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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揚州,楚若水的故鄉,多年未見,面目全非,卻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薛瑜特意租借一艘畫舫,順著江流而下,供她沿途欣賞美景。

  此時才下過淅瀝小雨,只見兩岸煙樹迷離,一輪圓日淡淡掛在天與水的交界處,四周的光亮皆是霧濛濛的,讓她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坐在船頭,她怔怔望著遠方。

  “在看什麼呢?”薛瑜踱至她身旁,笑道。

  “應該問我,在想什麼。”她莞爾地答。

  這些日子與他一道南下,朝夕相處,她終於又可以找回從前那個從容自若的自己,不會一對著他就臉紅心跳。

  既然決意把那晚的一切收納心底,她就要學會忘記。楚若水發現,原來自己是擅長偽裝的高手。

  或者,她終於學會認命,不再多做非份之想。

  “那麼,你在想什麼呢?”他索性隨著她的話問。

  “我的名字。”她答。

  “名字?”

  “對,若水。從前我不知道為何爹娘要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現在終於懂了。原來,揚州的水是這般美麗,溫婉清澈,爹娘一定是想讓我做一個水一般的女子吧?”

  經歷了萬般坎坷,她才懂得,原來世間惟有水是可以永恆的,因為它消於形,逝無聲,卻能跨越萬千險阻,堅比磐石。

  像水一般的女子,並非柔弱的女子,只是更易在世間生存。

  “令尊令堂的確是睿智之人。”薛瑜點頭道。

  不知為何,她很喜歡這樣跟他閒聊,離開京城,沒了朱媺娖的監視,他們終於可以恢復從前無話不談的友誼,變得恬靜從容相對。

  坐在這畫舫上,看著江水涓涓從身邊流過,仿佛所有的煩結與抑鬱,都被瞬間帶走,整顆心剔透通明。

  回揚州,看來回來是回對了……

  “公子,夫人,午膳做好了。”正思忖著,船家忽然上前道。

  夫人?是在稱呼她嗎?楚若水不禁臉紅。

  也難怪,這一路上與薛瑜同行,並不避男女之嫌,在旁人眼中,不是兄妹,便是夫妻。不過,這船家為何不猜前者,偏偏直呼她夫人?

  “呵,做了些什麼好吃的?”薛瑜看她一眼,並不澄清兩人的身份,似乎覺得如此也頗為有趣,露出微笑。

  “這船上也沒別的,就煮了些魚羹。”船家端上兩隻碩大瓷碗,“公子與夫人將就著用吧,等到了前面小鎮,再替兩位買些酒菜。”

  “魚羹已很好了。”楚若水將碗接過來,垂眸道。

  這魚羹現撈現做,與岸上所販相比,別有一股清新宜人的滋味。一入口中,霎時生津。

  “真好吃——”楚若水贊道,“已經好多年,沒嘗到這樣的魚羹了。”

  記得當年隨義父征戰時,路過某處水鄉,得遇此種滋味。此後大起大落,經歷幾番動盪,雖也品過宮皇禦食,但終究難忘此類天然美味。

  她用木杓攪動著粥汁,小口小口遞入嘴裡,細細品味,然而味蕾滿足之後,卻忽然感到額前一陣眩暈。

  “船家,這羹怎麼……”她剛要問話,天地竟兀自旋轉起來,“砰”的一聲,碗兒掉在船間,她的身子往前一撲,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醒轉的時候,已在船艙之中,窗外天色已變得暗淡,似乎黃昏降臨。

  她聽到嘩嘩的水聲,仿佛船家在捕捉一條大魚,正撒下繩網。

  “公主,你醒了,”船家蹲在她身旁道,“還記得小人嗎?”

  她瞠目,只見對方將斗笠假須一摘,露出原本面目。

  “你……張將軍”她不由得失聲叫道。

  張昌冶,義父從前最得力的猛將,流亡之時陪伴身邊的親信,想不到竟在此與她重逢。

  “張將軍,當年九宮山一役,我以為你已經……”

  “小的命大,得貴人相助,苟活至今。”張昌冶道,“公主別來無恙,小的甚是欣喜。”

  “張將軍,我怎麼了?”她摸摸昏沉沉的前額,四顧之下,卻不見薛瑜的蹤影。“薛公子呢?”

  “公主恕罪,小的方才往那魚羹裡放了些迷藥,請公主歇息了片刻。”張昌冶道。

  “將軍為何要這樣做?”楚若水覺得隱隱不對勁。

  “小的一路上假扮船家,跟隨公主,就是希望能尋到機會,與公主單獨長談一番。”張昌冶似笑非笑。

  “將軍要與我說什麼?”她一怔。

  “小的記得,皇上臨終前,曾將一張藏寶圖交予公主吧?”

  圖?弄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那張圖。

  “小的對那張圖十分好奇,想借來一觀,不知公主可否答應?”張昌冶笑道。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昔日義父的舊部,忠心不二的死士,原來亦有變節的一天。

  也難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順王朝已不復存在,又怎能要求別人一輩子效忠?

  “張將軍應該明白,義父臨終時有交代,此圖不能借予他人。”楚若水淡淡道。

  “公主,恕小的直言,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堅持?就算覓得那圖上寶藏,又真能東山再起嗎?”張昌冶似好意勸告,“大明王朝擁護之眾何其多,如今亦樹倒猢猻散,更何況是大順王朝。再說天下已是滿人的天下,公主難道看不清局勢?”

  “既然如此,將軍要那寶圖何用?”她反問。

  “小的打算將其間寶藏挖掘出來,一則可貼補大順流亡勇士,二則供公主下半生享用,總比埋在地底下強!”

  “想必這其中大半會歸張將軍你所有吧?”楚若水笑道,“義父當年的遺願並非如此。既然這些財富是他老人家攢下的,我當然不能違逆他的囑咐。”

  “他攢下的?”張昌冶臉色一變,“說實話,都是燒搶擄掠所得,其中大多有咱弟兄們的功勞。”

  “將軍說話,怎麼跟匪類一般?”楚若水不由得惱怒。

  “嘿嘿,闖王闖王,難道不等同於匪類嗎”他諷笑。

  “將軍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說話。”楚若水扭過頭去,冷冷下逐客令。

  “公主若能到船弦上瞧瞧,就不會累了。”張昌冶意有所指。

  “什麼?”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撐起身子,驅步而出。

  終於,她知道了那嘩嘩的水聲從何而來,並非捕捉大魚設網,而是吊掛了一個人——

  此刻薛瑜被束縛江上,半身已浸入水裡,所有的安危全系在腳踝的一根長繩上,而長繩的另一端,此刻握在張昌冶掌中。

  “不知薛公子識不識水性呢?”他冷笑道,“但就算他再厲害,如此下去,恐怕也會窒息而亡吧?”

  眼見薛瑜口鼻已被水淹沒,楚若水不禁緊張得掐住掌心。

  “你到底想怎樣?”她叫道。

  “小的只是希望公主能借藏寶圖一觀。”張昌冶直言,“其實,這並非什麼難事啊,相對于薛公子的性命,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咬住嘴唇,半晌不語。

  “公主再猶豫不決,小的真要放手了!”張昌冶手一松,繩索直往水裡掉,薛瑜整個身子亦沉入湍流之中。

  “不要!”楚若水大驚失色,阻止道。

  張昌冶五指一收,繩索再度牢抓手中,挽回了溺水之人的性命。

  “公主早答應了,薛公子亦不會受這般苦。”他笑道。

  “你先將他救上來,我再告訴你藏寶圖的所在。”楚若水瞪視著對方。

  “不,公主先交圖,我再放人。”對方毫不退讓。

  她惟有深深歎息,誰讓她如此在乎薛大哥,就算違背對義父發下的誓言,亦不忍心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喪命。

  的確,再多的財富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人命,最為可貴。

  無語半晌,她忽然將衣角一撕,拉出半張羊皮——貪婪者夢寐以求的東西,便在這裡。

  她一直貼身收藏,盤算了所有危險發生的可能,想好了一切對策。然而,終究還是得面對這無奈的局面。

  薛瑜睜開雙眸,看見河畔篝火燒得正旺,夜風劃過幽藍長空迎面吹來,本來著涼的身子竟並不覺得冷,反而感到一股溫暖。

  濕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時已被褪下,覆以輕軟的斗篷。難怪在這薄涼的夜晚,卻如置身初夏之中。

  “薛大哥,你醒了。”楚若水驚喜道。

  他微笑著,發現她被月華映耀的臉龐發出玉一般的光澤,有種前所未有的美麗。

  “那船家是什麼人啊?”他問道。

  “是……義父從前的部下,”楚若水滿面內疚,“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沒事就好。”他並沒追問前因後果,以免她加重心中的愧疚。

  “可惜把我們扔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她歎口氣,“今晚是到不了揚州城了。”

  “這地方挺好的,”他寬慰道,“天高水清,空曠神怡,我好像沒像這般露宿過,別有一番情趣。”

  “所幸我們的行李沒被擄走,”楚若水滿懷歉意,“否則即使到了揚州城,也不知該如何落腳。”

  “你放心,揚州城有我商鋪的分號,花費不用愁。”薛瑜莞爾道,“只是眼下,大概要餓一宿肚子了。”

  “不會啊,我烤了肉,”她一副慶倖的笑說,“江裡有魚。”

  “你會捕魚?”薛瑜不由得驚愕。

  “以前跟著義父走南闖北,多少學了些求生的本領,”她展示自製的魚叉,“你看,樹丫子做的,還不賴吧?”

  “咱們的靜天公主原來這般有本事。”薛瑜點頭贊道。

  “別這麼叫我……”不知為何,她忽然很討厭這個稱呼。“若非公主的身份,我也不會連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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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看著她自責的神情,他的心底忽然湧起無限憐惜。這個無辜的女子,如此善良,善良到被人出賣亦不自知……

  他嘴裡霎時有了些楚澀滋味,胸中千回百轉,難以言喻。

  “明日我們向附近的老鄉買兩匹好馬,很快就能到達揚州城,”他想說些高興之事讓她展開歡顏。“挑個吉時,替你父母掃墓。”

  不料,她的神情卻無任何舒展,眉尖反而蹙得更緊。“薛大哥……實話對你說了,我也不知父母到底葬在哪裡。”

  “什麼?”他一怔,“你此次回鄉,難道不是為了掃墓?”

  呵,她怎能言明,此次離京不過是為了躲避他而已,熟料卻與他同行。

  “我……”楚若水不知怎樣解釋,“特意回來尋訪,希望還能找到當年的墳址。”

  “只要知道大概位置,應該不難尋才是。”他安撫她。

  “問題在於,我當時年紀尚小,已經記不得是哪座山、哪處嶺了……”她無奈搖頭。

  “那麼墳旁的標識呢?比如有無廟宇,或者溪流之類。”

  “我不記得了,應該沒什麼特別的……”她思忖,忽然叫道,“對了,當年我特意栽下了一株美人蕉!”

  “美人蕉?”

  “對,就在父母的碑旁……”瞬間興奮的表情再度黯淡,“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花兒也不知能否存活……”

  就算存活,滿山遍野去尋找一株美人蕉,也夠微渺的。

  “別著急,咱們慢慢想辦法,反正有的是時間。”薛瑜柔聲勸道。

  除了媺娖外,他自問不曾耐性對待另一個女子。可是眼前的她,卻勾起了他莫名的保護欲望,就算摘下天邊的星辰,他也願意為她一試。

  他是怎麼了?出於良心不安嗎?

  多年的陰謀算計,他以為自己早已良心泯滅,原來還有慈悲的一刻,他還沒淪為十惡不赦之徒。

  “一切等到了揚州城再說吧,”楚若水忽然笑道,“就算找不著墳址,就當回鄉遊玩。來,嘗嘗我烤的魚,看滋味如何。”

  她將魚兒從篝火上取下,遞到他面前,一股肉香隨之而來,在饑腸轆轆的夜裡,格外讓人垂涎。

  薛瑜輕咬一口魚身,雖然無任何佐料,卻滿是天然滋味,純樸甘美,勝過禦廚烹製的任何山珍海味。

  “好吃嗎?”她期待地眨著眼看他。

  “畢生難忘。”他笑道。

  這句話,讓她頓時心情愉悅起來,臉上增添耀眼的神采。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一刻有種說不清的舒坦感受,希望時間就駐佇足在這一刻,不必再去面對任何陰謀詭計、國仇家恨,只要擁有這種平淡微小的幸福,便已滿足。

  薛瑜確定楚若水睡熟了,便悄悄起身,往山后走去。

  夜風吹著他的玄色斗篷,拂過沾滿珠水的草地,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身影似鬼魅般邪惡。

  他不喜歡眼下的所作所為,然而,卻只能不顧一切往前。

  山后有人在等他,一個楚若水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張昌冶,名為李自成舊部,實則是他的屬下。

  那一年,聽說闖王起義,四海回應,恐怕動搖大明根基,身為長平公主的忠心臣子,他派了武功高強的護院張昌冶潛入起義軍中,刺探消息。

  張昌冶果然不負重望,幾場戰役中表現出色,很快得到了李自成的信任,當上將軍。之後,便一直留做內應,直到清兵入關。

  李自成九宮山自刎後,張昌冶領了重賞,攜家眷隱姓埋名,潛居江南。這一次薛瑜命他現身,只因需要演一場好戲。

  “公子——”張昌冶見了他,深深抱拳,垂首行禮,一如往日般尊重。

  “辛苦了,”薛瑜道,“東西呢?”

  他自懷中掏出那半張羊皮,恭敬呈上,臉上流露關切之色,“公子,您好些了嗎?小的一直擔心您的安危。”

  “戲若演得不逼真,如何騙人?”他澀笑,淡淡地道。

  沒錯,他的確嗆了幾口江水,也昏睡了好一陣,然而不施苦肉計,無法從楚若水手中套出絕密。

  手裡捏著那半張羊皮,他卻沒有預料中的興奮,反而如胸中壓著沉重大石,思緒萬千。

  “恕小的直言,”張昌冶感慨,“真沒想到靜天公主如此迷戀公子你,這樣輕易就交出了藏寶圖。”

  “可惜只有半張,”薛瑜凝眸,“另外半張,應該在盤雲姿手中。”

  “聽說多爾袞已派舒澤套取那半張的下落,小的在想,假如有朝一日覓得這寶藏所在,滿人會不會信守承諾?”

  “不必擔心,”薛瑜篤定道,“只要藏寶圖在我們手中一日,清廷便不敢對我們造次。”

  “公子是說……”

  “其實,我並不希罕這些金銀珠寶,我薛瑜自信能掙到比這更多的財富,這張藏寶圖,只是挾制清廷的一顆棋子,利用滿人的貪念,確保長平公主與我等漢人的安全。”他道出實情。

  “公子真是深謀遠慮,”張昌冶歎道,“這麼說,上面女書的含意,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

  “留給滿人去解讀吧,盤雲姿不是在他們手裡嗎?”薛瑜低沉道,“我要做的,到此為止。”

  “這麼說,公子不必進揚州城了?”

  “不,”他卻回答,“我答應過若水陪她掃墓,斷不會扔下她一個人。”

  “公子……”張昌冶迷惑,“小的不明白,目的已達到,東西也到手了,公子為何還要繼續跟她……”

  對啊,其實事情到了這裡,他大可露出本來面目,不必再敷衍她,但不知為何,他實在不忍就此離去。

  “她實在可憐。”沉默半晌,他只道出這一句解釋。

  或許,那纖纖身影,楚楚笑容,已經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並非無情草木。

  “說實話,靜天公主對公子你實在癡情,”張昌冶平心而論,“本以為要花一些工夫才能從她手中套得藏寶圖,沒想到,她一看公子浸在水中便屈服了……違背了對闖王的誓言,她一定很自責。”

  真的嗎?她居然如此愛他?

  雖然早知她傾慕於他,但沒料到會如此濃烈。他本預謀了十數套方案設計她,不想一擊即中,沒有任何曲折。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是卑鄙到家,欺騙不相干的人也就罷了,為何偏偏是癡心的她?

  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誰對他坦誠以待?就連媺娖也做不到……

  想到這裡,薛瑜有刹那的哽咽。

  “公子,恕小的多嘴,你與靜天公主是否……”張昌冶忽然吞吞吐吐,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

  “什麼?”他不解。

  “小的在船上假扮船家時,一直喚靜天公主‘夫人’,公子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嗎?”張昌冶進一步提醒。

  “你想太多了,”薛瑜澄清,“我與若水一直以禮相待,否則,我豈非禽獸?”欺騙一個女子也就夠了,倘若再連她的身子也騙了,他還算人嗎?

  “那就奇怪了……”張昌冶嘀咕。

  “有什麼奇怪的?”

  “公子也知道,小的學過一些面相之術。”終於,對方斟酌的道。

  “嗯,是指從舉止體態,就能判定一個人體重多少、大概年齡嗎?”他知道,張昌冶有此家傳絕學,甚至可憑一人足印,判定是男是女、身材樣貌。

  “不只這些,這面相之術還能……”張昌冶一頓,“判斷此人是否童男處子。”

  “呃?”薛瑜頗為意外,“這麼神奇?”

  “雖然不十分準確,但也所差無幾。”

  “你是說……”瞬間,薛瑜恍然大悟,難以置信的瞠大雙目,“不!若水不會……”

  “以小人看,靜天公主已非處子。”張昌冶道出駭人的事實。

  “怎麼可能?”薛瑜心尖一陣微顫,“若水一向是這麼好的女孩——”

  難道是在流亡途中被清軍玷污?或者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他堅信,哪怕她已失去純潔之身,心地也比世上任何人明淨。

  奇怪,聽到這個消息,他完全沒把“淫蕩”兩字跟她聯想在一起,反而感到心痛,仿佛見到那年秋天她被……

  那個時刻保持著微笑的女子,有誰知道她的內心何其痛楚,虧她還會反過來安慰他,給旁人帶來平和恬靜。

  第一次,他的眼眶中蓄滿淚水,為了媺娖之外的第二個女人。

  “昌冶,你可否再替我辦一件事。”他忽然道。

  “公子儘管吩咐。”

  “在揚州城外,找一處開滿美人蕉的地方。”他徐徐地道。

  這大概是他惟一可以給她的安慰,微不足道的一點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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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揚州,她久違的故鄉,完全不復記憶中的模樣。

  清兵入關,十日屠城,昔日的繁華美麗已蕩然無存,街市一片蕭條,偶爾來去匆匆的行人,帶著劫後餘生的忐忑,仿佛遊蕩世間的幽魂。

  楚若水一路走著,一邊看著,越看越心驚膽寒,天空分明晴朗清澈,此刻卻似灰蒙一片,如是霧天。

  她忽然駐足,緊緊咬著下唇,躑躅不前。

  “怎麼了?”薛瑜問。

  “我覺得……這次回來,似乎是個錯誤。”若非親眼所見,故鄉的美麗依舊存於腦海之中,至少還能給她一些遙遠童年的幻想,但現在,只剩絕望。

  “先坐下,”他就近找了處酒肆,供她歇腳,神秘笑道,“希望一會兒能有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望著滿目凋殘,她的一顆心有如冰凍,恐怕再無事物能夠讓她展顏。

  “等一等吧,”薛瑜仍是那句話,“咱們先聊聊天。”

  他瞭解她目睹故鄉變化的震驚,只希望閒談能舒緩她悲傷的情緒。

  “還記得你家從前住哪兒?”

  “我家?從前那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煙羅巷,巷口長著一株瓊花樹,每年春天,花兒便像雪一般開滿樹枝兒,微風吹過,搖搖曳曳,姿態如雲。黃昏的時候,便會聽見巷口小販的叫賣聲,有賣豆腐腦的,有賣面人兒的,有賣茴香豆的……我會趁著娘親不備跑出去,用私藏的零花錢買些零嘴,偷偷吃光了再回來。”

  她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微笑,沉浸在回憶的甜蜜裡,然而,這笑容很快消融,似水過無痕。

  “前面不遠便是煙羅巷,”薛瑜入神地聽著,“那附近有間客棧,這幾日,我們便歇在那兒吧。”

  呵,她明白,這樣的安排是彌補她的思家之情吧?父母不在了,從前的宅院也變賣了,惟有如此,可以找回一點從前的影子。

  “公子——公子——”正說著,一個小乞丐從門外跑過來,匆忙且興奮地直到薛瑜跟前,“找著了——找著了——”

  楚若水一怔,完全不解為何會出現這般情景。

  “在哪兒?”薛瑜毫不詫異,從容地問。

  “就在城郊南山上。”小乞丐氣喘吁吁地道。

  “帶我們去,這是賞錢!”袖裡掏出一粒散碎銀子,扔到那小乞丐懷中。

  “要去哪兒?”眼見薛瑜拉起自己的手,直至門外一輛雇好的馬車,楚若水仍滿臉迷惑。

  “到了你就明白了。”薛瑜賣關子,並不回答。

  馬車往城外駛去,來到一處竹樹環合的山坡上,楚若水霎時怔住,淚盈於睫。

  她懂了,終於懂了,看到這眼前一片豔紅,還有那飛鳥般的花瓣,再傻的人也會明白。

  “美人蕉……”她唇間微顫,身子也因為喜悅而發抖。

  “對,我記得你說過,曾經在父母的墳前栽種過一株美人蕉。”薛瑜笑道。

  沒錯,是這兒。如今,已不只一株,而是滿山遍嶺的美人蕉,火一般的顏色呈現燎原之勢,觸目間滿是熾熱,仿佛積攢了這些年來她對父母的思念。

  她撫摸其中一片花瓣,刹那間泣不成聲。

  “你看,墓碑還在,”薛瑜撥開花叢,找到碑石,“完好無缺。”

  難以置信,經歷了戰亂的歲月,父母的墳墓還保存得如此完整,就像剛剛建築的一般,莫非是上蒼給她的恩賜,彌補她這些年來遭遇的坎坷?

  “薛大哥,你是如何找到的?”她哽咽地問。

  “很簡單,我給了全城的小乞丐一些賞錢,讓他們去郊外找美人蕉。找到一處,賞銀五文,若有墓碑,賞銀加倍。”他莞爾道。

  “原來,今早你讓我在驛站等你,說是要到商鋪辦事,就是為了這個……”存心要給她驚喜吧?

  的確,這是這些日子惟一的驚喜,照耀了她灰色的心境。

  她該說什麼呢?怎樣感激眼前慰藉她的男子?這瞬間,她只覺得兩人的距離好近好近,比咫尺更親密,仿佛毫無間隙。

  天地何其大,但她只有他,而他亦只剩下她。為何還要苛守矜持,虛度時光?

  她忽然發現自己很傻、很懦弱,明明如此鍾情於他,卻假裝一切沒有發生,若說從前顧忌長平公主,現在又是為了什麼呢?

  面子與尊嚴,這些重要嗎?有些話,就算丟臉也應該言明,否則後悔的將是自己。

  “薛大哥……”她咬唇道,“長平公主……是明日出閣嗎?”

  薛瑜一怔,沒料到她居然會提及此事。“大概是吧,”他淡淡地答,“其實,我也忘了日子。”

  “薛大哥真想讓她嫁給周世顯?”她緩緩上前,靠近一步。

  “呵,我的意願無足輕重。”他澀笑,“婚姻大事,她自會作主。”

  “你打算今生不娶,孤獨終老嗎?”她注視他的雙眼,鼓起最大的勇氣問。

  他搖頭,“或許我沒那麼癡情,過個一年半載,把該忘的人忘了,另尋一個能執手到老的妻子……也不知有沒有人肯嫁給我。”

  “我願意。”她脫口而出。

  “什麼”薛瑜僵住。

  “我……”這一刻,楚若水再也顧不得許多,說出的話覆水難收,不如表白心意,哪怕被他嫌棄嘲笑,總勝過從不嘗試,徒留遺憾。“我願意嫁你。”

  這話說得如此明白,他應該聽清了吧?從那錯愕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把他嚇著了。

  的確,一個女子如此表述衷腸,真可謂世間少有,誰都會視為洪水怪獸,不知此刻在他心中,是否已將她歸為異類?

  但既然說出口,索性說到底。

  “薛大哥,我一直……喜歡你,”她拋開矜持勇敢表白,“你知道嗎?”

  薛瑜只覺得整個人像石像般難以動彈,耳間嗡鳴不止,忘了回答,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一直以來,她的心意,他早已心知肚明,但萬萬沒料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赤裸地表達,使他措手不及。

  身為男子,他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敗在一個女子的腳下。不同於對媺娖的臣服,而是一種欽佩的震驚,他想,不會再有誰給他這樣的感覺。

  楚若水,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晶瑩通透,愛得坦蕩,從未沾染任何世俗之氣,像久違的山間甘泉。

  這樣的女子,他怎能不喜歡?怎能拒絕?

  但她實在不該挑這樣的時刻,在他最內疚的時候向他告白——她可知道,他再一次欺騙了她?

  眼前的美人蕉,是野生的,但這花叢中的墳墓,卻是他連夜叫人建築的。

  偌大的揚州,教他一時半刻去哪尋找遺忘的墳址?不如假造一個,至少能哄她開心。

  所有對她的欺騙裡,惟獨這次,算是善意。

  只是欺騙終究是欺騙,要他利用這次欺騙換來她的感激,得到她的愛情,就算她願意,他亦不允許……

  薛瑜沒料到再見朱媺娖卻是這樣的心情,頭一次,沒有喜悅,亦沒有任何糾結,甚至失去了怨恨,變得平淡從容。

  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白晝的那番對話中,眼前不時出現若水純淨的臉龐,揮之不去。

  “你怎麼來了?”他鎮定地對朱媺娖道,仿佛面前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故意把婚期推遲了半月,來看看你啊!”她笑道,“沒拿到新婚禮物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才離京,她便後悔了,不祥的預感時刻煎熬著她,迫使她不得不快馬加鞭前來,一探事態的進展。

  從前她不曾把楚若水放在眼裡,覺得對方不過是毫無威脅的小卒,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將薛瑜套牢在身邊。

  可自從那一晚,當她知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後,便再也不能小覷楚若水的存在。

  畢竟,肌膚之親非尋常接觸,會令本來沒有感情的兩人產生莫名的情愫。

  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個性,斷不會當一切是虛幻。

  “公主要的東西在此,”他將半張羊皮拿出,淡然遞到她面前,“有了這份新婚禮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舉動,讓她越發擔心。

  “瑜,你還在生氣嗎?”她微笑,“我說過,就算跟周世顯成了親,我們的關係也不會變的。”

  是讓他做地下情夫嗎?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會答應這種荒謬的提議。

  他忽然發現,從前的自己猶如囚困之徒,只注視著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實,只需輕輕推開那扇門,就會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揚州,一路上閱盡千帆無數,驟然感到心胸變得似長天一般開闊,往昔的糾結消融殆盡。

  他很想拋下京城的一切煩憂,在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氣息,只面對令自己舒懷的女子。

  “瑜,你為什麼不說話?”看著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麼?”

  “禮物公主已經拿到,可以起駕回京了。”他低聲道。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朱媺娖心間一緊,急道。

  他搖頭,生平第一次拒絕了她的命令。“不,我在揚州,還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說,你不能拋下楚若水。”朱媺娖慍道。

  的確,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後,無視她的表白,當一切不曾發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牽絆,他所有潛在的情感,不允許他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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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瑜,你愛上她了?”朱媺娖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聲音都在顫抖,“告訴我,你沒有對她動情……你說過,不會喜歡她的。”

  他的確說過,倘若對若水產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轟頂,如今,這個毒誓仿佛在責罰他賭氣時的口無遮掩。

  有時候,人是要給自己留點餘地的,因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難以掌控。

  “在我眼裡,若水並非什麼大順公主,”他緩緩地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妹妹,無論如何,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此時此刻,他終於想明白了,什麼政治立場、權益陰謀,其實都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惟一可靠的聯繫,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與之分離的女子。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難道你就捨得我?你忘了,那天夜裡發生的事嗎?”

  她沖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淚如泉般湧出。

  “瑜,你說過,要一輩子守護我的,”她強行索取他的承諾,“不要讓我獨自回京——”

  她也實在太強人所難了吧?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出嫁?為什麼就不肯給他一絲憐憫,顧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給了你,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說過要寵我、疼我,難道都是假的?”

  沒錯,那一晚……假如現在還有什麼能牽絆住他,或許就是那一晚該付的代價。

  他這輩子,若說有什麼後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後的糊塗事……只為片刻的歡愉,戴上了一輩子的枷鎖,桎梏了人生。值得嗎?

  “再說,你送我的禮物並不完整,”朱媺娖挑剔著,“這藏寶圖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寫著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盤雲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駁。

  “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瞭解其中含意吧?”她諷笑,“否則等同于廢紙一張。”

  “這是女書,不傳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難他嗎?薛瑜只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聽啊,想個法兒讓她將女書傳授于你,”朱媺娖雙眸瞪著他,“應該不難吧?”

  “她憑什麼告訴我?憑什麼?”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畢竟面對的是自己深愛過的女子,他不想發火。

  “憑她深愛著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會教你的。”

  “不!”他搖頭,做出違逆她的決定。“我不會再從她那兒打聽什麼,一切到此為止。明白嗎?媺娖。”

  “什麼意思?”朱媺娖眉頭一擰,霎時僵住。

  “這張藏寶圖,是我送給你最後的禮物——”他在萬般艱難中做下抉擇,要從佈滿荊棘的困境中走出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說一遍!”朱媺娖難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說過,要永遠照顧我、寵愛我的——”

  “我後悔了。”他終於承認自己並非如想像中的癡情。“這份感情,我不想再維繫下去,實在也堅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變心,真有這麼難嗎?算是十惡不赦嗎?

  假如上蒼因此將他打入地獄,萬劫不復,他亦不會後悔,因為該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線。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繼續,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脅,他也會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錯誤的承諾?及時回頭,或許還可以找到讓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錯誤的決定捆綁折磨,摧殘至死。

  他當然看到了她難以置信的眼神,聽見她決堤般的哭泣聲,然而這一次,他沒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洩情緒。

  太狠心了嗎?呵,反正已經決定當負心之人,就當到底吧。

  因為在他的心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鏡,映耀了過往,讓他看清從前的是與非,以及該如何面對未來。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間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自從那日她對自己表白後,兩人進入尷尬期,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話,苑如從前靦 的少年一般。

  每日他藉口回商鋪辦事,遠離她,卻仍忍不住偷偷觀察她在做什麼。

  她也藉口修葺父母的墳墓,忙碌得很,然而,卻時常怔立窗口,凝望對面煙羅巷的瓊花。

  “若水,你在嗎?”他決定不再消耗時光,有些話遲早要說清楚。

  屋內靜悄悄的,她故意緘默無語,刻意回避?

  他鼓起極大的勇氣,做好挨駡的準備,伸手將門推開,看清屋內,他臉上的神情倏忽一愣,房內竟空無一人。

  她會去哪裡?天色漸黑,就算是修葺墳墓也早該回來了。

  “店家,你可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匆匆來到大堂,詢問掌櫃,神態已儘量從容,卻依舊難掩緊張。

  “楚姑娘不在房中嗎?”掌櫃詫異,“我剛才還看到她。”

  剛才?意味她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臨近黃昏,窗外漸下起小雨,平添一絲陰沉的氣氛,讓人莫名的不安。薛瑜不覺踱至大門口,舉目眺望。

  終於他看到了她,自煙羅巷中緩緩走出,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正行到那株瓊花樹下。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去,攔在她的面前。

  “薛大哥?”她一驚,顯然沒料到他會忽然出現。

  “打哪兒回來?”他的神情裡滿是責備,又蘊藏擔憂,“天快黑了,就不要亂跑——”

  “我……”她迷惑地望著他,不解他反常的舉止。“回家瞧了瞧。”

  “家?煙羅巷裡數十戶人家,你不是說早就不記得是哪一間了嗎?”

  “我想起從前家門口有只小銅獅,沒料到它還在,雖然宅子重新修築過,但戶主卻沒把它搬走,大概覺得它很可愛吧,”楚若水笑道,“小時候,我每次出門都會摸摸它的頭,叮囑它好好看家,現在它的腦袋還是那麼光滑……”

  她似勾起童年回憶,笑中帶著趣味,越說越起勁。

  “對了,現在的主人是個和慈的大娘,她還摘了些自個兒種的花草送我。”

  說著,揭開籃子,只見其間皆是鮮卉,在日暮中散發獨特的芬芳。

  薛瑜抿著唇,一言不語。忽然,一把將她擁住——這個舉動,連他自己都錯愕,仿佛失了理智,被衝動逼迫出自己潛在的欲望。

  “以後不要亂跑——”他聽見自己低啞道,“這會讓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楚若水顯然是嚇著了,完全沒料到自己短暫的離開竟引來他如此的表白。片刻僵立之後,花顏呈現微紅,逐漸揚起微笑。

  盼望已久的這一刻,終於被她等到了!曾幾何時,夢裡才有的情景,居然成為真實。

  一陣風吹過,四周的瓊花紛紛搖落,像雪一般沾濡衣襟,令她覺得這一切美得難以置信,仿佛幻境。

  她抬眸,看著凝視自己的俊顏,細雨打在他發間,結成晶瑩細珠,在暮光之下,有種星光般的明亮,讓她視線迷濛。

  “薛大哥……”在這一刻,她似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叫我瑜。”他輕聲道。

  瑜?這樣的稱呼,讓她感到曖昧,不再似兄妹般單純……

  “若水,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考慮了很久——”他攬著她的纖腰,完全不顧路人的目光,在這微雨紛飛的黃昏,似乎也無人在意他倆。“或許我還忘不了媺娖,但我會努力不再去想她。”

  思念有時候只是一種習慣,每當他感到寂寞,腦海中至少有媺娖可以牽掛;但現在,他決定戒掉這個習慣,因為他多了一個選擇。

  不得不承認,這些天來,若水的影子越來越濃烈,而媺娖卻像天邊消逝的流雲,只剩一抹痕跡。

  這算移情別戀嗎?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投入另一段感情,但苛守陳規的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瑜——”楚若水終於開口喚他,“我願意——”

  無論多久,她都願意等待,直到他完全拋下包袱,只屬於她一個人……

  為了這樣的幸福,再多的煎熬也是值得的,何況她已經等了這些年,沒道理在初見曙光時放棄。

  薛瑜無言,只是牽著她的手默默往回走。明明距離客棧很近,卻像走了很久似的,心中期盼著不想路程就這麼結束。

  她的柔荑,纖嫩溫暖,握在他掌中,激起一種莫名的衝動,在心澗中盤流。

  “這是什麼花?”他忽然注視籃中,被那香氣吸引。“這味道,好熟悉——”

  “……在水一方,”她臉紅地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就是上次熬粥的那種花?”他記得,這花兒有另一個名字。“聽說,有人叫它合歡。”

  她低頭,沒料到被他打聽到正確答案,瞬間有些尷尬。

  “對。”遲疑片刻,她答道。

  “為什麼要撒謊?”看著她害羞的模樣,他忍不住問。

  “就覺得這名字會產生誤會……”她終於坦言,“其實,這種花兒只能使人提神健氣而已,民間的種種傳說,只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她從不相信喝下合歡粥,就真能得到心中男子的青睞。愛情何其艱難,豈是這樣輕易的事?

  “可我覺得,傳說頗有幾分真切,”薛瑜駐足,凝視她,“似乎就從那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在乎你。”

  他在開玩笑嗎?可那深切的表情,又讓她覺得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無論如何,這樣的表白難能可貴,聽在耳中,全化為喜悅,仿佛靜夜聽到的絲竹之聲,沁人心脾。

  所謂的幸福就是如此吧?在經歷了所有的痛苦與坎坷之後,她終於可以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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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菱形的文字,傾斜的角度,字體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不解其意,如同天書。

  楚若水每次提筆練習,都忍不住驚歎世間竟有如此的文字存在,完完全全屬於女子的,就像薔薇的胭脂、珠玉的首飾,是一個男子不懂的世界。

  “在寫什麼?”薛瑜推門而入,俯身問道。

  回到京城後,他倆的感情日漸深厚,每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前來看她。

  雖然依舊保持著距離,以禮相待,但她能感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

  她喜歡這樣跟他在一起,無論品茗、賞花、調琴、煮酒,都似知己般無所不談,就算一輩子如此相守,不能真正成為他的妻子,她也甘願。

  “瑜,你可聽說過江永女書?”她擱下筆,微笑道。

  女書?這兩個字讓他的俊顏微沉,胸中忽生一抹陰影。

  女書……寶藏……陰謀與利誘……這一切的聯繫,其實是他最不願回憶的。回京之後,與她朝夕相對,他已忘了從前的不快,然而現實畢竟無法回避。

  “知道,”他只得頷首,“不傳男子的文字,對吧?”

  “我從姊姊那兒學的。”楚若水坦言,“一開始覺得很艱難,現在漸漸悟出些規律,越發感到有趣。”

  如今她不只可以閱讀一些女書古籍,亦可以自行以女書作詩寫文,沉浸在私密的自娛中,消磨一整天時光。

  “假如——”薛瑜忽然問道,“有人擅自將此文字傳予男子,又會如何?”

  “好像至今沒有過類似的事情……”楚若水一怔,“的確很奇怪。或許,世上的男子本就對此文字不感興趣,所以也無從破戒。”

  女子的一切向來被世人輕視,就算創造出獨特的文字又如何?聖人的詩書都讀不完了,男子哪有閒情研究這個?大概也不會正視一眼。

  正因為低微,所以安全吧。

  “倘若真有男子向你請教,你會如何?”他忍不住再問。

  “我……”她搖了搖頭,“或許會先問問姊姊吧。”

  瑤族的規矩,她也不太明白。其實女書在她眼中不過是文字的一種,還沒到達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步,就算傳給男子,她也不會大驚小怪。

  況且,她一向覺得文字似水,在流傳中才能益加繁榮,匯成江河。倘若文字的存在只是做為一種保密的手段,實則可悲。

  “小姐——小姐——”正思忖中,奴婢小翠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有客求見!”

  “找我的?”楚若水詫異。

  “對,以前來過的那位姑娘——”小翠答道,“說是小姐您的姊姊——”

  這個時候,姊姊為何忽然前來?楚若水倏忽站起,心下有些彷徨。

  “好久沒看到雲姿了,”薛瑜笑道,“聽說她已與舒澤貝勒成親,不日會被冊封為側福晉。大概是來送喜餅的吧。”

  “薛大哥,我想先單獨會會姊姊……”楚若水支吾,“你……可否回避?”

  長平公主大婚在即,姊姊既然經常出入皇宮,不可能聽不到半點兒風聲,是該向姊姊解釋清楚的時候了。

  “你們姊妹好好聊聊,我到書房去。”薛瑜會意地離去,仿佛深知她的心意,避免她的尷尬。

  望著他的背影,楚若水眼含感激。他對自己的關切體貼,總在這無言的點滴中展現,勝過贈予的傾國珍寶。

  “姊姊,你怎麼來了?”看到姊姊匆匆忙忙的樣子,她假裝詫異。

  “你實話告訴我,長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識?”盤雲姿一見到她,便迫切地問道。

  果然,她猜得沒錯,紙包不住火,姊姊遲早會瞭解真相。

  “是,”她微微點頭,“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聽說多爾袞打算替他們倆賜婚?”

  賜婚?難道姊姊尚未聽聞,長平公主就要嫁給周世顯了嗎?

  看來,這其中複雜關係,姊姊仍未厘清,這樣也好,省得她越說越混亂。

  “只是傳聞,還沒下旨呢。”她維持平靜的外表,順著盤雲姿的話道。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麼辦?”盤雲姿擔憂地看著她。

  呵,她就知道,一切皆出於關心。原來她如此幸運,能得到這許多關愛。

  “薛大哥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楚若水淡淡笑道,維持昔日謊言,“我相信他的話。”

  昔日的謊言如今已然成真,只不過其中曲折,難以描述。

  “倘若……”

  瞧姊姊欲言又止,她逕自道:“長平公主在宮變之日,被她的父親斬去了一隻胳膊,境況十分可憐。薛大哥與她自幼相識,斷不會扔下她不管,倘若他們倆真的成了親,我亦會默默祝福……”

  “到時候,你還會繼續留在這裡?”盤雲姿急道。

  “我會。”楚若水決然地點頭,“只要能見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無所謂。”

  盤雲姿怔住,沒料到素來纖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堅決。“可是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你會心痛的……”

  “那姊姊你呢?”她反問道,“聽聞你就快要成為舒澤貝勒的側福晉了,你是真心愛他的嗎?也會心痛嗎?”

  “我……”盤雲姿咬緊嘴唇,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本來想規勸妹妹,沒料到卻反被問倒。

  “姊姊若能飛蛾撲火,我為何不能?”楚若水平靜地道,“姊姊,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請姊姊放心。姊姊,回去吧,將來的事或許無法預料,但我們仍是可以享受當下的幸福,即使只能與心上人度過一天,那也是好的。”

  仿佛被她說服,盤雲姿默默點頭,安心離去。

  將姊姊送出門外,回轉房中,楚若水有好一陣子出神。方才的對話,言猶在耳,連她自己都詫異哪來的勇氣,如此抒發。

  是僅僅出於對姊姊的安慰,還是發於真心?

  哪怕只與薛瑜共度一天,哪怕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她都願意嗎?曾幾何時,這份情感深熾到如此地步,仿佛根深柢固的參天古樹,風雨也無法動搖。

  該說她太傻,還是太過癡情?

  “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忽然,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讓她一怔。

  不必回頭,她便可以識別那熟悉的腳步,還有如雲般的白色衣衫,在午後的陽光下被風吹,拂到她的近旁。

  “你聽見了?”楚若水雙頰霎時滾燙,垂下頭去。

  他不語,忽然上前,從身後緊緊地擁住她,俊顏深切地貼著她的耳垂,在烈焰中蘊藏著酥軟的溫柔,仿佛水與火相互交織。

  “聽見了。”他答道。

  並非刻意偷聽,實在是不放心她獨自面對一切,擔憂她被姊姊責駡。呵,上蒼果然給予了獎賞,讓他聽到了最動容的話語。

  本以為他對媺娖的癡情已到了極致,不料,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傻的傻瓜。

  他承認,這一刻完全被她打敗,就算還殘存一絲初戀的餘痕,也在此時全化為無形——他是真心實意地愛上她!

  “你放心……”他輕聲道,“我不會讓你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會只得到一天的幸福,今生今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他的承諾嗎?等了這麼久,望穿秋水,終於換來了海枯石爛的誓言……楚若水感動到淚水潸然落下,像冰川融化時的情景。

  “瑜——”她轉過身來,與他對視。

  陽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輪廓,包覆住她,下一瞬間,軟柔的唇亦吮住了她的櫻紅,小心翼翼,像蜂在花間采蜜。

  這並非他們第一次親昵,遙記那個夜裡,那場瘋狂的沉淪……但這卻是第一次她獲得屬於自己的喜悅,不再是替身。

  薛瑜閉著雙眼,胸前不斷起伏,嘴裡的甜蜜,鼻尖的氣息,仿佛夜曇般令人迷醉——這一刻,他有些迷惑,因為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已經有多久沒見過長平公主了?兩個月?三個月?

  自從上次離京後,楚若水就沒再見過她。

  如今長平公主已與周世顯完婚,多爾袞親賜黃金土地,打造華麗無比的公主府,向世人昭告滿清的仁慈。

  跨入朱門,跟隨引路婢女直往裡去,庭院三進三重,森嚴華美,雕樑畫棟,堪比皇宮。

  “楚姑娘請在此稍候,御醫正給公主請脈呢。”婢女在廊下站定,恭敬道。

  長平公主病了嗎?楚若水一怔,不禁朝簾中張望。

  只見簾內人影綽綽,仿佛有一大群丫鬟婆子正在忙碌著。

  她站立片刻,終於看到御醫領了賞錢遠去後,這才跟隨方才那婢女,入了廂房,立在榻前。

  “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要單獨對楚姑娘說。”朱媺娖吩咐下人。

  丫鬟婆子一致垂首,聽命離去。

  “公主身體不適嗎?”楚若水實在想不明白,對方邀自己至此,到底所為何事?

  “奇怪嗎?”朱媺娖笑道,“其實,這並不是病。”

  她眼露不解。

  “而是有喜。”朱媺娖頗為自得,“方才御醫不過是來給我開一些安胎甯神的方子。”

  有喜?她有身孕了

  楚若水怔愣在原地,忘了開口。本是平常之事,為何她卻嗅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息?仿佛預感到對方要拿腹中胎兒大做文章,否則她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炫耀。

  “煩請轉告薛瑜,御醫說胎兒健康,讓他不必擔心。”朱媺娖莞爾道。

  特意喚她來,就是為了差她當信使?

  “薛大哥若知道公主身體安康,又得此喜訊,定會高興。”楚若水低聲回答。

  朱媺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傻丫頭,你真不懂嗎?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喚你來,還宣佈這樣的消息?”

  為何?她只覺得此刻思緒停滯,完全不能運轉。

  “我與周世顯才成親一個多月,要生孩子也沒這麼快,”朱媺娖悠悠撫摸小腹,“他的父親你該料到是誰吧?”

  這一刻,楚若水只覺得周身僵硬,錯愕難言。

  “看你的表情,應該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朱媺娖挑眉道,“也好,從今以後,我這兒有什麼動靜,便可喚你轉傳,畢竟你不是外人,而且天天跟薛瑜在一塊兒。”

  這樣的言詞看似大方,實則如厲劍般傷人。

  她把她當成什麼了?伏首貼耳的小妾嗎?她以為她不會吃醋,定會乖乖替情敵傳書送信?呵,也未免把她看得太善良無害了。

  但最讓她受不的,是長平公主此刻的神情,仿佛毫不擔心她的威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認定薛大哥會死心塌地愛她一輩子。

  這讓她情何以堪?

  楚若水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千萬不能上當,這些日子薛大哥對她的溫柔舉動,難道會是假的嗎?長平公主的嫉妒心,才有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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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對了,給你看件好東西。”朱媺娖笑盈盈的從枕邊掏出半張羊皮,“這你可認得?”

  “這是……”乍見該物,她再也無法淡然自若,雙眸霎時圓瞠。

  “聽說,這是你義父留下的藏寶圖?”朱媺娖緩緩地道,“另外半張,在你姊姊盤雲姿手上吧?”

  這圖她從哪兒來的它分明已被張昌冶奪去,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難道那日船上的一切,只是苦肉計?

  連姊姊的那半張他們也知道?虧她們小心守護、保守秘密,殊不知這事早已洩漏。

  楚若水只覺得頃刻間全身無力,幾乎要昏倒。

  “你以為薛瑜為何要接近你?”朱媺娖注視著她,“若非本宮指使,他會假意看上你?”

  “不……”她搖頭,頓感孤立無援,“我相信薛大哥,他絕不會為了這個……”

  “那咱們打個賭,試一試,”朱媺娖笑道,“你敢嗎?”

  “什麼賭?”她被激得無法冷靜思索,衝口而出。

  “這上邊的文字是女書吧?聽說女書不傳男子,可為了弄懂藏寶圖的位置,他必定會向你打聽其中含意。”朱媺娖斜睨她,“若他開口,我便贏了。”

  “好,”她點頭答應,“果真如此,算我輸。”

  若真如此,她會輸光所有,包括下半輩子的希翼……她不敢想像當她必須面對如此殘酷的事實,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

  “對了,還有一件事,”朱媺娖打定主意,不把她折磨死誓不甘休。“還記得那件紅凰華服嗎?就是薛瑜送你的那件。”

  “那是我義父留下的紀念物。”她糾正。

  “呵,”朱媺娖噗哧笑出聲來,“實話對你講,那是我舊日的衣衫,不過借他討好你罷了。”

  “公主不要開玩笑……”楚若水愕然,“這實在荒唐……”

  “那是我大明皇室專屬女工坊所制,針腳用的百挑之法,改朝換代後,女工坊解散,此法便已失傳。不信你去瞧瞧,衣服的殘片應該還在吧?一眼就能看出它與你們大順的制衣有何不同。”她舉出證明。

  沒錯,她曾留意過,還驚歎那件華服的精細,奇怪它為何與眾不同——原來,竟是如此的答案。

  胸口心律加速,楚若水狠狠按住,卻依舊怦然狂跳。

  “公主為何要告訴我這些?”她按捺心中忐忑喘息道,“若真想探知那寶藏所在,應該瞞著我才對吧?”

  “其實我並不希罕什麼寶藏,”朱媺娖陰冷一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別以為得到男人寵愛就能霸佔他的心,薛瑜是我的丈夫,永遠都是!”

  因嫉妒作祟,燃起一場屬於女子間的戰爭。

  楚若水本很有自信能夠獲勝,但此番對話後,只剩迷茫。

  她的愛情,是上蒼的恩賜,還是一場陰謀?

  緊緊攥住衣角,此刻的她竟無法回答。

  聽說若水去了公主府。此刻日漸黃昏,卻遲遲未歸,薛瑜終於耐不住,驅車前往,惟恐她受媺娖刁難,徒生事端。

  來到朱門下,道明來意,管事卻未透露楚若水的下落,只說公主召見,執意要引他入內。

  迫不得已,他來到朱媺娖房中。

  “你來了,”朱媺娖依舊半躺榻上,盈盈笑道,“方才吃了藥,恕我不能起身迎接。”

  “若水呢?”他逕直問。

  “她的行蹤就這麼重要?”朱媺娖言語中滿是酸澀,“你一直不肯見我,連我大婚之日也未曾道賀,現在為了她,居然巴巴地跑來——瑜,你存心讓我難過嗎?”

  “公主大婚之前,我已送過重禮,”他冷冷回答,“公主有駙馬陪伴,應該不再需要他人多餘的關心。”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吃醋呢!”朱媺娖淺笑,“可我明白,你是真的不再重視我了……”

  說得他好似寡情薄性之人。其實,要他放棄從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除非兩人的感情已經陷入絕境。

  他自認堅持到了最後一刻,然而,許多事已無法挽回。

  “你不問問我生的是什麼病嗎?”朱媺娖依舊不甘心,堅持問道。

  “公主病了嗎?”他波瀾不興般淡問。

  “方才不是說過,我飲了藥嗎?”

  “公主應多加保重才是。不過府中下人諸多,還有宮中御醫伺候,應該無恙吧。”

  他平淡的語氣,像刀子一般直刺她的心臟,讓她再也無法從容。

  “薛瑜,你居然如此待我!”朱媺娖顫聲道,“從前哪怕我打一個噴嚏你都緊張半天,現在就算我死了你恐怕也無動於衷吧?”

  不,他依舊關心她,但她工於心計,惟有遠離,方可保安全——毒蛇亦有可憐之處,可惜世人得時刻提防警惕,遂無從關切。

  “好,是你逼我的……”她頷首,“你不仁,別怪我不義。”

  “你把若水如何了?”他霎時緊張起來,聽出她話裡的要脅。

  “放心,暫時不會把她如何,”朱媺娖冷笑,“傷她的身容易,我若要報復,定會傷她的心!”

  “她在哪兒?”薛瑜再也坐不住,俊顏平添一絲倉皇,“在哪兒”

  “當然是回你家去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她來了我公主府上,我總不至於殺人毀屍吧?”

  “你為何喚她前來?”他蹙眉,“為何不肯放過她?”

  “我不過是有事向她請教,”朱媺娖撇嘴,“可惜她不肯賜教。”

  “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所有緊張與擔憂這瞬間爆發,他實在沒有耐心在此浪費時間。

  “我只是對‘女書’好奇,想向她打聽打聽。”她幸災樂禍的打量著他,仿佛在欣賞他憂心的模樣。

  “你……”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訴若水了?不得不說,這就像點了他的死穴,剝去他的外殼,鮮血淋淋。

  “放心,”朱媺娖莞爾道,“你所有的謊言我都沒揭穿。我知道你現在鍾情於她,假如你能達成我的心願,我斷不會壞了你的好事。”

  “你到底想怎樣?”他萬萬沒料到會有這一天,以談判的口吻與媺娖討價還價,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為何竟走到這一步?

  “我要知道這圖上的含意。”她篤定道。

  “女書……一向不傳男子。”

  “那你就去向楚若水打聽啊!憑她這樣愛你,斷不會拒絕。”

  向她打聽,等於讓她破戒……女書之于女子的意義,他多少有些聽聞,倘若她為此遭遇瑤族部落的懲罰,他情何以堪?

  “瑜,你知道我為何要服藥?”望著他兩難的神情,朱媺娖下最後一步棋,“我有身孕了——”

  他一怔,瞠眸看她,眼裡充滿複雜的意味。

  “你有身孕了?多久?”他忍不住追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澀笑,“你想問,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

  的確,這樣的問話很卑鄙吧?仿佛意在逃避責任。

  “其實,我可以撒謊的……”朱媺娖忽然感慨,“但實話對你說,只有一個多月。”

  所以孩子不是他的!薛瑜無言,很難解釋此刻的心境。他該感激嗎?一個向來刻薄你的人,忽然有了一點兒真誠與寬厚,難道就應該感動?

  “周世顯不喜歡這個孩子,因為新婚之夜……他發現我並非處子之身,”朱媺娖忽然哽咽道,“我的婚姻表面風光,可背地裡何其難堪……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她在責怪他嗎?怪他拿走了她的初夜,讓她不得幸福?

  的確,這是他的錯誤,亦是一輩子的內疚。她抓住這一弱點,便可一輩子威脅他。

  “我需要這張藏寶圖,奪回大明江山,到時候便不必再看周世顯的臉色,給我的孩子一個明媚的未來。”朱媺娖微笑的臉龐忽然沾滿淚珠,“現在我以大明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去做這件事,否則,我會以強硬的手段得到我的東西!”

  強硬的手段?她指的是什麼?

  “別忘了,除了你,前明仍有不少忠心臣子,我要辦什麼事,其實不必求你。”她臉上的笑意變得陰森駭人,“他們對楚若水這個亂賊之女,想必亦恨之入骨,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你……”薛瑜霎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倏地變得鐵青。

  “不想讓他們動手,就去弄清楚藏寶圖的含意,”朱媺娖一字一句鄭重道,“被騙與喪命,你替她做一個選擇吧。”

  同樣是悲傷的結局,兩者相害取其輕,這一刻,薛瑜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做無可奈何。

  他發現自己很佩服媺娖,同樣一番話,訴苦於前,威逼於後,讓他無論怎樣,皆要聽命於她。

  他以為自己可以步步為營,到頭來卻依舊敗北,追根究柢,都怪他不夠心狠。

  傳說中的薛瑜,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其實,他只是一個平凡男子,連自己的心上人都無法保護。

  這樣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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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書房裡點了燈,在豆黃的光亮中,她攤開一卷竹簡,提起筆來。

  胸中思緒萬千,卻不知該如何書寫,每一個字,仿佛都透著艱難。昔日華美的文詞,此刻顯得窮頓。

  房門忽然作響,有人緩緩入內,來到她身側,溫和的大掌撫住她的秀髮。

  “什麼時候回來的?”熟悉的嗓音低醇問道,“該叫我去接你的。”

  “你也知道我去了公主府?”楚若水微笑,按捺住心中萬千的疑問,抬頭看著讓自己迷戀多年的俊顏。

  “她……沒有刁難你吧?”他擔憂道。

  楚若水搖頭。就算有再多的刁難,她亦可隱忍,惟一不希望的,就是輸掉對他的信任。

  “那就好。”他籲出一口氣,俯身下來,凝視她面前的書簡,“在寫什麼?”

  “練習女書。”她坦言。

  她故意提到這兩個字,敏銳地觀察他是否臉色有異。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擰。

  “為什麼在竹簡上寫?”他輕聲問,“這兒有上好的宣紙。”

  “竹簡可以抹去,便能把秘密藏在心底。”她回答得玄妙。

  “女書本來就是秘密。”他淺笑介面。

  “可還是不讓人放心。”她意有所指,“一時的胡言亂語,倘若哪天被人瞧了去,豈不笑掉大牙?”

  “年紀輕輕的,哪來這麼多心事?”他繼續撫摸她的長髮,仿佛要替她理去三千煩惱,“若水,我希望你能快樂。”

  他難道不懂,這些年她所有的喜怒哀樂皆與他有關?倘若他能真心真意地對待,她又何來憂愁?

  “瑜,你想知道我寫了些什麼嗎?”終於,她直接切中要點,期待他的反應。“我……可以教你。”

  他沉默,看不出他的想法。半晌她才答道:“女書不是不傳男子嗎?”

  “那是因為大多男子不屑於學此文字,”她凝視他,“不過,你若感興趣,我可以教你。”

  他料到自己在試探他嗎?這一刻,楚若水忽然緊張萬分,生怕他就此點頭,斷了她的希翼。

  “如果很難,那就算了。”他澀笑問道。

  這樣的回答,讓她微微籲了口氣,很想就此打斷,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因為每個字對她而言都是煎熬。

  但她只能走下去,直至山窮水盡,或者柳暗花明……

  “我都能懂,何況聰明如你。”她咬唇道,“瑜,說實話,你想學嗎?”

  “我……”俊顏神情不定,最終眼眸一沉,似乎做出艱難的抉擇,“好……有空你就教教我吧。”

  他終於說出口了!這瞬間,仿佛雪落平原,她覺得世界忽然變得好冷。

  她輸了嗎?所有的愛情與溫存,原來不過是一場欺騙。她傾盡所有,換來的卻只是惡果,癡心與忠誠,在惡魔的作弄下,顯得可笑。

  她僵住,無法相信這樣的結局。

  也許,他只是為了討她的歡心,並非出於險惡的目的,誰讓她主動提出要教他呢?他不便拒絕而已……

  楚若水忽然輕笑。笑自己到了這個地步仍在為他找理由開脫,仍舊不肯死心,活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可悲,或可憐?

  她的思緒像柳絮飄零,一片茫然。

  人們說,感情深厚的女子,其境遇相似。

  幾乎是同時,她聽到了關於姊姊的遭遇。雖然她沒弄清楚來龍去脈,但姊姊背著舒澤貝勒黯然離京,足可見其愛情並不如意。

  姊姊臨走前,將另外半張羊皮地圖交給了她,害怕會落在滿人手裡。

  難道交給她就安全了嗎?雖然不至於落到滿人手裡,但距離義父當年的心願相距甚遠哪……

  這天夜裡,一名不速之客登門造訪,出乎她的意料——她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滿蒙第一勇士,舒澤。

  一直很想知道,姊姊愛上的到底是怎樣的男子,原來如此俊朗磊落,不負她的期待。

  雖然對方是滿人,但她覺得,滿人並非完全可惡,就像漢人也並非完全純善。

  “貝勒爺是想打聽姊姊的下落吧?”她的直言,顯然讓對方一怔。

  “不錯。”舒澤點頭回答。

  “我不知道姊姊去了哪裡,”楚若水歉道,“不過,貝勒爺大可親往湘江一帶尋找,姊姊思念故鄉,不會不回去的。只是偌大湘江,瑤寨數百,尋起來不是那麼容易。”

  “多謝姑娘賜教,無論山重水遠,我一定要尋到她!”舒澤篤定道。

  這樣的答案,讓楚若水心下感動。假如世上亦有男子如此深愛自己,無論他做過什麼,她都會原諒……

  有一天她像姊姊這般失蹤,瑜也會苦苦尋訪她嗎?

  “楚姑娘,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留在薛府,真的無礙嗎?”舒澤關切道。

  “身份?”她一怔,萬分不解。

  “靜天公主的身份。”

  “貝勒爺打哪兒聽說的?”她眉尖一蹙。

  “太后和攝政王都已知曉,”舒澤反倒愕然,“怎麼,楚姑娘竟不自知?”

  “怎麼會……”楚若水凝眸,“是長平公主說的?”

  長平公主出於嫉妒,的確有可能揭她的底。

  “薛瑜公子親自對攝政王說的。”舒澤坦言。

  瑜

  她霎時臉色蒼白,遭受雙重打擊的身子像石像一般,久久不能動彈。

  假如說之前還有藉口為他開脫,此時此刻她再也無從為他辯解了。的確,他一直把她當成棋子,使陰謀設計她。

  為什麼要出賣她?難道是為了討好清廷,為長平公主換得封號嗎?

  在她心裡,就算立場不同,就算大明與大順再敵對,至少都把他們當成同胞……但他們竟為了利益,不惜以她討好滿清?

  原來,善良從來都是一相情願的事。

  “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舒澤發現她的異樣,擔憂道。

  她強忍淚水,澀笑地搖頭。“貝勒爺不必替我擔心,我們姊妹倆,雖是苦命柔弱之人,卻都有勇氣,能獨自穿越阡陌長河。”

  這話說得何其輕易,但試想阡陌長河,何其艱險遙遠……她忽然覺得好累,全身疲乏無力,體力再難撐下去。

  對舒澤盈盈一拜,沒有再說任何言語,默默往回走。

  這個時候,瑜應該已經回府了吧?她望著暮靄沉沉的天色,一隻飛鳥正從南牆之上飛往天際,見孤單的身影,讓她深感同病相憐。

  “楚姑娘,公子來了客人,正在書房商談要事,”迎面的奴婢稟報,“公子吩咐姑娘您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客人?誰?

  換了從前,她斷不會過問。但今天,她忽然很想打探。人在驚弓之中,就是這樣多疑。

  她繞過花蔭小徑,來到書房窗外,一如當初偷聽他與長平公主的對話那般,等待屋內的動靜。

  “公子,這可如何是好?”來客的聲音如此熟悉,她似乎在哪兒聽過。

  電光石火之間,她猛然憶起。沒錯,是他!張昌冶!

  果然,他們是一夥的……這一刻,她已無話可說。

  當初船上的遭遇,果然是苦肉計,虧她急得肝腸寸斷,生怕連累了他,結果……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再修築便是。”只聽薛瑜如此回答。

  “連日來揚州忽降暴雨,沖走了墳堆,楚姑娘父母的屍骨怎麼也找不到了。”張昌冶道。

  什麼?墳?

  楚若水心間一緊,屏住呼吸。

  “那裡邊本來就沒有屍骨。”薛瑜道出出乎意料的內幕。

  “可是明明……”

  “當初就是因為找不到楚氏夫婦的墳墓,為了不讓若水失望,我才修了那座假墓。”薛瑜坦白。

  “公子不是說以美人蕉為標識嗎?那墳地四周開滿了美人蕉……”

  “不,是先有美人蕉,後有墳。還不懂嗎?”

  她懂了,終於懂了……他一直在騙她,無論軍國大事,抑或這些瑣碎小事,他對她,從來沒有一句真話!

  她深信不疑的心上人,居然比敵人更陰險。

  “你方才打公主府來?”薛瑜低沉問,“她……有什麼吩咐嗎?”

  “公主叮囑小的一定要設法得到另一半羊皮地圖,此刻盤雲姿已經出京,小的會打探她的下落……”

  他們難道還想對姊姊下手嗎?毀了她還不夠嗎?假如真的連姊姊也遭算計,她這一輩子絕不原諒他,絕不!

  立在牆腳下,一直強抑的悲哀再也忍不住,淹沒了全身。

  生平經歷過無數瀕臨絕境的艱難時刻,就算當年她躺在荒山野嶺中等死,也不曾感到這般痛苦。

  這一次,她被無形的箭羽射得全身千瘡百孔,就連鮮血都無法宣洩,整個人仿佛困在灰色的牢籠中,漸漸窒息……

  抬頭望著蒼穹,她只覺得明月融化為水,順著她的雙頰流下——那是她的淚水,揉合淡黃的光芒,灼痛她的雙眸,也燒痛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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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楚若水一直很懷念,那夜與他在江畔的時刻。

  風兒輕吹,水流涓涓,一切都是那般寧靜,澄淨了世間的紛擾。

  若說要完成什麼心願,大概就是找回當時的感覺吧。

  所以她提議租乘一艘畫舫,與他京郊放舟,這是自認識他以來,她惟一一次向他主動索取的禮物。

  薛瑜不疑有他,以為只是尋常的踏青而已,挑了個晴朗的日子,歡歡喜喜與她出遊。

  坐在船頭,看著四處草樹翠碧,江上微風蕩起漣漪,她感到這大概是她人生最後的閒暇時光。

  “出來玩兒,怎麼還帶著這個?”薛瑜發現她手中的書卷。

  這上面皆是女書文字,她平時教他讀識的內容。

  “今天是最後一課。”她淡淡地笑道,“從此以後,你便可出師了。”

  “這麼快?”他一怔,“女書的文字好像並不多嘛……”

  “哪裡有漢字多呢!”她攤開書卷,徐徐地道,“本來就不算完善,再加上諸多失傳,能學到的自然只有這些。”

  “這上邊的字我好像都認識了,”他仔細閱讀書卷,“可是依舊不太明白其中含意……”

  “你斜著看,”她示意,“比如每行以第二個字相連,自然懂得了。”

  “呵,頗有趣,”他笑道,“不僅文字像天書,就連編寫也有自己的排序,難怪男子看不懂,簡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男子心機深沉,女人當然要提防。”她話裡有話地道。

  “男子的心哪有多深啊,”他打趣道,“女人厲害起來,咱們可不敢比擬。”

  “是啊,我從前就太不厲害了,做了許多傻事……”她呢喃。

  “什麼?”薛瑜沒聽清楚。

  “現在我終於懂了……”楚若水並不回答他,自顧自的繼續道:“女書能夠只在女子中流傳,並非迫於什麼威脅禁令,只因女子之間的默契。倘若有人違背了承諾,便是自討苦吃。”

  “你今天說話怎麼這樣奇怪?”薛瑜終於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擱下書卷,凝視她。

  “我想,最初發明此種文字的女子,一定是受了男人的欺負,無處可訴,於是便把悲哀寫成天書,傳給她後世的姊妹,以示警戒。”她澀笑道,“可惜,我沒能早點領悟……”

  一行清淚忽然在花顏上劃出晶亮的痕跡,看得薛瑜一怔。

  “若水,你到底怎麼了?”他心下焦急起來,踱至她身畔,攬住她的肩,“這讓我很擔心,知道嗎?”

  她看著他,如此親昵真誠的話語,聽來完全不像謊言,從前她就是這般被迷惑上當的吧?

  真服了他,即使惺惺作態,亦如此動人。

  她的柔荑撫住他的臉龐,輕輕摩挲,想看清到底是怎樣的俊美讓自己喪失了起碼的判斷,輸得徹底……

  這張臉果然魅惑,世上任何女子都會一見傾心吧?更何況,當他對女子盈盈而笑、溫柔低語的時候。

  “這是你們想要的東西——”她掏出那半張羊皮,“它現在在我這兒,只希望你們不要再去打擾我姊姊。”

  薛瑜怔住,雙目直視,霎時無語。

  “如今你已識得女書,上邊的文字應該可以解讀,”她趁自己在哽咽之前道盡衷腸,“姊姊說得對,只要這財富不落入滿人手中,無論讓誰得到都不會是最壞的下場——可惜,我辜負了義父所托,否則絕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若水,”薛瑜意識到了一切,急切叫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是——”

  “別再演了,長平公主都告訴我了,”她搖頭,“那件繡滿紅凰的華服,你接近我的目的,江上的肉苦計,還有我父母的假墓……所有的謊言,我都知道了。”

  他想解釋,卻發現自己無從解釋起。

  的確,他騙了她,若非被她識破,或許會一世這樣瞞下去。可惟獨有一件他出自真心——對她的感情。

  可誰會信呢?上當一次,還會終身上當嗎?

  況且,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本就無法證明,而他被拆穿的謊言,皆是曾經騙她的事實。

  “長平公主跟我打了一個賭,倘若你願意學習女書,我就輸了……”她拭去滿面的淚水,深深吸氣,“開始我不相信……可現在卻不得不服輸……”

  薛瑜僵住,沒料到媺娖將了他們兩人一軍。他的初衷只是為了保護她周全,卻中了媺娖的計,成為傷她最深的厲箭。

  “瑜,還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的故事嗎?”她極力喘息,才能繼續話語,“你給我買面人兒的時候,那則《眠石記》——”

  他記得,柳眠石,唐代傳奇中的泱國公主,因為情傷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縈繞不散……

  “她與我一樣,錯愛欺騙自己的男子,”楚若水忽然澀笑,“不過,關於那則傳奇卻有另一個結尾。”

  錯愛?她如此形容他們的感情……的確,他的欺騙讓這場戀情變得卑鄙可恥,但在他心中,卻依舊純潔如蓮。

  “另一個結局中,柳眠石沒有投水自盡,她將毒汁塗抹在慕生的衣衫上,使得慕生焦灼而亡。駕著神龍,她回到故里,依舊做她的公主,後來,成為了泱國的女王——”

  這樣的結局,雖然勝利而得意,但從前的她並不喜歡,所以刻意忽視,只記得江上的白紗……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報復,仿佛淒厲中開出豔麗的花朵。

  她緩緩走至船舷,手中羊皮忽然一擲,落入江河。

  “若水……”薛瑜不由得一驚,剛想阻止,卻已無法挽回。

  “很可惜,是嗎?”她回眸,冰冷一笑,“換了從前,說不定我會把這半張藏寶圖給你,成全你與長平公主的愛情——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就像《眠石記》的另一個結局,寧可毒辣,不要感人。”

  她的眼中,有著他從未見過的陌生情愫,讓他心生寒意。

  他的若水,他一向柔弱溫婉的女子,曾幾何時,竟有此淩厲的神情……一顆心微微發疼,為自己犯下的罪孽竟害得她變得如此。

  假如不是他的欺騙,她依舊可以如往常般純真無憂,如同月宮仙子,儘管也有苦惱,至少不食人間煙火。

  但他毀掉了她的世界,讓她品嘗了悽愴與背叛,霎時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的確喜歡過媺娖,”事到如今,哪怕百口莫辯,他亦要讓她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自十六歲起,我就忘不了她……”

  楚若水愣住了,沒料到竟會面對他這番表白。

  “那一年,我家因為督造祭祀器皿失職,犯了皇后的大忌,全家險些被處斬。是她的一句話,讓皇后息怒,給了我們一條活路……”薛瑜細語,跌入回憶中,“我記得當時她穿著一襲粉紅衣衫,站在宮殿的臺階之上,迎風招展,像一隻小小的蝴蝶……那美麗的畫面一直深埋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從此,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願畢生追隨她。

  “我一直都是大明的忠心子民,接近闖王,接近你,起初的確是為了光復明朝的大計,可不知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他凝視若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讓她感到一絲真心,“或許在與你閒言閒語的瞬間,在欣賞你栽種花草的時刻,在與你泛舟南下的日子,在你說喜歡我的一刹那……”

  楚若水只覺得如針刺入心間,頓時憶起往昔許多點點滴滴。

  “我開始忘記了十六歲那年的誓言,什麼國家大事、政治圖謀,亦變得越來越淡然……若水,我只想與你在一起,泛舟品茗,誦詩調琴,不再去管什麼大明、大順,只過螻蟻小民般的平凡生活。”

  他說的是真的嗎?又在騙她吧?不過,這一次騙術更加高明,竟讓本已心死的她,又開始相信他的虛情假意。

  “若水——”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緊緊貼住她的頰,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可以補償,哪怕用一輩子——”

  她該相信嗎?倘若稍微心軟,便會重蹈覆轍,說不定會進入另一次悲傷的輪回……她實在無力面對再次戳破謊言的殘酷現實。

  “你還是好好對待長平公主吧。”她冷冷將他推開,第一次,狠心捨棄這溫暖的懷抱。“你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們的孩子?”他錯愕,不解這突如其來的話語。

  “她懷的,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輕淺一笑,卻酸澀盡湧。

  “不!”薛瑜不住搖頭,“若水,這是誤會——”

  “她親口說的。”楚若水雙眼微閉,深深喘息,“現在我不知道該信你,還是該信她了……”

  他懂了,完全懂了。再多的辯解與懇求,已經無濟於事,曾經的罪孽與人為的離間,劃出難以癒合的溝壑,讓他倆分離在彼岸,只能遙望。

  “我不會再跟你回去了——”她朱唇微啟,宣判了他的死刑,“我會乘著這艘畫舫,一路南下,今生今世,不再與你見面。”

  這瞬間,薛瑜只感到心尖被狠狠劃下一刀,勝過從前經歷的所有痛苦。

  失去媺娖的時候,他雖然難過,但還不像現在這般絕望,更不會悔恨自責。他終於知道,這世上最愛的人是誰……

  可惜,沒能早點意識到,蹉跎了這許多歲月,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他與她之間的緣份,仿佛天意蓄意捉弄,這輩子註定無法廝守。他真的很羡慕那些一見鍾情、平安相守的佳偶,哪怕要他傾家蕩產去交換,他也願意。

  “不要強留我——”楚若水去意已決,“否則,我會當即跳下去。”

  佇立江心,望著即將訣別的女子,薛瑜只覺得四周的青山倒映變得似地獄邪神一般,黑壓壓地包圍著他,令他無法喘息。

  他的人生,難得由她帶來一抹光亮與溫暖,就要這樣永訣了,他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他自己是罪孽的起源,能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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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牆角的美人蕉依然盛開,然而若水已離京多日。

  每一次他看到這片火紅,便會想起她,想到從前她站在這裡對著他盈盈而笑……可惜,那些恬靜相守的日子,他沒有好好珍惜。

  午後的陽光下,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具空殼,靈魂早已抽離,飄蕩在風中,回想前塵往事,無限感慨。

  婢女小翠來到身畔,“公子有何吩咐?”

  “楚姑娘可教過你一些種花的技法?”回過神來,薛瑜啞聲問。

  “閒時聽過一些。”

  “從今以後府裡花草都交予你種養,你定要照她從前的習慣……維持原貌。”

  雖然她走了,但他依舊希望留下一些想念,仿佛這段感情就不會隨風散去。

  “哎呀,”小翠湊近花兒一瞧,驚愕叫道,“公子,這美人蕉大概生病了。”

  “怎麼?”他眼中的花朵依舊絢麗,沒有絲毫枯萎啊!

  “你看,花瓣上多了許多黑點。”

  他在刺眼陽光下凝眸注目。的確,從前純淨的紅色不知何時多了黑斑的污染,減褪了美麗。

  “楚姑娘曾告訴我,倘若如此,就是花兒生病了。”小翠低聲道。

  “那你快快救這些花啊!”

  “公子,我花藝不精只略知一二,恐怕……”囁嚅話語隱去,似乎怕他傷心。

  恐怕這片火紅的顏色再也保不住了?她留給他惟一的紀念,也要就此消失嗎?

  上蒼對他的懲罰能否不要如此徹底,給他一株,哪怕只留給他一株也不行嗎?

  他看著花瓣上的黑斑,仿佛美人臉上滴下的血淚,淒厲而摧心。這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顫步扶住牆根,久久粗重喘息——

  “公子,”小翠明白他的心思,想安慰卻無從安慰起。“今天小廝打掃書房,在窗臺邊看到這卷竹簡,好像是楚姑娘的東西……他們托我問問,該如何處置?”

  竹簡?是她從前練習女書時慣用的竹簡嗎?

  薛瑜一把奪過來,眸中霎時一片朦朧,哽咽良久。

  小翠知趣地退開,獨留他一人,憑弔昨日。

  “為什麼用竹簡呢?這裡有上好的宣紙。”曾經,他如此問若水。

  “竹簡可以抹去,把秘密藏在心裡。”她話中有話地答。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她的心境。那菱形傾斜的文字,的確深藏她的秘密。

  他真傻,早該料到,原來她一直教授他女書並非為藏寶圖,而是為了這個——

  這竹簡上的文字,墨蹟仍在,陽光下,他發現了難以置信的內容,是她留給他最後的紀念。

  他瞠目,照她所說的排序之法默默念誦,這一刻心情如海上波濤,洶湧激蕩。

  瑜……今晚的月色跟那夜一樣柔和,我從公主府出來,沒有乘車,一路就這樣步行,看到不知名的小巷旁,種著一片美人蕉,我想起長平公主沒搬來之前,我們在一起的平靜時光。每天你從宮裡回來,經過花蔭下,總會駐足地望著我,而我會假裝沒有發現,或者會還以微笑。為什麼你會駐足?難道對我早已產生好感?

  原來她早注意到這件事,他還以為這是自己的秘密。

  她說得沒錯,不知何時,或許從久遠的某一刻開始,他就已經不能將她從心中抹去,感情在利用中不知不覺產生,掙脫了他的操縱,無盡蔓延……

  男人千萬不要假意接近一個美好的女子,因為終會因她的無可挑剔而愛上她。

  長平公主與我立下賭約,然而,我心中卻有恐懼,畢竟她曾經與你那麼親密,我卻仍是咫尺之外的人……我猜,你忘不了酒醉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就算濃情已逝,依舊對她負有責任。不要問我如何知曉,這個秘密我比誰都清楚,勝過長平公主本人——

  她什麼意思?那夜的一切她如何得知?為何比誰都清楚?

  電光石火,薛瑜瞪大雙眸,意識到不可思議的真相。

  難道……難道……沒錯,他早該猜到,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在他擁抱她的時候,他就該察覺那嘴裡的甜蜜、那盈握的纖腰,那夜絕非媺娖。

  還有,那無可替代的氣息,像午夜幽曇,刺激著他的欲望,給予他麻醉般的撫慰……這一切,都是媺娖沒有的。

  為什麼她從不對他提起?是在等待有朝一日他的幡然醒悟嗎?

  無奈,他辜負了她,直至分離,依舊沉溺在錯誤裡,無法挽救……

  倘若此次賭輸了,也許會恨你,但我想,終究有一天會原諒你。因為你就像我獨自穿越阡陌長河時看到的星,多年以後,當所有的痛苦怨恨消逝,我終究會記得天邊那抹明亮,在孤寂寒冷的夜裡,給過我慰藉……

  竹簡沉甸甸握在手中,薛瑜強抑淚水,生怕弄濕了墨蹟,消褪這最後的紀念。

  但他還是濡濕了衣襟,因為實在無法遏制這難耐的悲哀。所謂男兒有淚不輕撣,只是未到傷心處。

  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到她!哪怕找尋一輩子,亦要得到她的原諒,世上再無人像她這般美好,亦無人再像她這般深愛著自己。

  只是,他該去哪裡尋她?聰明如她,斷不會再暴露自己的蹤跡……

  半夜裡,雨疏風驟,薛瑜忽然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公子,公子,”小翠稟報,“公主府來人,請你去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這個時候差人來,必是出了什麼嚴重的狀況。

  “聽說公主小產,才五個月胎兒就滑了,御醫已趕去了,說是血崩……”

  血崩薛瑜不由得愕然。

  迅速起身披衣,駕了馬車,親自趕至公主府。

  一到公主府,只見院裡燈火通明,奴婢御醫忙成一團,周世顯已然嚇傻,瑟瑟坐在偏廂裡不敢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薛瑜沉著上前,問御醫。

  “公主自從懷孕後,就抑鬱不快,每日不進食,只喝藥……”御醫搖頭道,“我等實在無力回天,恐怕今夜公主她會……”

  會怎樣?喪命嗎?

  雖說她已不再是他最愛的人,但念及舊情,仍讓薛瑜悲從中來。

  “薛公子,公主一直問起你,說你一到,就立刻進房。”御醫代為傳話,“快去見見她吧,至少最後一面……”

  他難過哽咽,輕輕掀開簾子,看見朱媺娖躺在帳中,臉蒼白得像雪一般。

  “瑜……”她努力睜開雙眸,露出微笑,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默默踱過去,握住她的柔荑,竟覺得萬般冰冷。

  原來,死亡就是如此的感覺。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一定很高興吧?”朱媺娖莞爾道,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龐流下來。“我自作自受,是嗎?”

  “不要胡說,你會好起來的。”他不禁感慨,到了這一步,她仍愛嘲諷。

  其實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國破家亡的舊怨,讓她喪失了純真的快樂,變成幽恨的行屍走肉。

  這一刻,對她所有的責怪,都化為烏有。本不再愛她,所以,早已不再恨她。

  “瑜,我真是後悔……”終於她道出自己的真心,褪下多年的偽裝。“為什麼不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為什麼要嫁給周世顯……國仇家恨,真有那麼重要嗎?父皇若知道我能存活,斷不會希望我捲進政治的是非,他常說,女子本應該平淡快樂……”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然而為時已晚。

  “這些日子來我都在想你,食不下嚥、夜不能眠……我以為趕走了楚若水,你遲早會回心轉意,可我錯了,你是真的真的不再愛我了……”她呼吸短促,幾次仿佛要窒息一般。

  薛瑜憐惜地將她扶起,輕拍她的背,助她平順呼吸。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她萬般艱難才道,“其實,那天晚上不是我……我看到楚若水從書房出來,心裡非常嫉妒,你又正巧酒醉,所以我就、就……”她向他坦白,雖然為時已晚,造成諸多誤會,但總算趕上了臨終前的懺悔。

  他該怎樣回答?責怪她嗎?人之將死,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我早就知道了。”他低語道。

  “你知道了?她親口對你說的?”朱媺娖一驚,一臉難以置信。

  “不,是她走後自己猜到的。”

  愣怔半晌,她自嘲地澀笑,“呵,我真傻啊……”

  她以為這種事情能瞞天過海、偷樑換柱,只是,肌膚之親的兩個人,本就有靈犀的感應,誰也冒充不來。

  就像紙遲早包不住火……用紙包火,說不定反過來會灼傷自己。

  “瑜,去找她吧……”朱媺娖道出生平第一次為人著想的話語,“雖然,我再不能當面跟她解釋,但我相信,憑她的善良豁達,定會原諒你的……”

  “可惜,我找不著她。”薛瑜搖頭。

  這幾個月來,他派張昌冶四處尋訪,卻音訊全無,她像從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你真傻啊,”朱媺娖笑道,“想想看,她本是做什麼的?”

  種花?他忽然想到。

  “對啊,若她獨自在外,何以維生?除了種花……你只需到有花肆的地方打聽便是。”

  他果然笨得可以,凡事皆能料到,惟獨這次,許是關心則亂,比不上旁觀者清。

  “瑜,抱抱我……”或許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朱媺娖緊緊依偎著他,“我覺得好冷……好冷……”

  他擁住她的肩,憶起從十六歲開始經歷的點滴,楚澀蔓上俊顏。

  他們的結局竟是這樣,本該深愛,卻反目疏遠;本該相守,卻即將天人永隔。

  “瑜,我希望你下半輩子能快樂,不要再管什麼朝政局勢,什麼大明大順,什麼滿人漢人……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她的語調漸漸低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暮靄沉沉。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薛瑜緘默著,感到懷中本已輕飄飄的身子霎時又失去了些重量,似有什麼東西悄然飛走。

  他仿佛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看到宮殿臺階上,那只粉色蝴蝶震翅而飛。她曾經帶給他的所有痛苦、快樂、怨憤與憎惡,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順治四年的這年春天,發生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動亂。據說,這場動亂是明朝餘黨所為,他們集結民間反清人士,聯合朝中漢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殺至河北境內,險些攻克北京。

  然而,滿清已坐穩天庭,關外驍勇尚存,義黨終不能敵,潰敗回南。

  有人說,義党首領並非什麼前明貴胄,只是商賈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敵國,此次傾盡財力,只為孝忠前明。

  有人說,他與長平公主曾有過一段舊情,公主辭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義舉。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崗上,望著暫時寧靜的夜色,對於這些傳言,皆一笑置之。

  他領軍叛亂,並非民間傳言的那般簡單,什麼愛恨情仇,不過表面淺談。

  他為的是一個承諾,一個從十六歲開始就立下的誓言。做為男兒,在若干年後,遭受了諸多誤解與詬病之後,他終於以實際行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決心。

  無論成功與否,至少他做過了。不為什麼大明大順,不拘漢人與滿人,所謂不平則鳴,他爭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堅毅隱忍中潛伏,在溫和微笑中還擊,白衣翩躚的男子,非雲柔弱,而是有著無形的陽剛。

  雖然起兵的結果不如萬眾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無怨無悔。

  “大帥——”張昌冶匆匆而來,稟報軍情,“探子來報,三十裡外,發現清軍足跡,大概已追蹤而來,此處險境,無路可退,勢必會有一場惡戰。”

  “該來的遲早要來,”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後,他率領殘軍,南撤到此,一如當年楚霸王垓下突圍,退至烏江。

  這一刻,他終於可以體會,崇禎帝自縊、李自成自刎時的心境,假如今夜難逃劫數,他會借監前車。

  “大帥,切不可喪失鬥志,”張昌冶道,“兩軍對壘,勝敗難料。”

  “軍中不缺鬥志,缺的,只是天時。”他緩緩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知道滿清強大,以寥寥明朝志士,斷不能敵。況天下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寧靜,無論誰坐龍庭,在他們眼中大概都是一樣。無援兵,無民心,安能獲勝?

  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時,又能如何?

  但他還是選擇絕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過此劫,你一定要設法帶人突圍出去,”他轉身對屬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帥若遇險,我等怎會獨自逃走?”張昌冶斂色道。

  “別忘了,你還要替我找一個人——”

  “誰?”張昌冶一怔,隨即領悟,“大帥還是忘不了楚姑娘?”

  “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找她,尋遍了大城小鎮,皆無音訊。”以至於現在一看到花草,都無暇欣賞,只想打聽種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話已至此,讓張昌冶無法拒絕。“好……”他哽咽道,“末將若能逃脫,定不負大帥所托。見到楚姑娘,要我帶什麼話嗎?”

  “就說我讓你來找她。”他笑答。

  此話勝過千言萬語,她若知道臨終之前他的牽掛,定會原諒過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便是他今生的心願,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遠處流彈飛至,炮聲轟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帥,清軍攻上來了!”張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準備,就算大軍壓境,亦面不改色。

  “準備迎戰——”他命令。

  夜風揚起玄色戰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這一刻爆發,恨不得把身子整個震裂,檄戰敵軍。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張笑臉,襯著火烈的豔紅,恬靜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間,總會憶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今晚瀕臨絕境,他念及的並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顏。

  這讓他可以跨越恐懼,得到一絲突圍的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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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傳說義軍的統領真是他嗎?

  姓薛,商賈出身,應該就是他了吧……天底下,還有誰像他這般富可敵國,亦有驚天之志。

  聽聞義軍潰敗之後,他下落不明,生死未蔔。本打算一輩子不再牽掛他,此刻卻不禁晝夜思念,擔憂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無用,她與他,這輩子恐怕再無緣相見……

  楚若水面對滴露花草,憶起這些日子的種種巷議,心間充滿矛盾。

  “掌櫃的,”夥計打外面回來,滿臉興奮,“今天撞上大買賣了,有個客人要購買咱們所有的花兒呢。”

  “是嗎?”來到小鎮,開了這間小小的花肆,買賣一向微少,僅供果腹,沒料到竟有今日。

  “不過,客人要您親自去送,說有些關於養花護草的事情,想向您請教。”夥計答道。

  親自?做了這麼多次買賣,頭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過,若通過她的傳授,天下多一個人學會愛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夥計備了馬,將花盆搬上車,跟隨著來到一戶朱門大院中。

  她在鎮上這麼久,從不知道這裡建了新居,遷來新的主人。

  只見庭院裡芳草茵茵,雅致優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請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會兒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頷首,靜靜佇立一旁。只是越看這四周,心裡越發感覺有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假山,那飛簷,甚至那翠綠的竹簾,一切的一切,為何與當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樣?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東西,凡送入宮中的,皆要先過他的手。換句話說,有時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還要好,還要講究。

  難以置信,這小鎮無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當年的氣派……

  “姑娘,這邊請,我家主人在書房等著呢。”管事通傳之後,急急回轉迎她,“不過,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見光,所以屋內或許會有些暗,請姑娘見諒。”

  楚若水頷首,並不介意,跟隨對方穿過蜿蜒回廊,來到湖邊閣中。

  她猛地駐足,心下狂跳,一種奇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樣的感覺,惟有當年與薛瑜相遇時才有。每一次當他靠近自己,她總能心有靈犀。

  是他嗎?他終於尋來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這偏僻小鎮,世間無數,找到這兒比海底撈針還難吧?

  管事掀起簾子,只見屋內坐著一人,白衣清逸,一如當年……霎時,她淚眼婆娑。

  “主人,花肆掌櫃的來了,您有什麼話儘管問她吧。”管事稟報。

  “掌櫃的,特意請你前來,只因有一事要請教——”薛瑜微笑道,嗓音低醇,亦如當年般溫和。

  他沒有認出她嗎?屋內雖然光線暗淡,還不至於認不出她吧?

  楚若水瞪大眸子,好半晌終於明白了癥結所在。他、他的眼睛……

  原來管事並未說謊,他的雙目果然有疾,從前的炯亮已不復存在,僵硬注視著某個方向,半垂眼瞼。

  為什麼會這樣?被清軍的炮火所傷嗎?分別不過兩年,卻如隔了一世。

  “公子請講……”她強抑哽咽,不讓他聽出自己的聲音。

  “掌櫃可知道美人蕉如何養護?”他問。

  美人蕉?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記得當年的故事?不能忘了她,給她自由嗎?

  “公子府上的美人蕉怎麼了?”她淡淡地道。

  “不知為何,長了黑斑,像是血淚一般,讓人看了揪心。我請教了許多人,雖然延長了它的生命,卻仍然半死不活的。”

  “如此無可救了,公子不如將它們盡數拔去,省得牽掛。反正天下花草無數,勝過美人蕉者何止千萬,公子何必單戀它?”她話裡有話,似在勸告。

  “不,我捨不得。”他卻執著,“這是我摯愛的女子所種,我總幻想著,有朝一日她若回來可以看到——”

  摯愛的女子,是指她嗎?呵,這樣的形容真讓她受寵若驚。

  為何從前不曾表露?在他們還相愛的時候,在他們本該幸福的時候……

  “若公子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那美人蕉也活不了這麼長。”楚若水強迫自己狠下心,冷冷回答。

  “不,我會等。她一年不歸,我等一年,一世不歸,我等一世。美人蕉若枯萎了,我替她種上,”他深切道,“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感動上蒼。”

  她終於忍不住,轉身過去,悄然拭淚。

  “掌櫃的,你怎麼了?”他仿佛聽到了她的隱泣,臉色微變。

  她不答,因為喉間凝噎,無法回答。

  “若水——”薛瑜緩緩站起身,伸出手去,“是我——”

  她不能再傻站著了,不能再面對他……一言不發,她扭頭便走,在自己決堤崩潰之前離開這兒……

  “若水——若水——”他向前一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這一刻迫使她驟然回首,所有的不忍湧上心頭,覆蓋全身,她“啊”的一聲,猛地將他扶住。

  “若水——”此時,他已完全可以確認,順勢將她禁錮在懷中,“還在生我的氣嗎?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她用力掙扎,卻無法掙脫,只能被他困在懷中,蘊藏了兩年的淚水,頓時傾泄而出。

  “你的眼睛怎麼了?”她輕輕撫摸他的俊顏,流露關切之情。

  “被清軍的火球所傷,”他笑道,“現在已經好點了。”

  “完全看不見了嗎?”

  “能看到你的影子,”薛瑜握住她的柔荑,在自己頰邊磨蹭。“這樣對於我來說,已經夠好了——還記得,從前我曾向長平詛咒發誓,說如果愛上你,便五雷轟頂。你知道嗎?當時清軍的火球飛向我的時候,我想這一定是報應,如同五雷轟頂。”

  他可不可以不要說這樣的話?引她流淚,讓她心酸。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問。

  “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但凡有花肆的地方,凡掌櫃是女子者,我都會打聽。”他笑言,“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

  “你早知是我?”否則不會在此定居,不會買下庭台樓閣,佈置成舊時薛府。虧他方才還裝得那麼像,讓她差點兒上當,真以為他認不出她來。

  “我聽說這兒的掌櫃擅長種美人蕉,姓楚,我便覺得一定是你,卻也害怕空歡喜一場……若水,這兩年因為尋你,我有過太多期待,卻總是一再失望。”

  薛瑜傾訴患得患失的心情,讓她充滿憐惜。

  “若水,我看到了你的竹簡了。”他忽然轉移話題。

  竹簡?天啊……她一怔,雙頰霎時通紅。

  “怎麼可能,我明明將它們擱在窗臺上,那天下了大雨,上邊的墨蹟……”

  那根本不是留給他的情書,只不過自己一時的抒懷,誰看,她都不願意,都會令她萬分羞怯。

  “上面的墨蹟絲毫未損,”薛瑜得意道,“大概上蒼垂憐,讓你我可以重逢。”

  是嗎?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難怪她千逃萬避,終究躲不過他。

  “若水,你能原諒我嗎?能嗎?”這一刻,薛瑜心頭萬分緊張,等待她的宣判。

  楚若水不語,心中情緒百感交集。

  曾經,羡慕舒澤貝勒苦尋姊姊的故事,她說過,假如薛瑜也像舒澤那般踏遍千山萬水,她會原諒他的一切。

  如今,她要食言嗎?

  正如竹簡上所書,許多年後,當所有的怨憤與傷心消逝,她依舊會記得他,懷念他的好,宛如懷念美麗的星辰。

  既然如此,又何必太過執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是那樣淺薄,若不珍惜,稍縱即逝。

  “他們說,你起兵是因為長平公主的遺願……”憶起往昔,她依舊難以釋懷。

  “你相信嗎?”他淡淡搖頭,卻沒有解釋。

  該說什麼呢?假如要解釋,該說的多了,何止這一樁?

  所有的誤會與陷害,失去了證人,早已無法澄清。

  此刻他惟一指望的,是她的寬容。假如愛情仍在,毋需任何言語,她亦會原諒——

  “瑜——”終於,她出聲道,“我知道如何讓那些美人蕉好起來。”

  “什麼?”他一怔。

  “我會留下,替你養花護草。”她含蓄地回答。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看著他灰黯的雙目,就讓她狠不下心拒絕。倘若他對自己果真只有利用與欺騙,何必苦苦尋她?長平公主不在了,他何必再演戲?

  她要留下來,此生不離不棄。

  對他綻顏一笑,雖然那雙眼睛無法看見,但她相信兩人心有靈犀。

  他真的懂了……霎時,喜悅湧上他的眉梢,擁著她的雙臂收緊,溫柔的唇湊近她的臉頰。

  風兒路過書房,悄悄逸動兩人的衣衫,不帶一點兒聲息。

  她只覺得,這個下午陽光異常明豔,就算身在簾中,亦能感到那股熾熱,籠罩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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