻顛覆。

  怎麼可能?他錯愕的不是四爺驚人的內斂棋力,遲遲不分勝負不過是他體恤晚輩,手下留情。這一步,下會使班雅明立即斃命,但往前推衍,無論何處都不再有生路。不出幾手棋,他就會全然慘遭殲滅。

  不用等到那時候,他現在就很明白,這棋已經不用再下了。

  可是他錯愕的是:四爺看得見?不然怎麼可能親手下棋?跟隨四爺近十年,從未發現破綻。所有接觸過四爺的人,全被他騙了?

  「把我的替代人選帶來吧。」

  電光石火之際,他知道四爺指定的人是誰:他的娃娃。

  班雅明返台,除了四爺的命令外,他還帶了一份不明白。

  四爺的老朋友過世,他將秘密來台奔喪。

  不祥的預感,濃密籠罩。雖然目前局面晴朗,幸運之神完全站在他這方,事事順遂,稱心如意,瞬間翻盤的高度警戒始終無法解除。可是他反覆思量,都逃不過真正令他焦躁的關鍵--

  他會就此失去小惠嗎?

  所有縝密的規畫,因應的策略,機動性的調整,全都在他腦中亂了分寸。他沒有辦法思考,只有這份焦躁不斷地侵蝕著他,彌漫他的思路。

  他從未經歷這種感覺。

  原來這份恐慌,不是在於四爺的冷然出招、不在於他原本計謀的落空、不在於眼前即將陷入毫無出路的危機,而在於小惠。

  他千算萬算,機關算盡,為什麼卻完全沒有考慮到他有可能失去小惠?這麼致命的要害,為什麼他會毫無防備?

  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會犯這麼重大又可笑的疏失?

  聰明一世,怎會栽在這麼小的一件事上?

  他失笑,自己甚至已經猜測到小惠暗中的布局,這次回台灣將會面臨的困境,他要脫困的變通之法,小惠如此重重下手的目的......他都預測到了。滑稽的是,他競沒想過自己失去她會怎樣。

  因為不可能。

  太奇怪了,他從哪來的根據認定沒這個可能?而且問題根本不在他有沒有可能失去小惠,在於他完全無法承擔這令人恐慌的可能性。

  他不能失去小惠。

  無法理解,太詭異了。他怎麼會笨到不計代價,要搶奪小惠心中的位置?他怎會傾盡精銳智慧地掛記她這個人,而不只是掛記她美麗的胴體?他本以為性才是他們之間最關鍵的牽絆,沒想到那竟會在他此時的腦中,無足輕重。

  啊,他明白了。

  他想見她,迫切地想見她,急切且興奮地渴望告訴她,他此刻的重大領悟。他知道自己應該快快走避,可是現下卻速速奔往陷阱,因為她在陷阱中等著他,她在那裡。

  「小惠。」

  他霍然殺入工作室,驚動到了正忙於案件的所有人。他的出現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他雀躍的笑靨,與平日的狡猞陰險差太多。

  活像個熱戀中的大男孩,俊美得刺眼。

  「你來做什麼?」她大驚。這家伙怎會自己往懸崖邊跳?他會猜不到她為他設下了什麼圈套?

  「小惠,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告訴我的事了。」原來,干回百轉,不過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字。「我終於知道了。」

  她的震愕不亞於他,也未曾預料他的領悟會反過來給她這麼大的沖擊。可是太晚了,她布的線已經點燃,將迅速延燒至危機的爆炸核心。

  「你明知道這裡危險,還跑來找我做什麼引』她氣瘋了,一點也沒有報復即將成功的快感,只有擔憂。

  「我也無法理解•』他難以抑遏地開懷大笑,一把擁住她,仿佛中了超級樂透。

  「你發什麼神經,還不快走引』她自己原先布的局,並沒有預估在突發狀況下該如何中止,現在自己也亂了陣腳。

  「你不就正希望我當著你的面被逮捕嗎?」這娃娃:心眼真夠小的。

  「但是我沒料到是這樣的你被捕!」混蛋,他不是應該和以前一樣的死沒良心、惹人恨惡的風流倜儻狀?他干嘛不再早一點或晚一點開竅?

  「你是怎麼設計我等一下被捕的?」他擁著她搖啊搖,完全沒顧慮到場合,逕自恰然陶醉。「你應該很清楚,用洗錢的事來制裁我是沒用的。台灣的龜速官僚體系,還沒追查到我,我就已經悠哉逃到月球去了。」 、

  可惡,他拽什麼呀?

  「你用什麼罪名陷害我?」

  小人兒尷尬半晌,才勉強招供。「人頭帳戶。」

  唔,不錯,這招很精准。既然洗錢,就免不了這一關。

  工作室大樓外的警車鳴笛大作,來勢洶湧。

  她突然慌了,後悔自己不該下手這麼重。可是陷阱是她布的,目的是要狠狠教

  訓他,沒想到事到臨頭她又於心不忍。怎麼辦?去求警方放他一馬嗎?

  「你干嘛不直接轉往大陸去?你不是很會溜嗎引」她就不信他會嗅不出她的陷

  阱。

  「你就這麼想把我流放海外?」再也進不了台灣來,否則就得先去吃頓牢飯。

  「對,我想在台灣安靜過日子,不要你打擾!」怎樣?

  「你哭什麼呀?」太搞笑了。:這是你自己設的圈套!」

  可是......

  工作室外雜沓奔來的腳步,快速縮減他們相處的分秒。

  不行,她不能讓班被捕。他已經改變了、醒悟過來了,她不能放這樣的他坐串!

  去跟警察求情算了--

  「小惠。」他黏膩地牽制著她的行動,撒嬌使壞。「你會來采監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簡直氣炸。

  他哪能任由這高傲的娃娃作踐自己,去跟警方哀求。她不介意,他可不甘心,

  讓那些警察占盡便宜。哎,與其正面開導,還不如逆勢操作。

  「記得帶點像樣的食物來探監。」蜂擁而入的警方,掀起一陣吆暍混亂,手銬圈住他手腕的剎那,她差點失聲大叫。

  他卻懶懶一句,打散她的恐懼。

  「啊,對了,記得跟梅莉說,我在裡面,有空來看看。」

  她連淚都還來不及擦掉,就怒然暍斥。「你作夢!」

  都已經大難臨頭了,他還在留戀什麼狗屁紅粉知己?

  「別這麼小氣巴拉的,一點度量也沒有......」警方推押著西裝筆挺的他離去,雄偉的背影仍隱約傳來刺耳的嘀咕。

  「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許去看你!」他是她一個人的!「你給我好好在豐裡反省,只有我可以去探望你!』

  「小惠。」

  可可和孔佩拉撫著氣壞的淚人兒,安慰她的中計,她的禁不起撩撥、她的懊惱、她的傷心。

  她本來沒打算這樣報復他的,是他太惡劣,又不聽勸,她只好藉此布局好好教訓他一頓,學習收斂一點。但......

  布局的是她,後悔的也是她。

  該奸好受罰的人是他,但每一個傷都連帶打到她身上。

  她不要他受這種苦,他已經知道錯了。

  之後,好友從媒體得知消息,馬上就打電話給她。

  「我後悔了,我不想讓他坐牢了,我不要他背上罪名!可是現在該怎麼辦?」

  「事情很容易辦。」憑小惠的背景和聰明,這事哪會難辦?「你只是一時恐慌,心才靜不下來。」

  她當然靜不下來。班雅明被收押幾天,她就失眠幾天,根本不得安寧。

  「小惠,你真的變得好小女人喔。」難怪會任由班雅明吃定。「不過你到底對他有多少把握?」

  她慢慢穩定下來,在他們位於東京的大廈頂層住處內,感傷漫步。

  「我其實......恨死他了。他總是隨隨便便的,就把我的心搗得稀巴爛,一點都不懂得珍惜。」

  「那干嘛還不快點離開他?」

  「可是當我看到他,終於明白我一直對他付出的是什麼的時候,我覺得......」

  驀地,再度湧上激切的心情,難以言語。

  「小惠?」

  啊,看到他那時的神情,她一切受過的傷、流過的淚,都值得了,也下再在乎了。因為她已經藉由這些歷練,得到了最美好的,美好到遠超過一切眼淚。

  「小惠......」

  朋友在手機的遠方靜靜安慰,知道她的處境,也願意等待,陪她走這一段。

  她蹲在地上,伏在自己的膝頭上痛哭。不是因為淒涼,是因為幸福。她一直沒有告訴別人,自己在心裡偷偷設計的幸福,他竟然全都知道。

  他一定是外星人或具有超能力,不然怎會這麼了解她隱匿的靈魂?

  原本空蕩簡練、現代感十足卻沒有溫度的寓所,如今已被他布置成充滿幸福氣息的家。她太久沒來這裡,他也什麼都沒說。大家各自盤算的,競不約而同地都是對方。

  為了他的將來,她必須讓他重重摔一跤,所以為他預備了牢房。他則為了她的將來,在這間住處替她預備了一問育嬰房。

  她就蹲在溫暖洋溢的鵝黃色、粉嫩嫩的嬰兒床旁,泣不成聲。因為太幸福了,幸福得難以承受。

  原來,對感情笨拙的,不是只有她一個。

  「你還好吧?」又哭又笑的。

  她只能一面嚴重鼻塞地哽咽,一面傻笑。

  「會笑就好,但是可千萬別瘋掉。」好,差不多可以談正事了。「你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把班雅明弄出來。」

  「我一點也不意外。」哎......「好吧,我幫你請律師。」

  「還有!」她急急追加,又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就是讓他......」

  「讓他明明有在做壞事,卻清清白白非常無辜毫無紀錄地放出來?」

  「思。」

  「要不要順便再加點漢堡玉米濃湯和薯條各一份?」

  「什麼?」她一愣。

  「你剛剛開的條件簡直跟在速食店點餐沒兩樣:我要低脂低糖但要夠濃夠醇的冰淇淋一份,外加冰的低卡可樂但是不要放冰塊。」

  「做得到嗎?」班雅明真的可以沒事?

  好無聊喔......戀愛中的小惠愈來愈吝於跟她胡鬧開玩笑。

  「放心吧。我請的律師連政府高層的貪污爛帳都能辯到統統下起訴,全都委屈聖潔得像正人君子,你的班雅明又算得了什麼?」安啦。

  惦念的心思,漸漸安穩。她相信她的朋友們,依賴他們每一雙值得信任的手,毫不懷疑他們的保證。她覺得自己變了,以前的她沒有這麼坦然,也沒有能力面對自己的懦弱。倔強、別扭、疏離,甚至開心、受傷、倨傲,全都是假的,不過是層保護色。結果,並沒有保護到什麼,只得到更深的孤獨。

  可是她喜歡現在的自己,也沒有一個朋友因為她此刻的落拓,就改變原先對她的關愛。

  啊,班,好想和你分享此時此刻的感動,你卻下在。

  她知道,只有她能如此殘忍地給班雅明這番教育,要他走回正途。只有她能一面痛苦一面狠心地這麼做,也只有她能在他可能的怨恨中繼續愛。她什麼心理准備都做好了,實際情況卻出乎她心中所預期的。

  「宗小姐?」

  十九在客廳玄關處的輕喚,拉回她的神智,抹抹臉龐便出去。

  「有什麼事?」

  「四爺說,如果你這裡忙完了,就請你過去吃點心。」

  她笑笑,明白他的意思。「我這就去。」

  傳言,四爺低調來到台北,參加喪禮。但過世的老太太非常豁達,已經交代後事不許辦得淒風慘雨,而要歡歡喜喜,要大家恰然自在的享受午後花園派對。

  她不過先大家一步,開心地遠行。

  原本優雅從容的喪禮,在午後艷陽下熱鬧舉行,卻因為八卦狗仔的跟拍及開放式花園派對的規畫不周,惹來一群又髒又臭前來白吃白暍的游民,搞得場面大亂,貴賓們飽受千擾。

  小惠采取與班雅明完全相反的策略。班雅明保衛四爺的方法,是將他隱匿;小惠保衛四爺的方法,則是讓他公然亮相,行蹤曝光。

  不知從哪得來消息的小報記者及狗仔,紛紛趕來搶獨家畫面。一是因為老太太交游廣闊,一場喪禮就集結了各地名流雅士,但誰都不想亮相。一是聽說有神秘富豪還是老太太的私生子之類的貴客,會悄悄蒞臨,同時將繼承老太太價值上億的藝品收藏。

  有人為葬禮而來、有人為藝品而來、有人為熱鬧而來、有人為恩情而來、有人為八卦而來,有人為免費美食而來,沸沸揚揚。

  這些全在小惠的設計中,算准了葬禮主辦者行政效率與籌備功力的拙劣,大方地加以利用,翻天覆地。

  但也有不在她計畫中的--

  「來,乾杯!」

  那群破爛游民貪婪粗野地扒食灌酒,下亦樂乎,還大方地順道為乞丐熊似的傻大個和乞丐婆舉杯慶賀,祝老夫老妻永浴愛河。

  「各位,你們吃暍什麼都不要緊,但請勿大聲吵鬧......」

  「店小二,這你就不懂了,他們夫妻倆最需要的就是一場像樣的婚禮。你們辦喪事順便做好事,不是一舉兩得嗎?」

  被貶為店小二的派對侍者,頓時青筋浮凸,虛偽的笑容冷冽抽筋。

  在小惠的巧妙操縱下,八卦狗仔追著一名戴著墨鏡的絕俊男子滿場跑,有關他的鏡頭,全都精采捕捉到,但總有令狗仔厭煩的千金小姐軍團,這邊哈啦、那邊用餐,擋著他們扒糞爆料的狗路,終於在輕微摩擦之際,引發推擠沖突。

  混亂中,那名美男子總能在人潮中悠閒游走,輕巧閃過。從頭到尾,下發一語,散發深邃的寂靜。幾名深藏不露或略知二一的大人物,無不因他的現身而震駭莫名,全被小惠安排的秘密攝影師,以長鏡頭獵取到他們的面貌。

  覬覦或騷擾四爺的黑名單,頓時立現。

  災難似的豪華喪禮,她感慨萬千。唯一安詳的,只有骨灰壇裡的老太太吧。

  比起這些富貴閒人,做作名流,餐桌那方吃喝歡慶的游民們,大概才最是幸福。她羨慕那種小小的恩典,就有大大的滿足。

  四爺很滿意她的處置,賞了她一個小東西。班雅明事後大感詫異,說那是國寶級的珍品。喔,這樣啊,她對這方面實在沒什麼研究,不過倒拿它來換了班雅明好一陣子的豐郎級銷魂伺候,全天式的服務,還算劃算。

  使喚他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不過可可和孔佩還有我朋友他們,最喜歡的還是我們統統扮游民鬧場的時候。」她一面咬著肥滿多汁的水果,一面在南歐的鄉村別莊庭園裡曬太陽,吹海風。

  「那是你們在高興而已。」他只是配合演出乞丐熊。「我比較欣賞的是你安排的四爺替身演員,非常高明。」

  他在樹蔭下戴著太陽眼鏡,忙著處理膝上筆記型電腦中的交易。義大利花襯衫在完全不扣的豪邁下,大方展現他令女人癡狂的性感身材。

  「可是大家都很遺憾沒參加我的婚禮,順便慶祝一下有什麼不可以?」

  又開始拗脾氣了。「我不欣賞那種窮酸的廉價格調。」

  「你不喜歡當一日游民?」這麼尊貴榮寵?

  「我不喜歡你那副德行。」

  怪眙。他總愛把她裝扮得華麗嬌美,而且非常地樂此不疲。那他干嘛不乾脆去玩芭比娃娃算了?簡直變態。

  他斜睨她在一旁逕自賭氣的模樣,忍住輕噱。哎,這個奶娃娃,到現在都還不明白,男人替女人精心打扮的最大樂趣,莫過於最後親手一件件地褪下來,拆禮物般地享受裡面嬌嫩的肉體。

  「娃娃,來。」

  不要。

  他擱下電腦,朝她任性的反抗一挑左眉。

  「那麼,需要我過去嗎?對於不聽話的小孩,我倒是很有一套管教方式的。」

  他這懶懶威脅,立即奏效,小人兒立刻起身奔來,乖巧地側坐到他大腿上。開玩笑,她先前不過氣他在那不勒斯小街的藝廊,跟風騷老板娘眉來眼去的曖昧狀,回家後就把別莊裡能摔的東西全砸個破爛,包括他珍貴得不得了的骨董肖象彩盤,結果被他綁起來毒打一頓。不過呃......不是家庭暴力式的那種打法,而是嗯......

  不太方便分享。

  為了避免他對那種奇奇怪怪的游戲上癮,她還是乖乖聽話的好。

  他傭懶地以指背摩挲著她的纖纖臂膀,細膩而充滿彈性。南歐風情的艷色大花連身裙,無袖而低胸,除了她頸後綁束著的可愛蝴蝶結,滑嫩背脊一片光裸。原本白皙晶瑩的肌膚,被地中海的燦爛曬成甜潤可口的蜂蜜色。她成天臉蛋紅通通,披頭散發地在莊園裡四處亂跑,活像小野人。

  他愛極了她赤裸的腳踝,那是遠勝任何頂級藝品的完美線條,極致的創造。她卻常殺風景地莫名其妙:臭腳丫有什麼好迷戀的?

  「你打算蜜月到什麼時候?」

  「我們才沒有在度蜜月,我們只是到外地勤奮工作而已。」這年頭,有本事的帶著電腦,就如同帶著整個工作室到處跑。「我一路上都很認真地在處理案件。」

  他無奈一歎,大掌依舊不安分地撫著她毫無阻攔的裸背。

  「說來說去,反正你還是不想走就對了。」

  「干嘛要走?」她又沒那個野心要征服地球,窩在這鄉間小鎮曬太陽就很滿足。

  「那我在東京布置的育嬰房怎麼辦?」

  「在這邊也弄一個不就得了。」

  「教育問題呢?你該不會要小孩以義大利文為第二外國語吧?」

  她這才聽懂。驚然垂睇自己略嫌圓潤的小腹,原來不是胖了,而是有了。

  嬌顏還是傻不愣登地看看肚子、看看他、又看回肚子,腦袋還沒轉過來。

  「這是我預備送給小寶貝的見面禮。」

  他亮出傳統俗麗的富貴大金牌,她差點笑翻過去。

  「我還以為你會送比較有氣質的金湯匙咧。」沒想到會是一塊大區額似的一斤黃金狗牌。

  「在這方面,我是比較東方的。」

  他的鄭重其事,差點害她笑岔了氣,停不下來。

  因為實在太開心。

  「來,向親朋好友們報個喜訊吧。」他得意地秀出手機型相機,對准她的臉蛋。

  「拜托,又來了。」他沒事就愛亂拍。說什麼是向大家報平安,聯絡感情,其實根本是在炫耀。「我不要被拍!」

  「要啦。」

  「不要!」

  一個撒嬌,一個撒蠻,他們老愛玩著他倆才會自得其樂的游戲,成天玩不膩。

  「你知道為什麼只有我才能拍出你的魅力嗎?」

  「因為你臭屁。」

  「錯。」他一直以手機記錄著她瞬息萬變的靈活表情。「因為我拍你時,你面對的正是你最愛的男人。」

  驀地,頑皮的倔強一怔,隨即融化,漾開像花一般艷光四射的幸福感--

  笑得多美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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