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心寵 -【美人書】《全文完》

美人書 作者:心寵

人人皆知他是富可敵國的皇商,
殊不知為了拿到藏寶圖,他冒險收留前朝的靜天公主,
事先打探清楚她的所有喜好,盡可能討她歡心,
知道她愛蒔花種草,特地在府內辟一處空地任她栽種;
當她生日時,假藉她義父之名,送她華麗宮服,
讓她感動涕零,天真的她果真信任他,還傻傻的愛上他,
只是她的全然信任,不禁動搖了他的心,
可為了終極目的,他依舊照原定計劃拿自己做誘餌,
她真的很愛他,為了保住他的性命,
不惜自毀誓言,交出藏寶圖,
他終於被她的真心感動,原想和她白首到老,
無奈以前的謊言一一被戳破,他無法辯解,
而曾經犯下的錯也不肯放過他……

---------------------------------------
《美人書》女主角:楚若水
《美人書》男主角:薛瑜
1

評分人數

    • 甩繩馬騮: 很棒的小說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楔子

  菱形的文字,傾斜的角度,字體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不解其意,如同天書。

  豆黃的燈光下,盤雲姿一筆一劃,直到劃上最後一個句點,靜靜看著墨蹟漸漸滲紙,直至幹透。

  “這就是江永女書?”

  楚若水從旁細看,微微輕歎。

  “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文字……”

  “江永女書,是我們瑤族女子獨創的文字,母女、姊妹之間,代代相傳,是世上惟一一種男子不識的文字。”盤雲姿沉靜答道。

  “如此有趣?”楚若水莞爾。

  “妹妹,今天我就把這江永女書傳教於你,你雖不是我們瑤族女子,可同為父皇義女,應該不算破戒。”她忽然道。

  “我?”楚若水大為意外,“為何?”

  “因為……”她不由得聲音中有一絲哽咽,“你也知道,如今我大順王朝風雨飄搖,父皇為備不測,已將他多年來積存的一批財寶置於深山之中,並繪製了藏寶圖一幅,交予我們兩人保管。”

  “姊姊是說——這藏寶圖上的文字,父皇打算用江永女書書寫?”楚若水立刻領悟。

  “沒錯,”盤雲姿點點頭,“如此一來,就算遭遇意外,藏寶圖被前明餘黨或者滿人韃子奪去,他們也不識得。”

  “我明白了,”楚若水鄭重頷首,“姊姊,我會用心學的。”

  這一年,永昌二年,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剛剛建立不久的大順王朝瞬間覆滅。父皇李自成帶著她逃出京城,節節潰敗,一路南下。

  在逃亡途中,她們倆以江永女書書繪了一張藏寶圖,立下了此生最大的誓言,她們誓死保護這事關大順王朝東山再起的秘密。

  豈知,這個秘密帶給她們的命運,比預想中更加多舛……

TOP

第1章(1)

  這種花的名字,叫做美人蕉。

  楚若水不記得初見它是在何時,總之,在遙遠的童年印象中,它就已經深刻存在,尤其到了夏天,豔陽之下,那一片灼熱的紅色花朵,開得耀眼奪目。

  偏偏它的葉子又是那般濃綠,正可謂大紅大綠,世人認為俗氣,她卻覺得有一種光明的美麗,無與倫比。

  還有什麼花兒能像美人蕉這般,在盛夏的酷熱中,依舊驕傲綻放,不畏三伏。

  世人皆贊梅花能耐苦寒,古往今來卻沒有一首詩詞提及美人蕉,難道酷暑不比嚴寒?或者因為梅花清麗,而美人蕉俗豔?

  楚若水只覺得,此花無人賞識,頗為不公平。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如此喜愛此花,就連衣衫也願意與之一般,選用豔紅的顏色。

  看著庭院中的美人蕉,她突然產生一種幻覺,仿佛花瓣都化為有著彤色羽翼的鳥兒在烈日中展翅高飛。

  她不禁望著花兒,怔怔出神。

  “公主。”一道低沉嗓音喚道。

  回眸一看,就見白色流雲自遠處飄移而來,定睛細瞧,原來是身著白衣的薛瑜。

  薛瑜這個名字,讓她聯想到下雪天冰花裡埋藏的一塊美玉,而眼前的他,果真人如其名,俊美似玉,臉上溫潤的微笑不曾消失片刻,但不知為何,給她的感覺總是冷冷的,像雪、像冰。

  提起他,世人總是覺得神秘,不懂為何一介平民的他竟富可敵國,為何改朝換代絲毫不影響他的榮華,總能得到一代又一代君王的青睞?

  整整三年,從崇禎帝,到李自成,從皇太極,到多爾袞,這些政壇上勢不兩立的顯赫人物,生平水火不容,然而,卻有一個共同信賴的人——薛瑜。而他,只有二十六歲。

  楚若水也不太清楚其中緣由,不過,能得到帝王將相的喜愛,無非有二。一則可替他們謀國,二則可替他們籌錢。

  薛瑜出生皇商世家,父親一輩曾以鉅資助崇禎帝登上皇位,剷除閹黨,功不可沒。而他,不但繼承了賺錢的本領,且擁有精准的政治眼光。

  他幫誰,誰就能得天下,或者該說,猜到誰能得天下,他就幫誰。

  所以,無論哪朝,他都能呼風喚雨,但不求官職、不謀爵位,只繼續做他的皇商,賺另一筆滅國的資產。

  不可諱言,薛瑜是她見過最最聰明的人。

  “薛大哥,”拉回遠揚的思緒,楚若水回話,“不要這樣叫我,我已不是什麼公主了。”

  如今回想起來,靜天公主這個名號真是諷刺。她,一個花匠的女兒,憑什麼能獲得那般榮耀?只存在一年的大順王朝,似南柯一夢,夢醒之後,只見黃粱。

  “在我眼中,你依然是。”薛瑜卻道,望著她手中的花鋤,似在責怪的開口,“怎麼又做這些粗重的活兒?大日頭底下,曬著了怎麼辦?”

  “我習慣了,從小就喜歡養花弄草,”楚若水淺笑回答,“就算在宮裡,我也時常做這些。”

  父親教給她的養花技藝,她不願意遺忘,哪怕在最最顯貴之時,花鋤亦不離手。

  或許,她希望花朵的芬芳能掩蓋血腥的氣息,那些至今她還能隱隱聞到的血腥味,像塵埃一般,從宮幃深處飄散到她的鼻尖……經歷了兩次改朝換代,她比誰都要敏感。

  “若水……”薛瑜終於換了稱呼,看似親昵了些,她卻覺得哪裡不對勁。“有一件事……想與你商量。”

  原來是有事。她澀笑,就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會無緣無故拉近的。

  “薛大哥,我這命是你救的,還有什麼商量不商量的?”她有禮答道,“有話儘管說。”

  薛瑜思量著開口,“你也知道,我家原是明朝皇商。”

  “聽說過。”她點頭。

  “你不覺得我沒氣節嗎?”他忽然澀笑問道,“明朝滅了,我投靠大順,替闖王招兵買馬;大順滅了,我又投靠清廷,再度成為宮廷買辦——在忠烈之士的眼中,我應該遭千刀萬剮的不義之徒吧?”

  言語中,有著無限自嘲,可聽在楚若水耳中,卻頗為難過。

  “薛大哥,你不要這樣說,”她反倒安慰他,“活著,本就是不易之事。在這時代,身為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難道得統統以身殉國不成?”

  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大順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體諒一個平凡的男子。

  “那你可聽說過長平公主朱媺娖?”薛瑜突然轉移話題。

  “聽說過。”怎麼會提到她?

  就算再孤陋寡聞的人,也聽說過這位長平公主的名號,當年明朝皇帝最最寵愛的九公主,只是不知一番風雨凋零後,這可憐的女子如今淪落何方?

  “崇禎帝煤山自縊之前,本想將長平公主一併帶入黃泉地府,可是公主命大,活了下來,卻不幸被砍去了一隻手臂。”薛瑜徐徐的道。

  “啊”楚若水愕然,瞪大眼睛,“被她的父親親手所傷?”

  “沒錯。”難言的緘默後,他道明來意,“長平公主曾有恩與我,她受傷後,我把她藏在京郊,遍尋名醫救治。如今雖落下殘疾,但身體已算痊癒,我想……把她接回府中來住。若水,你介意嗎?”

  原來,如此猶豫,只是怕她介懷。

  “很應該啊。”楚若水想也沒想便點頭道,“薛大哥,這裡本是你家,何必徵求我的意見?”

  “畢竟你們兩人的身份……”薛瑜一時間仿佛找不到適當的詞語形容,支吾片刻才道:“我不願意你尷尬。”

  “薛大哥,就像你救了我,我心存感激一般,長平公主既然對你有恩,接她長住是理所應當的。”楚若水微笑以對,“如果怕尷尬,我對她隱瞞身份便是。”

  明朝被大順所滅,她身為大順的靜天公主,若直接面對前明的長平公主,的確不太妥當。一向不想惹是生非的她,為了他,願意退一步海闊天空。

  “只怕太委屈你。”薛瑜眼中忽然泛起一片柔情。

  “就說我是你表妹好了。”她大方地道。

  “她知道我沒有表妹。”他卻搖頭否決這個提議。

  “那……”

  “若水,你能暫時假扮這府裡的管事嗎?”薛瑜一副難以啟齒的為難模樣,“你與她同為公主,這樣做,是難為你了。”

  管事?相當於下人嗎?

  呵,的確,換了誰也不會高興,同為公主,憑什麼是她降低身份偽裝丫頭?說不定還要服侍對方,豈不更難堪?

  但為了他,她願意一試。

  “薛大哥,我沒事的。”楚若水善解人意地應答,“我本就是花匠的女兒,別說冒充管事,就算讓我當一個養花女,我也無所謂。”

  這句話仿佛一枚石子,投入他的心湖,她仿佛看到那明眸中泛起一絲漣漪,她不太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但至少是溫柔的,對她而言就足夠了。

  從沒奢望他會如自己幻想的那般喜愛她,但偶爾能得到他的眷顧,她就感到很滿足了。

  “那我今天就把她接過來,可好?”薛瑜直截了當要求。

  “今天?不會太倉卒了嗎?”楚若水一怔。

  “廂房我早命人打掃過了。”

  他的回答讓她方才略微的興奮驟然降溫。

  原來,他早已決定,詢問她的意見不過是出於禮貌而已。長平公主,原來在他的心中如此重要……

  她笑容凝斂,好半晌無法逼自己舒展歡顏,於是退開一步,遠遠站定地道:“既然如此,薛大哥快去接人吧。”

  “那我去了。”似解決了難題,薛瑜的步履變得輕鬆起來,轉身就走,絲毫不曾注意到她的失落。

  望著那道白色的背影,似美麗的雲朵被強風吹散,而她只能悵然佇立。

  自己的委曲求全,竟沒得到他半點留戀,他的一顆心,恐怕早已飛往京郊所在,飛至長平公主身邊。

  呵,的確,她這個所謂的公主,不過是草莽之人,哪裡比得過世襲貴胄的朱媺娖?

  今天本是她的生日,他可記得?

  原本打算佈置酒菜,與他月下對酌,看來,只是她的夢想。

  也是,她這個卑微之人的生日,怎比得過正牌公主大駕光臨——那才是正經之事。

  楚若水望著豔陽下的美人蕉,刹那間,再無心情欣賞,即使豔紅濃綠再耀眼,在她眼中,全如黑白一片。

  她此刻一定很難過吧?

  薛瑜回望那孤立的背影,忽然心底產生一片柔軟的憐惜。

  他從未見過如此隱忍的女子,就算再傷心,也能保持盈盈微笑。但越是這樣,越讓他感到內疚。

  視野裡,她站在美人蕉旁,分明是火烈的顏色,卻如湖水般平靜,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女子,能把兩種極致的感覺融為一體,混合成屬於她獨有的氣韻。

  說真的,他並不瞭解她,就算相處的時日不算短,她仍像謎一般難解,心如碧潭,深不見底。

  但他也從來沒打算去瞭解她。對他而言,這個世上他需要瞭解的女子,只有一個——長平公主朱媺娖。

  朱媺娖,他十六歲便一見鍾情的女子,她的喜怒哀樂都讓他牽腸掛肚,是他唯一在意的。

  除了她,其他所有人,他都不想關心,因為內心已被她佔據得滿滿的,再無多餘空間。

  每日黃昏,乘坐馬車駛往京郊,是他人生中最最愜意的事,因為他又可以見到她了。

  自從她斷臂之後,每日愁眉不展,除了躺在床上,便是呆坐在花園裡。

  他已經傾盡所有,為她建造了與宮廷無異的豪華庭院,遍尋天下奇珍裝點她的屋子,然而依舊無法博得她一笑。

  在大明王朝覆滅的那一天,她的魂魄似乎隨之而去,只剩下一具空殼,再也不是他從前認識的朱媺娖了。

  但他一直在努力著,希望有朝一日能喚回她的靈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今兒個氣色好多了。”步入庭院,看見朱媺娖一如往昔坐在那片花樹底下,薛瑜微笑道。

  朱媺娖並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怔愣望著前方,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薛瑜心間一陣失落,卻仍耐著性子坐到她身側,輕輕替她摘掉因風兒吹落髮間的花瓣。

  “都收拾好了。”她突然開口了,目光穿越他看著某處,似乎眼前的他是透明的。

  “什麼?”薛瑜一時不解。

  “你不是來接我的嗎?”朱媺娖終於抬頭看他,目光淡然自若,“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也不必急於一時。”他柔聲道,“想搬隨時都可以搬。其實我看這兒也挺好的,更像從前宮裡的模樣。”

  他花了許多心血,把這偏郊宅院打造得精緻無比,其實是希望她可以長住。

  “你以為紙包得住火嗎?”朱媺娖卻道,“滿人已經知道我在這兒,在他們找上門之前,我得離開。”

  “難道搬到我府裡,他們就找不到了?”薛瑜搖頭淺笑。

  “你明日進宮去,跟多爾袞言明一切,就說我在你府中。先下手為強,免得便宜那些告密的奸細。”她似乎早有盤算,但道出的話語令薛瑜頗為意外。

  “如此做,我會成為千古罪人的。”他怎能親自把她送給清廷?就算與她死在一起,也不能!

  “你以為多爾袞會殺了我?”朱媺娖冷冷一笑,“如今滿清四處攏絡人心,生怕激起漢人民憤,對我這前朝公主,又怎敢不敬?我料定,多爾袞非但不會殺我,反而會禮遇我。而你獻出我,又立了一功,清廷會更重用你。”

TOP

第1章(2)

  沒錯,審時度勢,應該如此。這個計畫一石二鳥,可謂完美。

  但薛瑜聽了卻微微蹙眉,不敢相信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子,居然變得如此心計深沉。

  他不希望她變得如此,她應該如春光般純淨,永遠白璧無瑕,不帶一絲陰謀雜質。

  “瑜,你為什麼不說話?”朱媺娖終於察覺到他的不快,換了撒嬌語氣,恢復從前的笑容,“生氣了?”

  “我只恨自己無能,”薛瑜轉過身去,望著無邊晚霞,眸中泛起惆悵,“本以為羽翼已經豐滿,可以為你遮風避雨,孰料依舊無用。”

  “瑜,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她輕輕牽起他的手,貼到頰邊磨蹭,“這世上,你是惟一待我好的人。”

  如此親昵的舉動,如此簡單的稱讚,對他來說已是天大的榮耀,頓時心中的抑鬱,刹那間悄然逝去。

  他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後低聲道:“車在外邊,已經備好了,我們隨時可以起程。”

  “那個女人,也在你府上嗎?”朱媺娖忽然問。

  “誰?”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楚若水。”雖然沒見過面,但她對這個名字銘記於心,凡與大明有仇者,她都不會忘記!

  “在。”薛瑜怔愣後,微微頷首。

  “別忘了,你要從她那兒打探的東西。”朱媺娖特別叮囑。

  呵,他怎會忘呢?現在他活在這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眼前的女子,為她取奪她想要的一切,明的、暗的,哪怕去欺騙另一個女子。

  薛瑜對此種行徑深感厭惡,然而卻不得不如此。

  誰讓他深愛眼前的她,這樣的愛情,如泥淖一般,早已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無法救贖。

  聽說,長平公主已經接來了,此刻便在西廂房中。

  西廂,遠比她居住的南院華麗。楚若水其實並不在意這些無謂的比較,但若是這些比較是建築在一個男子的寵溺之上,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這一邊傾斜半分……

  如今看來,呵,只是奢望。薛瑜對長平公主的感情,明顯遠在自己之上。

  手裡端著一碗熱湯,楚若水緩步走向西廂。這些端茶送水的雜務,本不該由她操持,但她卻摒退了奴婢,硬要親自前往。

  因為她想見對方,想見傳說中美麗無比的九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薛瑜如此著迷於她。

  “是誰在外邊?”

  薛瑜肯定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然而她卻躑躅門外,遲遲不敢進去,遂引起他的警覺,出聲詢問。

  “是我。”楚若水終於推門而入,臉上保持盈盈笑意,“這是廚房特意為公主殿下燉的滋補清湯。”

  “怎麼你親自端來了?”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這些粗重活兒,該叫下人來辦才是。”

  “公子你忘了,我現在是管事。”楚若水提醒。

  她一直叫他薛大哥,此刻換了稱呼,倒讓他有些不適。

  “把東西擱在桌上吧,你早點休息。”避開她的目光,他佯作鎮定地道。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屋子裡有些悶,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令他喘不過氣來。

  奇怪,為何會這樣?他到底在緊張什麼?

  “是誰?”朱媺娖自簾後的內室問道。

  “下人送雞湯來了。”他順口答道。

  下人?楚若水對於他這個脫口而出的稱謂,頗為心酸。而且他似乎在掩飾什麼,仿佛怕她與長平公主見面似的。

  難道,是害怕她尷尬嗎?

  來不及多想,就在這一刻,簾子掀起,她見到了傳說中那位絕代佳人。

  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頓,對方的確如她想像的一般,甚至比夢幻更為美麗,恍如仙子落入塵世,讓人見之手足無措。

  曾經,她希望長平公主的美麗不過只是傳說而已,雖然她知道,無論美醜也動搖不了對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

  今日一見,才知自己根本沒有一絲勝算。

  假如這世間還有令她嫉妒的女子,那麼就在眼前。

  “瑜,這是你府中的管事嗎?”朱媺娖朝著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掃視一眼,尊卑立見高下。

  呵,縱使她有靜天公主的封號,在真正的公主面前,依舊如雀見凰。瞧長平公主那身的貴氣,是自幼養尊處優培育而成的,絕不是她一年半載可以仿效的。

  “這是……若水。”薛瑜只得介紹。

  他實不願意出現這樣的場面,讓兩個女子相視而立,在他心中,她們都是時勢逼迫的可憐人,不該如此劍拔弩張地相對。

  奇怪,他本該站在媺娖這一邊,但此時此刻,為若水著想的意念卻比較多。至少媺娖還有他,可若水在這府中,可謂孤立無援。

  “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話,希望這可憐的女子能快快離開,避免尷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仇人之女,滿臉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過,說你是這府中的管事。”

  “給公主請安。”楚若水略微施禮。

  “楚姑娘是哪裡人士?聽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舊盯著她。

  “我本是揚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揚州。”朱媺娖諷笑,“聽說揚州多‘瘦馬’,是嗎?”

  瘦馬,專指替富商教調的小妾,類似妓女的辱人稱呼。此刻,傳入楚若水耳中,如針孔一般難受。

  “奴婢自幼便離開了故鄉,不太知曉。”她抿了下唇,低聲答道。

  “嚇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輕美貌,不像是管事,還以為是你們家公子買來的瘦馬呢。”說罷,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開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悅的神情看她,朱媺娖當下一怔,不再言語,像怕他真的生氣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頭道。

  宛如逃難似的,她飛快地離開西廂,直奔常立的花蔭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誰呢?誰讓她送上門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初次見面,長平公主居然會如此嘲諷自己,仿佛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難道,對方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

  不,按理說,薛大哥應該不會出賣自己,或者……是長平公主斷臂之後,脾氣變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聽聞身後有人喚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難以置信他會捨下長平公主前來尋她。

  “你沒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長平公主說的只是玩笑話,不必介懷。”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為何如此著急?從未見過他如此倉皇,居然拋下最最關切的人,眼巴巴地跟著她跑到這兒來。

  “薛大哥,瞧你說的,我豈是小氣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對他如此關切,什麼夙怨她都可以拋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視著她的臉龐,微微歎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記得?

  楚若水難以置信,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他竟然記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長了一歲,”她掩飾悸動,“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備了禮物,打算晚膳時給你的,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爾,“還好,子時未過。”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麼禮物也沒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願。

  “不想知道是什麼嗎?”見她怔怔發呆,他笑著詢問。

  “薛……薛大哥,害你破費了。”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她只好盡說客氣話。

  “其實,我分文未花。”薛瑜卻道,“這禮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麼”楚若水愕然。

  “隨我來。”他招招手,引著她往庫房走去。

  推開重門,卸下沉鎖,她在佈滿灰塵的匣盒之中,終於看到她的禮物。

  那是一件華麗的宮裝,通身繡滿紅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輕輕展開,滿室立刻生輝。

  “這是公主的禮服,”薛瑜道,“闖王當年命我找人縫製的,只等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做為禮物。他說,明朝有長平公主,大順則有靜天公主。長平公主在天壇舉行成人之禮,咱們的靜天公主也不能輸人。他知道,你喜歡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禮服上繡制紅凰,像美人蕉的顏色——”

  不只顏色,就連那鳳凰的姿態,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風姿綽綽,展翼而飛。

  這瞬間,楚若水感動得眼淚滴滴而落,仿佛夜雨打在屋簷上。

  十六歲的生日,因為戰亂,她錯過了,盛大的成人之禮沒能舉行。如今十七歲的第一個夜晚,她終於品嘗到什麼叫喜極而泣。

  她感謝送她禮物的父皇,更感謝保存這份禮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來,快試試。”

  薛瑜親手為她披上華服,絲綢雖涼,她卻感到如熨過般溫暖。

  她垂眸,半晌不語。

  “不喜歡嗎?”薛瑜關切地問,“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不。她搖頭,一邊笑著,一邊流著淚。

  這一刻,她什麼都不在乎了,無論長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無論心裡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難過……她都不在乎了。

  為了這件衣服,她可以原諒一切,只求能永遠待在薛瑜身邊。

  因為這天地間若說還有一絲溫暖,便是他給予的,哪怕與他一同身在地獄,她亦甘願。

TOP

第2章(1)

  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華服只是他討好她的伎倆而已。

  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寶圖。

  憶起那夜她感激的淚水,那淚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沒有陰謀得逞的喜悅,反而感到五味繁雜。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綠意融融之中,養花弄草,人與景交織成一幅畫,比任何名家的畫作都要空靈優美。這個時候,他都會忍不住駐足停留,觀賞片刻。

  她若發現了他,會回以微笑。若沒察覺,他也不打擾,只是默默地站一會兒,便走開了去。

  每日如此,仿佛形成了一種習慣,若是沒有看到這幕情景,反倒覺得不安。

  不知為何,看到她在花蔭下的身影,會讓他心底有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刹那忘了塵世間的紛擾,只是單純的欣賞一幅畫。

  但今天,路過她所在之處,他卻沒有停留,因為一樁極為煩心之事,讓他無暇停留。

  薛瑜逕直來到西廂,掀簾入內室,卻半晌無語。

  朱媺娖正對鏡子梳妝,見他立在門檻處怔怔出神,不由得詫異。“發生什麼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剛剛打多爾袞那兒回來。”

  “話別說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爾袞那兒回來,然後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這兒。”

  “我就說吧,”她頗為得意,“叫你先下手為強,否則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機,多爾袞定會懷疑你的忠誠。”

  薛瑜眉間深鎖,抿唇不語。

  “怎麼,多爾袞該不會下令要殺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問。

  薛瑜輕輕搖頭,一副欲言又止,“……他說,要恢復長平公主的封號,以前朝皇室之禮待你……”

  “那不是很好嗎?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頷首。“瑜,為何你卻如此不快?”

  “因為多爾袞提出一個條件。”

  “什麼?”

  “希望我能表達對大清的忠誠。”他的語調益發低沉。

  “要怎樣表達?”朱媺娖一挑眉問。

  “剃髮。”薛瑜終於吐露困擾他的事。

  “剃……”她驟然領悟,“是要你像滿人一樣,剃髮結辮?”

  “沒錯。”他不禁澀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陣,“那就剃吧!”

  “什麼”薛瑜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滿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發不留頭。之前出於攏絡的目的,才允許你暫時著漢服,梳漢髻。既然現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時全身僵住了,耳際嗡嗡作響。

  他本以為,至少她會為自己憤然感慨,給自己一點安慰,結果什麼也沒有……她那平淡的語氣,似乎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犧牲都是應該的。

  髮髻,對一個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純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麼,但在這改朝換代的時刻,卻意味著尊嚴。

  他拋下所有的自尊,背負漢奸駡名,卻只換來她如此平靜的反應——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他胸中塞滿了失落感。

  “瑜,你怎麼了?”他心中的萬千翻湧,朱媺娖似乎渾然不覺,只催促道:“明兒個找個剃頭師傅來,把這事辦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來,人在萬般難過之時,不會流淚,卻會這樣奇怪的笑。

  “知道,我會找人辦的,你不必操心。”話落,他轉身退出她的房間,沒有像往常一般眷戀地逗留,不舍離去。

  “替我把簾子放好。”她在身後叮囑。

  本以為她會出聲喚住他,追問為何他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賭氣的疏離舉止,但她卻只說了這樣一句——替我把簾子放好。

  難道,在她眼中他真是無足輕重之人?宛如奴僕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聞日暮中花草的氣息,卻半分也紓解不了他鬱悶的心情。

  雙腳不自覺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當熟悉的身影漸漸清晰,他發覺,心頭忽然沒那麼煩亂。

  為何會如此?因為花美?還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聽見他的腳步聲,停下澆花動作,莞爾道:“才從宮裡回來嗎?”

  他點頭,神情疲憊。也不知是真的累了,還是方才的一番對話,讓他感到無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見他沉默不語,楚若水關心的問。

  她本不想說這些,深知他的喜怒哀樂向來與她無關,也不是她可以勸慰得了的,但見他臉色蒼白,她實在忍不住,才脫口而出。

  今天的他有些異樣,從他回府的那一刻,她已敏銳察覺。

  若非遇上憂心之事,他斷不會路過這花蔭下,卻沒看她一眼——呵,她知道,從前他總會稍作停留。

  不過她向來佯裝不知,因為是他,讓她不敢有絲毫舉動,至多假裝無意間抬頭,對他微微一笑。

  為什麼他總會停留?因為花美?還是……

  她不敢期待真是心中的答案。假如他只是因為花美,她亦滿足了。

  “多爾袞要我剃髮。”他沒有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只突兀的拋出一句。

  僅僅這樣一句,楚若水已懂得。

  仿佛他所有的喜怒哀樂,毋需道明,只要給一點點提示,她便能心領神會。

  惟有太在乎且深愛一個人,才能如此。

  她邁開步伐,站到一樹枝椏旁,忽然停留腳步,指著 紫嫣紅道:“薛大哥,你覺得這叢花兒美嗎?”

  “很漂亮。”薛瑜不解其意,微怔之後,點頭回答。

  楚若水不語,忽然張開花剪,哢的一下,將那整簇枝椏全數裁去。

  新鮮嬌豔的花落入泥中,仿佛夭折的紅顏,令人觸目驚心。

  “你……”薛瑜不由得大驚,“這是幹什麼”

  “薛大哥覺得可惜嗎?”她微笑反問。

  “好端端的,為何剪去?”他俯身拾起那叢嫣色,拂去上邊的泥土,不禁感慨。

  “因為我希望這樹花兒能長得更好,”楚若水輕道,“今日雖忍痛割捨其中一叢,卻是為了日後能得到更加的繁茂,薛大哥,你明白嗎?”

  霎時,薛瑜回過神來。

  原來,她是在拐著彎兒安慰他,知曉他此刻內心的煎熬,用一種婉委的方式讓他舒懷。

  眉間輕展,綻露一抹莞爾。

  “你說得對,”他低聲回答,“花枝裁去,會再長出來,頭髮剃掉,有朝一日也能留回來。萬物不必在乎表像,只要能不忘記根本。”

  她頷首,與他對視,如溪澈笑。

  她喜歡這樣的對話,不必說得透徹,心有靈犀,一點即通,仿佛他們之間有天生的默契,是世上惟一的知音。

  不奢求他能像深愛長平公主那般愛自己,只需寥寥數語,她亦滿足。

  “不過這花兒開得正豔,剪去怪可惜的,不如留下一點做紀念。”出乎意料地,薛瑜順手摘取落花中的一朵,遞到她面前,“來,我替你戴上。”

  “我”楚若水吃驚,不知所措。

  “這花兒配你,肯定十分漂亮。”他說著,將花梗插入她的髮髻,斜在鬢邊,增添幾分嫵媚。

  楚若水垂下頭去,雙頰不由得緋紅,呼吸在不經意中變得急促起來。

  這一幕,是她夢中都未曾出現的,能與他遙遙相對,她已覺得幸福,從不敢奢求他有如此舉動,這簡直讓她受寵若驚。

  “薛大哥……多謝。”憋了半晌氣息,她才道出這麼一句。

  “該我謝你才是。”他由衷道謝。

  的確,方才她的一番勸慰,讓他心中原有的積鬱瞬間減輕許多。按理說,她的話本應無足輕重,為何會產生如此效應?

  她並非他所愛之人,甚至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人,一直以來,他對她只有利用和陰謀而已。

  但在緊要關頭,在他心情低落的時刻,她的輕言細語,竟讓他猶如見到希望的晨光一般。

  為什麼媺娖不會如此的對他?

  其實他渴盼的,不過是心上人的一句體貼言語,只要對方如此開口,要他犧牲再多,亦無所謂。

  偏偏天不遂人願,滿懷期望卻換來一場空幻,無意邂逅,卻得以見到朝陽。

  薛瑜望著眼前溫婉而笑的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匯湧於心。

  這件繡滿紅凰的華服,這輩子若水大概是沒機會穿了,畢竟,她已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

  但她總是忍不住將它從衣櫃裡拿出來,披在身上,站在鏡前,獨自欣賞。

  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一件衣服而已,仿佛載滿了昔日所有的回憶,亦包含對他的幻想……

  有時候,她會裹著這彤色的長袍,和衣而躺,就算是冰涼如水的夜色中,亦感到舒慰的溫暖。

  回味昨日在花園裡的那一幕,雖然已隔了一晚,依舊讓她臉紅心跳。

  那朵由他親手戴上的花兒,已經褪紅凋殘,她卻捨不得丟棄,將它夾在書內,希望留作永遠的紀念……

  “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聽到一道聲音,楚若水驟然驚醒。

  回眸,卻見朱媺娖不知何時踱進她的屋子,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連忙屈膝行禮,“不知公主駕到,奴婢……”

  “行了,甭客氣。”朱媺娖逕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閑著無聊,到你屋裡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榮幸之至。”她連忙倒了杯茶,端到對方面前。然而,身上這一襲紅衫卻不知該依舊披著,還是馬上換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來,令她失措又愕然。

  “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著她,明眸中夾雜著一絲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請命,攝政王多爾袞已經答應恢復我前朝舊號,不日我便要進宮謝恩。你也知道,我這流亡之人,身邊缺少常物,一時半刻,也趕不及縫製禮服。”朱媺娖挑眉道,“看著你身上這件不錯,能否借我?”

  “這……”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借嗎?她捨不得,畢竟這衣服于她意義非凡,但若不借……她該找什麼理由拒絕?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是一名丫頭,主子之命,不得不從。

  “不願意?”朱媺娖笑道,“放心,會還你的。若弄壞了,我一定縫製十套賠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視這華服,不僅因為是義父的遺贈,更因為薛瑜長久以來的珍藏……

  “你這丫頭不會這樣小氣吧?”朱媺娖努努嘴,仿佛不悅,“說真的,這樣華貴的衣服,你有什麼機會場合穿呢?難道想當嫁衣?有意中人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實在拗不過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實在不想與長平公主起爭執。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將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東西,是奴婢的榮幸,怎會不肯?”

  “如此多謝了。你家公子就要回來了,我就不打擾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將那衣衫收起,揚長而去。

  望著那被簇擁著離開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間溢滿苦澀。

  同為公主,卻差距如千里,對方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永遠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喬裝奴婢,隱姓埋名,甚至連一件衣衫也保不住……

TOP

第2章(2)

  朱媺娖聽見薛瑜的腳步聲,夾雜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淩亂與急促,便知他此刻一定十分不快。

  其實,他的喜怒哀樂她又何嘗不明白?只是,有時候她必須假裝糊塗,否則難報國仇家恨……

  “聽說,你向若水借了那件紅衫?”薛瑜一進門,沒了噓寒問暖,語調也一改往日的溫柔,急促地質問。

  “是啊,那又如何?”朱媺娖淡答,“值得你薛公子如此興師問罪嗎?”

  薛瑜眉頭深鎖,強抑心中起伏的情緒。“你又不是沒有禮服,櫃子裡那數十套都沒穿過,何必如此?”

  “那本就是我的衣服,”朱媺娖凝視他,“記得嗎?你從我這兒拿了去,只為討好她,我當然有資格把它拿回來!”

  呵,的確,那件紅凰華服,是他騙若水的一個把戲。什麼闖王遺贈、什麼細心保存,全是謊話。

  他只是想讓若水感動,以便利用她,得到她手裡的寶藏……

  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動怒?身為陰謀的參與者,他實在無法指責誰。

  “說好把衣服給她,為何要變卦?”思緒一轉,他微微歎息,低聲問道。

  “為何?”朱媺娖一挑眉,“因為本公主不高興,不想給她,不想討好她了!本公主就是要讓她不快,怎樣?”

  薛瑜瞠眸,難以置信一向高貴優雅的媺娖居然瞬間轉變了面孔,花容扭曲得可怕。

  “媺娖,你怎麼了?”他遲疑地問。

  “我問你,為何要親手為她戴花?”她的問話讓他愕然。

  “你……看見了?”

  “當然看見了,太陽又沒落山,而且我又不是瞎子。”朱媺娖哼笑,“你難道不明白,這是丈夫對妻子做的事!是有情人之間才能做的事!”

  “那天,你跟著我?”薛瑜終於明白,為何一向冷靜的她會如此反常——原來她吃醋了。

  原來,她亦察覺到他因為剃髮而不快,所以才尾隨他至花園,看到了他與若水對話的那一幕。

  此刻他該高興才是,至少心上人並沒有忽視他,他所期盼的關切,對方有默默給予。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卻舒展不起來,仿佛獨立的大石越壓越重……

  他的媺娖,他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原來竟是如此自私之人,不給他關心也就罷了,氣憤的是,她竟故意假裝不關心。

  她若真是鐵心石腸,他也就認了,偏偏她也有七情六欲。

  她要他忠誠,卻不給他任何回報,蠻橫地霸佔著他,狠心地看他飽受煎熬……這樣的女子,想一想,令他不寒而慄。

  相反的,那個站在花蔭下給他溫婉笑容的人,那個掉進他的圈套卻反過來給他慰藉的人,勾起他心中無限憐惜與疼愛……

  他忽然轉過身,無語地退出門檻。

  “瑜,你去哪裡”朱媺娖叫道。

  “安慰若水——如果你希望我們的計畫繼續的話。”他冷漠回答。

  假如這個時候她喚住他,不讓他再繼續執行計畫,或許他會回頭,且當兩人之間的間隙不曾存在,依舊做那個從十六歲開始就臣服在她裙下的少年。

  然而,他的身後一片寂靜,顯然在陰謀與愛情之間,她雖有掙扎,依舊選擇了鐵石心腸,選擇了大局。

  刹那間,滿腔失落,薛瑜邁步離去,不讓自己有絲毫猶豫。

  行得很遠,依舊沒有她的聲音,豔陽下,他有種自己從一個夢境中走了出來的感覺。

  “薛大哥——”恍神中,卻見楚若水淺笑盈盈地迎了上來。“你找我?”

  他一怔,這才憶起,的確,他讓管事約了她。

  真是被媺娖氣得什麼都忘了,那個讓他無可奈何的女子,每一次都攪得他心煩意亂。

  “我讓人備了車,咱們到城裡逛逛吧。”他如此道。

  “就我們倆?”楚若水詫異萬分,忍不住看了西廂一眼。

  “對,就我們倆。”他很肯定地點頭,“有個地方,我想帶你去瞧瞧。”

  說著,他上前牽住她的手,不容分說的便帶著她往馬車方向走去,令楚若水更加錯愕。

  他是在賭氣吧?因為怨恨媺娖的鐵心石腸,便假意將關懷傾注在若水身上……他知道,這對若水並不公平。

  然而,他無法騙自己,這份關心亦有幾分真心,至少那份愧疚一直盤結於心。

  一直處於不解的楚若水不再言語,就這樣被他牽著,上了馬車,到達他預定的地方。

  那不過是一間小小的作坊,門前立著並不起眼的牌匾“面人館”。

  “面人兒?”終於,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奇,脫口而出。

  “聽說你們揚州的面人兒很出名,”薛瑜努力微笑道,“這鋪子,聽說是一個揚州老師傅開的。”

  楚若水怔怔地入門,卻見店堂之內果然陣列著形形色色的小人兒,皆是麵團所制,拇指般大小,揉捏成各式人物、飛禽,五彩玲瓏,栩栩如生。

  她拿起一隻小猴,童年往事立刻湧入腦海,忍不住鼻尖一酸。

  彎曲的小巷,種花的父親,沿街叫賣面人兒的老頭……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追溯,似在看一個遙遠的故夢,別人的經歷。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面人兒?”她哽咽地抬眸望著薛瑜。

  呵,他怎能不知?眼前的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他當然要想方設法早早打聽好有關於她的一切,以便隨時討她的歡心。但他能這樣回答嗎?這樣的答案,讓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從前聽你義父說的。”他低聲道,“前些天看到這間面人館,便訂做了幾套。”

  “小時候我有好多面人兒,都是父母買來送我的生辰禮物。我記得,那些面人兒放一陣子,便會乾裂碎掉,不能永久保存。想起來怪可惜的。”楚若水歎道。

  “這個你放心,”薛瑜立刻答,“這家的面人兒改良過了,於麵團中加入了石醋與蜂蜜,斷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狀況。放個三年五載沒問題。”

  “所以,也不能吃嘍?”她不由得巧笑,一副調皮語調。

  “當然,這只是擺設,吃了大概會鬧肚子吧。”他不禁被她逗樂,“我訂了幾套人物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說著,他示意店家,立刻有幾隻精美木盒呈現於前,其間有美人、有英雄、有天神、有魔怪,大多依照唐代傳奇而制,無不精緻可愛,神情靈動。

  “哎呀,還有《眠石記》裡的主角!”楚若水瞪大眼睛,沖上前去,又怕太過激動碰壞了那小小玩意兒,只得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裡。

  “哦?”薛瑜道,“都是店家做主做的,我也沒特別預定。《眠石記》是什麼?”

  這話並不假,他只負責掏錢,還沒用心到钜細靡遺的地步。

  “《眠石記》是唐代傳奇裡我最喜歡的一則故事,女主角柳眠石本為泱國公主,執意下嫁讓她一見傾心的慕生,無奈慕生卻是鄰國奸細,柳眠石傷心絕望,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縈繞不散……”她細細傾訴,頗有所感。

  “聽來是一個傷心的故事。”薛瑜蹙眉。

  “的確傷心,卻很美麗。”楚若水似沉浸在故事之中,無限感傷。

  “實在搞不懂你們女孩子為什麼總喜歡這種故事,淒淒慘慘的——”他無奈搖頭。

  “薛大哥,將來你若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為何動人了。”楚若水笑說。

  呵,他一直癡心愛著媺娖,為何還是無法被這個故事感動?男人喜歡的情節,大概天生有別於女子。

  “薛大哥,謝謝你送我的禮物。”她忽然換上凝斂神色,與他對視,“你總是送我很珍貴的東西——”

  “舉手之勞而已。”她這樣說,他更慚愧,明明一切只是利用她的誘餌……

  “是想補償那件華服吧?”她突如其來地道。

  “什麼?”這話讓他一怔。

  “長平公主把那衣服拿走了,你為了安慰我,所以送我這些面人兒。”她輕笑解說。

  果然是聰明的女子,他的這次“舉手之勞”,的確有補償她的意思。

  媺娖對她的刁難與挑釁,他怎能袖手旁觀?既然明裡幫不了她,惟有在暗中給她一些慰藉……

  咦,他是怎麼了?難道對她並非單純的利誘?到頭來,像是在保護她……

  “薛大哥,謝謝你!”楚若水的笑眼中凝結了一抹晶瑩的水霧,“這份禮物,我會好好珍藏,不會再讓任何人拿走——”

  簡單的一段話,不知為何,卻讓他心尖一顫。

  望著她帶淚的微笑,仿佛她整個人都是水做的一般,漸漸將他胸中的鐵石融化。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她的兄長,是個誠心關愛她的人。

  然而,身於亂世,萬般不由己,連這最尋常的意願,都是妄想……

TOP

第3章(1)

  這個腳步聲讓她有些害怕,雖然聽過的次數不多,但她知道,長平公主又尋上門來了。

  楚若水一向告誡自己,寄人籬下,就得低頭,人家是正牌公主,凡事多加忍讓,以便維持風平浪靜的局面。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的退讓,並沒有換來對方的息事寧人。

  “怎麼,見到我不高興嗎?”朱媺娖大搖大擺邁進來,以一貫微諷的語氣,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公主駕到,是奴婢的榮幸。”她不得不上前躬身相迎。

  “今兒個我是來還衣服的。昨兒我已密見多爾袞,他承諾不久便會恢復我長平公主的封號,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的過日子了。”

  “恭喜公主。”這樣的消息,對楚若水而言是種刺痛。

  同為公主,別人得了禮遇和自由,她卻仍舊如過街老鼠般,只能躲在暗無天日的隱蔽處。

  “多爾袞允諾我,將來我不必穿旗裝,仍著我們漢人的服飾即可。滿朝上下,大概只有我一人有此特權。”朱媺娖自得地道。

  “如此更要賀喜公主——”她垂眸應答。

  “哎呀,不過你可要難過了。”朱媺娖臉上笑容更甚,“因為,本宮一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燒壞了。”

  “什麼”楚若水一怔。

  “昨兒個換下來的時候,我丫鬟笨手笨腳的,沒注意到一旁竟有火燭,一不小心,就把這鳳凰的尾巴燒了個大洞!”

  說著,努了努嘴,她的婢女將託盤呈上,展開衣衫。

  楚若水難以置信,愣愣地看著那燒焦的痕跡。好端端一件珍貴衣衫,幾日不見,卻化為殘片,世上最猙獰的摧毀也不過如此,此事對她的震撼,勝過她見過的任何戰火。

  胸前劇烈起伏,她緩步上前將那抹彤色接到手中,指尖輕輕撫過斷裂的金絲,仿佛有人用針在紮著她的心。

  “為什麼……”哽咽半晌,她終於忍不住沙啞地問:“為什麼你要這樣?”

  “什麼?”朱媺娖一時沒聽清楚。

  “公主,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為何你要故意如此?”她抬眸,第一次用淩厲的目光注視對方。

  “故意?”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你在說什麼,本宮怎會故意燒壞你的衣服……”

  “公主若是懷疑奴婢與薛公子之間有曖昧,大可放心,”她不傻,水一般明淨的眸子能看清世間萬物,同為女子,對方的所思所想,她又怎會猜不到。“奴婢在他眼中,只是妹妹一般。”

  朱媺娖頓時臉色鐵青,沒料到自己隱蔽的心思,居然讓人一眼便識破,情何以堪?

  “你以為本宮因為吃醋,故意毀壞了你的衣衫出氣?”她咬唇爭辯,“實話對你說了吧,本宮並不認為薛瑜會對你如何,他從十六歲起,便與本宮結緣,之後我還沒見過他正眼瞧過別的女子一眼!”

  “既然如此,公主還有什麼可擔心的?”這樣的深情,她聽了動容,但心尖不禁微酸。

  “我不擔心,我只是恨你!”朱媺娖脫口而出,“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是誰,亂臣賊子之後,自封靜天公主的賤人!”

  楚若水霎時僵住,難以置信。

  “你以為隱姓埋名,躲在這薛府之中假扮奴婢,本宮就不認得了嗎?本宮曾在亂黨入京之日,遠遠地見過你。仇人的女兒,只要一眼,永不會忘記!”

  衝動之下道出這一切,並非被嫉妒沖昏了頭,而是與其承認害怕薛瑜變心,她更願意承認這點。

  至少,這理由不會讓她丟臉。

  “關於我的身份……薛大哥是如何對你說的?”思緒混亂的楚若水,此刻惟一想到的,卻是這個問題。

  假如薛瑜早就與長平公主無話不說,那麼,他們是否聯手一起欺騙她?

  “他倒是對你不錯,一直保守秘密,只說你是他在戰亂中收留的一個漢女。”

  朱媺娖的回答讓她稍稍心安。

  殊不知,沒有繼續往她心上捅刀子,是因為在朱媺娖的計畫中,還沒到完全暴露真相的時刻。

  “公主既然已經把話挑明瞭,日後打算如何與若水相處?”到了這個局面,她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哦,倒也沒什麼,”朱媺娖冷冷地笑,“咱們可以繼續同住薛府,不過,你可要小心,本宮脾氣不太好,而且很粗心,說不定日後還會不小心弄壞你的東西。至於咱們的薛公子,女孩子的私事又何必去煩他?他只需操心他的大事就好。”

  這番刺耳話語,楚若水終於聽明白了。長平公主就是要繼續明裡暗裡折磨她,而且,還不讓薛大哥知道。

  “公主還不如向清廷告發我的身份,豈不省事?”咬著唇,她逼自己將起伏的情緒壓抑心底。

  “你當我傻了嗎?”朱媺娖輕哼,“如此一來,你的薛大哥會怪我多嘴。況且,若是清廷大發慈悲,也恢復你靜天公主的封號,與我一樣享受平等的禮遇,豈不讓你撿了個大便宜?我就是要讓你留在這兒,繼續隱姓埋名,讓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公主!”

  真沒想到,長平公主那張甜美面孔下,卻埋藏著如此險惡的心腸。從前,她可憐對方失去了一條胳膊,處處體諒退讓;此刻卻發現,再多的補償大概也換不來對方的善意相待。

  那她為何還要傻傻的在此忍受一切?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然而,撫心自問,她真的捨得離開薛大哥嗎?這世上,她惟一牽掛的男子是他,就算受再多委屈,每天能看到他的笑容,她便知足了。

  再說天地之間,何處是她的容身之地?

  “你怎麼能這麼說?”薛瑜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媺娖,那張得意的臉龐流露出勝利的笑意,在他眼中卻削減了美麗。

  “放心,沒把你供出來。”她努嘴,“你還是可以繼續當她善良貼心的薛大哥。”

  “好端端的,為何生事?”薛瑜真不知自己該如何勸說,女子之間的糾紛從來不是男子可以平息的。

  “這樣豈不更好?”朱媺娖笑道,“如此你便可趁機安慰她,得到她更多的信任和好感,早日套出藏寶圖所在。”

  倘若他真是歹毒之人,應該會稱讚她聰明吧?但此刻的他心中如蟻咬噬,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知道和她多說無益,此時他只想儘快找到那個黯然神傷的女子,就算無法給予任何慰藉,默默站在她身邊也好。而這一切,與藏寶圖無關。

  終於,他看到她了。

  她不在常在的花蔭下,而在廚房裡,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麼,一臉平靜,仿佛不曾沾染淚痕。或許,她希望假借忙碌來忘卻傷心。

  “薛大哥,”楚若水無意中抬眸,看到他佇立門前,溫婉笑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幹什麼?”薛瑜進門走向她,佯裝好奇地問,“怎麼忽然對下廚有了興致?”

  “早就想做一碗鮮卉羹,可惜園裡的花兒遲遲未開,今天終於能如願了。”她揭開鍋蓋,輕輕攪拌,一股清香竄入薛瑜的鼻尖。

  “是用鮮花熬成的粥嗎?”他詫異問道,“我倒不曾聽說,世上竟有這樣的粥。”

  “別忘了,我家本是種花的,關於花卉之事,自然比別人知曉得多些。”楚若水輕舀半杓粥湯,遞到薛瑜面前,“來,先嘗一嘗。”

  不嘗則已,一入口,大為驚豔,這粥與平素喝到的任何羹湯皆不同,非甜非鹹,只有微酸的味道,卻能在味蕾中刺激出千萬種感覺,讓人霎時心曠神怡,浮想翩然……

  “好喝嗎?”楚若水緊張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花?”他望著飄在米湯之上的白色花瓣,如清蓮浮水,無瑕可愛。

  她遲疑片刻,笑道:“這個叫在水一方。”

  “如此古怪的花名?”薛瑜一怔。

  “不美嗎?”楚若水望著碗中,無限陶醉,“光是聽著這名字,就足以讓人流連。”

  “是很美,”他認可地點頭,“花美,名字美,滋味也美——”

  本想說些什麼,化解她與媺娖之間的矛盾,但此刻的他並不想重提尷尬,只希望她能真正寬心地微笑。

  要取悅一個人,不必令她回憶痛苦,只要讓她快樂。

  “若水,”薛瑜一頓,知道下面要說的話,一定會讓她欣喜萬分,“今天我在宮裡遇到了一個人。”

  “誰?”她正垂眸將煮熟的粥盛入碗中,並未特意關心。

  “雲姿——”

  纖纖素手瞬間停滯,身子在僵立之後一陣微顫,一貫平靜的表情泛起漣漪。

  “姊姊”她瞪大眼睛,急問,“她……在宮裡”

  沒錯,她的姊姊盤雲姿,大順朝的昌平公主,其實與她並無血緣關係,但同為李自成收養的義女。

  九宮山一役之後,義父自刎,她與姊姊失散,算起來,已有大半年光景了。

  現在終於可以團聚了嗎?呵,她們與薛大哥三人又可以在一起了……腦海浮現當年在宮中,在海棠樹下,年輕人聚在一塊談天說地的情景,不禁無比懷念。

  那時候,義父入主京都,薛瑜任為皇商,常入宮裡走動,幾番邂逅,認識了她們姊妹。她們常常盼望薛瑜前來,帶來許多好吃好玩的,還可以聽到許多外面的故事……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就是在那時候,她悄悄愛上薛瑜的吧?她其實也察覺到,姊姊的眼神中亦有傾慕神色……

  如今憶起,恍如隔世,那些純真與繁華,一去不復返,不禁讓人心酸。

  “我打聽過了,都說她是清兵俘虜的漢女,被舒澤貝勒看中留任貼身婢女,恐怕目前還無人知曉她的身份。”薛瑜道。

  “姊姊……她還活著……”這個消息,對她而言比任何喜訊都讓她舒懷。“我還以為,她已經……”

  喜極而泣,霎時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憶起當日隨義父南下逃亡,與姊姊便是在與清軍的廝殺中失散,她躺在路邊的荊棘中,鮮血滲透衣衫,灌木都快染成紅色……垂死之際,幸好薛瑜及時趕到,才救了她的性命,而姊姊卻下落不明。

  一直以為姊姊凶多吉少,不料今天卻能聽到這樣的喜訊,也許是上天垂憐,給她素來悲坎的人生帶來一絲喜悅。

  “放心,我聽說舒澤待她極好,她待在貝勒府中,應該不會吃苦。過幾日,我便將她接過來,讓你們團聚。”薛瑜微笑道。

  終於可以跟姊姊團聚!這個世上,除了眼前的男子,她又多了一個親人。金錢財富,尊貴頭銜,怎能與此刻所擁有的相比?

  她無比懷念當初與姊姊同食同宿,夜裡一起躲在被子說悄悄話、數星星的日子……一想到“團聚”兩字,胸中就像有什麼被點著了,燃起溫暖。

  “舒澤貝勒待她極好?”她忽然注意到這一句話,“什麼意思?”

  薛瑜笑了,“你說呢?”

  “該不會是……”她恍然大悟。

  “聽說,舒澤的妻子多年無所出,多爾袞擔心侄兒無後,才從漢女中挑了俘虜數名送入他府中,名為貼身奴婢,實則側福晉的人選。”薛瑜莞爾道,“舒澤誰也沒瞧上,只留下了雲姿。而今日進宮,雲姿的聰慧伶俐又頗得多爾袞賞識,想必好事將近了。”

  真的嗎?姊姊與滿清的貝勒……其實,姊姊若能遇上真心愛她的男子,她會真心祝福,只是,這兩人的身份梗阻,恐怕會像恒河一般難以跨越。

  不過,無論如何,姊姊比她幸運,不必與長平公主朝夕相對,飽受防不勝防的冷箭……

  團聚?她的確渴望這久違的一天,但假如讓姊姊知道她在這裡受的苦,與她一同被迫面對尷尬局面,還不如待在貝勒府裡,至少能有一個真心愛護自己的男子。

  這一刻,她的腦中波瀾起伏,矛盾彷徨中努力尋找一個萬全之策……

TOP

第3章(2)

  薛瑜回到府中時,天空正降下大雨,把他準備的禮物都打濕了。

  今天是若水與姊姊團聚的日子,舒澤貝勒親口答應會送盤雲姿過府。這會兒,人應該已經到了吧。

  薛瑜特意買了些姊妹兩人喜愛的茶果點心,供她們秉燭長談。另有一些瑤族的衣飾,送給久違的雲姿。很少人知道,雲姿其實是瑤族女子。

  在他眼裡,若水和雲姿都是親如妹妹一般的人兒,就算身為大明死士,也無法抹滅他對這兩位大順公主的喜愛之情。他欣賞她倆的從容淡定、言談中的睿智,還有盈盈的笑容。

  “這麼遲才回來?”還沒跨進南院的門,卻見朱媺娖迎面攔住他的去路,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可惜沒瞧見方才的好戲。”

  “什麼好戲?”薛瑜微怔。

  “哦,就是你那若水妹妹,把她所謂最親的姊姊給氣跑了。”朱媺娖諷笑道。

  “胡說什麼!”他眉頭一蹙,“若水與雲姿感情再好不過,怎會如此?”

  “我親眼所見,難道有假?方才她倆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這棵大榆樹底下,不過她倆沒瞧見罷了。”

  “你偷聽別人說話幹什麼?”說真的,他很討厭媺娖這副多管閒事的模樣,自貶身價,淪為市井之徒。

  “好奇啊,想知道兩個亂賊之女湊在一起會聊些什麼。不聽不知道,一聽真有趣!”朱媺娖大笑起來。

  薛瑜屏息,肅然地瞧著她,以緘默示意自己的不悅。

  “瑜,你大概從沒料到,原來自己這般討人喜歡,”她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李自成這兩個義女都鍾情于你。”

  “什麼”薛瑜難以置信,身形微僵,“開什麼玩笑”

  “盤雲姿和楚若水——都鍾情於你!”她重複道。

  他明白了,這又是媺娖的惡作劇吧!有時候,她就是這樣瘋瘋癲癲的,似乎她的世界倒塌了,也不讓別人的世界安寧。

  “我今日很累了,”薛瑜懶得與她再瞎攪和,“公主也早些歇著吧。我與盤姑娘許久不見,得先進去寒暄幾句。”

  “生氣了?”朱媺娖一把拉住他的手,“每當你叫我公主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生氣了。不過,我說的都是實話,此刻南院中,只剩楚若水一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肅然地盯著她。

  “楚若水當著盤雲姿的面說,她已與你訂下終身,你發誓今後只愛她一人。盤雲姿聽後臉色大變,說什麼也不肯留下,執意要回貝勒府去。”朱媺娖淡淡一笑,“我說她們兩人都鍾情於你,沒說錯吧?”

  他發誓只愛若水一人?何時?何地?立下了連他自己都不曾知曉的諾言?薛瑜霎時一臉茫然亮無無頭緒。

  “想必是那丫頭害怕她姊姊會搶走你,於是扯了這個謊,先下手為強,將她姊姊氣跑,以便獨霸你。”朱媺娖推論,“她還滿有心機的嘛,以前都沒瞧出來。”

  以他瞭解的若水,她是個宛如水晶通透之人,斷不會幹下如此卑鄙之事,他不信!

  “怎麼,不相信她真的喜歡你?”朱媺娖瞅著他臉上懷疑的表情,解錯了他的心思,“我有證據。”

  “證據?”

  “對啊,聽說那丫頭前些日子給你煮了碗什麼鮮卉粥?”朱媺娖挑眉。

  “你如何知曉?”薛瑜一怔。

  “嘿,這府裡有什麼事我不知曉?”朱媺娖睨著他,“那丫頭對你說,那花兒叫什麼名字嗎?”

  “……在水一方。”

  “她還真能瞎編!那花兒名叫‘合歡’,象徵情愛,民間女子常烹煮‘合歡粥’獻給自己青睞的男子,以求他們的真心。”朱媺娖一字一句的道,刻意要讓他聽明白。

  合歡?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喝下一碗粥,便會被俘虜真心……

  “現在你終於明白了吧,那丫頭絕非表面上這般單純,賊得很呢!”朱媺娖一副蔑視的語氣。

  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真相,卻沒有讓他徒增厭惡,相反,倒有股融融的暖意匯流於心,仿佛浸泡在深山的溫泉裡。

  這個世上有人喜歡自己,難道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那個喜歡自己的人,又有什麼錯?

  至少,她從不會傷他的心,亦不會冷嘲熱諷,逼迫他去做一些違心的事……天地之間,從未有誰像她一樣,待他這麼好。

  姊姊走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她能猜到姊姊當時的心情一定如這灰雨般寒冷,然而,她不得不狠心編造謊言,哪怕到頭來最傷心的是自己。

  她早就知道,姊姊對薛大哥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可就跟她一樣,這感情註定落空。

  不如趁早絕了姊姊這個念頭,不至於錯過另一個男子的關懷。

  況且,她也實在不願意姊姊知道她在這府中的處境,目睹長平公主的種種刁難折磨,只會徒增姊姊的傷心。

  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說謊,想不到她竟能臉不紅氣不喘的道出,鎮定地騙過了最瞭解她的人。

  她果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純良。也許是歷經風霜,她學會了應變,就像曾經在叢林中見過的一種隱形蝴蝶,借顏色躲過危險。

  “若水——”

  她正在燭光下怔怔出神,忽然身後有人喚道。

  是他來了。楚若水知道,他定會來追問原因,而喜歡看好戲的長平公主也一定告訴了他今日的種種——與姊姊告別的時候,她瞥見長平公主就立在那棵榆樹底下。

  “薛大哥……”雖然尚未想好該如何解釋,但她已鼓起足夠的勇氣,面對他的責怪。

  “到底出什麼事,雲姿怎麼走了?”雖然媺娖已經描繪了一切,但他還是想親耳聽她的說法,避免輕信媺娖誇張、詆毀的言詞。

  “姊姊大概是被我氣走的……”她微笑地回答,聲音中帶有隱隱的哽咽。

  “你們姊妹的感情一向很好。”他顯然不信。

  “薛大哥,你可曾察覺姊姊對你的感情?”她忽然問道。

  薛瑜一怔,沒料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

  “我一向……把雲姿當妹妹。”俊顏有些尷尬,低聲回答。

  “自從姊姊在宮裡那株海棠樹下遇見你,她常對我說,海棠是她最喜歡的花了。可我知道,從前她最愛白蓮。”

  只需隻言片語,她便可洞悉姊姊的秘密,世上很少人像她這樣,面對至親至愛,心細如發。

  “你不明了悄悄喜歡一個人有多難。”楚若水忽然低聲呢喃,“既不敢靠他太近,又不甘離他太遠。看著他歡笑,只能獨自微笑;看著他傷心,卻無法上前安慰。很想對他傾訴衷腸,卻害怕惹他反感;但若靦 沉默對他,又擔心他覺得自己無趣。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討他歡心,卻又不願讓他瞧出來……”

  暗戀一個人,實在是世上最艱難的事,仿佛在針尖上跳舞,步步皆如刺骨般疼痛,卻仍硬要維持微笑。

  “倘若他已有意中人,自己會更加痛苦,既希望他幸福,又害怕自己孤單。明明心中萬般煎熬,卻要假裝大方,放開手中的風箏,看著它飛入雲霄,這輩子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

  她這是在說姊姊嗎?其實不過是藉機抒懷吧?所有暗戀者的悲喜,她都能體會,因為,她如此愛慕眼前這看似很近實則很遠的男子。

  她覺得淚水無聲地順著雙頰淌下,惟獨她自己能嘗到那苦澀的滋味。

  “所以,我不想讓姊姊留下,寧可說謊把她氣走。薛大哥,你一定覺得我很壞吧?”

  楚若水抬眸看著他,目光像粼粼波光,映入他的心間,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一刻,他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反而被她方才的傾訴微微打動。

  如果從前他還不能確定她對自己的感情,那麼方才,已袒露無遺。

  媺娖說得沒錯,這個女子喜歡他,超乎想像的愛他,否則不會有這番表白……然而,他並不會生氣,亦不會厭惡她的心機,她楚楚可憐的身影,只會讓他感到心疼。

  所謂的暗戀者,其實他也算一個吧?十六歲開始,就迷戀高高在上的長平公主,不惜毀了名譽,賠上氣節……但他自認做不到若水這般,完全隱瞞自己的情感,甚至與情敵和平相處。

  他怎麼會怪她?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本就該惺惺相惜,況且,她喜歡的還是自己……

  “其實雲姿留在貝勒府,或許比待在這兒更好,看得出來,舒澤非常愛她。”薛瑜微笑道。

  “舒澤貝勒……是可靠之人嗎?”楚若水有些擔心。

  “我見過他一次,覺得不錯,雖是滿人,但胸襟磊落。”他憎恨滿清入關後的種種暴行,但對於跨越梗阻的愛情,卻向來欽佩。

  楚若水微微頷首,懸浮的心情稍稍安定。姊姊若得不到幸福,她豈不要成為千古罪人?

  真的很羡慕姊姊能得到另一個男子的青睞。倘若她身旁亦有類似仰慕者,她定會好好珍惜,遠離無望的暗戀,去過自己追雲逐夢的生活。

  可惜,她只能寄情於養花護草,待在這裡,或許永遠只能與心上人若即若離,滿含辛酸,一再隱忍。

  垂眸側目,不想讓薛大哥發現自己內心的百轉千回。

  然而,她並不知道,此刻他正凝視著自己,目光裡有些異樣的神采。

TOP

第4章(1)

  楚若水本以為自己跟薛瑜的關係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然而,一切都在這天改變了。

  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般用過午膳,正想小休片刻,忽然院子裡人聲鼎沸,奴僕丫鬟們匆匆出入,不知在忙著什麼,感覺發生了什麼大事。

  “小翠,怎麼了?”窗邊,貼身婢女正踮著腳看熱鬧,楚若水好奇地問。

  “宮裡來人,說是皇上降旨賜婚,這會兒咱家公子與長平公主一道在前廳聽旨呢。”小翠答道。

  賜婚?楚若水心頭一緊,好半晌忘了反應,只覺得身子僵硬,片刻失去知覺。

  早知會有這麼一天,卻不料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本以為自己能鎮定面對,孰料,真的面對時,卻依舊亂了分寸。

  一想到他即將屬於別人,今後不能再似從前般親昵談笑,她便覺得此生似乎已走到盡頭,獨自面對水與天交界的蒼穹。

  她感到渾身冰凍,既害怕,又像處於迷霧般感到茫然。

  頃刻間,她不知哪兒來的衝動,顧不得婢女詫異的目光,急切往外奔去。她要親眼看見,親耳聽到……否則,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

  人在絕望之中,就會如此吧?這樣倉皇無措,實在太不圖元來心如止水的她了。

  楚若水來得遲了,宣旨太監已經離開,前廳人潮亦已散去。據說,薛瑜此刻與長平公主退至書房,門窗緊閉,不知在談些什麼。

  她向來不會偷聽別人的私密談話,但此刻,卻忍不住踱至東廂,站在那花樹下,臨窗邊……

  藉著風向,屋內的人聲隱約傳入她的耳際。她陡地發現自己若使起壞來,亦能瞞天過海,再警覺的人也發現不了。

  “媺娖,不如我們離開這兒吧?”她聽到薛瑜的聲音,不似想像中那般欣喜,相反地,卻有一種傷心的沉鬱。

  清帝降旨遂了薛大哥的心願,為何他會如此反應?還盤算著要離開……

  “去哪兒?”卻聞朱媺娖冷冷地答,“如今已是滿人天下,我們能藏到哪裡?離了京,拋下這偌大家業,難道一輩子喝西北風嗎?瑜,你冷靜點兒!”

  “我發誓,就算傾盡全力,也絕不會讓你吃苦的!”薛瑜急道。

  “就算不吃苦,也終究不會是公主的待遇。”朱媺娖絲毫不為所動。

  “公主兩個字,對你而言就這麼重要嗎?”他有些動怒。

  “當然重要,一朝尊貴,永不自賤,你明白嗎?我就是天生的公主,無論在大明還是大順,永遠不可能與市井小民為伍!”朱媺娖言語中滿是自傲。

  “那我們的感情呢?”他終於忍不住,道出衷腸,“難道,你一點兒也不珍惜?真的願意嫁給周世顯?”

  周世顯?誰?楚若水怔怔地聽著,心頭一驚。

  難道清帝降旨,不是撮合長平公主與薛大哥,而是另有他人?難怪薛大哥會如此焦急,如此鬱結於心……

  “你也知道,周世顯是父皇在世時就給我訂下的駙馬,如今多爾袞做了個順水人情,讓他履行婚約,我怎能拒絕?”朱媺娖歎道,“若是抗婚,一則違背了父皇的遺命,二則也會得罪清廷。瑜,你該為我著想才是啊!”

  “為你著想?”薛瑜苦笑,“這些年來,我的一舉一動,哪樣不是為你著想?可你呢?何曾顧及過我的感受?”

  他忍不住火山噴發,按捺太久的委屈終於潰決——這樣的結果,再隱忍的男子,也會難耐。而他,終究只是個普通人。

  “呵,我真有這麼重要?”朱媺娖嘲諷,“放心,沒了我,天底下愛你的女子不會少,比如眼前就有一個楚若水,難道你絲毫沒對她動心過?”

  薛瑜怔住,良久沉默不語,憤怒似漲到了極點,沉聲道:“我若對她動過情,就讓我五雷轟頂,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此言一出,四下一陣沉默。楚若水撐在牆邊,卻終究支援不住,身子軟軟地滑下。

  他要表達癡心,何必以她為例?又何必發下如此重誓?這讓她情何以堪……

  無辜的她,並不願意成為攻人之矛,亦不想做他人防卸之盾。她早該遠離這場是非,誰讓她泥足深陷,自困漩渦之中?

  接下去的對話,她無心再聆聽。或者,屋內的兩人也沒再多說什麼,眼見太陽漸漸沉下西牆,長平公主不知何時已經離去,書房內只剩薛瑜一人孤坐。

  他很少飲酒的,這個夜晚,卻不進膳食,只吩咐廚房端來一大罐花雕,自斟自飲,對影望月。

  楚若水一直待在他的窗下,腳下發麻,仿佛失去了知覺,哪兒也去不了。

  或許,她有些話要當面對他道明,所以哪兒也不想去。

  收拾散落一地的心情,她終於可以撐起身子,推開他的門扉入內。屋內孤光,黯淡得很,在朦朧中,她只見他斜躺在臥榻上,似乎醉了。

  “薛大哥——”她鼓起勇氣挪步上前,思忖著如何開口。

  對方沒有回應,微閉雙眼,半夢半醒,眉間似一夕之間多了一道深刻的坎兒,刀刻般令人心疼。

  站在臥榻前,她深深吸口氣,睫上不知何時已經沾滿淚水,所有責備的心情在瞬間化為憐憫,終究還是捨不得與他決裂。

  原來,愛上一個人就是如此,哪怕對方犯下再大的錯,亦會原諒。

  將心比心,他自十六歲開始便拜倒在長平公主的石榴裙下,她又怎能責怪他情急之下的言論?

  坐到臥榻旁,她輕輕替他合攏衣襟,以防酒醉的夜裡他會著涼。她忽然覺得,此刻難得的安靜,她與他,亦難得的親近。

  暗戀者的幸福不過如此,悄悄待在心上人的身邊,不求執子之手,但求凝眸相望。他對長平公主,亦是這般感情吧?

  所以,聽到長平公主要出嫁,他才會如此憤怒,她可以想像當時那受傷的心情。

  “媺娖……媺娖……”

  他在沉醉中,忽然呢喃地喚道,楚若水心間不由得又是一緊。

  他夢見了什麼?與長平公主言歸於好?還是花前月下,兩人親昵的畫面?無論何種推測,都讓她既心酸又羡慕。

  “薛大哥,你放心,”她低聲勸慰,“長平公主其實是喜歡你的,總會有辦法讓她回到你身邊的。”

  薛瑜似乎聽見了,微微睜開雙眸,怔視著她。

  有片刻她以為他真的醒了,然而那迷離的眼神告訴她,其實他仍然神智模糊。

  “媺娖……”冷不防,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啞道,“不要離開我……不要嫁給別人……”

  他叫她什麼?媺娖?

  本對他有所反應感到驚喜,簡單一聲呼喚凝固了她所有的微笑,讓她霎時不知所措。

  “媺娖……為什麼不說話?你當真要離開?你怎麼捨得……”

  他忽然手臂一斂,將她攏入懷中。楚若水瞪大雙眸,“啊”的一聲,跌入他的胸膛。

  他緊緊的摟住她的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前,她已經被他壓轉在身下,一時間動彈不得。

  “薛大哥,你弄錯了,我不是長平公主……”楚若水心慌意亂想阻止他,其實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尚未蘇醒的他根本不明白。

  她想掙扎,但稍微的動彈反倒激得他更強烈的束縛住她。

  “媺娖,不要動……”他的臉離她很近很近,幾乎能感到那濃重的喘息。“你讓我很傷心,知道嗎……”

  怔愣中,他的唇已經覆蓋而下,完全堵住她的驚呼。

  楚若水整個人都傻了,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子侵佔了唇舌,擄走整個呼吸——原來,親吻就是這樣……

  他的舌尖,像丁香一般墜入她的口中,溫柔輾轉,撩起一陣隱秘的驛動,讓她刹那間感到天旋地轉。

  她的四肢變得酥軟無力,卸去了防禦的鬥志,漸漸屈服在他的強攻之下,無路可退。

  他的身軀像烈焰一般包裹著她,內心深處某種情緒仿佛被點燃了,讓她既感到渴望又害怕……

  “媺娖,我不讓你嫁給他!留下來,待在我身邊——”

  他似命令,又似懇求,聽在她耳裡,激起一陣酸澀的淚意。

  楚若水雙掌抵住他的胸口,賭氣地不讓他再靠近。然而,這樣的防禦卻誘使他另一輪更為兇猛的進攻,大掌一路往下……

  ……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本來她只想安慰他而已,卻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酸澀,痛楚,抑或有一絲甜蜜?

  畢竟他是自己的心上人,這輩子,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像此刻這般與他親密接觸,她該拋開所有負擔,享受他的寵愛就好。

  這個夜晚,就像地獄中開出絢麗的花朵,迷人卻令人感到罪惡,她聞見那魔魅的香味,在身畔久久不散……

TOP

第4章(2)

  朱媺娖很早便起來。這些年來,她還是頭一次起得這麼早,亦是頭一次親自下廚,做一碗早膳。

  她知道薛瑜生氣了,倘若再不討好一下,有可能會失去他的忠心。

  端著早膳,她往書房走來,聽說昨天他夜宿在書房,借酒澆愁。她盤算著該怎樣勸誘,讓他答應清帝御賜的婚事,卻又依舊愛戀著她。

  換成別的男子,她不會有十足的把握。但物件是薛瑜,這個從十六歲開始就暗戀她的傻瓜,她頗為自信。

  此刻行至書房外的花樹下,朱媺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她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自屋內悄悄步出。

  任何敏感的女子,這個時候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那抹纖細的身影衣衫不整,原本如花的臉龐蒼白中透著莫名的緋紅,一襲長髮披散零亂,像跌宕山澗的瀑布。

  還有,那慌張害羞的神情,左顧右盼,一副唯恐怕人發現她的行蹤似的,只輕掩了書房的門扉,順著幽僻小徑匆匆離去。

  楚若水為何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這裡?

  朱媺娖踱入屋內,看到臥榻上赤裸沉睡的男子時,一顆心瞬間跌至穀底。

  她不敢相信,向來對自己死心塌地的薛瑜會在一夕之間變了心,投入另一女子的溫柔懷抱,一定是哪裡出錯,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變故,才會有眼前這一幕……

  她深深地吸氣,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將早膳擱在一旁,坐到床榻邊。

  沉睡的男子渾然不覺她的到來,堅實的胸膛在呼吸的律動下微微起伏,看得朱媺娖不由得臉紅心跳。

  薛瑜果然是世間罕見的俊美男子,就算在沉睡時,也能散發出強烈的魅惑氣息。

  朱媺娖思忖片刻,做了個她自認生平最聰明的決定,攬足脫履,輕解衣衫,躺到他懷中。

  昨夜他該是喝醉了,楚若水想必也是在他神智不清時乘虛而入的吧?昨夜和他纏綿的人是誰並不重要,他今晨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誰,才是關鍵。

  她暗自笑著,輕輕撫摸他的胸膛,試圖喚醒他。

  “呵——”薛瑜一聲低吟,終於從夢境中醒轉,有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記得昨晚那纏綿悱惻,耗盡體力的霸佔,還有身下痛苦嬌吟的鮮嫩軀體……他記得,那花一般的氣息,整夜都讓他迷醉,以至於迸發出所有的激情,無法停止。

  她是誰?媺娖嗎?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喚著媺娖的名字,但對方似乎沒有應答,只是默默落淚。淚水像晶瑩的雪花落在他的胸膛上,給他一種極致的冰涼與溫柔。

  他好愛當時的感覺,迷戀那個讓他衝動難耐的女子,但他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一場酒醉後的春夢,仿佛上天派來的月宮仙子,撫慰他重創的心。

  當他定睛看清懷中伊人,片刻怔愣住。

  原來一切並非幻覺,上天終於垂憐他,圓滿了他近十年的心願。然而,他卻沒有半點興奮,甚至希望這一切只是春夢。

  “媺娖?”他聽見自己遲疑地道,“是你嗎?”

  “傻瓜,你醒了!”朱媺娖撐起下巴,假意調皮地微笑,“不是我還能有誰?不高興嗎?”

  薛瑜澀笑,輕輕攬住她的腰,低啞地道:“我想了近十年,終於得償所願,能不高興嗎?”

  這話應該不算違心,但他卻沒有預料中的激動,完全不似從前那個稍微得到她青睞就興奮半日的純真少年。

  他變了嗎?抑或在這長久的折磨中,所有的激情已經耗盡……原來,再癡情的男子亦有負心的時候,他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愛她,永遠不變。

  “瑜,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要吵架了,好嗎?”朱媺娖貼住他的心口,撒嬌地道。

  “都是你在跟我吵,我何曾敢生氣?”他無奈感慨,極力溫柔地答。

  “那我說什麼,以後你都得聽我的。”朱媺娖努嘴。

  “那是自然。”就算有千萬個不情願,也只能如此。誰讓昨夜他欠了她呢?

  “那我大婚之事,你不許反對。”她突然要求。

  薛瑜怔住,好半晌沒明白她的意思,蹙眉凝視她,“你是說……你依然要嫁給周世顯?”

  “清帝下旨,怎能違背?”她淡淡道。

  “可我們昨晚……”他急道。

  “我把第一次都給你了,還不滿足嗎?”她反問。

  呵,好一句問話,問得他答不出話來。昨夜的事,他欠她,意味著從今而後,他將從隨從變成奴隸,再也擺脫不了她的折磨……

  早知如此,昨夜就該克制。怪誰呢?只怪他定力不夠。

  薛瑜忽然大笑起來,生平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笑,把所有的苦楚都傾泄而出,甚至嘔出他的心。

  “瑜,就算我嫁給別人了,也照樣可以跟你在一起——”朱媺娖依偎著他,道出驚世駭俗的話語。

  這一刻,他忽然有種厭惡感自胸內湧出,仿佛宮變之日,他在皇城下看到的腐爛屍體……難以置信,這個一向讓他如癡如醉的女子,居然會引發他這樣的感覺。

  “瑜,你怎麼了?”她察覺到他異常的沉默。

  他該怎麼回答?告訴她自己此刻的真實感受嗎?

  側目間,他發現臥榻上一抹微紅,沾在他長衫的底端,他頓時明白那是什麼,心間怦然一顫,湧上無限懺悔。

  的確,她把初夜給了他,就算強迫他做一萬件不情願的事,身為有擔當的男子,亦不能拒絕。誰讓他一時忍耐不住,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

  憶起那些在黑暗中的輾轉激蕩,那纖弱難承的嬌體,他不由得再度臉紅心跳,面對她,突生憐惜。

  或許她說得對,無論她嫁給了誰,但最最寶貴的一刻是獻給他的,僅僅如此,就足夠了。

  “瑜,答應我一件事,好嗎?”朱媺娖攀上他的肩,湊到他的耳邊,吹氣如蘭。

  他終究點頭。

  “那張藏寶圖是該讓她拿出來的時候了,把它做為我的新婚禮物。”她語氣強硬。

  他很明白她在說什麼,雖然遲疑,卻只能照辦。

  為了討她的歡心,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子,他就算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亦不可饒恕……

  楚若水抬眸,看到薛瑜朝自己走來。

  假如他神態異常,或許他已經察覺昨夜是她,然而此刻的他一如往昔,顯然她註定要失望了。

  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悲哀。

  這一切能怪誰呢?誰讓她害羞地不敢言明真相?誰讓她昨夜沒有拒絕……

  這樣的局面其實很好啊,對他而言,圓滿了與長平公主的愛情,對她,而是一份紀念。

  她決定把這場風花雪月當作畢生的秘密,永藏心底,不再提起。

  或許,多年以後偶爾拿出來回憶片刻,感慨自己曾經擁有過一個無法得到的人,如此而已。

  “若水,你怎麼了,臉色不好。”薛瑜佇立,終究發現了她的異樣。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溫婉答道:“恐怕昨夜沒睡好吧。”

  他怔了怔,“昨夜”這個詞讓他有些尷尬,一時無言。

  “薛大哥,我想……回揚州一趟。”她忽然提出。

  “為何?”他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想給爹娘掃掃墓……”她撒謊了,戰亂使故鄉變得面目全非,爹娘葬在哪裡,她根本已找不到。其實,她只想逃避。

  原以為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他,然而這一刻才體會,偽裝是如此難受,她實在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好,我陪你去。”

  他的回答讓她愕然。“不……薛大哥,你京中事忙,不必……”離開本就是想躲避他,如此一來,反倒多了與他朝夕相處的機會,豈不令她更加痛苦?

  他澀笑,坦言答道:“其實,不單純是為了陪你,只是想離京而已。”

  “為何?”她不解。

  “長平……要出閣了。”抿唇緘默之後,他終於回答。

  “公主她……”這個消息讓她傻了,“捨得你?”

  本以為經過昨夜之後,他會更主動地替自己爭取愛情,然而一切都沒有改變。為什麼?他真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另嫁他人?

  “她一向最捨得的,就是我。”薛瑜的笑容益發苦澀,“其他諸如公主名位、榮華富貴,都是她的命根子。”

  這算欺騙她的謊言嗎?曾幾何時,媺娖在他的心目中竟如此不堪?然而,他發現自己並沒有誇張,事實上,就是如此。

  “若水,讓我跟你一道去揚州吧,我不想留在京城,看著她大婚……”語調低沉,似在懇求,實為傾訴。

  他萬萬沒想到,到頭來,自己惟一可以傾吐的朋友,竟是要利用的敵人。

  原來他一直如此寂寞,這段癡心的愛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他送上孤立的絕境,完全不似最初幻想的那般美麗。

  望著他的眼睛,楚若水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完全解讀他的內心,理解他的悲苦。

  “好。”她答道,“那就有勞薛大哥了。”

  為什麼要心軟?本該遠遠避開他,為何又要給自己找麻煩?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暗戀,縱使被毒花的藤蔓纏結肢體,明知這樣下去無法自救,亦甘願沉淪……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