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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蘭京 - 《月麗天子(金瓏璁之一)》《全文完》

月麗天子(金瓏璁1) 作者:蘭京

這個野丫頭真是前所未見的別扭,
他都勉為其難答應以身相許了,
她還滿口仁義道德的嚷嚷不希罕,
他也曾是流連花叢的風好手,
如何按捺得她一再挑釁他高傲的尊嚴,
也許耍整人花招可以逼君子現出原形,
沒料到的是他竟會反常的對她「日久生情」,
發現她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兒,
使盡手段兼紆尊降貴只為討小妮子歡心,
無奈她脾氣臭硬到連聖人都會跳腳,
要逼她老實表達感覺恐怕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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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甩繩馬騮: 很棒的小說分享!給您掌聲鼓勵! ...威望 + 10 金錢 + 10

第一章

  「敬謹親玉府四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福樂郡主而無表情地展信朗讀,女眷們仍是一臉「你到底在念什麼」的表情。

  「需要我再念一次嗎?」反正念第二十二次跟第二十三次,對她來說也沒差。「敬謹親王府四貝勒下落不--」

  「我看還是我來念好了。」三少奶奶忍不住起身相助。「「搞不好是二妹認錯字了才會念出那麼奇怪的句子。」

  好啊,要念就拿去念.省得她反而被人念。福樂郡主大方地出讓信箋,事不關己地瀟灑退場,任一屋子姑姑嫂嫂姐姐妹妹對著來信驚聲尖叫,拒絕接受事實。

  真搞不懂,一個遠在京中的貴公子失蹤有什麼了不得的。前年她的小哈巴走失時她也難過得要死,卻沒一個人幫忙搜尋或掬淚安慰,因而讓她看破世間人情冷暖。悲歡離合,不過爾爾。

  與其浪費時間在那裡為不知名的人呼天搶地,還不如去馬房練習拆筋解骨,虐待動物。

  她顯然太小看那封惡耗的威力了。

  「福樂郡主,王爺有急事找您。請快快到大廳去!」

  隔天下午,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給拖到父親及各房兄長跟前,連扒到一半的飯碗都沒來得及擱下。

  「福樂,你給我說明白。你前些天收到京裡來的那封信上,都說了什麼!」郡王爺暴躁高嚷,愕得福樂傻眼。

  「就只是京裡格格們的普通來函啊。問候啦、閒喳呼啦、托我買東西啦、找找失物而已。」

  「這麼重大的事,你還閒閒涼涼地,根本不放在眼裡!」他真想一家捏扁這只少跟筋的怪胎。「敬謹親王府四貝勒前往西域結果失蹤的事,你為什麼說都不跟我說一聲?!」

  「他是在京裡失蹤的吧。」關他們這鳥不生蛋的西北荒漠什麼事?

  「你信看到哪去了呀!」

  周圍的兄長們受不了地吠嚷成一片。

  「我連信部還沒看完,就被迫一再朗誦著同一句,然後,信就被搶走了。」每回一收到京中來信總是這樣,她的信件形同全家人的娛樂來源,毫無隱私可言。

  身處這西北邊境,讓他們一家活得有如發配邊疆的犯人般清苦。京中的一切,全成了大伙朝思暮想的荒漠甘泉。

  「完了完了!」都王爺急壞得雙手不知該先環往劇痛的頭還是掐往福樂的脖子上。

  「什麼完了?」她淡道,懶懶地繼續扒順道帶出來的那碗飯。

  「阿瑪,咱們這下恐怕真的闖禍了!」慌張的兄長們追著郡王爺一塊兒滿屋子亂轉。「該怎麼辦才好?趕緊低頭賠罪,還是繼續佯裝不知?」

  「什麼賠罪、不知......」

  福樂的小哥連忙拉住她找死的直問,示意她有話待會再講。

  郡王爺神色凝重地思忖半晌,其間沒一個人敢出聲,全緊張兮兮地笑著老奸巨猾的父親做最後定奪。

  「把他接來咱們府裡吧。」

  「阿瑪?!」

  「這太冒險了!萬一他認出我們是曾經在大雪嶺對他見死不救的人,他豈會輕易放過我們?」

  「早知道那家伙很可能就是敬謹親王府的四貝勒,我說什麼都會親自扛他回來療傷。」

  「誰受傷了?」兄長們沒頭沒腦的喳呼中,福樂只聽進了這句。

  「都是你!」大哥突然暴躁地轉向她開炮。「你早說四貝勒失蹤的事不就得了!」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現在什麼都別說了,趕緊派人把他從大雪嶺給搜回來!」郡王爺惱得破口大罵,盡失平日老謀深算的穩當。

  「這到底......」福樂猝然被小哥不耐煩地拉到一旁耳語。

  「阿瑪和哥哥們前天去大雪嶺的路上瞧見一隊被融雪困在溪谷的人馬,那川地勢太險,雪水太急,其中又有好些人和馬匹受重傷。阿瑪他們不想自找麻煩,沒聽見對方在谷底吆喝求救似地就走了。」

  「什麼?」始終漫不經心的福樂憤然大喝。「人家都已經向咱們吆喝求救了,還當著人家的而轉身就走?」

  她一向懶於雜七雜八的人際周旋,可事情一旦涉及人身,就會變得異常剽悍。

  「噓!」小哥真會被她的嗓門嚇死,父兄的狠眼也已倏地猛掃過來,他只得緊急打圓場。「那是不得已的。你也知道,大雪嶺那一帶初春融雪有多危險,咱門都自顧不暇了,哪有余力再......」

  「既然連私買駿馬玉石西域古寶都辦到了,還有什麼好自顧不暇的?」有利可圖時就神勇無比,無利可圖時就事不關己?

  「咱們這種關外八百裡的鬼地方已經荒涼到沒什麼鄰人可言,難得碰見旅人,幫一下忙都不行嗎?學學蒙古部族那樣善待一下陌生過客都不行嗎?更何況人家還出聲向咱們求援--」

  「你既然這麼古道熱腸,那人交給你去救啊。」三哥冷冷訕笑。

  「我如果能,我當然願意。」她挺身對抗一屋子兄長。「可是我這麼丁點力氣.教我怎麼把整隊旅人給拖回這裡?若是你們肯借我些人手--」

  「不必借,我們大可直接替你把人帶回家裡來。」

  「那太好了!」她雙眼大亮。父親和哥哥們還是有點良心的。

  「可你負得起照顧人家的責任嗎?」五哥惡聲挑釁。

  「咱們的大夫們早被叫到駐軍營,去怎忙春季遷回杭愛山的大軍打仗傷病事宜,這府裡已經沒有任何牢靠的人手在,你一個人哪應付得來?」

  「我跟著朱大夫和蒙古大夫處理傷患四、五年,看多了自然知道怎麼處置!」別小看她的能耐。

  「好啊,那就交給你好了。」

  「胡鬧!」郡王爺凌厲地打斷兒女們的爭辯。「四貝勒是什麼樣的重要人物,他的安危哪能由你們這樣鬧著玩!」

  「是二妹她自己說她可以負責--」

  「在一旁看大天怎麼醫病不表示她就會醫病,難不成你看多了女人如何生孩子,你自己就會生孩子了?」這些兒子簡直個個飯桶,不成材!

  「哥哥們的確不會因此學會自己懷孕生孩子,他們卻可以學會如何接生。」嬌小的福樂悍然與壯碩的父親辯駁。「我也沒說我跟在大夫們身旁協助行醫多年,我就會醫病,但我確實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讓傷者保持最好的狀態直等到大夫來。」

  「阿瑪,二妹說得沒錯。」比較冷靜的幾名兄長淡淡支持。「況且,二妹照顧他,會比我們親自面對他來得妥當,畢竟我們誰也說不准四貝勒對我們過路不救的事有無印象。如果有,而對二妹的照料,他也不好對姑娘家抱怨或記恨什麼;如果他對我們的事根本沒印象,那最好,到時我們就可以救命恩人的身分面對他。」

  「狗改不了吃尿的臭哥哥,到死都不會忘記如何乘機揩油。」福樂雖然早已習慣他們頑強的貪性,有時仍不免懷著把他們統統掄往牆壁去的沖動。

  郡王爺一臉無法贊同的怒容,又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眼前唯一的法子,只好點頭。

  大票人馬帶著各式救助的裝備往大雪嶺溪谷分頭搜尋。在這蒙古部族與准噶爾部交接的遼闊邊境,即使有清軍駐扎,依舊危機四伏。雖說准部兩年前就被清軍重重擊敗,首領噶爾丹身亡,准部只得向大清乞和,但其勢力並未被完全斬盡。什麼時候又會卷上再犯,說不定。

  郡王爺的人手在溪谷周遭足足搜尋了兩天,才在好幾裡外游牧人家的氈房裡找到奄奄一息的貴公子。

  福樂見著被老遠抬回府的昏迷男子時,震愕得半晌說不出話。

  客房臥榻上癱著的傷患,雖然衣衫髒污不已,破爛且凌亂,卻看得出用料極其講究,手工精致,難怪哥哥們一眼就篤定他是位京城貝勒,邊關小民養不出這等氣質與奢華。可惜,他八成是行經峽谷時不慎連人帶馬墜落溪澗,衣上刮擦痕跡一大堆,綻裂處泛著干凝的血漬,左腿微曲,恐怕是骨折。春寒料峭,他卻滿頭汗珠,而色燥紅,顯然是草率處理的傷口引起了嚴重發燒。

  這個人的命還真硬,情況慘烈到這種地步居然也活得下去。

  「二妹,你要是覺得不方便,盡管吩咐這些下人動手,你不必親自照料他。」

  福樂愣愣眨了幾回眼,才聽懂哥哥們的意思。

  「救人要緊,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等他康復後再傷腦筋吧。」她卷起袖口,決定開始徹底搜查各處傷勢。「小哥,你來替我寫下他的每一樣症狀。」她雙手可沒空記錄。

  「我?」小哥怪嚷。教他這個有嚴重潔癖的人來弄這些髒兮兮血淋淋的事?

  「我勸你別親自來得好。」圍在一旁只動口不動手的兄長們涼涼警告。「他渾身都是傷,好像自我們在大雪嶺路過那天就沒給人梳洗更衣過,臭得要命。況且你一個姑娘家替他擦洗,未免曖昧--」

  「你們的笑聲才叫暖昧!」都什麼時候了,還杵在一旁看戲。「你們有空的就去叫人燒水取布來,沒空的就滾出去,不然就去搜索其它受傷的伙伴!」

  「你當我們吃飽撐著沒事干啊。」兄長們哼哼哈哈地便懶懶散去。

  「慢著。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福樂機警地追出內房。「這人的其他伙伴在哪?」

  「啊?他有伙伴啊?」

  「少裝傻!你們該不會只想搜救四貝勒卻不管其它人死活吧?」

  「等你把他照料妥當而我們又閒得發慌時,自然會替你再找幾個傷患玩。」

  「你們!」她巴在房門口對著場長而去的紈垮兄長們大罵。「你們最好篤定這個被抬回來的男人就是四貝勒!萬一他不是,而真的四貝勒又正在某處快要斷氣,你們就甭想當什麼救命恩人,也別奢望敬謹親王府會給你們什麼好處!」

  她吼完就掉上房門,忿忿踱往內房床上擱的龐大身軀。

  「福樂,你小聲點行不行?」性格與形貌都軟趴趴的小哥最受不了吵鬧。

  「那群黑心吸血蟲、無敵大笨豬!沒有良心,自私自利,好吃懶做,滿腦子都是餿水!最慘的是,我居然還得叫他們哥哥!」真恥於跟他們算做一掛。

  「在這種荒涼邊境住久了,君子都會變瘋子,更何況是他們那票大少爺。」

  「那當年就不該建議阿瑪舉家遷往邊關,自謂戍守在外!」

  「他們以為那樣可以博得皇上歡心嘛。」

  「白癡。」她冷呿。「自找死路也就罷了,卻又不肯認命,成天淨會動歪腦筋。」

  「福樂!你......」

  「干嘛?」

  「你才想干嘛!」嚇得小哥花容失色。

  「幫他脫掉這身髒衣服啊。」她無動於衷地繼續動手。

  「這......叫下人們做就好,你別......」

  「得了吧,叫他們做還不如我自己來,省得我收他們多搞出來的爛攤子。」光看他們剛才是怎麼把傷患丟到床上去的就夠教她心驚膽戰。

  依她看,這人的傷勢之所以會惡化至此,可能得歸功於許多不良的「暴力救助」。

  「你有沒有想過,你還沒嫁人耶!」小哥急勸,她卻照扒那人的衣物。

  「我是沒嫁人,但該看的我都看過了。」憑她幼時照顧中風祖父與長居敵我邊境的經驗,就足以應付眼前這區區場面......

  呃,收回前言,有的場面實在不宜用區區二字隨便了結。

  床上被她扒光的男子,龐大得幾乎塞滿簡陋的床鋪,令她傻眼。他雖然仍在昏迷,渾身精壯的肌肉卻鮮猛地賁張著,仿佛隨時會一躍而起,出拳對戰。

  他那身華貴的衣袍此刻著來,真像是他粗獷本色的巧妙掩護,配合著他那張極為俊美的臉龐假作文弱公子。否則他這身鋼筋鐵骨,真會教人以為他是武將。

  「京裡的貝勒爺都這樣表裡不一嗎?」她等了半天,無人回應。「小哥?」

  「呃......啊?什麼?」

  見小哥雙眼發直地瞻仰著那人粗壯的部位,她沒力地一歎。為什麼男人總愛比大小,在意這種鳥事不是很蠢嗎?

  「幫我催一下燒水的人,我得替他擦干淨身子,才能清理傷口。」

  「喔,好......」他恍恍惚惚地朝外走去,一肩撞上門板,差點跌滾在地。

  「請不要增加我的傷患人數。」她沒空同時照料兩個。

  福樂傷腦筋地站在床邊思索。府裡的大夫們為了替駐軍們診治,把藥材全帶走了,現下只能靠手邊有的東西想辦法。想退他的燒......就灌他熱姜湯,助他快點散熱。至於他折斷的小腿,恐怕得找板子來先固定好......

  床上男子仿佛同時意識到自己左腿的不適,本能性地朝左方床內側翻過去,嚇得福樂連忙抓住他魁梧的身子。

  「別翻身!要是壓到你受傷的腿,你兩三個月內都別想下床走路了!」

  她的焦急使她疏於警戒,忘了注意她此刻和榻上昏迷的男子有多接近,以至於一只巨掌狠狠鉗住她右臂時,她愣得無法反應--

  直到她看清楚了男子凶猛的瞪視。

  他醒過來了?!

  「放手!」福樂嚇得花容失色。不是因為她為了制止他翻身而幾乎伏貼在他赤裸胭體上的勢子,而是因為他的眼神。

  他有一雙相當危險的美麗鷹眼。

  「你干什麼,還不快松手!」她慌亂喝斥,以怒氣掩護恐懼。他的力氣太可怕了,傷得那麼重,又發著高燒,拍著她的手勁卻依舊粗暴霸道。

  她該死,怎麼會這麼不小心!無論他是個傷勢多重的病人,仍是個男人。

  再咬緊牙根試著掙脫幾回,依舊無用。正准備扯嗓大喊,把府裡的人全吼過來,床上男子卻先聲奪人。

  「走錯路了。」

  福樂傻住,啞然回視他嚴厲的冷瞪。「什麼?」

  「自那場沙暴後,我們就全走錯了方向。」

  「是嗎?」就算如此,也犯不著抓著她伏倒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吧。「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給我立刻松手......」

  「有內賊。」

  「什麼?」

  他鉗著她切近耳語,雙唇幾乎吻上她柔嫩的臉龐。「有人,在沙暴後故意帶我們走錯方向,好讓我們找不到目標,全死在異鄉。」

  聽來滿嚴重的。「那個人干嘛要這樣害人?」

  「是我的錯,竟看人看走眼了。」先前的凌厲忽然轉為深沉的愧疚,盈滿那雙令她心悸的俊眸。「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力讓大伙全員平安,返回京師,再做打算。」

  「嗯,沒錯。」

  「可我還是沒來得及拉住祐芳,就摔下溪谷裡。」

  右方?「你已經盡力了。」

  「還有救嗎?」

  「這......我也不曉得。」他到底是指來不及拉住韁繩右方,還是指當時有人在他右方?「你是為了救人一把才跟著墜落谷裡嗎?」聽哥哥們說,當時情勢相當慘重,連馬匹都折斷了頸骨。

  「我們還是快回京去,免得弟兄們又再有所傷亡。」

  我們?「我不必吧,我又不是跟你同伙的......」

  她定睛一瞧,他居然睡著了。敢情剛才說的那些全是夢話?

  哇,這一貼近,她才發現他長得真是好看。在這邊關之境,濃眉大眼的男人她見多了,卻沒一個像他這樣俊麗。濃翹的長睫,柔化了原本剛稜有力的輪廓。微蹙的雙眉之間,好像藏有很多深沉的心事,卻跟著眉心一道上了鎖。那張極為性感的雙唇,若在面目清爽的平時,或許可以幫他假作一副文質彬彬貌。而今滿臉蓄著的胡髭,卻讓濃烈的陽剛魅力再也無可隱藏,遑論他撩人心弦的醇厚低嗓。

  奇怪,他明明是個很粗獷的英武男子,為何要裝著一副文弱矜貴的模樣?是因為京裡時興如此嗎?她不覺得那種粉面公子有什麼吸引人的,男人嘛,就該有他這種血性漢子的魄力與氣概。而且......

  她微有羞怯而又好奇地繼續伏貼在他身上,不急著離開,反倒情不自禁地就近觀賞美男子的動人睡顏。

  她還以為京城公子全是些只顧自己高興,不管他人死活的紈垮家伙--和她老哥們一樣,可是他不同。傷重燒成這樣,他想的念的全是與他同生共死的伙伴。好個夠義氣的男人!

  「放心吧。雖然哥哥們放著你的伙伴下落不管,但我會叫我的僕役們替你搜尋,不會有事的。」

  不知是否她的自作多情在作祟,他的眉心似乎緩緩地舒展開來,不再凝愁......

  「你都是這麼給人治病療傷的嗎?」

  門口傳來的惡斥驚動了福樂,猛地由那人精壯的胴體上彈開,跳離到老遠去。

  「小哥?」搞什麼,害她嚇一跳。

  他怨毒地狠睇著她手足無措的窘相。

  「他......這個人,剛剛拉我到他身前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我拼命掙扎,可他力氣大得驚人,我連他一只手指都扳不開,所以才被他拖到身上去。」

  「這麼說來,全是他逼你的?」小哥意有所指地惡瞟昏迷不醒的男子。

  「是啊,是他逼我的。」

  「他還逼你趴在他胸膛上覬覦他的美色,是嗎?」

  「你瞎說什麼?」

  「你照照鏡子自己臉紅成什麼模樣!明明滿腦子淫邪念頭,還敢假作清高,把罪名都安到男人頭上。你們女人就是犯賤!」

  「喂,不要把你自己過去受女人窩囊氣的事扯到我頭上來!我跟你說了是他拉我上床的--」

  「你上男人的床還有什麼好狡辯!」小哥痛罵。

  「福樂爬上男人的床?」扛著一大盆熱水進門的四哥扯著洪亮的嗓子驚叫,撼動屋宇。

  「不要亂講!」這樣沒憑沒據地大聲嚷嚷,教她以後怎麼做人?

  果然不出所料,她爬到男人身上的事當天就轟動全府。三天之內,紅遍方圓百裡,聲名遠播,過往商旅更將之東傳至關山,西傳至天山南北。在荒涼異境閒到快發霉的人們,終於有些熱辣話題可以活動活動舌根。

  她的確真的不用做人了。加上她哥哥爸爸偉大的幫忙,更使她想一頭栽進臉盆裡溺斃,了此殘生。

  「我女兒救你一命的這份恩情,就用結親的方式來償還吧。」

  男子才剛從病中清醒,就遭到滿屋子貴族流氓如此逼婚,強迫他以身相許--或許應該稱做以身相殉。

  他躺坐在床上,氣定神閒,神態雍容,淡淡地、緩緩地審視著一屋子粗鄙無賴的邊關子弟。而後,犀利地定在屋裡唯一的女性--福樂身上。

  她渾身微微一頒,硬是抓穩了手上捧的各色藥材,傲然以待。

  「阿瑪,你們都出去吧。他還是個病人,別趁人之危欺負他。」

  「你瞧,福樂為了照顧你的病情與傷勢,用盡多少心力,甚至親自服侍湯藥,噓寒問暖。」郡王爺努力促銷這個連他也不知道拖出去能不能賣到錢的女兒。「我這女兒不但是家中模樣最美的,連心地也是最美的,是我最寶貝的掌上明珠,平日一點粗活都不准她碰。可你是京城貴公於,怠慢不得,低三下四的女子又會玷污咱們豪門貴胄的尊榮,我只得忍痛讓寶貝女兒來伺候你了。」

  「阿瑪。」福樂反感地惡聲怪吟。就算想賣女求榮,也犯不著表現得這麼露骨吧。「我親自照料他是怕下人們又拿該給他敷腳的藥汁喂他吞下,浪費我的材料還玩弄他的命--」

  「你閉嘴!」郡王爺凶狠地朝她怒目輕斥,隨即轉回慈祥和藹的笑容。「四貝勒.你想不起墜崖的事情也就罷了,可我們冒險相救的事,你不能忘呀。」

  床上男子始終不發一言,靜默而淡然地凝視這一切,仿佛在審析什麼,又似有些認命。

  「你們到底可不可以讓我替他換腿上的傷藥?」福樂沒力歎道。

  「你瞧,我們二妹是多麼關心你的傷勢!」哥哥們熱情加入歌功頌德的行列。「她為了照顧你,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呢。」

  「而且黃花閨女成天伺候一名大男人的事,在這些日子裡被傳得不堪入耳。我們二妹為了你,真是受盡委屈。」

  這還真得感謝哥哥們不遺余力的四處宣揚,幫她身敗名裂到極點。

  「我看咱們二妹是嫁不出去了。」

  「哪個男人會要啊!」

  「枉費我們細心呵護她這麼多年。」

  「本來東北的吉林將軍打算提親,娶她做側福晉的,我看這下也搞砸了。」

  「二妹為了你,犧牲真是太大。」

  「你們有完沒完?!」福樂受不了地將藥罐補品的托盤重重摔上桌面。「打從他前天醒來後你們就三不五時跑來輪流炮轟,他還要不要靜養?」

  「我們這是在幫他增強印象。」

  「還要趁人家一時想不起所有事情就猛灌他一堆錯誤消息!我說過,他只是暫時記不起一切,卻也隨時有可能忽然統統憶起。所以省省你們的如意算盤,我也不屑跟他討這種人情!」

  她吼得眾人一靜,全場鴉雀無聲。

  很好,總算像樣點了。

  她放心地深深吐息,正想語重心長地對他們曉以大義一番,馬上被哄然暴起的熱烈回響擊倒在地。

  「你瞧我們二妹是多麼地有情有義!」

  「為了你,弄得聲名狼籍,都不貪圖任何好處,甚至拒絕你的任何回報。這種貞潔烈女哪裡找得到!」

  「她從始至終關心的都是你,卻忽略了自己的幸福。你說,她將來可怎麼辦呢?」

  「這年頭,像二妹這麼多情的癡心女子已經很少見了。」

  「你們的目的就是要我娶她而已?」男子悅耳的低吟輕巧撫平一室嘈雜,化為沉默的怔仲。

  或許是在邊關住太久了,大伙沒想到京腔會是這麼動人的音韻。透過男子醇厚低沉的磁性嗓音,字字都美如魔咒,撩撥人心。

  「難道不是嗎?」

  全場的人心神飄蕩地漸漸聽懂他的問題,卻莫名其妙地都犯起結巴。

  「呃......你能娶她,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不,他沒說他會娶,只是在確定阿瑪和哥哥們的真正企圖。福樂杵在父兄間精睿以視,沒被他逼人的俊逸神采懾倒。

  「只有我一個人獲救嗎?」

  「是......對,只有你獲救。」

  才怪,是父兄們原本就只打算救他一個。

  男子銳利的雙瞳宛如測透了福樂的想法,在優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看得眾人不禁忘情輕歎。

  唔,她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個極具勉力的美男子。

  他也似乎很習慣面對眾人恍惚的臊紅癡望,耐心等候他們遲鈍的回應。

  「我身上有何證物證明我的身分嗎?」

  「有、有!」三哥爽直急答。「是一件已拆封的信。」

  「信呢?」

  「在這兒,我一直帶著!」五哥興奮地掏著襟口。

  「是一封北京豫王府來的密函,說若是發現一個叫月爾善的人,立刻拘禁,不得離開,等他們的人馬前來處置。」

  「你們看了內容?」

  這一問,當場窘住福樂一家人,無言以對。

  白癡。福樂吊起白眼暗歎。

  「這、這是......為了弄清你的身分才不得不這麼做!」

  「而且它本來就已拆封。」

  「我們可沒興趣探人隱私,純粹是為你好才勉強看的。」

  「就是就是!」

  她已經懶得再說哥哥們什麼,只是想不透他們為何都搶著想在這人面前耍笨。

  「那就叫我月爾善吧。」

  男子和煦的悠悠笑靨愣住所有人。

  「你在開什麼玩笑?」郡王爺以長輩的架式苦心勸罵。「那是豫王府要抓的逃犯或仇敵什麼的。你有名有姓有身分,干嘛揀個下三濫的名字用?」

  他忍俊不住,咯咯出聲。「因為我很符合信中特征。」

  「啥?」

  「立刻拘禁,不得離開。」

  他清清淡淡地,就損得郡王爺一家無地自容。想還他幾句,卻又不敢冒犯他高高在上的好心情。

  「如果你覺得你可以下床走動了,隨時歡迎你離開。」

  福樂冷峻的反擊,引來一屋子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父兄們個個貪婪又混帳,可再爛的家人,也都是自己人。她沒那麼好的修養,眼睜睜地看一個外人在她家享盡最好的照料,還來羞辱她的家人。

  男子毫不隱藏眼中對她的淡淡鄙視,輕蔑地悠然勾起嘴角。「抱歉,我無意冒犯。」

  「既然已經冒犯了,你就別再費心掩飾。」枉費她原先對他存有的好印象。「我們無權拘禁你這位貝勒爺。你想走想留,想叫什麼名字,悉聽尊便。養好你的傷後,就請移駕到別處去。我們順承郡王府這間小破廟,供養不起你這等大菩薩。

  「你、你這丫頭在胡說什麼!」

  「找死啊你!」

  她的哥哥們氣急敗壞地邊罵邊把她扯到一旁去,凶惡地替貝勒爺教訓她這不知死活的混球。

  「男人們在這裡談要緊的事,女人家插什麼嘴!」

  「再羅嗦一句小心我扒你的皮!」

  哥哥們左推一記、右揍一掌地打得她腦袋啪響。她低垂著小臉,倔強地抿著小嘴鼓緊腮邦,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她知道大伙全明白她說得沒錯,可不能不痛扁她一頓,以挽回大男人們的優勢與顏面。

  盡有本事欺負她,卻沒膽子講實話。什麼男子漢大豆腐嘛......

  「我同意。」

  郡王爺一家驚瞪床上男人的這句回應。他同意福樂的看法,決定現在就離開此地,往別處去?

  「四貝勒,請別拿我二妹的瘋話當真,她只是在使性子!」

  「沒錯,我們怎麼會趕你走呢?你也根水沒冒犯我們什麼,我們很樂意供養你這尊大佛的!」

  「四貝勒!」

  「有話好說嘛,不必跟福樂那婆娘一般見識!」

  男子一直安坐在床上,動都沒動,大伙就手忙腳亂地拼命勸阻,活像他已一腳跨到大門外去似的。

  「你有什麼吩咐,盡管說。我們一家大小全供你差遣!」

  「是啊是啊!」這位貴人可是他們重返京師的唯一籌碼。

  「我是說,我同意你們的要求。」

  在場的,每個都張著有聽沒有懂的大嘴,沒人敢追問,生怕被他識破他們腦袋裡裝的是什麼牌子的漿糊。

  他使眸緩緩掃視,看得人人咽不下喉頭,神經緊繃,終而停滯在福樂挑釁的臉上。

  若在京城,這小妮子算得上難得一見的小妖姬。濃眉大眼娃娃臉,身形嬌小卻要什麼有什麼,豐美的體態毫不受寬袍重衫阻攔。她不算白,嬌艷的臉蛋倒被西北的陽光曬出粉嫩的色彩。只是,這般尤物放在邊關,養不出什麼溫馴可人的柔軟性格的。野丫頭一個!

  「我同意娶福樂郡主為妻,報答救命之恩。」

  「什麼?!」

  郡王爺父子一群齊聲狂嘯,陣容浩大,連福樂都被他們吼呆了。阿瑪和哥哥們可笑的逼婚陰謀,都還沒開始出招恐嚇,他就欣然屈服?

  猛地,福樂被他笑齒閃現的冷光驚醒,頓悟到他背後的詭計。他在玩。他打算狠狠地玩她這一家子蠢蛋,以打發逗留在此的時光。而第一個會被開刀的,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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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關於福樂與自稱是月貝勒的曠世美男子之婚約,她家的男人無不額手稱慶,狂喜到令她懷疑他們是不是因為終於可以把她丟給別人處理而高興。至於她家的女人嘛......

  「我覺得大妹會比二妹更適合月貝勒您耶。」

  「而且二妹才十六歲,太幼稚,大妹卻滿二十了,雖然嫁過兩次,又連連守寡,可她溫柔賢淑又懂事,一大堆人排隊等著娶她進門呢。」

  「我們大妹呀,說有多美就有多美。若是在京城,絕對會壓倒眾家千金、各路妖女!」

  「二妹好看是好看,可是眼睛大到有點呆,皮膚紅潤卻不夠白,濃眉太倔,臉蛋太孩子氣,身形太小不夠氣勢,曲線臃腫不夠飄逸。一眼望去的確亮麗搶眼,可是不耐看,一會兒就膩了,而且脾氣拗得讓人受不了。」

  「所以您真該多重新考慮娶親報恩的對象。」

  姨娘嫂嫂嬤嬤妹妹們,全擠在客房床邊嘻笑嬌吟,平日的跋扈潑辣,今兒個全化為溫柔婉約。一屋子嬌聲軟語,聽得福樂雞皮疙瘩掉滿地。

  「我要替他換後背的傷藥了。」她處理完月爾善被墊高固定好的左腿,便冷冷地調起另一碗藥膏。

  「從大雪嶺山路上滑跌至溪谷裡,很可怕吧。」

  「那麼高的地方,你只受這一點傷,實在是奇跡呢。」

  「我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女眷們的咕咕呱呱聽得福樂漸漸不耐煩,只得再度重申。

  「我說,我要替他換背後的傷藥了。」

  「那又怎樣?」女眷們傲然斜瞟。

  她隱忍地一歎,吊起雙眼冷睇屋梁,努力忽視她們的存心挑釁。「我的意思是,我要替他寬農解帶了,你們能不能避一避?」

  「避什麼?我們大部分都是生過孩子的已婚婦人了,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要避也該是這些小丫頭避。」

  被老女人們譴責到的小妹妹們不服氣地哇哇叫。

  「我們才沒你們那麼污穢,滿腦子淫思邪念,我們純粹是來幫二姐的!」

  福樂累到無力反駁。正因為妹妹們努力幫她打破藥碗、弄髒布條、阻礙進出、尖聲聒噪,使得原本應付自如的看照工作變得格外沉重。

  真想求她們不要再造孽了......

  「二姐,你替我們評評理!她們憑什麼仗著自己人老珠黃了就有資格留在這裡?」

  「你們說誰人老珠黃?」一屋子姑姑嫂嫂雙眼噴火,「你們這幾個沒胸沒臀的,也有臉放活?!」

  「是啦,我們身上的肥肉是沒你們多啦,就連大腿都沒你們的上臂粗啦。都怪我們太年輕貌美了,實在比不上你們孔武有力的粗獷德行。二姐,你說是嗎?!」

  「二妹,你是怎麼管教你妹妹們的?」眾妖婦瘋狂尖斥,氣勢駭人。

  福樂淡漠以待,不參戰,疏離地自眼角審析著床上始終含笑旁觀的貴公子。

  他還真多面孔咧。面對她父兄時,一副精明滑頭的老賊樣;面對她家女眷時,一副溫文儒雅的沉靜相,以俊美秀逸的沉默笑容打發掉雜七雜八的爛問題;面對她時,則......

  驀地,各方女將出爪廝殺的吵鬧聲拉回福樂的注意力。再這樣丟人現眼下去,讓月貝勒免費看好戲,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她面無表情地挑了支搗藥棒,將之狠准地砸往臉盆架上的鏡面,爆出驚人碎響。

  眾女愕然,凶猛的攻勢全凝在半空,怔怔望向福樂。

  她極其緩慢地冷然環看狼狽的女眷們,不發一語,屋裡彌漫著令人發毛的冗長死寂。

  「統統給我滾出去。」她淡道,語氣輕如問候。

  各路巾幗英雄們深知個性孤僻的福樂向來懶得生氣,此刻著來,她好像真的有點不爽了。但俊勇當前,如狼似虎的婆娘們怎會得松口?

  「要我們走,也應該輪不到你開回吧?」

  「對呀,人家月貝勒都沒說話了,你憑什麼擅自作主?」

  「因為,」福樂宛如冷面判官地字字擔鏗鏘道。「我是他的妻子,所以我有權這麼說。」

  眾女仍虛弱地企圖再做垂死掙扎,卻被她一個清冷的「滾」字給全部掃出門外。

  終於,天下太平。

  福樂正滿意地捧起托盤步回內房著手正事,就對上月爾善另一張不為人知的面孔。

  「你的皮還真厚。」他輕鄙淡笑,斜著俊眸哼聲打量。

  福樂不屑跟他羅嗦,也不想浪費時間來應付他這張兩人獨處時才流露的惡毒面孔。

  「不要隨便把傷肢放下來。」她以公事公辦的嚴肅調調抬起他的左腿,小心翼翼地放回高高的墊褥上。「而且就算有木架固定住你的腳了,你也不可以動它。」

  「你算我哪門子妻子啊?」

  若非他的譏誚實在涼得令人厭煩,她才懶得理他。「我也沒意思要嫁給你。」

  「既然骨子裡都貪婪無恥到那種地步,又何必在嘴皮子上假作清高呢?」他聊天似地心情慵懶道。

  「衣服脫下來。」

  「你不會自己動手嗎?」

  她不服氣又不得不咽下去地狠睇他一記。哪有人囂張得這麼優游自在的!幾個俐落的動作,她就將月爾善的上衣剝光,只剩胸膛上纏的布條。

  「翻過去,背向我。」

  「我腳痛,翻不動。」

  福樂站直在床頭邊,瞪視將雙手輕松枕在腦後躺臥的惡少。「你這是在故意找碴嗎?」

  「故意找碴的是你吧。」他吟道。

  「怎麼說?」

  「我看戲正看得高興,你就把角兒全攆出去,這不是擺明了在欺負病人嗎?」

  「我們這兒是郡王府,不是雜耍班。」

  「你為什麼說話都這樣板板的?」

  「你又為什麼老是這樣賤賤的?」

  月爾善倏地瞠眼瞪向她。她狀似鎮定,實則嚇了一跳。就在她快遮掩不了額上冷汗時,他和煦地彎起漂亮雙眼。

  「你真有意思。」

  「哪裡哪裡,你這話才真有意思。」她的假笑忽然轉為凌厲。「翻過去!」

  他無奈地聳肩。「遵命。」

  她解下月爾善背後的傷藥,仔細檢查了好一陣子。「很好,之前化膿的地方都處理干淨了,就等它慢慢結癡。過幾天你會覺得背傷之處很癢,但是別用手抓,也別躺在床上亂扭身子摩擦它,因為有些傷還--」

  「我什麼時候才能下床走路?」

  她望望側臉伏在枕上見不到表情的魁梧背影,頓時心軟。月爾善再怎麼囂張狂妄、善變又惹人厭,他還是很擔憂自己的腳傷。

  「再忍一個半月左右,你就可以起來走動了。這段期間我會叫小哥繼續替你的腿按摩,你自己也要常常練習收緊和舒展筋肉,但不要用到關節。」

  他沒反應。福樂無可奈何,雖然不希望他對自己的傷勢過分樂觀,還是忍不住輕聲安慰。

  「你會恢復原來正常模樣的。」

  「你以為你是神仙嗎?說正常就正常。」他冷哼。

  福樂明白傷病在床的人多半心緒不佳,難免會為了發洩而出口傷人。但不知為何,他的不屑領情重重地挫了她心頭一記。

  「比起吉林將軍兩年前在西征喀爾丹時摔斷手腳的傷勢,你這條腿叫做小巫見大巫!」她自床沿悍然起身。「我正是當時跟著蒙古大夫照料他的人,人家吉林將軍現在還生龍活虎地在東北駐防,騎馬打仗樣樣都行,就是因為他忍得住待在床上四、五個月的煎熬。你如果很想當個終生蹺腳的大少爺,行,你要下床就下床,要跑要跳,悉聽尊便,也省得我浪費時間在你身上!」

  「你就是那年因功被皇上封為郡主的?」

  福樂一怔,回身驚瞪仍背對她側臥在床的男人。「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不是想不起跌落山谷前的事嗎?」

  「只是部分想不起。」

  「而且剛好都是我家人苦苦追問你的部分?」

  「是啊,好巧。」

  福樂慶幸自己現在兩手空空,否則她不管抓了什麼都會狠狠往他頭上砸去。

  照顧他的這幾天,她早磨出了應付他的一套手段:不理不看不怒不管,只要打料他的傷勢就行了。可他總有辦法惹得她憤恨牙癢,直想掐死這個她一手救助的混帳。

  「你到底還要我這樣打著赤膊躺多久?」

  明明就是個要人照料的傷患,對照料他的人居然還這麼狂妄而傲慢。他以為她是府裡的丫鬟嗎?

  可是醫者得有醫德,她怎可把私人情緒發洩在傷患身上?

  福樂忍辱負重地回到床邊,重新為他的結實後背敷上新藥,最後為他圍上固定傷藥的大塊布片。月爾善很不合作地任她一個人忙,完全不移動一下臂膀或身子方便她包扎。很奇怪地,她竟然沒一句抱怨,也沒乘機對他痛下毒手,拿他的傷口施以報復。

  小小的玉手在他身上靈活地忙碌著,一下子就打理好換藥的雜務,還替他換上衣物。

  他還沒觀察完畢,她就已轉身捧起桌上托盤,准備離去。

  「中午吃什麼?」他仍面向榻內側臥著,隨口道。

  「牧區雜草。」

  他翻過身子皺眉以對。「什麼?」

  「牧草。我們這兒的牧草很鮮美,要吃多少有多少,到了夏季,味道更好。」

  他撐肘起身。「你打算拿那種東西給我吃?」

  「你想吃馬吃的糧食?」她故作不解地回視。

  「我問的是我今天中午吃什麼,不是問牲畜的。」他森然低吟。

  「那你可問錯人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廚子。」

  「少跟我賣弄你的臭架子!」他毫不掩飾怒斥中對她滿含的不屑。「既然使盡手段把我弄到這裡來,強迫我接受你那什麼廉價的救命大恩,甚至不惜趁我不省人事時爬上我的床,逼我得娶你做為報答,那就拿出點為人妻該有的樣子!我今天中午究竟吃什麼?!」

  「我看你挺瞧不起我家人的,還以為那是因為你多少也有點腦筋,懂得思考,沒想到你會笨到對他們的說辭照單全收。顯然我太高估你的智力。」她哼然睥睨。

  若不是他負傷在身,他真會當場動手,教她馬上哭著下跪求饒,發誓自己再也不敢如此放肆。

  「托你的福,這下我可學到了何謂窮鄉僻壤出刁民。」他歹毒地一勾嘴角,俊魅得令她隱隱一悸。

  「你若想見識咱們刁民的真本領,我很樂意成全你。」

  「你盡管展現你們卑劣的一面。反正我人是動不了了,目前只能任你們宰割,又沒什麼娛樂,就干脆來一次西域落難的痛快奇遇,讓我回京後有名堂可供吹捧吧!」

  他懷恨的猙獰笑容並未嚇倒福樂,反而引起她莫名的同情,再次地期望給他安慰。

  「我知道,你現在動彈不得的處境很難挨,不光是身體上難挨,內心也會很煩躁。但是你不用擔心,我一直都有派人出去探聽你同行伙伴的消息。」雖然他們常拿了錢卻敷衍了事。「我阿瑪也已經傳書給你在京中的家人,告知他們你平安無事。他們應該很快就會派人接你回京,你就不必再委屈地待在這個惹你厭煩的荒涼之地--」

  「我就是不要京中的人得知此處的消息!」他重喝,嚴厲的面容不復優閒。「「你們根本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卻又自作聰明地胡搞亂搞。我受傷的事已經夠窩囊,沒有閒情再去處理你們為我捅出的摟子!」

  「那可真是抱歉了。」這人實在討厭,一點也禮遇不得,她又何必繼續糟蹋自己的好意?「不過摟子已經捅出來了,你就早早認命吧。」

  「注意你說話的口氣!」

  「喔,我又冒犯你貝勒爺的威嚴啦?」她哼然旋身而去。「沒辦法,窮鄉僻壤,我們這些小民不刁也不行。就請你多包涵了。」

  她輕柔的語氣與憤然帶上房門的爆響截然不合,更加觸怒他的挫敗感。

  他怎會摔落溪谷,怎會與同伴失散,怎會昏迷十多天,怎會悲慘到動彈不得的地步,怎會淪落到如此任人擺布、被個邊關野丫頭捉弄的地步?

  只不過一不小心連人帶馬摔落谷底,睜眼時,整個人生竟風雲變色。

  他不僅無法完成身負的任務,連自己要吃什麼都無法作主。

  一想到這裡,他惱火地扯掉福樂才剛纏好的布條,恨然撕毀背後所有傷藥,摔到老遠去。就在他打算抬起傷腿下床時,左腳上的劇痛立刻竄上他腦門,折磨得他咬牙切齒。

  混帳!廢物!

  無可言喻的懊惱幾乎脹爆他整個人,他抓了床邊的花凳,便霍地砸毀老遠的粗陋擺設,發出巨響。但,無人立即前來探詢。

  這裡的一切,全和京城不同。就連他,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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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你醒醒。」

  半夜三更,福樂被婢女輕聲搖著,迷迷糊糊地揉眼起身,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天亮了嗎?怎麼還一屋子黑黑的?

  「郡主,月貝勒出事了。」

  一聽這話,福樂就懊惱地哀叫,真想一頭栽回被裡窩著,管他去死的。

  「他這回又干嘛了?」他為什麼老愛在別人休息的時候刻意找麻煩?這幾個晚上,不光是她快為他三番兩次傳人說書給他聽的閒情煩死,連她家廚子也快被他隨時欽點的古怪菜色給累死。

  她的耐性已經到達極限。

  「好,我去伺候他。」

  她豁出去了,披件夾袍便忿忿殺往老遠的廂房。這回非得把話跟他挑明,不能為了寵他這位京城大少,累垮她一家子人。

  「郡主!」

  「你可來了,奴才們等好久。」

  月爾善院落外低聲低調的慌張家僕們使她大起警戒。「出了什麼事T」

  「奴才......奴才們晚上來替他送飯時,發現他沒動午餐,下午送去的點心他也沒吃,滴水未進。直到剛才照例送消夜來時,才......才發覺他的不對勁......」

  福樂懶得多聽語焉不詳的支支吾吾,果決地直接速速進屋。一見床上人影,她當場變了臉色。

  「怎麼會燒成這樣?」她一面探著他的額頭,一面掀被檢查。「他的衣裳呢?背後的藥又是誰扯下來的?」

  「不是奴才......」僕人們急忙搖頭。

  她瞥見圓桌上擱著的好幾碗涼掉的湯藥,不禁冷聲輕斥,我交代過你們,湯藥一定要餐餐親眼見他服完才可退下,你們話聽到哪去了?」

  「可是......奴才們已經盡力了,是月貝勒他不合作。」

  「奴才有資格批評主子嗎?」

  「沒。」

  「明知道沒有,就該反省你們沒盡到的責任,不是在這種節骨眼跟我抱怨他的不是!下去重煎湯藥來,順便把我的藥箱整個搬過來!」

  這下子沒人敢羅嗦一個字,緊張地各做各事,乖乖聽命。要是王府貴客有了什麼閃失,就算福樂郡主會像往常一樣替他們頂著,仍少不了一頓重罰。

  福樂又是指揮下人大生炭火,又是加開一堆食補藥片。她和僕人合力把月爾善翻過身來俯臥著,果然,惡化的帶膿背傷立刻呈現在眼前,散發隱隱惡臭。

  「拿木炭來,快點!」」她慌得無暇再顧忌聲量,連披在背後的夾袍都丟到一旁去。「我得盡快為他刮掉爛肉,你們去找兩個壯一點的侍衛來替我壓住他!」

  折騰了一晚上,又是清除傷口,又是退燒,又是敷藥換藥,還得喂昏迷的月爾善吞下湯藥。等曙光展現時,一屋子人全累垮了,僅剩福樂嚴陣以待,緊守在他床畔,不放過他的任何變化。

  沒辦法,她一刻也放松不得,人的生命雖說堅強,脆弱時也極度地不堪一擊。早上還和她唇槍舌劍的人,晚上就陷入垂死邊緣。她早在幾次照料他人的過程中明白,有時情況的惡化並非她的錯,大夫也一再肯定她的負責與認真,但......她埋首至自己蜷緊的雙手中。

  她應該可以做得更好,她應該事前再做些補救......

  恍恍惚惚中,她突然驚醒。怎麼睡著了?!月爾善的情況呢?

  她猛地自床邊大椅彈身而起,就對上伏在被中的一雙明眸,在燦燦陽光斜映中晶亮地盯著她。

  「你什麼時候醒的?感覺怎麼樣?」冰涼的小手輕柔按上他的額頭,便傳來一陣嬌弱的放心長歎。「太好了,你沒再繼續燒下去。」

  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掀被仔細檢視他的背傷半晌,才又傷藥、布塊、衣衫、厚褥,一層層地為他妥善覆好。隨即,便無力地癱回搬來做她臨時憩站的床邊大椅內,空茫地凝望地磚。

  她像丟了魂似地發呆,他則無有動靜地一徑瞅著她看。晌午的陽光宜人爽朗,西北邊境的清新徐風悠悠來往,帶著婉轉的春啼。

  「對不起,我昨天早上不該跟你拌嘴。」

  他不對福樂虛軟的誠懇致歉做任何反應,專注審析著她仍垂望地面的容顏。烏亮的大眼布滿血絲,帶著暗沉的眼眶,長發凌亂地披散著,形容極為疲憊。

  「你的背傷,昨晚一度惡化,我再重新替你清理過了。可是它目前受不得一點摩擦,你這些天可能都得趴著...」

  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詳述著,冗長的說明和叮嚀告一段落後,她又恢復沉默,發怔良久。

  「我想,對你來說,最好的傷藥,應該就是'回京安養'。我無權因為顧忌你的傷勢,就不准你遠行。你想離開就離開吧,不用勉強順從我們的要求。不然,心病不處理好,什麼傷我都救不了。」

  她投降,也不敢再說一句她自以為對傷患來說比較妥當的建議。

  她早該尊重他的意見,免得雙方都折騰。

  「我會叫阿瑪派最好的車隊一路護送你回京,我也已經傳話到駐防區召回我們的大夫。有他沿途看顧,你的傷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他不信任她的話,總會信任大夫的吧。他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不爽看到她,依他的意思去做就好了,她又何嘗願意惹人厭?

  「如果你沒有其它意見,那就這麼辦了。」

  福樂落寞起身,趿上昨夜匆匆套上的繡花拖鞋離開,始終沒有和他對上眼。

  「我餓了。」

  她仍背著內房,毫無活力的身影比平日更渺小。

  「你想吃什麼?我不保證都弄得出來,但我會叫廚子盡力張羅。」

  「你喂什麼我就吃什麼。」

  這話來得太奇怪,讓她忍不住皺眉回望。

  他干嘛笑得那麼溫柔?這種專門用來應付各房崇拜他的女眷之招牌笑容,他從不拿來浪費在她身上。

  「快點,我好餓。」

  「你這算跟我談和了嗎?」她謹慎地保持距離,一如荒涼邊關與繁華京城的差距。

  「談和的條件是,你要親自照顧我。」

  「我沒把握能照顧好你。」畢竟他曾那麼地不合作。

  「我不信任半途換來的大夫。」

  「人家是有聲望的高明大夫,我只是個很有看顧經驗的外行人而已。」

  「我相信你的能力。」

  這淡淡一句,讓頹喪的小人兒頓時精神大振,自信心似乎一下子全數湧回。他終於對她敞開心,願意接納她的話了?

  「拜托你,快點拿些什麼吃的來好嗎?」他慵賴地趴在被窩裡哎哎叫。「我若餓死在西域,傳回京裡也未免太難聽了吧?」

  堂堂男子漢,這麼愛面子。「等著吧,東西一會就來。」

  他必須背朝上地伏臥休養,進食的事當然就只能由福樂代勞。他意外發現,她連喂他吃東西都匙匙慎重、處處小心,好像他一不小心就會噎死。

  「你能不能別這麼緊張?」偶爾也看看他兩眼好嗎?

  「照顧人的事,大意不得。」

  呵,連口氣都正經八百的。「你這麼喜歡當小大夫?」

  「我只是看重人命。」

  「因為你以前醫死過別人,所以想努力救人以贖罪?」

  若不是他含著肉塊乖乖咀嚼的模樣既無辜又可愛,像個天真的小孩,她真會誤以為他又在挑釁。

  「我是這幾年看多了大清與准噶爾部的慘烈戰況,才了解到人命有多重要。」

  「是嗎?」這肉的肉質不錯,可惜廚子手藝大爛,沒燉煮出它應有的鮮嫩。

  「不管是大清還是准部,只要一開戰,雙方都是輸家。」那種滿山遍野屍首的景象,僅僅一瞥,就教她終生難忘。「要生養一個人成長茁壯是多辛苦的事,要他死卻又那麼容易。我沒辦法坐視人命被看得那麼賤,所以,能救一個算一個,盡力而為了。」

  「你又救不了所有人。」一個一個救,抵得過別人一票一票殺才怪。「肉湯再來一碗,不用肉,湯多一點就好。」

  「就算我根本救不了天下人,還是要救,不能因為自己力量有限就什麼都不做!」

  「喂,撈湯時輕點,別濺出來了。」

  「你那種想法實在自私!」

  「我干嘛了?你要是把湯湯水水濺到我身上,我又得再換一次衣服,你麻煩我也麻煩,這哪裡自私了?」

  「你這肥肉男,除了吃吃吃,能不能多注意人生中其它更有意義的事?」

  「肥肉?」這簡直是嚴重污辱!「你稱這身健美精壯的肌肉為肥肉?你敢叫這是肥肉?」

  她不悅地揮開故意展示在她眼前的巨大鐵拳和糾結臂膀。「我在跟你講生死大事!」

  「我也在跟你講生死大事!」士可殺,不可辱。

  「你這個人--」她氣得跺腳而立,努力不讓自己把湯碗整個倒扣到他頭上去。

  「別忘了我們已經談和羅。」他悠哉地甩甩食指。

  「還是你想先打壞規矩?」

  「我實在搞不懂,京裡的公子哥兒們都像你這麼無賴嗎?」

  「無賴?」他有些滿意地嗯著,搔搔性感萬分的下巴。「我覺得我在這方面的確高人一等。」

  什麼呀,這也值得驕傲?

  「顯然你不明白女人在男人懷裡嬌嗔這句話的含意。」呵呵呵。

  看他笑成這副德行,她才懶得去明白。「好了,你吃飽也該休息了,傍晚時我會再過來一趟。」

  「福樂。」

  她頓了下替他塞好被角的勢子。這好象......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我昨夜發燒和傷口惡化的事,不是你的錯。」

  她不自在地連連眨了好幾回服,不知是因為他這句溫柔的安慰今她錯愕,還是因為他那只以指背摩察她臉蛋的大手令她困窘。

  「是我在生自己的氣,才搞壞自己的身子。你從昨夜一路照顧我到現在,我連聲謝謝都沒說。」

  「那也沒什麼,不過是我應該做的。」雖然她心髒此刻活蹦亂跳的,她仍力持鎮定,道貌岸然。

  「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美?」

  「凡是見過我大姐的人都不會這麼認為。」

  「她也像你一樣時常照料傷病的人?」

  「她很忙,比較沒空做這些閒事。」

  「所以啦,你比較美。我說的是,這裡的美。」

  輕輕點在她左乳上方的長指,幾乎燒透她的心口。他覺得她的心很美?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麼浪漫的話,保詩一樣,把她的疲憊與勞碌,變幻為優雅的贊揚。

  「幸好照顧我的人是你,否則......」

  「什麼?」

  「我說我很慶幸自己是被你揀到,要不然......」

  「我聽不清楚。」他是不是要睡著了?

  「我說--」

  「啊?」

  他健臂順勢一攀,就將被他引誘成功、傾身聆聽的小人兒勾近他臉側,纏綿吻上。福樂呆住,不明白他何以對她的雙唇動口。他沒吃飽嗎?那也犯不著吃她吧?

  唇舌交融的奇異觸感隨即取代她的疑惑,讓她陶然暈眩在莫名的虛軟中。

  他迂回地刺探著,發覺她的確青澀,微顫地承受著他後舌下一步不知名的進擊。他好玩地咬著她豐潤小巧的下後,以急進忽退的深吮搗亂她的氣息,她不知所措的反應,更加激起他的玩性--直到他赫然自背肌上的抽痛意識到自己當前的處境。

  「你回房休息吧,我也該睡了。」

  他沙啞呢喃,手指仍依依不捨地撫弄著粉艷細嫩的臉蛋,拇指不時揉著他還想再咬一口的豐潤紅唇。

  福樂不知自己是怎麼飄回房裡的,即使躺在床上老半天,還是難以入眠,總覺得自己仍浮在半空,虛虛恍恍的。

  一切的轉變都像夢一樣:他不再刁難她已經盡力的照料,也願意安分在此休養到傷愈為止,不但與她講和,不再抱怨伙食,還向她道謝,稱贊她的心很美...

  喔,糟糕,她現在整個人活像泡在熱水裡太久的面條,都快糊成一團了。但是,所有突來的轉變中,最教她意亂情迷的,還是他的唇。

  他真的......好有魅力,算是她所有見過的男人裡最絕俊英偉的一個。但他的魔性並不僅在於那張看了會令人癡醉的臉,而是他整個人散發的神秘陽剛氣質。高大的身軀,結實修長的雙腿,糾結的膀臂,隆起的健壯胸肌,性感的嗓音......

  一名來自遠方的奇異男子,用他奇異的魅力,吻上她的唇,吻上她的心。他喜歡她嗎?他知道她已經偷偷地、深深地被他吸引了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他說的那麼美,可他凝睇著她的那雙俊限,就真的很美......

  「你還睡!太陽都下山了,你放著月貝勒不管,淨在這兒呼呼大睡!」

  呃?呃?什麼?被驚破浪漫迷思的福樂由床上彈坐而起,一時分不清天南地北、今夕何夕。

  「你死定了你,還不快更衣?阿瑪和哥哥們全在月貝勒房裡等著審問你!」

  妹妹的這句咆哮倏地點醒她。「啊,對了,傍晚時分我得再替他重換一次藥!」她怎會睡過頭呢?她從不賴床,也才剛瞇一下眼,怎會突然由晌午變黃昏?

  真是累壞了......

  待她捧著一大堆藥品托盤沖進月爾善房裡,才發覺事情不對勁。阿瑪、哥哥們,兩三名義憤填膺的女眷,全嚴陣以待,似乎就等著她來領死。

  「這是怎麼看?」

  「你還好意思說!」郡王爺沖口怒斥。'「當初是你自告奮勇地要照顧月貝勒,我才放心地把人交給你。結果你是怎麼照顧人家的?你照顧人是這種照顧法嗎?!」

  中午的那一吻給阿瑪知道了?

  福樂整張臉燒得通紅,手足無措地遙望斜倚在床上半坐半臥的月爾善。只見他聳聳肩,無奈一笑。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的?!」郡王爺的腦門都快氣爆了。

  「我......無話可說......」吻都吻了,還說什麼?

  「你給我跪下!在月貝勒跟前給我仔仔細細地磕頭謝罪!」

  福樂大驚。「為什麼?這事有這麼嚴重嗎?」非得要她當眾無地自容?

  「月貝勒差點就丟了一條命,這事還會不嚴重?」

  丟命?他們沒吻得那麼激烈吧?

  「你還不跪下!」

  為免父親氣過頭,福樂只得委屈地乖乖聽命,在月爾善床畔下跪。

  「磕頭!說你照顧月爾善不周,有虧職守,請月貝勒見諒!」

  「我哪裡照顧不周了?」好歹把理由說清楚。

  「你昨天把人家背上傷藥撕得亂七八糟,不給他衣服穿,也不給他東西吃,害人家半夜時虛脫得幾乎喪命,你還有臉狡辯?!」一旁的姨娘破口大罵。

  「我撕毀他的傷藥,不給他吃的穿的?」她這下可徹底傻眼。

  「我們甚至都還沒跟你追究你拿椅凳砸壞這屋裡擺設的事咧。」三哥哼道。

  「我哪會無聊到拿椅子去砸架子?」

  「你連搗藥棒都可以當著大伙的面砸爛鏡子,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嫂嫂挺身反擊。

  「鏡子是我砸的沒錯,可是--」

  「不必可是!月貝勒福大命大,沒被你折騰死,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要你現在就跟他叩頭清罪!除非他肯原諒你,你就別想起來!」郡王爺嘶吼。

  這根本全是誤會!她百口莫辯。月爾善昨夜的傷口惡化與高燒並非她搞出來的,連月爾善都說那不是她的錯,為何大家一下子全怪罪到她頭上來?

  「月爾善可以跟你們說明實情,我並沒有對他做什麼不給吃穿的事!」

  「你還敢說!」

  她急急搶望月爾善尋求救援,馬上獲得他溫柔的聲援。

  「你們就別再怪她了。反正我現在已經沒事,這一切,就讓它過去吧。」

  不對啦!福樂心中大嚷。他這樣講,反而更會讓人誤解她對他真做了什麼。

  「你看看人家,月貝勒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可不允許自己養出這麼個心腸歹毒的女兒。你磕頭,大聲說你錯了,你對不住月貝勒,發誓永不再犯!」

  不是!不是這樣的,大家誤會了!她沒有撕毀他的傷藥,沒有害他著涼,害他挨餓,她甚至徹夜守在他身旁看照他的病況。大家誤解月爾善的說法了!

  她猛然被父親的大掌狠狠壓下她後腦,幫她搗蒜似地連連磕頭,強迫她認錯,替她喊著懊悔至極的致歉辭。她正打算急聲解釋清楚,頭上就傳來月爾善優美的輕吟。

  「夠了.別再逼她,我不再計較這事就是。」

  一屋子人聽得這句,立刻千恩萬謝地頌揚起他寬大的胸襟與雅量,趕緊重新取悅這位京城貴客的芳心,將他呵護得無微不至。而福樂,在與他對上眼時霍然明白一切。

  她中計了!他正是故意要引起大家對她的誤解,正是要如此徹底地給她難堪,要她俯首稱臣,要她知道誰是老大。先前的什麼講和,根本是唬她的屁話。

  對於福樂震愕的神色,他還以足以致命的溫柔笑靨,隱隱帶著狡猾的得意。

  去死吧,小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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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福樂郡主,您就收下這些謝禮吧。」

  「我說過,我只是盡我本分救人,你家主子並不欠我什麼人情。」

  「可是......」遠從東北而來的老僕苦苦追著在廣闊草原上奔走的冷漠嬌娃。「您不收下將軍的禮,我很難回去交代......」

  收也麻煩,拒也麻煩,她無奈一歎,站定回身。「好,那我收下,但我的條件是,這次的謝禮必須是最後一次,再也不准送任何東西來。」

  「這......將軍他是為了感激您的救治之恩......」

  「他感激過頭,一而再、再而三地遠道送禮,已經讓我在這裡備受懷疑。」

  「懷疑?」

  「現在每個人都認定那些是他求親示不好的聘禮,就等我點頭答應嫁給他。這種流言不只他會困擾,我也很困擾,所以我希望你家主子再也別送任何東西來,徒增誤解。」

  老僕傻眼。有誤解的是她吧?每個人都看出吉林將軍對她有意思,唯獨她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將軍頻頻送禮的暗示?

  「郡主!」遠方一票牧人打扮的少年、少女興奮地直奔而來。「我們等好久啦,還想著要不要趕過去接你。」

  「小馬的情況如何?」她撇下老僕,急急牽著坐騎擁入人群。

  「雪花驄它好極了。今早它終於站起來,只是虛虛軟軟的,不太穩。」

  「慢慢來,它被你們拖出產道時有些傷到後腿,還得過一陣子才能看出情況。」她習慣就事論事,不想樂觀得太早。

  「阿爹說,雪花驄的腿長得相當好,等把它再養大、養壯些,就送給郡主做禮物。」

  「送給我?」一匹漂亮的小馬?

  「是啊。」少年和少女們熱情地搶著聒噪。「阿爹本來以為雪花驄一定會胎死腹中,連母馬都沒得救,沒想到會母子均安,保住兩條命。」

  「都是郡主的功勞!」

  「是我家蒙古大夫的功勞。」她鄭重地予以更正。「是他生前跟我提過,馬的胎位不正又久產不下時可以試試這個辦法,就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

  「郡主,你很尊敬他喔。」

  「因為蒙古大夫本就是醫術最優秀的大夫。」

  「可是聽說中土的人都笑說蒙古大夫是指不懂醫術的傻瓜。」

  「那是因為中土的人嘴皮子比腦子發達,最愛沒頭沒腦亂講話。」

  少年和少女們既歡喜又驕傲地圍在福樂四周邊跳邊走、邊笑邊聊。他們喜歡福樂,不是因為他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也不是因為她有著超人的耐力去學復雜的骨胳筋肉醫理,而是本能性地喜歡,毫無理由地就是喜歡在她身旁打轉。

  在她眼中,他們感覺不到自己是比較低等的人,也感覺不到她原是生長在京城的尊貴格格。仿佛她自小就生長在此,就歸屬於此,不是外來客,而像自己人。可是......

  「郡主,你會一直住在西北嗎?」一名少女憂愁道。

  「為什麼不?」

  福樂順著少女不安的眼光著往吉林將軍派來的老僕,立刻明白她的焦慮。

  「放心吧。」她不以為然地掉過頭去,滿腦子都想著那即將歸屬於她的白色小馬。「我以前就對終身大事沒啥興趣,現在更沒那個意思。」

  「你不嫁人嗎?」不是才聽說她就要嫁給暫居她家的貝勒爺,遠赴京城?

  「我只嫁有胸膛、有肩膀的男人。」

  一票人全傻住。「哪個男人沒有啊?」

  「他們大部分有的只是個無法依靠的胸膛和擔不起責任的肩膀。」像她家現在收養的那只就是這樣......可惡,干嘛又想到他!「別扯這些了,我交代你們看顧的人怎樣了?」

  「昨天有醒過來一下,我們就照你吩咐地給他喝了藥草,就又睡去。」

  「好,讓他盡量休息,補回體力。」為了避免阿瑪和哥哥們的嘮叨,她替月爾善找到的隨行侍從還是交給牧人們看照比較保險,息事寧人。

  可福樂才出門一個下午,家裡就已經鬧得天翻地覆,逼得家僕不得不快馬上路,特地請她回府。

  「什麼傷口不舒服!我每天早晚都親自替他換藥檢視,傷口根本沒什麼不對勁,也不可能會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郡主......」家僕尷尬地杵在牧人們的氈房裡,繼續向一肚子火的福樂哀求。「可是打從您出門後,月貝勒就一直抱怨傷口不舒服......」

  「他一天不整倒我,就渾身不舒服!」

  氈房裡的少年和少女們全傻愣愣地望著福樂憤然摔下褡褳的狠勁。

  她討厭死那個狡詐又陰險的家伙。之前用那麼卑鄙的謊言哄騙她化敵為友,還害她芳心大亂,結果一切純為愚弄。要不是她有義務看顧他的傷勢,她真想今生今世再也不見那混球。

  「可是郡主,月貝勒他既然說他不舒服,您再不甘願,也只有您能對付他的傷口,府裡的人除了安撫他,完全無法可想啊。」

  「萬一他是裝的呢?」她沒好氣地回斥。

  「那咱們也只有認了,誰教他是王爺的貴客呢?」下人也難為啊。

  真是......她到底還得被月爾善反反復覆地耍到何時?隨著他傷勢的漸漸康復,他整人的花招也漸漸繁復,挫殺她幾乎變成了他每日最大的樂趣。

  她一虛軟無奈地回府入屋,就暗暗後悔自己真該干脆鐵著心讓他去自生自滅,沒必要跑回來看他這張俊光閃閃的做作笑靨。

  「福樂。」

  少惡了。叫得那麼肉麻,笑得那麼虛假,害她大起雞皮疙瘩,也很可恥地悄悄悸動,拆她一身傲骨的台。

  屋內憂心守候的各房女眷望著他心馳神蕩,屋內彌漫傾醉的癡歎。

  「自你下午一出門起,月貝勒就一直念著你。」

  叫魂啊?

  「是啊,想來他的傷一定很不舒服。」麼妹嬌嗔道。

  「我們忙著安慰他好久,情況也不見起色,只好把你找回來了。」

  「你也真是的,為什麼在月貝勒的傷勢上頻頻出錯!」

  「你們別再責怪福樂,我相信她已經盡了全力。」月爾善病臥在床,堅強而溫柔地輕聲辯護。

  「您不能一味幫著福樂說話,我們也得站出來替您說些公道話呀。」

  「謝謝你們。」他感激的神情令眾家娘子熱淚盈眶--實在帥得教人。心疼。「可是若非福樂的悉心照料,我的傷勢和記憶不會復原得那麼快。」

  「您應該什麼事都記起來了吧?記得您有幾個兄弟嗎?他們成親沒?長得怎樣?」

  「您家的爵位是由您大哥承襲吧?那您會承襲到什麼?」

  「您常進宮去對不對?宮裡長什麼樣?文武百官怎麼入朝?」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他一臉好抱歉的德行,楚楚可憐。「我只恢復些許記憶而已,而且,我現在覺得背傷很不適,恐怕沒有那份榮幸與你們長談。」

  「哎呀!傷口不適,我們都忘了!」

  「福樂,你還楞在那兒做什麼,人家是找你回來發呆的嗎?」

  娘子軍輪番替月爾善斥責福樂,數落到舌頭酸了,才依依不捨地含淚揮別英偉的落難英雄,任由惡霸婆娘獨享為他療傷的無上幸福。

  外房的門才一關上,他的溫柔馬上轉涼。

  「你還愣在那兒干嘛?」

  什麼態度!這口氣,他以為她是他家養的下人嗎?

  「我的背癢死了。」他無賴地翻趴過去。

  「傷口要結癡時本來就會癢。」

  「你干嘛站那麼遠?」

  「我沒必要靠那麼近。」

  「干嘛,怕我這傷痕會傳染還是怕我又會吻你?」

  「你好意思提那事!」光聽到那個字她就快羞憤而死。

  「別那麼饑渴地嘰哇亂吼好嗎?我是病人兼傷患,很脆弱的。」

  「少在那裡裝可憐!別人不懂醫術,不明白你的傷勢才會被你唬倒。可我不是,所以請收起你那套爛演技!」

  「嗯,說得很好。吠夠了就過來處理我的背傷吧。」

  可惡的家伙,為什麼就是有本事悠哉游哉地要著人玩?

  就算不是醫者,也要有醫德。往昔啟蒙她的蒙古大夫,字字教訓釘著她強烈的責任感,讓她不得不咽下情緒,替月爾善寬衣檢查。

  「情況很好,止癢的藥草也沒變色,應該還有效。」

  「可是我癢。」

  都幾歲的人了,還有臉講這種話!「不怕傷口化膿的話,你就盡管動手抓。」她不管了。

  「你抓。」

  「什麼?」

  「女孩子家手軟,比較不會抓傷嫩癡。」

  她張口瞠眼,半晌不知該說什麼。這人還真會找理由使喚她呀。

  「是,你說得對。」她昂首叉腰。「我這就去把我家的三姑六婆全叫過來,她們會很樂意為你服務。」

  「那我特地找你回來當擋箭牌的美意不就泡湯了?」

  好個混球,原來是用她來驅趕那票嬌聲粉味的蒼蠅?行,想整人是吧?她奉陪!

  「躺進去一點!」

  月爾善異常乖巧地往裡趴,方便她坐上床沿。「不要抓大用力,也不要太輕。用指腹摩擦癢的地方就好,別用指甲亂耙。」

  「這樣行嗎?」她以驚人的溫柔細聲嬌問。

  「嗯.........」他伏在枕上閉眼品味。「右邊一點。上面上面,對,稍稍用力點。啊......就是這樣。」

  福樂又氣又羞又心動。面對這身糾結精壯的肌肉,就夠教她芳心大亂,他還故意呻吟得那麼性感,企圖打擊她才重新建立的堅固敵意。

  「再上去一點。」

  「再上去都快到你的頸背了,那裡又沒傷。」

  「可是我肩頓好硬,你就順便按摩按摩吧。」

  或者順便扭斷地的脖子也不錯。「這樣嗎?有沒有舒服一點?」

  「唔......」

  別再這樣曖昧撩人好不好?她都快流鼻血了。

  「你是突然想開了還是突然想不開?」柔順得不可思議。「該不會是想早點把我治好,就可以快快攆出此地吧?」

  她僵了一下手勁,有些不高興地又恢復按摩。

  「左邊一點。」

  少命令得那麼順口!猜中她心中企圖也沒什麼好得意的。

  「你照我說的發出信函了嗎?」

  「發了。」先前阿瑪替他發函回京中散謹親王府,向他家人報平安,卻被他罵到臭頭,事後又私下吩咐她暗中寄發信函向他友人通報狀況。竟有人愛面子到這種地步,處處逞英雄。

  「用力一點,我是叫你按摩,不是叫你愛撫。」

  「誰愛撫你了!」她霍地彈身而起,雙手突然被弄髒似地猛擦著衣擺。

  「不要借機偷懶,繼續干活。」

  「我不想再跟你攪和這種愚蠢的游戲。」

  「沒辦法,無聊啊。」

  「你只要說一聲,我家很多女人自會立刻前來供你差遣,你犯不著拿一個負責看照傷勢的人開玩笑。而且我不是只管照料你就好,目前我家大夫不在府內,需要我處理傷病事宜很多,每一刻都浪費不得。」

  「呵,今天中午才吃過午飯就跑出去玩的人也敢講這種話?」好像她真有多忙。

  「我出去還不是為了忙你的事!你的......」她猝然煞住急急辯解的勢子。干嘛跟他解釋,活像急著跟他邀功討賞似的。

  「沒話說了吧!」他就知道,這丫頭野得不得了。「叫你做事時,少跟我討價還價、耍嘴皮子。別忘了,當初死命使手段要我以身相娶的可是你和你那一狗票家人。不要光占人便宜,拿到好處了就不顧自己相對的職責!」

  「我早說過,我才不屑跟你扯上任何關系!是我家人--」

  「你在我昏迷時是怎麼爬到我身上來的?」

  這句冷笑,激得她面紅耳赤。「我沒有!我那是......」

  「你小哥說你整個人都粘到我胸膛上了。」他緩緩翻身仰躺,故意將雙臂枕向腦後,舒展赤裸雄健的上身肌肉,笑眼格外倨傲而譏誚。「他還說,他撞見你在偷吻我。」

  「他亂講!我當時只有趴在你身上而且,才沒有......」

  「喔,趴在我身上而已。」

  「那是被你拉過去的!」要命,她又急又羞,渾身燥熱。「你那時半昏半醒的,一把就把我拉向你--」

  「而且還拉你來脫光我全身衣物?」他一挑左眉。

  「我是為了檢視你有哪些傷處!這是救治昏迷者必須做的事,以免有些看不見的傷給延遲救治了會造成--」

  「你都看到了些什麼?」

  她難堪地憋了半晌的火。「該看的全看到了。」

  「喔?喜歡嗎?」

  「喜歡什麼?」

  「你看到的啊。」

  他是不是又在刻意挑釁?這個人,有時看似悠哉且無害,可是豹爪猛地一抓過來,馬上教人皮開肉綻。「別害羞呀,老實說嘛。」

  虛榮的男人,連赤身露體都不害臊.還向人討稱贊。「你骨骼強健、筋肉結實,想必平時常鍛鏈體格,曾習武。由你跌落大雪嶺的傷勢來看,你反應很敏銳,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所以從那麼險峻的溪谷摔落,只受這麼些傷。」

  他輕屑。還以為她的狗嘴可以吐出什麼象牙咧......

  「光看你的坐騎傷勢,就料想得出當時情況多驚險--」

  「它怎麼了?」

  福樂被他赫然嚴肅的瞪視怔到,他還挺關系他的馬兒。「死了,前腿傷得很重,但真正致命的,是它折斷的頸骨。」

  她至今還未看過月爾善如此真實的震愕,但他十分竭力地隱匿著,穩回慵懶的調調,只透露出蒼白的神色。

  「它......走得很快,不會有任何痛苦。」不知為何,她很想鼓勵他恢復光前的活絡。「對馬來說,摔壞了兩只前腳,比死還難過,救也沒得救。它當場斃命,也算是解脫。」

  月爾善沒有反應,一徑握拳盯著床尾。「你們怎麼處置它?做成馬肉喂我吃了?」

  「沒有。」雖然哥哥們是這麼打算過。「我們牧區的牧人替你把它埋了。等你傷好之後,我再帶你去看。」

  「我不想去。」

  「喔。」要是她的話也不會想去.觸景傷情。

  「我甚至永遠都不想再到這鬼地方來。」

  這話可沖到她頭上了。「請問,我們這個鬼地方又冒犯到你什麼了?你若有點腦筋,就少拿京中的生活條件和這兒比,而該想想你的待遇已經遠高於我們此地任何一個人的待遇。」

  「不要施點小惠,就擺副大恩人的嘴臉。」

  「什麼叫做施點小惠!」她的指甲全刺入掌心裡,忿忿戰栗。「你以為把你由大雪初融的溪澗底下救出來是很容易的事嗎?你以為在這裡想要拿到人參桂枝丹皮什麼的,到街角藥鋪走走就行了?你以為雞鴨魚之類亂七八糟的羹湯肉粥隨便一點我們就馬上可以端上桌?不要再給我耍少爺脾氣!我救你,不是為了貪你什麼好處,也不是因為你是貝勒爺,只因為你有傷有病,所以我幫你。我既不欠你什麼,也不求你任何東西。少擺那副高高在上的臭屁德行欺壓人,我沒那麼好惹--」

  「只是言而無信罷了。」他諒解地點點頭。

  「我哪裡言而無信?」

  「是誰說要跟我談和的?還是你向來用這種潑辣勁兒跟人談和的?」

  「你耍詐在先,還敢跟我提談和的事!」

  「承諾就是承諾,你答應要照顧我到康復為止,就得做到。」呵啊,伸個大懶腰。

  「貝勒爺,東西來了。」

  「早該來了,你們手腳還真是慢。下回是不是要我親自下床去請你們啊?」

  「奴才知錯!奴才馬上把東西弄好!」

  「這是干什麼?」福樂怔望焦急的下人們不斷跑進跑出,忙著在剛扛到床邊的大澡桶裡添熱水。

  「快快快,水添快點,否則我著涼了,你們來替我抵命嗎?」他懶懶地恐嚇道,嚇得人心惶惶,可憐的下人們淚水都快和汗水一塊流下。

  「你想做什麼?」她不可置信地與他對望。

  「洗澡啊。」

  「侍從們不是每天都有來為你擦拭身子嗎?」

  「可我沒有泡澡。」

  「泡你個頭!」耍白癡也總得有個限度!「你腿上背上的傷連水都碰不得,你還敢用泡的!」

  「我不好好泡一下,渾身筋骨不舒服。」

  還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你到底想不想把傷治好?如果不想,就請別再浪費我的時間和藥材。我成天有-」

  「過來,扶一下。」他展著長臂討抱。

  「不准碰水!」

  「不扶就不扶,我是看得起你才給你機會服務。」他咕噥著,自己撐肘起身,帶著三塊長板夾定住的傷肢下床。

  「你別胡鬧了!」這下福樂真的慌亂。「你就不能再忍三、四天嗎?到時你背上結好了癡,腿上的藥也可以換下,你愛泡多久就泡多久。但現在--」

  「不幫忙就別擋路好嗎?」這女的吵死了。

  「我是跟你說真的!你的傷口--」

  「關你屁事。」

  她瞠目瞪著高她一顆頭的魁梧巨漢,看他鄙棄的哼笑,惡毒的措辭,從容的叛逆。她干嘛了,什麼地方得罪他了,非得這樣刻意跟她作對不可?她完全是為他著想,既不求他感激,也犯不著受他羞辱。

  他想死就讓他去死,傷口爛掉也不關她的事。可是......

  「還誇口說什麼會照顧我,連我照顧我自己你都要跳出來嘍。」簡直比他家姥姥還難纏。「你滾吧,本大爺不想洗給你觀賞。」

  福樂怒火攻心,捧起桌上他中午沒吃完的半爐火鍋就往澡桶裡摔,一時肉片油水蔥花醬料,浮了一桶子水面,微腥的怪味跟著滿屋子氤氳熱氣蒸騰,讓下人全傻了眼。

  「你想泡,就盡量泡啊。」

  他陰森狠睇,她也不甘示弱地回以怒目,兩人久久沒有動靜,一屋子下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冷汗涔涔。

  雷電交加的火爆氣焰彌漫半晌--

  月爾善終於不耐單腳站立的煎熬,靠往床技撐住龐大的疲憊身軀,滿臉挫敗和懊惱,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好,算你狠。我不泡總行了吧?」省得和羊肉牛肉一塊兒淪為火鍋料。

  福樂舒然吐出大氣,才發覺自己竟一直憋著氣息,連膝頭都有些發軟。也許......是他太巨大的緣故吧。她從不知道月爾善站起身來氣勢有那麼逼人,完全堵住她的視線和喘息空間。還是乖乖躺在床上的他比較沒壓迫感......

  「你還好吧?」一直倚著床柱撫腿皺眉,似乎很難受。

  他才懶得跟她羅嗦,又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痛死......」

  「快躺回床上,把腳抬高!」她連忙奔向他身側,扶住癱靠柱旁的龐大驅體。

  猛地,一陣水花聲大作,令她錯愕。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等她回神,才驚覺自己的腦袋已被他悍然壓入澡桶裡,沉在水面底下,不得呼吸。

  他這在干什麼?!

  福樂拼命掙扎,卻抵不過他硬是將她腦袋扣往水底下的狠勁。澡桶邊緣就架在她肋下,壓得她幾乎反胃,也幾乎整個人倒栽入澡桶裡。

  「我認輸嘛,我聽你的嘛,不泡就不泡。既然我不能洗澡,就讓你洗吧。」

  「住--」她才喊到一半,腦袋又被壓入髒污的水面,激起惶恐的大堆氣泡。

  放開她!她不能呼吸了!

  「水夠熱嗎?肉片夠香嗎?要不要我再替你添點料呢?」他將小身子夾在自己與澡桶邊,一只大掌就鉗住她整顆腦袋往水裡壓,好整以暇地慢慢玩。「來人,去廚房拿艾粉來。」

  「貝......貝勒爺......」下人全嚇白了臉。

  「你們是要現在就去,還是要我揍過以後才去?嗯?」

  「奴才遵命,奴才馬上去!」一票孬種全連滾帶爬地趕緊逃離。

  福樂狂亂地掙扎著,濺起暴躁的水花。月爾善總是巧妙地在她快不行之前放她出水吐息,卻又在她氣還沒喘到一口時又壓下水去,聆賞她咕嚕哀號的優美旋律。

  「喜歡泡澡嗎?我也是呢,所以你也一定能了解那種渴望沉到水裡舒展筋骨的心情吧。」

  救命......她鼻子好痛,都是水。她快沒氣了!

  「我想泡個澡應該不會太麻煩你吧?你不用替我使喚下人忙這忙那,你也不用動手動腳,你該做的事我全替你做好了,你應該很輕松吧。」

  「夠了,放......」她才出水一瞬間,又被狠狠按下去,悶在水裡嗆咳不已。

  「什麼?我一切都替你代勞了,你還是不滿意?」哎呀呀,這位郡主對完美的要求真教人佩服。「太遺憾了。你看你家下人費了多大力氣才弄來這一大桶熱烘烘的水,倒掉多可惜。我不能用,就給你用好了。」

  來了,快來人!她會被他整死的!

  「喔,芡粉來了。」這些飯桶的手腳變得勤快多了。果然,玉不琢就不成器,人不揍就不聽命。「來,福樂,我來替你的火鍋加料。」

  她的小臉一被提出水面,立刻噴咳出水花,正要大口吸氣,就被一只捧滿芡粉的巨掌捂住整張小臉,使勁揉抹。

  「熱水加芡粉,叫做勾芡,明白嗎?」他愉快地一手將糊亂的小臉壓回熱水裡,另一手繼續朝她後腦倒白粉,整袋傾往,巴不得將她埋沒似的。「我從小就喜歡吃勾芡的東西,長大後更是餐餐不可少。你一直都不肯讓廚子弄給我吃,害我好難過。」

  「住--咳咳!住手......」

  「我討厭被人指使這指使那,我高興洗澡就洗澡,高興吃什麼就吃什麼,高興干嘛就干嘛。可你的意見為什麼老比我還多呢?我有請你出來干涉嗎?」

  福樂再也難忍情緒,後腦被抓出水面時登時暴出痛泣,什麼都顧不得了。

  「你明白我們之間應該是誰聽誰的了嗎?」

  她只是嘶聲痛哭,又是咳又是嘔地哽咽號啼,滿頭滿臉髒亂的面糊和油污,連眼都睜不開。

  「也該是你這野丫頭學點規矩的時候了。」否則她都快把他當窩囊廢來養。「我只是有傷在身,不得不聽你的,但並不代表我就願意聽你的。你知道這口怨氣我憋多久了嗎?」他懶懶吟著。

  「不要!不要不要!」她尖叫著拒絕再被他壓入水裡,涕泗縱橫,狼狽至極。

  「貝勒爺!請、請別這樣......」

  「你回答呀,我在問你話呢。」他悠哉地作勢要將她再度壓往水底,嚇得福樂驚哭大嚷。

  「月爾善!」

  一陣有力的陌生喝斥貫穿整座院落,為混亂的局面平添危機。

  除了哭得一塌胡塗的福樂外,所有下人全朝著門口發征。

  怎麼會有......另一個四肢健全的月貝勒?

  「喲,你怎麼來了?」月爾善的笑臉霍然燦爛。

  「你這是......」那人氣急敗壞地沖到澡桶邊奪下被整得死來活來的小人兒,焦急地清理她滿臉髒污。「你何必這樣欺負一個小女孩?」

  「我沒欺負任何人喔。」他展手發誓,一臉誠摯。「我和她玩得正高興,是你闖進來壞了我們的好事。」

  那人想斥責些什麼,卻又認命地咽下不滿,著手為懷中的淚人兒擦拭滿臉的髒污。他沒有想到,面糊和油水底下遮掩的會是一張嬌艷可人的臉蛋。他看得出,她心底仍在逞強,想一如往常地挺直站立,先前受到的野蠻折騰卻教她不能自己地渾身發軟,珠淚漣漣。她討厭自己的懦弱,氣憤自己的沒擔當,這些復雜的情緒,全對著他胸懷發洩,一種被人依賴的英雄滿足感油然而生。

  「你心疼錯對象了吧,日堪。」月爾善閒適地環胸淺笑。

  那人困窘地整了整神色。「你的傷勢如何?」

  「托福,一切安好。」

  「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日夜兼程地趕來了。」日堪憐惜地垂望懷裡哽咽不止的福樂。「信是她寄的吧。」

  「是啊,也是我被逼婚的對象。」不過,誰甩他們咧。

  日堪一直凝睇著使勁抽搐的淚娃,移不開視線。月爾善信中漫天漫地詛咒的妖女就是她?她是怎麼惹毛月爾善的?他一向對女人惺惺作態,禮遇有加,怎麼會在這小女孩身上反常起來?

  「喜歡嗎,日堪?」

  他被月爾善意味深長的淡淡笑語嚇回神智,連忙暗咳。「別胡說了,我不過是剛好看到你在整人,出手相助罷了。」

  「可也察覺出她是個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吧?」呵呵。

  「我連她長什麼樣都看不出來,哪還有什麼意思可言。」

  哎。「真沒意思。」話都說這麼白了,他還躲。

  月爾善垂下雙手,百無聊賴地帶著傷肢單腳蹬回床榻,倒入軟褥,好不愜意地大大舒展了手腳。

  盡管日堪已經避開眼光,他還是得承認,月爾善天生就有股奇異的魅力,會吸引人情不自禁地注意。即使是極微小、極平凡的日常動作,由月爾善做來,總能讓人失魂癡望。他很明白,這與外貌上的俊逸非凡無關,因為同樣的面孔,他就沒有月爾善那份奇特的美,優雅而詭異的魔性。

  真不曉得月爾善怎會生在他們家的......

  「對了,這裡的人都認定我是敬謹親王府在這裡失蹤的四貝勒,你要配合一下。就連我們抵達此處的人手,也都得宣稱是敬謹親王府的人馬。」

  「你冒充人家?」日堪大驚小怪地怔住。

  「我可沒說我是。」

  「你只是沒否認你不是!」

  「喜歡她嗎?」

  又來了。

  「我剛才不是已經回答過你了嗎?」

  「喜歡嗎?」

  這樣悠悠淡淡的連綿逼供著實教人恐慌。

  「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有什麼性子,完全不曉得,從何喜歡起?」

  「那麼她就算是我先發現的羅。」

  「你到底在講什麼?」

  呵。「沒什麼。」

  日堪知道,這當然別有玄機,可他不想自暴腦袋不夠靈活的缺陷。「我先讓這姑娘回房梳洗休息去了。」

  「好哇,可是別隨便對你的弟媳動手動腳喔。」

  日堪愕然回眸。「什麼弟媳?」

  「就你抱在懷裡的那個。」他以下巴比了比方向。

  她?「什麼時候的事?」

  「她的父兄們趁我受傷時聯手逼婚報恩的。」

  日堪怔了一陣子。他哪是個會乖乖受人逼迫的軟腳蝦?「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怎麼兄弟當了二十七、八年,你問的老是這一句?」真缺乏創意哪。

  日堪仿佛霎時發覺到什麼,詫然望向身旁扶著的顫顫小身子。他滿臉難以置信,卻又無法確定月爾善反常的關鍵何在。

  而福樂,臉色和日堪一般慘白,卻心思各異。

  阿瑪和哥哥們救回來的人,根本不是什麼敬謹親王府的四貝勒,連他是不是真的叫月爾善都不曉得。他是誰?阿瑪和哥哥們究竟救了什麼怪物回來?

  「福樂,要守密喔。」

  她嚇壞地發覺月爾善正低附著臉杵在她正前方,一只食指正豎在他微揚的唇上,醇聲呢喃。

  「不可以隨便洩漏我不是四貝勒的事,不然......」他悠悠笑著,寵溺地將自己唇上的食指移往她唇上,貼著那份小巧紅潤。「你應該很清楚跟我作對的下場吧?」

  是的,她很清楚。但這種恐嚇,究竟要到何時才能結束?

  「好可愛。」

  他開心地擰著她無助又不甘心的臉蛋。「你每次拗脾氣時,總是特別可愛。只可惜......」

  他的笑容倏地猙獰。

  「我最討厭可愛的東西,看了就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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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是月爾善他二哥,收到你替他捎來的信函後就快馬先趕到此地。其它人馬,過幾天也會由北京那兒抵達。」

  日堪滿腔熱忱地比手畫腳著,對重新梳理過的福樂極力解釋。可她一臉敵意,防伺甚嚴,任他杵在離她十步之遠嘮叨不休,近不得一步。

  「你別這麼緊張,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盡管他的聒噪十分誠懇,她還是無法信任這張和月爾善極為相似的面孔。她已經被捉弄夠多次了,沒興趣無止無休地任他耍下去。

  福樂的花廳裡,就這麼兩個人遙遙對峙,無論日堪說什麼,她一概不信。

  日堪無力地垮下雙肩,連日趕路的疲憊似乎全在這一刻爆發,化為深深重歎。

  「我不說就是了,你好好休息吧。」

  但他沒有移動,看不出有離開的意思,反倒一徑深思。

  他在圖謀什麼?又想耍什麼整人花招?一個月爾善就已經整得她半死不活,現在又冒出另一個。她懷疑,阿瑪是否揀了個妖孽回來,後頭就會由此引來一批批惡鬼?她該怎麼辦?她實在敵不過。甚至這個日堪一聲吩咐,就教下午在月爾善房內目擊一切亂局的下人全閉緊嘴巴,半點風聲都沒得透露。

  連府裡莫名出現這個高大黑衣男子的事都瞞得滴水不漏,除她以外,家中無人知曉。

  管他是日是月,對她而言,這兩個都是惡煞!

  「對不起。」

  日堪挫敗而無奈,淪為無能的和事老,徒有熱忱卻不見效用。

  「我知道月爾善一定對你很不友善,你才會這麼敵視我,但月爾善他不是故意的。我想,他是把任務失敗和負傷受困的氣全出在你頭上。你受的委屈,我們會重重補償。」

  誰希罕。有本事就全都立刻滾出去,她才不屑跟他們攀關系。

  「我代我弟向你致歉,也代他向你致謝。幸虧他是被你所救,要是他身負重傷地流落到荒郊野嶺去,不死也會成殘廢。這恩情,是我們欠你的。」

  得了吧!裝得再友善也沒用,不信就是不信。

  他尷尬得無言以對了好一會,才忍不住地朝她跨近一步,福樂就向後彈離好幾步,劍拔弩張地戒備以待。

  不行......她根本不接受他的善意。罷了,那就談正事吧。

  「福樂郡主,請問你家人除了搜救回我弟之外,有沒有再繼續派人搜尋他的同行伙伴!」

  這下換她難堪了。可是,雖然她家人沒一個有此閒情,她卻一直有在私下進行。所以,應該算有吧......

  見她退縮地點點頭,日堪微蹙雙眉。「你是不是還發現了什麼?」

  發現了什麼?就發現傷患啊。

  「你是不方便說,還是賭氣不想說?」

  「我干嘛跟你賭氣!」不要把她看得跟她外表那般幼稚。

  日堪非但不被她突來的嬌斥冒犯,反而松口氣地和煦一笑。「你總算肯開口跟我說話了。」

  那又怎樣?倔強的小臉依舊忿忿防備,不甘示弱。

  「我想你大概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先點你一下,省得平白無故地又受了月爾善的罰。」

  「什麼嚴重性?」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有了不起到我們這種邊關刁民都得認識的地步嗎?」少自抬身價。

  他忍俊不住,登時回復熱切的好心情。這麼可人的模樣,竟配著如此倨傲的脾氣,擺明了不屑別人疼惜,卻更引人興趣。可月爾善的悠哉警告自他腦海一浮起,歡欣的笑容馬上隱去。

  「我不是想向你炫耀身世,只是想告訴你一聲,盡量別跟他問及任何有關身家與受傷的事,也別洩漏你知道他不是四貝勒的事。他很不喜歡別人刺探他的隱私,或干涉他的處置。」

  「我從不跟他喳呼那些有的沒的,就已經被整成這樣。你以為我會對那種人的隱私有興趣嗎?」

  「你不好奇,可你家人呢?」

  她愣住了口,隨即捏緊小拳喝道:「就算我家人喜歡東問西問,月爾善也看起來沒啥子不高興,享受得很。」

  「他不會對外人洩漏真實情緒,所以,我想你八成替你家人受了不少委屈。」

  「為什麼?」這對她太不公平。「我也是他的外人,憑什麼--」

  「他已經將你視做他的人。」

  「我才不要!」

  「我可以諒解。」他好言安慰。「他先前對你真的太過分了,也難怪你會如此反感。但那事其實我也有錯,因為我在你還沒被月爾善壓入澡桶裡懲戒時就已抵達房外,我當時以為你們是在打情罵俏,所以沒及時出面阻止。直到情況愈來愈不對勁......」

  「你們一家全是怪胎!」

  目堪怔住,呆望她滾落的淚珠。

  「我只是做一個醫者該做的事,既不打探他的隱私,又不貪他什麼好處。我一心一意只想著怎麼把他治好,怎麼替他找回失散的伙伴,怎麼料理其余善後。這是每一個牧人都會做的相同反應,幫助一個落難的過客,只是牧人他們的能力照料不了他,但我可以,就只有這點差別而已。可你們是怎麼看待我的?不是指責我別有居心,就是大談報酬問題。我有開口要求過那些嗎?我沒有你們卻死都認定我絕對有,我否認時又當我是矯情,耍弄客套。你們到底還想怎樣?算我錯了行不行?我不該不自量力地出手救援,我道歉,行不行?你們干脆直接移駕他處行不行?」

  「這的確是我們的錯,但你家人的言行卻......」

  「他們是有企圖沒錯,可你們難道一點分辨能力都沒有嗎?月爾善他會笨到看不出我和我家人的立場完全不同嗎?」

  日堪雙唇開開合合,發不出聲響,不太想告訴她什麼一扮黑臉一扮白臉的齷齪推想,省得再次傷到她。

  「你們走,最好馬上就走!反正他傷勢已經穩定住.又處處跟我的囑咐唱反調,那請自便!他想怎麼處置他的身子,我沒意見,我也不敢再有什麼意見,只求你們馬上離開,別再折騰我們這些小角色!」

  「對不起,你......恐怕還是得再忍一忍。而且,你有恩於我們,這份情......」

  「我不要你們還!」她悍然駁斥。「我不要你們的任何東西!難道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我想,正因為你什麼都不圖,才惹得月爾善對你一肚子反感。」他語重心長地深瞅她的盈盈淚眼。「我也是這種人,我不貪圖什麼的。這點你跟我很像。」誰跟他很像了?

  「對一般人來說,我們這種超脫的修養是很奇怪的。」他以夫子般的智能模樣抒發胸懷大志。「因為通常很少人會什麼都不圖地去做一件事。你救助我弟,應該是冀望著我們回贈的厚禮,或是打算勒索一份人情,或是假作什麼都不貪圖地想博得美名。所以你的回應,會讓人覺得你心機很深,背後有某種不易測透的目的。我了解這種被人曲解的感覺,因為我也常遭到這種事。」

  他到底在講什麼?拒絕他們的回禮就是拒絕了,哪還有這麼多大道理好解釋的?

  日堪見她眨巴不解淚眼的模樣,很有開導愚民的滿足感。該是淡淡離去的時候了,好給人世事難以參透的空靈感受。

  「我不多打擾,告辭。」

  「可你話還沒解釋清--」

  「來日方長,我們多得是機會慢慢談。」

  「你真打算一直偷偷待在我家?」

  「直到京裡的人馬趕來。」

  她沮喪地垮著小臉,看得日堪又忍不住。

  「你就這麼不喜歡我......我弟弟?」

  她尷尬地左右瞄著地面,似乎有某種不得不面對的感覺在流轉著。不,她才不承認,那大丟臉了!

  「我本來對他並沒有什麼好感惡感可言,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才發現有的人是我再怎麼強迫自己也無法接受的。」

  「你對他連了解都稱不上,又怎能斷言自己絕對無法接受?」

  這話倒扎扎實實地點了她一記,也讓她大覺怪異。「你干嘛這麼努力地想拉攏我和月爾善?」

  「沒有,只是他和我很像罷了。」

  她愣愣眨巴濕潤的長睫。這人有病啊,動不動就說別人跟他很像。

  「月爾善或許有些性格上的暇疵,很難令人接受,但你要試著以智能去分辨。因為有些缺點是他有,而我沒有,這點我們就很不同了。」

  「你不要跟我拐彎抹角!我只有一件事絕對肯定,就是我不會嫁給你弟,你不用白費力氣地撮合!」

  「那麼你也可以開始看看身旁其它優秀的男人了。」

  語畢,他便很優秀地飄然遠去,留下滿臉錯愕的福樂。

  顯然她家裡又多了個怪胎做客。這樣下去,日子還要不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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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決定了,從今起,再也不跟月爾善打照面。反正他的傷勢已經穩定,她只要每天去查看一眼即可,不必逗留,也毋需羅唆。

  算她白癡,竟然妄想過月爾善會對她有好感,這份可笑的期望差點將她溺死在澡桶中,也洗清了她的大頭夢。月爾善看她就討厭,見她就惡心,她何苦再去作踐自己惹人嫌?算了!

  福樂疏離的轉變,連家人都感到不對勁,又套不出任何口風,月爾善卻輕巧一記就打破僵局。

  「這個,要給我?」福樂愕然。

  「是啊。」月爾善笑得好不純真,看得他房裡擠滿的福樂一家人眼花了亂。「昨兒個北京的人馬抵達此地時,我就要他們立刻把這份我指名的禮給找出來。」

  「可是......」她既驚喜又有些無措地捧著掌中書本。「可是我不懂什麼經脈穴位,這本針灸經穴圖冊,我不一定研究得來......」

  「就是因為不明白,才要好好花功夫研究啊。」

  眾人莫不暗暗贊歎地景仰著月爾善的談笑自若,目睹福樂連日與他冷冽對峙的心防如何被他輕松擊潰。

  她不知道月爾善的陰謀,卻也不遲鈍。「你干嘛送我這麼貴重的圖冊?」雖然她興奮得直想快快研讀內文,此禮來勢之唐突,實在不能不謹慎。

  「你或許因為跟蒙古大夫刀醫多年,對骨骼筋肉方面很拿手,但漢人對醫術的研究別有一番見解,其中一項,正是精於筋肉血脈間的縫隙探索,每個穴位,都猶如宇宙。」

  「聽說把針扎在穴位上,不但不會出血,還會驅病止痛是嗎?」她急切問道。

  「不盡然,不過你說的也沒錯。」

  福樂臉上大展敬佩的光芒,崇拜他瞻仰手中至寶。不需藥草、不需流血或包扎就可以處理傷病疼痛......真是太神奇了。她本以為那只是中土的傳說,沒想到竟會是真的!

  「貝勒爺,您也太寵她了。」屋裡擠著的一家老小假惺惺地猛敲邊鼓。

  「就是啊,何必派人請江南名醫割愛這本秘籍給我們家這笨娃研究?讓您的人馬南來北往地長途奔波,就為了拿這東西討咱們福樂歡心?」

  「福樂真是好命,有貝勒爺這麼疼她。」

  她沒力地一挑左眉,暗咳一聲,就客客氣氣地請大伙移駕別院,她有事要私下同月爾善說。

  見女兒如此愈來愈上道,郡王爺連忙幫福樂將閒雜人等統統掃出去,還賊兮兮地笑著替他倆掩上門扉。

  福樂才懶得搭理家人們的一肚子歪主意,她只想面對真實的月爾善,把話問清楚。

  「你為什麼送我這書?」

  他卸下惡心巴拉的優雅笑容,一臉散漫地垮在南坑的軟墊上大擺無賴相。「算是道歉,省得我又欠你什麼。」

  簡單一句話,就將她差點死灰復燃的芳心踢回谷底。

  她這傻子,還在期待什麼?月爾善連人情都不屑欠她了,哪有可能對她改觀?只是,他也沒必要把帳算得那麼清,在他倆間完全不留任何可能性......

  罷了,與其無聊地在那兒暗自傷懷,不如多學點新鮮實用的東西。

  「你有被人扎過針嗎?」她努力興奮地一頁頁翻閱著。「那真能治病,而且不會痛?」

  「你學成之後扎你自己看看不就曉得了。」

  她沉下強撐出來的笑臉。「你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討人厭!」

  「我沒必要討你喜歡吧?」

  「那又何必對大家做出一副你很喜歡我的惡爛德行?」

  「好玩啊。我什麼都沒說,他們就胡思亂想地編派出一整幅光明美景,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婚約的事,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念頭?」

  「你說呢?」

  她討厭透了他這種似笑非笑、似真似假的悠哉樣,有如刻意在撩人芳心,偏又對她沒意思。

  「謝謝你的禮物。」先前的好心情全冷回連日來的淡漠疏離。「你好好休息,過兩天就可以拆下這些固定傷肢的板子,然後--」

  「我就可以滾了?」

  福樂不自在地咽了咽喉頭。幸好月爾善搶她一步先道出下文,否則她永遠不知道這話說出口竟有這麼難聽。怪了,好像自月爾善來之後,她的言行就愈來愈粗率,隨時都有種被他逼急的壓迫感,就口不擇言起來。

  「那個吉林將軍為什麼對你這麼癡心?」他百無聊賴地掏掏耳朵,調離她的心思。

  一想到還在不斷派人前來游說的吉林將軍,她就好想沖到荒山野嶺去狂吠一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咧。」

  「喔?」

  「我到底干嘛了竟然招惹他到如此陰魂不散的地步?我只是做了每個人都會做的事,順手幫忙有需要的人罷了。為什麼搞得好像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對他有意思,所以他也開始對我有意思,然後周圍的人也認定我們兩個都相互有意思?!」

  「那還真沒意思啊。」呵啊,有點餓了。

  「正是!好心好意對人伸出援手,卻被人硬是扯到啥子郎有情妹有意的胡說八道裡去。不管我再怎麼拒絕對方的贈禮和口信都沒用,他反而追得更緊。」

  「他大概以為你在拿喬吧。」

  「我哪有!」

  「看起來很像啊。」他舒懶地枕臂至後腦。暮春陽光曬得人渾身輕軟,好不愜意。「女孩子家嘛,總愛玩矜持的把戲。心裡野得要死口裡卻貞潔透項,骨子裡騷得要命而子上倒裝得清心寡欲,真是可愛斃了。」啊,遙想京中妖姬美妾,他幾乎熱淚盈眶。

  「是嗎?我看起來像是在欲迎還拒?」她蹙眉深思。「可我不是啊,我該怎麼跟吉林將軍講明?」

  「何必?我看你們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玩得也挺高興的。」

  「誰在玩了!」少把他的惡劣心態扣到她頭上來。「如果我是男人,我出手救他就絕不會傳出這種可笑流言!」

  「是啊,或者你長得再丑怪一點,也會很安全。」

  「怎麼說來說去好像都是我的錯?」

  「因為你是女人嘛。」有兩三分姿色的就更可悲啦。

  「我為什麼老覺得你笑得涼涼的,像在看人好戲?」

  「你拼命杵在我跟前硬要演給我看,我還能怎樣?」當然只得捺著性子觀賞。

  福樂重重將經穴圖冊推還至他胸口上,傲然不可侵犯地高高睥睨炕上撩人的性感男子。「把你的東西拿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不是才一臉貪婪地覬覦著這本書?」他哼然吟著,任書躺在他胸前。

  「我若真有需要,自會托我京裡的朋友買到。告辭!」

  「我會送你銀兩買得到的東西嗎?」

  他又成功地勾住了她蠢動的好奇心,不甘不願地回首咕噥,「哪個......外頭買不到?」

  「連看也很難看到。」他隨意翻著書頁啪啪響。「上百幅江南名醫評點過的穴位圖例,下針穴位、適應症狀、並用經脈、優缺忌諱,記得知細靡遺,集結了數百年的精華。加上這可是宋版醫書中的極品,連印墨都極其講究,追論出色的刻字和紙張。就算不懂醫理,欣賞這書也就夠教行家心醉神迷。」

  她咽下繃緊的喉嚨,想反悔,又不想被他三言兩語就哄回頭。「這麼珍貴的東西,你、你又是怎麼從什麼江南名醫那兒弄到手的?」

  「是從宮中太醫那兒拿來的啦。」嗯,指甲好象該剪了。

  福樂驚呆、「拿?這種寶物你怎麼跟他拿?而且你人在此處休養,宮裡太醫的東西你如何回京去拿?」

  「飛鴿傳書。只要吩咐一聲,京裡的人馬自會替我送到。」

  她不安地轉著眼珠快速掃視整座屋內。的確,他是有這本事,光看這院落被他北京來的人馬載滿各色家當布的富麗景象,就足以證明。

  「我的意思是,也就是,你這本書該不會是......呃,那樣來的......的吧?」

  「偷嗎?」他狡猾地故作無辜、內心暗笑地瞧福樂被這句話嚇得七上八下的模樣。「我怎麼可能會做那麼無恥的事?」

  「喔。」呼,好險。

  「我的人馬只要告訴對方說,我要這本書,對方就會很興奮地快快奉上。」

  她蛾眉一蹙,不對勁。「對方都是怎麼個興奮法?」

  「就手腳發軟、渾身打顫,或是很見外地下跪求我的人馬盡管去拿,請他們別太客氣。就這樣。」

  「你勒索別人!」

  「冤枉啊,大人。我發誓我的人馬絕不會做那種事,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只要一亮出我的名字,別人就對我那麼好。」

  「好你個頭!」這人根本是個混帳、惡棍!「你的東西你自己收著,我才不要這種來路不明、手段不正的贓物!」

  她憤然殺出房外,卻倏地破身後淡淡的低歎螫得心驚肉跳--

  「哎,真可惜,千裡迢迢運來的珍本只為了來這兒當柴燒。」

  他打算燒了那本贓物?

  福樂整個下午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事,搞得全家大怒人怨,她卻毫不自覺。明知那本書已不是她的東西,想再多也沒用。可是,燒掉那麼珍貴的百年古冊......

  「福樂!」

  小哥喊得太遲,她已迎面一頭撞上門板。

  「福樂,你在搞什麼呀!」

  五嫂罵得太慢,她已怔怔地將整壺茶水注往一桌子點心。

  「郡主!小的沒傷得那麼重,請......哈哈哈!」

  侍衛嚷得太晚,額上小傷被福樂包成纏滿整顆腦袋的一大團白紗。

  他要燒書?為了躲避強搶醫書的罪名嗎?

  「福樂,請你回自個兒房間吃晚飯吧。」連她額娘都受不了了。

  「呃?」

  她這一回神,才奇怪為何同桌吃晚飯的家人們全都皺眉瞪她。

  「飯是用來給你吃的,不是用來給你玩的!」哥哥們看不下去地喝斥。「不吃就滾出去,少在這裡浪費糧食!」

  她傻傻回房,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她扒飯時好像忘了張開嘴巴。

  「郡主啊,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老嬤嬤一邊高聲抱怨,一邊替她換下滿身湯湯水水的衣裳。

  那麼珍貴的書、上百幅經穴圖、歷代名醫的心血精華、高人評點、世間僅有......

  「不行!我說什麼也得把它要回來!」

  福樂這一猝然起身發憤宣告,立刻撞倒右側正傾前替她扭上襟扣的肥滿嬤嬤,摔了她四腳朝天,一時鬼哭神號,惹來一票三姑六婆前來譴責她擾人清靜的暴行。

  直到深夜,她才逮到機會再度去找月爾善談判。

  「有事嗎?」

  福樂尷尬地遙望幽黑客房內躺臥的人影,半天後才勉強擠出聲音。「那個......我想再和你談談,下午那本經穴圖冊的事。」

  遙遠臥榻上的人岑寂好一會,起身坐往床沿。「你談吧。」

  「你......不點燈嗎?」

  「你用說的,我聽就行。」

  「喔。」她手心都冒汗了。「我考慮了一個下午,還是覺得,你那本針灸經穴圖冊對我在......呃,習醫救人的功夫上,會有很大的用處,所以,我想......」

  她憋著小臉凝聚勇氣。別怕,他要笑要諷;要罵要削,隨他去就好了。為了保存圖冊,忍人所不能忍是必要的!

  「請你把圖冊還給我!」

  她連吼出這句時都沒臉睜眼,雙眸閉得跟她蜷成一球的小手一樣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等了好一陣子,月爾善卻毫無回應。

  慘了,他是不是已經把書毀了?如果是撕毀還沒關系,她可以一片一片慢慢拼湊,可萬一是燒毀了呢?

  福樂心跳急速,不安的晶亮大眼不斷飄往一旁的火盆。微紅的余燼,隱隱飄著雲煙。今天天又不冷,又不是祭祀時分,燒東西做什麼?

  不會吧,他不會真把寶物就這樣給毀了吧?

  「你在看什麼?」

  她嚇得暗暗抽息。面對這麼重要的古書存亡,她完全沒有逞強使悍的余地,全然屈居下風。「你......不會把書燒了吧?」

  「我燒的不是書。」

  「喔。」太好了!謝天謝地、可喜可賀!「那你可以把書還給我嗎?」

  「你真的只是來拿書?」

  「是啊。」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喔,當然,我也是來跟你致歉的。我下午一時在氣頭上,說了很多冒犯的話,請你原諒!」

  這樣應該夠了吧,他應該可以把東西還她了吧?

  「我不懂你。」冰冷的低吟聽來毫無感情。「平日一副對我深惡痛絕的模樣,擺得好像你有多清高,私底下卻衣衫單薄地趁夜跑入男人房裡,談些明早再說也可以的無聊問題。你真正的企圖到底是什麼?」

  她衣衫單薄?垂眼一看,她幾乎魂飛魄散。她怎麼穿著睡衣睡褲就沖出來了?連件夾袍也沒披上!

  「我沒有什麼企圖!」她雙臂交抱著,勉強遮掩身形,急切辯解。「我是怕你真把那本圖冊給毀了才趕緊跑來,絕沒有其它意思!你把東西交給我,我馬上就走!」

  他不回應,在黑暗中更顯迫人的壓力。

  「如果你不還我也沒關系,可是請你別對它--」

  「自己來拿。」

  「可以嗎?」他願意無條件還她?

  「我放在床裡角落的箱底,我爬不過去。」

  這倒是,他左腳上的三大塊固定長板還要兩三天才能卸下,上床下床都很困難了,怎麼爬進床角找東西?

  「那你坐靠那邊一點。」這樣她才能安安全全地從另一側爬過去「你半夜私闖男人房裡都不避諱了,還怕什麼?」

  她突然警戒地站在床前兩步之遙,不再前進。

  月爾善今夜很不對勁。雖說他平時就心性反復無常,但一個女孩只身進到男人屋內,什麼都得格外小心。她很心疼那本書,可還沒心疼到忘了自身安危。

  「算了,書我今晚不拿,明天再取。」

  「怎麼又改變心意?」

  「因為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東西明天再拿、事情明天再談也可以,我只要確定你沒毀了它就行。」

  「我隨時都可以毀了它。」現在也不遲。

  「你!」這人有沒有腦筋?「你嘔氣也總有個限度吧?干嘛要拿書來開玩笑?那是無價可買的前人智能。」

  「對我來說,也不過一本垃圾。」

  「既然如此,就還給我!」她憤然朝床沿黑影伸手。

  還給她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書冊,卻是一只反扣住她細腕的巨掌。

  「干什麼?!」她怒斥,內心驚恐。

  「福樂。」

  這輕喚,聽得她靈魂為之一顫。從小到大聽了千次萬次的這兩個俗到極點的字,從沒有一次,像他喚她時那股動人心扉。普普通通的爛名字,透過他的唇,總會化成奇妙的音韻,散發魔力。

  不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實在太危險。

  「你講話就講話,別動手動腳。」她傲然恢復孤冷態勢。

  「我很想相信你來此純為取回對象,卻沒辦法撇去其它的可能性。」

  「你也太臭美了。」

  「你有過一見鍾情的感覺嗎?」

  福樂腦袋頓時失常,雙耳嗡嗡作響。他說的,應該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一見鍾情,也許是一箭......一箭中了什麼東西。如果是箭傷的話,得先檢查箭鏃有沒有帶鉤。若是有,就不可直接拔出,省得尖鉤挖爛傷口。是故,必先切開傷處,或是--

  「你、你受傷了?」

  「是,因為我有那個感覺,你卻沒有。」

  愈說愈沒頭沒腦。她慌得聽不懂他這奇怪的症狀陳述。除非是傳染病,不然很少病症去你有他就也很有的。可是,她好像,真的有點被傳染了。由他鉗住她的那股強烈熱力,竄上她手臂,掃掠她全身,整個人陷入難以言喻的燥熱中,惴惴不安。

  「你是不是,該休息了?」

  「我們是不是也該休戰了?」

  他是不是又在要什麼詭計?「這、一點也不像你平、平常會說的話。」

  「因為有些話,在這樣的黑夜才說得出口。」他岑寂一會兒。「你對我一見鍾情過嗎?」

  有也不會告訴他。譏誚她可愛又說她惡心的人,干嘛跟他講?「你......你有嗎?」

  啊!她在問什麼鬼?這是啥子爛問題?這會害她被他嘲笑到死的!

  「如果沒有,我為什麼要問你?」

  不會吧,他是在捉弄她吧?最好少拿這種京城大少調情用的伎倆對付她,她吃不消的。而且,她的怯怯情思一再遭他戲耍,反復嘲諷,現在她哪有膽再面對自己的悸動?

  他緩緩將她拉近的力道,卻讓她亂了方寸,情不自禁地擁向坐在床沿仰著等待的俊臉。

  他是真心的嗎?他也和她一樣,在平日針鋒相對的互斗中,有著另一種奇異的感覺嗎?

  傻地,她迷蒙的雙眼因這傾身趨近,看清了他在黑暗中的狀況--他的左腳沒有固定傷肢的長板!

  他徑自拆掉她用來穩住骨折處的板子?或者,他並不是負傷中的月爾善?

  福樂驚駭地猛然向後退,閃開坐在床沿的詭異分子,背後卻赫然撞上莫名出現的一堵龐大肉牆,截斷了她的退路。

  氣怎麼回事?

  「嗯嗯嗯,這沒嫁做我的人,就先學會了偷人?看來咱們可有得'姘'啦。」肉牆饒富興味地醇醇吟道。

  福樂抬望俯在她頭頂上睥睨的陰涼笑靨,整個人都空了。月爾善?他怎會站在她背後,他怎麼站?不是還沒拆板子嗎?背後的人是他,那身前的人是誰?

  跟她坦言一見鍾情的,也不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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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福樂怔忡,背後站著個自稱月爾善的人,身前坐著個不是月爾善卻偽裝他是的人。

  這到底怎麼著?她腦袋全迷糊了。

  「好了,月爾善,把事實告訴她吧。」坐在床上的日堪慨然起身,打亮燭火,挑明一切。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沒必要將她拖入這趟渾水。」他懶懶道,斜倚床往邊。

  「告訴她。」

  說也奇怪。平日強勢的月爾善對兄長的命令異常順從,很少讓自己的意見壓過日堪的意見。

  「你還記得我被你父兄們救回來時曾被他們搜出一封密函嗎?」

  好像有這麼回事。似乎是北京哪個王府發出來的信箋,寫著什麼......

  「若是發現一個叫月爾善的人,立刻拘禁,不得離開。」他很好心地提點著。

  是,就寫著這樣。「然後你就借用信中的名字......」

  「不,那就是我的名字。」

  她皺眉瞪眼。

  「還不明白嗎?」呵,腦袋真直。「我就是北京豫王府暗中發函要拘捕的人--月爾善。」本尊喔。

  「你是真的月爾善?那別人要拘捕你的信怎會在你身上?」

  「攔路攔截。」

  她突然莫名地想笑,卻不知道自己該笑什麼。有點想哭,卻又不知道在難過什麼。她沒了主張,不曉得該做何反應,只能呆呆杵在兩個巨大的男人間,神情空白。事情太詭異,像崩碎的圖塊,拼湊不出完整的畫面。她的心也是,一片零散。

  「豫王府的人之所以秘密發函拘捕我,是為了避免我追上了前往西域尋寶的四貝勒。」

  「你......真的不是四貝勒了?」

  「我是前來追殺四貝勒的人。」嘻嘻。

  這到底在搞什麼?她實在是......

  「福樂。」日堪見她雙掌緊壓腦門,一臉痛苦,急急上前安慰。「這事不易講明,你別急著一下子厘清。」

  「你別碰我!」她用力甩開他的好心碰觸。「他是月爾善,真的月爾善,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我是日堪,月爾善同父同母的哥哥。」

  「說的還跟真的一樣!」她咬牙切齒地還以狠笑。

  「是真的,和月爾善告訴你的話一樣真。」

  「我不信!」

  日堪無辜怔望她的憤恨譴責。一如月爾善先前將負傷的挫折與懊惱全發洩在她身上股,她似乎也將自己對月爾善的憤恨全遷怒到他身上來。

  「你......快想點法子跟她解釋清楚。」日堪又開始大驚小怪,忙向閒在一旁撣衣袖的月爾善求援。

  「好吧。」

  他瀟灑自在地大步踱往床尾擱的落地大櫃,翻找一陣,竟挖出兩壺酒。

  「咱們就來好好談談吧。」

  於是乎,三人各據炕桌一方,上炕談判,氣氛緊張。

  天曉得月爾善的人馬到底由北京運了多少雜七雜八的玩物來,要酒就有酒,要杯就有杯。酒為極品,杯也是極品,奢華到無聊透頂的地步。

  有個東西拿在手上的感覺踏實多了。福樂癡望指間的杯酒,對視杯中小小反影,一張晃動的蠢相。三人一巡巡地吸飲佳釀,間或日堪滔滔不絕的閒話家常。這非但緩和不了僵局,反而更顯難堪。

  她不玩這種心機巧計,只專注地慢慢沉澱自己的思緒。最後,她終於發現浮在心上揮之不去的關鍵剛才對她坦白一見鍾情的,不是月爾善。

  那些話不是他說的。她作錯了大頭夢,心白飛了,樂也白樂了。可是,這些是不是擺明了她仍舊不死心地對他存有某種期待?

  一股沒來由的氣憤霍然沖上她腦門,她仰首狠狠灌掉杯中反映出的臉龐,一張難堪的模樣。

  搞什麼鬼,她胡思亂想個啥子烏拉屁!

  「混帳東西!」」她將空杯重重拍上桌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窩囊到連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

  日堪給她這一嚇,中斷了他用心良苦的閒扯淡,連忙以眼神示意月爾善出馬圓場。

  「事情其實很簡單。」月爾善悠哉地替她斟滿酒杯。「四貝勒跟豫王府是一伙的,在朝堂上和私底下淨和我們作對,四貝勒打不過我們,就想來西域挖秘寶來對付我們、克死我和我的朋友。所以啦,我只好不遠千裡地追到西域來干掉他,省得他真招到了什麼神秘武器,欺負我朋友們。因為我太厲害了,和四貝勒同一掛的豫王府怕我真會成功地宰了他,就緊急發出密函來拘捕我,好讓四貝勒放心地控寶去。」

  「好好笑。」她呆望杯酒,根本沒聽進他在說什麼,兀目沉溺在混亂的思緒中。

  真的好好笑。她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一個打心眼裡瞧不起她的人?他從未掩飾過對她的輕蔑,她也不是不曉得自己被他看得多扁,為什麼還義無反顧地拼命把感情往他身上投注?

  這事若給他知道,不被他笑死才怪。

  「的確,太可笑了。」月爾善冷淡地斜睨窗上月影。「最可笑的莫過於面對這麼簡單的任務,我竟然搞得人仰馬翻,淪落此地養傷。」

  「其實這事只是朝堂上的相互角力,你不用涉入,也別想太多。」見月爾善成功地緩下局勢,日堪連忙繼續發表意見。「月爾善事情一處理好,馬上就會回京去,不會再多打擾。這件追殺四貝勒的秘密,你聽過就算,反正我們也是基於道義而給你一個交代。」

  「是嗎?」月爾善挑著左眉輕瞟他。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沒必要將她拖入這淌渾水!」

  聽得日堪這句耳熟的嚴正告誡,月爾善不禁苦笑。「是、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福樂!」日堪有些困窘。她怎麼對他的英雄式宣言一點反應也沒有,好歹也該來點崇敬的凝眸。猛然一個頓悟,讓他瞪直了雙眼。「福樂,你......是不是把我剛才的話當真了?」

  她緊張地震了一下。「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一見鍾情的事。」

  「別笑死人了!」她極不自然地剽悍昂首。「我只負責救助你們,給需要幫忙的人一個順水人情,誰有空和你們扯什麼一見兩見情不情的!」

  日堪冷下原有的熱切聒噪。「你以為對你說那句話的真是月爾善,是不是?」

  「我不管你們是真的月爾善、假的月爾善,既然身體康復了,就統統給我滾!不要再留在這裡愚弄人!」

  「你說你絕不會嫁給我弟,也只是唬我的?」

  月爾善無有動靜,雙瞳卻凌厲地調向福樂這方。

  她的虛張聲勢頓時委靡,勉強囁嚅,「我當初是怎麼回答你的,我就會怎麼做。」

  「說得好聽!」

  日堪突來的義憤填膺令她采愕,還以為是她聽錯了。

  「你說你不屑嫁他,為什麼我隨便試你一句,你就心花怒放地急急投懷送抱?」

  「什麼投懷送抱!」她心虛地強逞英雄。「我靠近你是為了取回那本經穴圖冊,免得你燒掉它。如果你腦子管用,就該記得不是我要貼近你,而是你動手拉我的!」

  「借口!」日堪斥道,頗有長輩威風。「什麼拿回圖冊,根本是幌子。三更半夜穿著單薄衣衫悄悄潛入男人房裡,還會有什麼企圖?還說什麼你不會嫁給我弟,你做的跟你說的完全兩樣!表面拒絕卻背地勾搭!」

  「我一來就說明了,我只是來拿東西--」

  「吉林將軍那兒又怎麼說?」日堪都快氣壞了。「你也是這樣表面三貞九烈,背地捏造借口地入房引誘?怪不得你明明已經答應對方的求親,還拼命在我們面前作戲,假裝高潔。」

  福樂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答應吉林將軍的求親了?」

  「你不用再裝,月爾善早在這幾天就暗中查出真相!」枉費他堅持相信她的率直與清白,棄月爾善查明的事實不顧。「「如果不是今晚恰巧給我碰到你深夜浪蕩的造訪,我不知還得被你蒙騙到幾時!」

  「我騙你?」是他在騙她吧?

  「我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妹妹看待,對你很有好感,沒想到你竟真的那麼不知潔身自愛。」

  她還是一頭霧水。

  「我始終不信月爾善的說辭,不認為你是那種會出賣自己攀權附勢、表裡不一的女人。可是事實證明,月爾善的論點是對的!」

  他的論點?

  「你好虛偽,心機好深沉,根本不像你外表看來的那樣天真。」

  福樂當場被這道猛雷劈裂腦門。

  「你實在太教我失望。」日堪痛切道。

  她聽不見日堪的聲音,只強烈激蕩著一個意念:月爾善竟在背後如此詆毀她。

  她自作多情也就罷了,反正她從沒說出口或表現出來,他不會知道,也不會有機會乘勢狠削她的尊嚴。可看在她竭心盡力照顧他的份上,他就不能多少收斂點對她的反感嗎?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

  見她似有悔意,日堪登時心軟,發揮為人兄長的包容與忍讓。

  「算了,你知道錯就好。我不會真的對你失望......」

  「你憑什麼跟我談失不失望的事?你憑什麼對我下定論?」她悲憤難忍,全沖著貌似月爾善的日堪發洩。「你無權在我的地盤上質問我、譴責我。倒是你,這個神秘兮兮躲在我家的賊人,你為什麼要假裝月爾善,窩在他床上問我一些你不該問的問題?你又有什麼權利試探人心?你胡亂指責我欺騙你,毫無證據,請問,你又有哪一點稱得上誠實?」

  日堪給她吼呆了。

  「我不追問你們怪裡怪氣的行為,是尊重你們,並不是因為我自認矮你們一截或怕你們。你們厲害,攏絡我的家人,用他們牽制我,但是請別忘了,真正醫好月爾善的人是我。我不欠你們什麼,而你們卻欠我一個救命之思!」

  「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月爾善這淡淡冷笑,連嚇怔的日堪聽了都發毛。

  「我一直都很君子,是你月爾善硬要逼我做小人!」

  「錯,我是在逼你這仿君子現出原形。」

  「隨你怎麼說!」她不會再抱任何期盼,妄想月爾善會改變對她的偏見。「你們希望我像一般人那樣,庸俗一點,好,我就庸俗給你們看--我要追討你們欠我的人情!」

  「你已經沒那資格了。」

  「我為什麼沒資格?」

  「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還記得娶親報恩的爛帳嗎?」他笑得可陰了。「既然我已經允諾娶你為妻,我就已經算是報了思,自此不欠你任何狗屁人情。」

  「我可不記得我有答應過我會嫁你。」

  「只是拼命暗地慫恿你家人繼續敲邊鼓而已。」高明。

  「你!」欺人太甚!「你有什麼證據說這話?」

  「你三番兩次的色誘算不算證據?」

  「我沒有色誘你!」為什麼要把她扭曲得那麼污穢?「若我在肢體上和你有接觸,純粹是為了治療!」

  「很漂亮的說辭。」

  「笑什麼?我是說真的。」

  「只是以你目前衣衫單薄的挑逗德行來看,不只說服力罷了。」哼哼。

  「你......你們兩個冷靜一下,別......」

  「不是我的說辭不具說服力,而是你一概不信任我的任何解釋!」

  「怎麼信任呢?」哎,做人真難。「你先是利用家人逼我娶妻報恩.得逞之後又對別人放話說你絕不會跟我成婚,不是耍著人玩嗎?」

  「我不要這門親的原因是因為你心裡並不願意娶我。我才不屑一樁心不甘情不願的婚姻!」

  「好了,別這樣。你們兩個太......」

  「那麼心甘情願、巴不得馬上把你娶到東北去的吉林將軍又怎麼說?我看他的下場也差不多。你是打算把我和他放在秤盤上比一比,看誰值得嫁?」

  「我干嘛要做這種無聊事!」他為何非要如此羞辱她不可?「我不知道我哪裡惹到你,也不知道你干嘛要這樣敵視我,但是比起吉林將軍,我才不會對你這種人有意思!」

  月爾善冷然由炕邊起身,驚動了盛怒中的福樂,轉怒為駭。

  這是她首次面對四肢健全龐然站定的月爾善。他實在太巨大、大魁梧,遠超過他負傷中的模樣。光是這樣高高巫立地瞪觀炕上的她,孔武濃重的黑影就幾乎將她淹沒,令她產生獎名的惶恐。

  「月爾善,你別這樣嚇她。我看......」

  「什麼叫做我這種人?」

  他的低吟像陰間蕩來的回響,森幽詭魅,將她釘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幸好她是坐在炕桌靠裡的那側,有了阻擋,不怕他瞧見她打顫的雙腳。

  「有話好好說。」日堪努力調解,一頭汗。「你先坐回去,心平氣和地......」

  「你本事不大,口氣倒不小。來,福樂,說說看我是哪種人吧。」他心平氣和地猙獰笑道。

  「傲慢!」她毫不客氣,以掩飾退縮。「你傲慢到處處貶損我好炫耀你的高高在上,你傲慢到連對人的基本尊重也沒有,你傲慢到喧賓奪主的地步,連說話都要看你臉色。」

  「我可沒要求過任何人得看我臉色行事。他們自己要卑躬屈膝,我能怎樣?」

  「是,但有人若不吃這套,硬是不卑躬屈膝地看你臉色行事,你就馬上讓對方死得很難看!」

  「若真如此,你怎麼還活得好端端地在這兒狂吠?」

  「因為你整人還沒整過癮。」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他冷噱。「我需要在你這種人身上浪費那麼多心力嗎?」

  「我這種人?!」他憑什麼把人歸類得那麼低等?正欲還嘴,你愕然觸向自己的雙唇。

  月爾善彎起森狠的笑眼。「知道你剛才說的話有多難聽了吧?」

  可她不是故意要那樣說,她也從沒這樣氣到劈啪亂罵,只是每次和他交手,自己都會莫名失控。不行,一定得扳回局勢!

  「我為我的失言道歉,也請你收回自己毫無根據的捏造謊言。我從沒有回應過吉林將軍的提親,更別說是什麼勾引!」

  他的還擊,是寒冽而敵視的笑容,以及指往她胸口的長指。「那,又怎麼說?」

  「什麼?」她莫名其妙壓往自己被他譴責的部位。他干嘛指著她衣裳裡藏掛著的一小塊玉佩?他又是怎麼知道衣裳裡面有東西?

  「連訂親的信物都有了,你要我如何收回前言?」

  「你別信口開河!這是我額娘送我保平安用的,才不是啥子訂親信物!」

  「你或許很為你編織借口的本領自傲,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想的那麼笨。」他灑脫地將袖內暗藏的一本折子拋向她,她接捕不及,給折子扎扎實實地正面打了一記。

  禮單?給她看這個做什麼?

  「從吉林將軍那兒盜出來的訂親證據,夠不夠清楚?要不要到你阿瑪、額娘那搜搜看,核對一下對方送來的小定珍品是否跟禮單上的項目相符?」她不敢相信地瞪著禮單。已經和對方放過小定,那離放大定下聘禮只差一步了,如此她幾乎算是吉林將軍的新娘。怎會這樣?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還有什麼精彩的狡辯,快說來聽聽吧。」

  「不要在這時候還跟我惡言挑釁!」她現下夠煩的了。「我和吉林將軍有沒有婚約關你什麼事?你遲早會回北京,你冒充四貝勒在此地靜養的謊言遲早會被揭穿,你那什麼娶親報思的鬼扯淡也遲早會無疾而終。說來說去,你都不過是個外人,有什麼資格質問我、干涉我?難不成你還真會看上我?!」

  出人意料地,機敏狡黠的他竟一時頓住,做不出任何反應。

  福樂處在氣頭上,一時無心注意。日堪則在他倆一來一往連續炮火的間歇中忙著喘息,兩人半晌才察覺月爾善怪異的沉靜。

  他以極其淡漠的神色壓下先前微妙的失控,漸漸地、輕慢地勾起嘴角。

  「是,你說得對。」

  這下換福樂及日堪大愕,嚇得嘴都忘了合上。她說得對?這麼說,月爾善是真的看上她了?

  忽然間,一切模糊的情勢豁然明朗。他的任性,他的隨意,他從不在她面前費心偽裝的真實面,他的頑劣,他的惡言惡語、對吉林將軍的莫名敵意......全都變得極為合理,全部指向同一個原因:他是真的看上她了。

  她愣愣地一時無法回神,飄蕩在奇異的雲端頂上。她從沒料到會有這種可能性,還私下自我譴責好多遍類似的旖旎妄想。

  這是真的嗎?可他先前被她一句戳中要害的錯愕,又不像假的。這一切的變幻,竟如西北穹蒼的流雲般高深莫測,又美得令人心馳神蕩。月爾善真的對她有感情?

  她突然發覺自己像傻瓜,對感情的事鈍得一塌胡塗。她一直以為月爾善很厭惡她,厭惡到連她都不得不放棄所有關於他倆的幻想。他太吸引人了,雖然來歷不明,還是充滿神秘的魅力,就連吐息都令人著迷。

  他都不知道她要用多復雜的醫術思索才能壓下對他的莫名想望,他也不會知道她要費多大力氣才能板起超然的醫者面孔面對他。她是多麼辛苦與自己奮力拼搏,才能鎮定如常地站在地面前。她不喜歡如此輕易就拜倒在他跟前的自己,更不想和其它為他瘋狂的女人們同等級。可是,這會,她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已經飛往雲霄的芳心。

  他真的看上她了......

  「你說得非常對。」月爾善邪邪笑著。「我完全同意。」

  他承認!他同意!他終於坦誠自己對她的心情,她也......

  「我在這裡不過是個外人,無權干涉你任何事。既然我的傷已痊愈,就照你說的,我馬上起身回京。」

  一陣俐落的交代後,是漫長的死寂。福樂怔然,日堪也僵呆。月爾善所說的同意,原來是這個意思?

  「你......是不是打算回京准備迎娶?」日堪問道。

  「娶誰?」

  日堪幾乎被他不解的神情嚇到跳腳。「還娶誰!福樂啊!」

  「她說不會嫁給我的。」

  「那你的意思呢?」

  「我尊重她的決定。」他笑得分外和藹可親。

  尊重她的決定?福樂一下子由天上摔下冰谷底,腦筋空白,轉不過來。

  「你明明說你會娶親報恩,怎麼又反口說不成婚?」日堪都給他搞胡塗了。

  「因為我不想要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嫁我,她也說了,她不屑這樁姻緣。那麼--」他欣然合掌,啪聲響亮。「一拍兩散。」

  一拍兩散?福樂怔怔地承受腦中莫大沖擊。月爾善定睛而笑,彎彎俊眸甚是狡獪。

  「這可合你心意了吧?」

  是......她是一直這麼吠的,沒錯。但......

  「為了避免再為你家增添煩擾,我會吩咐人馬即刻收拾,明早告別郡王爺後,馬上起程回京。你覺得如何?」

  她覺得,就......覺得......

  「當然了,我也會如你所指教的,坦誠公布我的真實身分,做個光明正大的君子。可是你剛才提的,要向我追討的救命恩情是什麼,你還沒告訴我。」

  她傻了半天,恍恍惚惚的。「「就是......要你把事情真相講明......」

  「那麼我相信我的答復已經完成了你的要求,可以算兩不相欠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整個人空空的、鈍鈍的,只能呆望他溫柔如常的笑靨。

  「月爾善?」日堪被這突然翻轉的局面燃起希望,打起他的如意算盤。

  倘若福樂和月爾善的親事真的告吹,那他......

  月爾善如刀一般的犀銳笑眼凍住日堪太過明顯的竊喜。他什麼也沒說,就只是看著,看得日堪都不敢與他對上眼,連忙找話下台。

  「既然我們明早就動身,那現在就得叫人收拾。可大伙這會全睡下了......」

  「我會叫祐芳去辦。」

  「祐芳?」日堪狐疑。「你找到祐芳了?不是摔落山谷後就一直斷了音訊嗎?」

  「後來找到了。」

  「什麼時候找到的?我派人暗中搜索了好些天,一點進展都沒有。你怎麼出去逛兩個時辰就找到人了?」

  月爾善笑得有些無奈。「我有我的法子。」

  兄弟兩人的能力,立見高下。日堪無比難堪,故意感歎。

  「也對,人家是你的手下愛將,當然你比較有法子。既然如此,我送福樂回房去了。」

  「祐芳送她去就行。」月爾善淡淡一笑,指間打了個脆響,角落的陰影處立刻浮出個人來。

  「師父。」

  是個秀美高挑的冷面少女,卻一身男子裝扮,長發松松地以一條絲帶束在肩後,看似十七、八歲,有些孤傲。

  福樂的神思仍舊空白,對一切變化無法反應。她不多想祐芳是何許人也,也不詫異祐芳何以會從密閉的房中冒出來。

  她現在需要的是時間,好沉澱飄忽的心清。

  「送郡主回房休息。」

  「是,師父。」

  福樂遲鈍地下炕穿鞋,碎然頭重腳輕地往前跌,給祐芳順勢正面抱住。

  「我看我還是親自送她回去好了。她剛才喝了一些酒--」日堪正欲伸手接過軟軟的小身子,肩頭就被一只巨掌扣住。

  「你留下。」

  月爾善低柔的一句笑語,止住了日堪的妄動,只得咽著喉頭不安地佇立。

  與月爾善擦身而過的剎那,她寂然冷掉的熱忱隱隱蠢動,忍不住開口。

  「你的傷......」

  「不勞費心。」

  他笑得甚是溫文有禮,客氣且疏離,不留余地。

  這是當然的,他打從一開始就保持著一貫立場,絕不與她交好,不曾變過。變的是她自己...

  「你的衣裳是酒味,換下再睡。」祐芳送福樂回房上榻時低聲命令。

  好啊,換吧。她的心思早已死掉,就讓別人替她作決定吧。連她都質疑,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堅持不輕易對他心動嗎?可這份堅持顯然不成功。那麼干脆坦白自己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好了,可是下場恐怕會比方才更難堪......

  「閉住氣。」祐芳才淡然放話,便朝福樂發上彈了一撮青粉,嗆得她要命。

  「這是在......咳咳,干嘛咳......」

  「清干淨你頭發上可能留有的酒氣。」祐芳俐落地由櫃出搜出了件絲衫,敞著等她套上。「師父既然不想讓人知道你去過他房裡,就得把證據清理個徹底。」

  是啊,他把一切都清理得很徹底,反倒是她自己牽牽扯扯......

  趁著福樂發怔,換下先前衣裳還未套上另一件的空檔,祐芳把她仔仔細細地給研究了一趟。條件不錯,上乘極品,可師父卻沒動過手。

  「你喜歡我師父嗎?」祐芳審訊,不急著替她套上絲衫。

  福樂對著地面怔忡良久,才略略點了一下頭。

  「算你倒霉,他也看上你了。」

  福樂無有反應,一絲不掛地坐在床沿呆等著衣裳。

  「別一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的德行。我跟隨他快十年了,就算道行不夠高也起碼比你深。」

  她不是不信祐苦冷傲的意見,而是不敢再信了。

  感情的事實在太復雜,擺擺蕩蕩,曖昧不明。還是有點踏實的東西握在手中較好,像人體筋骨脈絡的探索,潰瘍傷口的處置步驟......

  啊......她懊惱閉眸。還是忘記拿回那本經穴圖冊。這下可好了,事情看來更像她是半夜借故溜到男人房裡,不是真要拿書,而是別有淫意。

  還是月爾善設想周到,把她的夤夜造訪完全掩滅掉,省得再惹是非。她自己也該清醒,別再浪費心力在這類無聊情思上。況且,她還有個重要病患得緊急處理。

  「你什麼時候才肯替我把衣服套上?」她轉而堅決地直視祐芳。

  「你胸部好大。」

  這是什麼回應?福樂難堪也不是,氣惱也不是,干脆一把抓過祐芳手上的絲衫,自己套上。不知為何,她愈穿愈急,急得有些窘。同為女人,理應沒什麼好羞的,可她不太喜歡祐芳詭異的審視,好像她是怪物。

  「我師父從沒碰過你嗎?」瞧這一身雪白嬌嫩,妖媚撩人,師父應該早把她吃了才對。

  「他沒有,可我天天都在碰他。」治療傷處。「你可以出去了,我要就寢。」

  「你睡你的,時候到了我自己會走,輪不到你下令。」祐芳懶懶冷道。

  又是一個怪胎。「隨便你。」

  福樂扯攏床慢遮掩,拒絕祐芳的監視。

  月爾善要走就走,她也正好把不必要的妄想一並丟掉,從此各歸各道。就當她不認識他,他也不曾落難及獲救。他回京師,她居西北,天遙地闊,老死不相往來。

  對,正是這樣!

  粉柔的床慢掩住了祐芳銳利的觀察,卻掩不住細微而壓抑的抽泣,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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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福樂一早就駕馬出門,刻意避開了月爾善向她家人公開身分及退婚返京的決定。

  她不想再涉及有關他的事,也懦弱得不想再見到他這個人,省得尊嚴再次一敗塗地。只有一件要事,她非得緊急處理,才能完全與他斷絕關系。

  「郡主!」草原遠處的牧人們一見她的身影,立刻興奮駕馬趨前。

  「郡主今兒怎麼這麼早來?」

  「要不要吃散子?才剛炸好的,正熱呼呢!」

  她靈巧地躍下馬背,大步疾行。「我要你們看照的病人呢?」

  「好多了,只是人怪怪的,醒後一直發呆,都不說話。」

  她立即殺往那人安養的氈房。「你們別進來,我要單獨和他談談。」

  氈房榻上,坐著個形容癡呆的少年,兩眼無神,精氣疲憊,仿佛靈魂已經耗竭。

  她當初托這些牧人在月爾善出事的山谷附近多多搜尋,看看能否救到他的同行伙伴。最後是小牧童在溪谷深處找尋迷羊時,意外發現這名幾乎氣絕身亡的少年。

  他在意識迷茫中,曾不斷喚人去搜救他主子四貝勒。她當時誤以為月爾善就是四貝勒,這少年八成是他的隨從。如今真相大白,月爾善不是四貝勒,而是前來狙殺四貝勒的人。這少年,恐怕會連帶成為他狙殺或拷問的目標。

  「這位小哥,請問你狀況好些了嗎?手還疼不疼?」

  她一邊檢視傷口,一邊試探著。但無論她寒暄什麼,對方都不應。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甚至拿手在他眼前晃時,他眼都不曾眨。怎麼辦?她不能再拖了。月爾善從北京派來的人馬,表面上是說來伺候他回京,實則是來協助大規模的搜捕。她不知道他們要搜的是自己遇難失散的伙伴,還是仇敵四貝勒的下落。

  得盡快把事情弄清、把少年弄離此地才行!

  「趁著四下無人,我也就不迂回了。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四貝勒手下的人?」

  無神的虛脫少年雙眼登時瞠凸,轉瞪福樂。「貝勒爺......人在哪裡?」

  福樂極力咽下心中強烈的惋惜。少年的嗓子沒救了,干啞粗裂,恐怕先前喉頭受損得非常嚴重。

  「我不知道四貝勒人在哪裡,你獲救時,我們也沒發現有其它人在附近。」

  少年的眼神立即墜回淒冷的空洞,無比深沉的絕望。

  「你究竟是不是四貝勒的人?這事攸關生死,請你快點告訴我!」

  他失魂沉默良久,才從枯干破皮的雙唇間吐出暗啞字句。「我是四貝勒的貼身侍從,小順子。」

  完了!她決絕地閉眸,冷靜心情。「小順子,我......必須告訴你一件很緊急的事,甚至可能得馬上將你偷運至遠一點的牧區,否則你會有生命危險。」

  他不回應,也不曾抬頭,她只能當他聽進去了。

  「要阻殺四貝勒的人馬,目前正居於此地。如果他們不認識你,那你被搜出來時否認你是四貝勒的人就可。要是...」

  「太遲了,他們根本不用前來狙殺。因為......」

  「什麼?」她沒聽清楚。

  「四貝勒......他已經......」少年突然暴出淒厲的哭喊,緊緊抓著自己的腦門,瘋狂嘶嘯,嚇得福樂跳開榻沿。

  「來人!快來人,進來幫我按住他!」

  「怎麼了?」

  「郡主,發生啥事了?」

  牧人們連忙闖入助陣,壓制住拼命掙扎嘶吼的少年。干涸的嗓音極其蒼冷,刀一般地刻過每個人的靈魂,聽得人心惶惶。

  「郡主,這......要不要捂住他的口?」

  「噓!別吼了,拜托你別再這樣哭吼了,會招霉運的!」

  「你們派再多的高手來也沒用!統統沒用一切都太遲了!」粗礪的破嗓竭力狂喊,幾近泣血地奮力大嚷。

  再這樣喊下去,這嗓子絕對報銷。

  福樂急急將迷藥按封在他口鼻上。他扭動,踢打,咆哮,雙眼狂暴,淚水四溢。旁人拼死壓住他的四肢,同時憂心他會不會咬掉福樂的手指。

  好一陣子過去,他才漸漸昏睡,氈房裡的人也幾乎被他嚇得虛脫,在地毯上癱坐著,渾身冷汗。

  「郡主,這人......是瘋子嗎?」

  她不安地喘息著,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再待下去,對牧人們也是極大的困擾與危險。看來只能盡快將他移開此地,藏往別處,可她還能把人藏到哪裡去呢?

  牧人們面面相覷,想坦白他們不能收留瘋子,又不好直言。游牧民族有其忌諱,瘋子尤其是邪靈作祟的象征,任他們再怎麼寬厚好容,也不敢沾惹那異的力量。

  但郡主有恩於他們,身分也高於他們。她若下令就是要他們收容,也莫可奈何......

  「送走他。」

  眾人微愕,全都靜靜聽候福樂嚴肅的結論。

  「我們家每到夏初都會送些東西入京,算算時日,就在最近。到時你們把他混入我家的運送隊伍中,讓他回到京城裡的敬謹親王府,由四貝勒家的人看照他的病。」

  她隨身搜了搜,真糟,沒帶什麼可以表明身分的東西。忽然靈光一現,拉出了頸間的玉佩。

  一看這塊溫潤無暇的美玉,她百感交集,卻悍然揮開雜念,交給牧人。

  「你們把人帶入我家隊伍中時,取出這塊玉佩給為首的人看,玉上有我的名字可為憑證,證實這人是我要你們送進去的。」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它法子,只能聽天由命。

  處理掉這份與月爾善相關的最後牽絆,他倆再也沒有任何關聯了。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她一點解脫的自在感也沒有,反而更加空虛,一個人駕馬在山谷游蕩半天,才想到該回府裡問阿瑪和額娘關於那塊玉佩的事。

  其實不必問,她也大概知道阿瑪和額娘又在耍什麼詭計。他們騎驢找馬的老毛病,這輩子是醫不好的,也難怪會做出一女二配的荒唐事,看哪方較占優勢就把女兒嫁過去。

  月爾善認定了這全是她在耍的心機,她不想解釋,省得降低自己人格。他不相信她就算了,可是,心中卻有莫名的酸楚。難道她還是對他有所期盼?

  月爾善應該......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她落寞仰望午後青空,碧洗無雲,遼闊無垠。真不明白他為何毫不欣賞這片土地的美麗,毫不接受她的感情或友誼。或許,是因為......這兒不是北京。

  遙遠的京城,遙遠的繁華,對她而言,也比不過遠山靄靄的雪色殘霜,比不過草原蒼鷹的豪邁飛翔。

  戀戀故土。這點,月爾善倒還真和她一樣。

  福樂一路駕馬徐行,歸往王府方向。隱約中,她聽到側後方有陌生的馬蹄聲。這種駕法,不太像附近牧人的習慣。若真是他們,也一定會向她打招呼。

  回頭一望,更是詭異。沒人,難道她方才聽錯了?

  繼續前行好一段路,她愈騎愈不安,總覺得怪怪的。明明感到有什麼在四周,卻又看不見有何異狀。光天化日下,難不成撞邪了?

  她最討厭這種陰陽怪氣的事兒,索性一拉馬繩,調個方向,迅速改抄山谷險道,盡快回家。

  若真是有人在搞怪,料對方這下子也沒法施展手段!她還不到十歲時就在這兒四處跑馬,險峻的溪澗巖壁,對她來說猶如下樓梯,輕而易舉就可駕馬直下。若是外人,除非他馬術夠好,否則追在她身後就是自尋死路。

  福樂的坐騎在她精湛的操控下,步步躍落幾近垂直的陡峭谷壁,隨著細小碎石的崩落,一路奔向谷底。只要沿溪而行,越過這座山背,就可順著山壁裂壇的窄谷穿出,直抵家後門。

  雖然她不信邪,還是忍不住一邊急急駕馬一邊胡想,真是沾惹了小順子瘋癲的邪靈,還是因為她離了趨吉避凶的玉佩,才會怪事連連?

  她只顧著趕路回家,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行入山煙深處的陰影內。雖然午後晴陽明朗,深谷溪道不見陽光之處,仍是一片陰涼。

  墓地,福樂前方莫名殺出一匹巨馬,嚇得她拉馬揚蹄連忙穩住坐騎受到的驚怕,她慌張掃視突然冒出的阻攔,撞鬼似地大愕。

  「月爾善?」他怎麼會由巖壁裡連人帶馬冒出來?

  他沒有回應,一句嘴角,便策馬正面沖向她。

  「你干什麼?!」福樂震駭得不知如何問躲,只能奮力把馬頭調偏,避開正面撞擊。

  兩匹馬幾乎是在疾速下擦身而過,她的膝頭甚至撞到月爾善夾在馬腹的小腿。剎那沖擊間最教她恐慌的,是他竟伸臂將她順勢攔腰一勾,整個人拖離馬背。

  「不要!別--」她急聲驚叫,以為他想將她揮摔到尖稜崎嶇的地面。

  狂亂之際,她還不及反應,就被卷入他懷裡,夾在馬頸與他胸膛間,毫無縫隙。

  他抱著福樂,將身勢壓得極低,幾乎令她窒息。可她真正懼怕的是,這准備策馬飛躍的動作,但他們前方是巖壁!在陰影內也剛稜可見的硬巖壁!

  「停!快停下來!」

  她嚇得縮頭尖喊,不敢而對血肉模糊的下場。

  飛馬行空的剎那,全世界仿佛靜止了。馬匹騰躍地面的瞬間翱翔感,她的身體是再清楚不過。

  這一定是場惡夢,絕不可能是真的。月爾善不可能會出現在她眼前,不可能平空由巖壁死角出來,又往巖壁一頭沖去。一定是她招邪,或是她昏了頭。

  沒有人會莫名出現、莫名撞壁。

  「你不是很行嗎?怎麼突然孬種起來了?」

  她驚魂未定地埋首在厚實的胸膛裡,雙手仍顫顫掩在耳上,渾身發涼,聽著這胸懷深處回蕩的慵懶調侃。

  不會是他,也不可能駕馬撞山後還會有飛騰感,這一定是錯覺。

  事情究竟怎麼發生的?她一早去牧人那兒看照小順子,安排他盡可能隱密逃離此地,然後她遛馬,胡思亂想,回家途中聽見怪聲,就抄險路回家,卻在溪澗谷底突然閃現的人影拖往巖壁快馬沖去......

  她埋在月爾善懷裡再次掩耳尖叫,無法接受一連串詭異的沖擊。

  「怎麼樣?」

  「嚇壞了。」厚實的壯碩胸懷毫不留情地冷噱著。

  「我就說師父你這法子著力太大,鐵會嚇到她。」

  「羅唆夠了就到前頭去,少在這兒看戲。」

  「師父,她情形不太對,發冷汗了。」看戲的照樣涼涼說道。

  一只巨掌馬上扳過她的臉,的確,一頭冷汗,眼睜大而驚呆。

  月爾善倒覺得有些好笑。「拿酒來。」

  一只卸了封口的酒囊隨即拋到他掌中,他仰首猛灌一大口,鉗起蒼冷的小臉就對嘴吻入。火般烈液燒入她喉內的剎那,她登時嗆出,噴了月爾善一身都是。可隨後而來的,不是關切的拍撫,而是鉗緊她下顎強行對嘴灌入的另一波烈酒,以蠻悍的深吻封住她任何拒絕下咽的反應。

  酒勁刺得她連雙眼都發辣,拼命想將滾燙自鼻息吐出,月爾善的雙唇卻堵死了她的一切抗議。

  不知他是決意要她挨到酒勁完全發作,抑或是別有用心,他的唇意開始在她嘴上吮摩,間或舌頭靈巧的挑逗,在她應付酒勁不及的當口順勢嘗點甜頭。

  走開......福樂奮力推拒,卻分不清她甩開的是烈酒後勁,還是他的侵襲。

  「你清醒了嗎?」

  她可以用自己唇上的觸感明了到他在笑,曖昧的笑,傲慢的笑。但是......她頭昏,不太推得開他纏綿吮來的迷眩魔力。

  她貧乏的經驗使她無法判斷他在她唇中的探索,是好奇,還是捉弄。環住她身軀的鐵臂逐漸抽緊,將她更加揉入精壯魁梧的胸懷。

  你清醒了嗎?

  這話此刻想來,根本是嘲諷。他非但沒有助她清醒的意思,反倒以慢慢放肆的吻吮企圖將她弄昏。

  短時間內接二連三的刺激讓她再也撐不下去,終而虛脫地癱在他臂彎裡,無助地任地吮嘗,貪婪汲取她發中清新的氣息。

  原本鉗在她下顎的大掌也隨之放軟,摸索起柔細頸項的急切脈動。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她的肌膚,就連他的手指,都明顯表示著訝異。她柔嫩得令人歎息,一如她臉蛋給人的甜美感覺,與她固執惡劣的性情截然不符。

  他竟霎時有股微微的不忍,後悔如此狂浪地對細致嬌娃施以捉弄。又發覺,自己並非純然在捉弄,而是真的被莫名力量吸引過去,想探究她的甜蜜。

  不過,一想到她討人厭的個性,他還是忍不住咬了她下唇一記,以示報復,才緩緩分開綿長的深吮。

  她早魂飛魄散了,可憐兮兮地仰著枕在他肘內的嬌顏,酡紅虛喘,星眸朦朧,連祐芳一直旁觀的冷眼,也無暇理會。

  她好熱,快融了似的,而且莫名想笑,又想睡。

  合眼前,她最後瞥見的是月爾善俯在她之上的輕慢笑臉,以及比他更高、更遠的藍天。還有,寬廣的草原。

  她還不及思索為何身處溪谷深淵的她,會瞬間回至遼闊原野,便昏昏睡去,偎入他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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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徹底清醒時,幾乎瘋掉。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們要把我帶去哪裡?」

  「要走黃河嗎?師父。」祐芳根本不甩她。

  「太遠,而且由那裡入長城有些困難。」

  「不是我們的地盤,不好過關。」祐芳淡然思索。

  「那你打算怎麼走?」

  「避開瀚海,往烏蘭察布去,那裡有人會照應我們,屆時再連日快馬,直接趕達居庸關。進了長城,就一切好辦。」

  「這個又該怎麼辦?」祐芳疏離地瞥了一眼急急逼供中的福樂。

  月爾善隨意膘了一眼,似笑非笑,丟了一小塊率先備好的煤球到火堆裡。日落曠野,夜宿大地,火堆可是保命的重要警訊。

  「你們隨意擄人,眼中還有沒有王法?如果識相的話,就放我回去,我也不再追究此事!」

  「抱歉,馬匹不夠,想走只能窮您自個兒動腳走了。」他展著左手,聊表恭送。

  用走的?福樂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們一行人接連兩天日夜兼程地趕馬,早不知離家幾百裡。況且現在身處天遙地闊間,一旦錯了方向,就會直接上西天。他分明是在惡意整人。

  「我跟你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這樣對付我?」她讓也讓了,躲也躲了,他還有什麼看不順眼的?

  「無聊啊。」

  「你無聊可以去整別人,為什麼死咬著我不放?」

  且又不給她好臉色看。

  他咧開散漫又俊美的笑靨。「看你雞飛狗跳的樣子,比較好玩。」

  「我不是用來給你玩的!」她強制以憤怒取代恐懼。「你這次可真的犯下大錯了。無故擄走郡主,這事不但我阿瑪不會放過你,連皇上都不會等閒視之的!」

  「或許吧。」他百無聊賴地聳肩撇嘴。

  「我不知道你們這種京城公子們平日到底有多無聊,但是好歹也該知道分寸二字怎麼寫。你在我家對我耍的種種惡劣把戲,我主隨客便,懶得跟你計較,可你把把戲帶到家門外,這事就再也容忍不得!」

  「你好像......對一般瑣事也懶懶散散的,只在自己有興趣的事上才認認真真,一絲不茍。」他仿佛很困惑地支頤深思。「福樂,你是不是對我特別有興趣?」

  她氣瞇了雙眼,由牙縫間吐話,「我只對傷患有興趣。」

  「可我聽你家人說,你很少這樣徹頭徹尾、大事小事全親自包辦地照料別人。不是處理妥了重要傷勢,就該交給下人們去看照嗎?」

  他問得極其無辜,猶如純稚的好學生,可她才不會再上當。

  「那是因為你的傷勢特別,不是因為你特別。」

  「有什麼特別?」

  她快掰不下去了,又不肯面對被他揭穿的秘密。糗在那兒半天,想不出該捏造什麼名堂。

  「而且,祐芳說你在我決定回京的那夜,哭了一整晚,好可憐。你這麼捨不得離開我嗎?」

  「不要胡說八道!那才不是我哭的理由!」氣煞福樂。

  「喔,原來你真的躲在被裡哭。」當事人都招認了,祐芳的話顯然可靠。

  她被整得罵又罵不出,氣又氣不過,想灑脫一吟,世之不理,偏又切切掛心,不知前途如何。

  「吃藥。」祐芳冷冷一句,替她解了困。「燒才剛退,不要又感冒了,增加我們的麻煩。」

  福樂一肚子冤屈,也不得不妥協,在荒野火堆旁挑了個離月爾善最遠的位子,但還是瞥見他那副好笑的神情,今她發窘。

  月爾善兩天前不知用了什麼怪招,將她自山谷深處搜走,嚇到了她,冷汗大發,又灌她烈酒回暖。冷熱交攻,沒及時更換濕濡衣裳,復以晝夜快馬趕路,她就病倒了。

  真是窩囊。她捧著熱過的草藥湯碗細細啜飲,掩掉難堪的神情。

  「被人救助的感覺,不錯吧。」

  月爾善的一語雙關,讓她極度不適。她救助別人,純為了幫對方的忙,好早日恢復健康。可月爾善的救助......有種施捨似的傲慢。她自己給人的感覺也是這樣嗎?

  或許她該接受事實:每個人都有不領情的權利。更何況,月爾善不僅不領她的人情,也不屑領她的感情。

  「自作聰明的丫頭。」

  福樂愕然抬眼。他這句輕噱是在回應她心裡想的話,還是嘲笑她被他救助的處境?

  「這裡交給你們了。」他由地鋪上起身,撣了撣身上的風沙,便往另一叢火堆的四名隨行護衛那兒去。

  福樂癡望他瀟灑的悠哉背影,好一會才愕然收束心神,恢復往日的道貌岸然。她可是立場超然的醫者,不是巴著男人衣角的花癡。

  「真是不可愛,難怪會自討苦吃。」祐芳一邊以枯枝調整火勢,一邊淡道。

  「你在說什麼?」嘀嘀咕咕的。

  「說你。」

  「我怎麼了?」

  「拼命裝腔作勢擺架子,不給男人一點面子,當然自討苦吃。」

  「我......我裝腔作勢?我不給人面子?」

  「喜歡我師父就直接喜歡,故作無動於衷,假裝超然,最是惡心。」

  這話雖然難聽,福樂卻無法還擊,反倒落寞沉思。「是嗎?月爾善說我惡心,就是這個意思?」

  「你老實表達一下自己的感覺會死嗎?」

  「不會,只是......我不能。」

  「為什麼?」

  答案差點出了福樂的口,卻又凝為沉默。

  「你若坦坦白白地給師父一點回應,他也不會對你那麼惡劣。好歹男人有男人的虛榮,你口頭吹捧他一下也可以,更何況,你本來就對我師父意亂情迷。」

  「月爾善他喜歡女人對他發嗲撒嬌嗎?」

  「哪個男人不喜歡?」

  「就算他對那個女人沒興趣?」

  「這不是興趣不興趣的問題,而是男人的英雄夢。」祐芳無聊地以枯枝戳戳火底。「比起我師父,日堪表現得就露骨多了。」

  福樂不解,只覺得男人的筋骨結構似乎比他們的腦袋好懂得多。

  「日堪呢?為什麼大隊人馬只剩我們幾個同行?」

  「我師父叫他們走官道,兵分兩路,好讓我們先趕回京。」

  「為什麼?」

  「因為有內賊在我們之中。」

  福樂一歎。這種內情,問也問不懂,她才懶得雞婆。

  「我想不通,月爾善到底是怎麼把我弄到這裡來的。」

  「他還沒跟你說?」

  「他哪會跟我說。」只會哼哼哼。

  祐芳不想惹麻煩,打算話題到此了結,偏又臨時起了邪惡的玩性。

  「師父他有異能。」

  「喔。」有藝能又怎樣?也不會唱歌跳舞給她看。

  「最教人不解的,就是他對影子的操控。」

  影子?她只有在乳牙時期玩過踩影子游戲。月爾善都這麼大了,怎麼還......

  「你還沒想通他是怎麼把你瞬間抓到另一處嗎?」

  福樂怔住,祐芳這話未見怪異。

  「你當時一定身處陰影裡吧。」

  是嗎?她不記得了,溪澗深谷,婉蜒崎嶇,大概會有些背光之處。

  「至少你是被他由我們這些人凝成的陰影裡抓出來的,這點我可以肯定。」

  「你們的陰影?」

  祐芳冷笑。「你以為師父會需要我們的隨行保護嗎?」

  她愈聽愈不懂,卻莫名顫悸。

  「他需要的是我們替他制造的影子。」

  「你是說,他......從你們的影子穿越到山谷裡的影子,把我連人帶馬地攫出來?」

  「他也是由你家的影子冒險穿越到東北的吉林將軍府去搜證。不然,你以為吉林將軍向你下聘的禮單打哪兒來的?」

  她傻眼了。哪會有這種事?荒謬至極,也太不合常理。

  「所以師父他討厭死你們這個鬼地方,天空地闊,一望無際。沒有影子,對他而言,比沒有水還難受。」祐芳越發輕松。看福樂腦袋一團亂,真是快活。

  月爾善討厭此地的原因原來是這個?但......怎麼可能有人會穿影而過?又不是神怪說書的,她也從不信這些。

  「你明白了嗎?」祐芳邪笑。

  「少唬人了!」她悍然反擊。「如果真是這樣,他干嘛不直接穿越影子回京算了,何不受傷時直接穿越到大夫那兒治療?」

  「體力限制,和距離限制。」祐芳起身鋪起薄毯,准備入睡。「這種事很耗體力,負傷中的他負荷不起。再說,他也不是一下子就由這裡跑到那裡,中間要穿越好些危險的地方。」

  「比如說?」

  「陰間。」

  祐芳咧開的笑容比回應的話還教福樂驚懼,忍不住怯怯瞅了眼自己身側的陰影,在火焰的變化中扭曲著詭異的身姿。

  她還是......不太能接受,可又找不出月爾善突然出現擄她到別處的合理解釋。只能說,祐芳八成是在刻意嚇她。

  「我要睡了。」祐芳心滿意足地裡著薄毯蜷躺在草地上,放她自個傷腦筋去。

  「等一下,祐芳,我還有話問你!月爾善他--」

  「你可以直接問我。」一只巨掌由她身後捧起整張小臉向後仰。

  福樂差點嚇壞,整個人就背靠著月爾善的長腿癱坐著,被迫仰著驚駭的神情任他悠哉俯視。

  「你、你......怎麼過來的?」

  「走過來的呀。」

  可她的不信與恐懼仍揮之不去,令他瞇起了原本調侃的雙眸,冷掃裝睡的祐芳一記。

  「祐芳跟你說了什麼?」

  她不敢說,因為她不敢相信,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被他踩在腳底的陰影。

  他沒好氣地幽幽一歎。「祐芳這家伙,愈來愈皮癢了。」

  他不否認則也不斥責祐芳胡說八道?

  月爾善垂眸,定睛在她焦急的神情上。看來,她並不能接受超越常理的異事。人就是如此,明明腦袋有限、所知有限,卻習慣把一切超越人類理解范圍的事統稱為荒謬、胡扯、不可能。

  真遺憾,還以為與眾不同的她,在這事上也能與眾不同一點。

  「原來你這方面就跟常人沒兩樣。」他自嘲一笑。

  她本來就是常人,難道他不是嗎?祐芳說的是真的嗎?

  「你啊,多擔心點其它事吧。」他懶懶地將她一把拉起,方便他在草地上鋪上一層薄毯。「好了,早點睡吧。」

  福樂隨即被按倒在薄毯上,被迫就寢。可是......

  「你這是干嘛?」她僵硬質問。

  「休息啊。」

  「你休息你的,干嘛抱著我一起躺下?」

  「毯子不夠,我的披風又不能借你,咱們只能將就點了。」

  「你照顧你自己就行,不必管我。」

  「然後。你傷風惡化,多增加一些我的麻煩?」

  她不喜歡這種面對面環在同一件被風裡共寢的感覺,努力保持冷靜地企圖掙脫。

  「你怕麻煩,大可送我回府!」

  「如果你回得去的話。」

  他那是什麼笑容?她就偏要一個人走回去給他看!

  「你放手!我馬上走!用不著你借我馬匹我也能......」

  「喂!」月爾善警告不及,臉就先皺在一塊,被她不小心踢到的左腳立刻曲起。

  是他骨折剛好的傷肢!

  「有沒有事?」嚇得福樂登時彈起。「我踢到了傷處哪裡?」

  「你實在是......」

  「對不起!我真的......」與其懊惱,不如做更實際的事。「讓我看看你的腿!必要的話,你還是得綁上板子固定。」

  「不要,那好窩囊。」

  「都什麼時候了,還耍小孩子脾氣!」她急都快急死了。可她正在解開他褲腰的剎那,才注意到衣物底下有比傷肢更突兀的變化。

  她愕然,轉望月爾善,看到的竟是一到愜意的模樣。

  「繼續脫,別停呀。」

  「你!」她氣得甩下解到一半的褲帶,准備起身,卻被他一把拉倒在地。「你鬧夠了吧!耍我要夠了吧!」

  「噓!」

  她又是憤惱,又是不甘心,逼得小小怒顏上開始泛出水意。

  「滾開!」她死命推拒著環住她的胸懷。

  「你想讓祐芳和我的護衛們看好戲嗎?」他極度傾近的竊竊笑語有效阻止了福樂的抗暴行動。

  她又氣又窘地僵在他身前,與他鼻尖對鼻尖地尷尬側臥著。她討厭這種暖昧情勢,但更討厭別人看好戲。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為什麼每次她都被月爾善克得死死的?

  「你知道嗎?你每次一拗脾氣,臉就氣嘟嘟的,好好笑。」

  「你想笑就盡管笑!」她低斥,差點用力過猛,震出眼眶裡的水花。

  「我一直都在笑啊。」

  她直想狠狠一拳往他胸膛捶去,又想撲進去盡情哭一場,坦白問明他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對付她。但是,她不敢......

  月爾善散漫地長長一歎,男性的氣息彌漫著她,誘惑著她。

  「事情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你還閃躲什麼呢?」

  她眨巴著一知半解的淚瞳,滿臉迷惆。

  「你人都被我擄到這裡來了,就別再拐彎抹角,咱們開門見山地說吧。」

  如此顯白的話,反倒令她畏縮。「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你總該懂這是什麼意思吧。」他捉著她的小手,直往衣衫覆著的粗壯亢奮撫去,懾得她兩眼瞠如銅鈴,忘了呼吸。

  他的眼神不再促狹,轉而嚴峻得令人心悸,宛如被他直直看透到靈魂裡。

  「你明白了嗎?福樂。」

  她與他對瞪良久,無聲無息。

  不能點頭,絕不能點頭。否則她有種感覺,橫在他倆之間的無形屏障會就此攻破。那後果,恐怕不是她承擔得起的,然而她的唇卻全然失控--

  「讓我更認識你吧,月爾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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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子夜西北,翻倒了滿天星光,鋪列為奢華的銀河,遙遙閃爍。荒原無盡,春草初萌,遼闊的天與地之間,綴著極渺小的兩堆火。

  她和他,與同意眠的祐芳就只隔著火堆,另四名小想的守夜護衛又隔在祐芳之後,圍著另一堆火。

  除了蟲鳴,與隱約的熟睡吐息,整個世界都融在藍冷的沉靜裡。連一點點聲響,都會破壞這份極致的詳寧。

  福樂卻與月爾善繃在一觸即發的緊張裡。

  他們專注互視,猶如兩頭野獸廝殺的前夕。他們靠得如此近,彼此的鼻息清晰可聞。福樂直直地回瞪著他的犀利視線,連眨都不肯眨眼。悄悄地,覆在他衣外的小手開始微怯的探索,試圖弄清他男性的輪廓。

  他倏地皺眉,她詫然急急退卻,卻被他及時抓住手腕。無法退離掌中的熾列勃起。

  他不是很難受嗎?為什麼卻不准她抽手?

  他非但不准她中止探索,還強行扣著她的手腕,引導她熟悉他的一切。甚至,領她深入衣物之內最原始的接觸。

  福樂驚愕得抽息出聲。她雖然見過他的男性,卻沒碰觸過。指間傳來的感覺與熱度,令她呆怔。她不知道......她沒想過,這......會是這樣。

  可她在這方面實在笨拙,完全不知下步該如何,月爾善只好移動自己來遷就她小小的掌握。

  「膽小鬼。」他忍不進眼對地漾起嘲諷的笑容。

  她......她哪裡膽小了?不甘心情緒忽然施加在她的掌握上,月爾善登時咬牙貼靠上她的額頭,蹙眉抽息。

  「月......月爾善?」

  「別停。」

  她不懂。他看來好像快被折騰死了,為什麼還要她繼續下去?

  隨著她生澀的摸索,他流露出微妙的神色,像是痛苦,又像是陶醉,也仿佛在渴求。她從沒看過他這樣,而且,還是額頭貼著額頭地就近觀察。

  他喜歡她這樣碰他?

  待最初的陌生過後,她的手開始大膽,探究每一處奧秘,每一種反應,逼得他霍然睜眼狠笑,氣息粗重。

  「你的向學之心令人欽佩,天分也非常驚人。」

  「哪裡哪裡。」天啊,她在講什麼鬼......

  「你呢?」

  她駭然抽息,卻已來不及阻止探入她腰際往下進擊的巨掌,只能急急低嚷:「不行!不可以,我和你完全不一樣!」

  「喔?」他也輕聲回應,模樣無辜得可以。「怎麼個不一樣?」

  「等一......」

  「噓!」他干脆直接以唇覆上她意外的高喊,省得擾人清夢。

  福樂拚命地、使勁地眨著大眼,奮力暗示他住手,他卻沉醉地閉眸品嘗著她的唇舌,手指同時毫不客氣地搜尋著,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擰住她身下最脆弱的悸動。

  「找到你了。」他滿意地貼在她惶惶戰栗的抽息上,大眼呈現著詫異的不解。

  他想干什麼?

  「喂,合作一點,把右腳跨到我身上來。」

  很遺憾,他的建議無效,纖細的雙腿反而並得更緊,將他的大手困在其中。

  「賴皮。」真拿她沒辦法。

  他出動另一只大手,抓住她松開的褲腰悍然往下扯。他的動作如此迅速,她的回應又是如此錯愕,導致她下身失去遮掩的同時傳來驚人的布匹撕裂聲。

  「我的衣服--」

  「別擔心,我會賠你。」他捂著她驚叫的小嘴愉快地輕聲保證。「不會有人看見,我的披風遮得妥妥當當的。」

  那有什麼用?她還是已經半裸了。這是屋外,是荒野,有旁人在,且隨時會醒來!

  他已經趁亂安然俯在她雙腿間,悠哉地舔吮起她的臉蛋,轉移她完全敞開自己的恐慌。厚實的大掌游移在她臀側,直下大腿,往返摩挲,眷戀著不可思議的柔軟滑膩。

  事情走樣了。她難受地在他的深吻中尋找喘息的縫隙,思考的縫隙。

  她原以為這只會是她單純的男性探索,畢竟是他邀請她來了解他的。豈知,他會禮尚往來得這麼徹底。盡管她未經人事,也明白他衣物底下沉重的亢奮有何企圖。

  這樣不行的!不光是因為彼此的婚約不明,真正令她恐慌的是他們會就此改變的關系。不知為何,她直覺到,如果兩人就此袒露情意,狀況會比原本的針鋒相對更危險。

  「你在想什麼鬼?」他喑啞地吮扯著她的耳垂,順勢啃向她的頸窩。「不專心的家伙,你現在只能想我。」

  她倏地悶聲抽息,在他沉沉的龐大身軀下勉強弓起背脊,抗議著惡意翻攪著她陰柔秘密的手指,可是聲響全被她咬在自己的下唇裡。

  「喂,那是我的。」他慵懶抱怨著,以吻奪回那份屬於他的柔潤紅唇,津津有味地含嚙著。

  他本想優閒地慢慢挑逗,但堅挺的欲望已一再發出強烈警訊,急切渴望著他手指正深入探測的嬌嫩禁地。可是她還沒准備好,至少,對他來說,准備得還不夠好。

  他再加入一只長指探進,再加快進擊的速度,再加重拇指捻揉的力量,延長灼烈的撩撥。

  福樂無法自制地痛苦扭動著,想呼救,又不完全排斥這詭異的暈眩沖擊,只能無助地任他以舌在她口中進行著與指上類似的動作,深深侵襲著她的咽喉。

  某種莫名的抽搐襲上她全身,逼得她失控呻吟,在他強制的吻吮下聲聲戰栗。她的靈魂在他狂亂的蹂躪下激動地尋求爆發的出口,尋求毀滅的高峰。神秘的女性本能引她挺身貼近他粗暴的手指摩挲,乞求他更多的折磨。

  當他終於等到他要的回應時,毫不猶豫地直接挺身貫穿她的嬌弱,帶著她突來的劇痛沖入生命的底限。她在他大掌的緊密掩覆下吶喊,雙眼驚駭地直瞪著他咬牙抽動的痛苦面容。

  慢一點,再慢一點!他腦中嚴厲地指控著,他卻無法左右脫韁野馬般的激烈進攻。她深深的、緊密的吸引,令他瘋狂,一再地加劇動作。他的額頭狠狠靠著她的,拚命壓抑快要沖出口的嘶吼。

  她一直震愕地張眼大瞪著,被體內不知名的力量襲擊著,不斷地、暴躁地,將她推向轟然粉碎的邊緣。

  月爾善突然惡狠狠地抓起她的後發,狂亂地吻噬起來,有如要將她的靈魂全然汲盡。他的舌不耐煩地催促她回應,要求她更熱切的回應,逼迫她更放浪的回應。

  她不知自己的雙臂是何時緊緊圈在他頸上的,她只在他唇中迷亂地聽見聲聲滿足的濃濁歎吟,傳自他胸膛深處。他野蠻地不斷進犯,侵略稚弱的領域,粗魯地咬她的唇、她的舌,以及任何一處他的嘴可以接觸到的部分。

  倏地,火堆旁側揚起咕噥聲,懾住烈焰中的兩人。

  祐芳醒過來了!

  福樂幾乎也在同時驚醒,意識到自己簡直天誅地滅的浪蕩身姿。她不要人看到她這樣!她不要!

  一只大掌比她的斥聲更猛迅地截斷她所有聲息,月爾善壓低身勢,靜靜臥制著快窒息的小身子,如豹般潛伏著。

  祐芳沒醒,反在沉睡中淺淺磨牙著,就著微斜的睡姿長長緩緩地吐息著。

  待月爾善調回視線時,看到壓在自己掌下漲紅欲爆的小臉與氣惱的濕濡大眼,差點笑出來。

  真是,怎會有人這麼甜,直教人想一口咬下去。

  「沒事了,祐芳只是翻個身。」他無聲道。

  她才不管祐芳翻不翻身,快點把手拿開!快點從她身上離開!

  「好事被人打斷,也難怪你不爽,連我也覺得很嘔。」他又開始身下的挺進,只不過,這次緩多了,也深得多了。

  她發表不了意見,只剩眉眼可以抗議,可他硬是閒閒不懂,繼續喃喃自語。

  「既然祐芳已經睡死,我們就沒什麼好顧忌了。」

  福樂拚命張眼阻止,他卻好整以暇地在她之內兜轉起來,另一只手開始解她的襟扣,悠哉游哉地層層剝出雪艷的豐挺玉乳。

  他幾近虔誠地揉起渾圓的輪廓,趁她忙於應付身下逐漸加劇的陽剛進擊,盡情飽覽她暴露的妖嬈胴體。

  究竟是什麼時候對她有感覺的,他也說不上來。對身經百戰的他來說,福樂這類艷娃,早吃慣了,她也不過有點特別而已。只是他沒料到,那份莫名的小小特別竟像尖鉤一般,釣得他離不了注意力。

  她太透明、太清晰,高興就是高興,沒興趣就是沒興趣,缺乏委婉的美德,應對進退也不夠合宜。最惹他反感的,莫過於她有欠柔順的個性。

  才正想到這兒,一只小爪就往他面孔直接攻來。他本能性地撇頭一閃,險險避開,省得臉上掛彩。

  小混蛋!「你就不能抓其他地方嗎?」

  被捂住口鼻的福樂無法痛斥,又推阻不了他強烈的節奏,只能一再挺身,不可理喻地隨著他起舞。

  霎時滿天星空卷為巨大的漩渦,將她的靈魂吸往其中。她失控地抽聲呼喊,似泣似吟,聲響全滲入他掌心裡。他激越的沖刺緊密地壓制著,與她易感的核心野蠻摩挲,崩潰她的意識,一同飛往粉碎之外的粉碎。

  那是一個沒有顏色的世界,有的只是無盡的刺目閃爍。點點燦燦星花,緩緩散放片片虹彩,極幻極美,她從未見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漸漸定睛看清與她面對面的遙遠星空,也有點一時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好重、好喘,滿身是汗,整個人報廢似地癱著,讓靈魂內殘余的漣漪緩緩蕩漾。

  她傻愣愣地對空眨了老半天的眼,才拼湊回些許神智。

  月爾善呢?她虛弱得要命,連一只手指都抬不了,只能轉著眼珠,看到一顆埋在她雙乳間的頹敗大頭,一動也不動,只有龐大的身軀殘余著喘息的起伏。

  他怎麼了?

  「別動!」他無聲低咒,狠狠擠捏了她左乳一記,害她驚聲抽緊肩頭。

  他疲憊地俯伏著,放任自己完全癱瘓在柔軟的小身子上。

  糟糕......事情有些走樣。他打從第一眼見她,就一直想如此盡情歡愛一場,可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投入......

  開玩笑,那他豈不是被她牽著鼻子走、降服在她的嬌悍魅力下了?說實在的,他有點不甘願自己竟真的會被她吸引,好歹他也是千花粉艷中的風流好手,怎會拜倒在一個脾氣臭硬的頑固丫頭腳前?

  怪丫頭,既不像其它女人那樣對他殷勤奉承,又不懂得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大賣溫柔風情,不知道他真實身分也正經八百地徹底救治他的傷勢,先前被他捏造的身分蒙住時,也毫不買四貝勒這響亮名號的帳。她是真的對功名利祿沒感覺,還是對他沒感覺?

  讓我更認識你吧,月爾善。

  他虔誠地輕歎,陶醉不已。就是這一句,讓他全然失控。他喜歡自己被她牢牢鎖在眼瞼中的感覺,她那份認真的渴望、毫無遮掩的傾慕,令他的情場花招菌力盡失,無法矯飾赤裸的情思:他真的被她擱在小號的掌中了。

  奇的是,這感覺,竟還不錯。

  「月爾善?」他怎麼了?好像很虛弱。「你還好嗎?是不是......腳傷在痛?」

  他愜意地埋在她懷中呻吟,更加貪懶,享受被人牽掛的滿足感。

  「月爾善,我......不能呼吸了......」

  「我也是。」

  「你能不能先起來一下?」

  「我已經起來了。」

  她半聽半懂,大皺眉頭,沒看到伏在她身上要死不活的龐大怪獸有何動靜,滯留在她之中的不速之客卻開始蠢動,緩緩增加她充實的壓力,再度迫使她擴張嬌柔的包容。

  「喂!」他干嘛?

  「我警告過你別亂動的。」

  「我沒有,是你在亂動!」她悄聲控訴。

  「大膽刁民,還敢狡辯。」他側過臉來。「你看這都變成什麼樣子了,還說你沒動?」

  她駭然驚喘,馬上慌張地覆住自己的小口,胸前因而失守,讓乳上繃挺的珍珠淪陷他嘴中。

  他有病!都幾歲的人了,還做這種幼稚動作!

  福樂咬牙咕噥一連串正氣凜然的指控,推打著他的大頭,結果只讓自己遭殃,被他狠勁吮嚙,以示反擊。

  他放肆揮灑畢生研究與過往閱歷精華,測試到底會是她先融化還是他先再度完全硬挺。兩人於焉開展另一波意志力的戰斗,誰也不肯讓步。

  不料,一聲沒及時咬住的嬌嗔,讓月爾善當場敗陣,重重貼額在她乳上,懊惱呻吟。這個妖女......

  「月爾善,你......」福樂惶然抽息,承受不住在她之中徹底昂揚的勃起。他讓不會打算再......

  他是這麼打算沒錯,可他不允許自己這麼做。福樂初嘗雲雨,不堪折騰。加上明早還要趕路,再放浪下去,有損他體貼溫柔的美名。

  好吧,就此熄火休兵。

  想得是很美,可惜激昂的欲望早已與她的哆嗦融為一體,帶領他的錯愕,同登仙境。

  翌日清晨,誰也沒多說一句,四名護衛與祐芳款款細軟,就莫可奈何地先赴烏蘭察布去也,留下神采異常煥發的月爾善看顧裹在大披風裡癱然昏睡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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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是沒臉做人了。

  路程愈近長城,她心頭愈沉。

  「干嘛垂頭喪氣的,等一下就可以找到客棧休息。你再忍忍吧。」

  「休息你個頭!」她破口大罵身後與她同坐在馬背上的無賴。「你也別再跟出那種令我想掐死你的笑容!」

  「那就求求你,掐死我吧。」他誠懇乞討,神情老實得不像話。

  她才不上當!打死她都不會再伸手碰他一根寒毛!

  自兩人狂野糾纏的那夜,他就放棄快馬赴京的念頭,一路游山玩水似地漫步閒走。有時借宿牧人氈房,有時找到荒僻客棧落腳,再不濟,夜宿星空下也無妨。無論在哪裡,他都有辦法不動聲色地與她熱情繾綣,酣戰至死方休。

  連在馬上,他都可以不安分,教她欲焰難忍。這種人,能信嗎?

  「手拿開!」她捏了圈住她纖腰的鐵臂一記。可惡,肉太硬,根本捏不起。「你答應過我,這兩天絕不碰我的!」

  「我沒有啊,是你碰我的。」

  「拜托你別鬧了......」算是她求他好不好?打從前天終於通他供出將她擄走的細節,她就惱得一直想拔光他的頭發。「你干嘛......你為什麼要冒我的名留書給我的家人,胡寫什麼我決定追隨你到天涯海角?你知道那讓情況看來像什麼樣嗎?」

  「私奔啊。」

  「誰跟你私奔來看!」他走人就走人,為什麼還順道丟這麼一封偽造信箋給她家人?「明明是你半路硬把我抓走--」

  「現在吵也太遲了吧。」他懶懶輕甩馬韁。

  「是你遲遲不肯跟我說!」快入長城了他才閒閒招供。

  「好吧,那就當我真是個狡猾的大壞蛋,讓你當妖饒無助的小可憐。」

  「你還敢說!」她都快氣爆了。「我告訴過你,我不想再跟你玩那種下流把戲!」

  「我看你昨晚玩得倒挺盡興的。」呵。

  「你鬼扯!」

  「喔?」他不懷好意地對眼接近。「你忘記你昨晚是怎麼求我的?」

  她氣嘟嘟地板著瞼,在他臂彎中後退,避免鼻尖碰到他的。她才不承認那些可恥的話和不要臉的呻吟是出自她的口,可又沒膽指控全是肇禍於他浪蕩的挑逗。

  但,醉人的烈焰裡總有層陰影,令她看不清前景。

  「又怎麼啦?」小臉一下就郁沉沉地。

  她不說話,孤僻地被他摟在懷裡,兀自消極。

  「隨便你。」他哼哼哈哈地愉快駕馬。「只要別再逼我答什麼喜不喜歡你的爛問題就行。」

  「那種問題有什麼爛的?」她不服!

  「何止爛,簡直爛斃。」一旦問出喜歡,就會繼續追問到底有多喜歡,比起對別人的喜歡有何不同,這份喜歡能否長久......

  這種問題,爛到連天堂都會變地獄!

  「既然如此,你實在沒必要大費周章地帶我走。」她冷淡地遙望山稜,掩住受挫的思緒。

  「這是兩碼子事。」

  「那你為什麼要帶一個令你惡心的人同行?」

  「惡心?」

  「你自己說的。」

  「哪時候的事?」

  「你把我壓到澡桶裡差點溺死我的時候。」

  「有嗎?」

  有,而且還是當著她的面說什麼最討厭可愛的東西,一看就惡心,害她為此背著人哭了好幾天,還得日日裝做根本沒放在心上的灑脫樣。

  「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

  「那又怎樣?」

  這副挑釁態度,隱隱刺傷她的在乎。她本來不想懷疑、不願多慮的,可他的一言一行,老是挑釁著她的擔憂,讓她亂上加亂,完全失去把握。

  他碰她,若不是感情因素,難道又是為了耍她以示報復?他對她的親暱,除了肉體接觸,並不能保證什麼。她為什麼會胡裡胡塗地跟他荒唐下去。

  不管思路再怎麼轉,總會轉回同一個答案:她早就喜歡上月爾善。

  為什麼?他們性格完全不和,她也清楚地對她沒啥好感,為什麼他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把她連人帶魂地給鉤過去了?

  「你在想什麼?」

  午夜時分,破落客棧上房裡,一燈如豆,映著赤裸相偎的兩副胴體。

  健壯的鋼筋鐵骨中環著個柔膩嬌軀,怔怔地、專注地,盯著幽微燭光,仿佛其中有著她迫切渴求的奧秘。

  神秘的娃娃。她看來是那麼單純易懂,有時又離經叛道得難以捉摸。她的靈魂似有羽翼,常常翱翔,不肯乖乖停歇在他指上,也不願被馴服。

  如今他先成功占住她的人,可勝負尚未分曉。福樂並非完全屬於他的,危機猶存。那麼小的一顆心,竟復雜萬分。

  用什麼才能牢牢鉤住她?財富、身分、聲色?他旁敲側擊過,她的反應冷冷淡淡,還不如那本她寶貝要命的經穴圖冊來得有用。若等她進京後親眼見到他所提的一切條件呢?她是會就此降服,還是跑得更遠?

  若她想跑,就只好先堵死她的路了。嗯。

  回頭想想,他也有點搞不懂自己,浪費這麼多心思在她身上做什麼。也許回京後,重回美女們的簇擁中,他會突然清醒了也不一定。

  「我只是你用來解悶的玩意兒。」

  福樂募然逸出的嬌嫩話語,異常平靜,卻隱隱怔了下他枕臂到腦後的勢子。

  「是嗎?」聽來有點道理。

  「你回京後應該就會恢復正常了。」

  「我現在不正常嗎?」他淡道,有些散漫。

  她不回應,只是凝睇著忽明忽滅的燈火,在他開敞的雙腿間蜷身而坐,下額實在曲起的膝頭上沉思。

  「我覺得自己好浪。」

  他冷下俊容沉寂須臾。「因為跟我在一起的關系?」

  「不是,是我自己的感情好便宜。」

  還好不是覺得他很便宜。他發覺自己竟微微松口氣,不禁愕然。他管她的評價做什麼!

  福樂終於淡淡轉望他,神情迷離,令人怦然心動。那份融合少女的無邪,女人的嬌媚,在成熟與青澀間的擺蕩,在拘謹與狂放間的游移,在單純與神秘間的魅力,深深攫住地的思緒。

  「我厭煩畏畏縮編、閃閃躲躲的自己,我打算放手一搏,月爾善。」

  「好啊,搏什麼?」

  「我們的......婚事。」感情二字,出口剎那還是硬拐了個彎。

  「那有什麼好搏的?」

  「你還願意娶我嗎?」

  出乎她意料外的,向來干脆明快的他竟在這一刻沉默。如此回應,比直接答復更教她膽戰心驚。

  如果他願意,為什麼還要考慮?如果不願意,現在為何又猶豫?難道說願意他不甘心,說不願意又多少對她有點感情?

  他為什麼不回答?

  京城就近在眼前,這問題不能再拖下去,她一定得弄清。如果他只是玩玩而且,她就自己回西北去,當這是一段少年輕狂的魯莽與追尋,連同她幼稚的少女時代一起埋葬。如果他對她有著相同的悸動與吸引,那麼,除了她的人,她願意就此也送上她的心、她的終身,成為彼此的伴侶。

  「月爾善?」為何不說話?

  「你的決定呢?是打算抓回這樁你先前拼命唾棄的婚約.還是依舊丟一旁去?」

  「現在是我在問你。」

  「我不得不懷疑你的動機。」

  這一句重重擊上她心靈。「我會有什麼不良念頭嗎?」這就是他對她的信任?

  「沒辦法,你過去一再拿這事給我難堪,我只能多多提防了。」

  「我幾時給你難堪?」

  「你不屑那份你家人拼命想和我搭上的婚約,一直向我宣稱你絕沒那企圖,卻又三不五時借療傷之故親近我,然後發現你和別的男人早私下訂親。」他莫名中斷了低語,疏離的神色中有著難以察覺的不滿。「我的耐性有限,你想玩把戲,也該適可而止。」

  她本來應該會為這項誤解激切申辯,教他別再把她家人的擅自胡搞與她混為一談。但她聰慧的領悟力,讓她瞬間就抓到他話外之意。

  月爾善希望她是真心期望他迎娶的?他是真心考慮過這門親?

  她癡癡望著他故作輕松的模樣,兩目相聚,氣氛有了不同以往的微妙變化。

  「月爾善。」

  她艱困地掙扎了半天,居然只怯怯吐出這幾個字,就心跳狂亂。他一動不動,靜靜凝睇,像只極有耐性的野獸,精銳卻悄然地等候他所覬覦的。

  「對一個不是很熟的人,有......無法控制的過度關注,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無法控制?」

  「就是說,」她不安地舔唇,努力解釋。「我都不知道我有那麼地注意對方,也不知道我對對方的關切早就超過其它人,還自以為平常。這應該說是我有問題,還是對方有問題?」

  「對方會有什麼問題?」

  她忽然閃避雙眼,焦躁得無法注視他。「對方......很有魅力,太吸引人了,所以常讓周遭的人失控。」

  「那也沒什麼不正常的,就像花香會吸引蝴蝶親近,沒什麼不對勁。」

  「是嗎?」她有些失落。對月爾善來說,他們之間神秘的強烈吸引沒什麼特別的!「可我是第一次有這種奇妙的感覺。不管對方看法如何,對我來說,那是非常非常特別的。」

  「先解決婚約的事,再聊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也好。你打算照舊娶妻報恩嗎?」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嫁。」

  狡猾的家伙。「萬一我說我是真的要嫁,你卻說你可沒打算娶呢?」

  「也可能是我點頭同意娶親,你卻搖頭抗議。」

  說來說去,就是誰都不肯讓自己高傲的自尊心受挫。這樣下去,哪談得出結果?可她人都給他了,這暗示還不夠明顯嗎?

  她的人......是不是給錯了?

  「又在發什麼楞?」

  她深瞅凌亂的床褥,半晌不說話。

  「想什麼?」他醉聲低吟,漫不經心地撫起她雪嫩滑膩的背部。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愈是思索,愈是迷惘。「我以為我對你只是純粹的醫治與關心,沒想到原來自己在心態上早有邪念,霸著診治之便親近你,獨占和你在一起的機會。另一方面,我家人一向自私自利,花招很多,心機不少,所以有很多作為我看歸看,心裡很不認同。但他們逼你娶我報思的事,我恐怕......得老實說,我是有那麼一點期待。只是,我自己從沒察覺出來。」

  「現在不就察覺出來了嗎?」

  「是啊。」隨即,她又恍惚沉思起來,陷入一個人的世界裡。

  漫長的沉悶,令他不適。他不喜歡她的這份飄忽,充滿不確定。

  「進京回府後,找個機會,我帶你探望我姥姥去。」

  她不解地回眸,只見他凝重地蹙著眉心,好像很難斟酌字句。

  「姥姥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不,她很好。只是我答應過她,將來找到自己重要的對象時,一定得帶去給她過目。」

  青天霹靂,福樂給徹徹底底地驚呆了。

  這是她所聽到,月爾善最接近他感情的一句表示。她在他生命中,是個重要的對象。

  她原本就放棄他會說出喜歡她的話,畢竟連對婚事的一句簡單回應,他都敵意濃厚地嚴密防備著。怎知,她瞬間就躍升為他心目中重要的對象。

  「你除了發呆,就沒別的事好干嗎?」看了就不爽。

  「我是......我想......」

  「睡覺!」他粗暴地把棉被往她頭上甩去,徑自翻臥榻內面壁,生悶氣。

  「月爾善。」

  他才懶得理她。

  「月爾善,我覺得......」

  「吵死了。」

  「可是......」

  他煩到根本不想理人,與其說是在厭惡福樂,不如說是厭惡自己。

  他干嘛跟她一起耍笨,說那些笑死人的蠢話?她沮喪就沮喪,又不會因此送命,他忙著安慰個什麼勁兒?跟這種小鬼頭攪和什麼。簡直浪費心力!若是一般女人,早被他徹底擺平。如今他卻使盡手段、纖尊降貴地企圖討個小姐子歡心,而且還徒勞無功......

  去死吧,回京之後馬上把她踹到海底去!她休想再在他身上施展任何魅力,他不吃這套了!

  他倏地被胸前鑽入的小身子愣住。

  「你干什麼?」

  「睡覺啊。」

  「干嘛跑到我懷裡睡?」擠都擠死了。

  她舒懶地窩在他胸膛裡吁了又長又愜意的一口氣。「我就是喜歡睡在這裡。」

  「是嗎?」他有些滿意地挑挑眉,完全忘了剛才嘀咕的英雄決心。

  「你不喜歡,是不是?」難得表現大膽,她還是有點怕怕的。

  「我嘛......」糾結臂膀纏綿圈住身前的嬌軀,一只健壯大腿同時切入她細膩的雙腿間,貼著陰柔的秘密。「我比較喜歡這樣。」

  這樣會挑逗得她很難安歇的。可他難得心情又漸漸好轉起來,還是別破壞氣氛。「好......好吧,那就這樣吧。」

  「這樣呢?」

  「喂!」他這也太誇張了。「你教我這種姿勢怎麼入睡?」

  「那這樣好了。」嘻。

  「你簡直古鬧。」她只是破天荒地撒撒嬌,他就這樣捉弄取樂。「你別--放開我的腳!」

  「嘖嘖嘖,瞧你這是什麼模樣。」

  「你想干什麼?」福樂猝地花容失色。他的心情也末免好得太離譜。

  他緩緩流露性感無比的邪美笑容,雙眼異常晶亮。「我想讓你更喜歡我。」不然他致勝的籌碼實在太少。

  「我已經很喜歡了!快把手拿開!」

  「這個答復好。為了獎賞你,我決定好好兒的給你個驚喜。」

  福樂在他花招百出的旺盛精力下,受到的驚嚇比驚喜還大。可他總有辦法讓人隨著他放蕩,狂野一場。

  只不過,真正的驚喜不在這裡,而在京裡,蛛網般地等著她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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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福樂以為,月爾善就像京中大少一般,不過是有錢人家的紈誇子弟。他是,只不過情況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月爾善,馬佳氏,滿洲正白旗,饒余郡王第三子,蔭封貝勒,因長子早逝而將由次子日堪襲郡王爵,其母為太祖努爾哈赤四世孫。

  「這麼說來,月爾善就是太祖的第五代外孫了。」她怔怔呢喃。

  「皇族貴戚也沒什麼好玩的,特別像我師父那種才氣縱橫的人,得格外小心。盡管你是宗室王公,在宮裡錯了一步,馬上可以被參到革爵抄家,一生榮華悉數泡湯。」祐芳閒閒窩在福樂暫居的客房裡,指揮下人搬著大小雜物。

  福樂暗忖,她大概明白何以月爾善總是人前人後兩個樣,將自己的真底子、真性情全遮掩得妥妥當當。這樣想來,她還比較喜歡他毫無矯飾的惡劣德行,雖然氣得她牙癢癢,至少很真實。

  「月麗於箕,風揚砂矣。月麗於畢,俾滂沱矣。」

  「什麼?」福樂傻眼。

  「京中文人對我師父的贊歎。意思就是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引起周遭變化。」足見其影響力之大。「若咱們大清不按漢人父死於繼的格局傳遞帝位,按滿洲擁賢德之人為汗的慣例,天子之位,非師父莫屬。可現在時局變了,他的聰睿奔騰反倒成了威脅,不得不收斂。」

  「他小心翼翼,我可以了解,但為什麼要我暫住你府上?」福樂還以為他會讓她以新娘的身分迎入自家門。

  「這你就要問師父了。」祐芳才懶得多事,只是愈等愈不耐煩。「你們磨磨蹭蹭的到底要弄到幾時?搬個幾箱衣物玩物有那麼費力嗎?」

  「是,是,奴才這就好了,格格情稍候!」已經一頭汗的下人們更顯忙亂。

  「沒用的東西。」呿。

  「你不必拿那麼多東西伺候我。」福樂以禮貌壓抑失落的心情。「我有個榻子就夠坐夠睡。」

  祐芳看也沒看她地輕輕哼笑。「京裡可不比西北,可以邋遢隨便。若是有人前來探訪,還當我是在苛待你。」

  福樂立即亮起振奮大眼。「他什麼時候會來?」

  「誰?」

  「他說要帶我去見他姥姥,是最近就去還是成親後再去?」

  祐芳莫名其妙地被她急切牽著。

  「他是不是打算從你這兒迎娶我入門?這點我早就猜到了,畢竟我老家在西北,辦不了事,從你這兒嫁出府既合情理又省功夫。他目前籌備得如何?」

  祐芳受不了地吐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家伙,老喜歡玩些自以為聰明的把戲。」她又好氣又甜蜜地抱怨著,間或些許感慨。「我知道我得耐心等;我也相信他會把一切打點好,只是......」

  哎,她好想跟地說好多好多的感觸,他為什麼不在她身邊嘛?

  好想他......

  「大小姊,請問我可以幫你換衣服了嗎?」祐芳無聊道。

  「干嘛換?」

  「萬一下午有客來訪,你卻穿得跟先前同一套,不妥當。」

  「京裡的規矩還真多。」

  「那要看你生在什麼人家。」

  她不解地任祐芳為她褪下層層繁復衣飽。「「你干嘛親自替我做這些事,叫侍女來不就得了?」

  「我高興。」

  怪胎。

  福樂不想跟祐芳起沖突,只得由她去,又是更衣,又是親自替她以濕毛巾擦拭身子、撲香粉、梳頭發、挑衣服,自得其樂,活像在玩娃娃。

  「該梳什麼樣的髻比較配這套嫩朱閃緞飽子呢?」嗯......

  「祐芳,你能不能先讓我穿上衣服再慢慢想?」她捺著性子道。

  「好吧。」說了好卻仍拎著衣袍盯著福樂猛瞧。

  「你到底在看什麼?」那眼神實在教人不爽。

  「你的胸部好像比我的手掌還大。」

  「那又怎樣?」她沒好氣地伸手抓向農袍,卻被祐芳閃過。

  「為什麼你渾身看來又膩又亮的?」光滑細嫩得令人想捏一把。

  「因為我在西北喝人血、吃人肉,滿意了嗎?把衣服拿來!」

  祐芳想了想,冥思宇宙奧秘般地輕喟,「這就是上天造人不公平的地方吧,所以一堆優點會莫名其妙地落在一個人身上。」

  「你又不差。」何必說得好像自己一無是處。

  「你都不曉得,我每天要花多少工夫清理寒毛,才能有副干干淨淨的模樣。」哎。

  這福樂就真的沒經驗了。「你有你的長處,不必跟別人比較,試著去欣賞每個人的不同處,會更有趣。」

  「是喔。」

  「好比說我看到你又瘦又高身手好家世好,我就會覺得你好出色,但我也有我出色的本領。我對傷患的處置很有一套,我對筋骨方面有些研究,我對放牧牲畜的了解也不少,這就是我與你不問的特長。沒有誰好誰不好的,只是特長不一樣。」

  「可是女人漂亮,就是吃香。」

  這話深深扎入福樂的舊傷裡。為避免話題再深入下去,她繞過祐芳,自己挑件衣服套上.遮住光裸的嬌軀。

  「怎麼,理虧就不講話了?」

  她不應,隨祐芳冷嘲熱諷去。只要她自己不羅嗦,祐芳不會知道她長年來心中的疙瘩。

  只是她沒料到,她不找麻煩,麻煩自會來找她。

  「有客人找我?」

  某日晌午,她的經穴圖冊才研究到一半,就被霍然丟到一旁去。

  「更衣!快!」她又是忙著下炕穿鞋,又是忙著寬衣解帶,七手八腳,亂成一團。

  「有客就有客,急什麼?」一旁書桌上練字的祐芳淡淡地擱回筆。「對方既然找上門,難道還會跑走不成?」

  「你不急我急,我不想對客人失禮,這件不好、這件也不好,那天穿去賞魚的那件比較好,可跑哪去了?」「啊!我的頭發還沒梳!」她捂頭驚叫。

  祐芳懶懶地上前協助火燒屁股的家伙。「看你平日一副失魂落魄樣,怎麼突然生龍活虎起來?」

  「因為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喔喔喔。

  福樂發覺失言,臉蛋燒紅一片,頓時嚴正聲明,「我、我必須要趕快見到他,好為他的舊傷做檢視。他摔斷的腿還沒完復原,他就自行拆下板子到處亂跑,這很危險,因為重新生長的骨胳還不夠堅實,禁不起過度使用,可能會使傷肢變形,終生跛腳。」

  「真可怕。」祐芳揀了件丁香色的精繡緞抱,哼哼哈哈地隨口應道。

  「所以,我不趕快見見他是不行的。」啊呀,說得太急,漏了重點。「「我說的是看他的傷勢,不要誤解我的意思!」

  「我誤解什麼?我連你在說誰都不曉得。」

  福樂滿心興奮,急得都快坐不住椅子。頭一梳好,馬上炮彈似地彈身往外沖,什麼矜持呀面子的,全都不顧了。

  「慢一點。」祐芳在長廊老遠處悠悠跟著,受不了地高聲提醒,「不要一跤把我梳好的發髺給摔散了。」

  福樂根本聽不見,滿腦子都是迫切的催促與喜悅。她好久沒見到他了,打從進京後,她就被護送至祐芳家,再也沒有他的消息。看不到他的人,聽不到他的聲,撲不進他的懷裡,嗅不到他的氣息,害她心頭空了個大大的窟窿,成天茫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變得格外脆弱,動不動就悄悄把淚流。

  他終於來看她了!

  該是故作無所謂地淡漠頷首,還是怨氣鼓鼓地殺到他跟前痛罵?是該放心地對他大哭一場、大吐苦水,還是干脆什麼也不管地直接撲入他懷中,緊緊地緊緊地埋首在他擁抱裡?

  「福樂郡主,請--」廳外僕役禮都還沒迎完,她人影一掃就已沖入屋裡。

  月爾善!

  「福樂!」欣喜的揚聲隨著和煦笑靨一同迎向她。

  她怔住,渾然僵來,好像掉到奇怪的異境裡。是不是她開錯了門,闖錯了廳?

  「好久不見。」兩只手熱切地牽往她愣頓的柔荑。「你來京裡為什麼都不先知會我一聲呢?」

  「姊姊?」為什麼大姊安樂會出現在這裡?月爾善呢?

  「福樂?在找什麼?」

  人呢?跑哪去了?

  安樂不解,茫然看著福樂四處搜尋的樣子,有些擔憂。「福樂?」

  「安樂夫人,歡迎歡迎。」祐芳疏離的笑語飄然入內。「難得您會到我這兒作客。」

  安樂淺淺一笑,嫵媚絕倫。年約二十的青春風華,卻有超齡的成熟風韻,看來柔弱無比,又溫和秀艷得令人想要親近。

  「很抱歉,我竟一身縞素地登門拜訪,實在是因為我仍在為先夫守喪中,又不忍妹妹來京無人接應,只得冒昧前來了。」

  「喔,又守喪了。」祐芳這一句狡檜地釘了安樂一記,但她不但不氣,反倒嬌媚笑起。

  「是啊,一年送走一個丈夫,我都快成掃把星了。」

  「牡丹花下死,你丈夫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安樂笑而不語,對兩任丈夫均斃命於床第間的事不予置評。

  「你就不會跟客人打個招呼嗎?」祐芳的冷斥震醒了福樂的神智。

  來者不是月爾善,姊姊正是訪客。

  「姊姊......」

  「怎麼垂頭喪氣的,有什麼困難嗎?」安樂關切地扶持著。

  別再妄想了,振作一點。別被一個男人耍得暈頭轉向!她仰頭深深吐息,調整心情,禮貌回應。

  「謝謝姊姊特地來看我。你在京裡過得如何?」

  「馬馬虎虎。」安樂苦笑。

  祐芳冷噱。

  「你來京裡怎麼都不告訴我?太不夠意思了,這麼見外,還當我們是姊妹嗎?」安樂拿她沒辦法似地笑著點她前額。

  她不曾跟姊姊如此熱絡過,有些不自在。

  安樂是三姨娘生的,排行先於她,地位卻遠不及正室所生的她。可安樂承襲了其母的風情萬種與勾魂美貌,加上溫弱的性情及高妙手腕,從小就是人見人愛的傾城佳麗,艷光壓得福樂喘不過氣。

  姊姊雖然和她交情從以前就淡淡的,無好無不好,但她很佩服姊姊堅強的生存之道。安樂憑著自身優越條件與其母暗授的閨房絕學,嫁入鎮國公府為偏房不到幾個月,就傳出將被扶正的風聲。不幸鎮國公艷福太淺,雲雨之際竟一命歸陰,但安樂也因此聲名遠播,復為貝子爺收為妾,娶進白衣寡婦。沒想到,竟也栽在同一關卡,在美人身下赴黃泉。

  安樂本來因此得惡名纏身,偏她福氣極旺,凡迎娶過她的府第,之後的運勢其佳無比,順遂通達,等著迎娶這妖嬈美人的豪門巨資,不知凡幾。只是她也聰慧絕頂,拿著喪期做擋箭牌,細細狩獵對她最有利的對象。

  固然這種作法頗遭人非議,福樂卻覺得她很上進,活得很積極。

  她比不過姊姊,什麼都比不過。她努力發展自己可能有的才華,努力和姊姊不同,還是比不過。

  募地,一陣頓悟點醒她。

  「姊姊為什麼知道我住在祐芳家?」

  「你還跟我裝什麼傻?」安樂咯咯不停,溫柔動人。

  「京裡哪個人不知道月貝勒把他的小玩意兒收藏在祐芳格格家?」

  福樂攢眉銳睇。「小玩意兒?!」

  「你不是仰慕他很久嗎?甚至不惜只身從關外跑到這裡來尋求夢中情人?」

  「誰編派的?」胡說八道!「明明是月爾善出關到西北去不幸墜崖,被阿瑪和哥哥們救起來休養妥當後才帶著我回京來!」

  「他做什麼帶著你?」

  「夠了!」

  祐芳道。

  「娶親報恩!」

  祐芳未能及時喝阻福樂憤怒的沖語,當下就闖了大禍:師父嚴正交代娶親報恩的消息務必要全部封鎖。

  「原來如此。」

  一看安樂的如花笑靨,祐芳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福樂,這份委屈,我會替你討回公道的。」

  福樂愕望緊握她雙手鼓勵的姊姊。討什麼公道?

  姊姊又是幾時起和她這麼親的?

  當天,安樂就以姊妹的名義溫婉卻堅決地將福樂帶離祐芳家,住進仍為喪家的貝子府。幾天後,便親自帶福樂上饒余郡王府拜見月爾善。

  福樂從不知道,他家會是如此地奢華豪氣,加上賓客雲集,處處張燈結彩,歡聲喧天,一片富貴景象。

  月爾善家在辦喜事?誰的?為什麼都沒人告訴她?

  「姊姊?」

  「噓。」安樂和煦地以笑制止她出聲,優雅地領她跟著僕役穿越繁華庭院。

  她不懂姊姊。起初對她頗有他鄉遇故知的熱切,接她進貝子府同住後卻隨即冷漠,客套地笑笑交代她要注意的事,就無有其它又談,也甚少打照面,各過各的日子,一如在西北老家的情況。

  今天忽然說要帶她向月爾善討公道,就什麼也不講明地領她同行。

  這個世界好奇怪,她仿佛身在其中,又明顯地被排除在外。

  「月貝勒,安樂夫人到。」

  「請進。」

  這熟悉的聲音低沉地震了她心頭一記。是月爾善,她日夜期盼卻不敢表示的人!可現在不是見他的時候,她不想和姊姊一同站在他眼前!

  「月貝勒。」安樂極其柔美地福了一福,嫵媚風韻卷起偏廳內眾人一陣輕歎。

  這位這是大名鼎鼎的邪門佳人,果真名不虛傳。

  福樂佇立姊姊的陰影內,緊張望著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他也正盯向她,她卻無法辨別那專注視線是對著她,還是對著她身前美麗的姊姊。

  好奇怪,她曾那麼迫切渴望見到他.如今見到了,卻滿是恐慌,一點也不欣喜雀躍,也不像平日的磊落爽颯的她。

  月爾善看到姊姊了,他終於親眼見到長年以來令她極度自卑的嬌嬈姊姊。怎麼辦?

  「很抱歉我一身素白地到府拜訪,實在是事情緊迫,我不得不冒昧前來。」

  「不冒昧,一點也不會!」座上的日堪幾乎迷花了眼睛,被安樂一身素雅的優美神韻攫走了魂魄。沒想到有人不施脂粉、不著華服,也能這般秀麗驚人。「你坐,快上坐!別見外!」

  「府上今兒個有喜,我和妹妹備了點小禮,不成敬意。」安樂媚眼微睨,隨行僕役立刻捧來一盒各色珠玉。

  「你大客氣了。」

  月爾善淡淡頷首,安樂倏地微瞇美眸,被他收束得極為穩妥的威猛氣勢低到。這人才是府裡的龍頭,而將襲封郡王的日堪,只是龍套。

  他一勾嘴角,似也看穿安樂識出他的真底,卻毫不在意。那份從容,懾得老練的安樂背脊發涼。這不是她惹得起的狠角色。安樂緩緩垂眼,溫婉宛爾,馬上確定了誰才是她真正的狩獵目標。可福樂就不同了,見月爾善跟姊姊眉來眼去的曖昧勁兒,小臉繃得死緊,頻頻咽喉,一雙烏亮大眼瞠如銅鈴,瞬也不瞬。

  「府上的宴會真是熱鬧。」安樂朝比鄰而坐的日堪贊歎。

  「我們家麼妹出嫁嘛,當然要辦得熱鬧。除了按旗人規矩送給夫家一整列大禮,連這例行訪宴,我們都決定連開七天。當然,為免囂張,後面幾天會辦得很低調。」

  「您設想得真周到。」

  「哪兒的話。」

  安樂話是對喜不自勝的日堪說,眼卻朝真正設想周到的月爾善飄。

  好個精干的娘兒們,難怪祐芳會敗陣。

  他幽幽冷笑,站在他旁側的祐芳頓時不適地調整了下身姿,靜觀其變。

  一屋子人熱絡寒暄著,有福樂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有的說什麼朝堂角力,有的稱月爾善為青龍右護法......她枯坐在離他最遠的門邊位子上,聽若罔聞地凝睇鞋尖。

  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和姊姊一同亮相。無論她再怎麼努力於與姊姊不同的方向,她那小小的一片天,還是不敵姊姊的光芒萬丈。

  祐芳其實說得很對,女人漂亮,就是吃香。只是她沒膽子承認這話,不想面對自己者處於姊姊美艷背影後的事實......

  有姊姊在場,月爾善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對了,也許是姊姊借她的這件衣袍色太沉、花太累,不起眼,干脆現在就溜回去換一套,或者......或者改天等姊姊不在的場面再未見他。

  對,這樣比較好,她也比較不那麼相形見絀!

  正想悄悄起身離去,月爾善悠然一句,就打住她的腳板。

  「胤棋,那位好像就是曾醫好吉林將軍而被封為郡主的福樂。」

  「是嗎?」席間一名二十出頭的清秀男子喜出望外。「她人不是定居西北,怎會在京裡呢?」

  月爾善笑得輕巧,俐落帶過。「你不是一直在為七弟胤祐的殘疾找幫手嗎?若真是福樂郡主,說不定能帶來一線生機。」

  胤棋?福樂頓了良久,才赫然醒悟那人竟是五皇子。

  「我看我得盡快奏報父皇,請她為七弟瞧瞧。她在兩年前醫好重傷的吉林將軍一事,幾成傳奇。」「說不定連大哥幼時落馬摔壞的肩膀都有得救了。」

  「不......這......」她驚呆。大哥?指的是皇長子嗎?她正與皇族子弟共處一室、平起平坐!「太久遠的舊傷,很難根治。特別是筋骨關節,一旦最初治療未能痊愈,症狀恐怕會延續至晚年都無法斷絕,只可能稍微改善......」

  「啊,這位是五皇子,我們竟然不察,未曾請安,請皇子恕罪。」安樂打斷福樂,柔柔怯怯地曲膝行禮,模樣可憐,令人疼惜。

  「別、別。我不過是到自家兄弟府上喝杯喜酒,不需如此見外!」五皇子一面傾身扶起,一而順勢近瞧傾城絕色,雙眼發直。

  「您真是友愛手足的性情中人,只是一杯喜酒,您卻不辭辛苦地特地祝賀。」「胤棋和我們家極熟,有空都會到我這兒坐坐。」日堪連忙插進來,興奮地自抬身價。

  「可我實在有眼不識泰山。進得此處,只覺許多人器宇非凡、儀態瀟灑,卻不曉得其中不是皇子就是王爺,太失禮了。」

  安樂嬌弱的歉意連吹帶捧,哄得日堪和五皇子心中既是酥麻,又顯爽快,渾然忘卻一旁福樂的存在。

  當然,也有不買這筆風騷帳的人--月爾善左側上的一名男子的訕笑足以證明。

  月爾善靜靜觀賞這場虛情假意良久,等饑渴的英雄們串得差不多了才淡漠笑道:「敢問安樂夫人特地登門拜訪,有何貴干?」

  安樂聽出其中巧妙的脅迫性,馬上優雅欠身,不卑不亢。「是這樣的,聽我二妹說,她曾救您一命,並且得到您娶親報恩的允諾。因此我以姊姊的身分,特來證實是否真有此事,或者,是我妹在捏造胡扯。」

  福樂難堪地驚瞪安樂。姊姊怎麼這麼說?好像她在耍手段想巴賴到月爾善身上似的。姊姊真是在幫她嗎?

  月爾善的食指支在唇前,似在閒閒思索,日堪則早變了臉色,宛如害怕安樂會當眾再吐出什麼大炮彈。

  「福樂郡主救過你?」五皇子怔望月爾善。「此時的事?」

  「沒有的事!」

  日堪急嚷,笑得萬分僵硬。

  「他們分處遙遠的兩地,一個西北、一個京城,哪可能碰過頭呀。」

  「是嗎?」

  安樂溫吞地故作不解的可人狀。「但我妹說月貝勒在西北受了傷--」

  「哎呀,迷戀我弟的女人.捏造過的名目比這還誇張,一個比一個不可信。安樂大人,你太單純了,才會被你妹的胡說八道哄倒。」日堪假假地朗聲大笑。

  「啊......」安樂好不失望.刻意喃喃,「原來如此,我還當月貝勒真的曾偷溜出關呢。」

  「沒的事。他成天窩在京裡的美人堆中,哪捨得離開呀!」日堪拼命咧著大大的笑容,同時冷汗涔涔地猛向月爾善使眼色,尋求支持,卻不得問應。

  「我看,是令妹單方面的說辭模糊了事實吧。」五皇子有些無奈地斜著笑眼瞅向福樂。

  她哪有?這是怎麼了?她愈聽愈混亂。

  「我妹不是那種人。」

  安樂忠心護妹的堅持贏得在場男子們贊賞的回視。「福樂她很老實,有幾分事實說幾分話。所以我才前來確認,月貝勒近期是不是真的去過西北。」

  「絕對沒有!」日堪恐慌大喊。

  福樂皺眉轉望著紛爭中的這幾人。日堪為什麼要睜眼說瞎話?

  「可是,我妹她說......」

  「她迷戀我弟迷昏腦袋了,才會捏造出這種啼笑皆非的謊話!」

  「我說謊?」這項指控激起福樂的脾氣。她不想參與這場混戰,但也忍不下如此誣賴。「你當時人也在西北,為什麼不敢直說實話?」

  「你別亂講!」

  日堪慌到大發雷霆。

  「我怎麼可能會到那裡去?」

  「你當然有,而且還正是上個月的事!」

  「放肆!你......你竟敢在郡王府裡胡言亂語!」

  日堪惶惶展示大男人威力。

  「來人,把這無禮的女子給我拖出去!」

  「小王爺,請別跟我妹一般見識,她不是有心冒犯的。」安樂泫然欲泣地哀求著,仿佛手足無措,柔弱得不知如何承受此類沖突場面。

  「我不管,反正叫她給我滾出去!」他應付不來的問題,快快推出去就行。

  福樂受夠了這團莫名其妙,直接沖到日堪跟前對質,氣焰奔騰如母獅。

  「你如果是個男人,就請坦白說清事實。我不玩信口開河的游戲,也請你別含血噴人,把我扭曲成一個為了追在男人屁股後頭不惜胡說八道的花癡。」

  「你的說辭荒、荒謬透項,又沒有證據--」

  「月爾善摔斷的左腳就是證據!」

  「你左腳斷了?」五皇子愕然。

  一室死寂。

  人人瞠著大眼。福樂怒視日堪,日堪一臉驚呆,安樂藏住暗喜的笑容,其它人瞪向月爾善,個個懷著不同心思。而月爾善,始終慵懶,靜靜旁觀。

  偏廳裡幾名外客漸露深沉臉色,五皇子的警惕更是犀利。

  「月爾善,既然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怎麼說?」

  他微微撅嘴,揉揉額角,好像有點傷腦筋的痞相。

  是啊,看他怎麼說!福樂怒火中燒地昂然佇立,像立於敵軍前叫陣的英勇大將,聲討她的滿腹委屈。

  她是那麼地期待見到他,天天孤獨地照他安排、在祐芳家秘密暫住,猜想他是否在為籌備迎娶她的事忙碌,還是根本忘了她的存在,鎮日祈求著能早點見到他,哪怕是稍一兩句話來也可以。可他沒有消息,完全無有音訊。今日終於相見,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她算什麼?她在他心中到底算什麼?他真若有心娶她,為什麼不早點站出來替她說話?

  「月爾善。」

  五皇子冷聲催促,他卻只是聳肩苦笑。

  「我現在都還聽不懂這是在吵什麼。」

  福樂緊急說明,「你就把落崖受傷和娶親報恩的事告訴大家就可以--」

  「你住嘴,這裡是我在問活。」五皇子嚴厲的樣子睥退福樂的熱忱。

  也......也好,反正等月爾善說明後,大家就會知道日堪的話有多麼離譜。

  「月爾善,你是否真如她所說,曾偷潛至西北?」五皇子斥道。

  「我也很好奇,我幾時到過西北了。」呵。

  福樂僵呆。他又在開什麼玩笑?

  「你沒去?也沒摔斷過左腿?」

  「若真摔斷了,我昨天哪能跟你一起跑馬?」

  他的悠哉,松懈了五皇子嚴密的防備,改為疑惑。

  「那福樂都主的話,又怎麼說?」

  月爾善咯咯笑不停,好像眼前擺著個極大的荒謬。等他開心夠了,定睛在幅樂身上,那陌生的眼瞳,令她隱隱不安。

  她見過他這副神色,就在她剛救起他的那陣子,就是他謊稱他什麼也想不起的負傷時日......

  「我根本不認識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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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鬧劇一場。

  清完所有訪客後,月爾善、日堪、祐芳以及一名男子肅殺地處在門扉緊閉的廳堂內。月爾善一如往常,神情淡然,在之前安樂當著五皇子面前揭露西北秘行的混亂後,他的寧靜,反教人惴惴不安。

  「這事......怎麼了給比較妥當?」日堪力持鎮定,端穩當家架式。

  月爾善以杯蓋悠悠刮著茶碗緣口。「由你決定啊。」

  「我在問你的意見。」

  「我也想問:你滿意了嗎?」

  「我......滿意什麼?」

  「師父事先就警告,別讓安樂和福樂進來。」祐芳很難瞧得起這個老愛賣弄兄長派頭、實則孬種的家伙。

  「我干嘛不放人家進來,來者是客呀。」

  「的確,也因為你想見見福樂,順便一睹安樂夫人的風采,月爾善就得應付隨之而來的爛攤子。」男子無情低吟,深沉地安坐椅內。

  「我怎麼知道對方會突然冒出咱們西北秘行的話?」日堪不平地喊冤。「早知如此,我也不會接見她們啊。」

  這一抗辯,他猛然警覺。這麼說......月爾善早料到接見她們會有此危機了?

  月爾善無視所有凝聚在他身上等待回應的目光,徑自淺啜清茶,仿佛什麼亂子也沒發生過。沒人猜得透他心裡在想什麼,也沒人看得出他此刻壓抑的慍怒。

  氣也沒用,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只能籌算下一步該怎麼做。但福樂方才的神情,如刀一般地刻在他心頭。

  我根本不認識這女人。

  這是最差勁、卻也是當前唯一有效的絕招。福樂的姊姊精明,馬上聽出西北之行為秘密的暗示,順勢敷衍兩句就領人告辭。她算是最大贏家了,利用妹妹的關系打入郡王府,驚艷亮相,勾動日堪芳心又識出大致權勢布局,也抓到西北秘行的這條小辮子。這趟拜訪,她可說是滿載而歸。而福樂......

  他無奈歎息,將茶碗置回小幾。

  他懷疑福樂的姊姊會跟她說明他先前那句話的真正用意。看福樂僵呆離去的蒼白神情,就知道她全照字面意思解釋,聽不懂那是為掩護西北之行的推托之辭。他總不可能當著五皇子和一堆外人的而坦誠,他曾潛逃出關去追殺某人吧?不過顯然她想都沒想到這些,滿腦子只裝著感情的事。

  該說這是好,還是不好?在他倆還未有重大進展前,她對感情的鈍感為自己保留了許多思索空間,但把人和心全交給他之後,感情就主宰了她的一切。

  他喜歡這份全然的在乎,只可惜,相對的殺傷力太大。她青澀得尚不知該如何應付,更別說是洞悉他老練的迂回掩護。

  啊,要命,她一定會把那句話當真的。

  「月爾善,這事你大可怪罪我!禍的確是我闖的,我自己會收拾,你用不著處理任何爛攤子!」

  「什麼?」日堪的急嚷拉回他的思緒。

  「我去跟福樂把一切事情講明,告訴她我們潛至西北是多要命的秘密。可我還是不得不再講你一句,你為什麼不早點囑咐她這件事呢?你離開福樂家時不是對她全家聲明你的真實身分,也恐嚇他們不得聲張你到過西北的事嗎?為什麼獨獨漏跟福樂講?」

  他無辜地聳肩。「她不在家啊。」

  日湛這才想起確有其事,連忙抓另一件事挽回面子。「但你和她同行返京的路上多得是機會,你為什麼不講?」

  「因為忙著講別的事。」

  「什麼事會比這個更重要?」

  面對日堪氣焰高張的指控,他不禁苦笑。「對不起,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所以才會搞出今天這種局面!」哎,真是受不了。

  「你他媽的跩個什麼屁。」

  祐芳冷冷一句,嚇得日堪花容失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既然要當跟屁蟲就當得徹底點,不要一面有樣學樣又一面擺你的臭架子。師父去西北有正事要辦,你就也想到西北去湊熱鬧。師父看上福樂,你就也想上她。你還嫌師父被你收房過去的女人不夠多嗎?你就不能學學師父做事講話也用用腦袋嗎?」

  「反了!這真是......反了!」窘煞日堪。

  「干嘛?你是內褲穿反了,還是鞋子穿反了,或是腦子反裝到腳底下去了?」祐芳輕噱,連不屑他都嫌抬舉。

  「月爾善!」

  「好了,祐芳,別欺負日堪。」他懶懶念道。

  「他若真要幫忙,就叫他別再插手任何事!」

  「想想自己為我捅了什麼樓子吧,免得五十步笑百步。」

  祐芳給月永善這悠悠提點一記,登時收束了忍無可忍的氣焰。

  「正是!」日堪乘勢反擊。「要不是祐芳失誤,讓安樂夫人領走了福樂做為管道和要脅,也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

  祐芳生平最恨閒人挑毛病,一雙鷹眼瞠得老大,以目光刺殺欠揍的三八蛋。

  「日堪。」那名男子平靜道。「我想,有些事你確實不宜插手,否則月爾善這青龍右護法的位置,會坐不住。」

  「不,你錯了,他之所以能坐得這麼順利,是因為有我從旁協助!」

  祐芳受不了地哀叫,狀欲嘔吐。

  「可是月爾善這趟西北行的追殺任務算是失敗了,這記敗筆,破了他過去的完美紀錄。再出一點錯,他就可也算不得我們的一分子。」男子的眼神愈說愈犀利。

  「所以我更要用心盯牢他,避免他再出任何閃失!」這是為人兄長應負的責任!

  「你就是師父最大的閃失!」祐芳忍無可忍,新仇舊恨一擁而上。「就是因為師父太縱容你蠢笨的干預,所以師父才坐不上青龍的位置,成為頭頭之一,反倒淪為護法而已。現在連這個護法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你還要扯他後腿到幾時才甘心?!」

  日堪愕然。是因為他,月爾善才爬不上最高的座位?轉瞬月爾善,他無有任何情緒,玩著他的扇墜,撫弄墜上溫潤美玉,看來毫不在意。

  是他的錯嗎?是他拖累月爾善嗎?但是......他也想和月爾善一般,和江湖中人有所來往,他也想要在所謂青龍的詭異幫派中有個位置,他也要那種秘密行大事的刺激感。朝堂上的建樹,已經多是月爾善在背後主導,讓他這個小王爺頂功,做得風光又稱頭。可他想要一點屬於他自己的成就,他自己的決斷,他自己的光榮。

  「你們的意思,是要我從此退出青龍這派系嗎?」

  「退出什麼,你又沒參與過。」

  「祐芳,別多話。」男子有些不耐煩,仍穩住性子。

  「日堪,這種江湖上的秘密組織不適合你,並非你的能力有問題。」

  「那月爾善比較適合,又是為什麼?」他朝月爾善怨斥。

  「因為我比較好、比較賤。」

  「是嗎?!」日堪輕噱,這答案真他媽的好極了。

  「你們有完沒完?這事到底想不想了結?!」男子火大。

  「讓日堪自己決定吧。」月爾善從容垂睇扇面花鳥。「我不反對日堪跟我一起趟江湖上的渾水,弄個青龍右護法的職分玩玩兒。只是,有個條件。」

  他極其銳利地冷瞅不安咽喉的日堪。

  「不得接近安樂夫人。」

  日堪大驚,困窘得無以反擊。月爾善怎麼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我干嘛......我又沒......」

  「你沒這個意思最好,若是有,而且和她勾搭上,後果自行處理,我絕不插手。」

  沒了月爾善的墊底收拾,日堪的心立時是至半空,惶惶失措。「為、為什麼?」

  「別擔心,到時你被攆出江湖派系,我會陪你一道滾蛋。」他灑脫地起身離去。

  「月爾善!」那名男子喝道。「事情尚未解決!」

  他在門前悠然止步,微傾俊容自肩頭向後輕睨,不自覺地洩漏了一直妥善隱藏的冰冽怒焰。

  「你沒找到四貝勒下落也就罷了,可你知道他貼身侍從小順子安然回京的事嗎?」男子凌厲地努力抓回月爾善疏離的心。青龍少不得他這只得力的右臂,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保住。「讓他得以平安返京的,正是你的福樂郡主。」

  月爾善內斂得不見絲毫詫異,反倒冷哼,男子只得亮出法寶。

  「這是一路護送小順子入京的憑據。」

  月爾善輕松攫住男子不爽拋來的小東西,淡瞥一眼,霎時巨大的鐵掌差點捏碎這令他怒火中燒的證物--

  吉林將軍送給福樂的訂親王佩。

  「這事你是要自己解決,還是要我們出面收尾?」男子機警地監測著月爾善的每一分微妙反應。

  江湖深速險惡,幫派四立。月爾善雖不是個容易控制的人,但若落入敵方陣容,將會是我方嚴重的威脅。以往或許可以利用好爭名出頭的日堪,控制月爾善,留他在青龍麾下,如今他卻企圖趁著日堪被排擠的機會一道退出。必須盡快抓出他的其它弱點才行,否則將錯失將才。

  月爾善調起殺氣十足的寒眸。「你們打算怎麼樣?」

  「當然是找福樂郡主詳談,請教她是如何發現小順子,是否順道發現過他主子。」

  他太清楚男子這幫青龍的大嘍羅會如何請教福樂,也知道男子在試探福樂對他的影響力有多大。若不想給男子掘中他這項要害,很簡單,置福樂生死於度外即可,否則這項要脅會將他吃得死死的,不得解脫。

  「你想拷問福樂嗎?」

  「若你想親自處理這事,拷問的工作,可以全權交由你處理。」

  月爾害無奈地垂眸一笑,男子立刻明白自己抓對了關鍵,成功攫住月爾善待在青龍右護法的位置上。怎知,月爾善倏地旋身甩袖,瀟灑而去。

  「那你就慢慢拷問吧,恕不奉陪啦。」

  「月爾善?」男子錯愕。

  他不在乎福樂的下場如何?他才不管她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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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該用藥油熱揉我扭傷的腿才對嗎?」

  「不,夫人,正好相反。您剛扭傷,該趕緊間歇性地冰敷一天,而後才可以進行間歇性熱敷。」

  「是嗎?」十八、九歲心高氣做的皇長子側室仍不服輸,繼續挑釁小拉不嘰的福樂。「可我聽老嬤嬤說的卻不是這樣,而且,人人都講要多熱敷、多活動,扭傷處才會快快恢復正常。」

  「不,夫人。」福樂始終冷冷淡淡,不帶感情。「傷勢穩定前您不宜活動,等過一陣子再慢慢增加活動量較妥當。」

  「你那些蒙古大夫的歪理,怎麼淨和我作對?」

  福樂忍住火氣,調穩氣度。「夫人如果對如何治理傷處很有心得,請自便,不一定非聽我的。」

  「說得沒錯!」哼。

  「那麼,我先告辭。」她早想走人,省得跟自認內行的門外漢攪和。「祝您早日康復,不致因錯誤的處置而造成肌肉再度撕裂,終生遺憾。」

  「你、你說什麼?!喂!」

  福樂才不甩她,任她慘白地斥聲宣召也不理不應,打道回府。可一想起正廳裡還在跟皇長子閒話家常的姊姊,她就渾身不舒服。

  姊姊賣弄得太明顯,任誰都嗅得出那股狩獵男人的騷味。她明白那是出身不夠高的姊姊唯一生存之道,她認同,卻並不贊同,也不想看。

  在庭院裡找個角落待著吧,等姊姊串夠了,自會差人叫她。

  望著池裡肥壯的錦鯉,她落寞發怔,雙手撐著下巴呆坐在池邊濃蔭裡的石鼓上。

  回西北去吧,也該是結束這場荒唐夢境的時候了。是啊,就當她是作了一場夢,迷迷糊糊地丟了心,醒過來後才發現一切都是虛空。京城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就跟她以前收到京中朋友來信提的一樣無聊。這裡沒有遼闊的視野,連人心也一樣狹隘。而她卻笨到為了一個不可捉摸的幻影,甘心放棄她習於馳騁的大地,跑到這重重高牆、金碧輝煌的牢籠裡......

  回去吧。她不想再當姊姊借診治之名四處攀權附勢的工具,也不想再面對京中這些既需要她醫治,又鄙視她醫術的傲慢貴族。只要讓她再見到心頭的掛記一面......只要再見一面就好,她馬上回去。

  啊,沒用的東西。

  她挫敗地壓住泛潮的雙眸,努力掩掉池中出現的幻影。她受夠自己不知反省的情思,老是看見不存在的渴望,沒志氣地想求他回到她身邊......

  「你是沒臉見我,還是沒膽見我?」醇厚的低吟隨著一只大掌自她身後悄然襲來,硬是架起她的小臉對望他池中反影。

  苦不是陽剛的體溫貼近看她,她根本無從判斷倒影中俯身站在她背後的人是幻是真。

  月爾善!果真是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皇長子府哪?

  「做什麼大驚小怪,難不成祐芳沒跟你說過我的秘密?」他懶洋洋地訕笑,不甚友善。

  「你......放手!」她厭惡地掙扎,拒絕被他這副嘴臉擁入懷裡。「我不管你是從影子還是從陰間跑出來的,都給我滾遠些!」

  「吼得這麼凶,不怕招來旁人看好戲嗎?」

  「我沒什麼好怕的!」別想以此威脅她!

  呵。「你不怕就好,省得我為你顧忌這顧忌那的。」

  粗暴的擁吻隨即卷走她整個人,狂亂地在頑強抗拒的紅唇中翻攪,狠狠吮著那份幾乎把他憋瘋的柔潤。

  在她被安樂帶往他家的那日,他就已一再壓抑、一再克制。他迫切地想親近她、想擁住她實在的體溫、想象過去一般纏綿地偎著,言不及義,耳鬢廝磨。他受夠了安樂那類女子的工於心計,厭膩了官家千金的溫軟無勁,風塵女子的膻騷老練。

  他想她,想她的強悍,想她的固執,想她不知變通的死腦筋,想她滿身笑死人的骨氣,想她笨笨的事事嚴謹,想她不諳人情世故的少根筋,想她敢跟他對抗的膽量,想她令人沒力的人生大道理。

  福樂難受地在他鐵臂緊捆中悶聲抗議,小拳噗噗急打著害她兩腳懸空的魁梧身軀,同時還得分神對抗快遭他汲盡的意識......

  幾名端著點心的過路侍女笑著走來,閒聊的聲響嚇醒了福樂,連忙惶恐推向他貪婪的俊容。

  「快放我下來!」她低嚷。

  「噓。」

  他是把她人給放下來,他的唇卻不放過她的,激切地侵吞著被他壓靠在樹干上的小人兒。濃濃綠蔭,掩著狂野吻吮的交纏人影。傳女們笑語吟吟,由長廊彼方淡淡遠去,絲毫不察庭院中的動靜。

  他懇切地吮扯她的下唇,渴慕著他覬覦已久的柔潤。他該用什麼才能保住這個惡劣的小妮子?送金銀財寶,她不屑;豪門封號,她不要;京城奢華至極的生活,她興趣缺缺。他能掌握住她的籌碼,實在少得可憐。

  吉林將軍和她之間的婚約岌岌可危,可他的處境比吉林將軍更淒慘,他連個約都沒有。

  漫長的纏綿擁吻後,兩人額靠額地短促虛喘,什麼話也不想說。他們都意識到欲焰勁起的熾熱,但是也都壓抑著。她知道,他是在咬牙強制忍著,就等她的回應。

  她不覺得他會是個如此彬彬有禮的好男人,他太驕傲,太狂妄,他要的就一定會得到。可是,他卻願意把自己那份微薄得可憐的尊重用在她身上。

  為什麼......這麼無聊的一件小事會讓她深深感動?

  「月爾善。」嬌柔的輕喚如魔咒般地悄切幽忽,對他而言,這份默默的應允卻如猛雷般震撼。

  他前額緊貼在她的額上,伸手扯解她錦袍裡的綢褲,野蠻地搜尋層層掩護中的嫩柔悸動,貪婪地確認著她是如何地為他傾醉,被他降服。

  他急遽地完全侵入她的小小世界,帶她前往她不曾去過的地方。生命的彼此沖系如此強烈,她承受不住地痛聲呻吟,卻又奮力咬死下唇,以免放肆。

  他將騰空的白玉小腳拉高至他腰側,勾環住他可靠的矗立。福樂被他夾擊於背後的粗壯樹干與魁梧身軀間,毫無保留的空隙。全然開放在陰柔秘密與他的陽剛全面聯結,隨著他強悍急馳的沖刺反覆摩挲,將知覺燒為發濃烈的赤焰。

  他沒有吻她,前額也不曾離開她。他雙眸緊閉,眉心糾結,咬牙噴吐著一次次沖刺的低狺,似在發怒,又似怨怪什麼,氣惱地奔騰著欲望。

  午後微風襲來,池波擺蕩,卻吹不了濃蔭中兩人濃郁的體溫,激狂地彼此糾纏。

  厚實的大掌急切地想揉往那滑膩豐盈的玉乳,卻懊惱地發覺兩人之間隔著重重衣衫,只得憤恨地加重侵襲,狠勁捏著她錦袍包覆的沉重乳房。

  突然的抽搐令她失控,顫顫地亟欲將丟臉的嬌喊吞回肚裡,他卻開始邪惡地在她之中兜轉起來,撩撥欲火。

  「別......」否則她會真的吶喊起來。

  「怕什麼。」他笑了,順勢探手至她大大敞在他身前的脆弱花蒂不住擰捏,夾著嫩柔的小小存在放肆回旋。「瞧你客氣的。別這麼見外,我不會介意的。」

  福樂愕然抽息,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如蛇般妖嬈扭動的本能反應,可她愈想壓抑,他就愈是放肆。

  她受不了了......福槳又氣又哭地緊緊環抱著他的頸項,埋首在他肩窩裡連連哆嗦,巴不得就此勒死他的得寸進尺,又不得不羞愧地承認她似乎並不討厭他的囂張。

  「福樂郡主。」

  這聲呼喚嚇得她魂飛魄散,差點像纏著樹支的猴子失手摔下來。所幸月爾善不曾松下對她的結實捆抱,依依悠哉地開始另一波歡愛狂潮。

  「你們有沒有看見福樂郡主往哪去?安樂夫人要回府了。」

  「沒,郡主先前就離開了,沒到前頭去?」

  「跑哪去了?」侍女們暗咒。「福樂郡主!」

  下人們都來找她了,他還不停下?!

  他非但不停下,反倒一面進擊、一面改探手至她後腰,順著嫩白臀瓣滲透探索。

  這是在古鬧什麼?她惱得快狂吠,身體訝異地歡唱著,呼應他狡猾的挑逗。哎,她還能怕什麼,最可怕的就是他了,何勞擔憂其他人?

  而且,他也可靠得並不要她的多慮。

  下人們懶懶地隨便呼換,來來去去,時遠時近。姊姊的事、他先前公然不認的事,全都好遠好遠,只剩他有力的擁抱、強烈的沖刺、激昂的體溫與氣息。

  在這剎那間,她有種錯覺,仿佛他們會永遠在一起。可他們的永遠又是那麼地短暫,不過幾番雲雨、幾場甜蜜。

  她為自己深感無奈,因她明白,即使短暫,她還是割捨不下對他的眷戀。這不是很笨的事嗎?她理智上的明白,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癡傻。這就是感情嗎?如此陷溺,不痛苦嗎?

  她為自己深感無奈,因她明白,即使短暫,她還是割捨不下對他的眷戀。這不是很笨的事嗎?她理智上明白,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癡傻。這就是感情嗎?如此陷溺,不痛苦嗎?

  「郡主!福樂郡主,你在哪兒?」

  「該回去了,郡主!」

  是的,是該回去了。

  過後,與她共坐在池畔林蔭間休憩的月爾善,微微怔了下替她理好衣裝的樣子,仿佛測透了她縹緲的心思。

  她看來如此嬌慵,如此可人,酣倦地乖巧依偎在他懷裡,靈魂卻仍孤傲地獨自飛翔,不與自己的脆弱妥協。

  「留在京裡不好嗎?」他喑啞暱喃,不太想承認自己有點像在懇求。

  她不語,空洞遠望池面漣漪。

  「我可以把嫡福晉的位置給你。」成為他正式的妻。

  可她沒有反應。

  「福樂?」

  「我不會嫁一個當眾否認認識我的男人。」她輕吟,無悲無喜也無情。

  他深歎,果然是這事在作祟。「福樂,我那是應酬話,不是真心不認你。」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八旗子弟隨便出京,是極大的禁忌,更何況我不止出京,甚至偷潛出關去。事情若給當眾抖出來,只消扣下一頂謀逆的帽子,我們全家就完了。」

  「這些我都知道,不知道的是你。」

  他攢眉審視終於與他對望的福樂。她的平淡,令人不安。「你不是在怨我不認你?」

  「我沒有怨過你,只是心被你刺穿了而且。」

  他不明白。那不過是一句無心之語,不是嗎?

  「你為了顧全大局,沒空在乎我的感受。這份不在乎,讓我突然清醒,我在你的生命裡,算不了什麼。」

  月爾善啼笑皆非。呵,這......太誇張了吧?

  「我不是在拿你全家性命來跟我的感受相比,看哪個你比較重視,而是......」她蕭索地抿了抿唇,垂望草地。「我發現到我的無知和我的自私,因為我希望你看重我勝過一切。」

  不能哭,這事一定要好好談、冷靜談、心志超然。

  要醫治心頭的內傷,必須和醫治所有外傷一般,需要理智,不能感情泛濫。

  「說句公道話,你不可能時時把我放在第一位,你要顧慮的層面很多,要應付的事情很龐雜,不能天天掛記兒女私情。我覺得我對你的要求和或許實在太過分,希望你重視我、陪伴我、關愛我,在人前以我為榮,......這些要求,太苛了。」

  「你可以放松一些。」

  「我也想放松一些,可是我就是辦不到!我還能怎樣?!」她猝然吼得淚珠都震出眼眶。

  他怔住,錯愕於她正面爆發的真實情感。

  「那兒有聲音!人會不會是在那裡?」

  「郡主?」

  遠方下人們逐漸聚往此處,嚷嚷地催她回府。

  他深深凝睇著她,她倔強地忿忿回瞪,眸光緊緊相鎖,神情與心情沖突著,讓一對想彼此相擁的靈魂,遠遠地疏離。

  「我們就此分別吧,月爾善。」

  他極快地猛然抓住起身離去的小手,想說些什麼,卻腦子一片混亂,理不出頭緒。

  「郡主.果然是您。」下人們邊跑邊喜。「怎會躲到這--」

  「退下!」

  福樂喝出的威嚴,嚇退了差點沖往綠蔭花叢裡的僕役們,各個懾在原地不敢動,無法看見濃蔭後倚樹而坐的龐大身軀。

  下人們怯怯交換著眼色。這郡主只是來客,又不是主子,理當無權對他們頤指氣使。但,很奇怪地,就是沒一個人敢懺逆她的命令。

  「郡主......是安樂夫人叫我們來請您的......」

  「我這就走。」

  可是右手上鐵鉗似的巨掌,硬是死死鉗住不放,讓她走不得,狀似欲走還留。

  「郡主您、您若想多休息一會兒再走,奴才們馬上向前頭稟報一聲。我們絕不是在催趕您的。」

  「是啊是啊。」

  幾個機伶的下人連忙附和。

  「不必,再留下來,也沒什麼意義。」

  「郡主?」旁人不解,也不知道她在對誰喃喃自語。

  「這裡並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這裡。」

  巨掌松開鉗制的剎那,微微震驚,仿佛剛自手中放走的不是一只嬌嫩柔荑,而是只展翅翱翔的蒼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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