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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克貝古夫人臨死前,真的去見過了自己心愛的孩子嗎?

這是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那年在英國所發生的故事。

伽椰子

俊雄上小學的第二天,當我正在準備晚餐時,從學校回家的俊雄摟著我的腰說:“媽媽,我有個東西好想好想要耶。”

“什麽呀?”

“小貓啊,很可愛耶。”

俊雄雙眼直發亮地這麽說完,就立刻拉著我的手到附近的寵物店去。

“你看!就是那些小貓啊。”

俊雄所指的寵物店櫥窗中,各有一隻小白貓和小黑貓正互相追逐著彼此的尾巴嬉戲。

在那一瞬間,我仿佛陷入了某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茌櫥窗中嬉戲的那只小黑貓,簡直就和我的,“小黑”小時候時沒兩樣。

“媽媽,好不好嘛……可不可以買只小貓給我啊?”

俊雄撒嬌時總習慣摟住我的腰,他拼命地如此央求著,於是我微笑著說:“如果你可以好好照顧它的話,就買給你。”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它的,我保證!”

“好吧,那就當作是慶祝俊雄上小學的禮物,買給你吧。”

“真的!真的真的!”

俊雄欣喜若狂,可是,其實我比他還要高興,因爲,我的“小黑”回來了。

“媽媽,你覺得白貓和黑貓哪個好呀?是白的可愛,還是黑的比較可愛啊?”

“黑的比較可愛呀。”

我如此斷言。

“是嗎?”

“當然,一定是黑的比較可愛嘛!買黑的,就買那只黑的小貓。”

“嗯,那就買黑的羅。”

就這樣,小黑貓又再度回到了我身邊。討厭動物的丈夫看見俊雄緊抱著只小黑貓回來,雖然稍微顯露出厭惡的表情;但是,他並沒有多抱怨些什麽。

俊雄將小黑貓取名爲“小瑪”,然後就像我過去疼愛“小黑”般地疼愛著“小瑪”。

千春

千春大概是在剛過完年,新學期開始沒多久那時得知“遭咒之屋”的事。

某晚,當她一如往常地在自己的房裏對著藍色的麥金塔電腦,享受網路漫遊的樂趣時,偶然間得知“遭咒之屋”的存在。

千春所開啓的網站充塞著那棟“遭咒之屋”的豐富資訊。

距今十幾年前在那屋裏,被丈夫殘忍地殺害後,又被塞進垃圾袋棄置於天花板夾層的女人……在那棟屋子玄關發現到的小學老師屍體……行蹤成謎的六歲小男孩……下顎遭撕裂拔除,呈現瀕死狀態回到那屋子去的女中學生……在那棟屋子天花板夾層中發現到的夫婦屍體……在那棟屋裏發現到的橫死的老婆婆屍體……在那棟屋子玄關口,屍體交疊而死的兩名刑警……在那棟屋裏被類似美工刀的兇器割得體無完膚而死的前任女刑警,以及遭厚刃菜刀刺背而死的年輕刑警……橫死的屍體仍然是雙雙在天花板上被發現的小學女教師,及其擔任家庭照護義工的女性友人……曾住過那棟屋子的許許多鄉失蹤人口……甚至還有尋求恐怖刺激而造訪那棟屋子,就此失蹤的三個女高中生……

若網站上的資訊都是千真萬確的話,那裏確實就是一棟“遭咒之屋”沒錯。網站站主作出這樣的結論:“盤據於那棟屋裏的恐怖詛咒,源自於最先在那屋裏被殺的女人一一佐伯伽椰子作祟,而這股咒怨也正持續地增強之中”。

網站中甚至還細心地記載著那棟“遭咒之屋”的地址。

——東京都練馬區壽町四之八之五號。

那地方就在千春的學校——都立光之丘高中附近而已。

千春忽然想起不久前聽同班同學說的一個小道消息。

據說幾年前,千春同校的三個女高中生從校外教學旅行回來後,抱著好玩的心態造訪那棟屋子,三人就這樣從此音訊全無。那會不會不只是個八卦,而是確有其事……

此時,千春忽然感覺有一道視線。

有個,什麽。

後面,有個什麽東西。

後面有個什麽東西站在那裏,盯著我的背。

“是誰?”

千春說著回過頭去。

然而,那裏當然沒有任何人在。

……我真是的,幹嘛這樣疑神疑鬼的呢?什麽“遭咒之屋”,那一定是騙人的,不是嗎?一定是有人覺得好玩,想開開惡劣的玩笑,所以才會架起這麽一個騙人的網站,不是嗎?

千春想關閉網站,因爲她想起今天還有數學作業要做。

“唉……不做功課不行了……如果到時候說忘記寫的話,不知道又會被伊藤那傢夥怎麽念了呢。”

千春自言自語地移動畫面上的游標,想點選“關機”。

但是,她卻沒辦法關閉畫面。什麽“遭咒之屋”,一定只是唬人的花招罷了。即使這麽想,千春的雙眼依舊無法從電腦畫面上移開。

她點擊著滑鼠,繼續往下看。終於……電腦畫面中出現了頭一個在那棟“遭咒之屋”被殺害的女人相片。那是個黑色長髮披肩,看來感覺陰沈、內向又有點憂

郁的女人——雖然那是張只有上半身的模糊照片,卻可以看得出女人穿著件白色的無袖連身裙。她應該很瘦吧,突出的鎖骨下方形成深深的陰影。

照片下方寫著“佐伯伽椰子(當時二十八歲)”。

……伽椰子?……總覺得是個陰沈,讓人不舒服的女人。

當幹春這麽想的同時,放在電腦旁的手機響起。根據來電鈴聲,她知道來電的是同班同學宏美。

“喂,宏美?”

“啊,千春?你伊藤的作業寫了沒呀?”

“我碰都還沒碰呢。”

“什麽啊,我本來想說千春如果寫完的話可以把答案報給我的。”

“真是抱歉羅。”

她把小巧的手機貼著耳朵,一邊看著電腦畫面上的女人面孔……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陰沈女人,她應該只有被男人甩的份吧。

千春和宏美交談時又這麽想,並且隨之露出淺淺的一笑。

宏美

“宏美,想不想一塊兒到‘遭咒之屋’去看看呀?”

宏美大概是在剛過完年,新學期開始沒多久那時被千春如此邀約。

“遭咒之屋?”

面對如此唐突的邀約,宏美杏眼圓睜。“那是什麽呀?”

“聽說學校附近有棟房子被人說是‘遭咒之屋’,網站上是這麽寫的。宏美……要不要一起去探險啊?”

好奇心旺盛的幹春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那棟房子……死過什麽人嗎?”

宏美凝視著幹春描繪成新月形狀的細眉,不置可否的反問,因爲她最害怕的就是這方面的事了。

“其實,聽說真的有死過人喔!最先好像是那棟房子的家庭主婦,被丈夫用美工刀割得體無完膚地殺掉呢!”

“……被美工刀割得體無完膚的?”

“對呀,割得體無完膚的……之後住到那棟房子裏的人,一個個不是死掉,就是失蹤耶!而且還不只是五個、十個而已喔……聽說這一切都是頭一個在那房子裏被殺害女人的怨念形成“業障”,累積在那房子裏造成的耶!”

光聽幹春的話,宏美就覺得小腹發涼,寒毛直豎了,她從以前開始就最怕這種恐怖故事了。

“那……千春……那房子在學校附近嗎?”

“是啊,很近耶……宏美,想不想去看看?”

千春以那雙用焦褐色眼線描邊,令人稱羨的大眼睛盯著宏美說。

“可是……我和千春不一樣,其實我最怕這種事了……嗯……不好意思,我想還是算了……”

“什麽嘛,膽小鬼!既然是朋友,你就當和朋友作個伴也不行喔?”

千春這麽說著邊嘟起塗著唇凍的嘴唇,粉紅色的雙頰漲得鼓鼓的。她那滿臉驕縱之氣的臉龐,真是可愛到令人憎恨。也難怪男孩子會稱她爲“光之丘校花”了。

“可是……對不起啦,我還是……不去了。對不起啦,千春……我會怕啦,我對這方面真的是很怕,晚上一定會睡不著覺的……所以,對不起啦。”

“那算了啦!我才不求你了呢。宏美不陪我去的話,我就自己去。”

千春這麽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宏美,緊接著甩著染過色的明亮長髮離去,她那短到幾乎看得見內褲的學生裙裙擺也隨之飄揚。

耐不住性子以及任性驕縱是千春的壞習慣。

……千春這個人,真是動不動就發脾氣……不過,她真打算一個人到那個屋子去嗎?

宏美凝視著從走廊上離去的千春那雙纖細的腳同時想著,她那包覆於泡泡襪中的雙腳酸得像是隨時都會折斷似的。

然而宏美並沒有發現,自己當下其實已經做出了一個攸關自己性命的重大決定。

千春

千春對於到那棟房子去一探究竟之事一直猶豫不決,最後終於在約十天後的放學途中決定成行。

由於已經事先知道地址了,所以她立刻就發現了目標所在之處。

那棟屋子座落於悠靜的新興住宅區中,四周彌漫著莫名的詭異氣氛。由於屋子看起來似乎已經閒置許久,所以不論是庭院或是建築物本身感覺上都十分荒涼。佈滿青苔的磚造門柱上,挂著一塊寫著“德永”的門牌。

德永?……沒錯,那就是之前住在這屋裏,後來屍體在屋子天花板夾層上被發現的那對夫婦的姓沒錯。

……是不是應該再早幾個鐘頭來比較好呀?

千春在那棟屋子的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冬季的白天較短,太陽很早便開始西沈,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火紅,歸巢的鳥兒成群飛過。

……怎麽辦呢?

千春不知該如何是好,光是站在這裏,就讓她害怕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了,然而……她卻無法壓抑自己想進屋裏看看的好奇心。

千春佇立在那約莫五分鐘後,終於下定決心推開生銹的鐵制大門。她的雙腳踏在枯萎的雜草上,一邊步向玄關。潮濕的地面上長滿綠色的青苔,玄關四周結滿縱橫交錯的蜘蛛網。

一在玄關前站定,千春爲了鎮定下來大口地深呼吸著。接著,雖然明知沒有必要,她還是按下門邊的電鈴。叮咚——

令人意外的是電鈴竟然還會響。然而,屋裏並沒有人應答。爲求慎重起見,她又按了一次電鈴。

叮咚——

果不其然,屋內仍舊寂靜無聲。

……果然,已經沒人住了呀。

她那塗著淡色指甲油的纖細手指,戰戰兢兢地伸向佈滿塵埃的門把,然後毅然決然地將其轉開。令她訝異的是門竟然沒鎖上。

門吱吱吱地發出悶響後被稍微推了開來,她只把上半身探進屋內環視四周。長期無人居住的房屋內部,彌漫著塵土味及陰冷的氣息。她雖然打開了用手在牆上摸索到的開關,電燈卻沒有亮。

……怎麽辦?

屋子裏黑濛濛的一片,卻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冬日的夕陽從多年來應該都如此緊閉著的窗簾縫隙間透了進來,爲屋內帶來朦朧的光線。

她進入屋內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並將手伸向身後去把門輕輕帶上。她的口中發幹,心臟猛烈地鼓動著,她感到自己穿著泡泡襪的纖細雙腳正在顫抖著。

她舔了舔塗著唇凍的嘴唇後,大大地深呼吸。然後,她等著自己的雙眼適應黑暗。終於……她漸漸能看見屋內的情況了。

腳印?

是的,那是腳印。數年來未曾打掃的走廊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埃,其上殘留著好幾個大小不一的腳印。有些腳印是數度在走廊上來回走動時所留下的。另外,還有些腳印步向一進玄關左側的階梯。

千春又舔了舔嘗起來有唇凍味道的嘴唇。她輕輕擡起頭。玄關上方形成了一個挑高空間,從這可以看見二樓那邊的一扇小窗。

“啊。”

聲音從千春嘴裏逸出。

她在一刹那,仿佛看見小窗那有張人臉。

然而,當她再次望向小窗時,那人影已經消失無蹤了。

……怎麽辦?……怎麽辦?

舉棋不定了好半晌,千春終於下定決心。她知道就算今天就這麽回去,自己明天抑或是後天終究還是會再回來的。她那股“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強烈。

幹春穿著那雙鞋暖跟磨損的學生黑皮鞋,直接踏上屋內的地板。一進玄關,左手邊就有階梯通往二樓。階梯很陡,中段還成直角轉彎。這一切——就和那個“遭咒之屋”的網站所記載的一樣。根據網站內容,步上階梯後,二樓的某個房間就是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被丈夫殺害的地方。

她站在階梯下。

“……啊”

幹春霎時間感受到正上方一股懾人的詭異壓力襲來,她不禁爲之瑟縮。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甚至連呼吸都有困難。

好想回去。現在,想要立刻飛奔出玄關,沖回自己的家裏去。但是,想親眼看看“遭咒之屋”的強烈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

千春咬緊牙關,扶著牆壁步上坡度又大又陡的階梯。

千春瀏覽的網頁簡直像房屋廣告般地,還刊載著房屋內部簡圖。如那張簡圖所示,她上樓後看見走廊前方有兩扇門。

她知道該往那一扇門去。千春筆直地步向較裏側的那扇門。

她那因涔涔沁出的汗水而濕濡的雙手,輕輕地握住門把。

……好恐怖……好恐布……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她邊這麽想著,邊緩緩地開啓房門。

那是間空蕩蕩的房間,這裏的木質地板上和走廊一樣堆了層厚厚的塵埃,其上還殘留著數道抓痕。其中,還有像是孩童所留下的小腳印,孩童的腳印不知道爲什麽是赤著腳的。

一天最後的細微光線,從拉上的窗簾縫隙射入房中。

在光線之外的地板上,可以看見有塊幾近黑色的圓形污痕、污痕四周留有無數像是以指甲抓出的刮痕。

……啊,就是那塊污痕。

是的,根據網路上的資訊,那塊污痕就是女人被丈夫殘忍地殺害時所形成的血迹,而那些像是抓出來的刮痕則是女人臨死前所留下的爪痕。

千春慢慢擡起臉龐。接著,她凝視著房間角落的壁櫥拉門。據網站所言,那時候在那個壁櫥的天花板上,就放著被殺害後又被塞進塑膠袋的女人屍體。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布……好恐怖……

千春壓抑著高漲的恐懼,踏人房內。她拼命移動著顫抖的雙腳,筆直步向泛黃的壁櫥拉門。就在這個時候——

“來呀。”

她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女人的聲音。同時,壁櫥的另一邊有什麽東西發出”嘎答”一聲。

“呃!”

千春停止呼吸,環視著屋內。一股強烈的尿意麻痹了她的尿道,還有些尿液漏了出來。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可是,必須去確認看看才行。千春在壁櫥前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將手指放在拉門拉手上。她接著心驚膽顫地拉開壁櫥。

壁櫥中什麽都沒有。裏頭隱約飄蕩著一股黴味,眼前只有延伸出去的黑暗空間而已。

……下是什麽都沒有嗎?

千春輕舔著唇。然後,她鼓起勇氣將上半身探入壁櫥查看。她發抖著擡起臉龐。雖然裏面一片漆黑看不太清楚,不過壁櫥上方似乎有一塊天花板被拿掉了。

她再度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接著將手伸進裙子口袋中。那裏放著她從自己家中帶來的打火機。

她緊握口袋中的打火機,又躊躇了一會兒。然後……千春心一橫地點燃打火機。

她戰戰兢兢地伸出手腕。爲了讓長長延伸出的火光能夠照到缺了一塊天花板的那邊去,她將打火機往那方向伸近。就在那裏——

就在那裏有張女人的臉孔。

宏美

她打開玄關大門,邊說:“我回來了,”邊脫鞋。

“回來啦。”

她聽見母親在廚房那所發出的聲音。宏美抽出插在信箱裏的晚報,手拿著報紙直接走向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宏美此時忽然想起,千春說過今天要到那棟“遭咒之屋”去看看。

……千春她要不要緊呀?我是不是應該陪她一起去比較好啊?

她這麽想著,身著制服直接躺到床上去。雖然內褲全都露出來了,不過反正沒有其他人在也沒關係。她漫不經心地翻閱從信箱中抽出來的報紙。首先看影劇版,接著是社會版。

社會版底下刊載著一則小小的新聞,內容報導有個叫做原瀨京子的女演員發生了車禍。據說原瀨京子雖然只受了輕傷,不過同車的男性卻重傷昏迷。

……原瀨京子?……好像有點印象……啊,對了……以前不知道什麽時候和千春去看的一部恐怖片就是她演的。是的,那時候嘴裏說“恐怖片很恐怖,所以不想看”的宏美也是被幹春硬拖進電影院裏去的。

……千春這個人總是這樣。

雖然宏美這麽想,然而她對於春卻不曾覺得憎恨或厭煩。幹春她雖然總是以自我爲中心,任性妄爲又強勢易怒,不過卻同時擁有些特點就是讓人無法討厭。宏美很喜歡幹春,因爲和幹春在一起時,她總覺得千春似乎能彌補自己的不足似地讓人覺得好安心。

就在原瀨京子發生意外的報導旁,有一則報導記載著有個二十三歲的女藝人和任職于民間企業的三十二歲男友,被人發現在自家中上吊身亡。雖然現場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不過據說警方正朝殉情方向偵辦。

然而,巨集美並不認識那個叫做三浦朋香的女藝人。

……千春她真的到那棟屋子去了嗎?

躺在床上邊望著晚報,宏美又這麽想著。

千春

那是,佐伯伽椰子——

從天花板間往這窺視的女人臉孔,淌滿著鮮血。她的額頭有道縱向的裂痕,嘴唇腫脹,充血的雙眼空洞地張開著。那副樣子仿佛她才在幾個鐘頭前被殺害似的。

“咿呀!”

千春發出不成語句的聲音。她感覺到失禁的尿液使股間變得溫暖且潮濕,並且順著大腿內側流下。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全身僵硬的千春呻吟著。

就在那一瞬間,黑色的長髮從天花板縫隙間,邊反射著打火機的光線邊慢慢地垂了下來,接著碰觸到了千春的手腕。女人的頭髮飽含著鮮血。

“不……不要……不要!”

陷入半瘋狂狀態的幹春狂吼著。她沒命似地飛奔出那間房,接著像是滾下樓般地沖下階梯。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當千春回過神時,就已經站在自己家的玄關前了。

“我回來了。”

她邊呢喃著邊踏進房門。屋裏傳來母親的聲音:“回來了呀。”

當她一聽見母親的聲音,不禁熱淚盈眶。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家,因雙眼盈滿的淚水而變得一片朦朧。

……不要緊、我已經回到自己家裏來了。不要緊,已經不要緊了。

千春失禁的尿液弄濕了棉質泡泡襪。她在玄關將襪子脫掉,筆直朝浴室而非自己的臥房走去。濕掉的內褲讓人感覺很噁心。

她在浴室門前脫得一絲不挂,接著將內褲和泡泡襪放進洗衣間的洗衣機。她踏入浴室,轉開蓮蓬頭。

在高溫的強勁水流洗禮下,千春想起在那棟屋子二樓天花板裏看到的那張女人臉孔。

……那是佐伯伽椰子嗎?

TOP

不,這是不可能的。那個叫佐伯伽椰子的女人在那棟屋子裏被殺已經是將近十三年前的事了,就算她的屍體之前曾經躺在那天花板裏,但是也應該在很久以前就被火葬,現在不知道埋在哪個墓地裏了。

……一定是我多心了,我那時候,搞不好……是在作夢。

千春決心要這麽去想。是的,是我多心了。就是因爲我當時心驚膽顫的,所以才會看到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話雖如此,我竟然,會嚇得尿褲子……可惜那件內褲這麽可愛,真是倒楣透頂了。

她讓腦袋保持一片空白,任由強勁的水流沖刷著自己的身體。冰冷的身體沖了一個熱水澡後,舒暢多了。千春邊淋浴,邊照慣例望著浴室大面鏡中自己全身的倒影。……多美的胴體呀。

雖然是自己的身體,她還是這麽覺得。她的雙腳如同棒子般纖細,臀部小巧圓挺形狀優美。腰部則像束緊般地往內縮,側腹部的肋骨隱約可見,不論是兩條胳臂下方或是小腹部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贅肉。

……臉蛋也很可愛是個美女,如果胸部再大一點就十全十美了。

當她想到這時,千春注意到自己的胸口有個葡萄柚大小的粉色瘀痕。

“咦,這是什麽呀?”

她輕輕觸碰瘀痕。

她完全想不起這瘀痕是怎麽來的。

猛然一回神,千春就已經在那棟屋子裏了。那棟屋子一一在那棟“遭咒之屋”裏。

匹周一片昏暗,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響。

……爲什麽我會在這裏?

千春疑惑地從身旁的扶手探出身去窺探。她看見挑高空間下有個似曾相識的玄關。

此時,千春背後的房門嘎吱作響地開啓。

“呃!”

她不禁倒抽一口氣,全身僵硬。開啓的房門另一頭,就是她應該已經逃離的“那個房間”。佈滿塵埃的地板上殘留著無數腳印,房間角落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壁櫥的拉門還維持著千春傍晚時所拉開時的樣子。

千春想要再次逃離那裏,但是她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地完全無法動彈。

……我爲什麽會回到這裏來呢?爲什麽?到底是爲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千春的正上方忽然傳出吱吱聲響。

她的全身竄過一陣戰慄。她恐懼地張大雙眼,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悉悉……嗉嗉……悉悉……嗉嗉……那聲音簡直就像是有某種巨大的生物在天花板那頭移動。

悉悉……嗉嗉……悉悉……嗉嗉……

天花板裏的生物持續緩緩地移動,並且慢慢朝壁櫥那去……悉悉……嗉嗉……悉悉……嗉嗉……

“不……不……不……”

她全身因恐懼而凍結,一邊像是囈語般地重復這麽念著,她的胃仿佛被緊勒住般地疼痛。

這個時候,壁櫥中有個不知名的重物落下,傳出“砰”地一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響起不知是誰從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接著在下一瞬間,“那個”忽然從漆黑的壁櫥中探出頭來。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她從床上坐起身,環視房內。她猛烈鼓動的心臟幾乎要蹦出喉嚨,全身也都因爲汗水而濕透。

“……真是討厭的夢。”

千春如此呢喃後,爲了更換因汗水而濕濡的內衣及睡衣下了床。

時鐘指標正指著淩晨兩點鍾。她在昏暗中脫掉睡衣,同時脫去內衣。靠在房裏角落的長型更衣鏡反射著自己全裸的身軀。

猛然一看,胸口那塊葡萄柚大小的瘀痕似乎比傍晚時變得更濃了。

“……這瘀痕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千春歪著頭,邊從衣櫃抽屜中取出另一套睡衣及內衣。

宏美

冬天清晨的陽光迎面而來,刺得人幾乎張不開眼睛。所以,宏美這才發現走在前方約二十公尺處,身穿制服的女高中生是千春。

“千春!千春!”

宏美叫道,在逆光中的纖瘦少女回過頭來。雖然臉孔看不太清楚,不過那的確是幹春沒錯,宏美反射性地跑了起來。

“千春,早安!”

“啊,宏美……早安。”

幹春望著宏美的臉龐說。不過,今早的千春看來似乎沒什麽精神。是不是沒睡好呀?她的那雙大眼睛佈滿血絲,腳步看來也不太穩。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了,她的眼睛下方好像還有黑眼圈。

“千春,你看起來……好像沒什麽精神耶。”

宏美與她並肩走著,邊這麽說。

“是嗎?我很好呀。”

“那就好……對了,千春,你昨天有到那棟屋子去嗎?”

“……什麽屋子啊?”

“就是千春自己說的那棟‘遭咒之屋’呀。”

“啊,那個呀。”

“你有去嗎?”

“沒……沒去。”

千春邊壓著險被冷風卷起的裙擺,漠然地說。

“什麽嘛,沒去呀……之前還說一定會去,結果還是怕了吧?”

宏美嘲弄地笑著,千春並沒有答腔。她只是茫然地盯著數公尺前方的人行道,默默地持續向前走。

“啊,對了對了,其實呀,有個好玩的打工機會,千春要不要一起去試試?”

“……打工機會?”

“是呀,是一部電影的臨時演員,怎麽樣,很好玩吧?”

“是嗎?”

她本來以爲好奇心旺盛的千舂會開心得跳起來的,今天早上的千春果然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或許是身體不舒服吧。巨集美邊這麽想,邊繼續打工的話題。“我之前不是說過堂哥是從事電影業的嗎?就是他提議說要不要去試試臨時演員的。怎麽樣啊?千春,要下要一起去試試?”

不過,千春似乎沒什麽興致。她只說了句:“這樣啊。”也沒看宏美的臉。她是不是在氣自己昨天沒陪她一起去那棟“遭咒之屋”呀?

“好嘛千春,一起去試試看啦。搞不好還可以遇到哪個明星呀……對了,像我們這麽可愛,也許還會被星探相中……”

“……這樣啊。”

千春呢喃般地就說了這麽句話後,又沈默地繼續往前走。

……千春,到底怎麽了啊?她的生理期應該才剛結束呀。

宏美不得已只好閉上嘴,然後與千春並肩走在上學的路上。

千春

她回到自己的房裏,制服沒換就坐到書桌前。漆黑一片的電腦熒幕,扭曲地映射著幹春的面孔。她茫然地盯著熒幕一會兒後,像往常般地開啓電源。電腦響起“鏘”的一聲後,畫面上出現“welcometoMacOS”的字樣。她聽見電腦啓動時,發出的那種“喀嘰喀嘰”不規則的聲響。

千春盤坐在椅子上,等著畫面上出現海豹寶寶惹人憐愛的影像。

千春房裏的麥金塔電腦,是從事美術設計的叔叔淘汰電腦時,被她接收過來的。雖然聽說現在已經有性能更優良的機種上市,千春卻覺得這台藍色透明外殼的電腦很可愛,也很喜歡。當作桌面使用的海豹寶寶照片是宏美用e!mail寄給她的,她也一樣很喜歡。

然而,啓動後的電腦畫面上,呈現的並不是橫躺在冰上的純白邑海豹寶寶,熒幕上——出現了滿臉是血的女人相片佈滿整個畫面。

“呃!”

她的身子不由得後傾,差點從椅子上跌落。

“啊……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她的頭皮發麻,全身開始微微地發顫。她完全搞不清楚電腦是轉換到哪種系統去了。

那個占滿熒幕,渾身是血的女人坐在床鋪一角,雙腳在木質地板上伸出。她的頭部頹然地低垂著,所以看不見臉孔,身軀瘦弱得幾近病態,另外可以看得出來她穿件白色衣服。

不,已經不是白色的了。女人身上那件原本曾是白色的連身裙,被女人口中溢出的大量鮮血而染紅。

佐伯伽椰子——一定是她沒錯。

“啊哇哇哇哇……咿咿咿咿咿……啊哇哇哇哇……”

千春痙攣般地猛烈顫抖著,一邊握住滑鼠。她將游標移至“關機”,並且加以點選。但是,畫面上的女人並沒有消失。

她還是不斷的點選“關機”圖示,就在此時——

臉龐低垂的女人緩緩擡起頭來,露出那道縱向裂口的額頭、張開的空洞雙眸、黑色長髮黏附在脖子及身體上、腫脹的雙唇流淌著鮮血到下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房裏回蕩著像是從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在那一刹那,千春失去了意識,接著從椅子上跌落。

猛然一回神,幹春就已經在那棟屋子裏了。

四周一片昏暗,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響。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開啓的房門另一頭,就是“那個房間”。蒙塵的地板上佈滿了無數的腳印,房間角落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壁櫥泛黃的拉門依舊敞開著。

……我怎麽會在這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時,有什麽碰觸到千春的腳。

她大吃一驚地往下看。

從制服短裙露出的雙腳那’,有個肌膚慘白的赤裸小男孩正緊抓著她的腳,並且仰望著千春。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因爲自己的叫聲而睜開眼睛。

“……我已經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她從床上坐起,抱著頭部。

她只要一入睡,就必定會做那樣的夢。那棟“遭咒之屋”的夢。而且,最後也一定會因爲自己的尖叫聲而猛然驚醒。

她在床上大口喘息,肩頭隨之上下起伏著。她一邊解開睡衣鈕扣,看向乳房之間的胸口處。那個猶如葡萄柚一般大小的瘀痕顔色變得更深,也更爲明顯了。

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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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美和千春正在更衣室裏換上體育服。宏美身旁的千春拖拖拉拉地換著衣服。

“千春,再不快一點,課就要開始了啦。”

宏美環顧四周說道。更農室裏就只剩下宏美和千春兩人。

“嗯……我知道。”

千春以微弱的聲音回答。

這一周以來,幹春越來越沒精神了。她上課時老發呆不做筆記,作業也總是忘了寫。她的臉色無論什麽時候都是那麽地蒼白,眼睛下方還有黑眼圈。想到這,她之前是那麽細心呵護的指甲油都剝落了,頭髮也亂七八糟的。她本來明明是個很注重外表裝扮的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千春,你幹嘛慢吞吞的啦!”

一股腦地換好衣服的宏美說,千春還沒有褪去襯衫,她緩緩地從下方解開鈕扣。

“嗯……宏美,不好意思,你先去吧。”

“什麽先去……你快點換上衣服啦。”

“別說這麽多了,你先去吧……拜託。”

“好吧,那我先去羅……千春,你快點過來喔。”

她說著步出更衣室。再不快點的話,體育課就要開始了。

她步出走廊正想跑去上課,臨時卻停下了腳步。

奇怪,千春的樣子真的很奇怪。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更衣室,然後從置物櫃後方,俏俏地探出臉來看著持續更衣的千春那肩胛骨突出的消瘦背部。千春好像終於把襯衫脫下來了。

……千舂這個人呀,穿的胸罩總是那麽可愛。啊,內褲也是一整套的。

那時候,更衣室牆上的鏡子反射著千春的倒影。

啊——宏美慌忙吞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叫聲,她屏氣凝神地盯著鏡子。

千春穿著淺黃色胸罩的胸口處,有個像葡萄抽大小般幾近黑色的瘀痕。

……什麽啊,那個瘀痕……真噁心。

宏美別過臉去。

千春胸口的瘀痕看起來簡直就像張人臉。

千春

她開啓麥金塔電腦的電源。雖然她是萬般不願意,但是也無可奈何。

她死盯著熒幕,緊握住出汗的手掌,一邊感到自己的心臟正猛烈跳動著。

……今天會是什麽?今天到底會出現什麽呢?

終於,啓動後的整個電腦熒幕上,出現了一個蒼白小男孩的臉。

她不由得汗毛直豎。

小男孩緊閉著雙唇,幾乎被黑色瞳孔占滿的大眼睛始終凝視著千春。那就是常在夢中緊抓著千春腳部的小男孩。

然而,千春已經不會再昏倒,也不會發出慘叫了。她已經習慣了開電腦時,眼前出現的陌生畫面。

……人類這種生物,原來任何事都是可以習慣的呀。

千春因此瞭解到了這點。

一周前,最先出現在電腦畫面上的是雙手被反綁在床腳上的女人。然而,螢幕上出現的影像每天都不同。熒幕上不但曾有過一個被塞在垃圾袋裏鮮血淋漓的女人,橫躺在一個昏暗場所的影像……也曾出現過一個肌膚;滲白的小男孩佇立于柱子陰暗處的影像……另外還有滿身是血的女人低垂著頭,從那棟“遭咒之屋”的階梯上爬下來……蒼白的小男孩猛然從床底下探出頭來……而且還有那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像是從喉嚨深處嗚叫般的詭異聲音……

不論千春反復讀了多少遍說明書或解說書,都還是無法瞭解到底是誰,又是用何種手段將這些畫面及聲音傳送到千春的電腦裏去的。

但是,這一定是誰——而非什麽鬼魂,是活生生的某人一一對千春開的惡劣玩笑。是的,她情願相信一定是這樣的。

幹春發出深深的歎息,從桌前起身。

說不在意這樣的電腦畫面是騙人的。不過,千春目前有更在意的事。

她拉上窗藤,站在倚靠著牆面的大片更衣鏡前。她一邊凝視著更衣鏡,一邊褪去白色毛衣,接著由上而下地一一解開襯衫鈕扣。邊緣綴有蕾絲的淺黃色胸罩隨之顯露出來。就在這件性感胸罩正中央的上方處一一恰巧位於胸口的那塊瘀痕也隨之出現於鏡中。

“啊!”

雖然明知那裏有塊瘀痕,她還是忍不住將視線轉向別處。然後,她又戰戰兢兢地看向映射於鏡中那塊葡萄柚大小般的瘀痕。

剛開始呈現淡粉色的瘀痕日益轉濃,如今已變成了暗紅色,可是,她擔心的還不只這個。是的,她真正擔心的,真正覺得噁心的是——那塊污痕看起來仿佛人臉一般。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從瘀痕中浮現的人臉越發清晰。

剛開始浮現出的陰影讓瘀痕看來像是月球表面,樣子並不清楚。但是每過一天,那裏就陸續出現眼睛、鼻子和嘴巴……如今瘀痕中已清楚浮現出女人的臉孔。

是的。女人的臉孔——那個以前在“遭咒之屋”被丈夫殺害後,被塞進垃圾袋並且棄置於天花板夾層中的女人臉孔。

千春崩潰似地跌坐到地板上。

到底應該怎麽辦才好呢?

當千春察覺時,自己正步下那棟屋子的階梯。中途呈直角轉彎的那個階梯。她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到達玄關,接著擡頭望向那間有扇小窗的房間——那間據說有個女人被丈夫殘忍地殺害的房間。

此時二樓傳來“砰”地一聲,像是某種巨大物體落地般的聲響。她不禁朝階梯方向望去。

來了——

有什麽東西來了。

從昏暗的階梯上方,可以聽見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像是濕濡的塑膠袋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來了?到底是什麽來了?

由於階梯中段呈直角轉彎,所以看不見什麽東西下樓來了。不過,感覺上似乎是某種皮膚濕滑的生物——譬如說是巨大的山椒魚、又或者是大到讓人難以置信的蛞蝓之類的東西一一正爬下樓來。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千春屏息凝視著階梯。接著,她眼見讓人無法置信的東西爬下樓來。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她激烈喘息著,一邊從床上坐起身。

……又是那個夢。

她用指甲拭去額頭冒出的汗水,然後……以顫抖的手指解開睡衣鈕扣。

她提心吊膽地垂下視線,望向胸口的瘀痕。

汗水淋漓的嬌小乳房間,那張更爲鮮明浮現出的女人臉孔映入她的眼簾。瘀痕中的女人仿佛吊著雙眼仰望千春,一邊詭異地獰笑著。

宏美

看到穿著制服步出玄關的千春,宏美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早安……宏美……不好意思,還讓你等。”

千春以微弱到幾乎要消失的聲音說,她那張臉簡直像跑完四十二公里的馬拉松選手般地消瘦憔悴。

“……早安……呃……千春……你不要緊吧?”

“嗯。”

千春以空洞的眼神望著宏美,微微頷首。

宏美開始後悔勉強找幹春去打工,擔任今天電影的臨時演員。

“……呃……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謝謝你……可是……我真的不要緊啦。”

千春虛弱地微笑。她眼底的黑眼圈,比宏美昨天見到她時更嚴重了。

“那就好……”

宏美這麽說,一邊和千春並肩走向車站。

“宏美……今天的外景,鬼後原瀨京子也會來,對吧?”

千春強裝開朗地說。

“嗯,堂哥說過他會來喔。”

“電視不是說她不久前才出車禍,不知道現在好一點了沒,”“電視上說和她同車的男人受了重傷,不過原瀨京子本身好像很快就出院了喔。”

“我從以前就是她的影迷……可以見到原瀨京子的話,就夠讓我開心的了。”

“一定見得到的啦……我會拜託堂哥幫你要原瀨京子的簽名的。”

“謝謝你,宏美。”

宏美握住千春的手。幹春瘦弱的手仿佛失去生命的人一般冰冷。

她們和其他幾個擔任臨時演員的女高中生一起聽了副導簡單的說明後,便在外景巴士中等候出場。巨集美身旁的千春,靠在宏美的肩頭上睡著了。

她一定很累吧。千春一在外景巴士的座位上坐下後,就立刻開始呼呼大睡。

宏美漫無目的地眺望著窗外。

從外景巴士車窗可以看見一棟有點肮髒的灰色大樓。

那是棟已經廢棄多年的大樓,一樓和二樓的窗戶幾乎都破損了。攝影小組目前就在那棟大樓的地下室,拍攝原瀨京子所主演的恐怖片。

“……啊,不要啊,別過來。”

忽然間,靠在宏美肩上的千春喘息著,巨集美的視線因而回到車內。“千春,怎麽了?”

她出聲問,不過千春並沒有回應。千春似乎百般不願地搖著頭,接著又開始發出睡夢中沈穩的呼吸聲。

……千春她,到底是怎麽了呀?最近總是恍恍惚惚、沒情打采的。簡直就像是被誰吸光了所有精氣一般。話說回來,在她胸口的那塊瘀痕好了嗎?

此時,副導將臉伸進外景巴士中說:“那麽各位臨時演員們,就快要輪你們出場了,請準備一下。

千春

“啊……不!”

原瀨京子這麽呻吟後,便癱倒在有點髒汙的地板上。以此爲進場暗號的千春,宏美,還有其他的臨時演員都一起跑進房裏。

狹窄的房裏擠滿了攝影工作人員。鬼後原瀨京子就例臥在房間正中央冰冷的水泥地上。然而,原瀨京子的前面還有個小男孩——那個常在夢中緊抓著千春腳部,肌膚慘白的亦裸小男孩。小男孩蹲在原瀨京子前面,蒼白的小手就置於她的腹部之上。

“啊啊啊!”

千春不禁失聲尖叫,狹窄的房中回蕩著她進發出的慘叫聲。倒臥于地板上的原瀨京子爲之發顫。千舂聽見某個男性的聲音說:“好,卡!”原瀨京子坐起身來邊眨著眼,邊仰望千春、宏美她們。然而,那個蒼白的小男孩還是把他毫無血色的小手置於原瀨京子的腹部。

“剛剛嚇死人了啦!你在幹嘛呀?劇本根本就沒有要你尖叫吧!”

千春聽見某人責駡聲。

“我說你呀,當一個臨時演員,人家沒有吩咐的就不能做喔。”

耳邊還有年輕男人的聲音這麽說。“喂,你有沒有在聽呀?”

千春持續盯視著蹲在原瀨京子面前的那個蒼白小男孩,那個每晚出現在千春夢中,讓千春陷於恐懼的亦裸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如今就在這裏。但是……爲什麽大家都若無其事的呢?爲什麽宏美不覺得驚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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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大家都看不見嗎?大家都看不見那個小男孩嗎?

“怎麽了?”

坐在地板上的原瀨京子仰望千春。但是,千春卻無法思考原瀨京子在說些什麽。

“你……在看什麽呢?”

凝視著自己腹部的原瀨京子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就在此時——蹲在原瀨京子面前的蒼白小男孩轉過身來面對千春。

轉過身來的小男孩緊盯著千春胸口附近,他接著呢喃道:“媽媽。”

“媽媽……原來你在那裏呀?”

小男孩邊說邊起身,慘白的小手往千春胸口伸來……

接著碰觸了那裏。

咻嗯——

如同電流般的衝擊力道在瞬間竄過全身,千春當場暈了過去。

宏美

宏美這群以原瀨京子癱倒在地爲進場暗號的臨時演員,一起跑進房中。就在那一刹那,身旁的千春發出“啊啊啊!”的尖銳慘叫。

“好,卡!”

導演叫道,原瀨京子也隨之起身。她一邊拍去沾附於衣服上的灰塵,一邊眨著雙眸,仰望著宏美他們。

“剛剛嚇死人了啦!你在幹嘛呀?”

整臉塗成白色,飾演少女的女演員怒氣衝衝地對千舂罵道。“劇本根本就沒有要你尖叫吧!”

“我說你呀,當一個臨時演員,人家沒有吩咐的就不能做喔。”

副導也以嚴肅的表情訓示千春。“喂,你有沒有在聽呀?”

“怎麽了?你……在看什麽呢?”原瀨京子輪流凝視著千春的臉龐與自己的腹部間。然而,千春還是不回答。她仍舊死命盯著原瀨京子的腹部,身軀劇烈地顫抖。

……千春?

當宏美想這麽出聲叫她時——千春稍微後退了幾步,隨即便崩潰似地癱倒在地上。

“千春!千春!”

她慌忙地跑過去,抱起失去意識的千春。

“千春!千春,聽見沒有!”

她持續搖晃著千春的身軀後,千春微微地睜開眼。她那閃耀著唇凍光芒的雙唇動了幾下……然後仿佛沈睡般地再次昏了過去。

宏美和工作人員一起將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千春送進外景巴士,並且扶著她坐到其中一張座椅上。

“那麽,你們就暫時在這休息一下吧。”

其中一位元工作人員對巨集美這麽說,巨集美抱著瘦弱的千春說:“真對不起,讓你們操心了。”並且低頭行禮。然後,她對著又不知道神遊到何處去的千春出聲道:“要不要緊?”

“對不起,宏美。我……”

千春欲言又止,接著只是低喃般地說:“沒什麽,沒事……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然後虛弱地微笑著。她的臉色像死人般地蒼白。

“真是嚇死我了啦……千春,你真的不要緊嗎?”“嗯,不要緊,只是……覺得有點累而已。”

“那就好……”

宏美抱著千春的肩,向窗外望去。外景巴土外,抱著攝影器材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的,工作人員旁邊有幾個和宏美及千春一樣穿著制服的臨時演員,不知頻頻交談著些什麽。

幹春的頭又垂靠到宏美的肩膀上。

“……千春?”

千春又睡著了,……千春到底是怎麽了呀?怎麽總是在睡覺……她爲什麽會這麽累呢?她感覺上好像真的是被誰吸走了精力一般……

想到這,宏美忽然聯想到了某件事。

“千春……千春。”

她這麽叫了好幾次,確認幹春不會醒來後,便將手伸向千春胸口,輕輕將千春的白毛衣翻到胸口以上,接著由上而下一一解開她的襯衫鈕扣,香檳色的時髦胸罩隨之顯露出來,當她解開三個鈕扣後,便輕輕將襯衫左右外翻。

“那個”就在那——在千舂的胸口上。

“啊!”

她拼命壓抑幾乎脫口而出的尖叫,她凝視著千春包覆於胸罩中的乳房之間,身體開始猛烈地顫抖著。

……這是什麽?這到底是什麽?

千春的胸口處——有個青黑色臉孔的女人緊盯著宏美。“啊啊,千春……千春。”

她的嘴裏發幹,全身汗毛直立。

女人從千春的胸口以充滿怨恨的雙眼凝視宏美一會後,終於……仿佛嘲笑似的,面孔醜陋地扭曲著。

千春

昏暗的階梯上方,傳來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的聲響。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千春屏息凝視著階梯。

從階梯拐彎處的陰影之中,“那個”出現了,一隻鮮紅色的巨大蛞蝓。是的,那真的是蛞蝓。只是,那只蛞蝓長著顆人頭——長著顆鮮血橫流、長髮披散的女人人頭。

“那個”低垂著血淋淋的頭部,拖著蜷曲於半透明塑膠袋中的身軀,像芋蟲般地從階梯上爬下來。額頭有道縱向裂開的口子,瞪大的雙眼空洞無神、黑色長髮纏繞頸部數圈、腫脹的雙唇流淌著鮮血到下巴……妖怪……

是的,那根本就是個妖怪。

“那個”蜷曲於半透明塑膠袋中的身軀因鮮血而變得濕滑閃亮,半開的嘴中不停湧出濃稠的血液,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邊發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呻吟,一邊緩緩地、毫不遲疑地從階梯上爬下來。

“啊啊……不要!不要!”

千春拼了命尖叫,一邊後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順著階梯滴落的鮮紅色血液隨即流到千春腳邊。“那個”鮮血淋漓的手對著千春直挺挺地伸了出來,像是歷經無數次毆打而腫脹的嘴唇,仿佛想說些什麽似地掀動著,那張嘴裏也湧出大量的鮮血。

“不,別過來!別過來!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春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驚醒。

她汗水淋漓地從床上坐起身,接著仿佛是想把腦袋裏的東西甩開似地激烈搖頭。

……又來了。又是那個夢。

她一邊劇烈發抖,一邊解開睡衣鈕扣。大大深呼吸後,她看向胸口的瘀痕。

在千春的乳房之間,那個女人一一那個名叫佐伯伽椰子的女人——雙眼圓睜,臉孔醜陋地扭曲著,同時露出詭異的笑容。

她沒開房間的燈,在一片黑暗中更換因汗水而濕透的內衣及睡衣。

她才不想開什麽燈,因爲如果開燈的話,就會看到那個在自己胸口獰笑的女人……

換好衣服,幾次深呼吸後,她步出自己的房間,腳步蹣跚地朝廁所走去。上完廁所沖完水,千春還是蹲坐在馬桶上茫然地凝視潔白的牆面。

……爲什麽是我?……爲什麽是我?

馬桶的水流聲終告停歇,周遭再度歸於一片死寂。千春在這樣的寂靜之中,聽著自己不規則的氣息,以及偶爾發出的口水吞咽聲。

千春已經精疲力竭,幾個禮拜以來,她都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由於過度的疲勞,她有時候會像這樣陷入恍惚狀態。

“拜託……讓我睡覺……拜託……”

千春自言自語地呢喃。好想睡,她好想就這樣閉上眼睛,進入夢鄉。但是……不能睡,因爲她知道這麽一睡,又會身陷那個恐怖的夢境之中。

千春輕輕擡起右手,戰戰兢兢地隔著厚重的法蘭絨睡衣——碰觸自己的胸口。

自己的胸口?

不,不是的。是在法蘭絨睡衣另一頭一一千春的乳房之間,那名叫伽椰子的女人的臉孔。

“放過我……拜託……放過我吧。”

她將手靠在胸口,喘息似地說。就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要昏過去似地頭部無力地往後仰,她反射性地睜開雙眼,就在天花板上一一

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就在那裏。

“呃!”

渾身是血的女人貼著天花板,始終俯視著千春。額頭有道縱向裂開的口子、瞪大的雙眼空洞無神、黑色長髮纏繞頸部數圈、睡眼的雙唇流淌著鮮血到下巴……女人的黑髮縱橫交錯地延伸著,不留絲毫縫隙地爬滿廁所狹小的天花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狹小的廁所中,回蕩著那種像是從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

“不……不要!”

千春連滾帶爬地跑出廁所。

宏美

晨間的生活輔導時間結束後,第一堂現代國語的課程都開始了,幹春依舊沒有在教室中現身。她似乎也沒有和校方聯絡。

……千春她到底是到哪去了呢?

宏美把手靠在桌上撐著臉,邊望著名叫齊藤的現代國語老師那張不稱頭的面孔,邊這麽想。

今天早上,宏美的確在校門口看到了千春的身影。那令人稱羨的纖細身材,長到背部中間的亮褐色直發、只要稍一彎身便幾乎能讓內褲舂光外泄的學生短裙、包覆於泡泡襪中如棒子般纖酸的雙腳、及鞋後跟磨損的學生鞋……那是千春不會錯。

“千春!千春!”

宏美從背後大聲叫著千春。然而,千春沒有注意到宏美的呼喚,逕自走進了校園。但是……當宏美進教室一看,卻不見理應在這的千春身影。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到保健室去了呢?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會有人來通知一聲的呀。

此時,在桌面上以手托腮的宏美從視野右端——即千春原本空蕩蕩的座位上——感覺到有某個並非千春的人坐在那。

……咦?是誰?

她不禁轉過頭去。奇怪的是,千春的座位仍舊是空無一人。她周遭的學生也都仿佛若無其事地或記著筆記,或凝視著課本。

……奇怪,剛剛明明看見有個人坐在那個座位上的呀。

是的,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眼,宏美應該是看見了那個女人,那個身著白衣,黑色長髮披肩的女人……我是不是也累了呀?

當宏美這麽想著,再次以手托腮時,她瞥見某種大型物體從教室窗戶的另一頭往下墜落。

千春

“千春!千春!”雖然聽見宏美從背後叫喚自己的聲音,千春並沒有回頭,她已經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了。

鞋櫃附近擠滿來上學的學生,她在那脫去鞋後跟磨損的學生鞋,換上校內專用便鞋。她知道有幾個學生正盯著自己的臉看,她的臉色大概糟糕透頂了吧。因爲討厭站在鏡子前面,她今天早上臉沒洗,睫毛膏沒上,嘴唇也沒塗上唇凍。

或許……自己已經是一副將死之人的模樣了。

千春茫然地這麽想,輕輕地碰觸胸口處。接著,她並沒有走到自己位於三樓的教室去,反而繼續上樓筆直朝屋頂走去。

果不其然,應該隨時都有上鎖的頂樓門,就今天早上沒有鎖。

果不其然?

是的,不知爲何干春早就知道會這樣了。

她以雙手推開沈重的鐵門,清晨強烈的陽光從門扉縫隙中直射進來,乾燥的冷風也隨之灌了進來。她拖著踉蹌的步伐,於屋頂的水泥地上站定,她的四周灑滿了清晨的陽光。

她深呼吸著冬季清晨的冷冽空氣,漫無目的地仰望著遼闊的天空,蔚藍的天空晴朗無雲,在這一片清澈空氣的另一頭,可以遠遠看見積著雪的富士山,在校外四周雜亂無章地往外延伸的住宅街道,便是幹舂她們平時生活的地方。

……我就活在這麽一個彈丸之地呀,我一直以來就活在這麽一個渺小,在地球儀上還不滿一點的狹窄地方呀。

千春輕觸胸口。

千春這個十七歲的女高中生,是個臉蛋可愛、身材姣好、驕縱叛逆,朝氣蓬勃的女孩,也是男學生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父親認真體貼又關心子女,母親既開朗又十分開明。是的,不過才幾個星期前,擺在千春面前的還是滿載著夢想與希望的人生。但是,局面怎麽會演變到如今這般田地呢……

可是,千春已經沒有思考的時間了,她搖搖晃晃地舉步前進。

屋頂四周緊密豎立著高聳的圍欄,千春在圍欄前停下腳步,她又再度輕觸胸口,接著,她沈默地舔著唇,腦袋微微左右擺動,然後……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攀上了圍欄。她沒有選擇,是的,她已經沒有選擇了。

千春仿佛小猴子般地爬上高約兩公尺的圍欄,接著跨越過去,她的短裙全往上卷了起來,淺藍色的內褲隨之曝露出來,不過已經沒有在乎的必要了。

越過圍欄的千春在冷風的吹拂下,站在屋頂邊緣俯望著學校操場,男學生在廣大的操場中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忘我地四處追逐著足球。她想,自己如今已經走到了離他們多麽遙遠的地方來了呀。

她又碰觸胸口處,接著,千春伸出腳,包覆在白色泡泡襪中的小腿,猛烈地顫抖著,但是……她已經不能回頭了。

千春的腳更往外伸了出去,在那——已經沒有屋頂的水泥地了。

“啊!”

她的身軀往下墜落,嘴裏發出了一聲輕叫。

當她持續朝地面落下之際,千春透過窗戶看見自己的教室。就在那一瞬間,她看見在桌上以手托腮的宏美,接著,她看見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長髮女人——那裏坐著一個明明存在,卻沒有任何人看見的女人——始終凝視著窗外往下墜落的自己。

一名年輕女性在前往倫敦途中,投宿於一位她所熟識的莊園領主的古老豪宅中。那是一座建地範圍內含森林、沼澤,還能於其中露營、獵狐的遼闊莊園。

她被安排住在豪宅二樓的一間寬敞臥房。從房間窗戶往外望去,能夠將那條從數百公尺彼端的大門,延伸至玄關這兒的碎石馬車路盡收眼底。

當天晚上,她在熟睡中被砂礫上行進的馬蹄及車輪聲響吵醒。她靜靜地窩在床鋪中一會兒後,聽見一樓起居室的大鍾發出淩晨零點的鍾響。

……誰會在三更半夜到這兒來呢?

感到狐疑的她下了床,走到窗邊去,她拉開窗簾望向窗外,接著,她看見一輛靈柩馬車踩著月光,緩緩朝這兒駛近。

……這種時間,怎麽會有靈柩馬車?

她因眼前這幅詭異的情景而感到瑟縮,不可思議的是那輛靈柩馬車中沒有棺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人擁擠地乘坐於其中。

往玄關這駛來的靈柩馬車,就在即將通過她臥房窗前之際,馬車夫停下馬車並轉頭望向她。她在那一刹那,渾身開始不住地發顫。因爲沐浴于月光下的車夫面孔,醜陋恐怖到令人毛骨悚然。

車夫持續凝視著窗戶這一頭的她,然後——

“還坐得下一個人喔。”

他以清晰的聲音如此說道。

她愴惶逃離窗邊,隨即鑽進床鋪用棉被蒙住頭部。

隔天早晨,她想起前夜所發生的事。然而,她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決心要把那當作是一場夢,接著便離開莊園到倫敦去了。

抵達倫敦後,她立.即前往計劃要去的那家百貨公司。那家店擁有當時還相當罕見的電梯。雖然她是爲了購物才到倫敦這來的;不過,其實搭乘那部電梯也是她期待的樂事之一。

當天,她在採購完後,終於要去搭電梯下樓了。然而,來到她面前的電梯已經擠滿了購物的顧客。因爲大家都覺得電梯實在是太稀奇了,每個人都想要體驗看看。

就在她站在電梯門前猶豫著是搭好還是不搭好時,耳邊傳來電梯先生的聲音。

“還坐得下一個人喔。”

她擡起頭來,望向電梯先生。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全身變得僵硬。那個電梯先生就是昨晚的靈柩馬車車夫。

“不,我不坐了。”

她拒絕了電梯先生。”我用走的下去就好了。

男人凝視著她,那張醜陋的臉孔猙獰地露出笑容。

電梯門在她面前關上。緊接著……就在下一秒鐘,人們淒厲的慘叫聲以及足以撼動地板的轟然巨響傳遍了整個百貨公司,因爲電梯綱索斷裂了。

在這次意外中,電梯中的乘客全數遇難。警方隨即展開調查,最後終於確認所有死者的身分。死者幾乎都是爲了搭乘電梯而到那家百貨公司去購物的顧客。但是……不可思議的是其中並沒有她所見到的那位電梯先生。那家百貨公司的電梯都是由電梯小姐服務,而非電梯先生。

這是有關十九世紀末,發生在倫敦一家百貨公司電梯意外的故事。

伽椰子

我到今天都還清楚記得自己死去的那一刹那。

是的,那一天被丈夫剛雄雙手反綁於床腳,長達數小時的被辱駡、被掌摑臉頰,被毆打,被踹踢、被美工刀割得體無完膚,全身流淌著持續湧出的鮮血,被劇烈痛苦折磨的我,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從一切痛苦中解脫了。而在那一瞬間——我俯視著被綁在床腳,鮮血淋漓的自己。

是的,當時我就從正上方俯視著被白色尼龍繩反綁於床腳,頹然地癱軟在那的自己。

“喂,伽椰子……喂……”

我那失去生命,僅剩軀殼的肉體往前傾,頭部無力地下垂著。雖然丈夫揪著我的頭髮迫使我的臉龐擡起,並且猛力掌摑著我的臉頰……不過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而且也不會發出慘叫、呻吟,或因劇烈痛楚而掙扎了。

“什麽啊……已經去見閻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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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憤恨地說完,”呸”的一聲吐口水在我的肉體上。接著,他又再度以猛烈的力道毆打我的下顎,那裏“喀喳”一聲地發出沈悶聲響,我的肉體發絲散亂,鮮血四濺地往後仰。但是……我依然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哼,活該……真痛快!”

丈夫的臉龐沾滿我飛濺出的鮮血,隨之猙獰地露出笑容。

……死了嗎?……我死了嗎?

死——

那是一幅不可思議的光景。我無法相信眼前所見,於是我……戰戰兢兢地對丈夫伸出手去。

當我的手觸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刹那,丈夫似乎很驚訝地回過頭來。

然而,丈夫卻看不見就站在他自己正後方的我。

是的,我真的死了。我……被自己的丈夫殺死了。

丈夫有一陣子就這麽佇立在那,凝視著喪失生命,僅剩軀殼的我。然後,他仿佛忽然記起什麽似地蹲到已成爲死屍的我身旁,解開綁在我手上的尼龍繩。我看見自己屍體的手腕皮膚因摩擦而嚴重脫皮,還有鮮血從中沁出。

丈夫發出嘿咻一聲,將已成爲死屍的我抱起,接著把我放到床上去,然後,他拉開壁櫥拉門,從中取出垃圾袋後,便開始將我鮮血淋漓的屍體套上垃圾袋。他那樣子簡直像是父親替年幼的孩子穿上洋裝似的。

“住手!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大聲叫著。不過,丈夫當然聽不到我的聲音。

當我的屍體完全包覆於塑膠袋中後,丈夫又發出嘿咻一聲,用力抱起屍體。然後,他奮力地將我那尚保持微溫、柔軟的屍體,塞進壁櫥的天花板裏。

我……無法閉上雙眼、也無法搗上雙耳……全身被一股激昂的憎恨所支配的我,始終瞪視著那樣行動著的丈夫。



冬日午後柔和的陽光射入寂靜的病房中,四周隱約飄蕩著兒子未婚妻身上甜甜的香水芬芳。不,這味道是不是自己正在換水的花瓶裏,那些白色百合花的香氣呀?

“花這種東西呀……沒兩三下就凋謝了呢。”

石倉薰頭也沒回地對站在兒子病床旁的原瀨京子說。話說完,她便想自己爲什麽會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呢?

“那……我會再帶點花過來的……”

她聽見原瀨京子微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啊,不用了啦。也不用特別費心……”

她將插有白色百合的花瓶,放在始終沈睡的兒子枕邊,邊這麽說。“反正將志也不可能看得到……”

“唔……可是……”

如往常般頂著張美麗妝容的原瀨京子望著薰,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

“說不定,將志他……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吧……”

“怎麽會……”

京子小姐……你……除了將志之外,沒有其他喜歡的人嗎?

薰這麽說道,兒子的未婚妻——不,原本是兒子未婚妻的她——以難以置信的表情凝視著薰。

“如果……你另外有喜歡的人……就別在意將志的事了,去和那個人在一起吧,不要緊的。”

“……伯母。”

“不要緊的,真的不要緊的啦!將志他也不會再睜開眼睛了……所以就請你把我們或將志的事給忘了,和其他的男人去……”

“請別再說了。”

見到原瀨京子因悲傷而扭曲的臉龐,薰這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京子小姐……對不起……我根本就沒打算說那些話的……你看看我,說的些什麽傻話……對不起……”

薰這麽說著,在兒子病床旁蹲下身去,雙手搗著臉龐。

薰她自己也知道,必須更積極面對這一切才行。然而,兒子陷入昏迷已經一個月以上了,事到如今從薰嘴裏吐出的都是些消極的話語。

意外發生以來的這一個月間——原瀨京子每天都會來探視兒子。她本來應該會成爲薰頭一個孫子的母親的。但是……蟲口果這樣的狀況持續半年……或持續——年的話……屆時原瀨京子還會到兒子的病房裏來嗎?

“……伯母?”

“嗯,對不起……我真的是說了些傻話……看來,我好像是有點累了呢。”

薰這麽說著擡起頭來,虛弱地對兒子的前未婚妻微笑。

或許,自己是真的累了吧。不論是心理或生理層面,都已經精疲力竭了吧。這一個月以來,薰始終守在兒子的病床邊,幾乎沒有回過家。

“伯母……您一直都守在將志身邊,寸步不離的……晤……有時候就讓我來換個班……唔……至少晚上回家去休息一下比較好喔。”

“嗯,謝謝你……京子小姐。”

她望向窗外,病房外的庭院角落有一片盛開的白梅。將志入院時,那些花朵明明都還是堅硬的花苞而已……季節確實逐步更叠著。“京子小姐……聽說你把工作辭掉了呀?”

“嗯,對呀。”

“真可惜呀……這麽棒的工作,我以前跟人家說京子小姐是個女演員時,還會覺得有點自豪呢。”

“雖然是個女演員……不過也就主演恐怖片而已……況且母親遭逢那種不幸,我整個心情都還無法調適過來……而且我也已經三十歲了……也差不多該是引退的時候了……”

原瀨京子說著一邊落寞地微笑。

是的,距今才十天前,她的母親忽然去世了。薰也和丈夫一起參加了那場喪禮。雖然聽說死因是心臟麻痹,不過之前完全看不出來她是個心臟不好的人。

將志陷入昏迷的這一個月間……惡耗接二連三地傳來。

“京子小姐……你還這麽漂亮……實在是太可惜了。”

“比我漂亮、有潛力的人比比皆是呢……”

“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其實,我目前什麽打算都沒有。”

這麽答完的原瀨京子移動身體時,有什麽從她的手提包中掉到地板上。

護身符?

是的。那是“祈求安産”的護身符。

……她爲什麽還帶著那種東西呢?

薰出神地想著,一直帶著那種東西,只會睹物傷情,回憶起悲傷的往事而已呀……

她看見原瀨京子伸出手去想拾起掉在床旁邊地板上的護身符。

就在此時一一從床鋪一角忽然伸出一隻男人的手,緊緊地抓住原瀨京子撿拾”祈求安産”護身符的纖細手腕。“啊!”

薰不由得從椅子上起身。

京子

“啊啊!……將志!……將志!”

京子望著以讓人發疼的強勁力道緊抓住自己手腕的未婚夫喊叫著。

“將志!是我啊!知道嗎?是京子啊!將志!”

將志睜著雙眼,一直以來始終陷入沈睡的將志,現在睜著雙眼。

“將志!你睜開眼睛了?我是京子呀!你知道的吧?”

然而——將志對京子的叫喚並沒有回應,他只是瞪大雙眼,緊緊抓住京子拾起“祈求安産”護身符的手腕。

她將腳伸進自家起居室的暖被桌中,茫然地凝視著自己的手腕。白晰纖細的手腕上隱約有著紅色的瘀痕,而且,手腕上如今也都還清楚殘留著將志指頭的觸感。

急忙趕到病房的醫師說,將志睜開雙眼是他康復的一大徵兆。“我認爲那是他無意識的行爲,不過,他今後或許能逐漸恢復反應,也有可能慢慢回憶起各種事情。”

京子在心中反復咀嚼醫師的話,然而,醫師對於將志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康復,或究竟能不能康復這方面始終語焉不詳。

“……將志。”

她凝視著殘留著淡淡瘀痕的手腕,下意識地呢喃。

此時,京子在暖被桌中的腳尖,不知道碰觸到了誰的腳。

“咦?”

她慌慌張張地窺視暖被桌裏面。不過,裏頭當然不可能會有別人的腳。她以前只要一把腳伸進暖被桌,腳尖總是會碰到母親的腳。然而……如今不論把腳伸得多長,都已經無法在暖被桌中碰觸到誰的腳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孤獨,及極度強烈的失落感瞬間湧上心頭,京子不由得咬著嘴唇。

她閉上眼。接著——倒臥在暖被桌另一邊打盹的母親身影隨之浮現眼前。

“……媽。”

她回過頭,望著神龕中母親的相片,遺照中的母親似

乎有些困惑地對京子微笑著。父親陴位旁的母親牌位上寫著——愁華清紀信女。

是的,如今那就是母親的姓名,那個名叫原瀨亞紀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孑然一身,我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當她茫然地這麽想時——

“啊。”

京子感受到腹部輕微的撞擊,而倒抽了口氣。

在動,是的,她明白自己的腹中,的確有胎兒——一個新生命——在動。

……到今天就三個半月了,寶寶的成長情況很好喔。醫師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將志”

她再次低喃著男友的名字,京子輕輕地將手貼在腹部上。



她在半夜裏睜開雙眼,從簡易床鋪上坐起身,並習慣性地望向躺在旁邊病床上的將志。

薰的獨子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始終凝視著天花板。“……將志……你醒了嗎?”

她呢喃似地試著喚道,然而兒子還是沒反應。他幾乎不眨眼睛,只是持續盯視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將志……你怎麽會不認得媽媽呢?

她早就知道兒子不會回答的。即便如此,薰還是爲此感到悲傷,而且那股強烈的悲傷幾乎讓她想揪住自己的頭髮來發泄。

她想要流下淚水,放聲哭泣,然而,她卻哭不出來,因爲,薰的眼淚在這一個月間早巳流幹了。

她從簡易床鋪上站起身來,覺得有點頭痛,然後蹣跚地走近兒子的床邊。兒子依舊睜著雙眼,她在他的病床旁跌坐似地蹲下身去,她明白自己已經精疲力盡,身心憔悴,而且精神也開始出現異常了。

薰蹲在地板上,輕輕歎息。

只有她和兒子兩人所在的病房中一片寂靜。只是偶爾能夠隱約聽見,護士在走廊上行走的腳步聲。

將志從普通病房移到這須給付差額的單人病房來,已經快十天了。反正將志本身沒有知覺,和其他病患同在一間大病房中也沒有關係;然而,院方卻不允許病患長期住在普通病房中。只要是經診斷復原遙遙無期的病,要繼續住院的話,就必須移至單人病房去,並且支付差額。院方所採取的就是這套制度。

住單人病房必須支付的額外費用,對石倉家的家計而言是一筆巨大的開銷。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筆錢要付到什麽時候。

然而,她很感激能像這樣與兒子兩人獨處。

“……將志。”

薰再度喚著她那不可能回話的兒子,一邊倚靠著病床起身,她有一陣子就這麽凝視著兒子的臉龐。

……一起睡吧,我想和將志一起睡。

薰忽然這麽想,她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麽做。

薰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輕掀開蓋在兒子身上的毛毯,接著……爬上床去,靜靜地躺到兒子身旁,她隱約聞到兒子那股熟悉的體味。

仿佛一對戀人般的,她緊貼著兒子的身軀,並且把腳纏上兒子在這一個月間消瘦不少的腳部,將志身體暖呼呼的溫度,讓薰感到安心。

“……將志……將志。”

她貼近依舊凝視著天花板的兒子,在他耳邊反復念著那個名字,那個三十幾年前,丈夫和自己爲出世的小嬰孩所取的名字——

在那一瞬間,一股對孩子無法抑制的憐愛之情在薰的心頭湧現。

“啊啊,將志。”

她仿佛呻吟般地說,當她想要抱緊將志瘦弱的身軀而移動雙手時……指尖不知道觸碰到什麽堅硬的物體,薰反射性縮回手。

咦?……難道……

她再次輕輕將手伸向兒子的身軀,接著以指尖觸碰那裏。

是的,兒子下半身的男性性器官堅硬地挺立著。

她非常驚訝變成這副模樣的兒子,性器官居然還能夠呈現這種狀態。

“啊啊……將志。”

她再度呻吟般地這麽說,薰凝視著將志的側臉,看著看著,她感到視野已經是一片迷蒙。是的,她的淚水還沒有完全乾涸。

“你還活著呢,對不對,將志?還活著呢,對不對?”

薰緊緊抱住兒子變得骨瘦如材的身軀,執拗地在他的耳邊這麽重復著。

京子

兩天後的下午京子又到醫院去探視將志。

坐在輪椅上的將志,在他一個月間憔悴蒼老得猶如老嫗的母親身旁,茫然地盯視著病房中的白色牆面。是的,從今早開始院方允許將志下床乘坐輪椅。“將志,身體狀況怎麽樣啊?今天的天氣很好喔,就快到春天了呢!”

一站到輪椅旁,京子便開口說。不過將志還是像前天一樣,不論京子說再多話,都依舊沒有反應。

她現在也想不出有什麽話題能和將志的母親聊。所以京子對薰說完:“我和將志去散散步再回來。”便推著男友乘坐的輪椅步出病房。

爲了避免裝設於輪椅上的點滴袋搖晃,她在長廊上緩步前進。午後的陽光從窗戶流泄進來,柔和地照耀著白色的油氈地板。

她對擦身而過的護士小姐點頭致意,另一手試著輕觸男友的肩頭。將志一個月前還很壯碩結實的肩膀,如今卻像女人肩膀般地鬆弛、弱不禁風。

“將志,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啊?”

雖然明知他不會回答,她還是試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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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京子想拾起掉落於地板上的“祈求安産”護身符時,手腕被將志簡直像是在阻止她的動作似地緊緊握住後,已經過了四十八個小時。將志雖然雙眼睜開了,卻仍然對任何人的聲音都沒有反應,進食與排泄情況也完全和他昏睡時沒兩樣。

她推著懸挂著點滴袋的輪椅,來到電梯前。

“對了,將志,我們兩人到樓頂去看看好嗎?那裏的視野一定很好。”

京子從背後輕撫著男友的頭髮,按下了電梯鈕。

醫院屋頂幾乎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京子推著男友乘坐的輪椅,緩緩地走在廣闊屋頂的水泥地。

雖然梅花已經盛開了,迎面而來的冷風依然會讓人發顫。太陽早早便以鬥大的姿態西沈,並逐漸將西邊的天際渲染成一片火紅。仿佛要將這片深紅色的天空一分爲二似的,緩緩降低高度的飛機持續拖曳出一道純白色的航迹雲。

“航迹雲出現時就會下雨。”

她忽然間想起母親的話,一來到屋頂西側的圍欄前,京子便停下腳步。她靜靜望著男友的臉龐。坐在輪椅上的將志,眼也不眨地盯著暗紅色的天空。

“將志……”

她呢喃般地試著輕聲呼喚著男友的名字。當然,將志並沒有反應。

“將志……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將手放上自己最近開始稍稍隆起的腹部。

“我們的小寶寶……將志,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她這麽說著,拉起將志沒有連接點滴管的那只手,並將他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腹部上。“將志,有感覺到嗎?……在這的是我們的小寶寶,對不對?是吧?是將志和我的小寶寶吧?”

她應該知道將志是不會有回應的。即使如此……即使明知如此……京子的視線忽然之間轉爲一片朦朧。

她的淚水即刻奪眶而出,順著臉頰從下巴滑落,接著在水泥地板上形成灰色的點點污痕。

“將志……我……”

就在此時。

就在這個時候,將志貼著京子腹部的手忽然開始激烈地顫抖。

“將志?怎麽了?什麽……什麽事?”

將志靠著本身的力量,奮力將手從京子腹部上抽離。

“怎麽了?什麽事?”

京子繞到輪椅前,查看男友的情況。接著——她看見男友的臉孔,由於強烈的恐懼而扭曲著。

圭介

一推開屋頂的玻璃門,他就看到一個推著輪椅的纖細女子沐浴於深紅色的夕陽之中。

“京子小姐!”

圭介出聲叫道,逆光中的女子隨之回過頭來,那的確是原瀨京子沒錯。

原瀨京子注視圭介一會後,靜靜地低下頭,然後推著輪椅緩緩走近。

“好久不見。”

不一會兒功夫便來到他面前的原瀨京子這麽說,圭介無言地頷首。

她所推的輪椅上,坐著一個手上插著點滴管的男人,年紀大概和圭介差不多吧?他雖然雙眼睜開著,卻無法對焦。這個男人必定是她那個在意外中,陷入昏迷的男友吧!

原瀨京子仿佛是要守護男友免受圭介視線的侵擾似的,敏捷地插到輪椅和圭介之間。她接著微微地歪著頭說:“大國先生,唔……請問有何貴幹?”隨之露出淺淺的微笑。那是一抹萬分孤寂又不安的微笑。

“京子小姐……終於讓我找到你了呢。”

圭介凝視著滿臉憂鬱的原瀨京子說,“京子小姐,我之前找你找得好苦呀……”

“……找我?”

“是啊,你公司說你已經辭職了,打到你家去又沒人接,京子小姐的手機號碼又好像已經停用了。”

“真不好意思……那……大國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嗯,其實我有很多事想和京子小姐你商量一下……”“大國先生有事要和我商量……?”

“不……說商量嘛,還不如說是……該怎麽說呢……”正當圭介考慮用詞時,屋頂上吹過的冷風讓原瀨京子的身軀爲之發顫。

“唔……京子小姐,你會冷嗎?”

“不……我還好……唔……可是病人他……”

“啊,說的也是,抱歉我沒注意到這一點,那我們到裏面去談吧。”

圭介這麽說完,原瀨京子再度露出一抹不安的微笑。當圭介在地下休憩室啜飲咖啡時,之前推著乘坐輪椅的男友到病房去的原瀨京子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在圭介對面坐下的原瀨京子低下頭說。

“不不不,百忙之中還來打擾,我才要說對不起呢。”

“不會的……我現在已經不忙了啦。”

原瀨京子落寞地笑著,“因爲我已經辭掉工作了……”

“我也聽說了,你到底爲什麽要辭掉工作呢?京子小姐之前明明就是個票房保證呀………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吧?”

“……票房保證?大國先生還是頭一個這麽形容我的人呢。”

原瀨京子又落寞地笑了。那抹落寞、不安的微笑,幾乎讓人想緊緊地擁她入懷。

“據你公司說,那天外景結束後,京子小姐就發生了車禍……”

“嗯,是在那天外景結束後的深夜……雖然我只受了點輕傷……可是開車的他就……”

原瀨京子輕咬著粉色的嘴唇。她現在每天早上一定都是自己化妝的吧,他覺得和前一陣子出外景時所見到的她相比較,如今的京子顯得相當樸素。

“其實京子小姐……其實在那個遭咒之屋出完外景後,外景主持人朋朋就失去聯絡了……”

“什麽,那個女外景主持人?她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朋香她……在櫻新町自己公寓的房中……和男友一起……上吊了。”

“什麽……”

原瀨京子倒抽了一口氣,圭介想起原瀨京子外景當天滿臉恐懼的臉龐。

“唔……她……死了嗎……?”

原瀨京子有點遲疑地問。

“嗯,聽說經紀人發現時,朋香和她的男友都已經死了。雖然沒有遺書……可是警方說是自殺。”

“……什麽自殺……哪有這種事……爲什麽……”

“我到現在也都沒辦法相信,那個充滿活力又開朗的朋朋怎麽會自殺……出外景的時候,也完全看不出來她想自殺的徵兆……所以我也很驚訝……據警方說,他們兩人好像是在外景一結束後,就自殺的……”

“……那天外景一結束後?”

“嗯,正好就在那時候,連台裏的化妝師小惠都不見了……”

“什麽,你說不見了是……”

原瀨京子的雙唇顫抖著,盈滿著恐懼的大眼睛凝視著圭介。

“那天深夜,我聽見化妝間那傳來小惠的慘叫聲……當我從熒幕監控室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他回憶起那天晚上如此莫名其妙地失去他所愛的人——那個他決定要共渡白頭的女子,圭介不禁輕咬著雙唇。

“怎麽會這樣……”

“其實……不只朋香和小惠。從那一天起,不但聯絡不到攝影師渡邊,連錄音師相馬也都找不到人……京子小姐,你不覺得奇怪嗎?到那個遭咒之屋出外景的人一個個都……這種事到底……”

“……我的母親也……去世了。在十天前,忽然就……”

“什麽……”

“她本來是在暖被桌裏睡覺……就這樣……據說是因爲心臟麻痹而死的……可是我的母親……以前完全沒有過心臟方面的問題呀……”

原瀨京子這麽說完就低下頭,褐色的頭髮從她瘦弱的肩頭披散下來。

醫院地下室的休憩室中,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的。有像是來探望住院友人的情侶及年輕人、手臂被石膏固定住並懸挂手胸前的中年男子、拄著拐杖的老人家、穿著睡衣談笑風生的兩位長者、高聲大笑的中年女子、把剛領到的藥排列於桌面上的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京子小姐。”

圭介出聲叫道,京子擡起頭來。

“……什麽?”“其實……現在台裏想重新制播那個節目……可是……我想無論如何都要加以阻止才行。所以……唔……京子小姐……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圭介這麽說完,凝視著原瀨京子秀麗的臉龐。

京子

大國圭介踩下煞車,車子隨之在京子所住的老舊日式房屋前停了下來。

“謝謝你特地送我回來。”

京子將手伸向助手座的車門把手,一邊對大國圭介低下頭。“可是……唔……對不起。我已經不想再和那件事有任何瓜葛了……沒能幫上忙……唔……真的是很抱歉。”

大國圭介沈默地望著京子,沒有再多說些什麽。

“那麽……我先告辭了,大國先生……工作方面,請多加油。”

她這麽說著又再度深深地低下頭。她打開車門,站到寒冷的柏油路面上,隨後感覺到背後大國的視線,一邊步向應該沒有任何人在的家去。

“……京子小姐。”

雖然大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京子卻沒有再回頭。

京子對於大國圭介想借助自己的力量有切膚之痛,也能充分理解。然而,京子已經不想再牽連其中,她本能地感到和那件事扯上關係會有多危險。

……大國先生,對不起。

她在心中呢喃著,正想打開已經開始腐朽的木門時,京子發現自己家的玄關前——在那逐漸彌漫於四周的朦朧薄暮之中——佇立著一個人。

……是誰?什麽?該不會是……?

那——正是目前下落不明的大林惠。

“啊!”

她不禁叫出聲來,隨即回過頭去。大國的車依然停在家門前,她看見大國坐在車中瞠目結舌。

“小惠!”

京子大聲呼叫。然而,在玄關前低垂著頭的大林惠完全沒轉向京子,便迅速地直接走進屋裏去。

“小惠!小惠!”

她聽見背後傳來大國的腳步聲及叫聲。京子仿佛被那聲音驅使著跑進自家玄關去。她伸出手,想將拉門拉開。不可思議的是,玄關的拉門是鎖著的。

“門鎖上了。”

“那,小惠她……到底是怎麽進屋子去的呢?”大國圭介以僵硬的神情望著京子。

已經不是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候了。京子從手提袋中取出玄關鑰匙,開鎖後喀啦喀啦地拉開拉門。在同一瞬間——她感覺到這棟自己長久居住,再熟悉不過的屋子,內部竟然散發出一股極度不祥的詭異氣氛。

圭介

沒點燈的屋內一片昏暗,寂靜無聲。

“小惠?……小惠?”

原瀨京子呼喚著小惠的名字,一邊踏上屋內地板,圭介也隨之脫鞋進屋去。他踏在黑得發亮的走廊上,連續叫著:“小惠,小惠。”邊往屋內走去。原瀨京子的家,就像是戰前黑白片中那種相當古老的木造房屋。

“小惠……你在哪呀?……小惠?小惠?”

他跟在原瀨京子身後,穿過玄關前方約三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接著走進一間約八個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裏頭有座神龕並擺著一張暖被桌。

然而,那裏並沒有小惠的身影。

剛剛那是錯覺嗎?是眼花看錯了嗎?

但是,不可能是眼花。方才,佇立于這屋子玄關前的的確是小惠。他不可能會誤認小惠——這個自己比誰都深愛著的女子。

圭介在起居室中持續呼喚著小惠。原瀨京子留下他,穿梭於走廊、廚房等四處察看。圭介聽見原瀨京子邊喊著:“小惠?小惠?”一邊上樓去的腳步聲。

圭介舔舔嘴唇,沈靜地環視起居室。

起居室正中間有個暖被桌,牆上懸挂著數幅置於大型裱框中,已然褪色的深褐色人物相片,其下,放置著一座古老的神龕,神龕中並排著一名年輕男子及一名中年女子的相片。年輕男子的相片已經泛黃,中年女子的相片卻還很新。那大概是原瀨京子口中所說十天前去世的母親吧。如此說來,那個年輕男子應該是原瀨京子的父親吧。

“……小惠?……小惠?”

他聽見原瀨京子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天花板隨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響。

就在此時,圭介感受到背後的視線而轉過身去。

有個人正從昏暗走廊的陰影處看著自己。

女人?是的,他知道那是個女人。然而,沒點燈的走廊一片昏暗,看不清楚那女人的臉孔。

“……是……小惠……嗎?”

圭介這麽問,邊走近佇立於走廊上的人影。

站在黑暗中的女人,緩緩擡起原本無力垂下的雙手,她手上拿著一本像是筆記本的東西。

“小惠……是你吧?”

他將手伸向牆上的開關,接著打開走廊的電燈,老舊的電燈啪嚓啪嚓地閃動幾下後亮了起來,就在蒼白的光線照向狹小走廊的那一刹那……佇立在那的女人身影仿佛幻影般地消失了;而在下一秒鐘,就只剩下女人手上那本類似筆記本的東西啪地一聲,落到了地板上。

“啊。”

圭介屏息凝視著掉在地板上的褐色筆記本,他仿佛看了場魔術秀似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京子

京子一從二樓下來,便看見大國圭介呆立於走廊上。

“唔……大國先生?”

她從背後叫他。

“啊,京子小姐。”

這麽說著回過頭來的大國圭介鐵青著一張臉,嘴唇微微顫抖著。

“大國先生,發生什麽事了嗎?……咦?掉在那的是什麽東西呀?”是的,大國穿著時髦菱格紋襪的腳邊,有本發臭又有點髒的咖啡色筆記本掉在那裏。

“這……是小惠留下的。”

“什麽,小惠?”

她如此反問,並彎腰撿起大國腳邊的筆記本。在那一瞬間,京子發現大國腳部的另一邊——起居室入口處的榻榻米上,有個幾近黑色的污痕,她因此倒抽了一口氣。

在起居室榻榻米上出現的污痕一一那個污痕好像似曾相識。是的,那污痕……和那棟遭咒之屋二樓地板上的污痕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那個污痕,怎麽會出現在我家呢?

京子感到自己臉上的雞皮疙瘩正逐漸往全身蔓延。

“京子小姐。”

京子由於大國圭介呼喚自己的聲音而回過神來。

“啊,什麽?”

京子手裏拿著從地板上拾起的咖啡色筆記本,仰望著大國。

……京子小姐……我……上一次爲了靈異特輯,和京子小姐你們到練馬去出外景的時候,我也曾經在那棟房子裏看過這本剪貼簿。”

“什麽……可是,那這東西怎麽會在這裏呢?”

“小惠留下的……可是……你找到小惠了嗎?”

“嗯……她剛剛明明站在這的……可是……她一下子又消失了。”

“你說消失……唔……你說的消失是什麽意思?”

“是……我也搞不清楚……我一把燈打開,小惠那傢夥簡直就像是玩特技或是變魔術似地整個人消失不見了。

大國圭介咬著唇,頭左右擺動著。

“消失……怎麽可能……”

呢喃般地這麽重復著京子翻開從地板上拾起的咖啡色剪貼簿。

如同大國所言,那是一本沾滿手垢的老舊剪貼簿。被翻閱過無數次而發臭的內頁,不但充斥著幼稚拙劣又令人

毛骨悚然的文字,還畫有幾幅技巧很差的插圖,另外到處貼滿了相片拼貼。

“……這……到底是?”

那些幼稚拙劣的文字緊密堆砌於沒有格線的剪貼簿中,京子的視線開始遊走於其中。不,她本來沒打算要讀的,可是那些文字卻硬是闖進她的視野之中。

在那磨損的剪貼簿中——深刻地記載著一名女性對所愛男性的愛慕之情。

……今天早上,在像擠沙丁魚的電車上,小林的手跟我的在瞬間碰觸了。叫、林的手是溫暖的,卻留著點汗。小林他並沒有注意到。但是,那一天只要想起小林手的溫暖就充滿幸福……跟在教室那一側的小林四目交會。就光是這樣,就讓我心臟怦怦的跳,沒有辦法思考其他的事……明明其他還有許多的空位置,但上課遲到的綠川真奈美卻刻意的坐在小林的旁邊。而且,還說忘記帶課本而要小林把課本借她看……今天,下課之後,綠川真奈美邀小林去咖啡廳。雖然小林說還要去打工而拒絕了,但綠川真奈美這樣的積極讓我有點吃驚。絕對沒錯,她跟我一樣都喜歡小林……”

京子原本對閱讀他人日記毫無興趣。然而莫名地,她就是無法壓抑“想讀下去”的衝動。“……沒錯,”

她的耳邊傳來大國圭介的聲音,“這和我在那棟屋裏看到的剪貼簿是同一本。”

京子的視線回到剪貼簿上,她不得不如此。

剪貼簿中貼著好幾張瘦高的年輕男子相片,那應該就是“小林”。另外,還有幾張年輕女子的相片像是並排似地和那些照片貼在一起。那是個感覺陰沈、內向的長髮女子,而且幾乎每張相片都穿著白衣。

TOP

“……今天終於拿到小林公寓的門鑰匙,因爲它掉到小林所坐的椅子幹,我看看四周,然後就偷偷把那把鑰匙放進自己的包包去……我用那把撿到的鑰匙,第一次潛入小林的家……今天也潛入小林的家,第一次睡小林的床。被小林的氣味所包圍,我感到相當的幸福。從來沒有過這麽幸福的感覺……如往常一樣,躲在小林家的床底下,小林跟綠川真奈美竟一起回來。倆人並沒有發現我藏在下面,就在我的正上方裸身抱在一起……我躺在小林的床上,生平第一次自慰。我一邊想像著裸體的小林,還有我沒穿衣服被小林侵犯之類的畫面,好幾個小時都……今天也趁著小林不在的時候潛進去,在他的床上自慰著。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一直的、一直的……今天我又赤裸著全身在小林的床上自慰。剛開始的時候,外面的天色還相當的明亮,但不自覺中卻變黑?……想像著被小林強暴的自己……搓揉著自己的乳房,撫摸著下體……小林蠻橫的將他那個放進我嘴裏……小林揉搓著我的乳房,從後面,深深的進入我的身體……小林射進口中的精液,讓我喉嚨不由自主的發出聲音……”

……有問題,這個人有問題。京子的臉龐從剪貼簿擡起。

“京子小姐……京子小姐你不想再和這件事沾上任何關係的心情,我很能體會……可是……”

之前一直站在京子身旁,探頭窺視著剪貼簿內容的大國圭介,緊盯著京子的雙眼說,“……可是,還是請你和我走一趟,好嗎?……拜託你……光靠我一個人,已經無能爲力了……拜託你……京子小姐……”

京子回盯著大國雙眼,舔了舔嘴唇,然後……她沈默地頷首。

俊雄

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俊雄還在上幼稚園時,母親曾在公園角落的章魚燒攤販那買章魚燒給他吃。當時,俊雄和母親並肩坐在公園池畔的長椅上,吃著母親爲他買的章魚燒。

“好吃嗎?”

母親探詢似地望著俊雄的臉龐問。

“嗯,好吃。”

俊雄答完,母親以非常溫柔的神情凝視著俊雄,並且展露微笑。

那天的章魚燒外皮酥脆,內餡濃稠,正中間還放著一塊好大的章魚肉,真的是很好吃。俊雄像是怕章魚燒很快就會被吃光似的,很寶貝地而且慢吞吞地一個個品嘗著。

當章魚燒終於只剩下一個的時候,俊雄發現腳邊有只土黃色的小狗。小狗以水汪汪的黑色眼睛,凝視著正在吃章魚燒的俊雄。

在那一瞬間,他曾猶豫是否要把這最後一個章魚燒給那只小狗。然而俊雄並沒有這麽做,他把那最後一個章魚燒放進自己嘴裏去了。小狗露出了仿佛期待落空的神情,蹲在俊雄腳邊一會兒後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只小狗肚子一定很餓吧。可是,自己那時候爲什麽沒把章魚燒給它呢?我明明一回到家,就可以吃飯的呀……

如今,俊雄常常想起那只土黃色的小狗。而且,總是對自己之前沒有喂小狗吃章魚燒而感到萬分後悔。

……那只小狗一定孤零零地沒人陪吧……它一定又餓、又寂寞,又不安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吧。可是,我那時候爲什麽會這麽壞心眼呢?

那已經是將近十五年前的事了。雖然俊雄現在依然是個孩子,不過那只小狗一定已經年紀一大把了吧。不……說不定那只小狗也像俊雄一樣已經死了,到別的世界去了吧。

京子

光可照人的引擎蓋上映照著鈉光路燈的光,光彩規律性地咻……咻……咻……簡直如同火光般閃過。京子整個人陷入柔軟的皮革座椅中,茫然地凝視著那光影的躍動。

咻……咻……咻……咻……咻……咻……

“……啊。”

京子感覺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輕輕出聲。

“怎麽啦,京子小姐?”

握著方向盤的大國圭介問道京子微笑地回答:“沒……沒什麽……不好意思。”

似曾相識——京子的確曾見過眼前這幅光景。

是的,從引擎蓋上規律閃過的光影,讓京子回憶起和將志遭逢意外的那天晚上。對了,就在意外發生前不久京子也坐在將志鄰座,像這樣眺望著引擎蓋上閃動的光影。即便如此,人生竟會在短短一個月之間産生如此巨變……京子想著……那時候不但將志健健康康,連京子的母親也都還蠻硬朗健壯。那時候,自己和將志的婚期已定,宴會場所也已經訂好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真是如同夢境般的幸福。然而,自己當時爲什麽會那麽愛鑽牛角尖地煩惱不已呢……

就像那個故事一樣,長久以來所追求的幸福青鳥,原來就在自家的島籠中——大多數人在幸福時,都不會察覺到自己身在福中。只會到日後——當那份幸福已經消逝之時——才來緬懷往日的幸福。

如果……如果能夠回到那一刻……京子凝視著引擎蓋上閃動的光影這麽想……如果能夠回到意外發生之前,我再也不會渴盼些什麽了,是的,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京子強將視線從引擎蓋上閃動的光影抽離,轉而凝視坐在駕駛座上的大國圭介。然後,她輕輕地……瞥向儀錶板上那本有點肮髒的剪貼簿。

面對大國“希望你能夠一起來”的要求,她其實並不想應允。然而……她卻不得不點頭,他那雙凝視著京子的眼睛,隱含著她前所未見的認真、殷切而又走投無路的情緒。

“京子小姐……對不起……提出那麽強人所難的要求。”凝視著夜間道路的大國呢喃道。

“別這麽說……”

京子依舊望著儀錶板上的剪貼簿回答。然而,那聲音卻微弱到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

當她抱著那本有點肮髒的剪貼簿一走進熒幕監控室,大國便站到塞滿檔案文件的書架前。然後,他從書架中找出一本檔案遞給京子。

那是本相當普通的藍色檔案,好像是爲了節目攝影之用而製作的資料。檔案封面上寫著“靈異特輯·遭咒之屋(練馬)”。

“京子小姐……我們到練馬去爲靈異特輯出外景時,我講的那個事件……你還記得嗎?”

大國圭介緊盯著京子的臉龐說。“……嗯……你說那……那屋子裏有個家庭主婦被自己的丈夫殺害後……被棄置在天花板裏。

“是的,這檔案裏有那個事件的相關資料,請你看看吧。”

京子聞言翻開大國交給她的檔案內頁,其中貼有數張已經泛黃的新聞剪報。

“迷團重重,全家被迫共赴黃泉?”

“忌妒兒子導師,嫌犯對妻子及該名導師痛下殺手。嫌犯隨後並殺害導師之妻,本身也離奇死於密室之中。”

京子凝視著已經完全變色的報紙標題。她雖然不太記得這件陳年往事,不過這麽回想起來,自己還是高中生時好像發生過這麽一樁不可思議的案件。

京子下意識地咬著唇,仰望站在自己身旁的大國圭介。大國回望京子的雙眼,仿佛是要她“繼續往下看”地靜靜頷首。

“……十號上午約十一時,由於擔任小學教師的小林俊介(28)未到校上課,覺得可疑的同事(29)因而通知警方。當譬方趕到小林家時,發現小林的妻子真奈美(28)渾身是血,已氣絕身亡……家住附近的一名公司職員,也就是嫌犯佐伯剛雄則倒臥於真奈美身旁。嫌犯佐伯背部插著一把厚刃菜刀,也已經死亡……研判厚刃菜刀應爲殺害真奈美的兇器……警方認爲嫌犯佐伯殺害真奈美後,又遭人從背後刺殺身亡,然而到底是誰殺害嫌犯佐伯的則不得而知……案發時小林位於住宅區內的房屋爲上鎖狀態,而且還扣上了只能從門內開啓的門鎖鏈……小林死於嫌犯佐伯自宅玄關盧,嫌犯佐伯的妻子——伽椰子(28)的屍體也在二樓天花板夾層間被發現……研判伽椰子的死因爲出血性休克,而小林的死因目前尚未明朗……小林爲嫌犯佐伯長子(6)的小學班導師……小林及其妻真奈美,另外還有伽椰子三人,過去曾于大學同一班級就讀……真奈美已懷有身孕,預産期爲下一個月,然而胎兒卻遭嫌犯佐伯殘忍地……小林與伽椰子間並無特殊關係,警方認爲是嫌犯佐伯單方面的誤解……警方已從插在嫌犯佐伯背部的厚刃菜刀上采到指紋,經比對後發現並不屬於真奈美……伽椰子的長子行蹤成謎,警方已傾全力……”

報導中刊載著佐伯剛雄和伽椰子的相片,另外還有他們兩人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名叫俊雄的小男孩相片。

“啊。”

當她見到那個小男孩相片的瞬間——京子全身隨之凍結。

……怎麽會?……怎麽會……

那正是意外當晚,蹲在手握方向盤的將志雙腿間,全身慘白的小男孩。

“……俊雄。”

是的,是那個小男孩不會錯。意外發生當晚,在將志躺著的急診室中對著京子的小腹伸出雙手的蒼白小男孩一一母親去世當晚,當母親躺在暖被桌中睡覺時、出現在母親身旁始終窺視著母親瞼龐的蒼白小男孩——還有從暖被桌中探出瞼來,對自己腹部伸出手的蒼白小男孩。

“京子小姐,怎麽啦?”

大國圭介以詫異的神情窺探著京子的臉龐。

“啊……沒……沒什麽。”

京子搖搖頭後,大國這次將手中那本有點肮髒的剪貼簿交給京子。

“……這,就是那個女人寫的喔。”

“什麽……這……這是怎麽——回事?”

京廣問道,大國將剪貼簿翻至背面,以指尖指著幾個已經磨損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小字。

——伽椰子。

“伽……椰……子……?”

京子出聲念著這個名字。她感到光是如此,全身便隨之流竄一陣不可思議的戰慄。

“我之前也不信什麽詛咒或作祟之類的事……但是……”

大國圭介凝視著京子,懊惱地說,“但是……除了往這方面去想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解釋了。

“那麽……這全都是那個女人的……詛咒所造成的羅?”

京子這麽說完,大國曖昧地點點頭。

“……京子小姐,你在外景過後雖然出了車禍,卻得救了……我認爲這其中應該有什麽原因才對……應該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總而言之,我打算明天再到那棟屋子去看看。”

她茫然地聽著大國的聲音京子又瞄向報紙上的相片。橢圓型的小張黑白相片中,始終朝這凝視的小男孩……

“……俊雄……俊雄。”

京子發出細微的聲音,再度重復念著小男孩的名宇。

圭介

原瀨京子離開後,圭介繼續仔細查看剛在這影印的剪貼簿內頁。“伽椰子”那個不幸的女人將心中對“小林”所潛藏的愛意,以幼稚拙劣的文字和技巧很差的插畫,執拗專注地記錄下來的手記。

這幾年來,擔任電視臺導播的圭介,曾參與過數部靈異現象或奇異事件的相關節目製作。然而,圭介本身卻不相信詛咒、作祟,鬼魂或死後的世界之類的事。而且,他也未曾害怕過這類事情。

但是——如今,圭介卻感到恐懼。他能夠感覺到有什麽超乎想像的恐怖東西正朝自己逼近。

圭介的臉龐從手記影印本擡起,他緩緩地環視熒幕監控室。雖然身處於大都會正中心,深夜的熒幕監控室中,卻寂靜到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圭介有一會就這麽出神地凝視著牆壁,接著視線再度落至散佈於桌面的紙張上。

“……今天,發現這本筆記的剛雄把我殺了。像發瘋似的憤怒,將我從樓梯上踢下去,把我綁在床腳,再三的侮辱、毆打,踹踢、欺淩後,以摺疊刀把我全身千刀萬剮後殺死,再把我的屍體放入裝垃圾的塑膠袋,放在花板上面……”

令人訝異的是那手記,在佐伯伽椰子被殺後還繼續記錄著。果真如此的話……這到底是誰寫的呢?難不成……是死人寫的?

“……這個叫村上的業務員一家搬進我的家。冒冒失失的闖進我成長的家,一副這裏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拽樣,把家中的樣子改得面目全非。把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的庭院裏的柿予樹,以及我把“小黑”埋葬在底下的櫻花樹都砍掉了。還把我在小學的時候所做的花壇也給拆毀,將我在中學時候種植的藍尊樹給整株拔起……村上一家是我的敵人,那些傢夥一副幸福美滿的樣子,就因爲有像那些獨佔幸福的人,幸福才不會眷顧到我……首先,我先襲擊長女柑菜並把她殺了。這個女孩,跟以前對我使壞的飯阪惠美非常像,所以,抱著復仇的心從屍體將下預取下……殺了長男強志,順便把強志可愛的女朋友,田村瑞穗這個高中女生也殺了……殺了母親典子……殺了一家之主的村上啓一,村上家完全絕減……”

持續閱讀女人的手記間,圭介無法壓抑心底湧現的絕望情緒。

他明白之前仿佛石板下的小蟲,遭衆人遺忘地走過人生旅程的佐伯伽椰子,是懷抱著深沈的怨念死去的。但是,圭介無法理解那個女人爲什麽會對毫無關係的人懷抱著如此強烈的惡意及敵意。

惡意及敵意——是的。她對活在這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懷抱著幾乎毫無邏輯可言的惡意與敵意。

……不正常。這女人根本就不正常。

圭介再次環視寂靜無聲的熒幕監控室。他啜飲一口紙杯中已經變溫的咖啡,接著視線又回到手記影印本上。

“……姓德永的業務員夫婦及丈夫的母親搬進我的家。那個叫幸枝的母親好像有點癡呆,但卻發現到我從二樓窺探,構成相當大的威脅……媳婦德永和美是個相當神經質的女人,總是提高音調大聲說話,而且老是欺負並對婆婆使壞心眼。那個樣予,跟中學時代總是欺負我的野島由美惠很像……我殺了德永和美。然後,也殺了德永勝也……”

圭介在閱讀佐伯伽椰子死後仍持續紀錄的手記之間,忽然察覺到某件事而擡起頭來。如果……這真是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所寫的東

西……假設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死後不知道用什麽辦法,繼續紀錄這本手記的話……這本手記後面不就會記載有關失蹤的小惠,還有在自家和男友上吊自殺的三浦朋香的事嗎?另外,不是也會寫出原瀨京子忽然死亡的母親,或是失蹤的攝影師渡邊和錄音師相馬的事嗎……

正當圭介如此思考著,一邊戰戰,兢兢地想翻開手記後面時,圭介背後的影印機忽然自動開始運作了起來。

……啾嗚思……瞅嗚嗯……啾嗚嗯……啾嗚嗯……

影印機中持續吐出全黑的影印紙。

……啾嗚嗯……啾嗚嗯……啾嗚思……啾嗚嗯……

不,並非全黑的。隨著影印機每吐出一張紙,其上開始浮現出依稀可辨的影像——簡直像是靈異相片似的。

……啾嗚嗯……啾嗚嗯……啾嗚嗯……啾鳴嗯……

人臉?是的,影印機吐出的紙張上所浮現出的正是人臉。

“……這……到底是”

圭介倒抽了一口氣。

依稀浮現出的朦朧人臉越來越鮮明,最後紙上終於印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臉龐。伽椰子——

當圭介這麽想的那一刹那,影印機的聲音開始有所變化。

……啾嗚嗯……啾鳴嗯……啾嗚嗯……嘎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圭介對持續運作的影印機伸出手去,拼了命地將開關關掉。

當電源被切斷的同時,影印機也隨之停了下來。然而,接下來換熒幕監控室的某處開始微微響起和影印機相同的低沈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這……那個就在這裏。

圭介全身僵直地想,那個就在我的背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許回頭。”

圭介如此告誡自己。”如果,一回頭的話……那一切就都完了。”

因恐懼而全身僵硬的圭介,抓起桌上女人的手記及影印本。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熒幕監控室。

亞紀

在供香緩緩升起的細長香煙另一邊,女兒京子正趴在暖被桌上睡覺,她的右手往前直直地伸出。由於女兒靠在暖被桌上的臉面向神龕,所以原瀨亞紀能夠很清楚地看見女兒的臉龐,辭掉女演員的工作後,京子就變得不太化妝了。不過,即便如此京子還是這麽的美麗。

……這孩子,果然是長得像我吧?

亞紀這麽想著,一邊於心底竊笑。

京子的長睫毛一掀一掀的,彷佛痙攣般地掀動著。她嘴邊濕濡的液體,是口水嗎?她在暖被桌上伸出的右手,有時會像是想抓住什麽似地抓握起來。“京子,在這種地方打盹會感冒的喔。”

她想如此出聲道。然而,如今的亞紀卻無法這麽做。即使女兒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不過亞紀已經無法在女兒瘦弱的肩膀上披件毯子,也無法把女兒抱到二樓的床鋪去了。

是的,自己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自己已經不叫做原瀨亞紀,而是被賦予了另一個名字一愁華清紀信女,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亞紀看得見女兒。然而,女兒卻看不見亞紀。換言之——死亡就是這麽一回事。

供香細長的香煙持續緩緩升起。香煙垂直上升了一會兒,倏地拖長後便逐漸融入了寂靜房裏的空氣之中。從她身上單薄的對襟毛衣,可以清楚看出京子突出的肩胛骨形狀。當亞紀持續凝視著她那消瘦的背部時,益發憐憫起女兒。

她的未婚夫將志至今都尚未康復。肚子裏懷的孩子死了,連自己這個唯一的至親也都撒手人寰。甚至連她耗費半生心血投入的女演員事業,如今也都已拱手讓人。

……這孩子今後,將依靠什麽生存下去才好呢?……她明明是個這麽好的女兒……明明是個這麽善良又體貼的女兒……爲什麽卻……

亞紀想著。就在此時。

亞紀發現京子對面,也就是隔著暖被桌的另一邊——從榻榻米上那個幾近黑色的污痕中,有個不知名的物體正緩緩地爬出來。

TOP

那是一個不知名的——恐怖異常的——女人——一是的,那是一個全身血肉模糊的女人。

全身血肉模糊的女人簡直像是從狹小的洞穴中爬出似地,身體掙扎扭曲著從榻榻米上的污痕中住上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鴉雀無聲的房中回蕩著像是誰用喉嚨深處嗚叫的詭異聲音。然而。京子卻沒有醒過來。

“京子,快起來!京子!京子!”

亞紀叫著。然而,京子不可能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因爲自己已經喪失了生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鮮血淋漓的臉龐——鮮血淋漓的雙手——鮮血淋漓的身軀——血肉模糊的女人已完全在榻榻米上現身,她瞪大著充血的雙眼,伏在暖被桌上,對著京子伸出沾滿血的鮮紅手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女兒被你這玩意兒殺掉!

亞紀心中一股無名怒火在瞬間爆發。

怒火。是的,那是對這些毫無道理可言的一切所爆發出的激烈怒火。

……我怎麽可能跟睜睜看著京子被你這種妖怪奪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女人沾滿濃稠血液的手指,即將碰觸到京子在暖被桌上伸出的右手時——亞紀握住了女兒的手。她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總之亞紀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接著,她拼命大聲叫著。

“京子!”

在那瞬間,在京子睜開眼睛的同時,血肉模糊的女人也消失了蹤影。

京子

京子由於一股緊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而驚醒。

之前京子點上的香已經燒到了一半,細長的香煙仍在神龕前持續升起。

“……我睡著了。”

她自言自語地低語,邊以手指甲拭去流到下巴的口水,茫然地環視四周。然後……她輕觸自己的右手。

其上還清楚殘留著被某人緊握住的手指觸感。

……剛剛,有人握住我的手腕。

忽然間,京子想起未婚夫那只手的觸感。當自己伸出手想拾起“祈求安産”護身符時,將志強力握住自己手腕時所留下的手指觸感——

她凝視著神龕前的母親身影,京子仿佛很珍惜般地撫摸著右手手腕,一邊輕舔著唇。

就是在這個時候。

此時,京子心中忽然間湧現一股沸騰的無名怒火,怒火,對這些毫無道理可言的一切所爆發出的激烈怒火,對那個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的人所爆發出的猛烈怒火,然後——京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不要再逃避了。

京子再次舔舔嘴唇。沒塗上唇凍以及唇膏的嘴唇,嘗起來帶著之前所喝的咖啡苦味。



巡房護士的腳步聲逐漸遠離,等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後,薰鑽出自己的簡易床鋪,窺探著躺在鄰床上的將志情況。

她的獨子今夜也是一樣,幾乎不眨眼睛地瞪著黑暗的天花板。

“……將志。”

她呢喃著走近兒子的病床,像昨夜一樣掀開兒子身上的毛毯,輕輕地躺到兒子的身旁,將志的身體像昨夜一般地溫暖。

“……將志。”

再度呼喚自己所愛的兒子名字後,薰閉上了眼睛。接著,她想起以前抱著年幼兒子入睡的那一段日子。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意外的話……自己永遠都不可能能像現在這樣抱著兒子入眠了吧。這麽一想,讓她莫名地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將志……將志。

薰一邊在心中如此呢喃著,一邊緩緩地進入了夢鄉。

京子

翌日,京子生平頭一次到附近的租車行去租車。自從她十八歲考取駕照後,這是她首次握方向盤。由於完全無法掌握車子開起來的感覺,所以當她駛計程車行時,還開上了道路與人行道間的分隔石。

她明白以自己這樣的技術還開車上路很危險,但是,京子現在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不這麽做的話,自己所面臨的危險將不僅於此,而是會比這嚴重上數千倍……不,是數萬倍。

危險?

不,不論是什麽危險,現在也都無所謂了。京子現在並不是要逃避危險,而是要自己縱身住危險裏跳。

如果是不久前的京子,一察覺到危險就會立刻逃離吧。就像是在熱帶大草原中吃草的草食動物一樣,一旦察覺到捕食者的那一刻便會飛奔而去吧。然而……京子如今已經沒有必須逃開的理由了。

……我,不會再逃了。

開著剛租來的車一回到自己家中,京子便從倉庫中拿出裝燈油的塑膠油桶。她把桶子放到行李箱後,又往加油站開去,準備在那把油桶加滿。

車子在那棟屋子門前停妥後,京子便從行李箱中把沈重的油桶拖下車來。

她佇立于長滿青苔的門邊,仰望著那棟屋子。

在那一刻,京子由於飄蕩於屋子四周的詭異氣氛而感到畏縮。那是一種冰冷,潮濕……而且極端不祥,險惡的氣氛。

……好恐怖。

的確是非常恐怖。然而,她不再猶豫。京子一路拖著沈重的油桶,來到屋子的玄關前,她在門前數度深呼吸……接著,毅然決然地轉開門把。

不可思議的是玄關門並沒有上鎖。

她的腳踏入玄關處,屋內一片死寂,從窗簾些許縫隙間透進了午後的陽光,她雖然試著打開牆上的開關,電燈卻沒有亮。

京子擡起頭,始終凝視著屋內。

就在這。

那個就在這。

她由於恐懼而裹足不前,一股作嘔的感覺一直升到了她的喉嚨。然而,就連那種駭人的恐怖氣氛都無法撼動京子的決心。

“我不會輕易認輸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曾在書裏讀過這樣的句子,“士可殺,不可辱。”

京子沒脫鞋直接踏入屋內後,便打開走廊邊的其中一扇門,將油桶裏的汽油澆在那裏。

……我不會認輸的。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吧。可是,我是絕對不會向你這玩意兒認輸的。就算被殺了……我也不認輸。

京子心中對那個叫做佐伯伽椰子的女人進發出猛烈怒火,她憑藉著這股怒氣,邊走邊將汽油灑在一樓所有的房間之中。

……我不會認輸的,我絕對不會向你這玩意兒認輸的。屋裏彌漫著汽油味,不一會功夫便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當油桶裏的汽油都倒光時,她喘息似地邊呼吸,邊靜靜地環視四周。她將手伸近牛仔褲口袋中,緊緊握住其中的打火機。

她豎耳傾聽。就在此時,她聽見二樓傳來人的交談聲。……誰?

那聲音就從京子的正上方傳來……伽椰子?不,不對那聽起來仿佛是少女的聲音。

京子環視四周,接著,她移動因恐懼而僵硬的雙腳,簡直像是涉水行走般地緩緩步向階梯。

沒錯,從二樓那傳出的是少女的聲音,有兩個人,不,好像有三個人,少女聽起來好像很開心地正在笑著。……是誰啊?到底,是誰在那裏呀?

這樣就不能點火了,京子將打火機收回口袋中。然後,她隱忍著湧上喉頭那股作嘔的感覺,步上階梯。

“……是誰啊!是誰在那呀!”

她對著二樓大聲叫著。然而,卻沒有人回答。依舊只有少女們歡樂的笑聲傳進她的耳中。

“回話呀!是誰在那呀!”

當京子完全步上階梯的同時,少女們的笑聲也戛然而止。然後——像是有什麽巨大的物體落到地板上地發出碰的一聲。

走廊裏側的門嘎吱作響地開啓。同一時間,她開始聽見某處傳來像從喉嚨深處鳴叫的詭異聲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騙了。

京子刹那間明白了這一點。

根本就沒有什麽少女。全都只是“那個”製造出的幻覺而已。

她急忙想下樓,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就在下一瞬間,京子看見“那個”從開啓門扉的陰影處爬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呼吸由於恐懼而停止,全身肌肉也變得僵硬。

她無法動彈,也無法撇過臉去,或是閉上眼睛。

“那個”簡直就像是只變色龍般地在地板上匍匐前進,她濕黏的黑色長髮前端一邊被拖動著。

“……伽椰子……”京子喘息似地呢喃著這個不祥的名字,“你是……伽椰子?”

“那個”擡起鮮血淋漓的臉龐,瞪大著充血的雙眼仰望京子。她裂開的額頭以及嘴巴不斷湧出大量鮮血,汩汩鮮血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地滴落到地板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京子壓抑著那股劇烈作嘔的感覺,咬緊牙關。接著,她從正面瞪視著“那個”。

根本就沒必要逃,如今的京子,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已經沒有任河東西可以失去的了。那麽……京子如今唯一應該做的就只有……迎戰而已。

……我是不會認輸的,就算你能把我給殺了,也不能讓我對你這玩意兒認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京子正想朝“那玩意兒”邁出步伐時。就在此時。京子的小腹中忽然間不知道有什麽在蠕動著。

“嗚。”

同一時間,仿佛內臟被緊糾在一起的劇烈疼痛朝她襲來。

“……啊嗚……嗚嗚……好痛……嗚嗚嗚……”

京子不由得曲膝,反射性地將手貼在腹部。她明白掌心的另一邊——自己腹部肌肉的內側,有什麽正在猛烈地蠕動著。她額頭上嚴重盜汗,劇烈的痛楚讓她逐漸喪失意識。她感到自己的腹部正像氣球一般急速地腫脹起來。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京子咬緊牙齒,擡起臉龐。在她眼前的是——一張鮮血淋漓的女人臉孔。

察覺到那一刻已經逼近的少女,加緊腳步朝森林深處走去。當她好不容易來到一棵巨大的荊棘樹下時,便立刻褪去下身衣物,靠在那棵樹的樹幹上,朝小腹使勁施力。

在一陣身軀彷佛遭到撕裂般的劇烈疼痛之後,少女的雙腳間産下了嬰孩。一個小嬰兒……接著……還有一個。

少女望向腳邊,一對雙胞胎發出微弱的聲音,躺在落葉堆所形成的柔軟靠墊上。

……什麽,有兩個?

少女對於自己懷的是雙胞胎感到有點震驚。如此一來,接下來自己即將犯下的恐怖罪行也將因此倍增。

生産完的少女有一陣子就這麽蹲在落葉上,凝視著自己身旁不斷哭泣的小嬰兒。他們兩個都是男孩,而且都好小,好軟弱,好無助。他們持續哭泣的身影,在她眼中看來仿佛是在拚命尋求母愛一般。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兒子呀。

當她這麽一想時,決心便受到了動搖。

但是,已經不能夠再猶豫了,少女心一橫,無視於嵌入指縫中的泥土,以雙手在荊棘樹的樹根處挖出一個深深的洞穴。當洞穴挖好後,她一一抱起在身旁不斷哭泣的雙胞胎,讓他們躺在洞底,並且在心底呢喃著:“對不起,請你們要原諒我呀。”然後,她開始將冰冷的泥土覆蓋于嬰兒嬌小的身軀上。躺在洞底的嬰兒持續嚎啕大哭。然而,隨著身上逐漸增加的潮濕泥土,他們的聲音也逐漸減弱,到最後……終於完全聽不到半點聲響。

少女流著淚,再次呢喃:“對不起,請你們要原諒我呀!”後,便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時光匆匆流逝。

某周日,少女如同往常般地步向教堂。她在路上看到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非常可愛的孩子在嬉戲。那一定是雙胞胎吧,兩個小男孩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

“……好可愛喔。”

少女不自覺地如此呢喃。其中一個孩於聽到後,便緊盯著少女的臉龐,冷笑著說:“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麽話。”

“明明是你自己把我們埋起來殺掉的。”

另一個孩子也以冷冷的語調這麽說。

少女的臉龐瞬間因恐懼而凝結。

“你們是,那時候的……”

“是呀,是媽媽那時候生的雙胞胎呀。”

其中一個孩子面無表情地說。

“我們是從天堂來見媽媽的。因爲我們在天堂等了好久,就是沒看到媽媽你上來。難怪,因爲……媽媽會下地獄去的嘛……就算現在還活著,媽媽也正一步、一步地向地獄走去……”

少女發出慘叫,舉足狂奔。她隨後跑進教堂,向神父坦承一切。驚訝的神父向警方報告後,少女終於遭到逮捕。

警方根據少女的供詞,到森林深處那棵大荊棘樹的樹根處一挖,從中發現了兩副小小的骨骸。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兩具骨骸兩手緊緊交互握著。

誰也不知道遭執行死刑後的少女上了天堂,還是墜入地獄去了。

這是曾發生於英國的故事。

伽椰子

我至今都還清楚記得俊雄出生的那一刹那。在那一刹那——當我聽見俊雄哇哇落地聲的那一刹那——我在那幾乎令人窒息,且未曾體驗過的劇烈痛苦折磨之下……卻同時被一股強大的感動,以及令人發顫的快樂所包圍。

快樂?——是的,那的確可稱之爲快樂。

在那一刹那,我的肉體在痛苦中,同時竄過一道類似高壓電流的強烈快感。那種快感比做愛還強上幾十倍,不,是幾百倍,強烈到幾乎令人喪失知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尖叫著,身軀僵硬地不住顫抖。是的,就像是做愛時達到高潮的那一瞬間一般——

“我剛産下了自己的分身。”

我體內動物的雌性本能發出了歡呼。

“我剛成功地達成生命的交棒任務了。”

那令人全身顫動,飄飄欲仙的快感持續在體內流竄著。我遠遠聽見俊雄的哭泣聲,一邊發出浪蕩的哀鳴,身體僵直地數度痙攣,最後在歡愉之中喪失了意識。

圭介

不可思議的是玄關門並沒有上鎖。

……奇怪了。外景結束後,我的確有把門鎖上呀。

圭介這麽想著,一邊戰戰兢兢地把門打開。在此同時,屋內湧出一股揮發性的強烈臭味。

“怎麽回事,這臭味……?”

汽油?是的,是汽油沒錯。

雖然感到狐疑,他還是踏入玄關處。圭介在那一刹那感受到盤據於屋內某種極端不祥、極端恐怖的氣氛,而裹足不前。

他並沒有看到。然而,圭介卻清楚地感到有什麽正潛藏在那裏,始終窺探著他這邊。

就在那裏。那個,就近在咫尺。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麻痹感向尿道襲來。他的面頰雞皮疙瘩直豎,嘴裏發幹。

……不行,我還是沒辦法走進屋裏去。

圭介這麽想著,正當他轉身想步出玄關時,屋內某處傳出低沈微弱的呻吟聲:“……唔唔……啊啊。”

“……啊啊……啊……”

圭介舔舔唇,往昏暗的屋內望去。

“……唔……唔……啊……啊啊啊……”

那聽來仿佛就像是女人在激烈的性行爲中,無法抑制而發出的聲音。

圭介邊忍著彌漫於屋內的刺鼻汽油味,聚精會神地凝視屋內。接著,他看見一進玄關側面的樓梯間上,有什麽正在那蠕動著。

伽椰子?不,不對,是人,是個女人。

“唔……啊嗚……啊啊……”那呻吟聲的確是出自于那個女人。

圭介穿著鞋跑上階梯,靠近發出呻吟的女人身邊。

“京……京子小姐。這不是京子小姐嗎?”

是的,躺在冰冷的樓梯間上,身軀如同蝦子般蜷曲起來發出呻吟的,便是以鬼後之名馳名電影界的原瀨京子。“京子小姐!”

他跪在京子身旁,將其抱起,“你怎麽了?京子小姐!京子小姐!”

原瀨京子朦朧地睜開雙眼,她的臉色蒼白,額頭盜汗直流。

“……啊啊……大國先生?……寶寶……寶寶快出生了……”

“你說什麽?”

“……寶寶……我的寶寶……唔……啊啊啊……”圭介望向原瀨京子包裹於大毛衣中的腹部。她的腹部仿佛即將臨盆·般地大大鼓起,向前方突出。

“京子小姐……你怎麽會懷孕了……”

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圭介昨天也見過京子。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當時他完全沒有察覺到她懷有身孕。

“……啊啊……啊啊……”

原瀨京子緊抓住圭介,身軀扭曲掙扎著。”……啊啊……啊啊啊啊……”

已經沒有時間再多想了。

“京子小姐,你等等……我馬上就叫救護車。”

圭介單手扶著連連喘息的原瀨京子,另一隻手伸進上衣口袋中。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下了一,一,九這三個號碼。

數名護士推著推床,跑過光亮的走廊地板。躺在推床上的原瀨京子披散著褐色的頭髮,猛烈地喘息,掙扎。圭介跟著推床跑,一邊茫然地想著,這副情景妤像是雪橇賽剛起跑那時候的樣子啊。

“加油,沒事的,加油。”

推床旁的其中一位護土,對著美麗臉龐因痛苦而扭曲的原瀨京子出聲道。在日光燈冰冷光線照耀之下的醫院走廊,回蕩著原瀨京子聽來甚至帶著冶豔味道的喘息聲,推床喀啦喀啦的車輪聲,以及護士的腳步聲。

圭介作夢也沒料到原瀨京子竟然懷有身孕,而且還即將臨盆。我一直到昨天爲止,爲什麽都沒發現她鼓漲成那樣的腹部呢?他覺得這一點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推床終於來到手術室,接著持續前進後,消失在閃耀著銀色光芒的不銹鋼門另一頭。

將志

石倉將志整個身軀陷入母親所推的輪椅中,在醫院屋頂上眺望著在這冬季尾聲中,散發著橙色光芒的夕陽,眺望?

不,也不能說是什麽眺望。將志只是睜開雙眼,並不是在看夕陽。對如今的將志而言,他並無法辨識出眼裏的夕陽爲夕陽。即使雙眼睜開卻並非在看,即使聽著聲音,卻也並非在聽。

“將志……媽媽下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你在這稍微等一下喔。”

背後雖然傳來母親的聲音,然而,將志當然不可能聽得懂那些話的意義。

他聽見母親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以及屋頂鐵門關上的聲音。在那段期間,將志就眼也不眨地茫然凝視著緩緩西沈的夕陽。

就在那個時候——

那時,然有一股激烈的情感向將志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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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情感如浪潮般足以搖憾全身——那股情感是生物最原始,最源頭的——恐怕是地球上的生物最先擁有的情感——那就是,恐懼。

他並不明白那股恐懼出自何處。然而,將志卻清楚明白“那個”即將誕生——絕對不能夠誕生的“那個”,卻即將誕生的事實。

意外發生以來,將志的聲帶首度震動了。他的聲帶就像是車輛緊急煞車時,吱吱作響的輪胎般激烈震動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將志發出淒厲的慘叫,雙手受到恐懼的驅動而轉動著輪椅的輪子、就像剛出生的斑馬,就算沒有任何人教也懂得舉足狂奔,逃離捕食者一般——將志也爲了逃離逼近自己的那股恐懼而拼命轉動輪椅的輪子。

“那個”就要誕生了。那個絕對不能夠誕生的東西卻……因爲自己,就要誕生了。

將志是藉由本能,而非憑藉理性知道這個事實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輪椅終於撞上了屋頂上的圍欄,停止前進。然而,將志依然不放棄。快逃啊,將志,快逃呀!他的本能如此呐喊著。

體內就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強烈電流似的,將志一股勁兒地從輪椅上站起來。沒有人知道將志一個月以上沒有活動而萎縮的肌肉,是打哪來的力量。如今,驅動著將志肌肉纖維的並非甘醣,而是恐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個”就要誕生了。這都是他的錯,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夠誕生的東西,卻因爲自己,即將降臨這個世界。

將志雙手攀上圍欄。接著,仿佛有什麽駭人的恐怖東西緊追在後似地,他爬上了圍欄。他什麽都沒在看,什麽都沒在聽。

當將志爬上圍欄頂端後,便站到圍欄之上。霎時間,背後傳來女人的叫聲:“將志!”

“你在做什麽!將志!將志!”

女人以高亢的嗓音叫著,邊從背後接近。但是,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將志了。

“那個”就要誕生了。這都是他的錯,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夠誕生的東西,卻因爲自己即將降臨這個世界。這都是自己的錯,自己要爲此負起責任呀。

“將志!快點兒下來!將志!”

站在圍欄頂端的將志,縱身而下,就像是爬到人類手指頂端,無路可走的瓢蟲往天空飛去一般,將志蹬著圍欄躍向天際。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方法能讓他逃離如此的恐懼及如此深沈的罪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將志從七樓屋頂落下的的肉體,僅用兩秒後便發出沈悶的聲響,摔落於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支離破碎。而在那一瞬間——如其所願地,石倉將志的恐懼也隨之化成碎片。

京子

京子在那幾乎令人窒息,且未曾體驗過的劇烈痛苦折磨下,聲音沙啞地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她知道自己大張的雙腿間,新生命誕生了。手術室瞬間響起新生命的哭聲。……出生了。我的寶寶……我和將志的寶寶……出生了。

京子虛弱地睜開淚眼朦朧的雙眼,輕輕地擡起頭來。緊接著——

緊接著,京子見到想將嬰兒的抱起的醫師露出驚愕的神情。她聽見醫師以尖銳的嗓音說;“這到底是什麽?”也看見了護士們因恐懼而痙攣的臉龐。隨後,他們發出了慘叫聲。

……發生了什麽事?我的寶寶怎麽了?

京子更用力擡起自己的頭部,望向自己裸露的股間。同時,她也看見了自己所産下的生命體。

“……啊啊。”

她無法相信眼前所見。

……這是……我的寶寶?……這是……我的……怎麽會有這種事?怎麽會有如此駭人、可憎的——強烈的恐懼貫穿她的體內,京子霎時間喪失了意識。

圭介

手術室厚重門扉的另一頭,原瀨京子隱約傳出的喘息聲,進一步轉變成高分貝的激昂尖叫。

那甚至帶有冶豔味道的聲音,讓圭介聯想到原瀨京子達到性行爲高潮時的淫浪姿態。

“……京子小姐。”

他不禁如此低喃。就在那一瞬間,他聽到新生命降臨時最初發出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起身,跑近手術室那不銹鋼材質製成的厚重門扉。他佇立在那裏,豎耳傾聽門內傳來的新生兒聲音。

就在此時——圭介聽見門內響起男人尖銳的嗓音道:“這到底是什麽?”緊接著,他聽見手術室傳出護士的淒厲慘叫。

手術室中的慘叫聲維持了一陣子。他還聽見物體破裂,傾倒的聲音。

……發生了什麽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圭介的手放上手術室門的把手。他在那一刹那遲疑了一會兒……接著……打開了不銹鋼制的厚重門扉。“這……這到底是……”

他啞口無言。

手術室中的所有照明都猶如閃光燈一般頻頻閃爍。地板上的管線簡直像是活起來似地激烈躍動著。各種醫療器具發出陣陣聲響地在空中穿梭飛舞,不銹鋼盤上下跳動著,排放著藥品的藥櫃門也都猛力地開開關關。原瀨京子所躺的産臺上下劇烈晃動,紗布則在上空如同蝴蝶般地懸浮飄動,數枝注射器自動飛向牆面,接著一一撞得粉碎。

“什……什麽……?”

圭介不自覺地後退。

圭介腳邊的地板上,倒臥著渾身是血的醫師及護士。

其中一個護士穿著絲襪的腳還不住抽搐著。另一個護士則瞪著充血的雙眼。仰躺著的醫師,胸口處深深地插著一支手術刀。

在這個密閉空間中回蕩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詭異聲響。那聲音仿佛似曾相識。

原瀨京子雙腳左右大張地癱在産床上,她的雙眼緊閉,蒼白的臉龐沒有半點血色。

“京子小姐!”

圭介叫著。“發生什麽事了,京子小姐!”

當圭介想跑近産臺上的原瀨京子時,不知是誰從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圭介瞬間意識到自己再也無路可逃的命運。他緩緩地轉過身去。

果不其然,在那裏的——就是“那個”。

京子

到底過了多久了呢?京子在柔和的昏暗光線中,朦朧地睜開雙眼。她的意識如同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地茫然,要瞭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還需要一點時間。

……已經是……早上了吧。

早晨的陽光並未照進這裏。即使如此,京子也能清楚知道又是一天的早晨了。

她的全身酥麻,不論是哪個部位都無法使力。當她一勉強移動手腕及腳部,整個身軀便隱約竄過一陣痛楚。“……唔……晤唔。”

她一邊低沈的呻吟著,終於勉強坐起身來。京子靜靜地環視室內。

産台邊散落著無數的醫療器具。手術刀,鉗子、管線、破裂的注射器……另外還有京子叫不出名字的各式器具。

地板上倒臥著渾身是血的醫師及護士。其中一個護士瞪大著雙眼,大張的嘴邊垂著一條紅黑色的舌頭。還有一個護士的身軀仿佛扭緊的抹布般不自然地扭曲著。京於模糊地想起,那位護土曾不斷對著因陣痛而呻吟的自己說:“不要緊的,加油喔,不要緊的。”有個醫師仰躺于那幾個護士身旁,他的左胸口深深地插著一支像是手術刀的東西。而電視臺導播大國圭介,雙眼圓睜地倒在門附近。

……他死了嗎?

是的,他已經死了。就像她知道如今又是一天的早晨一般,京子也知道他已經死了。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爲什麽呢?

然而,京子已經不會感到驚訝了,她只是茫然地凝視著他的屍體。

京子心中名爲“驚訝”的感情,如今已經完全被抹滅,完全麻痹了。

或許該說,如今再也沒有什麽能讓京子感到驚訝了。所有讓她感到害伯,或是讓她感到悲傷的事都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因爲一一自己竟然生下了“那個”。自己竟然成爲了“那個”的母親。

是的,她聽見“那個”的哭聲。那聲音從剛才便始終在房內回蕩著。

京子望向産台下。”那個”就在那邊的地板上蠕動著。京子掙扎地移動疼痛的身軀,下了産台。她蹲到在地板上蠕動的“那個”身邊,目不轉晴地凝視著“那個”。

那個——是京子在這世上産下的新生命。

在那一瞬間,她的下體傳來一陣仿佛遭到鈍刀割傷的劇烈疼痛,她的嘴裏因此發出“……唔唔”的呻吟聲。

然而,什麽疼痛都已不再是她所關注的問題了,京於已經認清自己無法逃避的命運。然後,在下意識間接受了那樣的命運。

她已無路可逃,因爲自己是“那個”的母親呀。

地上的“那個”是那麽地醜陋,那麽地駭人,那麽地可憎,而且……又是那麽地惹人憐愛。

惹人憐愛?是的,京子覺得“那個”是惹人憐愛的。母性——這就是所謂的母性嗎?

京子對自己腳邊不停蠕動的“那個”伸出手去。接著,就像是聖母抱起剛出生的耶穌似的,輕柔地將其抱起。

“……你好……我是你的……媽媽喔……”京子如此呢喃後,便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

最終章

那個女人站在候車隊伍的最前頭。她站在那等著車,同時爲了避免破壞瞼上的妝似的,以白色手絹小心翼翼地輕按著額頭的汗水。

白色的連身短裙,閃爍著光澤的尼龍薄絲襪、白色的高跟鞋。一天最終的陽光從遠方大樓間進射而出,將女人秀麗的臉龐映照得一片眩亮。女人仿佛是要遮陽般地一手輕舉至額頭。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兩名身穿水手制服的少女,怯懦地對女人出聲道。女人擡起臉朧,微微地歪著頭。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不是……那個……別名鬼後的……”

身穿水手制服的少女,說到這便再也說下下去了。因爲她想不起女人的名字。

“那個……沒錯吧?……就是專演恐怖片……別名鬼後的……那個……”

“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了喔。”

女人輪流望著那兩個女高中生,邊以溫柔的語調如此說完後露出微笑。那是一抹摻雜著些許寂寥的微笑。“啊,是嗎?那……真是對不起。”

兩個女高中生羞愧地低著頭,從女人身旁離去。“奇怪了,我本來以爲一定是她沒錯的。就是那個別名鬼後的……叫什麽名字去了?”“可是她本人都說不是了,我看你是認錯人了吧。”女高中生逐漸走遠,她們之間的對話傳進女人耳裏。

女人將褐色的發絲往上撥,輕舔了下閃耀著唇膏光亮的嘴唇。接著,她緩緩地環視四周。

沐浴於夕陽下的月臺彌漫著人們一天工作結束後,身體所散發出的汗臭味。另外,還有煙灰盤中冒著餘煙的煙草味道……女人身上所散發出的香水芬芳以及制汗劑的味道……甫出刊晚報上的油墨味……某處傳來像是油炸食物以及蒜頭翻炒的味道。此外,她還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香水味。

女人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去,那裏站著一個身穿白色連身裙的小女孩,那還是個相當年幼的小女孩,身高差不多只到大人的腰部而已。

“電車即將進站,請退至白線內側候車。”

擴音器中響起廣播聲,女人稍微往後退,幾乎是在同時,右手邊一輛漆成亮綠色的電車往這邊駛近。

“電車即將進站,請退至白線內側候車。”

電車響著高分貝的刹車聲一邊駛近,眼見第一節車廂即將通過女人面前,那時候……

那時候,站在女人身後的年幼小女孩雙手使勁地推向女人包覆于純白裙中小巧的臀部。

穿著高跟鞋的女人霎時失去平衡,接著,披頭散髮地——仿佛是自願跳下去似地——從月臺上跌落,然後蹲伏於即將駛過的電車之前。

女人望著駛近的電車發出慘叫。

“救命啊!誰快救救我呀!”

如此呼救的女人擡起臉龐的同時,與站在月臺上的小女孩四目相接。那個身穿白色連身裙,還只有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個推自己到軌道上的小女孩。

女人霎時明白自己爲什麽會身在此處。接著——就像是耶穌原諒了出賣自己的猶大似的——女人原諒了這一切。是的,若是那個小女孩做的,那也就無可奈何了。只要是那個小女孩所做的,任何事她都能夠原諒。她非得原諒不可。

女人蹲坐于閃爍著銀色光芒的兩道軌道間,始終凝視著月臺上小女孩的雙眼。接著……她溫柔地……彷佛傾注了體內所有的愛似地展露出溫柔的微笑。

綠色的電車隨即發出轟然巨響,從女人身上輾過。

尾聲伽椰子

在我五歲生日時,父母親送我旋轉木馬玩具做爲禮物。

雖然說是個玩具,那座旋轉木馬卻好像是十九世紀末在歐洲某處所製作出的精美手工藝品,大小和一個蛋糕差不多,沈重得讓我沒辦法獨自擡起,而且美得令人著迷,不忍移開視線。我想那必定是相當貴重的東西吧。

沒有朋友的我總是待在自己房裏,整天盯著那座旋轉木馬。不論我看得再久,都不會感到厭煩。

我的父母親都很忙,別說是去遊樂園了,他們就連附近的公園都沒帶我去過。不過,只要一盯著那座旋轉木馬,我就會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遊樂園裏,乘坐旋轉木馬一樣。那座旋轉木馬真的是很美。回轉臺上總共裝設了白色,黑色,褐色等十二匹小木馬,每匹小木馬上都坐著像要去參加舞會的盛裝小女孩以及小男孩。乘坐木馬的孩子們,身上所穿的洋服都使用真的布料,服飾作工之精細讓人驚歎不已。

將大發條轉到底後,旋轉木馬便會奏起輕快的旋律,孩子們所乘坐的十二匹木馬便會一邊上下擺動,一邊緩緩地隨著迴旋台轉動。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曲子,不過那真的是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想要隨之翩翩起舞的歡樂旋律。

俊雄五歲生日時,我把自己寶貝的旋轉木馬送給俊雄做爲禮物。因爲不知爲什麽,我總覺得把自己五歲生日時從父母親那所收到的禮物,轉送給自己的孩子作爲他五歲的生日禮物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當然,俊雄看到這個禮物時,高興地跳了起來。望著那個樣子的俊雄,我心想:“俊雄長大以後,如果能把這座旋轉木馬送給自己的孩子作爲五歲的生日禮物就好了。”然後,那個孩子也能在自己孩子五歲生日時,把這座旋轉木馬當禮物送出去就好了。如果這座旋轉木馬能夠這樣代代相傳就好了。

但是就在幾天後,俊雄卻把它給弄壞了。儘管我再三警告他,這座旋轉木馬很重,所以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可以拿來玩。不過,俊雄還是想自己把架上的旋轉木馬抱下來,結果失手把整座旋轉木馬摔到地上去了。

我五歲生日時從父母那收到的旋轉木馬,就因爲這麽一點小事,摔得支離破碎,無法修復了。當我聽到“喀嚓”一聲巨響趕到那去時,鐵青著一張臉的俊雄正站在支離破碎的旋轉木馬前,顫抖地哭泣著。

……啊啊,我的寶貝……

我受到不小的打擊,這樣的情緒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當時從我嘴裏吐出的並非責備俊雄的話語。

“啊,俊雄,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里痛啊?”

我這麽說著跑近俊雄身邊,在緊緊擁抱他之餘,也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俊雄在我的手臂中邊哭邊如此重復著?”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好了,俊雄,別哭了喔。”

我抱著俊雄這麽說:“是媽媽不好,把東西放在那種地方。俊雄根本就沒做錯什麽事嘛。好了好了,別再哭了喔。”

是的,當時我發現了。我發現了潛藏於自己心中的母性。

我這才發現,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並非什麽旋轉木馬,而是在我手臂中發顫的俊雄——不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絕對不會有什麽是比俊雄還要來得重要的。

俊雄淚眼迷蒙地望著我。然後,他問:“媽媽,你不生氣啊?你可以原諒我嗎?”我再次緊抱住俊雄。

遠比旋轉木馬還要來得重要的東西就在我的懷中,到底還有什麽理由能讓我對俊雄生氣呢?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什麽旋轉木馬壞掉之類的事了。

神呀,謝謝您。我抱著俊雄在心底這麽說。真的謝謝您,將俊雄賜給我。

那時候,俊雄擡起頭,對我的臉頰輕輕一吻。我在那一刹那感覺是神給了我一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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