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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葆琳 -【春日不浪漫(項氏姊妹之一)】《全文完》

春日不浪漫(項氏姊妹之一) 作者:葆琳

係安怎?項曉瑜瞪大眼睛,不明白這年頭的男人怎麼會這麼脆弱?
素有「項大膽」=台語「尚大膽」封號的她,一心一意想要當史上最美麗的女法醫,
因此,小姐她生平最瞧不起的就是沒帶種的男人——好比眼前這個畏畏縮縮的菜鳥刑警!
只因看到區區一具泡爛、發臭的受害者遺體,就吐得七葷八素?
拜託!簡直遜腳透了~~這年頭的女人是怎麼了?
憑良心說,秦日順對項曉瑜的第一印象實在好不到哪裡去,
他從沒見過這麼怪胎的女人,不喜歡玫瑰花、不愛搞浪漫,約她看電影,她卻寧可看屍體?!
嗟,好裡加在,自己早就打過預防針,絕不會被她嬌柔的外貌給騙騙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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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甩繩馬騮: 很棒的小說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序幕   

  「……期望各位畢業後,能發揮所學,勇敢打擊社會犯罪……」

  校長一篇「落落長」的臨別感言,始終不見有告一段落的跡象,秦日順坐在二年級學生代表的位子上,已經忍不住偷偷地打了個呵欠……糟糕,被旁邊犯罪預防學的講師給瞪了一眼!他趕緊端正坐姿,一雙眼飄飄地溜到畢業生席的方向。

  學長們真是令人羨慕,已經可以脫離這個名為「國家警察大學」的監牢了。

  雖說歷經四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才能拿到這張寶貴的畢業證書,但在座的學長們,每個人都為了準備特考而忙翻天,根本沒人有心情歡慶「畢業」這件事。即使台上正舉行著畢業典禮,台下仍有些人拚命拿著小抄在猛K法規、案例。

  想到自己過兩年後,也將面臨同樣的問題,似乎不能把這當成笑話看……唉,管他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既然躲也躲不掉,何苦現在就自尋煩惱呢?

  「喂,小順子。」同窗死黨馮肇嶼以手肘頂頂他的腰側。「你看那邊,三點鐘方向的親屬觀禮席裡,有個小美女喔!」

  他們所讀的科系被歸類在自然組,加上會對刑事警察學系有興趣的女孩不多,使得系所內呈現嚴重的僧多「花」少的不均衡態勢,間接造就出一群見了「美女」就像是飢渴野獸般的可憐刑警系男學生。

  為了在枯燥的課業中找尋一點「粉味」,男學生們會異常團結地交換情報,因此各種「美女」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什麼水果攤美女、檳榔西施群或是福利社的辣妹等等。通常秦日順對這些四處流竄、不斷被誇大的「美女」情報,都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這和軍營半徑一公里內,遍地是美女的狀況相同。在沒魚蝦也好的心態下,只要是未滿二十五歲、模樣在恐龍之上、體格在恐龍之下的未婚女子,一出現在這群飢渴野獸的生活圈子裡,會被高高捧為「XX女王」根本絲毫不足為奇。

  見多了各個號稱「美女」,結果卻是教人大失所望的普通、平凡女孩後,秦日順就牢記教訓,再也不敢對同儕們的「眼光」抱著太高的期待了。

  他懶洋洋地把目光投往馮肇嶼所說的方向──

  厚,這回老馮講的不假!那女孩坐在一群婆婆媽媽、叔叔伯伯裡,顯得閃閃發亮,耀眼得讓人無法不去注意到她。

  世界上真有這種巴掌大的小臉蛋,皮膚白皙細緻、吹彈可破,杏黑眼、紅櫻唇,一襲及肩長髮又直又黑、閃亮如絲的嬌俏美女?!秦日順還以為那都是靠電視做出來的效果,除了在螢光幕裡,你絕對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那種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呢!

  「……不知道她是哪位學長的親戚,如果是我們認識的學長,那該有多好?我一定拜託學長把她介紹給我!只要能和她約會一次,就算所有考試全被當掉,整個暑假都泡湯在暑修上也沒關係。」馮肇嶼嘻嘻地說道。

  「你太誇張了吧?」秦日順斜瞥他一眼。「也不過就是長得比普通女孩還要漂亮一點兒罷了,值得你拿所有的學分來發毒誓啊?」

  嘖嘖地搖了搖頭。「不是我愛說你,小順子,人生若沒有了這種浪漫情懷,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一個能夠為心愛的女人獻上一切,為了愛而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一聳肩。「希望老師聽到你這句話,願意成全你這個男子漢大丈夫,給你一個全當助你達成心願嘍!」

  「呸呸呸!你少烏鴉嘴行不行?!」

  「你後悔的速度還真是超快的。」秦日順傻眼興歎。

  台上的校長演說一結束,全場立刻響起陣陣熱烈的鼓掌聲。不知道鼓掌的理由是深受感動,或是慶幸終於能解脫了?秦日順相信,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跟自己一樣──是後者。

  看著校長把麥克風交棒給副校長,副校長講完後再移給教務長……幸虧剩下的發表感言者都很配合地縮短篇幅,在秦日順的瞌睡蟲捲土重來前,總算讓他等到了司儀的那一句話──

  「接下來,由在校生代表對學長們致上感性謝詞。二年級生代表,刑警系秦日順,請上台。」

  「小順子,加油啦!」馮肇嶼帶著幸災樂禍的口吻小聲地嚷道。

  秦日順回他一個苦笑。

  像這種麻煩事,他根本就不想幹,偏偏這是系主任親自指名,他躲也躲不掉。系主任大概以為給他這個表現機會,還可以一併拍拍日順父親的馬屁吧!

  不過根據當了警界鐵漢老爸二十多年的兒子的心得,這絕對是多此一舉的。一板一眼到不講情理的父親,哪怕收到屬下價值不滿百元的小紀念品,都會還給對方。所以對於他人的奉承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更不會因此而讓誰獲得特殊待遇的。

  ……講歸講,搞不清楚狀況而上門的下屬,仍然會不定時地出現在秦家大門前。

  身為警察世家的么子,本來他是打死也不想進警政相關科系,怕的就是會像現在一樣被人「另眼相待」。但是在大學入學考時被父親暗算,害得他錯失就讀普通大學的機會,在「花費一年重考」或「就讀剩下唯一一所仍可登記入學的大學」的高難度選擇題裡,日順還是屈服於父親的威嚴(?)下,進入了這所警察大學。

  向來以「順勢而為,莫逆勢而行」、「既來之,則安之」等諺語,作為安身立命原則的日順,縱使對父親如此操縱自己的人生方向有些小怨言,可還不至於做出故意被死當、記大過、遭退學的忤逆之舉,頂多是偶爾蹺蹺課,意思意思地考壞一、兩科罷了。

  站到眾所矚目的禮堂講台上,日順握著麥克風,秉持著同樣「少說多做」的原則,做了場史無前例最簡短的「在校生致答詞」……

  「哇哈哈哈……小順子,你膽子還真大耶!一旁的校長頭頂都快冒火了!還有、還有,趙教官那張臉你看到沒有?哈哈哈,錯過今天這一幕的人,一定會很後悔的!你沒注意到吧?有很多人偷偷用照相手機拍下台上那些貴賓的臉色呢!哈哈!」馮肇嶼不斷地拍打著日順的背,笑得前俯後仰地說。

  「你是故意的對吧?故意要讓那些一拿到麥克風就講個不停的人好看!」

  秦日順搖搖頭。「我想不到什麼可以說的,所以就說些最實在的祝福,哪有要給誰好看啊!」

  「唉,你跟我否認什麼呢?我可是在底下大聲叫好的人耶!沒聽過有人上台不到三十秒就結束致詞的。哈哈!」

  困擾地搔搔腦袋,算了、算了,馮肇嶼非得這麼認定,就隨他吧!秦日順看到大禮堂外頭,到處都是穿著學士服、搶著在校園內留下最後紀念照片的學長們,以及前來參觀畢業典禮的校外人士。不願意和這麼多人搶學校餐廳的位子,正想找馮肇嶼一起去校外吃個飯──

  「嗨,秦日順!」一名頂著學士帽的男子朝他們揮了揮手。

  自然地浮出笑容,日順也揮手說:「洪學長,恭喜你畢業了。」

  走到他們身旁,給人好感的方正黝黑面容,漾開爽朗的笑。「謝謝。你的演說真絕,看你平常也不是那麼惜字如金的人,怎麼一到台上只說了『本人謹代表二年級學弟妹,祝福各位學長在跨出校園後,如展翅飛鴻,平步青雲、前程萬里』就下台一鞠躬了呢?該不是因為你被選上代表很不爽,所以故意要報復系主任吧?」

  「學長,怎麼連你也和老馮講一樣的話?我做人有這麼失敗,讓你們認為我是個會小心眼地乘機報復的人嗎?請你先摸摸良心,再回答我。」

  哈哈一笑,洪學長雙手一攤。「我能怎麼說?小順子,近墨者黑,你和我們這群人混久了,搞不好已經養出了一肚子的壞水呢,對不對?」

  「沒錯、沒錯,洪學長說得再正確不過了!」馮肇嶼和他一搭一唱。

  「好吧,既然你們要這麼說……」秦日順微笑以對。「那麼系主任興師問罪的時候,我不會忘記帶上一筆你們的『功勞』!」

  「嘿!哥兒們不是這樣當的!」馮肇嶼連忙抗議。

  「與我無關,反正我已經畢業,證書都到手了。」洪學長炫耀地晃晃那只寶藍色的捲筒。

  「這太卑鄙了!你們不能這樣啦!」焦急的馮肇嶼臉色忽然一轉為喜。「噯,小順子,你瞧,那不是我們在裡頭相中的小美女嗎?她走過來了耶!喔,近看更漂亮!我們要不要過去問她電話號碼?」

  「省省吧,人家把你當花癡男不打緊,弄個不好還會賠上我們警大人的名聲。」心不在焉地回道。秦日順看她的樣子好像在找人,一直東張西望的。

  「什麼美女?」跟著好奇起來的學長,轉頭一看。「啊,我懂了,你們是在說她啊!怎麼,你們很想認識她嗎?」

  「洪學長,你、你認識她啊?拜託你,一定要把她介紹給我!我從沒看過那麼正點的馬子!」露出猴急狀的馮肇嶼興奮地嚷著。

  「小心點兒喔,人家可是不好惹的。不僅追求者從P女中的校門口排到總統府還綽綽有餘,而且高中三年收過的情書,都可以堆成一座垃圾山了。要我介紹她很容易,但想把到她可是難如登天喔!」

  「洪學長,聽你的口氣好像和她很熟?」秦日順疑惑道。

  「熟,我們熟到爆了!」咧嘴。

  「學長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啊?該、該不會是男女朋友吧?!」馮肇嶼不滿地說。

  洪學長笑笑搖頭,朝他們口中的小美女招招手說:「曉瑜,我在這邊!」

  美女眼睛一亮,小跑步來到他們面前,劈頭就對洪學長說:「松哥,阿姨找你找半天了!你不會是忘記我們還要去餐廳吃飯吧?」

  「曉瑜,我跟你介紹一下。他們是我的學弟,他叫秦日順,這邊這位是馮肇嶼。」拉著小美女的手,親熱地搭上她的肩,洪學長笑嘻嘻地對兩名目瞪口呆的學弟說:「兩位,她是我的小表妹項曉瑜,請多多指教。」

  美女的眼飄到秦日順臉上時,他的心不覺怦跳了一下,可是下一秒鐘,她口中說出的話,讓他的幻想徹底地破滅──

  「你,就是剛剛在台上致詞的傢伙吧?唉,居然連篇像樣點兒的致答詞都說不出來,比高中生還不如!有這種不中用的學弟,表哥還真是可憐呢!」

  什……麼?!不過是一個念高中的黃毛丫頭,竟如此囂張?!

  「松哥,阿姨的話我已經轉達嘍,沒事的話我要先走了。」不顧在場三個男人分別做出呆滯、錯愕與飽受打擊的表情,她像陣旋風般來去匆匆。


  這就是「秦日順」與「項曉瑜」這號人物,史上最不浪漫的初次邂逅,也是從此結下樑子的重要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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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過有些潮濕的水泥地面,陰森之氣揮之不去的這個空間,是普通人鮮少能靠近的地方……其實也沒有什麼普通人會願意靠近。

  還沒進入門的另一端,光是站在門邊,就可聞到撲鼻而來、難以形容的強烈腐臭味。秦日順反射性地止住腳步,一手掩在鼻子上。

  「怎麼了?」走在他身後,同夥的男警官瞧見他的表情,恍然大悟地一笑。「你是第一次來解剖室啊?說得也是,以前在偵九隊的時候根本不必管命案嘛!來,我這兒有個好東西,給你用吧!」

  接過沾著薄荷香精油的口罩,戴上。秦日順道聲謝,說:「可是林組長您不需要戴嗎?您受得了這味道啊?」

  「也不是,我視情況而定。今天的氣味還不是那麼濃,以我自己的等級來說,這大概只是中下程度,尚可忍耐。要是到達強烈劇臭的話,沒有口罩我八成連一分鐘都待不住。」微微發福,笑起來頗有彌勒之姿的警分局刑事組長,搖搖頭說道。

  還能夠比現在的味道更……秦日順光是想像,肚子裡的胃液便翻騰上湧。

  「習慣了就好。遲早你也會習慣的!」

  林組長好心安慰地拍了拍秦日順的背,不料反而害他拚命嚥下的酸水又唰地衝回嘴巴裡。比了個暫停的手勢,秦日順臉色發青地衝往角落種植著一整排桂花樹的花台邊。

  「小秦,我要先進去嘍!等你吐完自己進來。右手邊第一間解剖室,知道吧?」

  可以的話,他寧願一直留在這排桂花樹邊。

  吐乾淨了口中令人不愉快的氣味,秦日順先含了片口香錠後再重新戴上口罩,靠坐在花台上歎口氣。下放到市警局刑事組的頭一天,面臨的「考驗」還真是讓人消受不起。

  畢業後通過特考被分發到刑警局,轉眼五、六年過去,他本來待在偵九隊做重大網路犯罪案的偵察工作,破了幾件網路銀行駭客的案子,順利陞遷。每個人都說他會成為最年輕的小隊長,誰知道,天上掉下來的不是警章,而是場災難……

  「不好意思,秦日順,雖然這件事跟你沒有直接的關聯,可是那些立委一直吵著要找人出來負責,所以上頭不得不作下這個決定。」

  沒辦法,畢竟是自己指導的組員犯下的錯。掛名為專案小組負責人的那名長官,又是秦日順的直屬上司。如果不是由他來扛起這「責任」,難道要叫長官扛嗎?真那麼做的話,往後在警界也別想混了。

  「我們已經盡量在幾個選擇中,找出對你傷害最小的方式。市警局的刑警大隊重案組林組長在辦案方面有卓越的名聲,跟著他,破幾個大案子立點功勞後,我會再想辦法把你調回來的。放一百二十個心,這點我有照會過相關人士,到時候不會發生什麼搶人、不放人走的問題的。」

  關於這點,不是他不肯相信隊長的話,可是他非常熟悉這個「世界」裡的操作模式。從小到大聽那些長輩、叔伯們談論派系、明爭暗鬥等等N年不變的問題,秦日順知道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的。縱使隊長有心叫他回去,可那也必須隊長的「立場」不變,再配合天時、地利……總之,絕非容易之事。

  「你就當自己是去那兒留學,增廣見聞吧!」

  搔了搔腦袋,秦日順苦笑著。他寧願被調到交通大隊去指揮交通呢(可惜沒聽過刑警能指揮交通的)!當初真不該選這門科系,想想自己還是較適合犯罪防治、公共安全類,這樣就不必接觸他最棘手的兇殺案件了。過去在上鑒識、搜證的課程時,一看到兇案現場的照片就快昏倒,還因此被同學們大大取笑過的他,這下子得面對「真實」的案件,教他不歎氣也難。

  看了下腕表……不能再耗下去了,不然林組長鐵定會把他提報為失蹤人口!



  她冷靜的雙瞳緩緩地巡視過覆蓋著白布的軀體,口罩半遮的臉洋溢著嚴肅感,跟隨著白布揭開的動作,兩道細眉緩緩地蹙起。

  「死者為一名女性。」

  拿起記錄板,項曉瑜開始今天的工作,悅耳的語聲為這殺風景的簡陋解剖室平添一點色彩。屋裡還有另外一名法醫、一名檢察官及其助理,以及一名警察。

  「身高約一百六十公分,年紀在二十至三十歲間。」她試著舉起死者的手臂,接著檢查手臂上的斑點。「根據肢體的僵硬程度與研判,死亡時間約在三天以上。」

  當她移開白布,並且翻過死者的身體時,在場的人無不發出「唔」、「嗯……」等等呻吟。理由之一固然是空氣中瀰漫的臭氣,其二則是映入眾人眼簾的,在死者背部傷口處爬滿的白色蠕動小蟲子。

  「我相信這就是致命傷了。她是被人由後面攻擊的,沒有太大的掙扎跡象,兇手的凶器一口氣刺穿她的肺葉,幾乎是馬上斃命。以傷口的大小來看,極有可能是長柄菜刀……但未穿透到前胸。」

  記錄到一半,她停了下來,看了眼站在身旁的老法醫問道:「黃老,您覺得呢?」

  湊過來仔細檢驗的老法醫搖了搖頭。「這不是菜刀,菜刀不會有這麼寬的刀背。以這傷口來看,更接近三角錐……好比像是十字鎬之類的東西……這還要再研究研究。」

  「十字鎬?會不會是攀巖山時用的手杖呢?就是尖端成錐狀的,專門用來鑽巖卡位的玩意兒。」剛剛介紹自己為刑事組長的中年男子,站在門邊發問道。

  「有可能……老林,你們在哪裡發現她的?」黃法醫推了推鼻頭的老花眼鏡,轉頭看向他。

  「XX市交界處的XX橋,從橋墩下打撈起來的。是一名到河邊遛狗的市民看到報案的。」

  她走到死者的腳邊,以鑷子刮下藏在指甲裡的硬泥,放在白紙上。「我想她曾經沈在河底。指甲裡的黑色爛泥,似乎頗像是來自河底的東西。還有,腳踝上有異物刮傷、綁束的痕跡。」

  「借我看一下。」林組長上前。

  把東西交給他,她說:「把它送到鑒識科去,就能確定了。我們可以假設她是先被殺害,再丟棄到河裡的。只要剖開她的胸腔檢查就知道了,那裡頭應該沒有吞進去的河水。問題是,兇手是用什麼東西綁住她的?如果是重石,她不可能會輕易浮上來才是。」

  「嘿,法醫小姐,破案的事就交給我來傷腦筋吧!」林組長笑笑地說:「妳已經有法醫這份偉大的工作了,不要跟我這個歐吉桑搶飯碗嘛!」

  「很好,老林,你繼續說說她!我的這位新夥伴似乎分不太清楚法醫與偵探的區別,老在妄想自己是福爾摩斯呢!動不動就開始做推理,還沒有把遺體解剖完,她就已經推算到人家的前世今生去了。」黃法醫無奈地挑挑眉。

  口罩遮住的雙頰微微暈紅。「抱歉,我只是想幫上一點兒忙。」

  「妳已經在幫忙啦!」將手上的泥渣放進證物袋中,林組長提提下顎比比解剖台上的死者。「能不能捉到兇手,端看妳能為我們找到多少線索,不要忘記妳的工作也是替死者申冤的重要一環。」

  點點頭,她轉身要繼續工作時,門邊傳來喀啦的碰撞聲,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移到那名中途闖入的傢伙身上──

  「對……不起!」慌忙地把推車扶起,包裹在一套合身西裝底下,體格瘦瘦高高的男子,歉意一笑。

  「小秦,你混到哪裡去了?剛剛你錯過了些好東西呢!要不要過來瞧一瞧?」林組長以拇指指向她與老法醫後面的解剖台。「不好意思,這個莽莽撞撞的年輕人,是剛到我組上的新人,他叫秦日順。」

  秦?好像曾在哪裡聽過這名字……她打量了下男子的容貌,高鼻大眼的輪廓架構在寬闊的額與突出的顴骨上,沒必要看他被口罩遮住的嘴,也知道他稱不上是俊美男子,但具有性格小生的氣魄──前提是,他黝黑的臉皮沒有浮現氣虛的青白色澤。一臉病容的模樣,和天生性格的長相頗不搭軋的。

  男子拉了拉早就鬆垮垮的領帶,視線在晃過她身上時,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基於禮貌地朝他們一頷首。「你們好,我是秦日順。」

  她敢肯定他們見過面,不過卻無法準確說出是何年、何月、何地見過。唔……她放棄,想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記憶,記不起來就算了。

  「那,我就繼續進行下去。」

  她先拿起鑷子把致命傷週遭的蛆蟲一一撿拾乾淨,再以清水洗淨傷口,為拍攝X光做好準備工作。

  「我需要一名幫手。」她看向在場中理應最年輕力壯的男子。「秦先生,可以請你過來幫我架住她一下嗎?」

  「咦?妳、妳是指我嗎?」他後退半步,看似要奪門而出。

  瞇起一眼。「我不可能一邊架起她,一邊操作X光設備吧?我相信她沒有重到讓你架不起來的地步。」

  「可、可是……她……她是死人……」他雙唇顫抖地說。

  一翻白眼,她啼笑皆非地說:「這是一名往生者沒錯,否則我們應該是在醫院而非解剖室裡。怎麼?我一個女人都能碰觸了,你一個男人在那邊囉哩叭唆什麼?快點過來啊!」

  他猶豫地看看林組長、法醫和始終站在角落的檢察官等人,最後發現大家不是在「坐看好戲」,就是根本無意「伸出援手」。發出了認命的歎息,他一小步、一小步,慢到可以地磨蹭到解剖台邊。

  「X光機在那邊,機器我已經架好了,到時候你扶住她的肩膀,記住不要讓自己的手擋住她的傷口處。我很快就會拍完的。」她戴上護目鏡說。

  「為什麼……這邊沒有助手在嗎?通常在醫院拍X光時,都會有專業的檢驗師在身邊的。」左看右看,很明顯地,他在尋求一個奇跡出現。

  「找得到自願來這兒的醫生,你的運氣就已經很好了!」一抿嘴,她失去了些許耐性。她最受不了這種不幹不脆的傢伙了。「還看什麼?快動手吧!」

  他嚥了口口水,伸出顫抖的手搭上死者的肩膀,隨即又觸電般地移開。「哇,好冰!」

  「你期待什麼?人的體溫在血液停止流動後,自然會下降的。」對於他一點事就大驚小怪的舉動,她再也克制不住地說:「你這麼害怕接觸往生者,還跟人家當什麼刑警?這兒不是扮家家酒的場所,想吸母親的奶撒嬌,就滾回家去!」

  咻地,他的臉色青白交錯。她以為自己的話刺激到他了,不料男人晃了晃身體後,低聲地說:「……我……我快……抱歉!」

  掉頭,他火速地往外衝去,還沒有走到門邊,當著眾人的面便吐了一地。

  她瞠目結舌地望著他,難以置信現在的男人竟如此的「脆弱」,害她差點衝口而出,盤問他:喂!你是不是個男人啊?生平沒見過這麼不帶種的傢伙!真是遜斃了!

  「我看還是我來吧!」捲起衣袖,林組長自告奮勇地說。

  曉瑜心想,那個吐得七葷八素的男人連腳都軟了,也不像是能再派上用場,於是便接受林組長的好意。

  總算拍完了X光片,並與黃法醫兩人三腳地進行完解剖的工作。等她回辦公室做完最後的報告後,她分內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這當中,那名叫秦日順的傢伙,不知何時從門前消失了,而曉瑜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三兩下就將他拋到腦後,忘得乾乾淨淨的了。


  數日經過。

  忙碌的警隊辦公室裡,秦日順伏首案前,把各地送來的分析檢驗書做好資料匯整,預備在下班前提出。這時,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靠到他位子的正後方──

  「小秦!」

  突然間用力被搖晃的椅子,差點讓秦日順摔下來。

  「我都聽說了喔!第一次的經驗很慘吧?聽說你在法醫們和檢座面前,吐光了你的胃液啊?更倒楣的是,你第一次拜見法醫之花,就被人家罵了是吧?」前輩驀地從背後勾住秦日順的脖子,大笑地說:「別難過,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會發生那麼一、兩件永生難忘的糗事,只是你……嗚哈哈,比人家運氣更差一點點,竟在『尚大膽』的面前丟盡顏面而已!」

  「尚大膽?誰啊?」撫著胸口,從驚嚇中恢復的他扳開前輩的手腕,一愣。

  「呵呵,你是吐到連記憶都消失了嗎?尚大膽就是那天你去看的,主刀解剖的年輕美女法醫呀!」

  「美女?」坦白說,那天回家後,秦日順滿腦子都是受害者的遺像,什麼美女不美女的,他連一丁點兒印象都沒有。

  「我的天啊!你都沒看到她的臉蛋啊?你有沒有長眼睛啊?人家可是法醫界的閃亮一朵花,號稱史上最美麗的女法醫耶!」

  搖搖頭,再搖搖頭,連連否決掉前輩的兩句問號,秦日順誠實以對。「我只看到她戴著口罩的樣子,加上我那時候吐都來不及了,哪有心思欣賞什麼美女啊?現在我連她的眼睛是大或小都快想不起來了。」

  噗哧地笑出聲。「他們說的一點兒也沒錯,你真的被嚇昏頭了。」

  「順道讓我猜一下,這件事莫非是在全國聯播網中放送過,要不怎會散佈得如此快速,每個人一見到我就猛拿這件事戲弄我啊?」

  「有組長幫你宣傳,當然快嘍!」

  「謝謝,現在我知道該去封誰的嘴巴了,以免全宇宙都得到這丟臉的消息。」合起手邊的塑膠檔案夾,秦日順開著玩笑,自辦公桌邊起身。

  「你不必白費功夫了,現在拜託組長封口已經太遲了,整間分局裡不知道這件事的,一個也沒有!」被落在後頭的前輩,圈起手充當傳聲筒,嚷道。

  笑了笑,秦日順做個「罷了」的手勢,搖著頭朝林組長的辦公室走過去。一到敞開的門邊,剛好看到林組長在講電話,於是他先敲敲門板,知會組長自己的存在。

  林組長邊招手要他進來,邊對電話裡的人說:「好、好,我知道,我會找人過去拿的。謝謝你了,老黃。」

  見他喀地掛上電話後,秦日順把檔案夾放在他的桌上說:「這是前天汽車旅館燒炭自殺案的結案報告,請您過目。」

  「噢,好。」把檔案夾推到一邊,林組長笑嘻嘻地說:「小秦,你來得正好,我剛想要叫你過來呢!程世慶,他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位新菜鳥──秦日順。」

  站在辦公室檔案櫃前的男子挺起身,推了推鼻樑上的銀邊眼鏡,鏡片後的單眼皮黑瞳冰冷地梭巡過秦日順。禮尚往來,秦日順也不客氣地望了望對方,研判他不是比自己大個一、兩歲,就是同齡的傢伙。光滑、連點鬍渣都沒有的白淨臉皮,透著濃濃的書卷氣,再由不茍言笑、眉心帶著慣常性的皺痕看來,很像是檢察官、法官之類的人物。

  「小秦,你跟這位程幹員到法醫中心去,找項法醫。上次XX橋下被撈起的女性受害人,已經有新的檢驗報告出爐了。」

  秦日順揚了揚眉。「程……幹員?」

  「他是調查局緝毒中心的幹員。」林組長揮揮手說:「時間緊迫,再過三十分鐘法醫就要下班了,詳情你們在路上溝通吧!」

  「我是開車來的,就坐我的車過去。」程世慶道。

  即使臉上寫滿問號,不明白何以一名緝毒中心的幹員會跑來關心這起無名女浮屍的案子,但他依然保持著沈默,跟著對方坐上了調查局的公務用車。

  在國產福特車上,程幹員並沒有主動開口,氣氛略顯僵硬、不友善,秦日順只好挑起話題說:「剛剛林組長有說過您是緝毒中心的人員,為什麼會關切這樁案子?」

  「根據法醫中心的資料,我認為那極有可能是我認識的女線民。由於命案不在我們管轄的範圍,所以我只好先來獲得你們組長的諒解。」銀框眼鏡下的黑瞳一瞥。「你不高興嗎?」

  秦日順困惑地回道:「不,工作上的事和我高興與否扯不上關係吧?」

  「喔?我還以為你是那種為了搶破案之功,會希望一個人進行調查的人呢!你之所以會搞砸了XXX案,聽說就是搶功搶出問題來的,因此現在才會被踢到分警隊來,不是嗎?秦警官。」

  「……你知道這件事我不意外,可是當我的面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的,你是頭一個呢!你這麼做的目的,我大概也想像得出來,但……」秦日順聳聳肩。「很可惜,我不想為那件過去的事發表任何看法。」

  「哪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被犧牲的小棋子?」

  「你問不出什麼的,換個話題吧!」秦日順歪歪嘴。

  程世慶扯高唇角。「秦日順,警察大學第XX期的畢業生,身高一七九、體重五十六公斤。父親前年由警界督察室長退休,你位居五兄弟中的老么。叔伯與兄弟裡,十人就有五人是在警界服務。你二哥在去年獲選模範警察,可謂警界中一門英傑世家。」

  「謝謝你告訴我有關我的資料。但,這有何意義嗎?」

  「而要補充的一點是,這位家族中最受期待的新星,也就是你──秦日順,不幸地在前天出了糗,因為受不了觀看法醫解剖的刺激,吐得一塌糊塗,傳為警分隊的笑柄。」平靜地敘述著。

  「我還能說什麼呢?」一攤手。「你這麼喜歡研究我,難道我是犯人?」

  程世慶淡淡地說:「對於合作的夥伴,我都會做點小研究,請勿見怪。弄不清楚對方是值得信賴或不值得信賴的人,就要我與他密切合作,我辦不到。」

  「現在你可以大方地打電話給林組長,要求更換偵辦人,我不會介意的。」他擺出「你請便」的手勢。

  「為求公平起見,我也會把自己的資料告訴你。」

  「哈啊?」秦日順聽到這句話,轉過頭去看他。「我對你的資料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

  「我對一起合作的人只有幾點要求。一、不會動不動就把涉及他人的隱私說出去的,本質上還算誠實、可靠的。二、有耐性的,懂得等待的,因為我沒有。三、不會沒事專說些無聊笑話、打哈哈、不熟還硬要裝熟的,最糟糕的是沒有EQ,輕易就發脾氣、鬧情緒。這些,你都合格了。」

  「……你希望我為你的『抬愛』道謝嗎?」秦日順大膽斷言,此人沒有什麼朋友。

  程世慶把車頭轉進大樓的地下室,漠視他的問題,繼續說:「我們不必把彼此當成哥兒們,我若有查到什麼你派得上用場的線索,會告訴你的。反之你也願意這麼做的話,我們將會合作愉快。」

  「好極了。起碼我們兩個人裡頭,有一個人是樂觀的。」他可無意嘲諷,這全部都是真心話。向來隨遇而安的他不願意把事情想得太美好,省得事出意外之際,會應變不及。

  車子平穩地滑進停車格內。「法醫中心在幾樓你知道吧?你先上去找項法醫,我停好車就過去。」

  「OK,全聽你的。」

  初次進入法醫中心,這兒遠比秦日順想像的要紊亂多了。到處都擺滿瓶瓶罐罐的……「證物」?不想一一細看裡頭裝著什麼,繞過幾張辦公桌後,秦日順找到最近的人問道:「請問一下,項法醫在哪兒?」

  「她現在不在辦公室,到資料室去應該可以找到她。」

  點頭謝謝他的指路,秦日順繞過辦公區,在幾扇門前徘徊一陣子後,終於找到掛著「資料室」牌子的地方。

  他輕輕推開門。「有人在嗎?項法醫?我是分警隊的秦日順,來拿報告了。」

  幾排的資料檔案夾中,傳來甜美的女聲,人影在其間晃動著。「你在那邊等等,我馬上就好。」

  砰隆砰隆的東西落地聲,讓秦日順走進室內。「妳還好吧?需不要需幫──」

  蹲在地上撿拾著厚重資料夾的女子,聞聲抬起頭。「我沒事,謝謝你。」

  秦日順眨了眨眼。呃……上回沒細看,這回可看仔細了。他被那張細緻如搪瓷般的漂亮小臉蛋奪去魂魄的同時,也發現一件意外中的意外事實──他們早就見過了!

  這位「項法醫」正是數年前那個不客氣地在畢業典禮上罵他「不中用」的,洪學長那位傲慢、囂張的高中小表妹項曉瑜!

  「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

  未染過色的漆黑長髮比記憶中長了點,未施脂粉的臉蛋也比記憶中更成熟嫵媚了些。脫去十七、八歲的青春生澀,搖身一變為嬌艷綻放的芳華佳人,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雙深邃星眸裡的直率,以及目不轉睛地看著人的方式。

  「不。」秦日順微赧了臉,趁她眼中的狐疑加深前,說道:「上次我沒注意到,因此沒跟妳打招呼,真是抱歉。」

  「啊?」

  「我們幾年前見過,妳忘了嗎?在洪學長的畢業典禮上頭。」

  她鎖起眉頭,作深思狀。

  「我是那個上台致答詞的學弟。」

  眉頭豁然開朗,她的一聲「喔」裡,有著「原來是你」兼「就是那個不中用的傢伙」的意涵。

  「沒想到妳居然當了法醫,真厲害。」不計前嫌,秦日順真心地感歎道。

  進入法醫學系的學生,有許多到中途都會轉到其他醫學系。一方面是同樣研讀和醫學相關的學問,但醫生與法醫之間的待遇、工作環境、受人敬重的程度以及未來的發展等等,都有著相當大的差距。另一方面,人手嚴重不足的法醫界,其工作份量之龐雜、工作時間之長(兇案和急診都是一樣,沒有日夜之分的),也是教人卻步的理由。

  最讓秦日順佩服的,無非是親眼見識過法醫必須與何等惡劣的氣味、衝擊人類視網膜的景象搏鬥,才能進行工作──這點,身為警察的自己也是一樣的,可是沒有人會要他把手伸進潰爛不成形的被害者身軀裡,東翻西找地確認線索。

  所以前輩才會喊她為「尚大膽」吧?閩南語的諧音等於「項大膽」的綽號,確實很適合這名「膽識過人」的奇女子。

  「我倒認為你比較厲害呢!」她把資料夾放回鐵櫃上,他也幫了點忙。「一個見到受害者遺體就害怕到吐得七葷八素的人,還能幹刑警這麼久,真了不起。」

  一怔,敢情自己和她是前世冤家不成?她怎麼每回都這麼喜歡刺傷人啊?秦日順搖搖頭。「我不是害怕,只是不習慣而已。」

  「你那時臉色都發青了,秦警官。」她笑道。

  不再幫自己辯解,反正她已經先入為主地「判定」他是個膽小鬼了,就算自己說破嘴也改變不了人家的看法。幸好他也不渴望在她面前留下什麼好印象──根據這兩次交手的經驗,他最好還是少靠近此女為妙。

  「我們到外面去吧,報告在我桌上。」

  隨她離開資料室,兩人走沒幾步就遇到了程世慶。

  程世慶冷漠的表情在看到項曉瑜的瞬間軟化,微笑著走向他們。「好久不見了,曉瑜。」

  「世慶?!」她驚喜地展開雙臂,抱住男人說道:「你從美國回來啦?哇,真高興見到你!」

  原來,再凶的母老虎也會有臣服於「某人」褲腳下的時候。知道她不是對每個男人都很「凶悍」,站在他們身旁的秦日順扁扁嘴,心頭有點小小的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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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快點告訴我,美國那邊新研發出來的影像系統,真的可以那麼準確地分析出兇案的模擬實境嗎?」項曉瑜雙眼發亮,臉泛桃紅地追問。

  他們坐在新開幕的日式居酒屋的角落,一張木質的桌面擺滿許多可口的下酒菜餚。

  「嗯,其實那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技術,最主要還是得靠基礎鑒識工作。根據案發現場的指紋、腳印與血跡分佈的場所,加上被害者的驗屍結果,經由電腦資料庫演算,然後推估出幾種模擬。如此一來可減低過往由人腦分析時所未能掌握的死角或錯算,增加破案的機會。」程世慶輕啜一口白酒,解釋道。

  「好好喔~~我也想會會那台福爾摩斯一號機!」羨慕一歎。

  「下次還有機會的。每兩年就會舉辦一次的交流研習,以你們法醫中心的人員比例上來說,妳被選中的機會應該比我大多了。」

  「可是我這次就沒被選到啊!」沮喪地嘟起嘴,她以筷子挾起一塊生魚片,洩憤地咀嚼著說:「虧我還努力地加班,拚命賺取那一點點的積分,結果最後還是輸給了N大醫學中心的蔡某人。」

  「國父都革命十一次才成功,妳失敗一次算什麼。」

  「你的意思是我還得要再等個二十年?我的媽呀!」

  「呵呵,看樣子我是挑錯安慰的方式了。要不,這樣吧,我有從美國帶回來的研習資料,本來是要留著給自己獨享的,不過妳若是肯幫我一個忙,我就免費與妳分享。」

  「噯,你居然還要我付出代價喔?別人的安慰都是免費的耶!」嬌嗔的眼一瞟。

  男子氣定神閒地一笑。「這就叫平等互惠。」

  「看在大家都是老同學的分上?」雙手合掌,央求。

  「我不會叫妳到我家做苦工,打掃洗衣的,放心。」沒得商量地,他咬著烤雞肉串,津津有味地品嚐著。「這個忙幫不幫都隨妳,我不強求,不過要我免費送出研習資料,我可沒那麼大方。天底下唯一有資格獲得我無私慷慨的人,只有三種女子,一是我媽、二是我姊妹、三是跟我同床共枕的親密愛人。妳哪一種都不是,所以不行。」

  「好歹我們也交往過!」不服氣又不甘願地,她瞪瞪他。

  「是啊,大約三小時吧!」程世慶很不給面子地回道:「明明答應要和我交往,三小時的課一上完就把我甩了,這可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傷痛。」

  講到這邊,項曉瑜能耍賴的借口都用光了,再說也說不過反應靈敏的程世慶,只好鼓脹著氣呼呼的粉頰,用一雙筷子戳著小菜碟中的涼拌豆腐出氣。

  「……程幹員,你要項法醫幫什麼忙呢?如果我可以做得到的話,那我來做好了。你就把資料借給她看,怎麼樣?」始終枯坐在一旁安靜地喝著啤酒、吃著小菜的秦日順,打破沈默地說。

  項曉瑜瞪大眼。直到剛剛的剛剛,她壓根兒就忘記旁邊還有這號人物的存在。先前把東西交給秦日順後,她的下班時間也到了,程世慶提議到啤酒屋喝一杯,或許是秦日順在場,程世慶不好意思不邀他吧……總之,莫名其妙地就演變成了此刻的三人行。

  「你?」程世慶笑看著他和她,揚揚眉說:「曉瑜,妳還是這麼受歡迎啊?不管到哪裡,都能找得到自動為妳付出的善良紳士。」

  她悶不出聲地撇開頭,而秦日順則尷尬地解釋道:「請不要誤會,我不是對項法醫有非分之想,純粹是……看到項法醫這麼渴求新知,這份上進心很難得,所以才想出點力罷了。假使你們是為了其他事在爭執,我也無意自告奮勇。」

  「你不必忙著否認也沒關係。我可以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你一點兒建議。」滿是揶揄的唇角斜起。「首先,要追項曉瑜得有心理準備,絕對不能做個普通男人。要是你像個普通男人一樣地送玫瑰給她,或是約她去看電影,那就等著慘遭滑鐵盧吧!」

  「程世慶,你喝你的酒去啦!」羞惱的小臉恁是嬌艷好看。

  但他還是繼續向著秦日順說:「你知道嗎?大一剛入學的時候,有位學長一眼就煞到我們的大美女,苦苦追求了半年,還在情人節當天捧著一束成千上百朵怒放的玫瑰送到教室門口,下跪請求她和他交往。結果你猜這位大小姐是怎麼回答的?她說『無聊透頂!誰規定女生就非得喜歡玫瑰不可?我最討厭的就是玫瑰花的味道了!』試問,人家玫瑰花哪裡惹到她了?竟被她嫌棄得像是路邊野草一樣。聽說那學長回家後掛了一個禮拜的病號,那束上萬塊的玫瑰也淪為焚化爐的灰渣了。」

  嘖嘖地說完後,程世慶還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很過分吧?仗著自己生得漂亮,就這樣糟蹋男人的心。榮登惡女榜首,實在當之無愧啊!」

  秦日順毫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自己也是項曉瑜毒舌下的受害者。

  「你不信?」

  誤解了秦日順的默默無語,程世慶火力全開地再爆料。「不只這樣喔!法律系知名的白馬王子找她去看電影,結果她竟把人由電影院前擄走,強迫他陪她去看人體解剖的奧秘大展,自己一個人對著一堆扒光了皮膚,只剩肌肉組織、骨頭組織的真人實體標本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興奮不已。當然,她事後在禮品部門瘋狂血拼,買了一堆人體小模型,要可憐的白馬王子熬夜幫助她組合起來……最後逼得對方快捉狂,趕緊和她分道揚鑣,就怕她哪天會把自己的骨頭也拆了。」

  「等一下!程世慶,你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變態,幹麼拆解活人骨頭啊?況且他也不是因為這樣和我分手的,我是嫌他胖了,連骨頭都摸不到,所以才要他減肥完再來約我!」項曉瑜翻翻白眼地更正。

  「他會變胖,不也是因為跟妳在一起,壓力過大,所以拚命吃東西減壓造成的嗎?」豎起手指,程世慶掐算著。「被妳害到增肥的、禿頭的、罹患神經性胃炎的,還有那個狂看百科全書成了個千度大近視眼的,都被妳無情地甩了。這樣還不能證明妳根本就是全世界男性的公敵嗎?」

  她丟下了筷子,秦日順以為她是要動手修理程世慶,可她卻站起身,瞇著眼說:「恕我這個男人的公敵暫且失陪了。而你們兩位,最好趁我去洗手間的時候,把你們的『姊妹悄悄話』全講完。等我回來後,要是再聽到這話題,可是會不客氣地翻桌喲!」

  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翩然離去的背影,秦日順有些不明白。他預料她會大發雷霆、破口大罵的,但……卻沒有?到底項曉瑜算是「好脾氣」,還是「壞脾氣」?

  「我不是說了,我討厭沒有EQ的人,曉瑜若真那麼沒修養,不分輕重、不管青紅皂白地就在這種地方發火,我和她又怎麼做得了朋友呢?」程世慶心有靈犀地回答了他的疑問。

  「你看我的表情,就能知道我在想什麼?」秦日順懷疑他學過窺心術。

  「我敢說你喜歡她。」

  「……不,我想你說錯了。」

  「你是喜歡她,要不就是你動心了而自己還沒發現。」

  心一悸,迅速地狂猛跳動著。

  有、有這種事?!我自己喜歡上了項曉瑜而不自知?不、不、不,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是最明白的,怎麼能隨別人的話而起舞呢?

  呼地大吐一口氣,紊亂的心神總算穩定下來,秦日順掩飾住自己的「一時動搖」,舉起啤酒遞到嘴邊,想了想又放下,滿臉疑惑。「我一直非常好奇,為什麼你能這麼有自信呢?一個人不可能真的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但你說得好像你『真的』能看穿別人的腦子一樣。」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技巧,從一個人說話的談吐到他的眼神、表情、動作,除非對方是經過訓練,刻意不讓自己的情感浮現在臉上,或是喪失正常心智、表情呆滯的病患,否則通常要研判出一個人的想法並不是不可能的。」一笑,豎起一指,程世慶強調地說:「記住這種技巧,可以讓你成為一名詐術高手,也能讓你成為鐵口直斷的算命仙。」

  易言之,自己便是被他「唬住」的傻瓜之一?唉。

  「曉瑜的外表確實是多數男人的夢幻情人,可惜的就是她的古怪嗜好對男人而言是敬而遠之的惡夢,而她的彆扭脾氣……恐怕就更讓男人消受不起了。因此追她的人雖多如過江之鯽,但能與她交往並維持下去的傢伙反而是鳳毛麟角。」

  揚眉,恍悟。秦日順知道這些對話所隱藏的弦外之音了。「你想給我打預防針的話,是多此一舉、白費功夫了。」

  程世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侃侃而談的舌頭突然間像被貓給叼走了。

  於是秦日順更肯定地說:「早在這之前,我就聽過她許多事跡了。從她的表哥口中,也從我的某位大學好友口中……他也是苦追她不成,鎩羽而歸的敗戰勇士之一。我沒有自虐傾向,把追逐高不可攀的美女這種事,當成人生挑戰的重要目標,尤其還被她三番兩次地看扁、羞辱過,我再怎麼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想碰那種空有一張臉可看,其餘都是令人不敢恭維的致命缺點的女人。」

  「你說完了嗎?」

  秦日順點點頭。「反正天塌下來,我都不可能追她的。會約她出去的男人八成都是頭殼壞去,嫌人生苦短,想早點被氣死好轉世投胎的傢伙。」

  「可以輪到我說了嗎?」

  漫不經心地看向程世慶,回道:「請便。」

  程世慶僅是搖了搖頭,指向他後方。

  秦日順一回頭,看到冷笑得媲美北極冰山、額冒青筋的項曉瑜。

  一字字地,她緩慢地說:「我倒要看看,和我約會過之後,你是不是能早點去投胎轉世,或者天會不會塌!」

  「啊?!」

  項曉瑜的雙瞳迸出火花,揪住他的領帶,往上一提,甜笑地說:「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去哪裡好呢,親愛的秦警官?噢,我有個好主意,來個殯儀館一日游怎麼樣?看看能不能讓你早點『習慣』往生者發出的氣味。我認為你最好是早點習慣,因為根據你自己的說法,可能約會完後,你就會隸屬於他們的其中一員了。」

  血色逐漸由秦日順的臉頰褪去,他啞口無言地回頭看看程世慶,只見那傢伙眼神幸災樂禍、唇角抽搐,絲毫無意插手這件肇因於他的「糾紛」。

  放開他的領帶,項曉瑜抽出筆記本。「這個月我的假期還有兩天,我就把其中一天空下來,專門留給你了。」

  「不過……我或許……得上……班……」在她「高壓專制」的目光注視下,秦日順的借口說得越來越小聲。

  「秦日順,要約曉瑜出去的男人,沒有成千也有上萬,你是唯一一個沒開過口就能約得到她的男人耶!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運氣降臨在你身上了,不接受會遭天譴的!」程世慶唯恐天下不亂地微笑說:「找個人幫你代班吧,我幫你跟林組長說去。」

  「不用,謝謝!」拜託,不願幫忙,也別在那邊淨出餿主意!

  「你無須客氣,林組長上次還欠了我一次人情,這麼點舉手之勞就能還掉欠我的恩情,他高興都來不及了。況且你們兩個約會過後,萬一來電了,那你們兩人都欠我這個媒人一份大恩德,相當划算。」

  「閉嘴,程世慶!」異口同聲地,曉瑜和秦日順齊心瞪著他。

  一笑。「多好,還沒約會就已經培養出好默契了,我相信這是個好預兆。」他在曉瑜和秦日順決定聯手謀殺他之前,搶先站起身說:「今天聊得很愉快,帳單算我的,當我提早送兩位紅包吧!」

  「慢──」秦日順伸手想搶下帳單,奈何程世慶手腳快速地閃人,走到了櫃檯邊。「……他走了。」

  「不必你說,我有眼睛可以看。」曉瑜一屁股坐下。

  「那我們……」還要繼續吃喝下去嗎?

  涼涼地望他一眼。「你吃飽了想走人就走啊,我不會攔你的。既然都買單了,這滿桌子沒吃的菜又不能退掉,當然要吃個飽嘍!我最討厭浪費了。」

  留下來,秦日順明白他會如坐針氈。可是丟下一位大美女在啤酒屋裡……從小受的「標準好男人」教育又不允許他這麼做。誰知道會不會有喝醉酒的小混混,跑來騷擾她呢?不管項曉瑜的嘴巴再怎麼毒辣,畢竟也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

  他靜靜地坐在桌邊,看她以秋風掃落葉之姿,解決那些菜餚。

  半晌,她嘟起嘴瞄他一眼。「你不會動動筷子啊?還是你預備坐在那邊看一名淑女吃到撐死?」

  「我以為妳很餓……」桌上一半的菜都進了她的肚子了。

  曉瑜哼地說:「我可不是大胃王,一個人怎麼吃得完三人份的菜!」

  現在自己說什麼,都只會惹她不高興吧?秦日順吃了塊香鹵牛筋,利用咀嚼的時間培養勇氣,遲疑地開口。「我為剛剛的失言向妳道歉。」

  筷子一頓,曉瑜揚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筆直地射向他。「為什麼?難道你撒謊?」

  「不……呃……是我用詞失當,沒顧忌到應有的分寸,講了很失禮的話。那些形容詞很過分,我承認。」

  秦日順現在重新思考後,驚覺自己竟因一時激動而忽略了過往一向秉持的原則──當著本人無法說出口的字眼,也不該在當事人的背後說給其他人聽。

  這一點項曉瑜就做得比他好。她除了對自己所說的話是否會刺傷人這點欠缺考慮外,一直都很光明正大。

  「我鄭重地向妳道歉,項曉瑜小姐,所以妳真的不必勉強自己和我約會。」雙手放在桌上,秦日順低頭賠不是道。

  「……」

  秦日順發現她沒吭聲,抬起頭,看到她一手擱在桌上,撐著下巴,很明顯地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被她瞧得渾身不自在,秦日順悄悄地換了個坐姿。

  「聽說你是出身於警察世家,排行老么。」

  今天他的「個人資料」是被登載於報紙頭版了嗎?「程幹員什麼時候跟妳說的?」

  「呵呵,他才不會隨便把這種資料告訴我。對他而言,他腦中的資料庫只有他自己能獨享。那傢伙起碼暗記了上萬組與他有關的人的身家背景,比陽春型的PDA還強。」揮揮手。「我是怪胎的話,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們是同學?」

  「嗯,只在大一時。後來他離開醫學院,轉到法學院,接著我們兩人再碰頭時,他已經考進調查局當幹員了。」曉瑜一撇嘴。「不談他了,那傢伙的故事可多了,講也講不完。我是那天在解剖時,聽林組長說的。你父親還是退休的警監三線二星級高官,對吧?」

  「這句話會使我父親生氣,他不喜歡別人形容他為『官』。但我看不出這與我們剛剛講的東西有什麼關係?」

  「或許有關,或許沒關。」她聳聳肩。

  秦日順鎖起眉。「妳把我弄迷糊了。請釐清一下,否則就回到最初的話題。那場約會不算數了,OK?」

  「誰說的?我又沒有同意。」

  「但、但是妳……不會想和一個妳不喜歡的男人去約會吧?」

  歪著頭,她神秘地笑笑。「這個答案我要保留到下次我們約會完之後,再告訴你。日期與時間剛剛都訂好了,至於約會的地點,我會另行電話通知的,要是你敢放我鴿子,下次你手上的命案遇到是我解剖時,我一定會要求你到場全程『觀看』,從頭到尾不准落跑的。」

  嗚……皺起苦瓜臉,秦日順不知該喜或憂,但他曉得,要是讓好友馮肇嶼聽到自己和項曉瑜將要約會的話,他毫無疑問地會被整死。

  站在熙來攘往的商場玻璃大門前,秦日順看了看腕表,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有好一陣子,慢慢等吧!

  坦白說,他收到項曉瑜傳來的簡訊時,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想不到她挑的約會地點,不是什麼古怪展覽、可怕鬼屋抑或是墓仔埔,相反地,是近郊一間以摩天輪為號召,到了週末假日前夕就擠滿看電影、逛街的情侶或家族的大型購物商場。

  哪怕現在自己正站在這兒等她,心中還是半信半疑著。自己不會是弄錯了地點吧?

  但……幾分鐘後,穿著一襲吻合春天氣息的薄紗娃娃裝,手腕掛著淑女小皮包,宛如春之女神般準時赴約的項曉瑜,巧笑倩兮地來到他面前。

  「你提早幾分鐘到的?」

  「十五分。」誠實相告。

  「很好。」像是老師讚美學生般,她點點頭說:「現在已經沒幾個男人懂得這種基本禮貌了。我預備你若遲到一分鐘的話,我便掉頭走人,取消約會。」

  會嗎?秦日順不認為其他人有種敢在千辛萬苦地約到心目中的美麗女神後,還笨得遲到,給項曉瑜留下壞印象。

  「走吧,我們先去吃飯,再去看場電影。」

  完全主導著這場約會的強勢美女,踏著高跟鞋走在前,秦日順則跟在她後方兩步的位置。他心想,這種情況與其說是男女朋友約會,倒不如說是哪國公主帶著貼身保鏢出門血拼更像吧?

  「你在笑什麼?」半回頭,她瞇細一眼問道。

  摳摳鼻子,秦日順搖搖頭,隨口找了別的話題。「妳今天很漂亮,每個人都回頭在看妳呢!我有點兒吃驚,原來妳平常也是會做這種打扮的。」

  「你當我是卡通人物,不會換衣服的啊?誰會穿著法醫袍加口罩前來赴約?」恰北北地一瞪。

  「我沒那麼說。」小委屈地斂斂眉頭。

  曉瑜突然拍打了她自己的額頭一下,呻吟著:「天!我又犯了!」

  這次又怎麼了?秦日順暗地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說:「有什麼不對嗎?」

  「不是你的問題。」沮喪地揮揮手,她道:「我發誓今天要把自己的壞嘴巴放在家裡關起來的,結果……喂,你不用躲得遠遠的,我不會咬人。」

  還真是個好消息呢!該不會……她通紅的臉蛋並非「怒氣」,而是「害羞」?……嘿,自己未免也想得太美了,大太陽底下少作點白口夢,不會有這種好事發生的。

  他們進入曉瑜預約好的鐵板燒餐廳,由領台員帶他們坐到僻靜、能俯瞰外面風光的位子,在現場演奏的鋼琴樂聲中,展開氣氛美(?)、燈光佳(?)的浪漫(?)午餐。

  手藝精湛的廚師在他們面前耍弄著花式技巧,讓海鮮在鐵板上跳動著。白嫩的龍蝦肉被切成一塊塊,伴隨著干貝、生蠔送到他們面前的銀盤上。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秦日順看她心情還不錯,大膽開口。

  「你說。」

  「方纔妳說要把壞嘴巴留在家裡,這讓我不免好奇。妳是刻意要製造出自己刀子口的形象,還是天生的?」他清楚自己在冒險,而且弄不好會打壞了目前的「和諧」氣氛。然而此時不問,更待何時?

  曉瑜沒有立即動怒,反倒問他:「你認為我是天生的或裝出來的?」

  「難道妳不想讓每個人都喜歡妳嗎?我覺得應該沒有人會故意想惹人討厭的吧?天生的心直口快我能理解,但我不懂為何有人要偽裝刀子口,明明他有一顆豆腐心。」

  想了想,她自嘲地說:「也不是刻意去裝的,只是……這樣子可以活得簡單點兒。」

  這裡頭的確有內情。秦日順慶幸自己開口問了,不然他會一直誤會她神經那麼粗大,不把別人放在眼裡,說話傷人而不自知(縱然她說的都是實話)。他不急於催促,等著她主動告白。

  「我的這張臉,你覺得怎麼樣?」

  「很美、很漂亮。可是這句話一定有很多人跟妳說過了,不是嗎?」

  「唔……是啊,從小到大,走到哪裡,念幼稚園、小學到我大學畢業進入職場,我已經聽到人家讚美這張臉皮不止N百次了。」

  她的口吻毫無炫耀,也不是忒謙,而是有點認命、有點無奈。秦日順忍不住問:「妳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嗎?」

  「不會啊,我喜歡。哪個女人不高興自己在他人眼中是漂亮的呢?」一聳肩,她小臉洋溢著完全相反的苦澀,笑笑地說。

  「這是違心之論吧?妳看起來並沒有多高興的樣子。」

  「我沒說謊喔,我是真的喜歡這張臉,不喜歡自己長相的人往往會缺乏一點自信,我像是個沒自信的女人嗎?」

  經她這麼說,秦日順不得不同意──他們兩人之間,自己還比她沒自信呢!

  「以比喻的方式說給你聽好了。我的身邊有個如影隨形的好友,她非常地引人注目,有錢、有勢,凡是你想得到的東西她都有了。男人因為她而追逐在我們身後,可是他們眼中只看得到她;而女人呢,有些人會因為她而排斥與我接近,有些人會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我虛榮傲慢,有些人則是想搶奪這個朋友而靠近我。可是對我而言,這個好友帶來的也不全是負面的。我喜歡她,我也知道仍有些人與我做朋友,並不是因為她,而是我就是我。所以我學會和她一起行動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遮掩住我自己,不要讓她的光芒蓋住了我。這就是活出我自己的最簡單方式。」

  秦日順明白了,這個好友想必就是指她自己的外貌吧?不知她是幾歲開始就學會這套「最簡單」的方式,但在這過程當中,她絕不會是簡單就領悟到的。

  「妳一定花了很長的時間,與妳的『好友』琢磨出相處之道吧?」

  她笑笑沒回答。

  用完餐後,他們到商場內設的電影院。這回她倒是不客氣地挑選了一部熱門的鬼片,秦日順沒有任何異議。


  「哈哈,我以為你會嚇得在旁邊發抖呢!」看完電影、走出戲院,她眨著惡作劇的眼,笑道。

  「那些都是化妝、電腦特效做出來的,我沒笨到那種程度會上當。」

  「而且電影又沒有『氣味』,是不?」促狹地說。

  秦日順不介意地笑。「哪天它若真放出『氣味』,那部電影也不會有人願意看了。」

  「呵呵,這點我無從反駁。」她左右瞧了瞧。「接下來……我們去做普通的無聊約會一定會做的事吧!」指著摩天輪,她說:「希望你沒有懼高症。」

  「不要小看曾在空軍服役過的男人。」

  等著坐上摩天輪的時間,她詢問他有關過去在偵九隊工作的趣談,而他也從她口中知道了許多法醫間流傳的怪談。時間在一個接一個的故事中流逝,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他們終於能坐上全部以透明材質打造的空中小包廂。

  以極緩慢的速度上升到十層樓高的時候,週遭的景物逐漸縮小,擁擠、繁華的都市景觀在腳底下一覽無遺。

  「哇……這樣看著,真的很壯觀呢!這麼大的都市裡,住著那麼多的人,而在每個角落都上演著不同的人生……或許某一個地方有人正在犯罪……」攀在安全鐵欄杆邊,她感歎地說。

  「有生命殞落,也會有生命降臨,不是嗎?」

  「這時候就要靠你們這些警察來揪出那些藏在背後的罪犯,還有像程世慶那樣的幹員在暗中追捕那些有組織的罪犯了。那名女線民的冤情,全靠你們去調查,捉住兇手,好讓法官以法律制裁他們!」

  秦日順發現她的壞嘴巴,一部分得歸因於她高出常人一倍的正義感,豈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果嘴巴能化為利劍,她會迫不及待地罵到那些「壞人」滾入十八層地獄為止吧!

  驀地,一陣風吹得平穩的車廂前後搖晃了起來。

  她「啊!」地一聲往前撲倒在秦日順懷裡,他則抱了個滿懷的軟玉溫香,令人心蕩神馳的一刻……

  「妳還好吧?」

  「沒事、沒事!」忙中有錯,本想壓著他身後的車廂起身,卻一手按到秦日順胸膛上的曉瑜,吃驚地想移開手,旋即又摸了一把,並問:「哇,你胸前的肌肉頗結實的嘛!看不出來你這麼有料耶!」

  這時,什麼羅曼蒂克全都飛光了。秦日順哭笑不得地說:「謝謝妳的欣賞。」

  「改天把衣服脫掉,再借我摸摸。」

  一句話讓冰冷的現實從頭頂淋下來──她小姐絕對沒把他當成「男人」看待。歎口氣。「好,改天。」秦日順祈禱「那天」會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後的將來。

  「啊,我們開始往下降了,真是可惜……」她安分地坐回位子上,閒談地說:「你們調查到哪裡了?有沒有再撈到什麼線索?我一直很在意,對於棄屍的兇手,為什麼沒把繩子綁牢,讓她浮了上來。」

  怪癖小姐的「怪癖」終究還是抬起頭了嗎?秦日順含著笑回道:「有可能是不小心選中了一條不怎麼堅固的繩子,或兇手是個很笨拙的人,沒有綁牢,所以被水一沖就斷了啊!」

  「梅雨季未到,這種缺水的季節裡,水流速度不會沖刷得如此快速。」一手咬著指甲,她認真地推測起來。「你說得也沒錯,是有這個可能性,但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有沒有可能,兇手是故意要讓她被人發現的?」

  秦日順搖頭。「那他何必棄屍河中?放在陸地上就好了。」

  「在陸地上你無法掌握何時、何地、在哪兒被人發現,但丟在河裡就不同了。河水有流速,沖刷的力量也能測得,用一根被腐蝕一半的繩子綁在受害者的腿上,讓她在預估的時間內漂浮上來……」

  「妳必須解釋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這麼做。」

  「組織犯罪、臥底女線民、滅口……職業殺手?不對,職業殺手不會用那種像是臨時起意的器具殺人,一定是槍,或是專業的刀……刀……刀……」她大聲叫道:「搞不好這就是我的盲點!」

  「什?什麼?」他捉不到她剛剛所講的話,和盲點有何關係?

  「我要回辦公室一趟!假使我的想法沒有錯,那麼證據應該還留在受害者的身體上!」揪住秦日順,她興奮不已地說:「走,快點陪我回去!」

  他就知道,美好的事總是斷在令人遺憾的地方。這場意外降臨的甜蜜(?)約會,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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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們搭乘計程車前往曉瑜的辦公室,途中秦日順追問曉瑜,她剛剛一個人喃喃自語,到底在打什麼啞謎?

  「你還記得解剖的時候,我和黃法醫對凶器有不同的意見嗎?」

  秦日順當時沒聽到他們的對話,可是事後的紀錄都保存得很好。「最後不是採納黃法醫的意見了?所以我們正朝那方向在河中打撈,看看有無類似十字鎬的東西。」

  「我知道,我不是說黃法醫的判斷有問題,但是……或許這是兇手故佈疑陣的手法,成功地讓我與黃法醫的意見分歧……而搞不好,我和黃法醫都是對的。」

  「妳是說,凶器不只一種?」

  「嗯……嚴格說來,真正奪命的只有一種,可是製造出那樣傷口的,也許是另一種。」曉瑜不慌不忙地說:「讓我從頭說起。第一,先歸納分析我們手上有的訊息。被害者是程世慶的線民,她利用在酒店工作之便,能接近毒販頭子而不被起疑,暗中跟程世慶通風報信。如果她被殺了,那麼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洩了底,所以被毒販頭子給滅口。」

  「毒販頭子自己動手的可能很低,也許是底下的小弟動的手?」

  「或是買通職業殺手。」雙手一攤,曉瑜笑道:「這麼一來就可以解釋何以會被丟在河中,卻又沒有把屍體綁牢,故意要讓她在幾天後漂浮上來,被人發現了。此時河中發現無名女屍的社會版新聞,成為了兇手跟僱主事先約定好的,『確認』任務已完成的方式。」

  秦日順很佩服她能由那麼小的一個地方,推論出這麼多。

  「另一方面,為了混亂警方偵辦的方向,我懷疑死者身上的傷口有經過加工!實際上,我研判她是一刀斃命沒錯,但肺葉上的洞口不大,不似凶器進入時製造出的大傷口。它若是由兩種東西造成的,在我看來會更合理。第一把是長刃,細扁的,而第二把是在死者倒下後才補上去的,也就是在刀傷上補了更寬柄的刀刃。」

  曉瑜以手擊掌說道:「要是讓我找到能確認凶器不只一把的刀痕,就說明了兇手比想像中更慣於掩飾行兇。」

  亦即兇手是職業級的可能性,將大大地提升。

  「他很清楚我們驗屍時的盲點,肺葉上只有一個洞,所以我們不會想到她被以不同的凶器刺了兩次。他也知道該怎樣攪亂我們的偵辦方向,以刀殺人和以不常見的攀巖鐵鎬殺人的情況,會令我們做出不同的結論,包含殺人的場所、動機等等。……兇手絕對不是初次、魯莽犯下案子、失手殺了人後,再慌張地丟進河裡棄屍的人。」

  端看外在的證據,起初林組長與他都認定這是熟識者與死者發生爭吵,兇手憤而臨時起意下手行兇的。因為一來清醒的死者(她體內已確認無酒精、藥物殘留),會把背部毫無防備地朝著兇手,二來死者被殺前又沒有反抗,種種跡象都指向上述的推論。

  可是聽完曉瑜的推論後……假使是職業殺手干的,要無聲無息地接近被害人,並在她有機會反抗、呼救前就讓她斷氣,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看樣子我真的得與程幹員密切合作才能破得了這樁命案了。想要捉到職業殺手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既不是平常會出現在死者週遭的人,也不曾與死者有過糾紛、恩怨。這下子又得重新過濾一遍死者生前的最後行蹤,找出她被殺害的地點了。」

  「別急,等我重新確認過死者遺體上的傷口再說。」

  「但妳今天不是休假嗎?」

  曉瑜嘟嘟嘴。「既然都想到了,不去把謎底解開,我晚上會睡不著的。」

  「……我們又得到解剖室去一趟嗎?」

  「啊哈!你煩惱到開始掉頭髮了不成?」她邊取笑著,邊拍拍他的肩膀說:「安啦,我們先去看那些檔案照片與X光片,萬一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純粹是我想太多的話,那麼也沒必要再去驚動往生者一次。」

  「感謝妳,善良的法醫小姐。」他露出大大解脫的表情。

  「但,我勸你若要繼續待在刑警隊,還是早點習慣得好。我很樂意幫你施行特訓喔!」一眨眼,曉瑜俏皮地說:「我保證經過我的特訓後,你再也無須擔心會被隊上的其他人拿來當笑柄了。」

  自己這輩子注定是逃不開被取笑的命運了吧!秦日順無奈地點頭。「我會考慮的。」

  「噢,謝禮你不用操心,只要你答應讓我摸摸你的肌肉和骨頭就好。你的胸肌給了我不錯的印象,我也想看看你的二頭肌與腹肌是否同樣令人讚賞。我喜歡研究人體骨骼與肌肉分佈的狀況,這是我的私人小興趣,你不會介意對吧?」

  老天!計程車司機怎麼開得這麼慢?他真等不及要下車了!

  有個垂涎著你「肌肉」的美女聽起來似乎不賴,但是垂涎著你的「骨頭」就有點兒令人毛骨悚然了。



  丟下秦日順去支付車資,曉瑜掏出包包中隨身攜帶的員工晶片卡,走向大門入口處的讀卡機。可是她把卡片插進去後,門不像往常般自動開啟,反而嗶嗶作響。卡片抽出來,再試一次,還是同樣的狀況。

  「怎麼回事?」秦日順來到她身邊,問道。

  「我不知道,卡片好像壞掉了。算了,我請警衛先生幫我們開個門吧!跟我來。」

  兩人走到警衛中心,曉瑜把狀況解釋給他們聽,警衛則跟她要了卡片測試。「項法醫,妳的卡片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電腦紀錄。上頭顯示妳在三十分鐘前進入大樓裡,但沒有妳離開的紀錄呢!……喂,老李,是不是電腦又跳號了?」

  另一名警衛從螢幕前轉過頭來。「上次修過啦!已經很久沒發生這種狀況嘍!」

  把卡片還給曉瑜,警衛說道:「我幫妳把錯誤的紀錄消除掉,這樣妳就可以再使用了。不過要是同樣的情況又發生的話,妳就得來換張員工卡片了,說不定是晶片本身有問題。」

  「好,謝謝你,我會的。」

  順利進入大樓內部後,秦日順才開口說:「那些警衛的警覺性不夠強。難道他們都沒想到紀錄有錯誤訊息,除了是電腦出問題外,也可能是有人盜走妳的卡片,偷偷進入大樓想行竊?畢竟上頭可是保存著許多重要證物的地方。」

  「哈哈!你在說什麼啊?我的卡片在我手中,哪有被人偷走啊?再者,混得進來,不見得走得出去。鬼鬼祟祟地帶著大包小包的可疑人物,立刻就會被人攔下來的。」搖著頭笑道,曉瑜按下樓層,電梯門關起。

  她補充說:「我們的證物室另有指紋辨識系統,不是誰都能開得了門的,沒那麼容易被人開啟啦!」

  「不,我的意思是,他們可以更謹慎點兒,比方說調出三十分鐘前的監視器畫面,確認當時有沒有人進入大門裡。」皺皺眉。

  「你太誇張了啦!只是件小麻煩而已,何必看得這麼嚴重?」邊說,他們已經抵達了法醫中心,她跨出電梯。

  秦日順跟在身後,默默想道:很多事實證明了,只要當初小心點兒,許多「案子」就沒有機會發生。

  「我們直接到證物保管室去吧!」她一眨眼,小聲地說:「我不想讓同事看到我休假又跑回來工作。」

  做出悉聽尊便的手勢,秦日順與她前往位在走廊盡頭的證物室,還沒有到,迎面就走來一位身穿白袍的工作人員。

  曉瑜連躲都來不及,便聽到對方說:「項法醫,妳在證物室裡的事都辦完了嗎?」

  錯愕地,曉瑜與秦日順對望了一眼。「嗨,阿敏!你……看到我了?多久以前?」

  「對啊,我還有喊妳呢!但妳好像沒聽見,自顧自地走進證物室。至於多久以前……就我剛剛上廁所前,沒多久吧!問這幹麼?」

  曉瑜表情凝重地一咬唇。

  「嘿,剛剛妳穿著白袍,我沒看到裡面,原來妳今天穿得這麼漂亮啊!是不是等會兒要去約會啊?」

  事實再明顯不過了。有個不知名的人,冒用曉瑜的晶片卡進入大樓,而且還有辦法複製曉瑜的指紋進入證物室裡!秦日順立刻掏出手機,準備通知110勤務指揮中心,曉瑜卻制止他的動作,輕搖了下頭。

  「阿敏,不好意思,以後再聊,我現在和秦警官有事要忙。」先把同事打發掉,看見對方走遠了,她才對秦日順說:「拜託,可不可以先由我們兩個處理?若真的處理不來,再找人來。」

  秦日順當然知道她在顧忌什麼。「妳認為那位冒用妳身份的人,是妳的熟人?」

  遲疑了一會兒,曉瑜點點頭。能接近她、有她的指紋、還能盜錄晶片……嫌犯的名單,呼之欲出。

  「好吧。」秦日順探手到西裝裡,掏出自己配戴在身上的槍枝。「妳得答應我,站在我的身後,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不可以跑到我前面去。」

  看見那柄令人「膽戰心驚」的殺人武器,曉瑜吞了口口水,頓時感受到無比真實的「危險感」。就像電影裡發生的一幕,活生生被搬到面前來了。

  「你……身上一直帶著它啊?」

  「很抱歉,但犯罪者和7-11一樣,是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秦日順也不希望在淑女面前拔槍,此刻是逼不得已。

  曉瑜扯扯唇苦笑。「我知道,我只是現在終於能肯定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刑警而已。」

  「我們得快一點過去,趁犯人還逗留在證物室裡,逮他個人贓俱擭吧!」秦日順以兩手握槍,槍口朝下做出預備動作,往走廊彼端移動。

  敞開一道小縫的門裡,一片寂靜。

  曉瑜緊張兮兮地揪著秦日順的西裝衣尾,按照他的吩咐,安分地藏在他身後。拜託!她在心中祈禱。希望裡頭的人,千萬不要是自己所想的那個人!

  以腳緩緩地把門向內推進,握直槍,秦日順一步步無聲地走進室內。窗簾遮蔽住外在的光線,又未開燈,因此相當的陰暗。兩公尺高的證物櫃沿牆而立,一抹陰暗的身形輪廓在其中翻箱倒櫃地動作著。

  曉瑜瞇起眼,想辨識那長髮白袍的人是誰之際,秦日順低叱著:「放下你手中的東西!把手舉起來!」

  咚!那人轉過頭,手中的東西掉落到地上,緩慢地把手舉高。

  「曉瑜,開燈。」

  大放光明的剎那,曉瑜直勾勾地瞪著「冒名者」的真面目──她的祈禱並未通達天聽,她不斷地搖著頭,「遺憾」兩字還不足以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

  「真的是你,程世慶?!」



  取下黑色長假髮,脫下套在西裝上偽裝用的白袍,以手指順了順發海。將眼鏡戴回鼻樑上的男人,表情不見半縷罪惡感。

  彷彿背叛老同學、頂用她的身份混進法醫中心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挑挑眉向秦日順問道:「我可以抽根煙嗎?」

  秦日順的雙眼牢盯住程世慶,像老鷹盯住雞一樣動也不動。

  「我真的只是想補給一點尼古丁。」他不死心地說。

  「曉瑜,麻煩妳從我的西裝口袋掏出香煙與打火機。丟給他就好,不要靠過去。」秦日順的槍口沒有一秒鐘離開過程世慶。

  香煙一到手,男人還喃喃抱怨著那不是他抽慣了的品牌,但依然點燃了火,抽了一口。「呼~~好吧,你們逮到我了。我以為你們忙約會,會玩得不亦樂乎……看來,我高估了你討美人歡心的能力了,秦日順。你連絆住她一個下午都辦不到嗎?」

  「你怎麼弄到我的晶片卡密碼的?」曉瑜拍著桌子怒問。

  「噓!小聲點兒,妳要吵得讓全中心的人都過來湊熱鬧不成?」程世慶指指敞開的門。「隔牆有耳,把門關上。」

  「你這個罪犯不許大搖大擺地指揮我!」

  「罪犯?好過分的說法,我們可是多年的『朋友』呢!」他微笑。

  氣呼呼地,曉瑜轉身把門關上,再回頭說:「像你這種背著朋友搞鬼的傢伙,我不承認你是我的朋友!」

  秦日順則冷靜地說:「你一開始就計劃要這麼做了嗎?在居酒屋的時候,也許更早,你就想要利用我調開曉瑜,好掩人耳目地溜進來?」

  「怎麼可能?我不是上帝,能把事情掐得那麼準。」一笑,程世慶立刻回道:「我本來想找曉瑜幫忙的,後來又覺得這麼做,萬一事情出錯的話,會拖累她,因此便打消這主意,決定自己動手。我是趁曉瑜去洗手間時,複製她的出入證密碼。接著你們偶然定下了約會,供我搭趟順風車罷了。」

  真可怕!秦日順回憶當時的情景,完全沒發現他在動手腳。

  「你那時候忙著否認自己對曉瑜的情感,哪有空閒注意我的一舉一動。」再次地,程世慶搶先解答他的困惑。

  即使事實如他所言……秦日順凝視著程世慶,依然改變不了眼前這號人物是個極具威脅的角色。能力越是出眾、卓越,一旦走錯路,帶給社會的傷害也將更大。

  「喂,你們不要在那邊對瞪了。」打破鷹眼對上狐狸眼的僵局,曉瑜切入主題。「程世慶,你非法闖進證物室的目的是什麼?該不會……你想破壞證物?!」

  「項曉瑜?!」發出難以置信的感歎,程世慶一撇唇說:「請別輕易誣蔑我的人格好嗎?我不會做知法犯法的事。」

  「喔?那你認為自己現在所做的事,不是犯罪嗎?」曉瑜「嘴」下不留情地頂回去。「你可以憑自己的身份借閱證物,之所以不那麼做,不就間接證明了你意圖不軌──」她倏地遮住嘴,望著他的臉色隱隱發白。

  「曉瑜,妳越說越離譜了!我建議妳最好丟掉妳腦中的愚蠢推論。」一翻白眼,程世慶啼笑皆非地說。

  「你是……是那個殺害女線民的兇手?!」指著程世慶的鼻子,曉瑜後退兩步,張大眼。「所以你才必須前來湮滅證據!因為你怕那些證據會帶領我們揪出你的罪行!」

  「精彩!妳幼稚的推理程度一樣這麼精彩!」

  「因為你吃裡扒外地想私吞毒品,不料被女線民知道了,她威脅要把這件事檢舉到局裡,為求自保,所以你只好殺她滅口!」

  程世慶轉向秦日順道:「你不會相信她這番電視劇看太多的鬼扯吧?」

  考慮片刻。「我不知道,她說的並非毫無可能。你必須提出能充分反駁她推論的證明,不然我們只好將你提交檢調……我想調查局不會太高興見到這種自己人辦自己人的局面。」

  「僅僅約會一次,你們就同一個鼻孔出氣了。」程世慶放棄地說:「好吧,我招就是了。別忘記,這是你們要我說的。你們本可置身事外,如今自願跳進來,以後有啥麻煩的話,也請勿向我抱怨。」

  這點小小威脅動搖不了秦日順與項曉瑜。

  程世慶以下顎指指自己帶來的超薄掌上型電腦說:「借用一下證物袋裡的電子錶,接上我的電腦後,我便可以讓你們知道我闖進來的理由了。」

  秦日順點點頭,允許他短暫的行動自由,但未放鬆任何警戒,槍口仍舊無時不刻地對準著程世慶。

  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多少會神經緊繃,但程世慶卻神色自若地掀起電腦,搬出一些道具,拆解開那只由女線民手腕上取下的電子錶,以細長的紅白色電線接續到一個小黑盒子,再由黑盒子轉接到電腦。

  「我要播放出來嘍!這只表是我交給『恬恬』的,裡面裝有微型晶片,她會定期把它寄給我,但這最後一回我卻一直沒收到,所以我才會判斷她已經遭遇不測,被滅口了。你們來之前,我已經聽過了,正要將手錶放回原位……就差那麼一點,我便可以瞞天過海地離開了。不知是你們運氣差,還是我的運氣不好。」

  吱吱的雜音為開場,繼而是喧鬧不休。宛如在開派對般,許多人聲灌進了同一個空間裡,根本聽不清楚在談論些什麼。耐著性子往下聽沒多久,雜音逐漸褪去,像是走進了另一個安靜的房間中。

  「唔……啊……你別這麼猴急呀!」

  「恬恬,妳吊了我這麼久的胃口,也差不多該讓我嘗一嘗妳的味道了吧?」

  「唉呀,人家不來了!張老闆每次都這麼沒誠意,見面都只想著那檔事,好像把人家當成充氣娃娃呢,討厭、討厭!」

  肉麻兮兮、沈悶、了無新意的打情罵俏對白,起碼持續了十分鐘左右,然後突然間中斷,插入另一個男聲。

  「張老闆,黑仔來了。」

  「……恬恬,我去去就回,妳在這邊等一下。」

  再次進入空寂無聲的狀態,隱約有背景聲。這時候程世慶按了另一個鍵,過濾掉氣音,放大背景。非常明顯可聽到數人在討論走私「貨品」的詳情,交貨的時間、地點,甚至是貨品數量以及有哪些貨品。雖然他們都以「代號」在討論,但秦日順懷疑「冰塊」指的就是結晶狀的安非他命,「白糖」應該是海洛英之類的。

  程世慶按下停止鍵。「現在你們知道了吧?這條消息對我而言有多重要。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不惜闖進來,是因為我不想讓其他人經手我的內線清息,中途搶走我的功勞,白費我之前辛辛苦苦的布線安排。」

  「就只是這樣?」曉瑜狐疑地問。

  「大不了我收買你們嘍!只要你們對今天的事守口如瓶,他日我能人贓俱獲地成功逮捕這幫毒販,立下大功的話,上頭一定會頒發獎金給我的,到時候我們三人平分就是。」

  「誰要搶你的獎金啊!」口氣和緩下來,曉瑜不再滿是敵意地說:「你自己留著享用吧!」

  程世慶愉快地笑笑。「喂,秦日順,你還不把槍放下來,莫非還在懷疑我的話?」

  「你在說謊。」他答道。

  「喔?我認為你在吃我和曉瑜過去曾交往的醋,導致你個人對我存有偏見,才會堅持不肯相信我的實話。唉,要不你就開槍好了,我以死表清白。」

  「秦日順,你……」曉瑜有些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們。「你懷疑他哪裡?」

  「全部。」乾脆地,以堅毅的表情、肯定的口吻,秦日順說道:「你沒發現吧?是你所說的話,讓我判斷出你的謊言。這要感謝你先前的建議,我非常仔細地觀察你的表情,聽你所說的每一個字。」

  收拾起笑臉,程世慶冷冷地瞪著他。

  「能不能讓我也明白一下,我錯過了什麼嗎?」曉瑜覺得自己在這劍拔弩張的瞬間,是唯一被排斥在外的人。

  秦日順放柔口吻。「妳的好友說的話裡有矛盾,妳沒聽出來嗎?他未曾聽過妳的推論,可是他方才卻以肯定的口吻說女線民恬恬被滅口。我想他自有其方式能斷定女線民的身份曝光了,然而,既然人都被滅口了,方纔所錄到的情報就等同毫無價值,那些怕死的毒販為了安全起見,一定也會更動計劃的。程幹員如此聰明,哪會想不到呢?」

  瞠目結舌,曉瑜一臉「我上當了?!」的滑稽表情。「程世慶,你又騙我!」

  淡淡地,程世慶回道:「我失敗在小看了秦警官的『超強學習力』上頭。沒錯,我不是為了那些情報來的。我需要那隻手表,好進行下一步。」

  「你的下一步是否涉及違法?否則你可以報請上級允許,不是嗎?」秦日順補道。

  「……我要逮到那些傢伙!」

  頭一回,冷靜的男人掉落了他撲克牌般的面具,他雙眼微紅地露出殺氣,沉重地開口道:「恬恬是主動向我們聯繫的。她家境清寒,只好到聲色場所打工賺取學費,是個極有上進心的女孩子。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她聽到了張某運毒的情報,她立刻知會我們。那次我們殲滅了張某的一條下線,可是卻無法逮到他本人。她自告奮勇說要幫我們繼續搜集情報的時候,我猶豫了很久,覺得不該讓一名二十出頭的女孩冒這樣的危險,但她卻堅持要這麼做。」

  懊惱地搖搖頭。「我事後得知了她堅持的理由……她的父親就是被毒品害到家財散盡、拋家棄子,最後橫死街頭的,所以她痛恨毒品如同痛恨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她恨不得能讓姓張的那夥人全關進牢裡,一輩子不能再出來。看在她這份『堅持』上,我讓步了……是我間接害死她的!如果我沒答應她就好了!」

  不知該以什麼言語,才能安慰程世慶,曉瑜詞窮地伸手拍撫著好友顫抖的肩膀。

  「……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為恬恬逮捕到那群人。將他們繩之以法,是我能無愧於她的僅有道路,縱然是要拿我自己的命去換,我也會這麼做的……」將臉埋在手心裡,程世慶哽咽地說著。

  曉瑜無助地看向秦日順,以目光懇求他放過程世慶一馬。她不忍好友如此痛苦,假使能為他做點什麼,她都願意幫忙的。

  深鎖著眉心,秦日順為難地在心中歎息。原本他就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親耳聽到這樁不該發生的慘劇內情後,他怎麼會不同情、怎麼會不惋惜、怎麼會不悲傷呢?

  問題在於……流於感情的程世慶,是不是正踏上一條衝動的不歸路?

  同樣身為執法人員的一名成員,秦日順瞭解受著法律約束的狀況下,有其「執行任務」的極限。有時哪怕是「師出有名」,只要做出超過那範圍、或是遊走在邊緣的行動,都會在事後飽受輿論攻擊、譴責。綁手綁腳的規定裡,往往造成許多令人扼腕,讓歹徒鑽漏洞、溜走的情形。

  單是從程世慶不願曝光這點,就可想而知他想採取的方式,有多接近「邊緣」,甚至可能會越了界!

  放了程世慶?這一點兒都不難,只要暫時喪失記憶就可以了。但這麼做,就是幫了程世慶嗎?或者恰巧相反地,是害他枉送另一條人命──他自己的命?

  然而,他也做不到狠心阻止。一旦將今日所發生的事通報程世慶的上級,那麼程世慶毫無疑問地會被調離此地、調離現職,再也不可能重返緝毒中心,更別提要為恬恬達成逮捕那些人的心願了。

  有什麼方法能夠兩全其美呢?秦日順絞盡了腦汁,總算覓得一個「勉強能接受」的解答。

  把槍收回西裝裡,他走向程世慶與曉瑜。「把你的計劃詳細地說出來吧!」

  程世慶緩緩地抬起頭。

  「多個人幫你,就像是多點保險在後,不是嗎?你可能會嫌我這個『幫手』笨拙,但還請你多忍耐擔待了。」伸出一手,秦日順誠懇地說。

  「這……我無法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等不到程世慶握手,秦日順索性主動上前握住他的手說:「甭說了,反正從事警察這一行,本來就沒有什麼百分之百的安全保證。」

  「那我也要幫忙!」湊上前,興奮地把手搭在兩個男人的手背上頭,曉瑜說道:「只有你們能做正義的超人大不公平了,我也是知道內情的人之一,也要把我算進去!」

  「不行!」秦日順嚷道。

  程世慶也點頭。「妳別鬧了,大小姐!」

  大大地搖晃著腦袋,曉瑜頑固地說:「不讓我加入,我就要搗蛋!那只被當作證物的手錶,我不幫助你取得,看你怎麼進行下一步!必要的話,我也是可以很黏人的,兩位別想丟下我。」

  「……」兩個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拿這位「任性」大小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曉瑜自行宣佈獲勝地說:「好了,別呆愣在這兒!快點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們到別的地方去開作戰會議。這隻手表就由我保管,程世慶你最好由安全門離開比較不會引人注目,我們到外頭會合!」

  你說怎麼辦?程世慶無奈一瞥。

  交給我處理,你先離開好了。秦日順苦笑回望。

  一頷首,將燙手山芋移交給他,程世慶迅速地收拾他帶來的黑色公事包,確認了門外無人後,揮揮手走出證物室。

  曉瑜把手錶藏入她粉紅色的小提包內。「我們也走吧!」

  「等一下。」握住她的手臂,秦日順道:「請妳現在把手錶交給我,項曉瑜小姐。」

  「啊?!為什麼?」

  「妳不可以參與其中。」

  嘟起嘴。「就因為我是個女人嗎?」

  「就因為妳是個女人,以及……」秦日順望進她的眼底。「我不希望妳受到一丁點兒的傷害,就算是傷了一根寒汗毛我都不願意。」

  愕然地張開小嘴,揣測半天他話中的涵義後,曉瑜微帶尷尬地問:「噯……你、你不會是要跟我告白吧?哈哈,不可能、不可能!你自己說過對我這種女人沒有興趣的,你這樣子會變成食言而肥的胖子喔!」

  秦日順一歎息,摟住她的腰身靠向自己,溫柔地以行動──烙在她柔軟雙唇上的一吻──封緘她毒辣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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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移開嘴,滿意地看著她終於「安靜下來」的小臉,秦日順深黝的黑瞳盈滿真心地說:「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妳,可是身為一個男人,無論自己要扛百分之百惹妳討厭的風險、不管要面對不計其數來自於妳的辱罵,我都不能不反對到底。妳不可以插手管這件事!這不是商量,我是在告知妳。」

  曉瑜慢半拍地回過神,瞇起眼,控訴地說:「你沒打聲招呼,未經我的允許就吻我!」

  「因為我不想打妳的屁股。」

  她把嘴嘟得老高,忿忿地說:「秦、日、順!你以為你是老幾啊?我賞光和你約個會,可不是因為我當你是我的男朋友喔!你是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特殊』關係啦?我要做什麼&不做什麼,都輪不到你來跟我『許可』!」

  早料到會被她數落的男人,朝她伸出手說:「我很清楚妳有多討厭我,更加不願意被我這個臭男人吻,對吧?那就把手錶交出來,妳可以一輩子咒罵我到死,我讓妳罵到高興為止,絕不頂嘴。」

  「哈!」由鼻子哼出氣,曉瑜馬上把皮包藏到身後。「你休想,我參與定了!」

  「妳使得我別無選擇……」跨前一步逼近。

  曉瑜往後退了幾步,直到腳後跟被證物鐵櫃卡住,無路可退。「你、你又想故技重施呀?這次我會揍你喔!我要咬你喔!你有種試試看……」

  「我讓妳打、讓妳揍、讓妳咬到皮開肉綻都行,可是妳絕不會叫人來救妳的,否則妳手提包中的證物也保不住。那樣,誰也別想由這團麻煩中脫身了,對不對?」秦日順溫和的口吻,和他咄咄逼人的動作背道而馳。

  「你、你……我真是看錯人了!」

  貼在證物櫃上,明眸裡醞釀著委屈的透明液量,她活像是「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般氣惱地說:「下午我們吃飯的時候,看你不像其他男人般滔滔不絕地老愛炫耀自己,也不是枯燥乏味得連個字都擠不出來的木頭人,我還小小地修正了自己腦中對你的偏見,把你由膽小鬼提升為一個善良、有教養、有風度的膽小鬼!」

  「謝謝妳。」他笑笑地點頭。

  「……可是我錯了!」曉瑜氣炸地提高音量。「你遠比我想像的還要狡詐卑鄙!連這種逼迫方式都使得出來,你徹頭徹尾是個無恥小人!」

  「妳這麼不想被我親吻的話,那就把它交出來。」他口氣誠懇,毫無半點諷刺。

  曉瑜的話梗在喉嚨,她咬咬牙。「你不會覺得這樣很丟人現眼啊?因為一名淑女非常厭惡你的吻,兩害取其輕,所以寧可接受這種威脅,把東西交出來,也不要你吻她。這應該是任何男人都會當成恥辱的事跡吧!」

  「我看起來像在洋洋得意嗎?」苦笑著,秦日順道:「如果是為了保護那名淑女的人身安全,我想我願意吞下這種恥辱。」

  「什麼?!你是說,跟我親吻對你是恥辱不成?我不接受這種侮辱!」

  「……很聰明,企圖用顛三倒四的對話把我弄得團團轉,好爭取一點時間想辦法脫身。可惜妳不是個會無理取鬧的人,這點我還能看得出來。」

  秦日順再歎口氣。「妳我都心知肚明,給妳再多時間也找不到其他辦法的,妳必須把它交出來,否則我們就在這邊耗一輩子吧!」

  被揭穿了胎中詭計的曉瑜,抿著嘴,骨碌碌地轉動著一雙鬼靈精的大眼。

  他耐著性子,不為所動地等她死心斷念。

  最後,經過幾分鐘的猶豫、掙扎,左看右瞧、擠眉鼓腮,變換了許多苦惱表情的她,撇了撇唇。

  「秦日順你真是個討厭鬼!」

  柔柔一笑。「我很抱歉。」

  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手提包,她把手錶丟到他的胸口上,秦日順機敏地接住它。

  「我很高興妳的諒解。還有,我為方纔的吻造成妳的不愉快,向妳說聲對不起。」朝曉瑜行了個禮,他把手錶放進外套的口袋裡。

  撇開頭,尚在氣頭上的曉瑜繃著臉,率先往門口走去,但是走沒兩步,她停住腳,轉頭瞪著秦日順說:「你說你清楚我有多討厭你,可是我跟你打賭,你絕對『不清楚』!因為──你雖然是個貨真價實的討厭鬼,但我並不討厭你,所以你根本什麼都不清楚!哈、哈!」

  吐舌扮了個大大的鬼臉,她彷彿趾高氣昂的孔雀般,一甩披肩長髮,掉頭踩著喀喀作響的高跟涼鞋逕自離開。

  中了這記沒寫在腳本上的回馬槍,秦日順抖動著肩膀,唇角抽搐,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笑出來。

  假如有人告訴他,項曉瑜是個很怪的女人,他會舉雙手雙腳贊成這說法。然而,他也會告訴那些人──她是很怪,但怪得非常可愛。



  當晚兩個男人丟下曉瑜,初步討論了可行的幾個計劃,然後再各自返家琢磨出一套計劃,碰頭重新協商後,確認採用程世慶提出的點子。再經過幾次工作空檔擠出的短暫兩人小組會議後,他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計劃終於出爐了。

  「……計劃大致上就是這樣了。你看怎麼樣?」

  秦日順嚴格地審視攤在桌上的資料,點頭。「我挑不出還有什麼毛病,我們已經把所有可能的狀況都沙盤推演過了,這是最佳的計劃。況且,你的準備工作也都弄齊了。」

  可這句話並未讓程世慶展露歡顏,他推高銀邊眼鏡,閉著眼睛揉搓鼻樑兩側,語帶疲憊地說:「其實並不是所有準備都完成了,還有最後的一件事,我覺得……可能有困難。」

  秦日順正想開口問他是「什麼困難」時,喀嚓的開門聲,令屋內的兩人警覺地以報紙、白紙遮蓋住擺滿桌面的重要資料。

  「外送到府的香濃咖啡來嘍~~」探頭,曉瑜賊笑地說。

  「拜託妳,下次進來前先敲敲門,行嗎?」程世慶呻吟道。「我還以為是其他同事!」

  反手關上門,她將手提紙袋放在小會議桌上。「嘿,有禮貌一點兒行不行?我還特地跑了趟你愛的星巴克,買了你喜歡的榛果咖啡耶!沒功勞也有苦勞,說聲謝謝不會要你的命吧?」

  「謝謝。」以諷刺的笑,配上認命的白眼,程世慶回道。

  給他一抹「這才像話」的眼神後,曉瑜從上頭窺探著桌面上的東西,問道:「怎麼樣,你們進行得還好嗎?」

  「一切都很好。」秦日順悄悄把某些資料露出來的邊邊,推回報紙底下。

  曉瑜嘟起嘴。「我又沒有要偷看,只是在想你們或許會有地方需要我幫忙嘛!最近晚上我都沒有約會,很空閒喔!」

  「回家去看妳的『名偵探柯南』卡通吧,Miss好奇心。」程世慶自動地取出紙袋裡的咖啡,分給秦日順與他自己。

  豎起中指一比,曉瑜拍拍屁股說:「好,我閃人就是。你們可別後悔,我本來是想來跟你們分享幾個有關『恬恬』的重要情報的。」

  啜口咖啡,秦日順抬起頭淡淡地說:「你們找到不一致的刀口了,是吧?」

  「可惡!我明明跟黃法醫講,叫他不要告訴林組長的!」曉瑜懊惱地一瞪。「那其他的你也聽過了吧?」

  「由胃中的殘留物分析,證實她遇害的時間並非深夜,而是清晨。再加上第一次驗屍時就已經知道的……死者生前六到十二小時左右曾有過自願性的性X。」淡淡地,秦日順說:「我和兩名同仁已經開始清查可疑時間點內的市內所有賓館出入口監視帶,過濾有無死者與男子出入該處的影像。」

  「你們動作真快!」她吃驚地讚歎。

  聳聳肩。「時間拖得越長,對找尋證據就越不利,那些監視錄影帶可不會被永久保存下來。另外,我們也得祈禱他們不是進入某間連監視器都沒裝的破舊小旅社。總之,起碼這給了我們方向,讓我們知道她也許是清早離開賓館,於返家路上被殺害的。」

  「好了、好了!妳別再找借口逗留在這邊,干擾我們的討論了,我們可不是大小姐的解悶道具。」程世慶冷漠地作勢驅趕她。「再見、不送、慢走!」

  「厚~~程世慶!你要不要更過分一點?」雙手插腰,曉瑜義正詞嚴地說:「好歹我也是客人耶!我賭上自己的法醫良知、職業生涯,暗中幫助你們把手錶弄到手,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方式嗎?以後你再有求於我的時候,看我會不會笨得再幫你忙!」

  「研習資料都在妳家睡一個禮拜了,還不夠表示我的感激嗎?不是我要趕妳走,是妳聽到我們的計劃後,難保不會蠢蠢欲動。這可是為了妳的小命著想,代表著我們兩位紳士的關懷與愛呢!秦日順,你說對不?」

  莫名其妙地接到程世慶拋來的「球」,秦日順傷腦筋地一笑。

  「男人!」做出掐人的動作,她捉起包包。「最好天底下沒有女人,這樣就不會生出你們這種傲慢且自以為是的生物了!」憤怒地走到門前。「再、見!」

  她的最後一句話讓程世慶靈光一閃,他連忙大叫著:「對啊!我真笨,這種事應該交給妳,妳是行家啊!慢著、慢著!曉瑜妳先別走!」

  瞇眼回頭,她故意刁難地說:「一會兒要我走,一會兒要我別走,你是不是該先治治這種優柔寡斷的毛病呢,Mr.娘娘腔?」

  「妳說什麼都行!曉瑜神仙、曉瑜娘娘、曉瑜我的天使,請妳、拜託妳、求妳留下來幫我解決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問題!」他眨眨鏡片後的黑眸,一笑。

  轉了下眼睛,曉瑜擺出高姿態,雙手抱胸說:「你要給我什麼好處?」

  「妳不是一直很想幫忙嗎?這就是妳幫助恬恬洗冤的大好機會!」程世慶朝秦日順擠眉弄眼,示意他「助陣鼓吹」。

  即使不知道程世慶葫蘆裡賣什麼藥,但秦日順認分地歎口氣說:「他恐怕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所以亟需妳的幫助。妳不是那麼壞心眼的女孩,不會見死不救吧?曉瑜小姐。」

  輪流地看看他們兩人,曉瑜揚起唇角。「也罷,我喜歡被人感激,既然你們倆現在都知道我有多重要了,我就大發慈悲地幫個忙吧!說,到底是什麼事?」

  程世慶拿起披在椅子上的外套,一手伸進袖子裡,邊起身說:「很簡單,我要妳陪我去血拼。」

  「啊?!」這要求絕對不在曉瑜的預測範圍中。

  程世慶微笑地說:「妳的工作,就是幫我變身為一名絕世美女,妳做得到嗎?」

  曉瑜張大嘴,看向秦日順,一臉「他是不是瘋了?」的錯愕表情。

  秦日順當場笑出來,這的確是件他們兩個大男人都無法勝任的工作,原來剛剛程世慶抱怨的「困難」就是這件事啊?



  全新的化妝品,一應俱全地攤在化妝台上,從最新流行的幻彩眼影、珠光唇膏到迷你腮紅,甚至妖艷色系的眼線,樣樣都不缺。

  先以眉毛夾仔細地拔去男性粗濃的眉毛,直到剩下乾乾淨淨、細細長長的柳葉彎眉。接著以熱蠟拔掉下顎介於寒毛與鬍渣間的根根雜毛,理出一塊光滑平整的下巴。宛如在粉刷牆面前必須去除殘渣般,敷上了厚厚的面膜,柔化所有的男性角質,經過一連串上卸膜、洗臉、上化妝水、上收斂水的繁複手續後,好不容易進入最艱難的挑戰──

  「不要亂動啦!你這樣我會把眉毛畫歪掉的。」曉瑜皺著眉頭,努力保持手中眉筆的平穩。

  程世慶嘀咕道:「我沒辦法不動,眼睛裡的這玩意兒搞得我很癢。」

  「剛戴上拋棄式隱形鏡片總是會有點兒不適應的。少囉嗦了,是你自己說的,要我助你成為一代妖姬。」總算完成筆下的眉形,她取出睫毛夾。「把眼睛張到最大,住上看,很好……我要夾嘍!」

  「痛!妳夾到我的肉了是不是?」

  「只是一點點而已。你真的好吵喔,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痛,夾睫毛難免會夾到肉的嘛!」她笑嘻嘻地說。

  「項曉瑜!給我從實招來,妳是不是故意的?」冷瞥。

  格格笑道:「我承認是我的疏失,但不是故意的。因為我一直強忍著笑意,你知道的,這感覺好怪,好像突然間多年的哥兒們搖身一變成為好姊妹了。嘻嘻……人家忍不住想叫你一聲程妹妹。」

  「……若非必要,我並不想這麼做!」沈下臉,程世慶老大不爽地說。

  「是、是,你得偽裝成酒店公關,不然就無法接近姓張的,我懂。我又沒說你有改行當紅頂藝人的企圖。」微笑著,曉瑜在塗抹完睫毛膏後,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問著站在他們後方的秦日順說:「如何?挺不賴的吧?」

  扯唇。「我不予置評。」

  「為什麼?很美啊!」曉瑜對自己的傑作再欣賞不過了。「頸部的喉結用黑色寬頸帶就能遮住了,再加上以假乳塞出來的乳溝……哇塞,這位性感美女是誰啊?」

  假使沒看到整個「變裝」的過程,秦日順還能冷靜客觀地評論。但是親眼目睹整個過程後,他不得不老實地說──

  「我想,我還是偏好純天然、無添加的真女人。」

  一咋舌,曉瑜嫌棄地說:「我們別管這個沒眼光的傢伙!親愛的程『妹妹』,我們到樓下做個小小的實驗,看看我的家人有沒有人能看得出你是個男的吧!」

  臉上寫著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程世慶依然無奈地撐起沉重的雙腳,站起來。假使過不了這一關,恐怕也過不了張老闆「閱女無數」的銳眼。那麼,想要說服他相信自己的「假身份」,繼而搜集有關恬恬被害的內幕,無異是緣木求魚。

  「祝我們好運吧!」

  秦日順同情地獻上祝福,目送滿臉悲愴、形同上法場的「程妹妹」,在幸災樂禍的小惡魔項曉瑜的帶領下,離開她的臥室。

  被單獨留下的他,看著牆上曉瑜得到的琳琅滿目的獎牌、獎狀打發時間,並從而得到一點小小的情報──

  被譽為「尚大膽」的項曉瑜小姐,除了膽大以外,她會的技藝也不少。速讀、作文、詩歌朗誦到網球比賽的優勝,可說是允文允武,才藝雙全。

  不過,當他看到裡頭有張樸素的女童軍「每日一善表揚獎」,臉龐不由得浮出笑意。一個人過去的歷史是無法造假的,曉瑜打從天性裡就是個喜歡「管他人閒事」的小小雞婆妹,怪不得會走上做一名法醫的道路。

  ……他幾乎可想像出小時候的曉瑜,打抱不平地在班級主持正義,或是親切地帶領老婆婆過馬路,指揮這兒、指揮那兒的霸氣模樣。

  好遺憾,真希望自己是從小就認識她的青梅竹馬,這樣就不會錯過「當年」的小小項曉瑜了。

  沒錯,秦日順瞭解自己正陷入一個大麻煩。

  這就像是明明已經事先打過了N次的預防針,卻還是染上感冒一樣,而且發起病來格外嚴重、會要人命。

  普通沒打過「預防針」而犯了點小感冒的人──譬如那些單單看上曉瑜的外貌就愛上了她的男人們──只要流行期一過(夢想破滅),自然就會產生抗體(重返現實),不必擔心會因此而留下什麼後遺症。

  至於真正需要煩惱能不能痊癒(全身而退)的人,就是秦日順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傢伙。喜歡上「全部」的項曉瑜,不只是她嬌甜可愛的容顏,連她從頭到腳的古怪缺點、脾氣也一併愛了進去,「愛丟卡慘死」。

  越是掙扎著不去承認,就越像是掉進泥沼般,越陷越下去。

  所以秦日順決定給命運一個機會,看看這個愛的泥沼有多深,縱使到最後無法自拔,淪為波下滅頂忠臣,也比做個到死都不承認自己的心意,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的遲鈍癡心鬼要好些。

  喀啦!

  門一被推開,曉瑜興高采烈的歡呼聲便傳了進來──

  「秦日順!要崇拜我趁現在,快!」

  他的笑意釀在眼底。「妳辦到了?」

  「對!我們成功了耶!程『妹妹』在下頭和我媽媽、奶奶聊了十多分鐘,她們一點兒都沒發現『她』是個『他』。這證明了我的化妝技術一流,可以讓一個大男人雌雄莫辨喲!」

  手舞足蹈地撲到秦日順的懷中,曉瑜開心的笑臉燦爛得像春陽下的粉櫻。秦日順輕摟住她,暗暗祈求這一刻能停留住。

  「看到你們情感進展得如此迅速,身為媒人的我也非常高興。不知道何時能喝到二位的喜酒呢?」慢她一步進入屋內的程「咬金」,同樣滿臉微笑地倚門而立。

  曉瑜宛如觸電般地跳離開秦日順的懷抱,紅著臉說:「拜託,你瞎說也看一下場合、對像好不好?我們大家都是朋友,朋友間摟摟抱抱有啥好大驚小怪的?會想歪的,都是天生腦子壞去的人。」

  程世慶可沒錯失秦日順臉上晃過的一絲「惆悵」,但他好心地不點明它。改說:「妳臉都紅了,嘴硬的項大小姐!」

  「誰叫你要說那種無聊話?這叫做尷尬!你看啦,人家秦日順都下不了台了。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玩不夠男女授受不親的遊戲呀!」曉瑜嘟嘟嘴。「秦日順,我們別理那個掃興鬼!我跟你講,剛剛在樓下啊……」

  拉著秦日順猛咬耳朵,她未曾發現他縱溺的笑臉中有絲淡淡的傷感,兀自嘰哩呱啦地、興奮地描述著家人怎樣款待著女裝的程世慶,徹底被他們的小小惡作劇給蒙住了的情形。

  「欸,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是不是該動身前往酒店了?你剛剛有測試過竊聽器了嗎?」程世慶插口打斷滔滔不絕的曉瑜。

  秦日順點點頭,掏出自己身上的小主機。「收音正常,你隨時都可以透過迷你麥克風告訴我,何時要衝進去逮人。」

  「很好。那麼我先開車過去了。」

  「我隨後就到。」

  曉瑜眨眨依依不捨的明眸。「我真的不能跟嗎?」

  側背起笨重的器材,秦日順心意不變地搖了搖頭。

  曉瑜大大地歎了口氣,讓開路,退而求其次地說:「小心點,等你們的好消息嘍!」

  秦日順很感激她的「識大體」,沒在這節骨眼上增添不必要的「口舌之爭」。

  「我走了。」

  這場只准成功,不得失敗的任務,歷經一周多的準備工作後,即將執行。



  打轉方向盤,秦日順把租來的黑色廂型車倒退,駛進「鳳鳴酒店」隔鄰的暗巷。一停妥,他跨過駕駛座,移到後頭的車廂裡,那兒已經裝置好高科技的監視設備,啟動後就可以收到隱藏在程世慶耳環裡所錄製的影像,以及他頸圈裡竊聽器傳送來的聲音。這些東西都是程世慶以研究的名義從美國攜帶回台的,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

  接續上車用電池,調整車頂天線的高度,訊號波在數十秒的藍色雜訊後,被無聲的場景取代。他轉動了下濾波器控鈕,很快地,訊號波被酒店的場景所取代,出現在鏡頭上的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坐在程世慶的對面,不知在說些什麼。

  秦日順戴上無線監聽耳機。

  『……妳說妳叫做程靜,是恬恬的朋友?可是我怎麼知道妳說的是真、是假?恬恬已經死了,我也找不到人問啊!』

  一張照片與名片被遞到女子面前,女子邊抽煙邊盯著那兩樣東西看。

  『好吧,我暫時相信妳的話。那麼,就先讓妳試一天,看看妳的表現再說吧!不過妳原先待的地方待遇也不錯啊,為什麼會離開那家店呢?』

  『……』

  女子再噴了口白煙。

  『我曉得大家出來混都是有苦衷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妳不講我也不深問就是。可是妳最好別給這兒添什麼麻煩,否則我隨時都會叫妳走人的,懂嗎?』

  短暫空白後,女子揚揚眉,下顎一指。

  『妳先到休息室去吧!開店的時候,小弟會去叫妳們的。』

  鏡頭搖晃了下,四周的景物擴大,看得出這是間裝潢得相當氣派、金碧輝煌的酒店。根據秦日順手上的資料,這間「鳳鳴酒店」走的是高級、高消費路線,自開幕到今天不過短短三年時間,這兒儼然已成為政商、黑白兩道與記者出沒的訊息交換中心了。許多八卦由此而生,由此傳出,再由此地解決。

  鏡頭畫面顯示程世慶進入了某個擺放著沙發與化妝台的小房間內。

  『秦日順,你聽得到嗎?我現在是一個人,可以講話。』

  拿起迷你對講機,掛到脖子上。「我聽到了。恭喜你通過第一關。」

  沙沙的雜音帶著笑聲回傳。『說恭喜還太早,雖然姓張的每個月初都會到「鳳鳴」來,但我們也不能肯定他今天一定會出現。萬一沒來的話,還不知道得耗上多少天呢!』

  「俗話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稱不上是安慰,至少能給他打打氣。

  『……』程世慶的口氣少了揶揄,多了認真,道:『講真的,跟曉瑜用拖拖拉拉、迂迴的方式是行不通的。我看等這次的事結束後,你最好還是把自己心裡頭的情感跟她說清楚吧!』

  秦日順苦笑。「幹麼突然提這件事?」

  『這點小忠告算是報答你的鼎力相助。』程世慶在彼端豎起大拇指朝前一比。『GO,夥伴。這是你唯一能攻破曉瑜防線的方式,進攻、進攻、再進攻。別想那麼多,行動就是了。』

  「老實跟你說,我是喜歡曉瑜沒錯。」

  『呵呵,凡事都瞞不過我程某的這雙銳眼。』

  「可是……她只把我當成普通朋友。我和她,還沒有你和她來得匹配。你們兩個無論是默契、迸出的火花都勝過我和她。若要由我們兩個當中挑一個做男朋友的話,我相信她會選你。我不懂你們為何要分手?」

  『老兄,就是你這種負面的想法,讓你們卡住了,你懂嗎?』

  程世慶在另一頭嚷道:『我和曉瑜做朋友可以,做情人的話會鬧出命案的!我不像你受得了她的脾氣,實際上,和她認識這麼久,看她交往過的男友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個,你大概是唯一一個在她身邊卻沒被她逼得捉狂,甚至還有辦法和她周旋的傢伙了。』

  「她沒那麼難纏,你說得太過火了。」忍不住替曉瑜捍衛一下名譽。

  『聽聽,你還能幫她講話呢!』詫異著,程世慶笑道:『我當然不是要說曉瑜的壞話,她真那麼無可救藥的話,我也不敢在這邊強硬地推銷給你。可是我真的覺得,那位任性大小姐的身邊有你這樣一號穩重、謹慎的人物在,會對全世界都好。相對地,你也能得到一點好的影響。從曉瑜身上學點「魯莽」吧!想,不是件壞事;想太多,卻容易壞事。』

  中斷,聲音驀地轉小。『好像有人來了,我不講了,你自己想想吧!』

  秦日順看著螢幕上的休息室裡,陸陸續績進來了一些女子。她們見到「新人」,好奇地與他攀談起來。程世慶回復原先使用的假音,以「程靜」的身份,巧妙地融入那小團體裡,氣氛極為融洽……

  目前這種「西線無戰事」的情況,會持續好一陣子。秦日順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假寐,心裡早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咚」、「咚咚」!

  車門外響起不應有的敲門聲。

  秦日順手腳俐落地把一整排衣物吊掛在機器的週遭,偽裝成一輛運送乾洗衣物的貨車,套上印有洗衣店MARK的薄呢夾克,做個深呼吸後拉開車門──

  「有什麼事──曉、曉瑜?!」

  一吐舌,拉低了戴在腦袋上的棒球帽,穿著像個十七、八歲青少年的曉瑜,兩手比出V字,笑道:「我還是來了!」

  單手撐額,不知要說什麼才能把她趕回去的秦日順,重重地歎口氣。「妳一路跟蹤我的車嗎?」

  「何必跟蹤?我知道你們一定是埋伏在這間酒店旁,所以我換好衣服,還洗了澡,然後就悠哉地來這邊散步啦!當當~~好神奇喔,居然真讓我找到了呢!」咧嘴,撒嬌甜笑。「噯,讓我進去車子裡嘛!」

  秦日順搖頭。「妳不可以進來,快點回去吧!」

  「你趕我回去,我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注意喔!」她吃定他不能輕舉妄動。

  是哪個呆頭鵝居然相信這位小姐「識得大體」的?秦日順早該警覺到,她會那麼爽快地讓步,是心裡有詭、計!

  「我保證不會亂動東西的,讓我上去嘛!」

  連一秒鐘都無須考慮。「不行,請回去。假使引起注目,讓這計劃失敗的話,妳就縱放了一名殺人犯與毒販。妳也不希望造成這樣的後果吧?我破不了這案子無所謂,只要妳是安全的就夠了。」

  怒瞪著他兩秒鐘後,曉瑜突然把目光投到左前方。「……咦?那不是程世慶嗎?他離開酒店了耶!」

  「我不會上妳當的。」秦日順歎息地說。她不是以為玩「看,天空有飛碟!」的遊戲,就能騙開他的注意力吧?

  「我沒騙你!你快看啊!」焦急的模樣不似假裝。

  狐疑地,秦日順看著她所指的方向,恰巧目睹了程世慶扮演的女公關坐進一輛黑色賓上,而後一名身穿黑西裝的男人隨「她」上了車。車門關上,啟動,往前駛出。

  該死!被曉瑜分了心,沒想到程世慶這麼快就與姓張的搭上線了!

  秦日順急忙從後車廂移到前面的駕駛座,當他還在發動車子引擎的時候,後車門「砰」地一聲被人關上。

  「曉瑜,別鬧了!妳快下去!」

  「你再不追過去,我們就會失去程世慶的訊號了!你要害他落得孤立無援嗎?別管我的什麼安全不安全了,開你的車就是!」

  低咒著,事到如今也沒時間和曉瑜爭論這些了。他咬牙踩下油門,將車子移出暗巷,出發追趕那輛黑色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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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呀~~你錯過了啦,是那個轉角才對!他們是轉到前面那個轉角去了!」兩個粉拳不斷地敲打駕駛座的椅背,咚咚咚像在打鼓似的。

  「我沒錯過。」冷靜的男人回道。

  曉瑜把頭硬擠到他的臉旁,指著前方的路說:「什麼叫沒錯過?那你告訴我,我們前面為何沒有那台黑色賓士的影子?」

  「他們開進巷子是想繞過前面路口的紅綠燈,可是這段時間內的交通號志滯留時間縮短了,所以我們直接開過去,和他們這樣繞的速度差不多。」

  講著講著,秦日順直駛過兩個紅綠燈,果然又看到那輛黑色賓士由巷子口轉進馬路,就在他們前方兩個車身的位置。

  「噢,抱歉,我不知道是這樣的。」曉瑜縮縮脖子。「我以為我能幫上忙。」

  這時候若換成是程世慶在場的話,八成已經捧腹大笑地嘲笑她的白目了。

  秦日順只是淡淡地說:「妳能保持安靜對我來說就是幫了最大的忙了。能否拜託妳一件事?」

  「當然!你說!」她喜出望外,毫不猶豫地點頭。他居然主動要地幫忙耶!

  「坐下,綁好妳的安全帶,在我說『OK』之前,不要說話讓我分心,也不要動,連打噴嚏都不要。」

  「……你覺得我很煩的話,可以直說!」好心情全滅,瞇眼瞪他。

  秦日順口氣溫和地回道:「我需要專心在跟蹤前面的車子這件事上頭,而妳在我旁邊不斷地……『指導』,讓我有點兒分神,如此而已。」

  要命!這個男人真瞭解讓她無話可說的技巧!曉瑜一昨舌。他若和自己對罵,她還有借口發飆,可是他搬出風度,她這位淑女豈能輸給他?氣質、氣質,她得保持氣質淑女的形象!

  「讓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就好,問完後我絕對不再講話,可以嗎?」不到三秒鐘,她就忍不住開口。

  「什麼事?」

  曉瑜指著前面的車。「這也在你們的計劃中嗎?程世慶為什麼要坐上張老闆的車?我以為他在酒店中問出張老闆的罪證後,你衝進去逮個正著,一切就結束了。」

  秦日順忍不住笑了。

  「幹麼?我說了什麼話,這麼好笑?」

  由於路上的車子逐漸減少,他讓車子的速度放緩,不想跟得太緊而讓賓士車上的人起疑。同時,他回答曉瑜的疑問。「妳認為一名罪犯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輕易地說出他的犯行嗎?」

  「你們不是拿了手錶要當釣餌嗎?」

  「不,那充其量只能幫程世慶打開那道門,促使他與姓張的接觸罷了。至於後面的……我不會告訴妳的,妳也不需要知道。」

  碰了一鼻子灰,曉瑜皺皺眉。「好吧,簡單說就是現在程世慶的舉動,都在你們的計劃裡,對不對?」

  「妳說問一個問題的,可是我已經回答超過一個了。恕我無可奉告。」秦日順苦口婆心地說:「妳出現在我車上才是不在我們的計劃中。凡事好奇不是不可以,但要適可而止、視情況而定。妳或許會因為過度好奇,而惹來殺身之禍的。」

  他說的百分之百正確,而且一針見血,但……曉瑜深吸口氣,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做像法醫的事,是在幾歲的時候嗎?」

  不等他回答,曉瑜很快地說:「七歲,幫小黃──我們家所養的一條狗。那時牠年紀很大了,走得也不快,卻被撞死在路邊。我哭了三天,決心幫牠找出兇手,因此我測量留在牠身上的車胎痕跡寬度,尋找目擊證人,追蹤地面上的血跡,做盡了一切的努力。皇天不負苦心人,我運氣很好,那種寬度的腳踏車輪胎不多,所以最後我揪到了那名肇事的男孩。」

  即使事隔多年,曉瑜也不曾忘記當年那種傷心欲絕的感受。

  「我叫他到小黃的土堆前懺悔道歉,可是你知道他怎麼回答我的嗎?『那不過是條狗,誰教牠動作慢吞吞的,看見我騎過來了也不閃,被撞死活該!』諸如此類的、全部都是推托責任的話!」

  曉瑜搖著頭。「我第一次那麼樣的生氣,和人大打出手,還發誓我絕不原諒他。那時候年紀小,想不清楚我到底是在氣哪一點。長大後才明白,我不能原諒的,不是他『不小心』害死了小黃這件事,而是他不明白自己奪走的不只是一條生命而已。那是一段珍貴回憶的累積,一顆悲痛的心,造就了一個永遠無法釋懷的遺憾。」

  停頓,曉瑜望著後視鏡中的秦日順說:「生命是公平的,你、程世慶或是我,我們的生命都同等重要。每回你們說為我好、要保護我,所以不要我冒這個險…… 我就是無法明白,難道你們冒險就無所謂嗎?我要像株溫室裡的花朵,明知你們正在溫室外頭受著槍林彈雨的危險,我卻獨自在室內躲得好好的袖手旁觀嗎?」

  「那是因為……」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剛剛的話你不明白嗎?即使是一條狗兒,都有人會為牠傷心。我是女人,你們是男人,可是哪一邊死了就都一樣。認識我的人會為我傷心,難道認識你們的人不會嗎?無關性別、無關物種,這是自然界裡殘酷的、也是最公平的一件事。」

  秦日順不再說話,曉瑜一抿唇道:「我也不是有多勇敢,我也怕死、也不想冒什麼危險,可是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無法再裝作不知道。尤其我們若是朋友,我就更不能安穩地在家中睡覺,什麼都不做地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想和你們在一起,不是因為好奇迫使我,而是因為我『在乎』你們,我會擔心你們兩個呀!」

  終於能把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心裡醞釀的糾葛情緒發洩出來,曉瑜以指尖揩去眼角的濕潤,帶點鼻音地說:「好啦,我說完了。你可以專心地開你的車,我不會再吵你了。」

  「我們到了。」

  「什麼?」

  秦日順聳聳肩。「在妳講話的時候,前面的車已經開進對面大樓的地下室了。我們沒辦法跟進去,所以只好停在這兒嘍!」

  曉瑜把整個身子伸到前座。「這邊是哪裡?為什麼這一帶都不點燈啊?」

  「這附近都是些小型加工廠,到深夜進出的人少。前面那棟大樓就是他名下的產業之一,我並不訝異姓張的會把地盤設在這兒。我們當初沙盤推演時,預測過他不是會帶程世慶到這兒來,就是到另一處倉庫去,因為這兩個地點都是不易引人注目的場所。」

  「接下來呢?我們要做什麼?」

  說了聲「失禮」後,秦日順越過她,在機器前面摸索一陣子。「我要繼續監聽、等待,而妳──」

  「嘿!不要叫我一個人下車,從這個黑漆漆的地方走到公車站,自個兒坐車回家喔!」她瞠目嚷道。

  「……」他臉上掛著「妳當我是哪種壞人啊?」的表情,失笑地說:「想要的話,可以和我分享同一個監聽耳機。」

  她呼地鬆了口氣。「所以你不會硬要我下車了?」

  「妳搬出了一套堂而皇之的長篇大論,我想就算我綁妳下車,妳用爬的也會爬回來的,不是嗎?」將無線耳機的雙頭轉成反向,示意她靠近一點兒。

  淘氣地一眨眼。「你挺上道的,秦警官。」

  不再廢話,他熟練地開啟收訊頻道,邊聆聽、邊做微調。不久,聲音傳來──


  『……拿著這種東西,妳是想威脅我嗎?要讓一個女人失蹤不是什麼困難的事!』粗裡粗氣的男音,透過耳機清晰地送達。

  『不要誤會我,張老闆,我只是想和你談些合作計劃。』

  『什麼合作?』

  『你給我我想要的,我就給你你想要的。我們可以互取所需,滿足彼此。從以前我就很欣賞張老闆這種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男性,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我是誠心想和你交個朋友,說不定你也會發現,和我做朋友還不賴呢!』

  『……說來聽聽。』

  『首先,我要你給我那個殺手的聯絡電話。就是幫你解決掉恬恬的那一個。』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張老闆,一開始你就這麼不合作,那要我怎麼把其他東西交給你呢?你曉不曉得,除了我手上這張CD,恬恬還有好多張放在保險櫃裡。鑰匙放哪兒,只有我知道,你不會希望它被寄到警察手裡吧?』

  『……』

  『噯,不過是給個電話嘛,有這麼困難嗎?我不會告訴對方,是你給的。你知道的,這一行競爭激烈,要是少了一、兩個對手,我的生意會好做得多。怎麼樣?還是那名殺手會挑選僱主,不接女人的委託?』

  『他不便宜,妳付得起嗎?』

  『哈哈!笑話,我程靜從不自己買單的。你不需要擔心我的資金來源,我自有辦法找人買單。一個電話號碼,換一把鑰匙,還不便宜嗎?』

  『……喏。』

  『張老闆就是張老闆,果然爽快!既然這樣,我就再奉送你一個情報好了。其實我……早就被條子盯上了!』

  『什麼?!』


  咚!重物撞擊到他們搭乘的車廂頂部,曉瑜錯愕地看向秦日順,他已經掏出槍,一臉戒備地瞪視著車頂。可是不出兩秒,他們聽到一陣「喵~~」、「喵喵~~」的貓咪吵架聲與咚咚咚的扭打、滾落,最後兩道黑影一前一後追逐地由前面車頭的引擎蓋奔過,消失在街燈映照不到的夜色街頭。

  「呼,嚇死我了!該死的貓咪,什麼時候不打架,現在打!」曉瑜嘀咕著。「春天一到,貓咪就捉狂了。」

  秦日順無暇回應,他把槍放回槍袋,趕緊拿起耳機……裡頭只剩下陣陣「沙沙」的雜音了。拉開車門,探頭察看了下後,他低咒地回頭對曉瑜說:「我們有麻煩了!接下來才是關鍵,可是天線被扯斷了。」

  「你說的關鍵是指?」

  「本來在程世慶告訴姓張的外頭有警察在埋伏跟蹤時,他會打PASS給我,到時候我把車子開出來,好增加他的說服力,但現在我不知道何時該把車開走。姓張的如果派人出來對付我們的話……可惡,我一個人也就罷了,可是車上還有妳!」

  秦日順考慮了兩秒。「……我們走吧!」

  「等等,要是時間還沒到,那你把車開走不是剛好讓程世慶露出馬腳嗎?」曉瑜否定他的決斷。「我們再給他幾分鐘的時間。姓張的應該沒那麼大膽,敢公然對執法者動手。」

  「公然?這是他的地盤,在此地發生的事,只有他說了算。他若將我們丟進淡水河口,趁漲潮時衝到外海去,到時看看還有什麼人能找得到我們的下落。」秦日順坐進駕駛座,啟動引擎。

  曉瑜出手拔下車鑰匙。「你剛才說一個人也就罷了,代表若是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就會等,對不對?不要因為多了我這個包袱,就讓程世慶陷入危險。你這麼做,萬一他……我們兩人會一輩子活在愧疚、自責的陰影下的!」

  聞言,秦日順剛毅的臉因無法抉擇的痛苦而扭曲。他使出渾身的力量,一拳擊在方向盤上,此舉嚇白了曉瑜的臉,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瞪著前方的馬路,以及大樓裡唯一有燈光的那一層樓。

  無聲的車廂裡,瀰漫著兩人緊張的呼吸。

  「我知道了。」

  他突然開口,讓曉瑜嚇了一跳。「什……你想到什麼辦法了嗎?」

  秦日順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脫下洗衣店的偽裝外套,從衣架上拿出防彈背心,套在身上,並且換上普通的西裝外套。

  「你、你想幹什麼?」

  看他一副要衝出去和人火並的樣子,曉瑜憂心忡忡地說:「你不是想做什麼傻事吧?」

  堅定的黑眸瞟了她一眼,平常溫順的表情露出性格的一面。「妳到駕駛座來,發動車子。」

  緊張得心臟都痛了,曉瑜嚥下一口口水。「先回答我的問題!」

  「要顧全兩邊的局面,只有這個方式,妳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他嚴厲且不給她再囉嗦的時間,道:「妳到底想不想幫助程世慶順利完成任務?」

  被他這麼一凶,她什麼困惑都往肚子裡吞,點點頭。「你說吧,我該怎麼做?」

  「發動好車子等我,如果有什麼不尋常的狀況發生,立刻開車過來接我,就這樣。」秦日順推開車門,一腳跨出去,半回頭說:「還有……為了不留下遺憾,項曉瑜,我喜歡妳,請妳和我交往。」

  愣住。她連呼吸都忘了。

  留下似春風、似水暖的溫柔一笑。「妳現在不用回答我,如果我們能度過這一關,我會回來跟妳討一個答案的。我走了。」

  「等──」曉瑜看著他關上車門,踏著堅定的步伐往對街的大樓走去。

  即使叫住他,她其實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眼前的危機早將她的思緒攪得一團亂了,她哪有空當去思考兒女私情呢?

  狠狠地咬住下唇,曉瑜把鑰匙插進車孔裡,啟動引擎。

  不管了,她必須實踐自己說出的話,她要成為他們的助力而非包袱!她希望到最後能讓秦日順慶幸她搭上了這輛車,而不是後悔讓她加入這場任務。她會做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女人不是處處需要保護的弱者!


  「妳再說一次!」

  程世慶化身的程靜,微笑地說:「不用緊張,不是我去叫他們來的。我沒跟他們通風報信,是因為恬恬的緣故,所以有個條子一直監視著我不放。」

  「X的!臭婊子!明知道有條子監視妳,妳還跟我接觸?!」男人踹翻了沙發,急得有如熱鍋中的螞蟻。

  「那條子只是一個人而已,你有必要這麼緊張嗎?還是說,道上人人生畏的張某,原來是個看到條子的影子,就嚇得躲到洞裡的小老鼠一隻?」

  「X!」男人揚起了手。

  「冷靜點兒,我是在告訴你,解決了那個單獨行動的條子後,你就可以完全擺脫被人懷疑的困境,我也無須成天讓條子跟在屁股後頭,連上個廁所都不得安寧了。」他靠到他耳邊慫恿道:「要我指出,哪一輛是死條子跟監的車嗎?」

  男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妳這瘋婆子!我沒那麼蠢,上妳的當!幹掉一個條子後,會有成千上百個回來找我,我還不想自尋死路!」

  兩手一攤。「人家不過是好心的提議,你不接受就算了嘛!」

  男人還在遲疑的時候,一陣電子鈴聲干擾了他們的對談。姓張的使了個眼色,要手下過去接起對講機的話筒。透過小小的四方螢幕,可以看到一名高大的男子站在樓下。

  小弟應答了兩句後,遮起話筒,說:「老闆,有個自稱是條子的人,說他跟蹤的一名女子進入了我們這棟大樓,請求我們讓他進入搜找。怎麼辦?」

  姓張的旋即瞪了程靜(世慶)一眼。

  程世慶臉色一僵,很快地擠出笑容。「這下子人家找上門了。好吧,那我們今天交談的事都歸零吧!我可不想惹什麼麻煩。讓我出去打發他離開吧!」

  「不行!」姓張的馬上怒道。

  「緊張什麼?我不會告訴他什麼的。當我來找朋友喝一杯也不行嗎?」

  姓張的再次搖頭。「妳已經把我們捲進來了。條子以後也會把我這兒列入調查的重點,我可不要有一堆瘋狗在這附近四處閒逛。妳確定他是單獨行動的?沒有其餘支援的人手?」

  「……」

  「喂!妳不是要告訴我,妳在跟我撒謊吧?」

  聞言,她(他)飾以浮誇的微笑說:「拜託,當然不會,我說的都是實話。張老闆總算願意幫我除去一個障礙,我再高興不過了。安心,他跟了我一個禮拜了,一直都是一個人的。」

  點點頭,姓張的召來幾名手下,跟他們交頭接耳一陣後,那幾名手下很快地消失在電梯處。程靜(世慶)乘機走到窗邊,隔著玻璃往下望,眉頭皺起。為什麼夥伴會突然偏離了原定的計劃?接下來該怎麼辦?自己處於騎虎難下的狀況,要是在這邊撒手,反而會增添姓張的疑心。

  「妳的秘密禮物我收到了,現在……鑰匙總可以給我了吧?」姓張的走到她(他)身後。

  他縮起拳頭,決定相信夥伴的「判斷力」與「危機處理能力」,不終止計劃。「東西在我的包包裡。」

  姓張的二話不說,粗魯地拿起她(他)放在沙發上的包包,翻找出一把黃色的置物箱小鑰匙。裡面還有一張駕照,他也順手拿出來一瞧──

  「你、你……是個男的?!」

  一笑,這全在預先寫好的腳本裡。「生下來的性別確實是男性,但我的心可不是這麼說的。」

  「怪不得我老覺得有哪裡怪怪的,聲音這麼粗、又這麼高的女人……」鄙夷地一瞄。「原來是個人妖!」

  「等我去一趟泰國回來後,就連身份證也會申請換發的,到時候我就會是個真真正正的女人了。」走到姓張的身邊,把皮包搶回來,他掐爛那紙駕照說:「這也是我為什麼要積極和你接觸的理由,張老闆。不瞞你說,我還差那麼一點點資金,就可以動手術了。」

  「你想勒索我?」

  搖搖頭。「我不會笨得像恬恬一樣,變成河裡的一具浮屍。我說的是『合作』,我可以幫你從泰國帶點東西回來,你就當作給我的報酬,如何?」

  「哈,笑話!現在還用機場闖關那一套?我有別的門路可以更方便地運進來!」姓張的嗤鼻笑道。

  「裝在這些機械的馬達裡運進來嗎?」指指樓下的工廠,他道。

  「你怎麼會知道的?」姓張的目露凶光。

  雙手抱在胸前,靠在玻璃窗上。「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有那麼多台的機器,卻連一點柴油味都沒有,地上也沒有什麼掉落的鋼屑,可想而知,你放在這兒的機器不是為了要生產東西,而是另有目的的。」

  姓張的沈默不語地看著他,他舉起雙手說:「慢著、慢著,我不想與你為敵呢,張老闆。你這樣看我,讓人覺得很可怕。我不過是想撈一筆錢,好達成自己的心願罷了,不會貪心地要求跟你分一杯羹的。」

  「……我不和不熟的傢伙合作。」

  「一回生,二回熟啊!」一眨眼,他笑道:「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搞『熟』一點!」

  考慮半晌後,張老闆一揚下顎。「你跟我到裡頭來吧!」

  壓抑住心中的雀躍,程世慶跨出這等待已久的一步。倘若能進入對方的內部核心,他就能掌握關鍵證據了!



  喀嚓!大樓的玻璃門開啟,幾名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陸續走出。

  「程靜在裡頭,對吧?」秦日順拿出自己的刑警證。「我親眼看到她進入這棟建築物的,我懷疑她與嫌犯接觸,要進去搜查。」

  幾個黑衣男人互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人說道:「這裡沒什麼女人,你找錯地方了!」

  「不可能,我這雙眼睛都看到了!」

  幾個人散了開來,將他團團包圍住。「那我們只好讓你忘記你看到什麼了!兄弟們,上!」

  數個拳頭裡暗藏著利刃往秦日順招呼過來,秦日順低頭閃過一拳,轉身背過一刀,卻仍然沒防到一個男子的欺近,脖子瞬間被勒住。

  這時敵人之一迅速地握住短刀往他的心臟前刺過來,秦日順雙腿一蹬,倣傚武打電影,雙腿騰空地踹向對方的手!踹是把對方踹開了,可是對方的刀也劃中了他的腳踝,而且這一踹也順勢讓他壓倒身後的傢伙,秦日順迅速地轉身從地上爬起來。

  差不多可以撤退了。

  他抬起頭一看,恰巧看到曉瑜已經把車子從巷口開出,往他們的方向駛來。

  「高仔,糟糕了!他有接應的!」

  「不要讓他跑了!快開槍!」

  秦日順拔腿往曉瑜的車子跑去,就在他扳住行駛中的後車廂門,企圖拉開它的時候,砰砰的子彈從他耳邊飛過,打中了車門板。

  於是他只好轉頭,掏出槍與對方互射。這不是為了擊斃敵人,而是為了爭取一點空檔,好讓曉瑜能把車子安全地駛出火線。車子繞了一個大圈,又重回到秦日順身邊時,他嚇了一跳。

  「快上車!秦日順!」大大地推開乘客座的門,她朝他喊著。

  瞄準了敵人,發射出最後兩顆子彈後,他跳進車裡,砰地關上門。曉瑜立刻踩足油門,在敵人砰砰砰的槍擊聲中,突圍而出……

  「他們會不會再追來啊?」曉瑜緊張地頻頻回頭。

  秦日順閉上眼睛,氣喘吁吁地說:「應該……不會……他們現在應該擔心讓我跑了,該怎樣跟姓張的交代。快,曉瑜,到最近的分局去……時間有限,要盡快增員回到這邊,好逮捕他們一群人……」

  「可是你的手臂正在流血,我們先到醫院再說吧!」

  「不行!雖然程世慶的身份或許不會曝光,但姓張的卻有可能因此而跑掉!不想功虧一簣的話,就得盡快地申請搜索票,帶大隊人馬回來搜查……」

  曉瑜一手掌握著方向盤,騰空另一手說:「把你的手腕給我。」

  「……我還撐得下去……」從牙縫裡逼出話。

  「給我!」曉瑜聽他的聲音就明白他其實傷得不輕。「你不讓我安心,我就一路開進醫院,不管你說什麼!」

  「……真的只是一點小傷……」說著,他緩緩地把一隻手臂伸到她面前。

  精準地按住他的脈搏,曉瑜算著心跳數。還好,還不算太壞,但也不能拖太久。她縮回手,腳下踩著的油門更往前推地說:「你坐好,我要衝嘍!」

  苦笑著,秦日順一手壓住後腰的傷口。

  真傷腦筋,像現在這樣坐在她身邊,就連疼得幾乎要讓他暈過去的痛楚,都好像會跟著減輕不少。他原以為說出了「我喜歡妳」這句後話,會讓自己更容易死心,不再像壓抑自己的時候那般,每分每秒地想著她……

  但諷刺的是,自己好像越來越無法控制這份情思了。僅僅盯著她的側臉,都能讓他忘懷此刻身處的危險狀況。

  愛,怎麼會如此的奇妙?

  從萌芽生根的那一刻起,彷彿就自有生命般,在每一次的呼吸中,成長、茁壯。

  假如奇跡出現,曉瑜答應了,那麼……

  我一定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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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狂飆到最近的警分局,約莫只用掉十分鐘,可是跟該分局的局長解釋整個狀況、請求動員,卻耗了將近十幾分鐘,而且還驚動了秦日順所屬的分局局長及林組長。好不容易十幾輛警車出發前往那棟大樓,秦日順也打算跟他們一起出發之際,卻被曉瑜攔了下來。

  在她強勢的堅持下,他被送上救護車,到醫院掛急診。住院醫師見到他腿上、手臂上與腰間的傷口時,直呼不可思議,說從沒見過流了這麼多血,還能維持清醒的傷患。

  結果在診療室裡待沒多久,他們就將他轉進開刀房了,因為X光片顯示他腰上的槍傷比表面上的還要深,需要切掉壞死組織方能縫合,否則有可能會因感染而導致敗血症。

  等秦日順意識再度恢復時,已經整整耗去了一天的光陰。

  躺在病床上,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就是始終守護在他身邊的曉瑜。她趴在病床邊,熟睡的臉龐有絲憔悴,眼瞼下方隱隱可見的藍紫色暗影,多少說明了她有多麼為自己操心。

  伸出手,他想為她取來外套披上,卻不慎拉扯到剛縫合的傷口,痛苦地悶哼一聲,驚醒了曉瑜。她倏地張開眼睛,看到他醒著,馬上坐直身子說:「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傷口很痛?」

  「不,我沒事,是不小心動了一下,才會……」溫柔地一笑。「我看妳睡得熟,刻意不想吵醒妳的,沒想到卻還是把妳吵醒了。」

  「拜託,你才是病人,擔心我做什麼?」拍拍他被單下的腿,她揉著眼睛微笑說:「我去叫護士來。」

  「等一下,先告訴我……程世慶那邊怎麼樣了?」

  曉瑜頷首回道:「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說一切都解決了,鑒識人員在大樓裡擺放的機器中,找到了海洛英的殘存物,因此先行逮捕了姓張的。同時,程世慶與調查局的同事,正前往機場海關,扣押前幾天剛以同樣手法運進來的毒品。詳情等他回來後,你再跟他問個清楚吧!」

  「呼~~」歎口氣,秦日順很高興地說:「這樣也不枉我受了這點傷。能順利逮捕他們真是太好了!」

  病房中轉為沈默,他不解地看著她驀地紅了眼眶,哽咽著低下頭。

  「一點兒都不好!現在回想起來,我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傲慢無知了!那當下若不是我阻止你開走,說不定你根本不必冒那個險!要是你因為……而受了更大的傷,叫我怎麼跟你的家人交代?」她激動地噙淚說道。

  慌張起來的秦日順,不顧自己身體的傷,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抱入自己懷中。

  「不對,妳說的不對。曉瑜,聽好,妳阻止我衝動地丟下程世慶是對的。妳若沒那麼做的話,我就會變成丟下同伴不顧的卑鄙小人了!如妳所言,我將一輩子扛著這種罪惡感活下去。是妳讓我免於犯錯的!」

  她擔心他的傷口所以沒有抵抗,只是不斷地搖著頭,否認他的話。

  「縱使妳那天沒跑來,一樣會發生天線被貓扯斷的事,所以這絕非妳的責任,妳為什麼要這樣自責呢?沒有妳開車支援的話,我根本不可能順利完成這個計劃,我們更不可能捉到姓張的那一夥人的把柄。妳幫了大忙,曉瑜,我真的很感謝妳。」

  她揚起一雙盈滿罪惡感的大眼。「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喜歡我。如果今天我是個討厭鬼,你就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了吧?」

  嗯?不明白她為何這麼說,秦日順在怔忡間放開她的手。

  曉瑜後退一步。「你真的是個好人,秦日順,好到讓我無地自容。和你在一起,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一點兒都不喜歡。抱歉,我現在腦子一團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曉瑜……」秦日順知道自己搞砸了,他沒想到自己受傷的事,會讓曉瑜這麼的介意、這般的自我苛責!

  最後,她難過地看他一眼,什麼也不肯再說,搖搖頭離開了病房。

  不能讓她就這樣離去!秦日順推開被單正想下床追曉瑜,不料運氣不好,剛好被進來巡房的護士撞見了。

  「秦先生,你還不能下床!快點回床上去!」

  「可……」他遲疑地望著洞開的病房門。

  「你不肯回床上躺好的話,我就要請男護士過來幫忙了!」

  不得已地,秦日順放棄這個念頭,躺回床上深深地歎了口氣。他真的不明白女人的腦子在想些什麼?他方纔的話,全部都是出於真心的,他真的很慶幸有曉瑜在身邊,並且認為這次能圓滿達成任務她功不可沒。

  天底下能找得到像她這麼果敢冷靜,又不會在緊要關頭光哭不練的女孩子,是少之又少了。他珍惜她都來不及,哪可能怪罪她什麼?

  這和他當初是喜歡她或討厭她,應該是兩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幾日後,程世慶到醫院來探望他。

  「喲,看你氣色還不錯。怎麼樣?快可以出院了嗎?」把水果籃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程世慶坐在他病床旁問。

  秦日順一見到他,馬上坐直身體,焦急地說:「曉瑜她……她還好吧?是不是生病了?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哈啊?」一臉莫名其妙地搖頭。「哪有生病?我昨天看到她,好好的啊!雖然有點兒沒精神,可是一張嘴還是一樣的毒辣。奇怪,你為什麼問我?你不會直接去問她就好了?你不是有她的電話嗎?」

  「她不肯接啊!」秦日順沮喪地大叫。「我每天都打電話給她,可是她就是不肯接我的電話!會不會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我的氣?唉,我那時候有追過去就好了,可惡!」

  「嘿,到底怎麼回事?把事情經過告訴我。」聽得霧煞煞的,程世慶好奇地問道。

  無奈地從自己與曉瑜待在監視車輛上的事,一路講述到他開刀後清醒,曉瑜與他之間的對話。

  「……全部就是這些了。我想了好幾百遍,還是不懂她為什麼不肯再到醫院來看我,甚至連電話都不接?她會這麼突然地躲我,是不是因為我那時候跟她告白挑錯了時機,還是我之後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煩躁地搔著腦袋,秦日順苦惱地說:「我真恨自己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不然就可以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程世慶擺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道:「這可真是我聽過最噁心的願望了,居然想成為一個女人肚子裡的蛔蟲。唔,但也不怪你啦,照你描述的來看,本該是甜甜蜜蜜的發展,怎麼會急轉直下,變成她故意和你疏遠呢?」

  「你比我更認識曉瑜,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為什麼如此生氣?」病急亂投醫,秦日順近乎絕望地問。

  「更認識?哈,我們是經常拌嘴沒錯,但那不代表我就是她肚子裡的蛔蟲。」拍了拍他的肩膀,程世慶說:「好吧,我幫你想個辦法,安排你們兩個碰面,讓你自己好好地和她溝通、溝通。不管怎麼說,這點人情是我欠你的。」

  「真的嗎?你有把握她會赴約嗎?」黑暗中一絲曙光乍現,秦日順整張臉都亮了。

  程世慶好笑地說:「包在我身上吧!瞧你這副德行,簡直和陷入初戀的青少年沒什麼兩樣!曉瑜那丫頭不知前輩子燒了多少好香,才能釣到你這麼個老實純情郎。我就不懂,她還有啥好不滿的?」

  「謝謝,你真的救了我一命!」

  「彼此彼此。」程世慶把一份報紙放到他腿上說:「這次行動的報導已經出來了,托你和曉瑜的福,因為臨時變動的計劃,讓敵人慌亂而露出了更多的馬腳。他們追殺你失敗的時候,姓張的正巧帶我到他們大樓的密室去,拿出一盒海洛英,說為了證實我的『忠誠』,要我試打一劑看看。」

  「你沒──」假使那麼做,會丟掉公家的飯碗。

  「我還在想著要怎麼樣順利地脫身,那些小弟就跑上來跟姓張的報告,一夥人聽到你成功逃跑了,哪還有時間顧及我這個小角色,匆匆忙忙地收拾現金、毒品,準備逃跑。」

  程世慶一眨眼。「我趁他們沒注意,溜到變電箱前切斷整座大樓的電力,就這樣順利地在支援的警力趕達前,困住那些傢伙,將他們一舉成擒了。」

  「恭喜!你總算為恬恬報一箭之仇了。」

  「除了那殺手還沒落網……不過我想也快了,因為從姓張的身上採集的DNA,已經和恬恬身上殘留的精液吻合了。加上調到的賓館錄影帶也證實了他與恬恬在她死前最後幾小時曾在一起,可說是鐵證如山,他賴也賴不掉。他若不想被檢方以『殺人罪』起訴的話,就只好幫助我們捉到那名殺手。」

  程世慶撇撇嘴。「其實我巴不得那傢伙扛下殺人罪,判他個無期徒刑!只冠他一個教唆殺人,實在是太便宜那傢伙了,恬恬等於是被他給殺死的!」

  非常能理解他的遺憾,秦日順說:「他有沒有招出來,是怎麼發現恬恬是間諜的?」

  「嗯。好像是恬恬背著他偷偷抄下交貨地點的時候,被他撞見了。那傢伙還惡劣地要求恬恬陪他上床,說這樣他就會放她一馬。事實上,他早就安排好殺手,等著要殺人滅口了!真是個低級下流的人渣!」

  呸了口口水,程世慶收拾起氣憤的表情。「對了,我已經告訴林組長,這次的事是我一個人的計劃,與你無關。你是關心朋友,剛好發現我在那邊而已……你可要記得,別露出馬腳來啊!」

  「直接告訴他們這是我們兩人策劃的,有什麼關係嗎?」

  「唉,我終於知道上次你怎麼會被調職了。二愣子先生,你以為不向長官報備一聲,私下進行這種冒險的逮捕行動,不會受到上頭的責難嗎?何況我們還搞得那麼轟轟烈烈,當晚被動員的人數與層級……嘖,你我能保住飯碗就該偷笑了!」程世慶揶揄地笑道。

  這點秦日順當然知道。「總不能由你一個人扛起這些責任。」

  「誰說的?」他扯扯唇。「恬恬是我的線民,我追捕姓張的有多久,局裡的人也都明白。我有很好的理由幹這件蠢事,而你沒有。你是中途被曉瑜牽進來的,實際上你們與這件事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你也不必再囉嗦,反正事情都定案了,我被調到文書組工作,而且心悅誠服。」

  果然還是避不開這種懲處嗎?秦日順惋惜地說:「以你的才華與能力,可以為社會揪出更多的害群之馬,讓你留在辦公室是社會的損失,太大材小用了。」

  「拜託,我可是求之不得呢!」伸個懶腰,程世慶道:「經過這回的事,我需要沈澱一下,現在調過去的時機剛好。短期之內,我不想再看到毒蟲的嘴臉,也沒意願和他們玩你躲我找的遊戲了,還不如和一些經濟罪犯玩勾心鬥角來得有趣。」

  見他說得一派輕鬆自在,秦日順也不便再說些什麼。程世慶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我看時間也差不多,先走了。」從椅子上起身。「你和曉瑜的約會,我敲定之後會再跟你聯絡的。祝你早日出院,夥伴!」

  「謝謝。」

  目送他離開病房後,秦日順拿起手機,查看著上頭的來電紀錄……還是不見曉瑜回電話給他。沉重地把手機關上。真希望醫生快點准許他出院,他已經等不及要返回工作崗位上了。只要回去工作,或許就有機會能與曉瑜碰面、說話了。

  想念她調皮、靈活的表情,想念她毒辣、一針見血的言論,想念她那雙彷彿會把人吸進去的黝黑深瞳。

  那天她離開時的表情,到現在還徘徊在他的腦中,歷歷在目。那雙眼裡述說著一個重要的決心、一個關鍵的決定。秦日順盼望自己所猜到的那個答案,是錯誤的……因為他有感覺,曉瑜似乎打算消失,不是搞失蹤,而是從他的生命裡「消失」。

  應該不會吧?他祈禱著,倘若他們做不了情人也沒關係,可別讓曉瑜決定斷交,連朋友都不做了。

  好想現在、立刻、馬上就看到她,好好地向她澄清──首先還得搞清楚她到底誤會了什麼?唉,真教人頭疼啊!



  睽違了將近十天的警分局辦公室。

  「恭喜你啦,秦日順。」林組長咧嘴,豪爽地笑著,使勁地拍打他的肩膀說。「這次立下的功勞可不小,說不定你返回偵九隊的事會有好消息呢!」

  「謝謝你,組長。那個……有點痛……」不好意思地提醒他,他正打在自己受傷的那隻手臂上。

  「喔喔,對不起!我差點忘記你出院歸出院,傷還沒完全痊癒呢!」林組長連忙把手移開說。「那我看你最近都留在分局裡,幫忙做做筆錄、寫寫報告好了。」

  「不!沒關係!」

  要是被綁在辦公室裡,他想見到曉瑜的機會就渺茫多了。上回程世慶說會再聯絡,卻從此了無音訊。怕朋友忙著適應新環境,早將這件事給丟在腦後,因此自己也不好催他太急。

  「我手臂上的傷口沒什麼大礙,您別叫我幫忙搬家的話,其他的工作我都可以勝任。」他趕緊澄清道。

  「你確定?」林組長還是有些不放心。「我是很缺人手沒錯,但連受傷的人都要派出去的話,會被人說我太狠心……」

  「請儘管分派工作給我吧!」斬釘截鐵地說。

  「既然你這麼堅持……阿鐘,你和秦日順一起負責那件分屍案吧!」林組長喊著另一名蹺著二郎腿在看檔案照的刑警道。「你順便跟他解釋一下案情。」

  「好。」嚼著口香糖的刑警點頭。「過來吧,小秦。」

  秦日順走到他桌前,看著桌上攤呈開來的卷宗。「這麼多件?難道都是有關聯的連續殺人案?」

  「有這可能,可惜到現在還沒有什麼確切的證據能證實這些都是有關的。我只是把這些年來還沒有破的、比較類似的分屍案放在一起,想找出有沒有關聯而已。這邊最早的是在五年前發現的,這件是三年半前,這件則是去年十一月。至於昨天在XX山區被發現的,還沒有驗屍報告。」

  仔細地閱讀上頭的分析,秦日順道:「這些案子唯一有關的地方,就是死者同樣都是被兇手以鋸子類的凶器切割開,並且經藥劑腐蝕過……可是分佈的地點非常廣泛,埋葬在河邊的、丟棄在山區的,這件則是在垃圾桶裡發現的。」

  「對,以前這兩件也都調查過好幾個月了,從賣鋸子的店家到專門販售具有腐蝕性硫酸、鹽酸的賣店賣場,大規模地搜找過,但還是沒有什麼令人振奮的消息。」鍾刑警一彈手上的報紙說:「萬一這都是同一個兇手犯的案,那我們警方可就丟臉了,始終捉不到犯人,讓他幹下這麼多案子。」

  「有清查過死者週遭的人嗎?」

  「這是最基本的,一開始就查了。由死者交往的對象、家族到久未聯絡的朋友、公司同事等等。幾名被害者都是未婚女子,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皆為大專以上,但也不是什麼特別富有的家庭,沒有因為錢財糾紛而被殺害的跡象。總之,越是平凡無奇的背景,越讓人無法定出她們為何被害的結論。」

  鍾刑警取下塞在耳後的原子筆說:「我們到法醫那邊去吧!看看最新的驗屍報告是不是出爐了。」

  一聽到「法醫」兩個字,秦日順的心就怦跳了一下。「負責這案子的法醫是哪一位?」

  鍾刑警咧嘴一笑。「這回你可別再在『尚大膽』面前吐光了我們警分局的面子啦!小秦。那些地檢的還當我們警分局裡的人,都是你這種軟弱的傢伙呢!」

  「是項法醫?」不動聲色地藏起雀躍的心。

  「不要一臉這麼悲愴的表情,這也是工作啊!工作!」提振士氣地拍打秦日順的背。

  悲?他可是興奮到連腳都快飛離了地面,輕飄飄地踩在雲端上頭呢!就算必須與可怕的屍臭為伍,都阻擋不了他想見曉瑜的心!



  拆解開包裝著屍骨的垃圾袋,曉瑜的手停頓了一下。「這上頭沾到的粉末,是什麼東西?」

  鑒識組的人員上前探看。「這應該是原本就沾在上頭的,挖出來的時候就有了。」

  「先送去化驗一下吧!」

  「好。」

  將各有殘缺的骨頭,一根根地組合起來。目前還找不到被害者的頭顱與左大腿,但他們還是決定先進行相驗。可憐的被害者,由於他們掌握的線索有限,因此連死者的身份都無法得知。第一,要從被破壞的骨骸取得DNA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有了DNA資料,也需要與親人比對成功,若沒有人來認領的話,或許永遠都找不到她的身份。再者,倘若有尋獲頭顱,還可由牙齒得到寶貴的資料,但現在卻無法這麼做。

  「……判斷死者身高約一五五到一六零公分之間,由骨質密度看來,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以上。她的右腳曾經受過撞擊,膝蓋處有補鋼釘。」

  戴著手套,曉瑜拿起一根斷裂的骨頭說:「由這斷裂面來看,是鋸子鋸出來的沒有錯,死後遭到分解的。」

  「不好意思,可以請問一下,鋸子的大小能不能看得出來呢?是大齒的,木工用的那種電動鐵鋸子,或是小的?」

  抬起頭。「鋸齒痕分佈得很細密,應該不是大型電鋸,是普通的鐵鋸……」專心在檢視遺骨上頭,所以先前沒注意到秦日順的出現。曉瑜的臉色蒼白了一下,和他無言地對望了幾秒鐘。

  「有沒有辦法知道是間隔多密的鋸子?」另一名刑警繼續發問。

  曉瑜回過神,移開與秦日順對望的眼,重返工作上頭。「等一等,我量一下。這應該是間隔一公分大小的鋸子。」

  「好,謝謝。」

  即便心中早有準備,知道以他們兩人的工作性質,不碰頭是不可能的事,曉瑜仍不由得在乍見他的一刻心生動搖……

  第一眼是純粹的喜悅,樂見他平安地回歸崗位;第二眼是心頭蒙上一股揮之不去的愧疚陰影;第三眼則是克制不住地恐懼著。

  秦日順眼中的深情未變,這就是讓曉瑜恐懼的主因。她不想他繼續受自己所傷,因此藉著這段不聯絡、不接他電話的期間,她想讓秦日順看透自己的本質,讓他發現她是個多麼惡劣又善變的臭女人,希望他能快些拋棄對自己的款款深情,不要再給自己更多傷害他的機會。

  可是……看樣子,自己注定是得再傷他一次了。

  曉瑜強迫自己鎮定地完成手邊的工作,摒棄私情地說:「報告我會在明天完成,送到貴單位去。」

  「謝謝,那麼我們先離開了。」刑警點點頭。「小秦,走啦!」

  「對不起,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我還有點兒事。」向自己的同事致聲歉後,秦日順筆直地走到曉瑜身邊說:「好久不見了,項法醫。妳現在有時間嗎?我可以耽誤一下嗎?」

  繃起臉,曉瑜低頭,假裝很忙地說:「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一下下就好。」

  該來的總是要來。「好吧,請盡量長話短說。」

  秦日順看了看,發現四周的人都先行離去了,因此靠近她的身邊,說:「曉瑜,關於那天妳在病房所講的,我回去想了想後,覺得也許是我有什麼地方惹妳不高興,我願意道歉。」

  她停頓下手邊的工作。「你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地方。我最討厭人家這樣了,明明沒有錯,卻為了緩和氣氛而主動道歉。」

  失去下台階,秦日順歎息道:「那麼,妳願意告訴我,妳這些日子都不接聽我的電話,也不肯再來看我的原因嗎?」

  曉瑜下定決心地抬起眼。「我非得接你的電話、非得去看你嗎?秦日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不是那麼有空的。想不想和你見面或聊天的自由,我還有吧?」

  接二連三的碰釘子,秦日順再怎麼遲鈍,也曉得這意味著什麼。「我不懂,之前我們……還像是朋友,為何一夕之間妳會突然轉變了態度?曉瑜,真的不是我做了什麼嗎?是不是和我在車上對妳的告白有關?」

  表情一黯,她深吸一口氣說:「我本來就是這麼惡劣的人,是你把我想得太美好了,秦日順。」

  「曉瑜──」

  急急地,她不給自己多餘的思考時間,迅速地說:「你以為我真的把你當朋友嗎?那不過是因為我想把你拖下水,讓你幫助程世慶而已!我一直對恬恬的案子很有興趣,為了幫助受害者的冤情得雪,所以我不惜犧牲了一點色相,對你擺出好臉色。結果你就這麼被我勾上了,不是嗎?」

  秦日順失望地搖頭。「妳不必勉強自己做這種違心之論,曉瑜。」

  「唉,你真的很煩耶!我都這麼說了,為什麼還硬要把你想像中的『我』強套在我身上啊?好吧,還記得當初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對你的家庭很有興趣,尤其是你的父親,對不?那時候我打的如意算盤,就是認為我們若做了朋友,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你家,能夠第一手聽到警界高層談論過去的辦案經驗,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機會。」

  雙手抱胸,曉瑜冷淡地笑道:「懂了吧?我根本就不喜歡你這種型的男人,我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覺得和你維持朋友關係也不賴,才勉為其難地裝作和你聊得來的。事實上,我可是喬裝得很辛苦呢!和你在一起,心裡頭總覺得快悶死了。」

  男人堅毅的臉龐略顯蒼白,但是黑眸仍牢牢地黏在曉瑜的臉上,宛如他仍不死心地要找出她的破綻。

  曉瑜一挑眉。「真要我說,這全都得怪你自己,秦日順。要不是你突然說什麼喜歡我、想和我交往之類教人雞皮疙瘩都站起來的話,我們本可以做朋友做久一點兒的。開什麼玩笑啊!我和你?你要不要照照鏡子?像你這種膽小鬼,也想和我交往嗎?連死人骨頭都不敢摸的你?哈!」

  對!就是這樣!曉瑜看著男人眼底的失望與絕望加深,彷彿自虐般地在心頭微笑著。如果不能讓他斷了念,自己的罪過豈不更大?不能心軟、不要退縮,不可以想起他的種種好,只要記住自己討厭他,非常、非常、超級地討厭他!

  「你沒事了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做,請你離開吧!」曉瑜下逐客令,背轉過身,藏起濕潤的眼角。

  等了半晌,聽不到男人離開的腳步聲,她只好拿起一根骨頭假裝認真地端詳著,完全不去理會身後男人的一舉一動,哪怕她全副的精神都放在耳朵上,全神貫注地在聆聽他的動靜。

  喀、喀的腳步聲移了過來,曉瑜驚慌地想:你還不死心啊,秦日順?我已經說得這麼難聽了,你有被虐狂不成?像我這種毒舌、潑辣又一無是處的女人,真值得你這麼忍氣吞聲地追我嗎?

  緊張到連呼吸都梗在喉嚨處,曉瑜幾乎想放聲大叫:不要過來、不要再測試我的極限了!我已經演不下去了!

  可是,在她耳邊響起的,是一聲抱歉。接著,她看到他的手越過自己,執起了一截斷骨。不明所以然地,曉瑜半轉過頭去看他。

  秦日順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根骨頭說:「鋼釘的廠牌,應該不多吧?」

  「咦?」

  無視她詫異的表情,秦日順淡淡地說:「可以把這拍成照片,一併傳給我嗎?我想到幾家醫院去問問看,說不定會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曉瑜啞口無言地望著他的側臉。

  「麻煩妳了,項法醫。」把骨頭放回原處,他朝她一點頭,轉身離開。

  就這樣?他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惱羞成怒,就這樣要走了?曉瑜垂下肩膀,一股無力感油然生起。

  「還有,」站在門邊,秦日順背對著曉瑜說道。「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妳這麼討厭我。我為我的自作多情向妳致歉,並且保證往後絕不會再做出這種事。工作方面,還請妳繼續多多指教,項法醫。」

  他走了。

  曉瑜看著空蕩蕩的門口,雙膝一軟地坐在骯髒的解剖室地面。

  太好了……他終於死心了……要是他再不死心……她就沒有別的法子能趕他走了,因為……她已經說不出比剛剛更過分的話了!

  這樣子,她就不必再為他擔心,怕他沾惹上自己這種惡女後,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了。

  過去,她毀掉過許多男人的生活,可是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錯,畢竟她又沒拿槍比著他們的腦袋,強迫他們那麼做。那些男人是自願要為她做牛做馬的,她只是不客氣地幫他們未來的老婆訓練、訓練罷了。和她交往過的男人,往後只會更珍惜他們身邊的女子,這對他們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但,秦日順不同……

  他好得無可挑剔,他好得不需要訓練,他好得不該和自己這種惡婆娘混在一塊兒!她只會帶給他災難、帶給他不幸、帶給他傷害!

  遮住雙眼,曉瑜笑了。她好開心,她該給自己一個大大的鼓勵……

  我做到了!我真的成功地把他趕走,讓他去找其他更適合他的女人了!天啊,他未來的老婆真是太走運了,而她得感謝我呢!哈哈哈!

  啪答、啪答,不可能下雨的室內,卻下了滴滴透明的水珠,從曉瑜的指掌間滲透到地面,流入一旁的排水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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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現在的聯誼,說穿了跟古時候的相親也沒啥兩樣。什麼「大家做做朋友」、「吃個飯聊聊天」,好像很輕鬆似的,但其實前來赴約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卯足了勁,拚命打扮,想藉著時髦的穿著吸引更多異性的目光。

  今日聯誼的會場,是位於某間知名的歐式自助餐廳,從可自由燒烤的牛排、鮮魚、龍蝦,到各國可口的小菜、冷盤、生蠔,再配合無限量供應的酒類,讓這間餐廳從開幕以來,就有不少追求美味與合理價位的饕客,爭先恐後地前來光臨。

  曉瑜意興闌珊地挑了盤台式炒麵,回到座位,隨即有兩名男士搶著為她拉開椅子、獻慇勤。

  「項小姐只吃這麼點東西啊?該不會是跟著流行在減肥吧?妳一點兒都不需要減肥,現在這樣剛剛好啊!」瘦得兩頰凹陷的A男道。

  「沒錯、沒錯!項小姐的身材這麼好,還可以再多吃一點兒!我這邊有烤牛肉和蘋果派,很好吃的!來,剩下的都給妳。」胖得生出雙下巴的B男,笑嘻嘻地把盤子推到她面前。「對了,不知道項小姐是從事哪一行的?該不會是模特兒吧?」

  一挑眉,曉瑜剷起一口面,咀嚼著說:「我是法醫。」

  「法……?!」B男驚嚇地望向A男。

  A男抽搐著唇,擠出笑容說:「不會是專門看屍……的法醫吧?」

  「對。我就是專門看往生者遺體,負責解剖,找出被害者死因的法醫。噢,不過營養不良的人,和過度肥胖而導致心臟病猝死的那種,我是不需要解剖的。我只解剖死因可疑、有被殺害可能性的往生者。」

  一頓,她把食物吞進喉嚨裡,笑得十分燦爛地說:「二位,你們知道嗎?不管外表多麼光鮮的人,一旦解剖開來也就只是骨頭與肉的組合,和桌上的牛排沒有什麼兩樣的。」

  B男臉色發白地摀著嘴起身。「失陪,我要去一下洗手間!」

  被單獨留下的A男,猶豫地撐過了一分鐘,最後還是推開椅子。「我、我想起來還有甜點沒拿!哈……哈哈!」

  耳根子總算能清靜一點兒了。獨享著一張大圓桌,曉瑜悠哉地解決那盤面,恰巧主辦這場聯誼的女子,亦是曉瑜的高中同學晃了過來。

  「哇!這是怎麼回事?曉瑜,妳身邊的男生怎麼跑光了?」左瞧右看,女同學會訝異不是沒有道理的。「天啊,我該不會找來了一群沒長眼睛的傢伙吧?怎麼會把我們的項大美人冷落在這邊呢?」

  「別怪他們,聽到『法醫』這兩個字後還能坐得住的男人沒幾個。」揮揮手,曉瑜示意老同學坐下。

  「唉,這些男人怎麼一點兒挑戰性都沒有。」女同學端著飲料,笑著坐到她身旁說:「我還是很意外,沒想到妳會主動說要參加這次的聯誼。以前不管我怎麼勸,妳說不參加就是不參加的。究竟是吹了什麼風,讓我們的項大美女突然對聯誼產生了興趣啊?難道妳身邊還會少追求者嗎?」

  「追求者」這三個字讓曉瑜漾起一抹自嘲的笑。「是啊,大約缺少了一個月。」

  算算,和秦日順決裂的日子將近一個月了。這段期間兩人雖然有幾次見面的機會,可是他就如同那一天所宣言的,不再提起任何私人的話題,只要和她交談必定是與工作有關,對她不再有溫柔的笑臉、不再有深情的眸光,也……不曾再喊她「曉瑜」。

  好像把過去全都一筆勾消似的,他徹底地抹殺掉兩人友誼曾經存在的痕跡,冷漠有禮地稱呼她「項法醫」,開口、閉口都是「請」、「謝謝」、「不客氣」等等疏遠的用詞。

  這正是她要的結果,她一手造成的結果,她不惜連友情都一併割捨所換得的結果……但,它不見得就能令她免於後悔。

  她是個很討厭「後悔」的人,由結論來說,後悔是人生中最無意義的事。既然會後悔,又何必去做?做了之後再後悔也是於事無補的,因為發生過的事無法重新倒轉光陰再讓你修改一次。所以人必須要謹慎地思考後再行動,避免「後悔莫及」的狀況發生。

  這些道理她經常拿來斥責那些犯下命案,之後又在檢警面前哭訴著自己有多後悔的兇手。她自己也以「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而自豪,認為她所做的任何選擇、任何決定,都已經思考過各種情況了,是沒有二路的最佳選擇。

  豈料……

  這叫馬有失蹄嗎?

  「喂,曉瑜,妳怪怪的耶,我沒看過妳這麼沒精神的樣子。」同學擔心地掐掐她的臉頰說:「是不是有心事啊?」

  一笑。「我只是犯了一個很心痛的錯,想把它給忘掉卻又忘不掉而已。」

  女同學皺起眉,敏銳地問:「妳……應該不會是……失戀了吧?」

  失戀的是秦日順。至於她呢?還沒開始就自己把它給切割掉,這要叫什麼?「妳覺得我看起來像是失戀嗎?」

  點頭,女同學擔心地說:「通常像妳這樣的聰明人,遇到感情的事就會出現盲點了,曉瑜。女人會自暴自棄地做出和平常不太一樣的事情,往往都和情感受挫有直接關聯。妳跑來參加聯誼,卻又對其他男人一屑不顧,這不是反常是什麼?」

  她不能否認,自己想找個人填補心痛的感覺,可是直到老友描述出來,她才曉得原來自己的行為就叫做「自暴自棄」。嘖,這字眼真是刺耳……

  我項曉瑜也有跌落谷底,爬不起來的一天?

  想不到秦日順在她心中的份量,竟遠比她所想像的還要更重、更深。想當初,她還嫌棄他到不行,認為天底下怎麼會有那麼孬的傢伙?但秦日順用耐性、毅力、恆心,一日日地改變了在她心中的印象。

  他一點兒都不是個怯懦的男人。膽怯、膽小的傢伙不會在危險的情況下,選擇暴露在火線前,直闖敵人的巢穴。

  他也不是個沒有腦子的莽漢。從他有辦法說服她交出手錶的那一刻起,曉瑜就知道他像是隱藏在刀鞘裡的利刃,鋒芒從不外露,卻是貨真價實的厲害角色。

  他更非軟弱的男人。溫柔是他待人處事的態度,他對誰都謙恭有理,但那不意味著他就毫無自己的原則。看似隨波逐流的性格,在必要的時候,他也能與人正面交鋒,就像他光明正大地對她告白,爭取她的愛。

  想得越多,她越明白自己有多渴望那個男人的愛。若不是那日她親眼看見他被推進手術室的衝擊,形同一記晴天霹靂刺痛了她的良心,她大概……不,她一定會答應和他交往的!

  但,太遲了。從覺醒的那一刻起,從自己在急診室外頭交握著雙拳,焦急地祈禱著他平安無事,並且一千次、一萬次地悔恨自己的魯莽,咒罵自己竟愚蠢地只為了證明「女人不是需要被保護」的,而闖入了不該闖入的地方,搗亂他的計劃,連累他受傷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沒有臉和他交往、和他走下去了。

  這是不公平的。明知道他會無怨無悔地包容她的任性,就像他醒來後極力幫她開脫罪惡感一樣,她若繼續利用他的情感,得寸進尺地敗壞他的人生,也許會毀了他的一生也不一定。

  秦日順適合的是像他一樣個性沈穩、大方的好性格美人,會溫柔地持家、料理家務,每天幫他系領帶、送他出門上班、吻別、揮手,直到他走到巷口……兩人共組一個天天上演著像是電影裡的場景般既幸福、又溫馨的家庭。

  未來他結婚的對象,想必是我絕對做不到的那種溫柔小女人吧!

  曉瑜是後悔沒錯,她後悔自己沒在娘胎裡練好「美德」,現在長大了,想要改變自己的個性,為時已晚。

  「曉瑜?!」

  老友的驚呼讓她從沈思中回過神來,一摸臉頰,濕濕的。「不好意思,沙子跑進了眼睛裡頭。」

  女同學掏出面紙遞給她。「打起精神來吧!天下何處無芳草,這兒還有很多好男人,憑妳的好條件,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新戀情的。」

  擦掉眼角的淚,曉瑜笑笑地說:「好啊,萬一我太過努力,把這兒的男人全都打包帶走了,妳可別怪我啊!」

  「喲,給妳一點兒顏色,就開起染坊來啦?」學著逗趣起來的女同學,站起來伸出魔爪說:「看我怎麼給妳教──哇!對不起!」

  被女同學不小心撞到的男子,轉過身來。「沒關係,我不要緊。」

  「哈,是你啊!」女同學笑著與對方打招呼,寒暄了兩句後,她靈光乍現地拉過那名男子說:「對、對,我給你介紹我最要好的高中同學,她叫做項曉瑜。曉瑜,這位是柯辛堯,是和我同屬『聖契會』的成員,而且和妳算是同行呢!」

  男子有副健碩的體格,寬闊方正的臉型與秦日順有幾分神似,但是秦日順沒戴眼鏡,眉宇間也不似此人拘謹、嚴肅,向來笑臉迎人的秦日順,表情是更親切些的……曉瑜發現自己盯著對方直瞧的行徑,被對方發覺了,立刻中止胡思亂想。

  「你好,請多多指教。」

  「哪裡,我也請妳多多指教。」

  女同學暗中頂了頂曉瑜的腰,在她耳邊竊語道:「我可幫妳找了根草嘍,接下來看妳自己了。」說完,抬頭對柯辛堯說道:「我想起還沒和幾個人打招呼,你們聊你們的,我等會兒再回來找你們。」

  留下相當露骨的暗示後,女同學消失在人群裡。留下曉瑜和柯辛堯尷尬地對望著,他不知所措地微紅了臉,說:「我這個人不是很會聊天……不過妳願意和我聊聊嗎?」

  曉瑜愣住了。此人羞澀的模樣,喚起了她的興趣,說不定他和秦日順一樣,是個老實又單純的傢伙?以前的曉瑜,八成會想都不想地把他轟跑,但現在她卻聳聳肩說道:「有何不可,反正來這種地方,不就是為了認識朋友?」

  他興奮得整張臉一亮(連這點也很像秦日順,什麼都寫在臉上),邊坐下來邊問道:「聽說我們是同行?那麼妳也是醫生嗎?妳是哪一科的?」

  「……法醫。」

  他張大嘴,接著搖搖頭說:「我第一次碰到法醫。而且像妳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當法醫也很稀奇。妳怎麼會對這個有興趣呢?」

  「這個嘛,得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說起,你若不怕無聊的話,我就告訴你。」

  「我並不急著去哪裡,妳呢?」

  曉瑜輕笑著,和他聊了開來。真不可思議,縱然心中非常明白,眼前的柯辛堯不是秦日順,可是在和他聊天的時候,她卻有種寧靜的感受,宛如他是善於傾聽的秦日順。或許,他們兩人身上有什麼共通之處,給了她這種印象吧!


  散會的時候,柯辛堯提議要送她回家,曉瑜答應了。

  返家途中,他們交換了彼此的電話。說實話,他沒有給她任何心動的感覺,只是覺得他人不壞,和他在一起挺愉快的。曉瑜抱持著做做朋友也無妨的念頭,應允了他改天再出來單獨見面的口頭邀約。



  貿易中心正在舉行電腦展,喜歡新鮮貨的曉瑜當然不會錯過。否決了柯辛堯看電影的提議,拖著他一塊兒去逛,買了台最新型的超薄數位相機,以及能裝1GB資料的搶手MP3,滿載而歸的他們,轉移到旁邊的世界第一高樓用餐。

  這算是第三次與柯辛堯出來約會了,但他們還是沒有擦出任何火花,哪怕柯辛堯一副將她當成「女朋友」對待的樣子,可她心裡還是沒有辦法拔除秦日順的影子。這種愧疚讓她收斂了過去的毒舌,在柯辛堯的面前,她表現得像是每個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友,巧笑倩兮、安靜大方。

  「點這道醋溜黃魚,妳看怎麼樣?」

  「很好啊,交給你吧!」啜著茶,坐在江南菜館裡,她把玩著新買的MP3。

  柯辛堯隨即跟服務生點了數道菜餚,並仔細地吩咐他們放蔥、不放韭菜等等細節。在旁邊的曉瑜聽見後,暗暗地歎了口氣。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發現柯辛堯對細節過度注重了,那種斤斤計較的性格,不曉得和他是處女座有無關係?總之,看到一個男人略帶潔癖地重新擦拭著桌面上所有的杯、碗、碟子(包括了曉瑜的那份),實在讓人覺得有點……

  「曉瑜,我們下次到哪個地方走走好呢?妳喜歡溫泉嗎?」

  唔……這也是曉瑜感到累的地方。為什麼這次的約會都還沒結束,就在想下一次呢?

  「隨便,哪裡都好。」

  柯辛堯當下取出他的PDA。「我下週末要當班,所以我們就約下下週末,妳看怎麼樣?我們可以──」

  「抱歉,上菜喔!」女服務生端來一碗熱湯,咚地放在桌上,幾滴湯汁噴濺出來。

  「等一下!」柯辛堯變了臉色,破口大罵道:「妳把湯都灑出來了!連聲抱歉都不會講啊?還有,妳搽了指甲油的指頭,壓在湯碗邊,誰知道會不會把化學原料滲進去啊?這種湯要怎麼喝!」

  「我又不是故意的!」女服務生受驚嚇地回嘴。

  轉眼,爭執瞬間擴大了。委屈的女服務生、餐廳的經理都站在桌旁,柯辛堯得理不饒人地將對方罵個狗血淋頭,坐在桌旁的曉瑜則不禁皺起眉頭。起初確實是女服務生的態度有問題,但也不必這麼小題大作吧?況且柯辛堯的口氣有些歇斯底里了,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嗎?

  曉瑜收起了桌上的東西,放進包包裡,起身。

  理論到一半的柯辛堯見狀,急忙走到她身邊。「曉瑜,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冷落妳的,妳一定很不高興吧?我們換個地方用餐好了,這種不講究衛生的地方,誰知道會吃出什麼毛病啊!」

  搖搖頭。「我是想去一下洗手間而已,你去處理你的問題吧!」

  不等他回答,曉瑜逕自離開餐廳。看樣子,自己還是沒辦法再忍受柯辛堯那種過於注重小地方的性情,日後還是盡量別再和他見面了,不然讓人家誤會自己對他也有「意思」,到時會更棘手而不好處理的。

  「曉瑜?!真是偶然,居然會在這裡遇到妳!」坐在中央咖啡座的程世慶朝她揮揮手說:「妳也來逛電腦展啊?」

  「程世慶?你這傢伙失蹤了兩個月,跑哪裡去了?」有種「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曉瑜上前,見到他身旁帶著一名女子,問道:「這位是你的女友嗎?」

  揚起些微幸福的甜蜜笑容,沒有否認的程世慶,幫她們兩人介紹,並說:「小琪是我到新部門工作後才認識的,她是約聘人員。妳呢?也是跟朋友來逛嗎?」

  曉瑜困擾地抓抓耳朵,否認也不是,承認又怕他誤會自己和柯辛堯的關係。

  可偏偏事情就是這麼不湊巧,那頭的柯辛堯見到她與人在交談,竟然走過來喊了她的名字。她逼不得已,也只好把柯辛堯介紹給程世慶認識了。

  「喔,這麼說你們兩個也在交往嘍?」好奇地打量了下柯辛堯,程世慶提道:「春天果然是戀愛的季節。曉瑜,妳知道嗎?秦日順也交了個漂亮的交警當女友呢!」

  轟地,曉瑜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秦日順是?」柯辛堯不解地問。

  程世慶不知心懷什麼鬼胎,竟說道:「過去追過曉瑜,卻不幸慘遭滑鐵盧,被判出局的傢伙。我們幾個人都是朋友,一塊兒出生入死、一塊兒做過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對吧?曉瑜。」

  這些話讓柯辛堯臉上浮現一抹妒火與不悅。「什麼事會不可告人?」

  翻翻白眼,曉瑜忍不住快要爆發了。「程世慶說的話若能聽,豬都能飛上天了。不要聽他的鬼扯,我們僅是一塊兒處理過某個案子,做了點遊走在規範邊緣的事罷了。因為那是有關案情的事,所以不能隨便透露給外人知道,如此而已。」

  「妳連我也不能講嗎?」

  厚!為什麼這個男人如此喜歡管東管西的?這根本與他無關啊!曉瑜還沒有回答之前,程世慶卻先開口了。

  「老兄,我道歉,你別放在心上,剛剛那一席話是我逗你的。曉瑜說的沒錯,那件事是與我們的工作有關,講出去會惹麻煩的。你別再逼問她嘍,曉瑜的脾氣可是很壞的,你知道吧?」

  柯辛堯搖搖頭。「怎麼會?曉瑜一直都是個甜美的可人兒,她的脾氣非常好,連剛剛那女服務生那樣犯錯,她都沒發脾氣。她實在是太溫柔了些,有時該生氣的地方,還是得生氣才行!」

  程世慶露出下巴快掉下來的表情,斜瞥了曉瑜一眼,用「眼神」質問:這傢伙說的是我所認識的項曉瑜嗎?

  曉瑜也用眼神瞪回去:少囉嗦!你別管閒事行不行?

  好不容易,程世慶恢復了臉部的表情,清了清喉嚨。「是、是啊,曉瑜對『你』一定很溫柔,我相信。其實我跟曉瑜也不是那麼熟啦,至少沒有你來得瞭解。」

  聞言,柯辛堯洋洋得意地一笑。

  曉瑜暗地裡氣得跳腳,程世慶這傢伙淨在背地裡損人!

  「嘿,我有個好主意!」似乎不打算這樣放過曉瑜,程世慶詭笑地說:「湊巧我們今天認識了彼此的新朋友,不如來場小型的三對情侶家庭轟趴怎麼樣?到我家裡來,大家烤肉、喝啤酒、打麻將兼交流交流情感。」

  啥咪?!曉瑜瞪大眼睛,所謂的「三對」,該不會也包括……

  「我去聯絡秦日順,叫他也帶女友過來,這樣我們就可以敘敘舊,畢竟也好一段日子沒聚在一塊兒了,我們一定可以聊得很開心的。」程世慶摟著身旁女友的肩膀,朝柯辛堯伸出手說:「你說怎麼樣?」

  「恭敬不如從命,我也很期待能和曉瑜的朋友多認識一點兒。」欣然握住程世慶的手,柯辛堯沒發現曉瑜那張瞬間慘白的臉,點頭回答。

  「好,就這麼說定了!等候兩位的大駕光臨,一定要來喔!」

  誰來告訴她,這絕對是她在作夢,這不可能是真的!曉瑜在心中哀嚎著,為什麼自己非得和秦日順的新女友碰頭不可?她一點兒都不想見到他身邊的位置被其他女人給佔據!天殺的,回家後她非釘程世慶的稻單人出氣不可!



  無論怎麼掙扎,該來的總是會來。

  曉瑜是可以輕鬆推掉這次的家庭聚會,只要她告訴程世慶,她和柯辛堯從來都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自己正打算不再和那傢伙出去約會就行了。

  對,這麼說是很簡單,可是程世慶會不會大嘴巴地轉達給秦日順,她就沒把握了。想到秦日順身邊已經有新女友,而自己卻……搞不好還會被誤解成「因為沒了男友,所以不願意出席參加轟趴」,她這一口氣就是嚥不下去。

  假如秦日順能那麼快地從「失戀」中恢復,找到下一個心目中的女神,那麼她項曉瑜沒道理會孤家寡人、沒人要,對不?所以她才會和柯辛堯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來到程世慶位於新店山區、景色宜人的獨門小洋房拜訪。

  「嗨,歡迎!」按鈴後,開門的是程世慶,他敞開雙臂迎進他們,並說:「泰日順和他的朋友已經先到了。來吧,大家都在後面的花園做準備呢!」

  撲通、撲通、撲通……曉瑜緊張得呼吸都快停了。跟著主人越過客廳、廚房,到達後院,她的眼睛毫無困難地鎖定那名站在樹下,正在為烤肉架生火燒木炭的魅力男性。

  「各位,我們最後的貴賓已經光臨嘍!」程世慶的一句話,讓秦日順轉過頭來。

  啊……曉瑜未做任何準備就與他對上眼,不知所措地往旁邊一縮,剛巧縮到柯辛堯的身後。這時,秦日順的黑眸已經轉開,與他身旁的女子交談著。

  那名女子,八成就是他的新女友吧?曉瑜咬著唇,窺探著。程世慶說的不假,秦日順的新女友很漂亮,若不是曉瑜對自己的「容貌」略有點信心,此刻遭受的打擊恐怕會更重。

  和自己的典型截然不同,「她」具有野性美,身材好得驚人,尤其是呼之欲出的上圍,撐著那件V字領的低胸T恤,彷彿要彈跳出來似的。男人就是男人!曉瑜忍不住醋勁大發。想不到秦日順也像「普通」男人一樣,會被哺乳類動物給騙去。

  「好了,現在大家都認識彼此了,我們開始PARTY吧!」遞給在場每個人一個紙杯,將香檳倒進去。程世慶興致高昂地說:「乾杯!祝……真愛萬歲!」

  曉瑜一口香檳差點灌進氣管裡。可惡的程世慶!什麼東西不好祝福,偏偏祝福這種……對她來說是最最諷刺的話語!

  想必這個午後,會成為她人生中值得紀念的災難一日。

  「秦日順,幫我倒汽水過來!」

  頤指氣使的嗲聲,來自那名野性美女。剛剛程世慶介紹過她的名字,曉瑜只記得她叫費什麼的。

  「只有可樂,可以嗎?寧寧。」秦日順拿著易開罐,問道。

  「不要!人家要喝芬達,蘋果口味的。你去幫我買嘛!」搖著肩膀,扯著秦日順的手臂,猛撒嬌。

  秦日順無奈地一笑。「好吧,我去買。」

  有、沒、有、搞、錯?曉瑜嘟起嘴,以目光屠殺那個女人。

  要喝汽水,不會自己去買啊?幹麼叫秦日順幫妳去跑腿?啊?妳以為他人好,就可以這樣欺負他是吧?不要忘記,是我把機會讓給妳,妳才能交到這麼棒的男朋友,還不好好地珍惜他……我可不是為了要讓妳這種女人糟蹋,而放棄和秦日順交往的!

  啪地,曉瑜回過神,發現自己居然折斷了手中的衛生竹筷。

  「幸好我的曉瑜不像那種無理取鬧的女人。我不能明白,為什麼有些男人會願意做女人的奴隸,一點兒男子氣概都沒有。那個秦日順不是個警察嗎?我以為做警察的都很大男人,怎麼其中也有像他這種人啊?」坐在曉瑜旁邊,絲毫無意動手幫忙的柯辛堯嘀咕地說。

  曉瑜瞇起眼。忍著!當場發火就難看了。

  誰規定警察就非得大男人的?勇於和敵人戰鬥的勇氣,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你這傢伙一點兒都不知道秦日順的為人,憑什麼以這點小地方就論定他有無男子氣概?在我眼中,和一個女服務生過不去的你,才叫做沒有男子氣概呢!

  完蛋了!曉瑜閉上眼睛。她和柯辛堯也不過出去幾次而已,可是居然已經練就一身「口是心非」的本領了,她居然無法痛快地說出她想說的話?!這太可怕了!還好她沒打算和柯辛堯在一起,不然一輩子都得這樣,那還得了?

  「肉烤好嘍!」程世慶在爐前嚷著:「要吃的人,自己過來拿吧!」

  終於有借口可以離開柯辛堯的身旁,曉瑜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可以順便幫我拿一盤嗎?我不要洋蔥,只要純肉串就好,謝謝妳。」他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

  曉瑜臉頰抽搐,幾乎要把手中的香檳往柯辛堯臉上潑過去,但一句「抱歉,在這屋子裡,只允許男士服務女士,沒有讓女士伺候男士的道理」解救了她。

  曉瑜張大眼看著剛買回芬達的秦日順,向著柯辛堯這麼說:「你有手有腳,何不自己動手去拿?柯先生。」

  「你──」

  秦日順酷酷地說:「空手道黑帶、跆拳道高段,再加上從小修練的太極拳。通常想找我單挑的人,都會三思而後行。」

  柯辛堯憤怒的臉轉為悻悻然,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院子。

  這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風暴,暫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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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看著柯辛堯憤而離席的背影,秦日順蹙起眉,轉頭向曉瑜道歉。「我沒想到他會氣得轉頭就走,似乎是我太多嘴了。要不要我去幫妳把他追回來?」

  一聳肩。「他要走就讓他走吧,剛剛就算你沒插手,我自己都想開口叫他滾蛋了,由我來說搞不好會更難聽呢!唉,果然約會個兩、三次,還不足以讓一個男人顯露出原形,我這下可是受到教訓了。」

  秦日順欲言又止,最後縮為禮貌性地一點頭。「既然妳不介意,我就安心了。」刻意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離開。

  抬起眉頭,曉瑜克制不住地想叫住他,要他別回到那個女人身邊去,可她只能苦澀地吞下呼喚。她哪有這個資格?秦日順不是她的「東西」,他已經是別的女人的了──縱然那個女人看來並未理解她自身的幸運,不知道能擄獲秦日順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好苦。心裡像是打翻了各種調味料罐一樣,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她現在知道為何世界上的聖人會這麼少了,因為聖人都被「苦死了」!瞧,她就是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想裝聖人地離開秦日順,偏偏一見到他真的交了新女友,什麼聖人不聖人的念頭全跑光了,滿腦子裝的是另一個不甘願、吃醋的自己;是不死心想搶回秦日順的自己;是不肯面對現實,以為還能繼續對秦日順任性、耍脾氣的自己。

  悶、悶、悶!她好悶啊!為什麼她項曉瑜會淪落到這般窩囊、沒出息的地步?

  「寧寧,妳的蘋果口味芬達。」

  「啊,謝謝你,日順!辛苦你嘍~~親一個!」個性奔放的女子,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圈住秦日順的脖子,遞上紅艷飽滿的雙唇,就是一記結結實實的熱吻。

  這一幕凍住了曉瑜的雙腳,灼痛了她的眼。

  ……天殺的!妳不要碰我的秦日順!他是我的,我的!

  不,他不是妳的,所以妳只能咬著牙,站在這邊像個呆瓜一樣,光會哭泣。除此之外,妳還能做什麼?

  還留在這邊做什麼?等著看更多秦日順與他的新女友卿卿我我的鏡頭,好凌虐自己的腦神經不成?

  將淚水吸回鼻腔,強忍著不掉淚,曉瑜朝程世慶走過去,快速地說道:「很抱歉,剛剛柯辛堯氣走了,我想我一個人留下來也有點奇怪,所以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咦?」程世慶滿臉遺憾地說:「東西才剛烤好,派對正要開始呢!妳一個人也沒關係啊,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我們會陪妳聊天嘛!」

  搖頭婉謝。「改天吧,我沒有什麼玩鬧的心情。」

  「……既然妳這麼說的話。」程世慶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柯辛堯先行回去了,那妳怎麼下山?對了,秦日順有開車來,乾脆我叫他先送妳回家吧!」

  「不必麻煩了!我走到山下,有公車,也有計程車可以叫。」急急阻止,一方面是因為不想再給秦日順添任何麻煩,另一方面是她仍不知道和秦日順獨處,是否會讓自己更加痛苦。

  但程世慶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高喊著秦日順的名字,向好友說道:「喂,曉瑜說她想先回去,你可不可以開車送她一程啊?我還得照顧這兩位漂亮美女,填飽她們的小肚肚,分身乏術耶!」

  秦日順訝異的黑眸掃過來,曉瑜微紅著臉移開視線。怎麼辦?萬一他要是拒絕送她,她一定會當場羞憤而死的!說不定秦日順心裡正抱怨著:幹麼找我啊?這個惡女甩掉我的時候,跟我說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話,你知道嗎?老子不想送她回去!

  與曉瑜的心聲截然相反的回復,在她耳際響起──

  「好。我去把車開過來。」秦日順平靜的嗓音答道。

  原來──曉瑜丟臉地把那些「被害妄想」的畫面撥開,自己真是想太多了──愛上一個人之所以會讓人害怕,是因為它使人變得這麼膽小、懦弱、不理智。該對秦日順更有信心點的,他若是自己方才幻想中的那種男人,就不會是她愛上的那個秦日順了。

  「那就麻煩你嘍,兄弟!」

  程世慶不知在樂什麼,笑得一雙眼瞇成細縫,暗暗催促著曉瑜跟隨秦日順離開。



  曉瑜站在程家大門前,忐忑地等著秦日順把車開過來。她希望等會兒自己吵雜的心跳聲不會顯得太大聲,她希望等會兒自己講話時舌頭能不打結,她希望等會兒……嘎地一聲,秦日順所開的豐田車已停到她面前,他按下車窗,招手要她坐上去。

  「把安全帶繫好。」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握著排檔,坐在駕駛座的秦日順,面無表情的性格臉龐,宛如在告訴她:我對妳已經沒有特別的情感了。

  她不安的心登時被一盆冷水淋下。瑟縮地咬著唇,傲骨一挺,曉瑜捉著僅有的一點面子說道:「你不需送我到家,只要到山下的公車站就好了。」

  「我不會在車上對妳做什麼的,如果妳是在擔心這個的話。」秦日順淡淡地發動引擎,開出車子。

  「我是不想增加你的麻煩,畢竟我們又不是朋友。」該死!曉瑜在心裡暗罵自己。何必講得這麼傲慢?口氣可以再好一點兒呀!這下可好,人家一定會把她當成難以取悅的任性女人!

  「……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敵人吧?」浮上慣有的苦笑,秦日順目視道路,側臉有絲寂寞。

  快道歉!說妳不是故意這麼難搞的……

  曉瑜張開口,卻不由自主地諷刺道:「哈!你是不是想表現出自己的寬宏大量,讓人知道你對狠狠甩了你的女人,依然能和顏悅色地送她回家,像個完美的紳士?」

  噢,我到底在說什麼鬼話啊?怎麼不讓我咬斷這根肇禍的舌頭算了!

  快點,秦日順!她挺直肩膀,等著身旁的男人開口。他絕對有這個資格,把她這種無禮至極的惡女趕下車!

  但她等了又等,旁邊的人始終不吭聲就是不吭聲,逼得她以眼尾餘光偷窺著他的臉部表情,想不到……他在笑?!

  當然,不是咧開嘴的那種大大笑容,那細微上揚的唇角,得很仔細研究才看得出來。然而根據她對他表情的瞭解,這絕對是在笑,沒有錯!……莫名其妙!他怎麼不對自己發怒?有什麼地方值得他笑的?

  「還好,妳還是妳。」他總算開口。

  曉瑜狐疑地揚起一道眉。「我怎麼會不是我?」

  「因為妳和那個姓柯的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宛如成了我不認識的另一個項曉瑜,我有點兒吃驚,以為妳吃了什麼修身養性的奇跡之藥,所以變了個人。可是現在聽見妳這種毒辣到不給人餘地的話語,我想我是多慮了。」

  喂喂,這句話可不能當作沒聽見!「誰規定我對每個男人都得擺出同樣的臉孔?我高興在他面前裝乖,這犯法嗎?」

  「不。」他一笑。「但那傢伙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真可惜他沒能看到妳的真面目,我個人認為那絕對勝過模仿乖乖女的妳。」

  「喔?我模仿得不夠自然嗎?」一撇嘴。

  誇張地轉了轉眼珠。「妳像是胖女高音身上穿的束腹。」

  「這是什麼意思?」

  秦日順一眨眼。「意思就是,每次換氣、呼吸的時候,隨時都像是要爆炸開來的感覺。」

  愣住,想像一下那個畫面,曉瑜不禁放聲大笑,將自己從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解脫出來。隨後她的笑聲裡也摻雜了他的,不大的車內頓時被笑聲給佔滿。然而當笑聲消失後,輕鬆的魔法也隨之而逝,令人坐立不安的沈默降臨。

  曉瑜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很抱歉?她很想這麼說,可是接踵而至的問題是──為了什麼而抱歉?

  因為我騙了你,其實我也喜歡你。不,她不能這麼說。眼前這可憐的傢伙,辛辛苦苦地掙脫了被自己傷害的陰影,重新找到了他喜歡的對象,如果她現在這麼說的話,不但不能讓狀況轉好,相反地會顯得她像是個出爾反爾的Bitch了。

  如果被罵一聲「Bitch」,能換回秦日順的話,那並不是多大的代償……除了一個老問題,她沒把握自己的個性能改好。

  在柯辛堯面前撐了幾次當淑女,上帝知道她撐得有多辛苦。N次,她就差那麼一丁點就會動手掐死柯辛堯了!事實證明她改不了這種易招來麻煩的性格,她就是個天生的「麻煩製造機」。

  那個叫「寧寧」的女人,固然不像她為秦日順所幻想出的「賢妻良母」,可至少人家很熱情、很直接地表達心中的愛意,這點她就比不上對方了。要她當眾親吻秦日順,秦日順得先把她迷昏了才行。

  ……哈啊?說穿了,我在嫉妒那女人做得到,而我卻做不到的事呀?

  曉瑜兩手遮在眼睛上,不想承認又非承認不可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她做不到大大方方地祝福秦日順與「寧寧」幸福、快樂、美滿,相反地,她甚至希望他們早點決裂!

  「……妳那麼喜歡他,一定很不好受吧?」沒頭沒腦的,秦日順道。

  她訝異地放下手,轉頭看向他。「你、你說的他是指?」

  「柯先生啊!」秦日順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淡淡地說:「看妳一副很難受的樣子……看來我真的不該插嘴的,抱歉,害你們失和。我願意向他道歉,妳就告訴他,說這都是我的錯,我想他應該會原諒妳吧!」

  「別提了,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那傢伙我才不在乎呢,我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正要說出實話,曉瑜急踩煞車地說:「我是因為在思考一件解決不了的案子,對,我面露難色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你誤會了!」

  「哪一件案子?」

  曉瑜急中生智地說:「就上次你和鍾刑警來辦過的案子啊!你們不是到現在還沒有什麼進展嗎?我一直努力地想從死者身上找尋有用的證據,因為找不到,所以很傷腦筋!」

  點點頭。「查訪鋼釘,也沒得到多大的線索。台灣每年動手術裝鋼釘的人太多了,而且又無法確定死者是何年動的手術。」

  「與失蹤女子的家屬建檔的DNA比對結果,也一樣沒有什麼好消息。唉,不是每位家屬都願意先提供DNA給我們,真是遺憾。」本來只是隨口講講的,但曉瑜卻越說越認真了起來。

  「這個案子大概還得再多耗一陣子才能找出她的身份,現在焦急也沒有用。」秦日順勸道:「妳別花太多時間在這上頭,以免忽略了其他的案件。這種有關聯性的案子,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只要找到一次兇手不慎留下的線索,就會一口氣破案的。」

  「關聯?還有其他案子與這件有關?!」

  「妳不知道啊?」秦日順突然想起地說:「對喔,因為其他案子都是好幾年前的,不是妳負責相驗遺體的,因此妳不知道。」

  「快告訴我!其他的都是怎麼樣的狀況?」談起「懸案」,曉瑜的雙眼都發亮了。

  笑容裡有絲寵溺,秦日順將其他幾個案件簡略地述說一次,曉瑜專心地聽著,不時還提出問題。

  當他說完後,她呼地吐了口大氣。「這麼說,假定這些案子都是同一個兇手犯下的,那麼他一定是個很注重湮滅證據過程的人,因為這些遺骸每一個都被徹底地用藥劑融解掉皮肉……等等!兇手在哪個地方做這種事啊?你想想,一次也沒被人發現耶!假如使用藥劑的話,那當下發出的臭味肯定會強烈到讓人受不了的,鄰居難道都不會抱怨嗎?」

  「也許他住的地方是獨棟住宅?」

  曉瑜搖搖頭。「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測試看看,但我想那不是能輕易躲過鄰居鼻子的味道。說不定……他可以在哪個密閉空間,好比實驗室裡。你剛剛不也說過,心理醫師分析的結論,此人是個高知識份子的可能很大。」

  「好吧,我會和鍾刑警商量,看看有沒有辦法清查全台的實驗室,裡面起碼要有大型、能容納得下一個成年女性的鐵製器皿,以及具有腐蝕掉皮肉的化學藥劑。」秦日順揚高一邊眉毛。「這樣,妳可以放過我的腦子,別逼我在下班時間繼續努力工作了嗎?」

  嘟嘟嘴。「什麼嘛!不過是動一下下腦子而已。你若不趁能動腦子的時候多用用它,小心日後得了老年癡呆!」

  「噗」地,他很不文雅地一笑。

  曉瑜一瞪。「要噴口水請轉向另一頭,我還以為車裡下起小雨了呢!」

  「哈哈哈……我們這樣,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一塊兒辦姓張的那件案子時,妳得理不饒人,老是鞭策著我和程世慶的──」

  「嘿,別把人形容得像是SM女王好不好?我手上可沒拿鞭子。」

  「相信我,妳不需要鞭子,照樣可以讓男人的日子非常難過!」秦日順笑笑地說完後,呻吟地搖了搖頭,清清喉嚨說道:「抱歉,我一不小心又忘記分寸了,請把我剛剛的話忘掉!」

  起初弄不清他為何這麼拘謹,大家開開玩笑也沒什麼呀!但很快地,曉瑜就想到了……是我,害得我們連朋友都做不了。總不能現在反悔且沒神經地說:不要緊,以前我走開玩笑的,你還是可以繼續把我當朋友!

  「是你自己說的。」曉瑜只好捉住這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我們不是敵人,對吧?」

  秦日順滿臉意外地,迅速轉頭看她一眼。

  「我為我說你是裝作寬宏大量的那句話道歉。你可以不必容忍我的惡劣,秦日順。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性格壞、嘴巴壞的女人,有時候甚至差勁到了極點……反正我是想告訴你,你不需要把我的每句話都聽進去就是了。」天啊!我還能不能說得更彆扭一點?曉瑜在心中沮喪地啜泣。

  但秦日順似乎接收到她的「訊息」,微笑地說:「我很高興妳這麼說,謝謝。」

  真正想說「謝謝」的人,是她。曉瑜紅了紅臉,趕緊看向窗外的景色,隨口說:「你和……那位費什麼的小姐,你們交往多久了?」

  「……」

  等不到他的回答,曉瑜抿抿嘴。「你在哪裡認識她的?那個女孩看起來不適合你,秦日順。你該不是被外表所騙,看上她的『耐斯巴蒂』才和她交往的吧?拜託,你也照照鏡子,像你這種老實人,應該找乖巧型的──」

  「我和寧寧交往,並沒有礙著誰吧?」皺著眉,男人反感地回道。

  曉瑜啞口無言,她第一次聽見他以這麼「諷刺」的口氣跟她說話。

  「還是說……妳項大小姐甩掉的男人,都必須要忠心耿耿地守著妳的玉照,不能再喜歡上別人,有如一條忠犬萊西?」秦日順自嘲地說。「也許妳覺得寧寧不是我這種呆頭鵝追得到的,但我們就是在一起了。很抱歉讓妳看不慣,妳可以別看。」

  好,這是我自找的,我吞!曉瑜強嚥下這羞辱,把顫抖的手握成拳頭,緊緊地塞在大腿邊,否則她會歇斯底里地揮拳打得秦日順滿頭包。

  「我是一點兒都不想看啊!以後麻煩跟程世慶講一聲,別再搞什麼三對佳偶家庭轟趴的玩意兒了,若是再讓我見到一次,我吐出來的話,誰負責啊?」講著反話,曉瑜用力地撇開頭。

  「是,我會注意的。」

  說完這一句話,秦日順閉上嘴巴不再開口,至於曉瑜更不可能開口。兩人待在同一輛車裡,除去彼此的呼吸聲外,就只剩單調的路況報導不停地播放著。

  十幾分鐘過去,他在她家門前停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

  丟下禮貌性的一句話,曉瑜迫不及待地推開門,連秦日順在後頭說的「不客氣」都沒聽見,直往家門飛奔而去。

  回到家,她衝進自己的臥室,把自己關在房內,撲在床上簌簌抖顫地小聲哭泣著。

  笨秦日順!笨蛋!笨死算了!

  為什麼……怎麼會……自己為何偏偏就是喜歡那個大笨蛋呢?



  上午九點剛抵達辦公室,桌上的電話如追魂鈴般地響起。曉瑜捉起電話。「喂,我項曉──」

  『曉瑜!為什麼妳不接我的電話?』柯辛堯的叫嚷,從電話筒彼端自動地擴音傳來。

  悠悠歎口氣,她按捺著脾氣,誰叫她一開始「心術不正」,導致她對柯辛堯總是有分愧疚,抬不起頭來,所以沒法子像過去一樣表現得強勢。

  「我這幾天比較忙,不方便和你聯絡,如此而已。」

  『連打通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皺皺眉頭。「有時間的話,我會打給你的。」

  『時間?現在不就是有時間?妳說很忙,該不會是借口吧?妳是不是和──』

  懶得聽他繼續嘀咕,曉瑜切斷他的話說:「對不起,柯辛堯,我真的得去工作了。晚點兒我再跟你聯絡,掰!」

  隔天早上,同樣的場景再度上演。

  『曉瑜,妳沒有和我聯絡!我等了妳一晚上的電話!』

  「不好意思,一忙起來我就忘記了。好吧,你說,有什麼要緊的事,這麼急著找我。」

  『週五有沒有空?我想找妳去吃──』

  「嗯,不行。」曉瑜假裝翻著記事本說:「那天我已經和人有約了。」

  『誰?妳和誰有約?是我認識的人嗎?還是上次那個很囂張的警察?妳不會還在和那些人來往吧?我不是告訴過妳,少和那種暴力份子在一起嗎?』

  「柯辛堯,我有事,要先掛電話了,掰。」


  再隔天,當曉瑜聽見其他同事說:「曉瑜,有一個叫柯辛堯的人打電話過來要找妳。他抱怨說妳桌上的分機壞掉了,所以沒有人接電話。」

  「那不是壞掉了,是因為他實在是太煩人了。我看到『來電顯示』是他,就連接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哪個好心人,幫我接一下吧!」呻吟著,曉瑜巴不得能躲到一個沒有電話的地方。

  同事取笑道:「怎麼了?又出現瘋狂追求者啦?這是妳第幾次了,曉瑜?」

  「沒有,以前哪有這麼煩人的傢伙。其他人看我不接電話,幾次後就會死心了。」況且,曉瑜在心中暗暗補充,通常也無須等地躲電話,那些男人一個個就會被她的古怪性格給嚇跑了。

  「好吧,我幫妳這一次。可是妳最好還是跟人家斷個乾淨,不然會惹麻煩的。這年頭,會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呢!」

  「謝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感激地雙手合掌,曉瑜如釋重負。

  同事拿起電話,簡單地告訴對方曉瑜人不在辦公室,接著又點頭說了兩、三句,當他把電話放下時,眉頭深鎖地轉向曉瑜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生氣,不要緊吧?」

  「生氣?最好是氣得別再打來了!」她不會感到絲毫遺憾的。

  「我勸妳還是小心點兒。」

  同事的話說完沒幾秒,辦公室門邊就傳來一道詢問聲──「喲,誰要找項法醫的麻煩嗎?沒問題,老林幫妳解決!」

  「林組長?」……和秦日順!看到站在林組長身旁的英偉男子,曉瑜的心彷彿又要開始抽痛了。「有事嗎?怎麼會出動您老人家?」

  「上次妳和我們家這傻小子聊天,不是聊出了點什麼東西嗎?我們根據這點,查了一下,挺有趣的……吻合那些條件與設備的密閉實驗室並不多。所以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想找鑒識組的人員,把那幾個鐵桶、鐵盆測驗一下,看看是否有血跡反應。萬一真的找到被害者的DNA,接下來的工程可浩大了,得找出歷年來有資格使用那間實驗室的人,再從裡面找出嫌犯……唉唉,想到就頭痛喔!」

  「辛苦你們了。」曉瑜致上無比的同情。

  「這算不了什麼啦!」一揮手,林組長說著,反過來好奇地問:「妳的麻煩呢?別客氣,說給我聽。」

  曉瑜搖搖頭,旁邊的同事卻已經多嘴地說:「有個傢伙瘋狂地Call她,態度很不好,我是叫她要小心點兒,別──」

  「別聽他說,他太小題大作了。」不想在秦日順面前提起這件事,曉瑜急忙道:「不要為了我的小事耽擱你們辦正事,你們不是要去鑒識中心嗎?林組長。」

  見狀,林組長也識趣地點頭。「那我們走吧,秦日順。」

  自進來到離開一直保持沈默的男子,在走到門邊之際,忽然轉頭回到曉瑜的身旁。「那個找妳麻煩的人,是不是上次妳帶來的那個姓柯的傢伙?」

  「不是!」曉瑜想都不想地否認。

  「……」打量著她的表情半晌後,秦日順略顯無奈地說:「妳有我的電話號碼,需要幫忙的話,儘管打電話。」

  「不必了!我不會去麻煩別人的男朋友,真的有事會自己想辦法的,謝謝。」

  被她這麼冷冷地一回絕,秦日順一語不發地轉身離去。

  曉瑜身旁的同事不解地說:「妳和秦警官以前不是挺好的?他既然要幫妳,不是很好嗎?妳何必這麼冷漠地拒絕人家?」

  就是因為很「要好」,所以更不能依賴他。這次,她絕對不要把自己的「麻煩」與「問題」牽扯到秦日順身上,無論如何都不行!



  當天稍晚。

  曉瑜收拾著辦公桌的東西,而後拿起手提公事包,向同事們說了「掰掰,明天見」之後,走出工作場所的一樓大門。今天她沒有開車上班,得走到對街的公車站牌,等候返家的3X路公車。

  「曉瑜!」經過第一個巷口,裡面衝出來一名男子,叫住她。

  嚇白一張臉,曉瑜拍著心口,驚魂未定地瞪著柯辛堯。「你差點把我嚇死了!幹麼?為什麼你會在這兒?」

  「還問我為什麼?家裡電話不接,手機也不通,甚至打到妳的辦公場所,妳的同事也不肯把電話轉給妳!我不在這邊埋伏等妳的話,有別的方式能見到妳嗎?」激動地扣住她的雙手,柯辛堯的雙眼冒出紅絲。「妳說妳很忙,難道會忙得連出來吃個飯的時間都沒有嗎?我不信!一定是有什麼理由,所以妳才會躲著我!」

  曉瑜知道,該是攤牌的時候了。「你說的沒錯,我是有不想看到你的理由,柯辛堯。」

  他瞇起眼。「曉瑜……」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和你成為什麼男女朋友,我只是想要一個人在身旁安慰我罷了,因為我失去了一個情人,我失戀了,你懂嗎?我在找尋『他』的替代品,而你剛好有些地方和他相似……」

  曉瑜抬起臉,冷冷地看著他說:「但你畢竟不是他。我很抱歉利用了你,可我不再需要你了,所以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吧!」

  「項曉瑜!妳、妳……」柯辛堯咆哮著。「妳當我是什麼東西?居然敢這樣子對我!」

  深吸口氣,曉瑜攤開手。「我也假裝得很辛苦,因為你一頭熱的追求,讓我覺得很困擾。我從沒說過我們是男女朋友,不過是出去吃了幾次飯而──」

  啪!

  火燙燙的熱,剎那間在臉頰上炸開來。

  曉瑜跌跌撞撞地往後倒,她摸著自己的臉頰,不敢相信她居然被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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