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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好命禍水》陰陽鏡.下】《全文完》

《不醒桃花》陰陽鏡.下-作者:寄秋

惹熊惹虎就是不要惹到──他師父!
三牲素果也沒少孝敬他老人家,師父幹麼說等著喝他的喜酒?
他可是清心寡慾的陰陽師,懂得斬桃花但談戀愛就謝謝再聯絡,
而且依他目前來往的對象來看,鬼才會嫁他啦!
不過師父功力真的有比較高明,姻緣果然自動上門來,
瞧這個活力旺旺的外送便當妹,雖然胸沒幾兩肉又很幼齒,
送錯便當還死要錢,然而可愛的模樣卻讓人很想跟她當朋友,
聽她聊心事,原來她的初戀很悲情,暗戀的男生名草有主,
咦?她這什麼要求,因為他長得像那男生十年後的熟男樣,
所以請他借她抱一下?保證「純抱抱不非禮」,
他日行一善當然沒問題,可是抱過之後她可要負責被電到的他,
接下來他就發揮專業,排個八字替兩人選個好日子,
嚇,這卦象怎麼看起來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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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砰!

  好大一聲撞擊聲。

  「哎呀!夭壽喔!是車禍。」婦人甲一臉驚恐地捂著眼大叫。

  「是誰被撞了?嚴不嚴重?」婦人乙提著菜籃,趕忙招喚鄰居來瞧瞧。

  「不曉得耶!沒見過,好像是外地人。」剛下班的婦人丙停好機車。

  「血流那麼多,大概活不成了吧!」幸災樂禍又刻薄的婦人丁瞟了一眼,故意比起蓮花指秀她六克拉大的鑽戒。

  賣魚的小販來了,刀削麵攤老闆來了,鹹酥雞阿哥來了,掛著三把刀的磨刀師傅來了,舔著棒棒糖的女學生來了,種田的阿桑來了,連街口賣棺材的黑衣大哥也來了,唯獨最該出現的救護車和警察伯伯遲遲不來。

  那邊在拍照,這邊在量身長,還有人在問明牌幾號,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像又像,扭曲的角度三十五,鞋號二十三號半。

  「可憐喲!看起來還很年輕,有十八歲嗎?」跟她女兒差不多年紀,婦人甲惋惜地說道。

  「滿臉是血誰看得出來,不過五官滿清秀的。」應該是個標致的女孩。婦人乙趕著回去煮晚餐,所以沒再看下去。

  「聽說是一輛橫衝直撞的貨車撞了她,真是可怕呀!」沒天良喲!撞了人也沒下車就跑了。婦人丙憤慨地拉著婦人丁的手描述當時的驚險情景。

  「我也有看到,那人正一邊開車,一邊喝著米酒頭。」婦人丁七嘴八舌的補充重點。

  血,是如此豔紅。

  由嬌小的身體中不斷流出。

  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投以同情的眼神看著熱鬧,卻沒人肯主動上前援助受傷的女孩,冷眼旁觀討論誰看得最仔細車禍發生經過。

  可笑地,每個人都以為別人叫了救護車,所有人都在等待,等那咿喔咿喔的聲響響起。

  一直一直到許久以後,姍姍來遲的人民公僕才出現,失血過多的女孩陷入重度昏迷,醫生宣佈有可能因腦部缺氧過久而成為永久性植物人。

  那一年,一九九七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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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人、小人、小小人,喲呴!為師的愛徒,快用你熱情高亢的聲音歡迎我,師父我老人家又回來讓你孝順了,大魚大肉趕快端上來,別再用魚乾野菜打發我,免得人家說你不孝……」

  一個乞丐……不,是一名穿著老舊灰色道袍,看似仙風道骨的老頭,有正門不走的跳窗而入,一邊大聲嚷嚷著喊餓,一邊為老不尊的扯開衣襟搧涼。

  不高,但也不算矮,中等身材,體型偏瘦,一副快得道成仙的模樣,衣服雖無補丁卻穿得隨便,套了左袖不一定穿右袖,左右腳可以是草鞋混布鞋,隨興得讓人很想……仰天長嘯。

  有著濟公師父李修緣的瘋癲個性,和哪吒三太子的孩子頑性,年過半百的歐陽不鬼毫無長者的威儀和沉穩,反而是晚輩們眼中最麻煩的老人,沒一刻正經的做出叫人匪夷所思的行徑。

  根據和他積怨甚深、緣分不深的獨生女所言,他絕對是一個古怪又欠管教的死老頭,見到他的人都該吐他口水,讓他知曉什麼叫知恥近乎勇,當個合乎眾人期待的一代宗師。

  不過他唯一的徒弟補述——這是不可能的事,請別為難一個精神失常的失智老人。

  當然,老人的徒弟是十分敦厚仁慈,此補述是由老人的女兒揣摩其心意,代為說出埋藏多年的心聲。

  好在他還有受人讚揚的優點,那就是不常出現,其女才不致因弒親罪名而被判處無期徒刑。

  「小人吶!我的好徒兒,你在哪裡……啊!找到你了,在賺為師的生活費呀!嗯!嗯!不錯不錯,有前途,為師的教導有方,真是叫師父我大感欣慰。」

  果然一表人才,玉樹臨風,頗得他的真傳呀!替人批命解運有模有樣,持筆沾墨,溫潤如玉,一點也不比他年輕時風流瀟灑的俊俏模樣差。

  就是太認真了,一板一眼不知變通,看人說人話,看鬼說鬼話,不用照實全說嘛!保留一些的欲語還休,這些個冤大頭才會主動掏錢來,千拜託、萬拜託地把他當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唉!明明氣數將盡就不必再算了嘛!瞧瞧眼前這位客人眉高過耳朵,一生勞碌,顴骨過高,注定刻薄,唇形薄抿,不寡情也薄倖,頂多再走三年運就日薄西山,請神請佛來加持都沒用。

  偏他這徒兒老是想不通,一心悲天憫人,不論牛鬼蛇神一律平等視之,不怕折壽少福的為人一窺天機,一盡天賜能力。

  幫人是好事,可是不能連禍延子孫的政客也幫,老百姓會沒飯吃也是因為他,一項錯誤的政策導致國家一年損失上千億,猶自睜眼說瞎話地自稱政績優異。

  「啊!你不是中外聞名的九全老人嘛!久仰久仰,今日能在這裡見到你真是三生榮幸,這是我的名片,請笑納。」

  興奮而帶點三分虛情的政客連忙起身,滿臉堆笑地迎上前,態度恭敬得好像看到土地公。

  接過名片歐陽不鬼瞄了一眼。「喔!是王金龜呀!我聽過你,就是刪掉五十億教育預算,害孩子沒飯吃的那個嘛!」

  「呃……是王金貴,您老看個仔細。」臉上一訕的王委員掏出手帕猛拭汗,笑得不自在。

  「哦!是看錯了,是貴不是龜,上了年紀,有些老花,你可別見怪。」他呵呵笑道,把一張薄薄的名片摺成紙飛機,朝王金貴身邊的助理射去。

  「九全老人」顧名思義是少一全,做人「謙虛」的歐陽不鬼認為人不能太完美,不然會遭天妒,雖然他已經是十全十美的完人。

  不過他女兒另有見解,十全少一全的意思是精神不健全,直言他是表面上看起來正常的瘋子。

  「別別別,您言重了,您老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年輕得很,我們這些不長進的庸人可比不上您,您是我等的良師。」王金貴舌燦蓮花地極盡吹捧之能事。

  「呵呵……說得真中肯,我的確越活越有活力,不像你們越活越不長進,盡幹些狗屁倒灶的事兒,把祖先名諱都弄臭了。」他邊說邊手舞足蹈,一點也不擔心人家會翻臉。

  有求於人,腰必折乎。

  「這個……呵呵……我們一向盡心盡力為國家謀福利……」九全老人不會看出他一年了多少民脂民膏吧!咳!咳!要保持鎮定,別露出餡。

  「少在我面前打官腔,我是九全老人耶!還看不清你一肚子壞水嗎?」歐陽不鬼一躍跳上供桌,撫著下巴斜睨,「說吧!所求何事?」

  瞞不了人的王金貴索性直言,「官位亨通。」

  會來此求助的人,通常是事業出了點問題,或是想要大富大貴,三生三世不用工作也能衣食無缺,坐享餘蔭,他也不例外。

  「亨,亨,亨,你菜花……呃,跟蘇花公路一樣一路通到年底,這幾個月是你的政治輝煌期,要好好把握呀!」接著就進入黑暗期。

  「真的嗎?」王金貴喜出望外,笑得可開心了。

  「怎麼,你不相信我?」他看相從沒出錯,打一出生便能算到七十七。

  過了七十七還算什麼,死期嗎?

  「信、信、信!您是活神仙,一點小意思請您喝茶。」王金貴一使眼神,助理便意外地送上大禮。

  不跟他客氣的歐陽不鬼一把收下厚重的紅包,朝他肩上重重一拍。「想做什麼就去做,別再瞻前顧後了,人生的機會只有一次。」

  火花燦爛在一瞬間,轉眼即逝。

  「是、是,我瞭解了,我馬上推動選罷法修改案,把任期再提高個幾年……哈哈!多謝建言、多謝建言,有空到辦公室來喝茶。」

  「委員……」年輕助理憂慮地低喚,這種自肥的法案民眾普遍觀感不佳,還是低調一點比較好吧。

  「沒關係、沒關係,九全老人和司徒先生都是世外高人,不興名利權力那一套,在他們面前不需要隱瞞什麼。」反正他們掐指一算也算得出來。

  利慾權勢薰昏了王金貴平日的精明敏銳,他滿腦子想著不久之後會得到多少好處,人在高峰容易得意忘形,他就是犯了這個毛病。

  一旦由眾人景仰的神算口中得知未來會飛黃騰達,他高興都來不及,哪會有所顧慮,再三道謝後便橫著離開,朝更貪婪的道路而去。

  「師父,你毀了他。」如果小心謹慎,他的政治生涯仍有三到五年。

  「哈!我是助他早日得道成仙耶!瞧他樂得都快飛到天上去了。」歐陽不鬼蹺著腳,一邊挖鼻孔,一邊抽著紅包裡的小朋友數著。

  「天道運行自有一定命數,急不得也無法緩行,你害了他呀!」唉!他這頑童性子幾時才改得了,都一把年紀了。

  輕放的竹簾一掀,走出一位清俊溫雅、飄逸出塵的絕世美男子,摻雜幾根銀絲的流洩長髮隨意披散在肩後,看似隨興,獨立紅塵之外的超脫,卻也給人清潤如水的感覺,怡然清爽。

  一身潔淨清幽的及踝長袍,腰帶上繫著蒼鬱深色的磐龍古玉,足下踩的是蘆葦草鞋,住在古意盎然的竹屋裡,乍看之下會以為他是古代文人,獨享一方寧靜。

  「哼!什麼害呀!你這小子會不會說話我是幫他快點看破,免得越陷越深,你的卜卦易經是我教的,難道我還算得比你差不成!」一點都不懂事,不能體會為師的用心。

  「師父……」要是師妹還在就能說說他了,老是這麼胡搞瞎搞,早晚一定出事。

  端起置放桌邊的涼茶,壓下嘆息聲的司徒離人啜了一口,想起因陰陽鏡滯留在宋朝的小師妹,感觸良多。

  以往還有個人管得住師父的胡作非為、瘋癲性子,讓他不致失了分寸,無所忌憚的任意妄為。

  可是從師妹決定留在新婚夫婿司徒太極身邊開始,師父就像山野裡的猴子,活蹦亂跳難以約束,有如家中無大人似,越來越像個不給糖就搗蛋的五歲小孩,三天兩頭不鬧上一回絕不甘心。

  「別喊我師父,看你一臉不情不願地,準在心裡罵我為老不尊,一腳踩在棺材裡怎麼還不死,我惹了嫌嘛!」歐陽不鬼板起臉,窩在竹椅搞自閉。

  「徒兒不敢。」他當真嘆了口氣,無奈地以哄小孩的語調說道。

  「哪有不敢,為師嚷嚷了老半天口都渴了,你這不孝徒弟居然安逸地坐著喝茶,也不曉得給為師奉上一杯,你呀你!太令人失望了。」養條狗看門都比他有情有義,下輩子若靠他奉養鐵定餓死。

  「師父。」司徒離人恭敬的低喚。

  「幹麼?」他氣呼呼地一應,一手捉了把葵花子猛嗑。

  「請看你的左手邊。」司徒離人不失溫潤地提醒他。

  「看什麼看,左手邊不過是一杯冒著熱氣的鐵觀音,師父的最愛,就說你呀!不會做人,我……啊!燙……燙死我了,你怎麼沒說這裡有杯熱茶?」呼!呼!他可憐的舌頭。

  「我說了。」他依然雲淡風輕,不受他無理取鬧的影響。

  「我沒聽見。」歐陽不鬼耍脾氣的撇過頭,小心地捧著茶杯小口小口的品茗。

  「師父……」又耍性子了。

  「別喊我師父,我不認識你。」他是師父耶!也不會說兩句好聽話哄他開心。

  「好吧!這位遠道而來的道友,請問你有何指教?」開門迎客,不問貧貴。

  一聽愛徒將他當成上門求助的陌生人時,一股熱火往喉頭衝的歐陽不鬼瞪大了眼,飛也似的跳到他前頭,指著鼻頭破口大罵。

  「早知道你長大會這麼忤逆、不孝,當初我就不該收蠢頭蠢腦的你為徒,不尊師重道也就算了,還老是頂撞我,你……你……」

  「師父,後頭爐子裡燉著一鍋肉,是老滾剛宰的新鮮羌肉。」司徒離人不慌不忙地用食物堵住師父的嘴。

  「哎呀!我們家小小人最乖了,抓得住老人家的胃口,不像我那無緣的女兒那般無情。」要是春色在,肯定先拎起他的耳朵唸上大半鐘頭,只准喝湯不准吃肉的虐待半百老人。

  歐陽不鬼跳著輕快的腳步進廚房,很快地端出碗公裝的肉湯,大塊大塊的羌肉他大口大口呼嚕地吃著,也沒問徒兒要不要吃一口。

  「師父,我叫離人,不是小人。」他有必要糾正他。

  他一嗟!「這種小事也跟我計較呀!師父我特地來告訴你一件大事,日後你準會感謝我。」

  「什麼事?」世上有他算不出來的事?

  歐陽不鬼得意地仰頭大笑,差點讓肉梗在喉嚨裡噎死了。「咳!咳!不說、不說。」

  「師父……」又來了,吊人胃口。

  「最近你會下山一趟,記得帶幾甕陳年紹興回來孝敬我老人家。」他嘴饞了,要破破戒。

  眉頭微顰的司徒離人伸指一掐。「近日天災人禍甚多,不宜出門。」

  身為小有名氣的陰陽師,他算天算地,看盡芸芸眾生的命盤,甚至能改變其一生運氣,可是他算不出自己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

  這是他選擇此行的宿命,眾人皆可以命理之術得知未來,唯獨他不可,守著一方天地為人卜卦算命,與山風野溪為鄰。

  他已許多年未曾離開所居的「竹籚」,最遠只到過距離兩里外的竹林,當他覺得心靈該做一番沉澱時,他便會待上一天半天。

  「是你是師父還是我是師父?我說了算。」歐陽不鬼一副不許他多嘴的模樣。

  「可是……」

  「嘻!嘻!小小人,師父要等喝你這杯喜酒已經等很久了,等完成你的終身大事,師父的心願已了,就能安心地去找你師娘了。」

  「什麼,終身大事?!」

  他?

  瘋瘋癲癲的師父準又是一番胡話誆人,嫌他日子過得太平凡無波,故意加點火、搧點風,看他是否能起些反應,不再枯燥乏味得像個木頭人。

  以外人的眼光來看,都以為足不出戶的他會孤單寂寞,無人作伴,生活必是無趣而孤寂,鮮與人往來,不孤僻也會是個生人迴避的怪人,絕談不上有趣。

  但實際上,他「看」的比一般人多,也比他們遠,在他眼裡這世界繁花似錦,草木皆有情,它們用人類所不懂的語言和他溝通,並與他成為知己。

  四季更迭的動人美景,雖然雙目前一片漆黑無法得知,可是仍能感受到,用心欣賞無人開發的山野之美。

  風會告訴他樹木的顏色,雨會彈奏美妙的樂音,潺潺溪流聲使人平靜,和煦的陽光打在臉上帶來溫暖,夫復何求?

  向來清心寡慾的司徒離人已習慣無慾無求的日子,生性淡泊的他從未想過功名利祿,或是出人頭地,他很甘於平淡,願做閒雲野鶴,不爭世俗春秋。

  不過說真的,少了師妹歐陽春色不時的喳呼聲,還真有些……安靜呀!讓他不由得想起師父半真半假的誑語,心裡微起波瀾。

  他這個瞎子能給誰幸福呢?

  從不自怨自艾的他拾起盲人手杖,走向屋後養蓮的半窪水池,山上流下來的泉水特別清涼甘甜,他先掬一口水放在嘴邊一飲,再潑些水淨臉,清醒清醒。

  「呴嗨呀!有沒有人在?送便當的。」一陣清亮、有精神的聲音從屋前傳來,聽得出很有活力。

  咦,送便當?

  是他聽錯了,還是有人搞錯了,離竹籚最近的部落也要走上兩小時路程,何況一般會外送的餐館遠在山腳下,不可能花上半天時間送上來,成本划不來。

  到底是誰在惡作劇,或又是師父心血來潮的傑作,在吃完他和老滾三天的食物後,一時良心不安,連拐帶耍賴地騙人上山?

  「一共七個雞腿便當、五個炸排骨便當、三個焢肉飯,還有半隻烤雞,請點收。」

  咳!咳!真的沒聽錯,是人,而且聲音聽起來年紀很輕,氣喘吁吁地朝內大喊。

  臉上掠過一抹苦笑的司徒離人將手中手杖放置一旁,準確而無誤地回到屋內,他怕拿著一根「棍子」會被誤以為懷有惡意,讓人嚇著。

  「……不好意思,有沒有人呀?我趕著回店裡幫忙,你……哎呀!好疼……」怎麼有顆石頭放在門邊害人絆腳。

  咦?好硬的牆,但是又有點軟軟地,溫溫地,好像會呼吸……

  「小心點,有沒有受傷?」

  溫和的男音由頭頂響起,長相清秀的女孩倏地抬頭。「啊!你幾時在我前面?跟貓一樣無聲無息。」

  嚇……嚇死人,一座山似的擋在面前,不吭氣也沒腳步聲,害她以為見鬼了,一顆心怦怦跳地差點跳出胸口,讓他活活的給嚇死了。

  幸好她膽子一向很大,只怕沒飯吃、沒錢讀書,只要有外快可賺什麼都不怕,鬼還怕人三分陽氣呢!

  一這麼想,她心定了不少,拍拍驚魂甫定的扁胸,大吐一口氣,揚起比陽光還燦爛的笑臉。

  「屋裡暗,你沒看清楚,我剛從後門進來。」司徒離人輕聲地說道,指著後頭半掩的柴門。

  「喔!是我太大驚小怪誤會你,真是對不起。」客人最大,要趕緊道歉,不能開罪。

  前頭的太陽大,剛進門的她難免適應不良,感覺黑壓壓的一片,其實是光扎了眼,她才會短暫地看不清事物,以為客人省電省到捨不得開燈。

  不過才一會兒工夫,屋內的擺設她大致瞧得明白,很簡樸,但不失雅致,東西不多,絕大部分是竹編物,或是木製家具,看得出十分崇尚自然。

  「沒關係,不是你的錯,屋裡的光線一向不是很充足。」他不說是因為自己看不見,因此光對他的作用不大。

  竹籚依山勢而築,兩旁是高大的樹木,樹蔭遮日也遮涼,讓竹籚終年偏冷,略顯陰暗,只有靠窗的位置才顯得明亮。

  「不不不……是我太迷糊了,搞不清狀況,所以……呃,請問你的手放在哪裡?」女孩的聲音忽然不自在起來,有些驚慌。

  「扶著你的手臂,有什麼不對嗎?」師父剛離開,屋子肯定讓他弄得一團糟,不扶著她,恐怕她又要跌倒了。

  「不是,那是我的胸部,雖然沒長什麼肉。」她說得都快哭了。

  同年齡的女孩都發育得像掛著兩顆大饅頭,晃呀晃地吸引男孩子的目光,唯獨她不只生理期來得慢,胸前還平得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女的,長期營養不良叫她總長不出肉。

  所以她才在便當店打工,待人和善的老闆、老闆娘知道她是孤兒,總是叫她多吃點,店裡飯菜最多,不怕餵不飽她,甚至剩菜剩飯也讓她打包回家當晚餐。

  只是如此餵食一陣卻還不見成效,要慢慢來,她想假以時日,總會因三餐飽食而波濤洶湧,沒人會再喊她「太平公主」。

  「啊!你的胸……」司徒離人怔了怔,不自覺地往下撫……然後說了一句,「你的聲音很像女孩子。」但是身材就……

  「我是。」如假包換。

  「嗄?!妳是……」他倏地滿臉通紅,尷尬的收回手。

  「色狼。」

  「我不是……」真是羞愧,他竟會犯如此大的錯誤。

  「變態老伯伯。」

  「妳誤會了……」他真的不曉得,出發點原本是好意,孰知……

  唉!好大的烏龍。

  「吃我豆腐。」

  「……」他百口莫辯。

  好死不死的覆在女孩子最在意的部位,他還為了確定性別而輕掐兩下,任誰瞧了都會怪罪於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污名。

  他想她可能比他猜想的還要小上幾歲,大概十三、四歲,胸部才會……很平。

  「別以為我是女孩子就好欺負喔!我住的閣樓有好幾隻大老鼠都是我打死的,我比你想像的要兇悍一百倍……」她虛張聲勢地恫嚇著,兩眼東瞄西瞄地想找防身武器。

  「我看不見。」他輕嘆。

  「……你最好離我遠一點,不要被我失手打死,不管你看不看得見,我都有一掌打死熊的力氣……你……咦?等等,你說你看不見?」真的假的?

  「我是瞎子。」他說來平凡無奇,好像只是忘了戴帽似。

  她微訝,故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你真沒看到我?」

  「是的,看不到。」聽聲音的角度只知她不高,頂多到他肩膀,比春色矮了一些。

  「完全看不到?」她還是不怎麼相信,昏暗的光線叫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輪廓。

  「我瞎了二十年,連自己的手指頭也瞧不見。」只能靠摸索辨物。

  「是意外?」她信了八成,小心地牽著他,怕他撞到桌子。

  女孩貼心的舉動令司徒離人會心一笑。「是自找的,為了一窺天機。」

  「你是算命的呀算一次多少錢,會不會很貴……」她十分好奇的問。

  「想要我替妳算一算嗎?」凡是有求於他,他不會聽不出話中渴求。

  求財、求勢、求富貴,眾人所求大同小異,為萬世千秋跪求他成全,不計代價。

  更有為情而來,不過若是心術不正,為一己私利而欲求符害人,通常他會閉門謝客,佯裝不在家,就算對方拍門叫罵也不予理會,任其無功而返。

  身為正統陰陽師,他從不走偏門,該幫的自然會幫,不該幫的也會委婉拒絕,不是每一個上門求助者都迫切需要他化解災厄,助其渡過兇險。

  「可以嗎?我先說我可是沒錢,也不用身體抵債。」醜話說在先。

  司徒離人笑了笑。「伸出妳的右手,我先看看妳的運勢如何。」

  「喔。」她猶豫了半天,才怯生生地將小手擱在他大掌上。

  「嗯!嗯!妳骨骼奇佳……但自幼喪親,親緣不深,生活奔波,常居無定所……」他忽地表情一變,不信地撫摸她虎口處。

  「咦你說得好準,我三歲的時候我爸媽就被大水沖走了,後來我姑姑收養了我,可是她自己有三個孩子要養,我姑丈就瞞著姑姑把我送到育幼院……」

  後來她就一直住在育幼院,直到……直到……咦?她怎麼想不起來了?好像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帶她離開了,印象很模糊。

  「啊!糟了、糟了,我把便當放在外頭,不知會不會被野狗叼走了,我得趕快去拿進來,你等我一下。」一說完,她轉身飛奔。

  「我不……」吃便當。

  不習慣外食的司徒離人想跟她說別麻煩了,要她把十幾個便當拿回去,別浪費了,他和老滾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但是等了許久,仍等不到回返的腳步聲,他雖訝異,卻也不多做他想,兀自想著那女孩的骨相著實怪異,她分明該已壽終了,可又離奇的活著。

  是誰為她續了命嗎?

  還是勾魂使者忘了勾走她的魂魄?

  一陣木柴重放的聲音驚醒他的沉思,行動自若的司徒離人走出門口,望向一道勞動的背影。

  「老滾,你剛有瞧見一個女孩在附近嗎?」

  長相兇惡的男人放好柴火,面無表情的回道:「沒有,離人先生要吃晚餐了嗎?今天有山藥排骨湯、炒鮮筍和三杯兔肉。」

  「天又黑了嗎?」他失笑地搖搖頭,又往回走。「我聞到山芹菜的味道,多炒一盤野菜吧!」

  「是的,先生。」

  一天又過去了,太陽下到山的那一邊,日復一日單調的日子,司徒離人覺得心有點涼,感覺……寂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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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喂!有沒有人在?我又來送便當了,上次的錢順便收一收,連這一回一併收齊,你可不能賴,老闆娘會罵的,你不要害我被扣工錢。」

  事隔半個月之久,乍聞清亮、同樣朝氣十足的女音,正在整理菜圃的司徒離人有些訝異,但不意外,在經過歐陽不鬼長達三天三夜的疲勞轟炸後,再發生什麼事一點也不驚奇。

  自從師妹嫁為人妻後,無人管束的師父更加瘋瘋癲癲了,老說些他聽不懂的話語,要他快點、快點,不然會來不及。

  十年前,強迫他資助一位因車禍受傷而變成植物人的傷患,逼他每個月都得去「看」上一回,還語帶玄機的說此人與他關係密切,日後定會牽扯不清。

  他聽聽就算了,從沒當真,一段時間後師父外出雲遊,他也沒再去過了,不過一直到今日仍會固定匯款就是了。

  沒想到長年在外的師父一聽到他沒按時探望,又開始無人能抵擋的「魯功」,不眠不休地在他耳邊叨唸,又氣又急地在門外敲了三天木魚。

  「不敲不響,木頭腦袋。」師父一臉嫌棄的這樣說道。

  「喲呼!你在不在?看不到的瞎子先生,我又來了,送便當的工讀生,今天有香噴噴的鰻魚飯,還有燒烤鵝腿,空心菜炒得很鮮嫩,老闆讓我掌廚的喔!你一定要吃吃看,很好吃吶!」

  一顆探頭探腦的黑色頭顱在門口看呀看,不知是因為上次襲胸事件,還是怕人喊闖空門的,她只是站在門外大聲喊叫,遲遲不肯入內。

  「我在後面菜圃。」清潤的嗓音一揚,帶著些許雅俊。

  「你在菜圃幹什麼?你又看不見……咦,你在種菜?」從前頭繞了一大圈到屋後,她看到一個蹲著身、背向她的長髮男子。

  「自己種的蔬果不含農藥,待會摘一些回去吧!有機栽培。」吃得安心,也吃得健康。

  綠油油的一片菜圃不算大,但是各類當季生蔬應有盡有,幾根大蘿蔔,包葉的高麗菜,垂落地的紫茄和紅椒,還有鮮翠的大白菜和青江菜,一排高山野芹夾雜在青花菜當中,沾了露珠更是鮮甜。

  甘藷葉和山蘇蔓生在岩石邊,迎風招展的成熟玉米飽實碩大,開著黃花的絲瓜和胡瓜爬上瓜藤,幾串青澀的山葡萄往下垂長。

  一開始,這並不是菜圃,而是野草叢生的山坡地,歐陽春色怕驚蟄後會有毒蛇爬進屋裡,於是一放假就努力拔草、翻土,再撒上種子,種出一株株充滿生命力的桌上菜餚。

  雖然人不在了,但也不能任其荒蕪,因此他和老滾空閒時就來拔拔雜草,再撒些種子,讓小師妹的心意不致被辜負。

  「什麼是有機栽培?」聽都沒聽過。

  「妳不曉得什麼是有機栽培……」現在最盛行的無農藥培育法,連資訊最落後的他都知道,沒理由她一無所知。

  她搖搖頭,後來想到他看不見,才開口說道:「是不是用機器耕種,一株一株種下去?」

  司徒離人忙碌的手忽地停住。「妳今年幾歲了?」

  「我?十七呀!」她大方的告知,毫無忸怩,充分表現出十七歲少女的生氣。

  「還在唸書?」他必須說他有些詫異,十七歲的女生……呃,似乎養分吸收得不夠均衡。

  他想起暢行無阻的胸部,耳根子微微泛紅。

  「廢話,我可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每學期都拿獎學金,雖然上夜校很辛苦,常常得熬夜寫功課。」她忍不住話多了一點,吐吐苦水。

  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很喜歡靠近他,感覺他身上有股寧和的氣,讓浮躁的心平靜下來。

  「妳是哪所學校的學生?」

  她說了一個校名,並為此沾沾自喜,渾然不覺他眉心一攏,那間高職停辦已久,因爆發財務糾紛理事長捲款潛逃,關門至今仍未招收新生。

  是她說了謊,還是內有隱情?

  不想追究的司徒離人緩緩起身,他用流經菜圃的小水道淨手,然後轉過身面對送便當的打工小妹。

  「我跟你說喔!我們這次英文演講比賽要是能得獎,學校要招待我們花東二日遊……」她的聲音忽然像被老鼠叼了,嘴巴張得大大的。

  「怎麼了?不繼續說下去。」他聽得正有趣,她的個性十分活潑。

  「你……你……」她嚥了嚥口水,目瞪口呆地指著長相清俊的男人。

  「我?」難道他臉沒洗乾淨?

  她突然大叫,「你長得好像一個我暗戀的男生喔!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像了,像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他笑了。「我想我沒有失落在外的雙胞兄弟,妳不用太驚慌。」

  「呃,不是說你像他啦!而是你像十年後的他,五官比較男人……」那個他笑起來有酒窩,靦覥可愛。

  咦?他也有,只是不太明顯。

  「呵……妳一定很喜歡他嘍?瞧妳說得好憤慨。」好像他不應該像她心儀的對象。

  女孩的聲音變得沮喪。「喜歡他又有什麼用,他有女朋友了。」

  司徒離人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名草有主,那也沒辦法了。

  「他和她常常很親密的手挽手,那女孩既漂亮又有氣質,一看就知是好人家的女兒,我哪比得上人家。」她滿嘴酸地說道。

  每回她刻意等在公車旁,等男孩出現,他每到周末都會搭十二點零三分的車回家,然後提早五到十分鐘在站牌前等車。

  而她很沒用地只能躲在一旁偷偷看他,假裝在看書,怕他發現她無聊的舉動,頭垂得很低不敢亂動。

  「用不著妄自菲薄,也許他們是兄妹,或是好朋友呢。」聽出她語氣中對自身飄零身世的介意,他忍不住出言安慰。

  「才不是呢!我查過了,他們唸同所學校卻不同班,那個女生很喜歡他,常對外自稱是他的女朋友,他從沒反駁過。

  「更可恨的是,有一回那女生瞧見我偷瞄她男朋友,居然傳紙條給我,叫我回去多喝些牛奶,別作太多白日夢,他們和我是不同等級的,女生長得像男生非常可悲。」

  她氣炸了,很想給那男孩一拳,罵他眼睛瞎了才會交個眼高於頂的女朋友,目空一切的瞧不起人,她只是喜歡他,幹麼要受這種鳥氣?!

  從那一天起,她就不再在車站旁出現,雖然還是很喜歡他,可是她告訴自己要死心,窮要窮得有志氣,不叫人蔑視。

  「顯然妳沒聽她的話……」司徒離人小聲的說,忍著不笑出聲。

  「你說什麼?」嘴巴動呀動地,不知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妳的初戀聽起來很悲涼,叫人同情。」咳!咳!相信只要是男人,沒人會不中意豐腴型的女人,而先天不良的她……唉!光是喝牛奶恐怕不夠。

  她狠狠一瞪,「什麼叫很悲涼?你分明在嘲笑我的條件沒人家好。」

  「妳……」他不知該喊她什麼,略頓了一下。「小妹妹,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妳要學著適應。」

  「我叫于神恩,不許喊我小、妹、妹——」她噘嘴的嘟嚷,非常痛恨那個「小」字。

  個頭不高的于神恩幾乎什麼都小,胸部小就不用再討論了,她臉蛋也很小,大概只有巴掌大小,嬰兒般粉嫩的小嘴更是可愛,微噘的唇瓣很適合親吻,像在求人垂憐似。

  她全身上下唯一大的就是那雙迷濛黑眸,會說話似的水亮晶瑩,一眨一眨好像天上的明星,讓人不自覺地深陷其中,想多看她一眼。

  以現今的審美觀來說,她的確不在美女行列,頂多只能算清純,短短的頭髮和老舊的衣服,讓她看起來更像清秀的小男孩。

  「好吧!神恩,妳還喜歡他嗎?」于神恩,連名字都十分中性。

  「誰?」她一時沒意會過來,專注在他一頭又長又滑溜的直髮。

  其實她也很想留長頭髮,好讓自己更像女生,可是一想到護髮還有工作上的不便,她就自動打消念頭。

  「妳喜歡的男孩。」這丫頭,心不在焉地。

  「喔!他呀!喜歡,可是我已經決定放棄他。」她能擁有的東西一向不多,所以也就不強求。

  「為什麼呢?」小女孩的心思難以捉摸。

  二十有八的司徒離人覺得自己老了,跟不上時下年輕孩子的想法,十七歲的記憶離他相當遙遠,他都快忘了十七歲的自己在做什麼。

  于神恩沒好氣地一睨,而後又想起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我快養不活自己了,哪有時間風花雪月,談戀愛也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好不好,你沒談過戀愛嗎?」

  因為要付房租,她要很趕很趕地擠出一點時間才能看他一眼,得分秒必爭地和時間賽跑,連半秒鐘也不能浪費。

  那個人常說她騎車像拚命三郎,險象環生的在車陣內穿梭,遲早有一天她會出事,到時他絕對不會同情她,讓她痛死算了……

  咦,那個人是誰?明明很熟悉,為什麼想不起來呢?她記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牽著她的手走出育幼院。

  「我是沒有。」他從沒為誰心動過,包括那個一直說喜歡他的女孩。

  「嗄?」于神恩睜大眼,像在看一隻怪獸。「你是史前恐龍嗎?」

  也許這是牠們滅種的原因之一。

  司徒離人失笑地撫撫她短翹的髮。「能愛其所愛的人最幸福,妳要好好把握。」

  「你在鼓勵我去告白嗎?」她心裡有些雀躍,想和喜歡的男孩更貼近一點。

  「如果這是妳希望的。」他不贊同也不反對,由她自己決定。

  她低著頭若有所思地玩著手指頭,繼而欲言又止的目光流連在他臉上。「你真的好像他。」

  「所以……」她的心思不難猜測,看似勇敢,其實還很羞澀。

  「呃,我可不可以抱著你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我保證不會非禮你。」她好喜歡好喜歡那個男孩,他笑起來的模樣讓人感到好滿足。

  司徒離人好笑的嘆了口氣。「好。」

  「真的?」她有些意外,難以置信。

  「要抱快抱,逾時不候。」怕她害羞,他故意逗她。

  果真。

  擔心他會反悔的于神恩拋去羞怯,臉紅紅地將小小的身子貼向他,瘦弱的雙臂環抱著屬於男人的腰,雙目微閉,發出滿足的輕嚶聲。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酥酥麻麻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在群山環繞的竹屋後相互輕擁,畫面美得像一幅畫,卻沒人有幸瞧見。

  風在吹著,吹動藤架下的小黃花,相擁的兩人靜靜地聽著風拂過耳邊的聲音,淡淡的情愫隨著花粉飄向心窩,孕育了亙古的情緣。

  一條紅線輕輕飄,繫上你我手腕。

  「啊!完了、完了,我又忘了我的便當,你快把錢給我,我要拿回去給老闆娘。」她不能再丟三落四,做不好事情。

  忽地被推開,身前一空的司徒離人頓感冷意襲來。「跟我進屋拿吧!」

  「嗯,快一點,我趕時間。」那男孩要下課了,她要趕在上課前多看他一眼。

  于神恩很急很急的催促他,她看到天邊染紅的霞雲,神色突地一僵,她怔忡地想著,這顏色紅得好血豔,像她身體流出的血液……

  「你……你未免太欺負人了,居然隨便拿一張紙就誆我是錢,你騙我沒見過錢啊!一千元紙鈔才不是長這樣。」

  「是嗎?我大概拿錯了,下面那一層裡應該有五百的,妳自己找找看。」是一千呀!她為何說他騙人,將千元紙鈔丟還他?

  「哪有全是假鈔,還有九十五年印製的五十圓硬幣,氣死人了,你想吃霸王餐是不是,盡拿假錢來唬我,我……我不要理你了!」

  「可是……這不是假錢,是貨真價實的……」新台幣。

  沒等他說完,氣沖沖的身影衝撞了他一下,十分生氣地往外跑,太陽還沒下山,她已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如泡沫般身影淡化。

  這次和上回一樣,他沒等到她,也沒發現任何一個便當,她和來時一樣沒有一絲預兆,同時也走得詭異,似乎除了他之外沒人看過她。

  司徒離人感到些許不對勁,可他捉不住這種撲朔迷離的感覺,好似人就在他面前,卻距離千里之遙。

  他從來沒有如此不踏實過,明明有道門在前方,他怎麼追也追不上,讓它越飄越遠,墜入虛無縹緲的黑洞裡不復見。

  他疏漏了什麼嗎?

  仔細回想過往的記憶,他清靈明心地讓自己進入純淨無垢的冥想,輕如鳥羽的靈魂騰空而起,他看到一年比一年年輕的自己。

  可奇怪得很,在某個點上居然躍不過去,停留在十九、二十的年紀,像有人故意封住似,不讓他窺見自己的思緒。

  師父?!

  一定是他,唯有他有能力搞鬼。

  第一個浮現腦海的兇手,除了歐陽不鬼外,他不做第二人想,沒人會把整徒兒、看他出糗為畢生一大樂趣,無聊時的消遣。

  「老滾,你有沒看見一個短髮的女孩從屋裡跑出去?」他在屋外砍柴,不可能沒看到她。

  「先生,你已經問過我五遍了,我沒看見你所說的女孩。」健壯的男人扛著一截樹頭,走過他面前。

  「真的?」他非得要個確定的答案才肯罷休。

  「真的,我老滾不說謊。」他一向誠實。

  老滾很高,像個發育過頭的巨人,根據歐陽不鬼誇張的說法,他有兩百公分,實際上大約一百九十公分左右,孔武有力,肌肉結實。

  他在八年前突然由山上滾下來,一身是傷面目全非,多處骨折還斷了一隻腿,然而不僅沒摔死還拖著血跡斑斑的身軀走了五公里山路,來到竹籚求救。

  當時風大雨大,土石流崩塌,所有對外道路全都中斷,連下了十天大雨無法將他往外送,司徒離人師徒便靠簡陋的醫療,硬是把他從鬼門關搶救回來。

  只是高溫過後他竟想不起自己是誰,從何而來,是否還有親人。

  由於長相過於兇惡、橫眉豎眼,一副流氓的樣子,歐陽不鬼自做主張留下他,怕他是通緝有案的罪犯,太大張旗鼓找回記憶反而引人注目。

  老滾同意了,因為他越看自己的臉,越覺得自己像殺人犯,與其被警方逮捕,他寧可當個山野粗人,沒名沒姓地當個老滾。

  光頭、蓄鬍一直是老滾的標誌,直到多年以後歐陽不鬼說溜了嘴,他才知道自己不是通緝犯,只是失憶而已,只不過山上缺個肯吃苦耐勞的粗工,他被相中了罷了。

  他外表看起來像四十,實際年齡無人知曉,這些年來也沒有人找過他,因此竹籚成了他的家,從沒離開的念頭。

  「我相信你,可是……你沒聽見一絲交談的聲音嗎?」他們並未刻意壓低聲量,任誰經過都聽得到。

  老滾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先生,你自言自語的毛病不是近日才有,你一直有跟其他世界溝通的習慣。」

  他指的是山魈夜魎、孤魂野鬼,雙眼不識物的司徒離人反而得見非世間之物,他擁有第三隻眼——天眼。

  「你是指我見鬼了?」真實的體溫,彈性甚佳的肌膚,在在顯示她是個人,而非來自靈界。

  「除了這個理由外,我想不出還有其他因素。」畢竟他並未碰上先生口中的女孩。

  「也許是你們錯過了。」人非鬼物,豈會平空消失「對了,如果之後你有看到一位短髮女孩,請盡快知會我一聲。」

  「好的,先生。」

  「對了,你有訂便當嗎?還是山裡的菜農拜託你代訂?」每次被追著要便當錢,想來也挺苦惱地。

  「沒有。」

  司徒離人思忖了一下。「好吧!你忙吧。」

  接著他慢條斯理的走到門邊,剛要提腿跨入,身後傳來喚住他的聲音。

  「先生,村長夫人來了。」一說完,老滾便悄悄地走開,不願與向來聒噪的村長太太打照面。

  「咦,她來幹什麼?」

  來不及讓他思索,刺耳的母雞笑聲已然揚起,由遠而近地讓人避無可避,不得不笑臉迎接。

  「喲!司徒先生,你怎麼越來越好看了?是不是煉了什麼仙丹妙藥,能駐顏養容,拿出來讓大夥兒好好分享分享。」瞧這俊樣,她再年輕二十歲準迷個痴迷。

  村長夫人一雙肥手直往他臉皮掐,也不怕他疼地吃吃笑。

  被吃了豆腐,司徒離人只能盡量不著痕跡的避開,笑笑地當沒事。「有事嗎?村裡又有大慶典了?」

  「當然有事,而且是大事,聽說你想結婚了。」呵呵……她最愛做好事了,看到每個人都有好歸屬是她的心願與職責。

  「我?」他一怔。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都二十八了,找個伴和你一起擠被窩,山上天氣冷,多個人抱著取暖可有趣了,明年生個胖娃娃,我來沾個喜氣添些福,你們小倆口可別害羞……」

  「等等,誰說我要結婚了?」以訛傳訛,也未免傳得太誇張。

  司徒離人等村長夫人喘口氣呼吸時才插得進一句話。

  「不就是你那個神算師父嘛!他說你今年紅鸞星動,最遲明年春天一定娶進美嬌娘。」那老鬼雖然不太正經,可替人算命來還挺準的。

  早該料到是他。司徒離人在心中嘆了口氣。「師父他老人家愛開玩笑,妳別和他一般見識。」

  「哎呀!開玩笑也好,當真也罷,總之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娶老婆了,我們隔壁村徐老師的女兒在公所上班,今年二十四歲,約個時間見上一面,我幫你們撮合撮合。」

  笑得花枝亂顫的村長夫人以為大事底定,猛眨眼睛拋媚眼,渾然忘了他是個盲人,拚命地搔首弄姿想引人注目,一身肥肉顫呀顫地,反而讓人想吐。

  幸好司徒離人看不見,不然他得去掛眼科,治治眼角抽搐。

  「不麻煩了,村長夫人,妳的好意我心領了。」即使百般推辭,他仍笑得溫雅,不見惱色。

  「先交往看看嘛!又不是叫你們馬上結婚,品雯人長得好又秀氣,還會彈古箏呢!配你綽綽有餘,你可別跟我客氣。」她有點施壓的語氣,不容他推卻。

  「聽起來像是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可惜我配不上她,辜負妳一番美意了。」唉!真會被師父害死,閒著沒事盡朝他射暗箭。

  見他一再搖頭,村長夫人有些不高興地扠起腰。「你這包媒人錢不讓我賺是不是?存心瞧不起我不成。」

  「不是,妳誤會了,我是怕對不起對方。」他依然笑波盈盈,處之泰然。

  「咦?怎麼說。」聽來好似很嚴重,把她心窩兒都揪緊了。

  村長夫人是標準的嘴硬心軟又雞婆,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管東管西,你不讓她管還不行,鐵定翻臉。

  「師父曾為我排過命盤,說我不惑之年方可娶妻,否則必有大劫降臨。」以爾之矛,攻爾之盾。

  「什麼不惑之年?」聽不懂,她書讀得不好。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他唸得正順,一隻肥手趕蚊子似的直揮。

  「哎呀!別再唸了,聽得我頭暈眼花,你直接告訴我會發生什麼事就好。」再聽下去她的腦袋就快爆開了。

  司徒離人溫笑的說道:「離人、離人,師父為我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親人離散,凡是近親都會遭逢不幸,包括妻子、岳父岳母、大舅子小姨子,都難逃我命裡帶來的劫數。」

  「夭壽喔!你那個老不修的師父連這種玩笑也敢開,真是缺德喲!」害人一家子。

  他故意重重地嘆口氣,不勝惆悵,「妳應該發現我師妹不見了吧!她就是和我走得太近,才會離奇失蹤,下落不明,而師父長年在外,不常回家,原因也在此,妳想他真的不怕死嗎?」

  「啊!你……你不要靠我太近,我灶上還有鍋湯在燉著,先回去瞧一瞧,以後我也不來了……晦氣喲!真是晦氣。」長得一表人才卻天生帶煞,專剋親人。

  一聽他說完,村長夫人龐大的身軀竟然跳了三步遠,一臉驚慌的往後退,飛也似的逃開。

  一等她離開,司徒離人氣定神閒地走回房,從竹櫃裡取出占卜用的龜殼,放入幾枚銅錢,輕輕地搖晃幾下再倒出,以指輕撫銅板的正反面。

  第一卦,他皺眉。

  又卜一卦,還是皺眉。

  第三卦,他眉心緊蹙,為求確定再將銅錢放入龜殼,慎重地默唸數句才傾倒而出。

  這一次,他表情凝肅的摸著銅板,難以置信它竟是……

  無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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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呃……對不起,又來叨擾了,我最近感覺怪怪的,好像常常忘東忘西……我……我很害怕,我的身體彷彿不是我的,我控制不住它……」

  一臉茫然的于神恩又出現了,神色恍惚的似不知自己在哪裡,遊魂一般走來走去,找不到門的位置,表情一片空白。

  她像是迷路的小孩子,倉皇又無措,明明知道該往哪走,可是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偏離回家的路越來越遠,想吶喊的她無法喊出半絲聲音。

  為什麼會這樣呢?有誰可以告訴她?

  不知不覺地,她走到這裡,沒人告訴她為何這裡會讓她感覺特別平靜,冥冥中她知道有個人能帶給她溫暖,為她解答,撫平她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沒關係,不要緊張,到我身邊來。」司徒離人和煦地伸出手,指引她走向前。

  「你在睡覺嗎?」她無神的走到床邊,將手輕放在他掌心,頓時感到安心。

  「是睡了。」不過清醒的時間比睡眠長,太多雜事在腦子轉,不易入睡。

  「對不起,吵醒你了。」她聲音很低,不太理解自己為什麼想找他。

  他笑著輕握她的手,安撫她。「我已經說過不打緊,別放在心上,深夜有朋友來訪,我十分高興。」

  「深夜了嗎?我以為是白天。」于神恩看向窗外,有些迷惑。

  「妳怎麼會認為是白天呢?」他問,慢慢引導出問題所在。

  「不知道,我剛一睜開眼看到的是明亮的光線,早上的陽光射入我眼睛裡,然後我就醒來了。」很奇怪的,她身上的睡衣已換成外出服。

  「今天不用打工嗎?」他牢記她說過的話,早上五點送早報牛奶,十點到下午兩點送便當,兩點半過後到六點在速食店。

  也就是說她一人身兼三職,還要上課,很少有私人時間,身為孤兒的她必須靠自己才能活下去,過著清貧而忙碌的日子。

  因此,她無法像一般年輕女孩享受談戀愛的快樂,即使很喜歡一個男孩,也因家境困苦而忍痛割捨,因為她負擔不起。

  「打工……」于神恩偏著頭,想了好久好久,反問他,「我要打工嗎?」

  好模糊,好多影像在眼前跑來跑去,可是就是看不清楚,閃呀閃地好刺眼,她想看得更仔細一點,反而畫面全亂了。

  真怪異,她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思緒不合作,誘拐她走向錯誤的方向,她赫然發現自己被困住了,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

  「不,放假一天,妳太累了,需要休息。」她壓抑太久不放鬆不行。

  「喔!放假,我喜歡放假。」她像受到催眠,將頭往他肩上靠。

  「嗯!乖,慢慢呼吸,試著回想妳怎麼走到我這兒。」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感受她肌肉倏地繃緊。

  「我……」她深吸了口氣,緩慢吐氣。「……有一道光,像在呼喚我,我朝它走去。」

  「走了很久嗎?」司徒離人輕拍她的背,試圖穩住她的情緒。

  「很久,腳很痠,我又累又渴,那道聲音卻叫我快走快走,不要停,我不能停下來。」她拚命地快跑,一步也不敢停,隱隱知曉一旦停下腳步會發生什麼事。

  「妳有看到什麼嗎?」

  于神恩突然神情一緊地抱住他,「有兩條影子在追我,一個像牛,一個像馬,可是有人的雙腳,他們拖著鐵鍊……」

  嘎啦!嘎啦!沉重的拖鐵聲劃過耳際,她聽得心慌慌,魂掉了一大半。

  「忘記他們,別再想了,有我在妳身邊,他們傷不了妳。」神色一凝,他迅速地在兩人四周劃下結界,不讓異物侵入。

  他幾乎可以判定追她的人是牛頭馬面,陰間的兩大鬼差,負責拘魂和索魄。

  可是,為什麼呢?這女孩分明是有溫度的實體,並非魂魄。

  無卦,難道他無論如何都卜不出卦象,原因在於她?他對和自己有關的人事物是無法預知結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這是她找上他的原因吧!一直離奇地在他面前出現,又莫名其妙地失去蹤影,他們之間必有一個他尚未解開的因果,而在此之前,他必須保護她。

  有一點司徒離人可以肯定,一向頑童心性的師父絕對知曉所有的事,他甚至懷疑是他一手操控,用意是測試他遇上危難時的反應。

  「我好想見他,見那個男孩。」她的心好痛,痛得快滴出血了。

  這點,他無能為力。「作夢吧!夢裡相見。」

  他不認識那男孩,但他有能力帶她進入夢境,讓潛意識帶領她見到想見的人。

  「不,夢是不真實的,我不要。」于神恩突然撫著他的臉,低聲地哭起來。「你長得好像他,可是你又不是他。」

  「我也希望自己是他,但是我終究不是他。」他像說著繞口令,暗自心疼她的深情。

  「我想回家,但我回不了家,眼前的每一條路都非常陌生,不管我走哪一條路都會回到原點。」她揪著他的衣服,埋頭低泣。

  「妳什麼時候發現這種情形的?」上次瞧見她時並無異樣,一點也看不出她有任何問題。

  「什麼時候……」思考對于神恩來說變得十分困難,她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捉回浮遊的片段記憶,「好像是我從你這裡跑開後,地面忽然破了一個洞,很黑很深的洞,我一直往下掉。」

  她尖叫,叫得耳膜破裂,流出濃膿,一隻隻肥肥的蛆爬在手臂上,她用力地甩,突然就驚醒了。

  「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的確是一大難題,一個處理不慎,她一輩子再也醒不過來。

  「你知道?」她面上並無喜悅,反而是淡淡的哀愁和……絕望。

  當人開始懷疑自己為何而活,茫茫然無所依歸,未來不知在哪裡,一種被世界遺棄、孤單無依的感覺會擊敗一個人。

  原本她和平常一樣的生活著,清早趕著送報、送牛奶,休息不到半小時又得趕去便當店幫忙,洗菜、切菜、將飯盛入便當盒配菜,忙碌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有空閒去胡思亂想什麼。

  突然有一天,她眼前一片黑暗,再醒過來時,以往常走的路明明沒變,早餐店的王阿姨、檳榔攤的李姊姊、賣牛肉麵的趙伯伯,他們依然有精神地吆喝著,她卻花了好幾分鐘才認出他們是誰。

  然後……然後……她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

  有時候頭腦清楚,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有時渾渾噩噩,只會傻笑,有時又感覺身體住了別人,極力排擠她,有時是往上飄,飄到軟綿綿的雲層裡。

  總之,一切都失去控制了,黑夜不像黑夜,白晝不像白晝,她的日子飛快的穿梭、跳躍,她怎麼追也追不上。

  「不要擔心,有我,妳好好地睡一覺。」唉!師父,你這考驗太嚴苛了吧!

  司徒離人終於能體會師妹被師父氣得想殺人的心情,既無奈又沒轍,明知他是閒不住的老人,還是希望他能安分守己個幾天,別讓他們瞎忙一場。

  于神恩搖著頭,渾身無力。「我睡不著,頭昏昏沉沉的,腳很浮……」

  「試著閉上眼睛,想像妳是捲起來的蝦子。」她必須放開自己,執念太深並非好事。

  她試著照做,但是……「不行,我好害怕,好多好多的血朝我湧來,好多好多的聲音在我耳邊,他們一直在講話,一直在講話……」

  闔上眼的于神恩十分驚恐地又睜開眼睛,像是受驚的孩子緊緊的抱住他,雖然她已經忘了剛才看到什麼,但渾身驚懼的感受仍殘存體內。

  沒有理由地,她就是怕得要命,好像走在刀鋒邊緣,一個沒踩穩便會被切成兩半。

  「好,不怕、不怕,我在妳身邊,說說妳最後一眼看見什麼。」他的耳根忽地一紅,往懷中擠壓的她似乎……長大了一點,他碰觸到柔軟的胸部。

  這真是對意志最大的挑戰,對平時不沾女色的他而言簡直是煉獄般的折磨,溫潤如玉的女體貼在身上,他竟感到一陣面紅耳臊的情慾波動。

  以前師父常說他是入定的老禪師,七情不動,現在這句話大概快收回了,他不是不動,而是未遇到對的那個人,想動也動不了。

  而今他卻為心有所屬的她心動了,捨不得看她受苦。

  「最後一眼……」畫面清晰地在眼前展開,她以為自己在大叫,其實是自言自語似的低喃。「那男孩走了,他和漂亮的校花上了公車,我一急就追上去,我坐在車子後頭,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閒聊。

  「我好嫉妒,好嫉妒,想上前分開他們,可是我知道我沒資格,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們,等他們發現我的存在。」

  于神恩越說頭越低,手也越放越開,強烈的情感傳給司徒離人,他整個人為之一震。

  「妳需要把感情釋放出來,壓抑在心中妳會很痛苦,得不到解脫。」她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做不到,我做不到……」豆大的淚珠滑下粉頰,她激動的搖頭。

  是呀!做得到她今日就不會被自己給困住了。「那男孩是誰?」

  解鈴還需繫鈴人。

  「他很高……很愛笑,待人誠誠懇懇,非常溫柔,我從沒見他發過脾氣……」說起念念不忘的男孩,于神恩臉上漾起甜蜜的笑,聲音柔如絲。

  「我是問他的名字。」司徒離人在心裡苦笑著,原來他也會嫉妒。

  面露夢幻的她並未有被打斷的不快,只是微微擰起眉,和記憶中的名字拚鬥。「他叫……他叫……斯……仁……」

  「斯仁?」

  「不……不是斯仁……斯是姓……複姓,兩個字的複姓,叫……叫什麼……」明明快想起來的呀!為什麼又不見了?

  司徒離人突然心跳加速,額頭微沁薄汗,「司徒嗎?」

  「對,司徒,他叫司徒,有一雙世上最美麗的黑眸……」于神恩高興的直點頭,握起他的雙手大笑。

  「司徒離人嗎?」他說出自己的名字。

  她怔了怔,露出迷戀的神采。「你怎麼知道他很愛笑對不對?」

  他的笑讓人感到世上無煩惱,凡事皆是庸人自擾,心無罣礙,所以無有恐怖,他像是超脫七情六慾之外,平靜而祥和。

  「對,他很愛笑,他認為微笑能撫平悲傷,人與人的衝突也會淡化。」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只是看結果自己能不能滿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呀!他們之間的糾葛這麼深。司徒離人安心的笑了。

  「你……你知道他……」于神恩詫異地抬起頭,淚眼矇矓中,他和那男孩的影像重疊了。

  「是的,我也叫司徒離人。」他笑道。

  「你也是……司徒離人……」她搞混了,怎麼會有兩個他?

  「妳口中漂亮的校花叫安亞菲吧?!」校董的女兒,一個非常有耐心的女孩。

  她在學校幫了他不少事,幾乎形影不離地把他當成她的責任,因為他看不見。

  于神恩更加震撼地彈起身。「你也認識她?!」

  「我就是司徒離人,十年後的司徒離人。」她的執念穿過時間線,來到十年後的世界。

  十年後的司徒離人?

  那是什麼意思,為何她完全聽不懂,司徒離人明明才十八歲,怎麼她睡了一覺,他就變成二十八歲的大男人了?

  是她出現幻覺了嗎?還是他故意騙她,人怎麼會一夕之間成長,變得……更有魅力。

  和以往一樣,對自己沒信心的于神恩只敢膽怯地在門後偷看,躲躲藏藏怕人發現,脖子一縮一縮地,想看又怕人家笑她臉皮厚,不自量力,神人一般的男子也敢奢望。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心裡的想望,一再探出頭,看他迷人的側臉,溫和不變的笑容,以及眉眼間散發的蓮花光澤,他仍是她眷戀不已的那個人呀!

  為什麼她沒認出他呢?她一直在想這問題。

  除了身材高一些,臉龐線條趨於男性化,舉止談吐多了一絲謙遜和溫雅,他就跟記憶中一模一樣,她竟迷糊地認不出他來。

  現在的他比十年前更叫人著迷,她能有一天不看他嗎?

  「過來。」

  怔了怔的于神恩比比自己,不認為他看得到自己。

  「不要懷疑,就是妳。」

  真的是我?她又比著自己,左腳小移了一步。

  帶笑的男音溫潤揚起,「神恩,家裡沒米倉,妳用不著窩在角落當隻偷米的小老鼠。」

  鬼鬼祟祟、怯生生地,膽小又飢渴。

  「人家才不是小老鼠,我是怕打擾你。」她不滿地抗議,嘟著嘴走到他身邊。

  「是嗎?」他以為那是她習慣性的老毛病。

  「當然。」她氣很足的回道,「你的客人都走了?」

  「知道他們想知道的事,還有留下來的必要嗎?」要是他們懂得知足,他不會希望再見到他們。

  面對形形色色的紅塵男女,他又喜又憂,喜的是有些人對親人的關心,一心求助,憂的是那些貪得無饜的人,永遠也不知滿足。

  人的一生注定有多少福分強求不得,若不行善積德,再多的福氣也會用完,享完福就該還業報了。

  「你真的算得出那個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司徒離人頷首輕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是點出他該怎麼做,至於做不做全由他自己決定,卜算的力量只是推了他一把罷了。」

  「可是……呃,你不是看不到?」她吶吶的一說,不太能信服的舉起手在他眼前揮動。

  他笑著捉住她的手。「我有敏銳的聽覺,妳剛才在房門口看我看到吸口水的聲音,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哪……哪有,我才沒有流口水……」她倏地滿臉通紅,連忙用手臂拭嘴,想湮滅證據。

  「喔!那是過於興奮的喘息聲嘍?!」他半開玩笑地逗弄她。

  羞得兩頰紅如蘋果的于神恩低吶地一吸氣,「才不是,你聽錯了。」

  「妳意淫我。」

  「什麼?!」他……他也會說這麼下流的話?!

  她覺得她快暈倒了,心跳得好快,心儀已久的男孩……不,男人,就在面前,還握著她顫個不停的手不放,她呼吸不急促都不行,嚴重缺氧中。

  以前只能偷偷的看著他,隔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連一句話也不敢跟他說,安於偷窺的生活,不想去打擾他。

  但事實上,她仍是個愛作夢、不切實際的女孩,偷看他的同時也希望他注意到自己,不要一味地跟女朋友聊天,忽略真心喜歡他的她,就算當個朋友也好。

  現在她曉得以前他為何常視若無睹,因為他雙目失明,壓根沒看見她。

  「小心蚊子飛進嘴巴裡。」她似乎太驚訝了,抽氣聲濃重。

  她捂著嘴,口齒不清的問道:「你和烏呀嘎啦沒有……鬼烏雞……」

  「鬼烏雞?」她想吃烏骨雞?

  「我是說你怎麼沒有和安亞菲在一起?你們那時候好像很要好。」常常出雙入對,感情好得叫人羨慕。

  聽出她話中的酸澀,他放開輕握的小手。「我和安亞菲只是同學,我父親那邊的親戚拜託她對我多照顧一點,妳該看得出我有很多地方不方便。」

  「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她哪看得出來,行動自如的他比明眼人還靈敏,有好幾次他的視線投向她,她驚喜得心臟都快停止跳動。

  結果是自作多情,他根本看不見她,而她竟快樂一整天,興奮的想著他是否對她有意思。

  「還不到那種程度,她是個滿好相處的人。」有過交往的提議,她提出的。

  我很喜歡你,離人,我們交往吧!心高氣傲的小公主挽著男孩的手,這麼說道。

  我也喜歡妳,但我不能與妳交往。男孩溫柔的回答。

  為什麼?她很生氣的問。

  因為妳不是我要等待的那個人。男孩無奈的笑著,不希望她受傷。

  你憑什麼認為我不是你等待的那個人——

  是呀!憑什麼?

  男孩事後想了很久,最後決定提早結束課業,不讓女孩越陷越深,他不用回答為什麼,一旦他遇到他等待的那個人,心會告訴他。

  此時的司徒離人正面對那個人,但他不能明白的表明心跡,在他還沒確定一件事前,若是不經意表露出愛意,那個人的執念會越深,後果恐怕難以收拾。

  「真的?」她兩眼異常發亮,嘴角往上揚。

  「我沒有騙妳的必要。」孰真孰假,自有時間去印證。

  「那你『現在』有沒有女朋友?」于神恩特別強調「現在」,屏氣等待答案。

  「妳要聽真話?」

  「廢話。」誰要聽假話來著。

  「原來妳喜歡聽廢話。」他佯裝明瞭地點點頭,笑意不減。

  「你……司徒離人,不要給我耍白痴啦,你明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麼。」她直跺腳的嗔道。

  溫柔的笑臉微微一收,他語輕地一揚唇。「『現在』沒有女朋友,也不接受毛遂自薦。」

  「我……」可惡,她好不容易鼓起一點告白的勇氣,他居然不給她機會。

  「對了,我明天要下山一趟,妳待在屋裡別亂跑。」紛擾的人群呵!混濁的城市。

  「什麼,你要下山?」于神恩突然露出驚慌神色,緊緊捉住他不算強壯的手臂。

  他笑著拍拍她的手。「我總是得去查查妳發生了什麼事,才能找回原來的妳。」

  「我要跟你去。」她很怕,怕再也看不到他。

  「不。」他堅定而溫和的拒絕。「我沒有把握能否保護妳。」

  「我不怕。」只要跟著他,她什麼都不怕。

  「我怕。」司徒離人表情萬千的撫著柔細小手。「我眼睛看不見,沒辦法即時為妳擋下危險,我不曉得會不會有另一個妳出現,到時我要怎麼保全兩個妳呢?」

  她不語,低垂著頭。

  「我承認我也有不足之處,不管我如何排盤卜卦,始終算不出妳十七歲以後的命盤,但我看不到妳,表示妳還活著,溫熱的身體確實存在著。」她還沒死是唯一的線索。

  「我……我不要一個人被留下,孤孤單單的感覺很可怕。」她怕那個聲音又來拉走她。

  時候到了,于神恩,卒於十七……時候到了,于神恩,還不快走……時候到了,于神恩,該去報到了……時候到了,于神恩……時候到了……時候到了……

  「不要害怕,神恩,為了我勇敢,我不會丟下妳一人。」她現在的狀態太脆弱了,容易遭邪物佔據。

  「我……我會勇敢,我等你。」她明明怕得雙手直抖,卻強裝堅強。

  「妳喲!真讓我放不下心。」司徒離人幽幽地嘆息,大掌摸索著她秀致五官,輕輕在眉心落下一吻。

  「如果你能吻在唇上,我會讓你更放心。」她一臉期盼。

  聞言,他輕笑出聲,「等我回來再提醒我。」

  「如我所願?」她下意識地舔舔唇,直盯著他近在眼前的嘴。

  「看妳表現如何。」他不給承諾。

  「厚——」她不服氣的發出抗議聲。「你有誘騙小女孩的嫌疑。」

  他又笑,撫過她的髮,發現又長了三吋。「妳可以走到屋外,但不能走得太遠,竹籚四周一百公尺內我有佈下結界,妳不用擔心會有邪物侵擾妳。」

  「那人呢?」她一臉哀怨的說道,不希望他離開她。

  「人?」司徒離人想了一下。「在我房裡左邊的櫃子有春色留下來的電擊棒和防狼噴霧劑,下山前我會教妳怎麼使用。」

  「春色?」聽起來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我師妹,我一向當她是親妹妹看待,不過妳不會有機會見到她,她嫁人了。」她們錯過了有點可惜。

  「咦?」他的話真奇怪,嫁了人就不回娘家嗎?

  「不要胡思亂想了,她的故事很離奇,有空我再說給妳聽,現在陪我去散散步好嗎?」他很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

  「嗯。」她喜歡散步。

  夕陽的餘暉灑在兩人的身上,歸巢的倦鳥飛過頭頂,染紅的晚霞伴隨著一顆大火球往西墜落,一閃一閃的星子在天未暗時跳了出來。

  迎著微涼的晚風,不覺冷的于神恩專注地看著她心裡最耀目的太陽,一下子漲滿的幸福感充斥全身,多到無法承載。

  驀地,她像發現什麼地大叫——

  「你有白頭髮——」不只一根,而是很多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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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神恩?」

  乍聽這個名字時,陪同下山的老滾忽然怔了一下,臉色怪異地想著在哪裡聽過,十分熟悉,讓他直覺得應該認識名字的主人,而且和她關係密切。

  「她」,不做「他」想,認定這個名字是個女孩。

  為什麼呢?

  他說不上來,感覺曾有那麼個小女生,臉蛋小小,手小小,走起路來也很小步,使勁地捉住他的手撒嬌,喊他……喊他……呃,喊他什麼……

  不,不對,他不可以忘記她,他要盡快想起她,因為她是……她是……她是他唯一的親人。

  「對不起,沒有這個人,我們這附近的透天厝被大財團收購,改建成辦公大樓,沒你要找的閣樓。」鴿子籠倒有幾個。

  「喔!打擾你了,那請問秋冬便當店往哪走?」都十年了,人事已非。

  「秋冬便當店?沒聽過耶!」真俗的店名,叫佳冬不是更好聽。

  銀白色的髮絲飛揚在陽光下,特別引人注目,髮長及腰的司徒離人不辭辛勞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飄逸俊秀的身影總叫人忍不住回頭一顧。

  之前于神恩大喊他黑髮中有白頭髮,他苦笑不語,白,才是他原來的髮色,因為師父要他做一件事他尚未做到,因此頑性甚重的老人家趁他睡覺時,偷偷地將染髮劑往他頭上倒。

  其實是黑或白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看不到,一直到三天後他才經由村人口中得知,但那時已經洗不掉了,白髮變烏絲。

  只不過藥劑有時效性,大概過了一、兩個月就慢慢褪色,因此露出原色。

  意外地,她居然喜歡他一頭白,堅持漂回原來的顏色,折騰了一夜,終於以銀絲見人。

  「秋冬便當店……你說的應該是秋冬開的便當店啦!它原先的店名叫好吃便當店。」一位打扮入時,年近五十的婦人這麼說道。

  「搬了?」

  「是呀!搬很久了,聽說秋冬她老公外面有女人,她一個火大拿起菜刀往他背上砍……夭壽喲!十七刀耶!差點要命,這女人真的很狠。」

  嚼著檳榔的老阿伯描述當時的驚險情景還做出砍人的兇狠動作,直說只剩下半條命的老闆嚇得和老婆離婚,跟外面的女人搬到國外,再也沒回來了。

  「老闆娘她人在哪裡呢?」至少還有一個人可問。

  「誰知道,被關了好些年,也不曉得放出來了沒。」

  線索到此中斷。

  額頭微冒薄汗的司徒離人聽從老滾的建議,兩人先到附近的公園休息一下,有樹蔭遮涼不致太熱,順便重整思緒。

  他們花了兩天的時間四處打探,可笑的是,找到的線索有一半是錯的,三段說成四段,南和北相距甚遠,而且街道名稱也有出入。

  十年裡可以發生很多事,譬如小商店變成大商場,平房沒了,矗立著高樓大廈,道路拓寬了,新興的商業街和小吃店林立,物換星移、滄海桑田。

  于神恩是個孤兒,她一個人承租八坪大的小閣樓,原先的房東賣了房子也不知哪去了,根本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有沒有親人。

  而早已關閉的學校更是找不到人詢問,大部分學生資料早已流失,她的同學有些人她自己都講得不清楚,茫茫人海又如何找到遺落的小粟呢?

  「先生,你為什麼執意要找出那個叫于神恩的女孩?」他從未看過他這麼認真的神色,好像那人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司徒離人面上微露惑色。「你怎麼知道她是女孩?我應該沒告訴過你。」

  「我猜的。」果然是女孩。

  「猜的?」

  「因為你最近常追問我有沒有瞧見一個女孩,我猜你想找的人是她。」他找得很急切,有時若有所失地托腮嘆息。

  當初春色小姐被吸入陰陽鏡時,他也未流露太著急的心情,神色自然地研究古鏡,不疾不徐地從中摸索出蹊蹺。

  如今人不同了,反應也不相同,看得出他特別看重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嬌客,雖然從容不迫仍在,卻多了一絲關心。

  「是呀!我想找她,但又不是她。」她是她,卻也不是她。

  「先生,你在打什麼啞謎?」老滾聽得一頭霧水,不曉得他究竟在說什麼。

  司徒離人低笑不語。

  過午的公園少有人活動,上課的上課,上班的上班,怕熱的老人帶孫子回家睡午覺,三三兩兩的遊民或躺或坐的抽煙聊天,吵雜的車聲影響不了此時的寧靜。

  近秋的氣候還是一樣炎熱,吹拂而過的風仍帶些熱氣,不是讓人受不了的酷暑,就是有點悶熱,吸進肺部的空氣也顯得乾燥。

  「秋冬小吃店的米粉湯真是他×的好吃,一碗要我三十塊,吃死也甘心。」

  秋冬小吃店?

  司徒離人的耳朵相當敏銳,三百公尺外的交談聲都能接收得到。

  「是嗎?聽說又要漲價了,多五塊。」賺的錢永遠比不上花錢的速度。

  「格他××的,怎麼又要漲?我窮得都快要當內褲了……咦?五百塊……」啊!會飛……

  在附近工地工作來公園小憩的大漢瞪大眼睛,跟著一張紅色紙鈔看向一隻持鈔的手。

  「能請教你們一個問題嗎?秋冬小吃店在哪裡?」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放棄。

  大漢一把抽走鈔票。「再給我一千,老子帶你去。」

  不惱不氣的司徒離人笑容溫雅依他要求,大漢也不囉唆地拿錢辦事,邁大步往前走去。

  但走了一半,他忽然覺得不對勁,再回頭一瞧,滿頭白髮的年輕人居然是個瞎子,他嗟了一聲,搔搔耳,腳步放慢地配合他。

  不是很遠,大概兩條街外,步行差不多十分鐘左右,一間看起來乾淨的小店面就開在便利商店旁邊。

  「秋冬呀!有人找妳,順便來碗米粉湯,老子餓了。」大漢大剌剌地拉張椅子坐,抽出衛生筷等吃。

  「誰找我……噯!你這死老趙,欠老娘的麵錢還沒還呢!你又想來白吃白喝呀!」四十出頭的婦人手扠著腰,拿著鍋蓋就要往他腦門砸。

  「等等、等等,死婆娘,我有錢,這位白頭髮的小兄弟給的。」他連忙把剛到手的錢往她手心塞,一身大哥氣魄忽然變卒仔。

  「人家為什麼給你錢?」不會是恐嚇得來的髒錢吧?

  「嘿!查某,少年仔說要找秋冬啦!不就是妳嘛!」這筆領路費他賺得心安理得。

  「找我?」一張歷經風霜的臉抬了抬,看了看攤子前的年輕人,然後被他身後的老滾嚇到。「這個月的保護費我已經交給老九,不能再找我拿。」

  她一個月所賺不多,再養這些廢物,她自己都快餓死了。

  「阿嬸,妳誤會了,我是想向妳打聽一個人。」司徒離人和善有禮的點頭示意。

  「找誰?」一見他有禮貌的問候,秋冬嬸這才放下手中護身的菜刀。

  「于神恩,十年前在妳的便當店打工……」

  他還沒說完,秋冬嬸的大嗓音已經扯開了。

  「你說小恩呀!那女孩勤快又認真,嘴巴又很甜,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乖得很,我看了都想好好疼疼她。」要不是她家那死老頭老是一臉色色地瞧著人家女孩,她早收她當乾女兒了。

  「應該是她,她留著一頭短髮,臉蛋小小,嘴也小……」但是胸部有發展空間。

  司徒離人像想到什麼畫面,臉上一陣發燙。

  「太瘦了,沒什麼肉,前面後面看起來沒兩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是男生,衝著她叫便當店小弟。」所以她一直叫她吃,希望把她養胖些。

  秋冬嬸的思緒一下子飄回十年前,那時她還沒有水桶腰,走在路上是還有年輕人會吹口哨的大美女,她和丈夫經營了一間便當店,店裡有幾名工讀生,而勤奮的小恩讓她印象最深。

  原本她有心要照顧她,可是那時候她老公因為賺了些錢而在外胡搞瞎搞,搞大別的女人的肚子,他們夫妻吵翻天,無暇顧及她是否吃飽,功課好不好。

  「對,就是她,妳知道她在哪裡嗎?」總算找到認識她的人。

  「她呀!」她滿臉同情的嘆了口氣。「以前她常常遲到三、五分鐘,問她原因也不說,後來我才曉得她喜歡一個男生,為了趕時間去看他一眼,就在公車站前被撞了。」

  「什麼,被撞了?」心臟一緊,司徒離人為了她的痴傻而心痛。

  「相當嚴重的車禍,血流了一地,手呀腳的都斷了,當場就沒了氣。」真是可憐,她要是慢慢來就不會出事了。

  「她……她死了……」怎麼可能?他還能碰觸到她溫熱的軀體,她是那麼真實的活著。

  「那倒沒有,不過比死還慘,有個奇怪的老頭子闖進急診室,不知比劃什麼,斷了氣的小恩又恢復心跳、脈搏,送進加護病房。」

  「然後呢?」他急問。

  「然後她就沒再醒過來了,活著受苦,成了不會動、沒有知覺的植物人。」她看了都辛酸。

  「植物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才會因心中的執念過重而離魂。

  相傳古代有對相愛至深的戀人,女的是位千金大小姐,男的則是窮家小子,兩人被迫分離,男子在臨上船前,他的愛人追來了,願與他雙宿雙棲,永不離別。

  後來兩人結為夫婦,並生下數名孩兒,多年後丈夫陪同妻子返回離家多年的家鄉,爹娘兄嫂大為震驚,人明明躺在床上已昏迷多年,怎會嫁為人婦?

  女子進入自己的閨房,走向雙眼緊閉的小姐,兩者合而為一,沉睡不醒的小姐幽幽醒來,她挽起男子的手向雙親告稟,此人已為她夫婿。

  這便是離魂的由來,因為思念超過人的負荷,魂魄脫出軀殼化為形體,追隨所愛的人而去。

  「對呀!都十年了,不好也不壞,拖著一口氣也不知道要見誰。」早點解脫對小恩來說才是好事一樁,她這樣硬撐著實在太苦了。

  忍著悲痛情緒,司徒離人語氣艱澀的問道:「她還住在醫院裡嗎?」

  「應該是吧!如果沒轉院的話。」

  「請問是哪一間醫院?」他要見她一面,在最短的時間內。

  「哎!我要找找看,太久了,我兩、三年前還碰到她大嫂。」啊!有了,就是這張名片。

  「她有大嫂?」原來她不是無親無戚,還有家人在。

  「是呀!還長得挺漂亮的,不過還沒過門,她短命的大哥上山工作,賺她的醫藥費,車子翻了,人也沒了。」到現在連屍體也找不到,八成被熊吃了。

  「那她大哥是……」若有機會就替他招招魂吧!算是緣分一場。

  「好像叫什麼……跟小恩名字只差一個字,我想想……啊!于承恩,塊頭很大。」她比了比肌肉,表示壯得像頭牛。

  于承恩?!

  正要遞水給司徒離人的老滾忽地全身一僵,像被雷擊中似,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這個名字,于承恩……于承恩……于承恩……

  隨即搖了搖頭,他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醫院是神聖的殿堂,不容侵犯的救人聖地,不論你是達官貴人,或是地痞流氓,一旦進入了此地,生老病死將無權選擇,醫生的角色是治病和減輕病痛,絕對沒辦法跟上帝搶人,也贏不了死神揮下的巨鐮。

  地處近郊的聖心醫院雖有門診掛號,但以長期療養病患居多,院區佔地遼闊,室外景觀造景多,適合精神有問題,身心障礙者的治療環境。

  在入口處東側最後一幢大樓,裡面住的是無行動能力老人,全身癱瘓需要全日看護的重殘者,以及植物人。

  不過他們有分樓層,各有專屬醫生和護士以應不時之需,不會混在一起聘請沒有經驗的外勞照顧,因此收費相當昂貴。

  即使有健保給付,一床一月也要三萬元起跳,而這是清寒家庭才有的減免,一般家庭若沒有七、八萬是難得一床位。

  此時,應該靜謐平和的某一病房裡,傳出近乎爭執的大吼聲,理應出面制止的護士只從護理站仰直脖子一瞧,習以為常地又低下頭整理住院資料。

  只是她們互相傳遞的無奈眼神似在說——又是三○五病房,怎麼鬧個不停?

  「我說妳呀!能不能聽我一次,都幾歲了還這麼任性,妳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好人家嫁了,別像個女傭幫人把屎把尿,盡做些低下骯髒的工作,弄得一身是消毒水的味道,誰敢要妳?」

  放著自個家裡的事不做,每個月薪水才兩萬出頭的工作倒是做得挺樂,沒有三節獎金,沒有年終禮品,而且全年無休,二十四小時全天守著一個活死人。

  她就是不曉得這丫頭究竟在想什麼,明明有知名廠商聘用她當會計師,月入少說六、七萬,還有生育津貼、出國補助、公司分紅,一年兩次員工旅遊,及其他一堆福利,她偏是給辭了,花了三個月時間受訓練,只為當個工時長又辛苦的看護。

  原本以為她會撐不了,頂多半年一年就會放棄,身為備受寵愛的么女,大家也就由著她去吃點苦頭,不忍心苛責。

  誰知這一做居然沒完沒了,不喊苦也不叫累的硬撐著,女孩子最可貴的青春大半就這麼蹉跎掉,叫深愛她的家人看得很心痛。

  「媽,這裡是醫院,妳小聲點,別吵到其他人。」她精神真好,嗓門依舊大得驚人。

  「哪裡會吵,這一個個躺得像死人似,跟太平間沒兩樣,我就算拿著大聲公在他們耳邊大吼大叫,也沒一個會爬起來罵我太吵。」真要能開口還得感謝她呢!

  「媽!妳不要這樣,請給別人多一點尊重,他們也不想變成這模樣。」躺在這裡的都是可憐人,更需要關懷和憐憫。

  「我尊重他們,誰尊重我不過叫妳去相個親,推三阻四地直說走不開,害我一再跟人家道歉,丟盡老臉,妳真是我的好女兒呀!」

  早知道她會這麼不孝,當初一生下來就先把她掐死,省得被她活活氣死。

  「這件事怎麼能怪我,事先也沒知會我一聲,臨時要我去餐廳和男方見面,一時之間根本無法脫身,連找人代班的時間也沒有。」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個性也不改一改,老是要所有人配合她。

  李桂花手一扠腰,呈茶壺狀,指著女兒鼻頭大罵。「妳還敢回嘴呀!上一回陳媽媽剛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姪兒等了妳多久,妳不去也就算了,還打電話叫陳媽媽別多事,妳還不想嫁人。」

  「我有工作……」她話還沒說完,震耳欲聾的獅子吼又直衝門面而來。

  「朱秀婉,妳要敢再跟我提這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工作,我馬上隨便找個人把妳給嫁了,嫁個阿貓阿狗都比當下人強。」有哪個當媽的狠得下心看女兒日漸消瘦,三餐不定地常以麵包果腹。

  因為總是忙得沒時間進食,一有空就囫圇吞棗,拿到什麼吃什麼,以吐司乾麵最方便,長期下來難免營養失衡,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健康。

  「媽,妳別生氣,我知道妳是為了我好,怕我累壞了自己,妳會心疼。」一聽她喊她的全名,朱秀婉趕緊擺出小女兒的姿態撒嬌,即使她年紀已「老」得不適合當媽媽的小女孩。

  面對最寵、最疼的小女兒,李桂花稍軟了口氣,「知道我會心疼還盡讓我為妳操心,當初妳硬要和長得像流氓的窮小子交往,我們也沒說什麼,只要他對妳好,肯專心一意的疼妳寵妳,妳要的我們不都給妳了?!」

  一聽母親提起那個人,頓時鼻一酸的朱秀婉紅了眼眶,想起無緣的他,心中的傷痛仍在,不時隱隱作痛。

  她很清楚當初家人並不贊同兩人的交往,剛和他認識的時候,她是清湯掛麵的國立大學生,而他不過是半工半讀、高中畢業的黑手學徒,因為家窮先當兵再唸夜校,大她兩歲。

  也許就如母親所言,鬼迷了心竅吧!第一眼見到他時覺得他很可怕,像一拳能打死一頭虎,可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後,慢慢地越走越近,終於成為男女朋友。

  他一直很自卑,認為自己配不上她,而那時又有不少男同學追求她,所以兩人的感情有如風雨中的鳥巢,搖搖晃晃,要散不散地渡過危險期。

  後來他出師了,有了穩定的工作,一路走來才漸漸平順,怕被嘲笑他們學歷上的懸殊,白天在汽車修理廠上班的他又去報名夜大,想跟上她的程度。

  「可是妳要為自己多想一想,人都不在了,妳還逞什麼強,女孩子的青春有限,妳想耽擱到什麼時候?爸媽的心情妳想過了沒?」她有多捨不得女兒吃苦受罪,巴望著她有好日子可過。

  「媽,阿恩只是失蹤了,他會回來的,他不可能放下小妹不管。」就算不為她,他也會為唯一的妹妹拚死拚活的趕回。

  女兒的傻氣讓李桂花是又氣又傷心。「死了!死了!早死成一堆白骨了,妳還執迷不悟想等他,妳以為妳能等他多久?」

  明明是聰明伶俐的孩子,偏偏一碰到感情事就傻了,怎麼說也說不聽,一頭往下栽。

  也不想想她和她爸都幾歲的人了,能陪她到幾時,哥哥姊姊們雖疼她,可他們也有自己的家庭,即使他們不介意多養個妹妹,但他們的另一半多少會有些微詞。

  「媽,不要在小妹面前說這些,她聽了會難過。」例行看護工作的時間一到,朱秀婉挽起袖子幫躺在床上瘦小的人兒翻身、拍背,為她調整靠枕的高度。

  李桂花由鼻孔嗤哼一聲。「瞧她那模樣還能聽見什麼,當初要是一死百了不就輕鬆了,省得拖累其他人。」

  「媽!妳是信佛的人,留點口德,小妹已經很可憐了,妳就別造口業了。」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嗎?

  她一度也曾想放棄,認為自己一定撐不下去,每天重複相同的動作,餵食、翻身、拍背,幫毫無反應的病人動動四肢關節,不讓肌肉萎縮,曾經因小妹沒有任何好轉跡象而絕望的痛哭失聲,抱著她想一起去死。

  可是小妹哭了,那一滴得來不易的淚珠打消她的死意,喚醒她的希望,她相信小妹不是毫無知覺,她只是太累了,想休息,睡一覺就會醒來。

  也許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所以她把小妹當自己親妹妹來疼,再加上她是自己所愛男人最重視的人,她更是義無反顧的一肩挑起照顧她的責任,看著小妹的同時她覺得自己對情人的愛也延續下去。

  這些年來,小妹的面容並無太大變化,只不過頭髮長了一點,臉龐略微清瘦些,稍有女人味,清麗模樣還是沒變,可愛討喜,彷彿是睡著的小娃娃一般,惹人憐愛。

  每回一看到她沉睡的嬌憨小臉,朱秀婉的心情就會平靜許多,不再怨天尤人,認為老天太殘酷,故意折磨善良的兄妹倆。

  「妳呀妳,只顧著替別人著想,妳有沒有想過妳的未來,如果這女孩再拖上十年、二十年不死,妳也要陪著她一輩子不嫁人嗎?」她初一、十五吃齋唸佛是為了誰,還不是希望女兒早日覓得良緣。

  「媽——」朱秀婉語氣懇求,不想她咒罵無辜的小妹。

  「這是我的最後通牒,明天中午在麗晶飯店,和黃伯伯的兒子吃個飯,妳若再遲到,或是乾脆不到,我就叫妳哥哥們把妳捉回家,關到妳願意嫁人為止!」她不會再縱容她,愛她等於是害她。

  「媽……」她也想當聽話的女兒,可是……

  爭執中的母女倆沒發現床上人兒的手動了一下,面上露出近乎歡喜的微笑。

  門外響起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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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請問于神恩在幾號病房?」

  面對溫文儒雅、俊逸非凡的男子的問話,護理站的護士們一陣芳心亂動,連忙起身,擠成一團的殷勤回應。

  「是在三○五病房。」

  「好的,謝謝。」

  「不用客氣……」呃,怎麼拿了根盲人手杖,他看不見嗎?

  在看到訪客小心翼翼的摸索門的位置,眾人失望地發出嘆息聲,不敢相信這麼俊秀出色的男人居然是個瞎子,讓人好不惋惜。

  依舊一身長袍穿著的司徒離人並未注意到護士的竊竊私語,然而看若自在的他,其實內心並不平靜,仍有一絲忐忑不安。

  是她嗎?

  還是同名同姓的可憐人?

  在沒真切觸摸到她之前,他不敢妄下斷言,可能是他錯判了師父的想法,把他的玩笑話當真,其實不過是惡作劇一場。

  但是既然來了,總要進去瞧一瞧,他辛苦奔波了好幾天,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想到老滾,他不免莞爾,一個壯得像牛,連樹頭都能扛著滿山跑的大男人,居然才吃了半碗豆花就拉肚子,而且狂拉特拉到全身虛脫,現在還躺在急診室的病房掛點滴,補充水分。

  很久沒有一個人行動了,在醫院裡,他看到很多滯留不走的「飄浮物」,他們有的身上流著血,有的少腿少胳臂,有的一臉漠然地走來走去,形形色色的往生者徘徊在四周。

  他們一瞧見他出現,先是驚惶失措的避開,躲得遠遠地,不過看他並無傷害他們的意思,又十分開心的靠近,你一言我一語地求他幫他們解脫。

  如果他不是有要事在身,也許他會花上一天時間淨化亡靈,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只好以六字訣——嗡嘛呢唄咪吽——驅散之。

  司徒離人舉起手敲門,裡面近乎爭吵的聲音忽地一停——

  「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我來探望三○五號病房的于神恩小姐。」

  時間忽然凝住一般,等了許久許久之後才傳出一道女聲,「你要找于神恩?!」

  十分詫異,充滿疑惑。

  「是的。」

  「你是她的……」

  「朋友。」

  似乎又等了很久,對方才說了一句,「請進。」

  手一放在門把,司徒離人的神色驀地一變,全身僵直地愣了好一會兒,他必須費好大的勁才能將門推開,並默唸咒語破除結界。

  沒錯,結界,堅固而結實的結界,由術法高深的修行者親自佈設,防止遊魂和惡鬼侵入。

  可笑的是,也防他。

  五月初五正午出生的他陽氣過盛,任何魂魄過於接近他都會顯得脆弱,即使他不想傷害他們,他們還是會不小心地被他灼傷。

  由此他可以非常肯定,這的確是孩子心性的師父所為,一來考驗他的臨場反應,是否能及時化解,二來保護病房裡的人,讓她不被騷擾,平安地存活至今。

  此時,他的疑慮消除了一大半,只剩下確定而已,謹慎的他不信任師父的為人,為了捉弄他、惹他發火,那位半百老人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只為看他失控的模樣。

  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不會任人打罵而不還手,你這頭只會笑的笨牛不是我徒弟,我隨便丟顆石頭到糞坑,它還會噗通一聲。

  唉!那個師父呀!叫人不嘆氣都不成。

  「你……先生貴姓?」

  怔了怔,司徒離人發現他竟想得太入神而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司徒。」

  「呃,司徒先生認識小妹……我是指神恩。」她沒見過他,面生得很。

  「應該認識吧?」

  「應該?」朱秀婉低呼。

  「可否先讓我摸摸她的臉,好做確認。」其實一入病房,他就能確定是她了。

  只是歐陽不鬼的脾氣太難捉摸,讓人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不行,你怎麼可以亂摸人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子。」開口說不的人不是朱秀婉,而是一旁的李桂花。

  雖然她心疼女兒的辛勞和不悔,可是這病房她進進出出不下上百次了,對床上的女孩也非真的嫌棄,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兒,她才沒好臉色。

  既然是女兒在意的人,她也一併關心了,槍口對外不對內,縱有再多怨言,她還是得先護著她們倆。

  「抱歉,因為我看不見,所以必須靠手感的觸摸確認。」他不避諱的直言道。

  司徒離人翩然溫笑,頓時滿室生輝,一片清朗,彷彿春天融化冬雪,大地回暖,帶來舒爽與祥和,讓人們心境平和。

  有一瞬間,篤信菩薩的李桂花以為是大士顯靈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揉了眼皮好幾下,才發現是眼花了,那不過是一個白髮如霜的年輕人而已。

  「原來你是個瞎子……」她喃喃自語,覺得可惜。

  「媽——」朱秀婉輕扯母親的衣服,以眼神暗示她別提人家的不幸。「司徒先生,你上前三步,再左移兩步,我希望你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畢竟他是陌生人,十年來不曾來看過一回。

  「好的,大嫂,我能了解妳對神恩的關愛。」他一頷首,便依她的指示上前。

  「你喊我大嫂?」她驚愕得睜大眼,不自覺地摸摸多長了幾條細紋的臉。

  她的聲音已老到讓人喊大嫂的年紀嗎?神色一黯的朱秀婉垂眸苦笑。

  「妳是神恩大哥的女友,她笑謔地喚妳一聲大嫂,我和她算是朋友,自該同禮相稱。」司徒離人又溫和一笑,禮數周到。

  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人願意犧牲寶貴的黃金歲月,無怨無悔地照料男友的妹妹,這種無私付出的心意值得敬佩。

  有德者,人敬之。

  「啊!原來你真的認識小妹,我多心了。」她澀笑道,輕撫多年未曾修剪的泛黃長髮。

  不算鬆口氣,只能說暫時放下戒心,她還是擔心自己顯老,不自在地撥弄儀容。

  自從小妹出事後,來訪的客人一日日減少,最後不再有人記得三○五病房住的是何人,于神恩三個字也慢慢被淡忘,連她有時也會忘了小妹的本名,小妹、小妹地喚著不會回應她的女孩。

  原本是那麼活潑開朗,努力工作存錢,想和她大哥一起買間三房兩廳房子,好拚好拚的想有一個家。

  眼看著願望就要達成,相中了一處預購屋,剛準備要拿出全部積蓄付頭期款,誰知會突然出了事。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不然小妹都二十七歲了,早就出社會,成為幹練的都會女郎。

  「妳辛苦了,大嫂。」熬了這麼些年,一般人恐怕早受不了。

  一句「妳辛苦了」,逼出朱秀婉多年強忍的淚水,她轉過身捂面抽泣,不讓人瞧見她強掩辛酸的模樣,這些年沒人支持過她不忍放棄的愚行。

  李桂花見狀也跟著眼眶泛紅,拿了條碎花手帕猛拭眼角。

  「我今天來主要是看看她的情況,若是我的估算沒錯,她近日必會醒來。」幸好師父沒在她身上大作文章,不然就棘手了。

  「什麼,小妹會清醒?」他在尋她開心嗎?醫生的診治難道是騙人的。

  「怎麼可能,你不曉得她是植物人嗎?」都躺了十年了,要能清醒早該睜開眼了。

  相較兩人的驚訝之色,氣質恬適的司徒離人倒是不卑不亢的處之泰然。

  「我剛摸過她的面骨,發現命中該絕的她有人替她續了命,十年的沉睡讓大劫不日可解。」師父到底是借了誰的壽續給她呢?

  續命,便是延長壽命,命裡該終之人必須先「借壽」才能繼續存活,否則時辰一到,閻王下令拘人,不死都不成。

  「啊!我想起來了,十年前來了個奇怪的中年男人,他說和小妹有緣,能渡她避開死劫,所以阿恩……小妹的哥哥借了她二十年壽命。」難道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遭逢不幸?

  「不對,她起碼還有五十年壽,共續了六十年陽壽。」因此他遇到的于神恩是生靈,而非亡魂。

  一聽他準確無誤地說出真正數字,朱秀婉眼神閃爍地不敢看向母親。「那位先生說小妹未來的丈夫是福厚壽長的男人,所以從他身上偷點壽沒關係。」

  她隱瞞一部分真相是,其實她當時也急了,聽見男友捐壽二十,她也未加猶豫地慨允二十年,以為只要救活小妹,什麼都不重要。

  「沒關係……」司徒離人啞然失笑,有些無力。

  若他判斷無誤,師父口中福厚壽長的有緣人便是他,而他被偷壽多年居然猶不知情,真是……真是……好個老頑童呀!

  繼而一想,未來的丈夫那不意味著兩人終將結成連理,便當妹會成為他的妻?

  師父雖愛捉弄人,但不至於無中生有,亂撮合人,他們之間必有一定的緣分在,他才會逆天借壽,甘受折福之罰。

  「是呀!沒關係,那人不會在意的……」一道灼熱的光射向左頰,司徒離人頓了頓,問道:「你們在房裡擺了鏡子嗎?」

  「鏡子……」朱秀婉咦了一聲,陡地想到是有那麼一面鏡子。「有面銅製的古鏡,鏡面都蒙了塵。」

  「可以讓我摸摸看嗎?」又是古鏡……這……

  「好,我先拿下來。」她踩上一床空床,拆下掛在牆上的八卦鏡。

  刻紋鮮明、帶著灰塵的銅鏡一放上司徒離人手中,一陣偏陰的靈動力藉著手心衝向他體內,一股強大的力量震得他雙手發麻,不緊緊捉牢會有墜地之虞。

  許久許久之後,他才幽幽地嘆了口氣,苦笑地將鏡子放在病人頭側,對著鏡面比劃了幾下,原本模糊不清的鏡子竟潔亮無比,照得人炫目。

  唉!師父又騙了他,說什麼陰鏡早已損毀,湮沒在塵囂中,那麼他手摸的古鏡又是什麼呢?

  和放在竹籚裡的陽鏡其實是一對的,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只是紋路略有不同,一雕鳳,一刻凰,合為「鳳凰于飛」,也就是世人所稱的陰陽鏡。

  「小妹什麼時候會清醒?」她得預做準備,像是衣服鞋子之類,雖然她還是有些懷疑。

  「一個月內。」拖久了對她不利。

  魂回體才是完整,出了軀殼易遭鬼差拘捕。

  「真的?」她尋求保證。

  他含笑以對。「金錢上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嗎?我想她的開銷應該不少。」

  住院費、醫療費、飲食和其他雜物,想必相當沉重,沒點家底是撐不起來。

  「不用了,當年那筆想買房子的頭期款,大概還剩七、八萬,而且每月都會有一位善心人士匯錢進來……」她不知道他是誰,但她感謝他。

  「四萬對吧?」他的錢。

  「咦,你怎麼知道?」朱秀婉詫異地睜大眼,一臉不可思議。

  但笑不語的司徒離人撫著清秀小臉,以指輕梳披散在枕頭上的黑髮,暗自警悌自己,師父的奸狡不可不防,哪天被他賣了還愉悅地替他數鈔票。

  咦,誰在摸我?!

  驟地從硬邦邦的竹床彈跳起身,驚魂未定的于神恩慌亂地看看四周,她以手覆面感受剛被撫摸過的觸覺,不太清醒地以為猶在夢中。

  一陣風從窗外灌入,她頓然打了個哆嗦,神智為之一清地睜大明亮雙眸,有些莫名地想著自己身處何地,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感覺她好像睡了好久好久,一覺醒來後特別疲倦,腦子裡渾渾沌沌的,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也忘了該記住的人。

  不過有一個人她是不會忘記的,那就是擱在心底深處的那個人,他是她最深的眷戀,一輩子也要牢記在心的思慕對象。

  想起臨行前落下的那個吻,雖然在眉心,但還是讓她像個十七歲的少女掩著嘴,吃吃偷笑,一副得到世上最大寶藏的開心模樣,笑得眼都瞇成一直線。

  原來她真的很喜歡他,喜歡到全身會不由自主的顫抖,想著他的時候想笑,念著他的時候想笑,愛著他的時候更想笑……咦,愛他?

  是愛嗎……她反覆自問,面露困惑,十七歲的女孩不懂愛情。

  「好無聊喔!不知做什麼才好……啊!來尋寶,看看他偷藏了什麼寶貝。」嘻嘻!一定很有趣。

  于神恩有如淘氣的孩子,想偷窺心愛男孩的祕密,好知道他喜歡什麼、收藏什麼,平常做何消遣,有沒有偷藏不良書刊。

  這邊翻翻,那邊瞧瞧,她喪氣的發覺司徒離人是個無趣的男人,除了一堆她看不懂的書外,私人物品少得可憐,連她那間小鴿籠似的閣樓裡的東西都比他多。

  好吧!閒著也是閒著,不如來一次大掃除,看不見的他肯定不曉得牆角堆滿灰塵,一堆蜘蛛在角落結滿絲網。

  想到什麼就去做,她勤快地打掃著,洗了衣服床單,還把重重的棉被拿出來曬太陽,一排飄動的衣物恍若某牌洗衣粉的廣告畫面,讓人看了心情愉快。

  「咦?有面鏡子,看起來好舊,順便洗一洗吧!」

  于神恩沒注意鏡面上有張黃色封條,她直接泡在泡沫水裡用力搓洗,將上頭的銅垢清得乾乾淨淨,光可鑑人,還它原本的光澤。

  突地,一道光打在鏡面上,折射到她臉上,莫名而生的暈眩感讓她幾乎拿不住銅鏡,她趕緊將鏡子往一旁的小凳子上放,頭放低,等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去。

  好一會兒,她才覺得舒服點。

  可是這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件事很奇怪,她明明做了一天的事,為什麼不會餓呢?

  風在頭頂上吹著,樹葉發出沙沙聲響,孤單一人的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慌,孤寂的闇影朝她圍靠,逼得她不得不把身子縮小再縮小,縮成小人球。

  但是越滾越大的恐慌彷彿一隻手,直向秀頸掐下,她大叫一聲拔腿就跑,想躲開無所不在的上萬隻枯手,它們緊追在後。

  隨即,她更驚慌地發現自己走不出去,有一道無形的牆擋在前面,不管她怎麼衝怎麼撞,都會被彈落於地,根本無法離開。

  試過幾次無功而返後,她跌坐在地,雙手抱膝,頭低垂在兩膝之間,嚶嚶啜泣。

  「哎呀!怎麼有個可愛的小姑娘在這裡哭,誰欺負妳了?快告訴老哥哥,我幫妳打他,替妳出氣。」

  一聽見人聲,哭得滿臉淚的于神恩連忙抬起頭,想訴說自己的委屈和無助。

  但是一見到自稱「老哥哥」的男人,她淚不流了,噗哧地笑出聲,笑逐顏開地看著真的很老的哥哥,驅走了無人作伴的寂寞。

  「喲喲喲!又哭又笑,黃狗撒尿,妳羞羞臉,哪有人剛哭得唏哩嘩啦,這會兒又笑得好像撿到黃金,妳是小壞蛋。」欺騙老人家的同情心,壞小孩。

  「人家才沒有哭得唏哩嘩啦,是天上下雨了。」她趕緊用手背胡亂地擦掉淚水,不承認自己沒用的哭了。

  「哈哈……小花貓、小花貓,妳是小花貓,哥哥請妳吃魚。」真有趣,跟人一樣大的小貓咪。

  半百老人手舞足蹈地拍著掌,指著她一張大花臉哈哈大笑,被逗得很樂似。

  「什麼小花貓……」她從流經腳旁的小小溪流看到自己臉上沒擦乾淨的淚痕,也跟著笑了。「討厭啦!人家才不是貓。」

  潑了水,她又洗了一遍,清清秀秀的一張小臉少了貓爪痕。

  「不討厭、不討厭,哥哥喜歡貓,妳還我一隻小花貓來,我要跟貓咪玩。」臉髒髒的才可愛,這樣玩起來才不用怕弄髒臉。

  反正已經髒了,再髒一點也沒關係。

  于神恩小小地偷瞪他一眼。「你老得可以當我阿公了,還好意思自稱哥哥。」

  歐陽不鬼笑咪咪地裝帥,「妳沒聽過人老心不老,而且哥哥我才五十有七,還年輕得很,哪當得起妳的阿公,少佔我便宜。」

  「佔你便宜……」她心想,哪有便宜可佔。「我才十七歲耶,你足足大了我四十歲,我叫你一聲阿公剛剛好。」三輪多一點點吶!不服老都不成。

  「十七歲……」他笑意有點收的搓搓下巴,瞅著她的目光略帶深思。「嗯!嗯!是人非人,似鬼非鬼,原來是妳來了。」

  當年的小女孩終於出現了,不枉他和閻王老爺討價還價,又送金屋、又送美女地劃掉生死簿上的卒年,多添了好幾年壽。

  嘿!嘿!嘿!不曉得那愣小子收到這份大禮有沒有嚇一大跳,真想親眼目睹他嚇傻的表情,好讓他笑到歸西的那一天。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好毛喔!他看人的眼神。

  于神恩有十年的時間是空白的,即使實際年齡已經二十七,可是心智發展以及人生歷練停留在發生車禍的那一年。

  更別說歐陽不鬼沒頭沒腦的一番話,正常人聽了也會覺得莫名其妙。

  「似懂非懂,不懂也就算了,我懂就好。」他搖頭晃腦,似在吟唱。

  「嗄?!」好怪的老頭,亂不正經的。

  歐陽不鬼忽然很神氣地仰起下顎,以斜角三十七度睨視。「小丫頭,妳剛才在哭什麼?說出來,哥哥幫妳解決。」

  「我……」她羞赧地紅了粉頰。「我出不去。」

  「出去哪裡?」是誰擋了她了?

  于神恩一臉沮喪地指指他來的方向。「那裡有道牆,我過不去。」

  「牆?」他回頭看了一眼,立即明瞭她所指之意。「沒問題,哥哥帶妳過去。」

  「你行嗎?」她略帶遲疑的說道。

  「行,怎麼不行,妳敢瞧不起我?!」他一拍胸脯,雄風萬丈。

  只要是男人,不論老少,沒有不行的,一句行不行攸關顏面,不行也要說行,絕不能讓人看出他不行。

  而且歐陽不鬼可是陰陽師司徒離人的師父,他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所設的結界,他怎麼可能解不開,青出於藍未必勝於藍。

  嗯!嗯!這點他常常掛在嘴角,耳提面命地要徒弟謹記在心,別為了出鋒頭而讓師父丟面子,「尊師重道」才是為人的根本。

  「你……你不要瞪我啦!我相信你就是了。」他瞪人的樣子好可怕,好像來催討房租的房東先生。

  「這不叫瞪,是氣勢,妳懂不懂呀!看我這雙眼兇不兇,像不像曹操?」他的好氣魄ㄍㄧㄥ不到三分鐘,一下子就破功了,跳上跳下地威迫她認同。

  「呃,曹……曹操是誰?」她真的不認識他嘛!幹麼又瞪人?

  鼓起腮幫子的歐陽不鬼生氣地指著她的鼻。「哼!不懂事的孩子,妳沒前途啦!」

  「我……我只想出去……」于神恩囁嚅地一啟櫻唇,看他的神情微帶懼意。

  「出去哪裡?」他故意粗聲粗氣的轉過頭,不看她。

  「出去……呃,出去……」他一問,她又茫然了,捧著頭想了老半天。「他……他叫我等他,可是我等不到他……好久、好久了……等不到……」

  「他是誰?」歐陽不鬼偷看了她一眼,馬上又像個鬧彆扭的小孩子將視線往上調高。

  「司徒……呃,司徒離人。」她很高興地笑了,因為她沒忘記這個名字。

  「哎喲!什麼司徒離人,難聽死了,是誰取的爛名,以後叫他小心,小小人就好,多好聽呀!又好記。」他壓根忽略那個「爛名」是他取的事實,批評得一無是處。

  「小……小小人?」這才難聽吧!

  「先說好喔!妳要喊他一聲小人,我才要帶妳走出去。」他比了個走路的手勢,笑得得意揚揚。

  「我不要。」司徒離人明明是好人,怎能叫他小人。

  歐陽不鬼一聽,兩道眉毛馬上翹高。「妳敢說不要?妳不想去找討人厭、又乏味無趣的小小人嗎?」

  「我……我……」她「我」了老半天,嘴皮掀得高高地。「小……呃,小……小……人。」

  「好,乖孩子,哥哥帶妳出……咳!等一下,我運功……」死小孩,壞徒弟,居然用七成功力設界,存心要他難看是不是?

  歐陽不鬼又劃天,又指地,渾身力氣全使盡,一張老臉皮漲得通紅,他解解解……解得滿頭大汗,一口氣梗在喉頭差點吐不出來。

  不只是結界,還下了三層咒文,就為了提防他搗亂,師不義,為徒的也就不用太客氣,師徒大對決。

  「你到底行不行呀?我看你臉漲得快斷氣。」不曉得會不會一命嗚呼。

  「誰說不行,我……我拚了——」

  吃奶的氣力全使盡,他大叫一聲……

  破了。

  但人也軟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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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司徒離人你是司徒離人?」

  聽到相當雀躍的女子叫聲,剛從三○五病房走出的司徒離人微愕了一下,不知喚他的人是誰,而且還用十分熟稔的語氣。

  基於禮貌他停下腳步,並以千年不變的溫潤笑容迎向來者,腦子裡思索著聲音的主人是誰。

  很快的在記憶裡搜尋出一個人名,並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對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他都會感念其恩澤,不敢或忘。

  「剛看到你的一頭白髮,我才想著這人的背影真像司徒離人,我試著喊喊看,沒想到真是你。」幸好沒認錯人,不然可難堪了。

  「好久不見了,亞菲,近來好嗎?」一個愛笑的女孩,雖然有些千金小姐的驕氣。

  「咦?你還認得出是我,讓人真開心呀!」安亞菲訝異的語氣中微帶欣喜,抓著他的手怕他溜掉似。

  他笑笑地抽回手。「妳不是讓人容易遺忘的朋友,我記得深刻。」

  「是記在你心裡嗎?」她故意點了點他左胸,有意無意地透露一絲心意。

  「我的心很小,怎麼可能裝得下妳,妳的聲音很好認,柔柔地,很像絲綢。」只是含著強悍的英氣,女性化的外表卻有男人般的性格。

  當年她幾乎可說是他的貼身小管家,管東管西地,不讓別人靠他太近,也不許他喝生冷飲品,若有人想與他交談,得先通過她這一關,得到她的批准。

  不過對他來說,不失為是件好事,她的確替他省下不少麻煩,讓他能在特教班正常上下課,不因太多的干擾而影響課業。

  但是就某些部分而言,她又逾越本分了,例如神恩,她對她似乎很不客氣,令她因自卑而卻步,不敢靠他太近,以至於發生後來那件憾事。

  怪她嗎?

  不。

  誰都不能怪,天意如此,若沒有亞菲的干預,神恩還是會因車禍身亡,只是主因不是他。

  「呵……你當我是女金剛嗎?怎會裝不下,就看你有心或無心而已。」安亞菲試探著,想知道他此時的想法。

  司徒離人笑得溫和。「妳在醫院工作嗎?我記得妳想走醫護這一科。」

  對於他的避而不談,她雖微惱在心,但也大方得體的與之應答。「我是醫院的社工,這間醫院是我叔叔開的,他現在是院長。」

  「是安正誠先生嗎?」他記得是位和善的男人,但有些汲汲於功利。

  「嗯,你記憶力真好,連我叔叔的名字都沒忘記,可見你心裡是有我的。」她笑謔地說道,很自然地挽起他的手,一如從前。

  「這工作辛苦嗎?」要有愛心、耐心、平常心,熱心服務群眾。

  她聳聳肩,「還好,不算太辛苦,我負責的範圍以行政事務居多,像是家暴的安置,為受虐兒尋找寄養家庭,以及貧苦人家的就業安排等。」

  其實以她的個性不適合當個輔導員,人際關係缺乏協調性,但是她的家庭背景讓她理所當然的進入自家醫院工作。

  再者她的父母也擔心她會遭遇危險,需要社工協助的人有些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有些是暴力分子,不可不慎。

  「聽起來妳的生活過得很豐富,助人者,多有福報,妳是有福之人。」只要肯幫助人,就是功德。

  「哪豐富了,打發時間的消遣罷了,那你呢?來醫院幹什麼?看病還是探病?」她故做幽默地取笑他,身體緊貼著他手臂粲笑如花。

  司徒離人仍是溫笑著,但以不傷人的方式往左移了一步。「老滾掛急診,腸胃不適。」

  知道她曾言語傷了于神恩,他話多保留,未曾提及三○五病房病人一事,為免多生枝節。

  「老滾……啊!那個理著平頭、一臉兇樣的大個兒。」她曾被他嚇白了臉,印象特別深刻。

  六年前她父親六十大壽,老滾陪同司徒離人下山參加壽宴,那也是安亞菲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之後她多次邀約,司徒離人總推說有事,或不方便,久而久之兩人也就少了聯絡,漸行漸遠。

  若非此時在醫院走廊相遇,相信再過個十年、八年,他們還是不會有交集,一個貪靜,一個喜歡熱鬧,南轅北轍的個性始終是兩條平行線。

  「他還是一樣健壯,託妳的福了。」司徒離人客套的說,不失誠懇。

  「要緊嗎?要不要我幫他安插頭等病房?」她刻意表現的討好問道。

  醫院是她叔叔開的,她是院長最疼愛的親姪女,她說了還能不算數嗎?這就叫特權——

  白色巨塔裡的醜陋面,靠關係和金錢遊戲。

  司徒離人呵呵低笑。「不用了,把病床留給需要它的人,老滾很壯,拉個幾天不礙事。」

  錢債好還,人情難還。

  「喔!」她有些失望他的拒絕,兩人無法藉此拉近距離。「很久沒見了,我請你吃飯吧!」

  安亞菲想盡藉口想和他多相處一段時間,不希望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兩人猶如斷了線的風箏,怎麼追也追不回昔日時光。

  在她交往過的男人中,沒一個比他更出色,他謙遜自持,虛懷若谷,學有專才卻不驕矜,對人體貼,寬宏大度,是難得一見的上乘良駒。

  雖然小有缺憾,但不損及他給人的觀感,若不細察,初見面的朋友會以為他是正常人,一雙目不視物的黑瞳深幽得引人深陷其中。

  司徒離人笑著搖頭。「急診室是這個方向吧我剛去了盥洗室就拐錯了彎。」

  「你……」她懊惱地很想罵他不解風情。「你這人很難請得動喔!給老朋友一個面子不成嗎?」

  「是不成,我得幫老滾扶著肚子,免得他掉了。」他半帶風趣地給人台階下,拿老滾當擋箭牌。

  一邊蹲馬桶,一邊吊點滴的老滾實在挺委屈的,從失憶以來沒生過一次病,山上早晚溫差大,他照樣穿著汗衫滿山爬,連個噴嚏也沒打過。

  沒想到久久才下一次山,還是一碗不起眼的豆花,就把他整得七葷八素,狂瀉不已,挺不直腰的成為自家人消遣的對象。

  聽他把老滾搬出來當藉口,不好強人所難的安亞菲只好退一步要求。「看你哪天有空,大夥兒聚聚,可別生疏了。」

  她非約到他不可,不想再等上六年。

  「恐怕要辜負妳了,老滾的情況一舒緩些,我們就要回山上了。」他沒忘了還有人在等他,回去晚了,怕她又要慌了。

  一想到遠在谷關山裡的那個女孩,司徒離人眼角的笑痕變得柔軟,眸心泛出柔和光彩,像是思慕著某個放不下的人兒,對她有憐有惜,也有一絲心疼。

  要放下多深的情才能如此執著不悔呢?他不懂,也不認為自己會為某個人而有過深的執念,向來淡情的他不追求濃烈,如一杯溫開水溫度剛剛好,太燙太冷都容易傷身。

  可是于神恩卻讓他起了想疼惜她的心情,那份膽怯,那份羞澀,那份無法克制的情思,在在震撼他平靜無波的心湖,漣漪四漾,令他想為她多做些什麼。

  無怨無悔的愛了他十年,這份深情該如何回報呢?他的心已經給了他答案。

  「嘿!同學,你很刁哦!故意為難我是不是?我沒那麼難相處吧!」明明臉上帶著笑,安亞菲卻覺得有種疏離感。

  「真的抱歉,有幾個朋友會在這兩天上門拜訪,接下來可能忙到選舉過後,妳該知道有些人迫切需要我的專業。」不過這只是藉口,通常這種人他一律拒於門外,不予接見。

  凡事天定,不得干涉。

  她略微失望地嘆口氣。「你的名氣越來越響亮,聽說連外國人也來向你請益。」

  「是大家給我機會,沒見怪我才疏學淺。」只要是人,不懷惡意,都能到竹籚一坐。

  「好吧!你也幫我算一算,看我什麼時候覓得好良緣,嫁隻大金龜。」安亞菲硬是把手往他大掌塞,扣握得緊緊地,不容他推辭。

  他笑得很淡,有著不易察覺的無奈。「亞菲,我以前就幫妳算過一回,妳的第一次姻緣在二十五歲那年,錯過了得再等上五年。」

  她有三嫁命,也就是說她前後有三任丈夫,其中有兩位以離婚收場,最後一位早她三年死亡,愛情運和事業都不錯,福祿雙全。

  不過晚年較淒楚,兒孫盡不在身邊親侍,各有各的事業,她一人守著空盪盪的豪宅,數著一片一片的落葉度晨昏。

  「不準、不準,你看我到現在還沒嫁出去,肯定是你算錯了,再幫我算一回。」什麼姻緣嘛!全是一堆爛桃花,斬都斬不完。

  司徒離人笑笑地回道:「兩年前的拉斯維加斯,一名石油大亨,妳想起來了嗎?」

  「哪有石油大亨,根本是……啊!」她突然捂住嘴,難以置信的睜大眼。「你……你怎麼知道他?!」很短暫的火花,為期不到一個月。

  那年她和朋友到賭城度假,有個濃眉大眼,長相俊俏的阿拉伯王子對她展開猛烈攻式,當時他大手筆的鮮花、美食、十克拉大鑽戒,一連串浪漫的舉動讓她迷昏頭,便在當地教堂舉行簡單婚禮。

  那一個月她真的很快樂,迷惑在他金錢堆成的粉色漩渦裡,後來得知他已有三名妻子,還有十來位侍妾和情婦,她當場美夢碎了,火速地辦了離婚。

  在拉斯維加斯辦什麼都快,這場鬧劇性的婚姻草草結束,國內親友沒人知曉她有過一次婚姻紀錄,只曉得她出國玩了一趟,回來變成大富婆。

  其實是贍養費,她對外佯稱是玩吃角子老虎中了大獎,扛了一、兩百萬美金回國。

  「亞菲,妳忘了我的職業嗎?」他不揭人隱私,輕描淡寫的帶過。

  對,他是名聞遐邇的陰陽師,知曉過去和未來。「這個不算,你再幫我看看我下一個男人是誰,他是不是會真心的疼我愛我?」

  她想問的是那個人會不會是他。

  「知道又怎樣,命運是改變不了的。」她會在三十歲結第二次婚,生了兩個孩子,四十歲又因丈夫外遇而簽字仳離。

  「我可以先去看看他人品好不好,值不值得我託付終身,要是嫁到個爛男人我不是很倒楣。」她不求天長地久,但至少要讓她看得順眼。

  司徒離人揚唇呵笑。「做人有點期待不是很有趣,太早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人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丈夫有外遇,妻子也要負部分責任,她太強勢了,想要掌控一切,才將丈夫逼向另一個溫柔的女人,在彼此憎恨中分道揚鑣。

  「什麼嘛!離人,你拿我當笑話看不成,明白明天發生什麼事有何不好,起碼能做預防,別作錯誤的選擇。」就像打流感疫苗,預做防範。

  面對她近乎撒嬌的蠻橫,他頗感頭疼的搖搖頭,「沒有錯誤的累積就不會有豐富的歷練,人總是不斷在犯錯,不知錯又怎知正確是什麼。」

  「不管啦!全是謬論,你快幫我算算,沒說得讓我滿意不讓你離開。」好不容易遇上他,她不會傻得放他走。

  「亞菲,妳……」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叫他怎麼幫她卜算?

  「算什麼算,妳沒瞧見我家小人滿頭豆花嗎?妳這妖女幹麼死纏著他,想吸他精血修練成魔呀!」看他一把金錢劍,斬妖除魔。

  又是豆花,能不能別提豆花,有個受害者已經快虛脫了,一提豆花為之色變。

  頭更痛的司徒離人輕揉太陽穴,一個麻煩還沒解決,又來了個麻煩,他能先走一步嗎?

  好痛的感覺。

  是心痛,刀劃過胸口的傷心。

  她以為自己可以承受,其實不然,她還沒自己想像中的堅強,肉做的心脆弱不已,不堪重重一擊,她學不會強顏歡笑。

  在看到他身邊笑靨燦燦的美麗女子,兩人親密的相依偎著,她的心彷彿伸入一隻無形的手,獰笑地揉擰著,讓她痛得無法直起腰。

  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就曉得兩人的距離有多遙遠,不是她能輕易跨越的,偷偷看著他是她最大的快樂,她從不敢奢望有一天他會注意到她。

  可是在相處以後,她變貪心了,以往可以忍受的事,如今卻讓她疼得發妒,沒法逼自己不去在意,她的心扭曲得好醜陋。

  他騙了她。

  明明用最溫柔的表情,笑著說他沒有女朋友,那麼此時挽著他的女人是誰,朋友會有如此親暱和熟稔的舉動嗎?

  他,不老實,給了她不該有的期待。

  「小恩,過來。」

  咦,小恩?他在喊她嗎?

  「還發什麼呆,妳不扶著我,我怕撞到人。」這傻丫頭肯定又胡思亂想了,自卑感作祟。

  望著司徒離人朝她伸出的手,她的心不痛了。「好,我扶你,我們慢慢走。」

  如坐雲霄飛車一般,剛才心情降到谷底的于神恩又快速地回升到最高點,一掃悲傷神色,笑得十分開心地奔向眼前的男人。

  「傻呼呼地在想什麼?站在人來人往的門口當人形柱子。」不經意流露寵愛的司徒離人輕揉她的頭髮,很自然地摟著纖柔細腰往內走。

  「我……我以為……呃,你有朋友……」她吶吶地一瞄走在前頭的女人,心裡有一絲絲甜蜜,和一絲絲不安。

  「是朋友。」他特意強調,消除她的自卑。

  「是很好的朋友?」她小聲地問道,怕別人聽見。

  「不錯的朋友。」除卻喜歡他這一點,安亞菲當朋友沒什麼好挑剔的。

  「不錯到什麼地步?」

  他曲起一指,準確無誤地往她額頭一扣。「妳到底想問什麼?何不直截了當一點。」

  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迂迴十八個彎仍尚未說到重點。

  「小人。」噢!會痛。

  「妳喊我什麼?」他一訝,眉頭微揚。

  「小……小……小人。」她說完,馬上羞紅臉地低下頭。

  「是小人還是小小人?」怪了,這語氣很像某人。

  于神恩臉紅得更厲害,侷促地發出蚊蚋聲。「是老哥哥教我的,與我無關。」

  「老哥哥是誰……老哥哥?!」她說的不會是……師父吧!

  哭笑不得的司徒離人微微搖著頭想搖掉離譜的想法,一把年紀的師父好意思要人家喊他一聲老哥哥嗎?

  一道清楚的聲音在心裡回道:會。

  他那個師父行事乖張又反傳統,常不按牌理出牌,行為舉止有如八歲的小孩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

  本來打算回山上的行程被打亂了,老滾除了腸胃炎,竟然得了急性盲腸炎,緊急開刀住院,他們只好留下來了。

  師父將人帶來也好,原本他就準備回竹籚帶人,讓兩個于神恩合而為一,不再神魂不合體地少了一絲靈竅,四處飄零。

  比較困擾的是過於熱心的安亞菲,一見他們打算多停留幾天,便嚷著要盡地主之誼,未經他們同意便訂了私人包廂,不容拒絕的硬是要請他們吃一頓。

  「喲!小人呀!快來吃吃看這生魚片,鮮甜得很,妖女點的這道菜好吃地沒話說。」嗯!嗯!甜而不膩,滑嫩爽口。

  眼底閃過一抹苦笑,司徒離人暗自嘆息。

  「老人家,我叫亞菲,安亞菲,是離人最要好的朋友,你可以喊我小菲或亞菲。」叫妖女太難聽了,她哪裡妖里妖氣了。

  安亞菲顯然也想討好長輩,但她為了表現完美儀態而太過拘謹,一板一眼地做出好女人形象,反而適得其反,活得率性的歐陽不鬼最怕多了一個媽。

  「妖女,妳別想用妳的妖法迷惑我,看在妳請我吃大餐的份上,本大師我暫時不收妳,快叩首謝恩。」哈!明蝦,他的最愛。

  「嗄?!」謝恩?

  他有沒有搞錯,她是人,不是妖,他收什麼收,瘋瘋癲癲地沒個正經,她暗啐幾句努力壓下心中的不滿。

  「亞菲,不好意思,師父的個性一向隨興,不興禮數,妳不用特意招呼他。」不理他反而比較好,省得又鬧出一堆事。

  「沒關係,老人家嘛!我們當然要遷就他一下……」她的話一頓,臉皮微微抽動,低視胸前那攤彈過來的芥末沾醬。

  「哈哈……臉變綠了、臉變綠了,你看有一隻青蛙……」呱!呱!呱!綠青蛙,一隻綠色的母青蛙……

  歐陽不鬼玩得正起勁,學起青蛙呱叫個不停,還配合的唱著兒歌,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師父——」司徒離人的聲音偏低,隱含勸戒之意。

  「師父怎樣,沒喊過呀!」他仰鼻一噴氣,捉著花壽司就往嘴裡塞。

  司徒離人無聲地從一數到十,然後……「師父,菩薩在看你了。」

  「菩、菩薩……呃,幹麼看我?!」他縮了縮脖子,稍微收斂了些。

  道行上稍有修為的人都懼怕鬼神,因為他們知道看不見的世界確實存在,人可不畏鬼,但不能不敬神,祂們主宰人的一生。

  「亞菲,妳要不要去清洗一番,衣服沾了醬不容易洗得乾淨。」這師父呀!老是愛整人。

  咦,他不是看不見嗎?怎麼知曉她衣服沾了醬汁。「不用了,這裡有濕毛巾,我擦一擦就成了,不礙事,你們快用餐。」

  安亞菲的視線往左一調,露出深思神色。

  「這位……呃,妹妹是吧!快吃呀!有蘆筍沙拉和烤鰻魚,對女孩子的皮膚很好,能美膚養顏。」

  「不許吃!」

  歐陽不鬼和司徒離人同時大喝,手持筷子正要往下夾的于神恩忽地僵住,不知所以然地微露惘然,不懂他們為什麼不讓她吃。

  不餓,是唯一的感覺,但看他們大快朵頤,她也忍不住嘴饞,想咬一口嚐嚐味道。

  「你們為何不讓她吃?妹妹瘦瘦小小的,也沒長什麼肉,多吃一點才好幫助消化。」安亞菲意有所指地瞄著于神恩不甚豐滿的胸部,暗示她多吃點肉,以形補形。

  「喝水就好。」

  司徒離人手一翻上,歐陽不鬼忙送上一杯溫開水,讓他送到身側女孩的面前。

  「對對對,喝水就好,女孩子吃太多小心胖死,我們家很窮,養不起乳牛啦!」水也不能喝多,會脹氣。

  一口松阪牛肉在嘴裡嚼的安亞菲忽然放下筷子,縮胸藏肚地怕人家說她是過胖的乳牛。

  和纖瘦的于神恩一比,她顯然是很大的一隻,骨肉均勻,豐胸潤頰,一時之間尷尬得食不知味。

  「可是……我想吃……」看他們吃得好愉快,她也想吃吃看。

  「不准想。」師徒二人又同時喝止她。

  「為什麼我不能吃?」于神恩覺得委屈,頭又往下低垂。

  歐陽不鬼哼了一聲不作答,把問題丟給不尊敬師父的徒弟。

  「妳會餓嗎?」司徒離人輕聲問道。

  她偏著頭,想了一下。「不會。」

  「餓了才進食,不餓硬撐的話會有胃脹、胃痛的毛病,妳想得胃病嗎?」她不能吃,當她還不算完整時。

  「我不想。」她搖頭。

  他愛憐地碰碰她的臉。「不讓妳吃是為了妳好,先忍忍吧!」

  「好。」她沒辦法抗拒他低沉的嗓音,他說什麼她都痴迷地點頭。「但我好像很久都沒吃東西了。」

  真奇怪,她居然不吃東西也不會餓,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候多,很多生理上的需求她硬是跟別人不一樣,好像她跟他們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

  「不,妳記憶不好,妳剛吃了很多零食,妳忘了嗎?」兩個小時前,在三○五病房裡的她才剛被餵過液態食物。

  不是不讓她吃,而是真的不能再吃,另一個她早就填滿胃袋,她若強行進食,早已飽和的胃會承受不了,她和另一個自己會因胃痙攣而吐出一肚子食物,一不小心吸入肺裡,恐有生命之虞。

  到時兩個她都會陷入險境,一旦停止心跳,想再搶救就困難,必須同時進行醫療才能及時搶回一命。

  這也是師父和他要阻止她的原因,她是分裂的兩個人,並非單一個體。

  「我有吃……」有嗎?

  為什麼她想不起來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于神恩沒注意有雙特別銳利的眼睛不時注視她,微帶一絲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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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妹妹到底幾歲了?」

  看似小女生天真無邪,又有些女人的嬌柔嫵媚,介於兩者之間,時而可愛,時而動人,散發一股新春嫩芽的清新氣息。

  不是很美,至少和她一比,頂多是普通姿色,可是五官雖小卻很耐看,有著都會女子所沒有的純真,水嫩水嫩的肌膚看得出沒上過妝,可是滑細得有如剛做好的豆腐。

  不知為何,安亞菲感到一陣莫名的威脅感,似乎有什麼要被奪走了。

  眼看兩人似無曖昧的互動情景,她卻忍不住生著悶氣,她總覺得很不對勁,卻說不出哪裡有問題,心裡不太平衡。

  明明一左一右坐在司徒離人身邊,可明顯地看出他對左邊的女孩特別關愛,不時拍拍她的手,撫撫她的髮,低聲與她交談,對右邊的她反而不甚熱絡,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她的問話。

  先不論出身,光是她的容貌就令人趨之若鶩,男人沒一個不爭相討她歡心,將她當公主般高捧手心,她安亞菲幾時受到這樣的冷落,又不是瞎子,看不見她的美……

  驀地,她像洩了氣的氣球似垮下雙肩,一臉不甘,她空有美貌有什麼用,司徒離人確實是個盲人,沒辦法瞧見她美麗容顏。

  「十七。」

  「二十七。」

  兩人同時回答,答案卻完全不一樣。

  「咦,是十七還是二十七?」相差十歲,對她的意義大不同。

  「十七歲的心智,二十七歲的軀殼。」她還有待成長。

  司徒離人談笑般的說法引起當事人的不滿。

  「什麼十七歲的心智,你少瞧不起人,老師說我資質很好,有二十歲成年人的智慧。」她長大了,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

  「嗯!多了三歲,妳真聰明。」他笑著拍拍于神恩的頭,讚許她多了智慧。

  「奇怪,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取笑我?」她嘟著嘴,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長智不好嗎?」她要很努力才能趕上流失的過去。

  「好,可是……」他好像在笑……

  于神恩並不完整,因此反應比別人慢,以前可以舉一反三的靈慧變遲頓了,她必須多花費三倍的時間才能理解別人說了什麼。

  吃虧的是,不會有人等她慢慢想,當她快想通什麼的時候,話題已經被轉開了,她又得強迫自己追上別人正在說的事,上一個問題就被她淡忘了。

  也就是說她現在的腦子很單純,無法同時進行兩件事,只要一有外力介入,她的注意力馬上分散,陷入完全茫然的境界。

  離魂,她離的是二魂六魄,還有一魂一魄留在肉身,以維持身體基本機能。

  「你們不要只顧著一問一答,好歹在意我的存在,妹妹究竟幾歲了?」老讓人忽視,她也會不耐煩。

  「幾歲很重要嗎?她就是她,不需要在意她的年齡。」司徒離人不想透露太多,以神恩現在的狀況來說,越少人知道她越好。

  很重要,而且她非常介意。「總不好一直妹妹、妹妹地佔她便宜,說不定她年紀比我還大。」

  有些人不顯老,像不老妖精,年歲不小卻長了一張娃娃臉,四、五十歲活似十七八,令人誤解。

  他笑道:「她年齡不比妳大。」

  「小我多少?」安亞菲不死心的追問。

  「我以為年齡是女孩子的祕密。」小三個月,他在心裡回道。

  她嗟地嗤笑。「我幾歲還瞞得了你嗎?我們還一起睡過呢!」

  她一說完,一陣抽氣聲驟起,一杯透明的液體傾倒桌面,順著桌沿往下滴落。

  「是野營車,妳睡後座,和兩位女同學,我躺前座,專心研究我們為什麼會迷路。」而開車的是老師的男友,一行共八人。

  銳利的眼遽地一瞇。「離人同學,我怎麼覺得你這番話像是在向某人解釋,怕人家誤會,和我睡在一起很見不得人嗎?」

  安亞菲看向于神恩的眼神佈滿犀利和審判,不認為這樣的女孩能與她相提並論。

  「亞菲,妳有些多慮了。」她干預太多了,不是一個朋友該有的態度。

  「怎麼,藏有祕密不讓人分享嗎?」她偏要逼他,要他把話說清楚。

  司徒離人不語,但神情有著少見的凝肅。

  「我從沒隱藏過我喜歡你的事實,我要你也喜歡我,不許任何人來搶。」她誓在必得。

  沒有競爭就激不起好勝心,從小一帆風順的安亞菲什麼都要最好的,只要她看中意的東西或有人也想要,她就會卯起勁來搶。

  她揚起下巴面露得意,示威性的警告于神恩別痴心妄想,有她安亞菲在,她絕對搶不過她,小老鼠有小老鼠的世界,不要亂闖。

  「我想我們都累了,該回去休息。」她醉了,開始胡言亂語。

  「司徒離人,你不敢接受我的愛嗎?」安亞菲挑釁地說道,不無激將之意。

  他沒回答她,牽起微涼的小手走出包廂,光喝清酒也不過癮的歐陽不鬼早就離席,找他的陳年紹興去了。

  而被留下來的安亞菲感到無比難堪,眼含惱意怒視走遠的背影,對自己的告白被拒非常不高興,她有比他身邊的女孩差嗎?

  忽地,她見到于神恩怯生生地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一抹似曾相識的記憶閃過眼前,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過相似的畫面。

  安亞菲可以很肯定自己以前一定見過她,可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她有把握多給她一點時間,她一定能想起她到底是誰。

  打了個冷顫的于神恩非常不安,不停地回眸張望,她不自覺地握緊溫暖大掌,讓自己得到一絲絲安心的保護。

  「怎麼了,會冷嗎?」司徒離人張開手臂,將身體微微顫抖的小人兒擁入懷中。

  她的頭在他胸前直搖。「留下她一個人在那裡不要緊嗎?她好像很喜歡你。」

  「那妳喜不喜歡我?」他不答反問。

  「我……呃,喜歡。」于神恩頭低低地,很害羞。

  「我也喜歡妳。」他冷不防的說道。

  「嗄?!」因為太難以置信,她以為是自己太喜歡他了,產生幻聽。

  醇厚的笑聲從司徒離人胸腔發出,低而悅耳。「又發呆了嗎?小笨蛋。」

  「我……我剛聽見你……呃……呵……八成是聽錯了,怎麼可能……」她呵呵乾笑,自言自語的嘀咕著。

  「聽錯什麼?」她肯定又對自己沒自信了。

  「聽見你說你喜歡我……啊!我隨便說說的,你不要當真,安小姐那麼漂亮,有誰不喜歡……」她連人家的一半都比不上。

  「小恩。」他低喚。

  「什麼事?」瞧她笨嘴笨舌的,居然把夢話說出口。

  「把頭抬高。」低著頭的人是看不見高處的風景。

  「喔。」

  雖不曉得是何事,于神恩仍將頭仰高,圓亮的眸心只容得下他一人。

  「閉上眼睛。」他摸索著她的臉。

  「可是閉上眼睛就看不到你……」上天給了她一雙沒壞的眼就是為了看他,他怎能阻止她,不讓她看。

  「乖,聽話,會有獎賞。」司徒離人輕哄著,以指點撫紅嫩小口。

  「獎賞……」

  正在想有什麼能讓她放棄看他的獎賞,乖乖閉眼的她感覺到一雙手捧著她的頭,有股熱氣往臉上噴,淡淡地,像羽毛拂過唇瓣,頭不能動的她微啟櫻唇想吐氣,更深濃的氣息頓時侵入口中……

  啊!是吻!

  他……他吻了她。

  確確實實的吻,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又情難自持地流露渴望,在她的舌齒間翻攪吮吸著。

  是夢嗎?

  如果是夢,千萬別讓她醒來,這個夢太美了,美得令她落淚,她從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兩人會靠得這麼近,連一點縫隙也不留。

  原來喝白開水也會醉,渾身輕飄飄,恍若身後生出一對白翼,她開心得想飛向雲空,大聲高喊著——我是世上最快樂的人。

  「真是讓人捨不得放開的小傻瓜呵!」沒想到會如此甜美,甘如春蜜。

  差點失控的司徒離人深吸口氣,慢慢平息因吻引起的慾火,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有衝動的一面,幾乎讓狂囂的原始本能凌駕了理智。

  他想要她,很不可思議的感覺,下腹燒起的火強大到超乎他的想像。

  「我不是小傻瓜。」于神恩嬌羞地酡紅粉頰,嬌嗔地輕捶。

  「不是小傻瓜怎會懷疑自己呢?妳有妳的可愛處,我喜歡妳,小恩。」自信是必須建立的,由他。

  是她執著的愛深深打動他的心,讓他沉靜的心跟著沸騰,情不自禁地由憐生愛,讓她走入不為任何人開啟的心房。

  她的痴狂令人動容,雖然一開始他只覺得有趣,把她當做像忘了榛果藏哪裡的小松鼠,老是動不動地找她的便當。

  可是一知道她為誰痴、為誰狂後,那份逗弄的喜愛轉變為更深濃的情感,他頓時明白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次遇到真愛,他是幸運的,也是受天眷寵,才會將她送到他身邊,充實他貧瘠的人生。

  「真的喜歡我?」于神恩不信地又問了一遍,內心漲滿喜悅。

  「真的喜歡妳。」因為愛她,所以他願意寵她。

  「可是安小姐比我漂亮……」她仍有一絲絲不安,一根食指點住了她的唇,不讓她開口。

  「我看不見。」這是身為瞎子的好處,他看到的是美好的人心。

  她噗地一笑。「要是你看得見呢?」

  「假設性的問題不需回答。」眼盲總比心盲好。

  「我長得很醜喔!」她故意嚇他。

  司徒離人凝神聆聽,好一會後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沒聽見尖叫聲。」

  「嗄?!」什麼意思。

  「妳要真長得醜,滿街的人不早就驚惶失措,尖叫連連的逃走了」美與醜只是表相,能永久留存的是智慧。

  「呀!討厭,你取笑我……」于神恩忽地一頓,大叫一聲地往他懷裡鑽。「啊——完了、完了,我們在大馬路旁接吻,有那麼多人瞧見……」

  真難為情,好羞人。

  「後知後覺。」她就這點可愛,除了他,眼睛看不見其他人。

  「你還說、你還說,都是你害的,人家沒臉見人了……」她要頭戴紙袋出門。

  她的思想還停留在十七歲的青澀年紀,在她的想法中,牽牽小手已是快步入禮堂的情人了,更別說當街親吻,那是洋人作風,不符合東方人含蓄的美德。

  瞧她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就知道她有多害臊了,根本不敢抬起頭,羞答答地埋首他懷中,怕人取笑她的大膽舉動。

  「妳不喜歡我吻妳嗎?」司徒離人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問道。

  「我喜歡……」她大聲地一喊,頭一抬,瞟見他嘴角的笑意,方知被捉弄了,蚊吶的又羞笑不休。「我喜歡你吻我,很喜歡、很喜歡……」

  「我也喜歡。」俯下身,他吮含住紅腫小嘴,滿意她的溫馴投入。

  「啊——好痛……」

  一扇門板能有多大的力量,竟將一具活生生的肉體往後彈,撞上白牆,反彈的衝撞力讓牆上十公尺寬巨幅畫作掉落,天花板夾層也為之震動。

  那不過是一道相當普通的門板,稍微練過幾年空手道的人都能一腳踢穿它,實在不怎麼牢靠。

  縱使開開關關的次數不少,進進出出的醫護人員一天好幾回,可是對差點撞暈的于神恩來說,她就是近身不得,才站在門口而已,一道無形的力量就將她推出去,讓她毫無反應的時間。

  而門是半開的,在外就可以看到裡面的情景,五人一間的三○五病房,所有家屬和看護都聽見淒厲的慘叫聲,以為發生丈夫暴打妻子的鬥毆事件,紛紛探出頭看個分明。

  他們沒看到暴徒,亦無逞兇的丈夫,只有一個滿頭白髮的年輕人,以寬胸護著全身蜷縮著的女孩,她額頭還流著血。

  因為被長髮覆住臉,沒人看得見她的長相,只知她高聲呼疼,躲在年輕人懷裡,不知究竟發生何事,為什麼她會突然遭受攻擊?

  「怎麼了,好像有人叫得很淒慘……咦?你不是兩天前才來過的司徒先生,你又來看小妹嗎?」

  又來看……小妹?

  好熟悉的聲音,好親切的暱呼……她記得……她記得……是……

  司徒離人尚未回應,雙臂中的于神恩緩緩地抬起頭,用熱切的眼神梭巡著,胸腔擠滿極欲爆發的激動和喜悅。

  她唇瓣蠕動著,吶吶如蚊子拍翅聲。

  「大……大嫂?」

  如遭電擊,正準備削蘋果的朱秀婉僵直了身子,手中的水果刀掉了猶不自知,兀自瞠大一雙錯愕的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定是太希望小妹早日清醒,耳邊才會傳來她有氣無力的低喚聲,大概是別的家屬在叫大嫂,相似的聲音不可能是小妹。

  「大……大嫂,妳不認識我嗎?我是小恩,于神恩。」才多久沒見,大嫂怎麼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看起來好滄桑。

  「于、于神恩……」同名同姓、同名同姓,肯定是的,但……

  她喊她大嫂,全世界只有一個女孩會喊她大嫂呀!

  朱秀婉不曉得自己是如何移動腳步,才短短三步路而已,她彷彿走了一輩子,每一步都異常艱辛,沉重得有如千斤重。

  她的手是顫抖的,抖得連自己也無法控制,很輕很輕地撥開于神恩覆額的髮,一張略顯痛楚、清麗的臉龐映入眼中,她驚愕地捂住嘴巴,連退好幾步。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小妹明明在裡面,我剛替她擦過澡……她在裡面……躺著……很乖……」她已經驚得語無倫次,喃喃的吐出困惑。

  「大嫂,妳在說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誰在裡面?」她幫誰擦澡?是朱媽媽嗎?

  「妳……妳是小妹……」朱秀婉指著她,顯然受到驚嚇尚未平復。

  「我是呀!我最愛吃妳做的韭菜包子了。」急於被認出的于神恩說出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的居家瑣事。

  「妳是小妹,那裡面那個人是誰?」她已經失去正常判斷力,有些失神。

  「誰呀!我瞧瞧……」大嫂的表情也未免太奇怪了,見到她好像見到鬼,魂都飛了一半。

  「不許瞧。」一隻大手快速地覆住她的眼,不讓她瞧見裡頭的自己。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只有她進不去,到底有何古怪,他先前已查看過了,並無異樣,怎會又出狀況?

  看不見的司徒離人連忙脫下長衫,將懷中的人兒整個蓋住,抱離三○五病房。

  「司徒,你壓到我的胸部了,好痛……」他抱得太緊了,好像逃命似。

  「原來妳也有胸部。」怕她想得太多,他故意轉移她注意力的調侃道。

  「喂!別太傷人,我是發育慢,不發則已一發驚人,再給我幾個月,保證你一手掌握不住。」她要努力做擴胸運動。

  司徒離人笑道:「我很期待。」

  這是他的福利,男人畢竟還是很肉慾的動物。

  「你當然期待……」她驚覺說錯話,連忙糾正。「你……你不要亂期待啦!又不是你的胸部。」

  天呀!她居然說出那麼不要臉的話,什麼一手掌握不住,她根本是淫蕩女,給她一刀讓她死了算。

  于神恩羞得忘記頭上的腫包,她只想著有沒有辦法收回說出去的話或消音。

  「妳不讓我看想給誰看?」他摸著她的臉,指間的黏稠感讓他曉得她受傷了。

  「你又看不見……」她小聲的說道,怕太大聲會傷了他。

  「我是瞎子我很清楚,但是我的手可以代替我的雙眼。」他將手探入她衣服下襬,一路往上覆住小巧挺立的嫩峰,揉搓了兩下。

  而他顯然相當享受。

  「啊!你……你別……嗯!會癢……全給你,都是你的,你別……欺負人嘛!」她的身體好奇怪,熱熱地,又有些不舒服的腫脹感。

  「我只欺負妳。」他低下頭吻住櫻桃小口,一股原始的慾望在小腹竄燒。

  還不到時候,他必須忍住,不能在這個時候,就算這個樓梯口鮮少人出沒,她值得更好的對待和寵愛。

  自從兩人接吻後,司徒離人體內的慾獸似乎被喚醒,不時灼燙著他的身與心,使得他越來越無法克制自己,即使只是輕輕啄吻,都會令他瀕臨失控。

  現在他知道自己不是淡情的人,只是沒遇到對的人,而今情火越熾越烈,狂放得有如要用盡一生的熱情,將兩人燒成灰燼。

  「咳咳!抱歉,小妹額頭上的傷需要上藥。」走了一趟護理站回來的朱秀婉輕咳了兩聲,提醒沉浸在愛裡的小倆口還有別人在。

  她沒想到會看見兩人恩愛的情景,她跟過來是為了釐清事情真相,為何會有兩個于神恩,而且相似度百分之百。

  小妹沒有孿生姊妹,這點她很確定,她和她大哥是相依為命的孤兒,自幼父母雙亡,而僅有的幾位姑表親戚卻不願認他們,直接將兩兄妹丟到育幼院。

  「啊!大嫂。」都是你啦!害我要被人笑了。于神恩小小聲地在司徒離人耳邊抱怨著。

  「放心,她不會只笑妳一人,有我陪妳。」他笑著拉她起身,一陣耳語才將她交給朱秀婉,惹得她臉上熱浪不退。

  其實大家心裡都不平靜,心知肚明有一堆謎團待解,就怕答案未盡如人意,徒惹傷心。

  最不安的當屬什麼都不知情的于神恩,每個人都想保護她,可是沒人告訴她,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

  「好了,上完藥了,司徒先生,小妹到底怎麼了?我完全被搞迷糊了。」太離奇了,簡直讓人難以接受。

  司徒離人舉起一隻手,要她別心焦。「妳先說說這兩日病房內可否有過什麼變動。」

  「變動?」朱秀婉想了想。「沒有,我只是將拿下來的鏡子又掛回去,你師父說沒有那面鏡子,小妹就回不了家,一輩子得在外飄蕩。」她還聽得困惑,小妹不是在床上,為什麼會回不了家。

  瞄了于神恩一眼,她開始有些懂得歐陽不鬼的弦外之音。

  「師父說的?」那老頑童究竟在玩什麼?還透露了他們的師徒關係

  他思忖著話中之意,鏡子、鏡子,陰鏡、陽鏡,陰陽鏡……咦?等等,莫非是如他所想的那般,陰鏡和陽鏡是互通的?

  「為什麼沒有鏡子,小妹就回不了家呢?」這到底有何玄機?

  他趕快解釋清楚,別讓人如墜五里迷霧的茫然。

  「什麼鏡子?什麼回家?司徒,大嫂說的話你聽得懂嗎?對了,大哥呢?我好像沒看到他。」于神恩想起來了,她有個疼她如命的親大哥。

  育幼院裡有規定,年滿十八的院童便不能待在院內,消耗其他孩子的資源,必須出院去自食其力。

  大她七歲的哥哥離行前要她等他兩年,他一定會來接她,絕不食言。

  雖然遲了一年,但大哥真的來帶她離開了,他們租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不到十坪大,她睡床,哥哥睡地板,一起吃茶泡飯配醬菜。

  「妳大哥他……失蹤了。」紅了眼眶的朱秀婉說得哀傷。

  「什麼,失蹤?!」她震驚得差點站不穩。

  「在妳出事的第二年,醫院發出病危通知,妳大哥那時去中部山區幫個熟客處理拋錨車,他急著趕回來,結果在半途中翻車了,車毀人不在。」大家都說他死了,在那樣陡峭的石壁滾落,人不可能還有存活的機會。

  「出事……我……我出了什麼事?」于神恩的臉色蒼白,害怕地顫著唇。

  「車禍,十分嚴重的車禍,救護車到達前已經沒了呼吸。」司徒離人幽幽地低喃,輕擁著她的腰給她支持的力量。

  「我……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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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師父,我想我們師徒倆好久沒坐下來聊一聊了,今天剛好有空,我們就來聊聊鏡子吧!」

  燈光乍亮,一條鬼鬼祟祟,沿著牆躡足而行的影子忽地無處隱形,大叫一聲往椅子後躲,有如見光死的吸血鬼,一手遮著眼,直喊,「我不是歐陽不鬼、我不是歐陽不鬼,我是小偷先生,你認錯人了。」

  無奈一嘆的司徒離人將椅子移開,也席地一坐地學「小偷先生」托著腮,大眼瞪小眼互看,即使他那雙漂亮的黑眸沒有焦距。

  要不是為了于神恩的事下山,司徒離人有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在市區有幢兩層樓高的洋房,還有植滿花卉的小庭院,秋天賞楓,冬天烤肉,春夏兩季還能在樹下盪著紫藤花鞦韆。

  說實在話,他一年收入有多少毫無概念,隨緣取財,他從不過問,生活上過得去就好,粗茶淡飯是一餐,瓊湯玉液也是一餐,飲食重養生。

  以往有師妹替他管帳,帳面上大致的數字她會再告知他,要他小心收好存摺,別讓她「貪得無厭」的父親給偷了。

  實際上,因為上課常不在家的師妹漏算了好幾筆,比她更會盤算的師父總會趁她不在時趕緊拿了就走,還大言不慚的說是孝敬師父的生活費,不許讓小春色知曉。

  前前後後不知拿了幾回,他以為師父真的有急需,對金錢慾望不高的他由他去,反正奉養長輩也是晚輩的責任。

  「什麼鏡子,沒聽過、沒聽過,你不要煩我,拿根棒棒糖一旁玩去,我不認識你。」哼!誰要跟他聊,一個白髮小鬼。

  「師父,你既然無心尋找師娘的下落,那徒兒也就不用再費心了。」一說完,司徒離人做勢要起身。

  一陣拉扯力道,讓他無法離開。

  「等一下、等一下,師父我有空,有空有空,咱們師徒親如父子,天南地北都能聊。」一提到親親老婆,歐陽不鬼的態度變得特別有親和力。

  「師父,可不可以先放過我的頭髮,我向你保證它絕不是麻繩。」他也太用力了,差點連頭皮都扯下來。

  歐陽不鬼呵呵乾笑地連忙放開手中的一把銀絲。「好、好,都放了,你師娘在哪裡?」

  有一十八年沒見了,想她想得都牙疼了,面黃肌瘦,有如行屍走肉……唉!他的小親親喲!

  「先談談那面鏡子。」司徒離人很堅持。

  一聽到鏡子,他馬上耍賴地翻臉。「你不孝,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娘。」

  「是師娘。」他糾正。

  「管他是師娘還是親娘,快把我老婆找出來,不然我偷光你們家的黃金甕。」歐陽不鬼仰高下顎,十分神氣的威脅。

  司徒離人從容不迫的應付。「我們家不就是你家,有人會偷自己家的東西嗎?」

  「嗯!嗯!說得也是。」他捉了捉耳朵,一臉贊同的直點頭。「等等,你少攀關係,你姓司徒,我姓歐陽,我們是井、河不相犯,誰跟你同一家了。」

  歐陽不鬼的眼珠子直亂瞟,想趁瞎子沒留神時開溜,他才不要跟他談什麼鏡子問題,一切是他咎由自取,他不過秉持為師之道匡正徒弟的錯誤而已。

  「師父……」他又耍孩子脾氣了。

  「不聽不聽,你別喊我,我是小偷。」誰理他,一點都不可愛。

  「好吧!師娘閨名柳春繡,居住在太湖湖畔,布商之女,十七出閣,十八產一女,名為歐陽……」

  「好了、好了,別再唸了,你要聊什麼就聊什麼,師父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陪你聊通宵。」嗚!為了他的小繡繡,他認了。

  一抹滿意的微笑在司徒離人嘴角漾散開來。「師父以前曾告知徒兒,陰鏡早在幾百年前破了,是否還記得此事?」

  「哼!破了不能補嗎?你這死腦袋是石頭做的呀!沒有陰鏡哪來陰陽鏡,獨陽不生,虧你還是名能洞悉天機的陰陽師呢!」笨死了,隨便說說他也信。

  小時候還挺伶俐的,鬼頭鬼腦頗對他脾胃,誰知越大越呆,食古不化,活像一尊活化石,讓他越來越後悔收了個呆子為徒。

  「師父,為什麼神恩不能回體?」他也不跟他夾纏不休,直接點出重點。

  一扯到于神恩,歐陽不鬼身體抽跳了一下,很心虛、很心虛地踮起腳尖,往後滑移。

  「她……她不能回體關我什麼事,你……你害她的。」他很不負責任地將過失推給呆呆徒兒。

  「我?」司徒離人微訝。

  「就是你這個兇手,你快伏首認罪吧!」他用手戳了他一下。

  司徒離人的眉頭微擰。「師父,麻煩你說清楚,徒兒資質魯鈍,不甚明瞭。」

  一聽徒兒向師請益,歐陽不鬼不免得意地挺直胸。「你在十八歲那年是不是為了心無旁鶩跟我學道,所以自設斬桃花陣?!」

  「十八歲……」似乎有那麼一回事。「是的,師父,徒兒確實斬桃化煞。」

  他確信當時的程序並未出錯,原本圍在他身邊的女孩子一一轉移目標,連追他最勤的安亞菲也跟一名學長交往,有一段時間沒再出現他面前。

  「哈!我就知道你這笨蛋沒大腦,只顧眼前而忘了以後,你的桃花陣收了沒?」呵呵呵!他也不是完人嘛,搞出紕漏了吧!

  「咦?」經師父一提,司徒離人這才想到他並未收陣,因為當時趕著上課,事後也忘了有這檔事。

  「陣法一擺未收,效力是十年,因此你這十年來心如止水,不沾女色,沒人能令你動心,你斬桃花的同時也斬斷你的愛情路……」

  「我的愛情路……」不會吧……

  「別打岔,聽我說完,師父我可不是每天有空陪你閒磕牙,你十八歲那年呀,情種已經發芽了……」

  注定要遇見命定的那個女孩,兩小無猜談一段純純戀情。

  「她原本該和你相遇、相戀,兩年後因懷了你的孩子而難產死亡,你悲傷之餘摒棄世間情愛,以修成正果為目標,不再有男女之情。

  「可是你的擅作主張改變她的命運,讓她提早離世,她是觸發你入道的因,而你卻讓她承受你鑄下的惡果,因此她心願未了,死也不成鬼。」

  要不是她執念過深,他也保不住她。

  含笑而終,世間能有幾人,誰不是帶著遺憾和不捨而走,但有些人的愛慾憎恨太鮮明,該走而不走,硬是徘徊人間,才會衍生出一些棘手問題。

  他早就算出笨徒弟的姻緣路不順,本想幫他個忙,讓小倆口歡歡喜喜地有個未來,擺脫宿命,兩人活到七老八老,相偕到他墳前上香。

  誰知他自作聰明,害那女孩因他的胡搞瞎搞而變成半死人,不是他的錯還能是誰的錯,自搬石頭砸腳嘛!

  「你早知道神恩的存在卻不告訴我?」一直瞞著他,連點口風也不透露。

  「當然嘍!不然我怎麼把她的魂魄收入陰鏡裡,叫她順著光去找你……」啊!他好像說太多了,小小人的神色有點變黑了。

  司徒離人的笑帶著一絲……森冷。「師父,我想你還忘了告訴我要拆開陽鏡的封符。」

  若非師妹意外回到宋朝,嫁予宋人司徒太極為妻,那面鏡子不會有人注意,一直塵封在箱底。

  「有……有嗎?」歐陽不鬼裝傻地走到徒弟身後,一副「人不是我殺的」的膽怯樣。

  「神恩找不到我,因為兩鏡之間的通路封死了,所以她被困在陰鏡裡,一直沉睡。」

  他話越說越輕,歐陽不鬼驚懼的口水也越吞越多。

  「先說好,你不能動手打師父,那是逆師不孝,至少我保住了她的命,沒讓她變成孤魂野鬼,光是這點你就該感謝我。」他趕忙討人情,以輩分壓人。

  「是的,我該感謝你。」沒有師父的插手,他就錯過今生的最愛。

  握緊的拳頭鬆開,試圖讓自己冷靜的司徒離人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驅散了弒師的衝動,師父的「關心」讓他沒齒難忘。

  喝!他在咬牙吶!不會想咬下他一口臂肉吧「呃,師父約了老朋友泡茶,我該出門了……」

  「等一下。」

  「還……還有什麼事?」歐陽不鬼右腳抬高,呈開溜姿態。

  司徒離人笑笑地起身,一手搭在師父肩上。「你又忘了一件事,師父。」

  「我……我……哎呀!我的腳怎麼在抖,真是沒用。」原來溫和的人動起怒是這副模樣,以後他玩笑會開小點,絕不超過對方容忍底線。

  老人家不瘋癲也不張狂了,畏畏縮縮地像隻被老鼠夾夾到尾巴的鄉下老鼠,痛得要命又脫不了身,眼睜睜地看著大掃把從腦門揮下。

  「敢問師父,徒兒該如何做,離魂的神恩才能回到肉身,二者合為一體,恢復神智?」沒交代清楚,他哪兒也別想去。

  喔!是這件事呀!嚇死他了。「很簡單,先將她收入陽鏡,再叫她從陰鏡爬出來,魂浮於上,肉體置於下,重疊為一,接下來你應該知道怎麼做了。」

  還有一件事。「為何她進不了放置陰鏡的病房,反而遭其所傷?」太不尋常了。

  歐陽不鬼又驕傲了,哼哼揚聲。「師父教導的時候不注意聽吧!門有門神,未經允許擅自闖入,自然會被請出去咯!何況四周我還佈下鬼神不得進入的結界,她沒受傷我才覺得奇怪。」

  那表示他的功力退步了,連隻小鬼也奈何不了。

  「師父——」他語氣聽來似乎有點幸災樂禍。

  「好啦!好啦!別再用陰森森的聲音喊我,那娃兒能回去的管道只有一個,那就是陰陽鏡,她不能見到另一個自己,否則就……」嚇,他不是看不見,怎麼瞪人瞪得令人發毛。

  「否則怎樣?」

  他一邊說一邊後退。「魂飛魄散,不再有輪迴。」

  世上再也沒有她這個人。

  「什麼?!」

  杯子滑落地面碎裂一地,臉色慘白如鬼魅的于神恩扶著門框,搖搖欲墜的面露驚慌,兩眼失焦地望著地上潑散的水漬。

  她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那是什麼呢?

  鬼嗎?

  難怪她不用吃也不會餓,因為她不是人嘛!可是……可是她明明有肉體、有知覺,受了傷也會痛,不是人是什麼?

  「噢喔!不關我的事,你自己擺平。」嘿嘿!正好脫身。

  歐陽不鬼一溜煙地往屋外鑽,不讓呆呆愛徒又找他麻煩。

  「司……司徒……我……我是……」于神恩腦子一片混亂,只能求助的看著司徒離人。

  他循聲快步走上前,扶住她。「妳就是妳,我愛的人兒。」

  「可是……我不是我……有兩個……我……」她還能算活著嗎?或已經死了。

  「別擔心,小恩,交給我處理,我會還妳一個完整的妳。」為了她,也為自己。

  「真的嗎?」為什麼她還是很害怕?

  他笑著吻她。「妳不相信我嗎?我對妳的承諾可有未曾兌現過?」

  她搖頭。「我相信你。」

  「信任也是一種力量,妳不會有事的,我保證。」他會盡快讓她魂歸本位。

  「嗯,我要一直跟著你,死亡也不能分開我們。」她就算化為魂魄,也要陪在他身邊,保護他。

  司徒離人動容地將心愛女子擁入懷中。「我愛妳,小恩。」

  「我也愛你,生生世世。」她輕偎著,允諾不悔的愛戀。

  「唉!真想好好愛妳……」他低喃著,復甦的慾望真是百般折磨。

  「為什麼不能愛我……呃,我的胸口……」好……好難受。

  「怎麼了,神恩?」癱軟的身子掛在他手臂上,司徒離人臉色驟變地將人放平。

  「我……不能……呼……呼吸……好難……好難過……」快喘不過氣了。

  「放鬆,閉上眼睛……」他將手輕輕置於她的天靈蓋,指尖傳出一股熱熱的能量,以心靈之力探索另一個她,找出原由。

  「啊!不好,有人正在關閉妳的呼吸器!」

  「安小姐,我偷偷告訴妳一件奇怪的事喔!」

  一陣窸窣的耳語後,驚呼聲驟起——

  「真的嗎?」

  「是真的,我視力二點零,看得清清楚楚,確實是真的。」不會有誤。

  「那他們說了什麼?」

  「好像和什麼鏡子有關,剛好輪到我巡房,所以就沒聽下去了。」這件事透著古怪,她不找人談談會精神崩潰,實在太難以讓人置信。

  「好,我知道了,妳去忙吧!」不是雙胞胎,卻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帶著半信半疑的心態,從護士間口耳相傳得到消息的安亞菲私自調閱病人資料,她翻開第一頁看到上頭的人名,頓時一訝的往下瞧。

  一度腦死,心跳停止,醫生宣佈死亡後半小時又恢復正常功能,然後就如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一睡不起。

  越看越驚異的她心跳越來越快,一張兩吋大小的照片映入眼中,她連連抽氣,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

  為了求證,她來到三○五病房,推開門,她一眼便看到插管子、躺在最側邊的人兒,那張前不久才看過的清瘦小臉,驀然勾起她以為已經忘記的記憶。

  「原來是妳,不自量力的窮丫頭。」都十年了,她還敢妄想她喜歡的人。

  她想起來了,以前常有道鬼祟的影子跟著身後,有時躲在樹後,有時假裝在看書,偷偷摸摸地靠近他們,像塊黏在鞋底的口香糖。

  起初她還能忍受,反正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醜丫頭,她愛偷窺就讓她偷窺吧!又不會少塊肉、掉根頭髮。

  可是次數一多,就受不了了,尤其是痴狂的眼神太明顯,即使是看不見的司徒離人也能感受到異樣,直問她是不是有人在看他。

  哼!她當然回答沒有,不可能讓他知道他多了個緊追不捨的愛慕者。

  「我不是警告過妳,叫妳別接近離人,為什麼妳總是不聽,硬要跟我作對呢?」

  趁著看護不在,安亞菲以身體遮掩惡行,冷笑地掐病人臉頰,又戳戳她微有起伏的胸部,還拉她的頭髮,看她有沒有反應。

  她是不懂為何有兩個于神恩,但是想到十年前和十年後她都想跟她搶男人,心裡就很難平靜,越想越火大。

  嫉妒,會讓人做出不理智的事,安亞菲悄悄地將手伸向一旁的儀器,先關了一下又開啟,然後再關,如此開開關關反覆十幾次,非但沒有任何罪惡感反而覺得有趣地看著病人在生死一線間掙扎。

  「妳在幹什麼?」

  一聲怒喝,做賊心虛的安亞菲嚇得掉了手中病歷表,她佯裝鎮定地彎腰拾起,轉身面對來者。

  「我在查看她的氧氣罩有沒有掉了,而且她的點滴架好像有點髒了。」她做勢擦擦沒髒的架子,假裝很關心醫療品質的樣子。

  「我沒見過妳,妳不是醫護人員。」生面孔。

  瞧她懷疑的神情,安亞菲取出證件。「我是社工,看看病人或家屬需不需要我的幫忙。」

  「社工?」朱秀婉對照證件上的人名和照片,戒心減少了些。

  「病人這樣的情形多久了?」安亞菲假意做紀錄,在空白紙張上塗塗寫寫。

  「十年。」漫長的十年呀!

  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人兒,朱秀婉不免又有些欷吁,人生有幾個十年能這樣虛度。

  「十年內她有清醒的跡象嗎?」她動動病人的手及腳,試試她的柔軟度。

  通常躺久的病人會肌肉萎縮,關節退化僵硬,有時甚至不能彎曲或拉直,骨骼變形。

  但于神恩完全沒有這現象,她的手腳能彎能曲,皮膚偏白但仍有彈性,可見她被照料得很好,無微不至。

  朱秀婉頓了一下。「沒有。」

  「那她有無不尋常的反應,像手指動了,或是眼皮張開?」她又問,一副專業人士的模樣。

  「也沒有。」「睡」得很安詳。

  不疑有他的朱秀婉真拿安亞菲是工作中的社工看待,有問必答地回應她提出的問題,不做多想地認為有人肯關心小妹就該心存感激。

  「是嗎?」安亞菲假裝困擾地咬咬筆桿。「可是前些日子好像看過她……」

  朱秀婉一愕,眼神飄忽地看向別處。「我想是妳看錯了,人有相似,物有雷同。」

  「也許吧!或許我真的搞錯了,不過真的很像我男朋友身邊帶著的那個妹妹。」她有意無意地試探,想從她口中探知更多真相。

  「妳男朋友是……」朱秀婉遲疑的問。

  安亞菲輕笑地露出戀愛中的幸福女人模樣。「妳大概不認識他吧,他像個隱士不愛出鋒頭,穿著長袍一頭白髮……」

  「啊!妳指的是司徒先生?!」咦?不對,她怎麼說司徒先生是她男朋友,他不是和另一個小妹很要好?

  朱秀婉對她的話起了疑心,有些排斥她笑得太開心的模樣,司徒離人給她的感覺很正派,並不浮誇,不太可能腳踏兩條船,玩弄小妹的感情。

  而眼前的這個社工,看人的眼睛飄來飄去,好像不敢直視別人的眼,她的話有幾分真實仍待商榷。

  「對,司徒離人,原來妳真見過他呀!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他來過。

  見她笑得很假,朱秀婉忍不住頂了一句,「他是小妹的男朋友,不是妳的。」

  「什麼?!」安亞菲忽地沉下眼,一臉遭人戳破謊言的冷意。

  「我說妳就不要再說謊了,司徒先生明明和小妹交往,怎會是妳的男朋友?!」長得漂亮也不能胡說八道,要是別人信以為真怎麼辦。

  被人當面識破,她惱怒地板起臉。「小妹是誰,她比得上我嗎?」

  「小妹就是……呃,我幹麼告訴妳,我們不需要妳的幫助,妳請走吧!」朱秀婉想起司徒離人的交代,不能向外人透露兩個于神恩的事,連忙打住話題,做出送客的神態。

  「哼!妳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院長的親姪女,妳敢趕我?!」安亞菲搬出特權,想以勢壓人。

  「我管妳是院長的女兒還是姪女,我們十年內付了四、五百萬給你們醫院,妳有寫過感謝狀給我們嗎?」她看起來溫柔不代表是顆軟柿子,遇強則強,毫不示弱。

  一想到人躺得好好地卻惹了無妄之災,她實在忍不住要冒火,又不是沒給錢白吃白住,這女人憑什麼給人臉色看。

  「妳……妳敢瞧不起我……」眼尖的安亞菲瞧見牆上掛了一面銅鏡,立即聯想到護士口中的什麼鏡子,蠻橫地拉了椅子墊腳,強行取下。

  「妳要幹什麼,快放回去,鏡子不能拿下來。」天呀!不曉得會不會傷到小妹?

  「不能嗎?」她揚唇,得意的笑著。「不好意思,有病人家屬反應這面鏡子帶有邪氣,會沖煞到他們親人,所以我們院方必須代為處理。」

  朱秀婉很急的想搶回。「那是私人物件,妳無權帶走。」

  「那很抱歉了,我也是依醫院規定,若有不服,大可向院方申訴。」一得手,安亞菲很驕傲地抬高下巴,一點也不怕會遭到處分。

  她太習慣當公主了,認為凡事都應該順應她的心意,不該忤逆她,旁人都該聽候高高在上的她差遣。

  「妳……妳別走……還我鏡子……還我鏡子……妳不能拿走……啊!」誰擋路?

  氣急敗壞的朱秀婉跟著追出去,她用心守候了十年的小妹就靠那面古鏡才能回得了家,怎麼可以讓人拿走,她非搶回來不可。

  她追得太急,沒注意有人剛要進來,一古腦地撞上去,人撞疼了,安亞菲也不見了。

  「妳沒事吧!小姐,要不要我扶妳……呃,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妳?」好面熟。

  低沉的沙啞嗓音一揚起,她怔了一下,也覺得這聲音很熟。「沒事,我可以自己起來……阿恩?!」

  頭一抬,她看見刮掉鬍子的光頭男,淚,不由自主的往下滑。

  「我叫老滾,司徒先生叫我來找一位朱秀婉女士,請問妳知道她在哪裡……」咦?她怎麼突然抱住他,而自己居然不想推開她?!

  「不,你不叫老滾,你是阿恩,于承恩,我朱秀婉論及婚嫁的男朋友,于神恩的大哥,你終於回來了,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泣不成聲。

  「嗄?!」

  他是于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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