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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這日下朝後,嚴延在禦書房裡獨自輕撫著萸娘姊姊做給他的平安祥雲舊荷包。

  ……記憶中,繡著荷包的萸娘姊姊在微弱的燭燈下,神情總是透著說不出的靜謐柔婉,一襲簡單的素色袍子,長髮梳綰成髻,也僅僅只用一柄成色不佳的玉簪束住。

  可就是這樣素淨得仿佛月光的萸娘姊姊,卻每每令運籌帷幄下筆佈局的他不自禁看癡了,幾乎忘了落筆。

  當年東宮一向用度緊張,對上對下甚至對外也有諸多需打點之處,萸娘姊姊卻一向分配歸置得恰到好處,相同是收攏人心,可總是熨貼得叫人心中溫暖。

  彼時,他的外衣冠服在面上大致不錯,因著太子袞服皆是要對外面見群臣時所著,當時掌握後宮中饋的皇貴妃也不敢在上頭克扣,但私下內裡的袍服腰帶荷包鞋襪等物,卻皆是粗製濫造。

  可萸娘姊姊有一雙巧手,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想方設法褪軟了看似華貴實則粗糙硌人的羅布,親手裁縫細細做來。

  只是後來,那些舊衣鞋襪在他登基之後就被貴妃樂正婥汰換一空,只剩下這個他隨身的荷包。

  當萸娘姊姊細心為他做的衣物鞋襪被殿內省司衣房的繡娘女紅取代過後,他初時尚不以為意,貴妃果然出身名門,眼光品味上乘,所安排添置的衣飾華麗細緻,處處符合皇家非凡氣勢。

  他更對貴妃的賢慧淑德引以為傲,並沾沾自喜著貴妃果然愛他至深,連他生活起居都安排得完美無瑕穩妥驕人。

  直到萸娘姊姊薨逝的一年後,他在御花園裡和心腹武將信步閒談邊疆國事之時,忽然看見該名重臣武將因說得激動了,大袖微翻,內裡不經意間露出了小小細繡的兩個字——

  平安。

  那一刹那,他心臟猶如被巨錘擂中般,胸口劇痛,鼻端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見他神情恍惚地盯著袖口,該名武將羞赧卻掩不住得意歡喜地解釋道:“臣長年征戰沙場,此乃拙荊所繡,貼身為臣祈求平安,讓皇上見笑了。”

  “朕……也有的。”他眼眶莫名發熱,喃喃。

  他失態地低頭搜尋翻找身上的衣衫配飾,也想取出為證,可最後卻是失神落魄地輕抖著手,抬頭四顧茫然……

  當天夜裡,他發瘋般回寢宮翻找著數十箱紫檀和黃花梨木大衣櫃,宣室殿、未央宮一一都去了,可最後他只在未央宮那褪色的高枕下,尋到了這枚舊荷包。

  平安猶在,祥雲如故,可那一直像月光般陪伴著他、照亮了他崎嶇陰暗宮途,那燈下回眸時,屢屢叫他怦然心跳又慌忙抑制的溫柔笑靨……那個他一直強迫自己僅僅只能將之視為至親的女人,卻已經永遠消失在他生命裡。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那一刻,他瞬間崩潰了,緊緊攥著荷包貼在心口,放聲大哭……

  這回憶,痛得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如刀絞,眼眶血紅——

  當年,懵懂的男孩和少年,分不清何為迷戀之情?何謂白首之約?

  可他已然長大了,努力鍛造自己成為一個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男人,自刀山血海、萬花叢中走來……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這三年渾渾噩噩痛苦不甘的是什麼?

  他曾經有幸擁有一個心意相通,恩愛兩不疑的賢妻,可他只記得她的恩,她的賢,卻渾然忘卻了他們十四年來相知相守相扶持的那份愛,早就渾似親人卻又遠勝親人了。

  “情自深處起,荷落我來遲……萸娘姊姊,”他瘠啞的低喃自語。“不,萸娘,這一次,朕不再遲了,換朕來護著你,朕來守著你。”

  這一夜,安魚同樣夢見了那只平安祥雲荷包,縱然隔著兩世,她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強忍肝腸寸斷,笑著將它收回。

  如同收回她的心,就此深埋。

  當時她已然病得重了,他坐在榻邊親自為她喂藥,恰逢長樂宮來報,說小公主肚子疼,哭著要找父皇,他手一抖,卻只淡淡回了一句“讓太醫好好診治公主,朕這兒忙完了自會去看看”。

  “皇上……”薄萸娘卻看見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煩躁與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啞斷斷續續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這兒沒事……”

  他猶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間嶄新的蟠龍荷包上,有一刹那的失神,喃喃問:“皇上……您那只荷包呢?”

  “荷包?”嚴延溫柔的眼神浮起一絲迷惑,低頭一看,隨即莞爾。“哦,朕今早上朝前,貴妃說她親手幫朕繡了個新的荷包,要朕換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厭舊……朕只是見你做給朕的那荷包舊了,絡子也斷折了幾根,朕捨不得再戴,所以這才換下命人妥貼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著那只張牙舞爪威嚴赫赫的金絲銀線蟠龍荷包……在他的不自在與凝滯的沉默中,終於回神過來,輕輕地笑了。

  見她一笑,下意識心臟緊縮屏息以待的嚴延這才松一口氣,嘴角微揚,伸手憐惜地理了理她鬢邊一綹微亂了的髮絲。

  “貴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溫和,吐息微弱地道:“……那舊荷包,能還給臣妾嗎?”

  他莫名緊張了起來。“萸娘姊姊,那是你給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斷了的絡子還能不能重新續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緊,等養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滿依戀和一絲苦苦壓抑的悲傷與不安,強顏歡笑地勸道。

  她卻是神情平靜而堅持要回那只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過了,不管續不續得上新絡子,都得再還給朕才行。”他撒嬌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薄萸娘強撐著抬起手,摸摸他英毅俊美的臉龐,淺笑著點了點頭。

  “良河,你到長樂宮尋貴妃把那只荷包——”

  “……皇上,這不是什麼大事,讓良公公隨侍您到長樂宮看小公主,臣妾讓楊海去取來即可。”

  嚴延沉吟了一下,終究還是憂心著小女兒的病情,安撫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聲道:“好。那姊姊好好歇會兒,朕晚些再來。”

  她疲憊地笑笑,頷首。

  後來,楊海回來了,滿眼氣憤又強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后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將荷包落在了地上,弄髒了荷包,老奴這就讓人好好洗濯乾淨再——”

  她神情平和,溫言道:“不妨事,本宮知道不是你的錯……荷包給我吧。”楊海眼眶紅了,鼻頭一酸,遲疑地將袖裡的荷包恭敬遞了過來。“娘娘,您別生氣,長樂宮那兒欺人太甚,皇上聖明燭照,總有一天會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楊海,謝謝你。”她眼神有些飄渺恍惚,回過神來後對著他笑了笑。

  “本宮會請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後,贈你百金還鄉養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輩子,夠了。人哪,這一生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照顧好自己,好好踏實過日子,才是實的。”

  楊海已經掩袖嗚嗚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頭看那只荷包,明顯有被踐踏沾灰的痕跡,消瘦的手指緩慢撫摸過,最後輕歎了一口氣。

  “把熏籠移過來本宮跟前吧。”

  “皇后娘娘?”楊海含淚驚惶抬頭,隨即撲通一聲猛然跪了下來。“娘娘萬萬不可啊!這、這荷包燒不得,這是您親手給皇上縫製的,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長長睫毛低垂,淡無血色的唇瓣微微輕啟,平靜地道:“人不在,留什麼都是多餘,這皇宮我確實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讓這荷包膈應了皇上和貴妃呢?”

  “皇后娘娘,不能夠啊……嗚嗚嗚……皇上現在不知道,可、可往後總要留個念想……”

  薄萸娘有一絲苦笑地看著這忠心耿耿的楊海,最後還是抵不過他的苦苦懇求,把荷包壓回枕下。

  她總想著,自古以來皇后薨逝後,待新後上位,寢殿內外自然都會汰換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時銷毀這已成了無用物的舊荷包了。

  ……安魚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身子一個痙攣,心頭驚跳良久,漸漸才平復了下來。

  她突然再無一絲睡意地睜大眼,對著上方的承塵發呆。

  “真是噩夢……”她揉揉眉心長籲了一口氣,腦中倏地閃過一個殘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幹元帝“對峙”之時,夜色朦朧,可她總覺得眼角餘光瞥見了他腰間配飾的,那個荷包形狀和花樣怎麼和她試圖焚毀的那只很相像……

  不不,應當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沒那麼好。

  況且堂堂一國天子,所用之器之物無不是最精緻上等,配戴上褪色老舊的東西,於禮不符也有損龍威國體。

  “看來我就是天生跟皇宮犯沖,”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還沒進宮,已經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來了。”

  唉,既然已經逃一不過,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東宮中熬過十四年,安魚現如今在清平許多的後宮裡熬上五年,雖非小事一樁,想來也不算太艱難的。

  這五年,她便抵死不認自己是薄萸娘,他嚴延又能如何?

  自古帝王無家事,他坐上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掌握天下至權,如若非要在人前揭穿她真實身份,難道不怕人人非議譏笑他是個妖言惑眾昏庸不明的皇帝?

  到時候動搖國本也不在話下。

  於是,安魚便懷揣著這樣自覺穩妥的牢靠心思,天明後,接受眾丫鬟嬤嬤的服侍梳洗精心打扮,而後跪別父母,看著浩浩蕩蕩前來迎接的迎親宮儀隊伍,鎮定從容地上了皇家鸞鳳車,進宮。

  樂正婥穩穩坐在長樂宮主殿大榻上,纖纖玉手姿態優美地分茶,看那注入的水漸漸在金匙攪拌中呈現了幅秀麗山水樣,茶香四溢,令人心醉。

  “娘娘這分茶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了。”照兒侍立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滿眼崇敬。

  她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小嘴兒這麼甜……怎麼,你是生怕本宮今兒心情不好,特意說些好聽的話哄本宮來了?”

  昭兒訕訕然一笑。“明能呢,奴婢這是句句真心話……”

  “得了。”她放下金匙,眉眼舒展,神態自若。“本宮也想明白了,怎麼說本宮是皇上親自迎進宮中的貴妃,和皇上之間的夫妻情誼無人能及,今兒進宮的新人再多,一時半刻也動搖不了本宮的地位。況且,皇上心裡只有本宮,就是本宮最大的倚仗,本宮還有什麼好可怕的?若是在此時自亂陣腳,這才真叫笑話。”

  “娘娘說得對,今早皇上還特地命人送了上好的阿膠和進貢的雪綾緞過來,足見對娘娘聖寵眷眷。”

  樂正婥嘴角輕揚,眸底笑意漾了開來。“好了,本宮這兒沒事,你們都下去吧!”

  “是。”照兒和燋兒恭敬的行儀退下。

  樂正婥低頭看著那一茶碗的秀麗山水,江山如畫……

  她噙笑端起了那碗茶,一口一口,慢慢啜飲了個乾乾淨淨。

  而在另一頭,安魚不知旁的新進嬪妃美人被安置到何處,她卻是被宮女嬤嬤太監羽林衛大陣仗聲勢赫赫地簇擁進了離皇帝紫宸殿最近的這處披香殿。

  披香殿是座典雅恢弘中透著南方園林明媚之美的宮殿,如今初春雪未搖盡,殿前園子梅林淡紫繽紛如夢似霧……

  她腳步一頓,不禁有些看怔了。

  ……披香殿何時有這麼多的照水紫梅?

  安魚情不自禁走進這片紫色梅林中,伸高了手欲觸及其中一枝雪白透紫的朵,卻還是遲疑了一下,又垂下了手。

  “喜歡嗎?”一個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心一跳,有絲倉皇地回頭,在看見高大俊美目光溫柔的年輕帝王時,神情迅速冷淡平靜起來,雙掌交貼身側,屈膝福了個身。

  “參見皇上。”

  “快起來。”嚴延急忙伸手托起她,明顯感覺到她的僵硬與退縮,心下不由黯然,可還是柔聲道:“你我之間,無須這般多禮。”

  她眉心蹙了蹙,縮手,後退一步,依然恰到好處地保持距離。“皇上,這不合規矩。”

  “你這是跟朕故意拗上了?”他語氣裡有著一絲無奈和深深的寵溺,淺笑歎息。

  她卻聽得頭皮一陣發麻,渾身不自在,面色越發緊繃了。“皇上日理萬機,臣妾不敢耽誤……”

  “就知道你恨不得把朕遠遠攆走。”嚴延搖了搖頭,卻堅持地握住了她微涼的小手,不顧她的掙扎牢牢攥在溫暖的掌心裡,率先舉步。“來,朕帶你看看你的寢殿,這裡裡外外都是朕看著人擺弄的,你看喜歡不喜歡,如有不合意的地方,只管讓楊海到殿內省或朕的私庫取來換了。”

  安魚身子嬌小玲瓏,哪裡抵得過這他一個弓馬嫺熟、文武雙全的大男人的力氣?

  只能被他強牽著走,小手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拔不開,反而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憑添了一抹天然胭脂般的嬌嫩霞色。

  ——這、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賴了?

  她此時分外想念前世自己“萸娘姊姊”的身份,當時只要她一蹙眉,板起姊姊的長輩做派,他哪裡敢這樣不管不顧的胡來?

  他至多只會一臉委屈地嘟囔:“萸娘姊姊不疼阿延了……”

  雖然過後軟化退讓的還是她,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如同現在這般叫她手足無措招架不能的境況!

  安魚滿心滿懷的懊惱和抗拒,可終究被他拉進了披香殿裡,被迫聽他興沖沖地介紹了主殿、內殿、側殿所有的擺設和把玩古董物什……

  “你看,這是今年大食國進貢的織錦金緞,雖然不比咱們中原的精緻,但朕只取它這一份奇巧,且觸手生暖,給你裁制幾件鶴氅正好。”他一一分說,深邃黑眸光彩熠熠,數不盡的歡快愉悅。“還有,藍田國進貢了一大方暖玉,朕已經讓宮匠做成了張暖玉床,你最怕冷,夜裡有這暖玉床再好不過了。”

  她看他近乎炫耀討好地拉著自己看這一大箱一大箱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卻聽得頭更痛了。

  “皇上這是想讓臣妾成為宮中眾矢之的嗎?”她努力狠一狠心,面無表情地問。

  嚴延所有的喜悅刹那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俊美臉龐上的蒼白和黯然失落。

  她小手下意識緊握成拳,心臟也像被什麼緊緊掐擰住了,又酸澀又愧疚,可再愧她也不後悔自己出口傷人,潑了他這麼大的一盆冷水。

  曾經她誤以為溫柔與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呵護就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愛,可後來她才知道,不怕情深留不住,只怕一相情願錯付真心表錯了情。

  她視他為夫,他卻視她如親長……

  那些千般好萬般好,都是手足家人恩義,可偏偏她傻,她貪心,把自己置身在一個最可悲的位置。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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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朕這次會護好你。”他低聲開口,苦澀中卻透著金玉般的堅決。“朕是天子,是這帝國的主人,朕絕不再讓心愛的人遮遮掩掩飽受委屈退讓了!否則朕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意——”

  “皇上慎言!”她心一震,猛然打斷他的話,不想聽也不願信,面色越發難看。“臣妾說過了,我是安魚,不是——不是先皇后娘娘,臣妾福薄,萬萬當不起!”

  況且,昔日的皇后薄萸娘也從不曾是他“心愛的人”。

  嚴延神情悲傷地凝視著她,良久後艱澀地笑了。“你恨朕嗎?”

  她僵住。

  “朕以前不明白,直到恍恍惚惚過了這三年,朕才終於想透了……”他聲音很低,低得仿佛喃喃自語,卻一字一句清晰打入她耳中。“萸娘,你以前是心悅阿延的,對不對?後來,阿延卻教你失望了,把心傷透了,對嗎?”

  安魚身子一晃,臉色慘白如絹,喉頭哽血,想大叫想阻止他再胡言亂語下去——

  ……誰准許他再來探究撕開她前世荒謬可笑的傷疤?

  是!她薄萸娘是可恥的愛上了自己的小丈夫,可她的小丈夫卻心心念念想著要和他的摯愛心上人一同為她養老送終……

  她在那一瞬間活成了個天大的笑話,生生把個皇后當成了皇太后的份額,她每日每夜坐在這個鳳位上滿滿的是心虛和羞愧,還要強迫自己在彤冊上用鳳印,見證她的丈夫是如何夜夜恩寵心愛貴妃的。

  他傷心悔恨的眼神在她面前摯望,薄唇一張一合的訴說什麼,可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想看見……

  別再說了!我不再是那個可憐可歎的薄萸娘了!

  安魚眼前陣陣發黑,竭盡全力才勉強維持住清醒與鎮定,不去嘶吼不去哭喊,甚至不去出言諷剌——

  “皇上,這些話,您該到皇陵對先皇后說,而不是對臣妾講。臣妾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點讓您心生誤會,可只盼皇上僅止於今日。”

  嚴延心疼又焦急地看著她,但見她倔強蒼白的小臉,也知道不可逼迫她太過,終究她已經進宮了,已經回到他身邊,日久天長,他又何愁捂不暖她的心?

  “好好好,朕不說了,不煩你了。”他低聲下氣地賠罪,溫柔地道:“你頭一天回宮……咳,入宮,先好好歇一歇,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說話……你別皺眉,是朕想尋你說話,不是你稀罕和朕說話。”

  她實在不慣這樣慇勤小意百般寵溺討好的皇帝,只能低下頭,假意什麼也沒聽見。

  嚴延卻是戀戀不捨地又磨蹭了好一會兒,最後留下了楊海,這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安魚看著滿眼老淚婆娑對著自己的楊海,無言以對,暗暗歎了一口氣……

  當天晚上,樂正婥就知道了皇帝送了無數奇珍異寶、綾羅錦緞到披香殿,給一個小小五品小官之女。

  她提防了薛大將軍的嫡長女,提防了大司馬家族的堂侄女,就是萬萬沒想到頭一個在皇帝跟前掛上號兒的,竟是已露衰敗氣象的武定侯的這個外甥女?

  甚至連楊海都被撥到了她跟前服侍,這點更令樂正婥心中大生警戒,隱隱升起不祥預感。

  楊海,那可曾經是伺候過先皇后的老人兒。

  樂正婥不斷說服自己,事情許是沒她想得這般複雜嚴重,可她的心卻直直往下沉去,總覺有什麼已經脫離她的掌控了……

  唯一慶倖的是,皇上在新人入宮的頭一晚,並沒有召寢任何新人,包括披香殿安婕妤在內。

  翌日正逢十五,所有後宮嬪妃都得到長樂宮拜見貴妃。

  江淑妃在半路上遇見了安婕妤,神色微妙地注視著那乘做工精緻華美舒適的軟轎,轎旁數名精神奕奕身姿恭謹,顯然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宮婢嬤嬤,甚至還有兩名精壯剽悍的金羽衛為其抬轎。

  金羽衛乃皇上親衛、如今居然被指派護衛區區一婕妤,這個中重量,不言可喻。

  可這一切都及不上楊海隨侍在側的震撼與駭人。

  江淑妃心頭驚得怦怦亂跳,終究強忍下變色的神情,素手輕抬,讓自己的軟轎停了下來。

  安魚眸光微微一閃,也示意軟轎停下,硬著頭皮在楊海慇勤地攙扶下邁出腳步,對江淑妃行下首禮。

  “見過淑妃娘娘。”

  江淑妃笑容可掬地忙道:“安妹妹太多禮了。你我同是皇上的人,本就該親如姊妹,姊姊可不希望妹妹日後還跟本宮這般生疏,知道嗎?”

  “謝淑妃娘娘。”她淺淺微笑,不說好卻也不說不好。

  江淑妃昔年在東宮位分是良娣,卻和吳良娣、柳孺子、王選侍一樣,不過空有頭銜,根本不得太子近身,因為她們四人都是當時的皇貴妃強塞進來的,還有先皇為了分權,隨意扔給東宮的。

  當中不是棋子,便是棄子……謹慎如嚴延,又如何會允許自己枕邊睡著和自己不同心的美女蛇?

  後來江家、吳家早早投誠,待嚴延登基後,兩家族方才能在朝中仍有一席之位,不似柳家、王家站著幹岸怕濕了鞋,最後兩面不討好,落得至今遠貶至嶺南為官,大約終生歸不得京城了。

  而江家那時能及時見風轉舵,也多虧了江淑妃的敦促。

  這是個聰明的女人,眼光精准,見機快……

  安魚從來就不會小看這個人。

  “安妹妹……”江淑妃笑意更深。

  “淑妃娘娘,請安的時辰已近。”楊海冷淡地提醒。

  江淑妃一凜,面色有些不好看,可也不敢駁斥身份特殊的楊海,只得轉顏一笑。“瞧本宮這記性,見著妹妹太歡喜了,倒一時忘了時辰,多虧楊公公提點……安妹妹,咱們走吧!”

  “是。”她乖順地欠身,也上了軟轎。

  江淑妃居於妃位,比她這個婕妤位分大得多多了,自該先行,安魚的軟轎落後了幾步,卻是穩穩地前行,半點兒也不顛簸。

  一旁的楊海還不忘軟聲撫慰道:“娘娘,您莫怕,有老奴在呢,哪一個敢對娘娘不敬,老奴活撕了她!”

  安魚有一霎時的怔愣,忍不住衝口而出:“楊海,你變暴力了……呃?!”

  見她隨即露出心虛和懊惱之色,楊海卻是滿臉歡喜。“娘娘,您總算肯認老奴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目光倉卒地飄向另一側的園林景致,故作鎮定。

  楊海想笑,又忍不住眼眶發熱,咧嘴傻樂了起來。“娘娘您說什麼都好,老奴都依您。”

  安魚又有想揉太陽穴的衝動了……

  她總覺得這次進宮,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人與事出現和發生,更大大顛覆了她原來的防備與設想。

  長樂宮中,貴妃樂正婥懷裡摟著一個玉雪可愛的漂亮小女娃兒,正嬌憨地隅喁私語著什麼。

  見十數名嬪妃一一進殿來向自己拜見請安,清麗脫俗美若神仙妃子的樂正焯眼波流轉,款款一笑,柔聲地說了免禮。

  兩旁的紅檀雕花椅和團凳依著位分擺放,嬪妃依次入座,吳貴嬪首先嬌聲笑道。

  “哎喲!今兒多了那麼多妹妹,脂粉味兒熏得本宮都頭疼了。”吳貴嬪故意用錦緞帕子在鼻前裝模作樣掮了掮。

  江淑妃嘴角微揚,自顧自端起茶碗來,摩挲著卻不沾唇。

  新進的薛昭容容貌俏麗,聞言微微不屑地撇了撇唇。

  吳貴嬪眼尖,不悅地哼道:“薛昭容可是對本宮的話有什麼意見?”

  “妹妹不敢。”薛昭容從容回道,眸光閃動著傲然之色。

  確實憑著薛家如今於朝中的影響力,完全不是已經被邊緣化的吳家可比,就算在後宮中吳貴嬪的位分高過她又如何?誰不知這些東宮老人都是明日黃花了,早不在皇上眼裡,否則也就不會有這場選秀了。

  可惜吳貴嬪從來就不夠聰明,才會傻傻成為這後宮中最橫衝直撞的一把刀。“不敢?可別以為本宮眼神不好,你那撇嘴的模樣還想瞞過誰?薛昭容,本宮勸你進了宮就得乖乖遵守宮規,別把你薛大千金的那一套拿進來丟人現眼。”

  “妹妹的規矩學得好不好,恐怕還輪不到吳貴嬪您批點,”薛昭容一笑。

  “自有貴妃娘娘品鑒,為妹妹們做主呢!”

  樂正婥狀作專注地含笑逗弄著小女兒,任由底下開仗了也不管。

  舊人仗恃著高位分尋釁挑事,新人初生之犢不畏虎,想一仗立威,甚至想把她拖進這場炮火中……嗤!

  她就當看戲作樂子了。

  只不過……樂正婥目光掃向靜靜坐在下首那名雪膚瑩然、清瘦小巧的女子,眉心不著痕跡一皺。

  “姊妹們正該一條心,想著怎麼好好服侍皇上,怎麼為皇家開枝散葉,在這兒紛爭吵鬧,是把皇宮當成你們各家的後院子了嗎?”她閑閑地道,讓奶娘把小公主帶下去,絕美臉龐終於正面凝視下首的嬪妃們,嫣然一笑,傾國傾城。“來人,把本宮的賞賜賞下去……記住,你們自己的身份。”

  吳貴嬪和薛昭容不約而同一僵,臉色難看地諾諾領賞。

  安魚從頭至尾端坐著,眼神低垂,不言不語。

  爭寵奪權什麼的,她半點興致也沒有……如果不是怕頭一天請安告假會惹人非議,她都想掛上病牌子閉殿深居了。

  就在這時,樂正婥臉上笑意吟吟,態度親昵地道:“安妹妹,雖然皇上已經把今歲外頭進貢的綾羅綢緞和奇珍異寶大半都送到披香殿了,本宮這兒盡所有的,恐怕還不及那批寶物的十分之一,只不過皇上送什麼是皇上的心意,本宮今兒不容易能得了你這麼個乖巧溫柔的妹妹,自然也想盡一盡心的。照兒,把本宮私庫那支三尺高的紅珊瑚樹取出來,讓安妹妹帶回去賞玩賞玩。”

  “是。”照兒領命。

  眾嬪妃聽見這番話,震驚又不敢置信,無數道熾熱憤恨忌妒的眼神齊齊射向了安魚!

  “萬萬不能。”安魚神情溫和淡然,起身行了個禮。“婢妾無才無德,不敢受貴妃娘娘如此大禮。”

  “安妹妹太客氣了,難道還不允本宮給妹妹添點好東西了?”樂正婥笑意越發歡喜,甚至招手道:“來!到本宮身邊坐坐。”

  安魚頂著眾嬪妃恨不能把她萬箭穿心的怨恨目光,緩緩起身,走近了樂正婥跟前,卻不落坐,而是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娘娘,婢妾身子素來不好,再不敢近您的身,免得染了病氣給您。娘娘的厚愛,婢妾心領了,婢妾還得回披香殿喝湯藥,就先告退了。”

  樂正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賢良柔美的笑容有刹那的僵滯,眸底厲色一閃而過,語氣依然極好。“既然安妹妹身子不適,本宮也不好強留你了,免得累著了你,本宮可沒法跟皇上交代呢!”

  安魚如何聽不出她字字溫婉關懷中,句句都是挑撥操弄?

  她卻是置若罔聞,低頭微笑,欠一欠身後便轉身款款離去。

  樂正婥看著被楊海等人眾星拱月般簇擁著離開的嬌小身影,眼神微冷。

  江淑妃終於放下了那盞絲毫未動的茶,大袖輕掩唇邊,遮住了一抹幸災樂禍的輕笑。

  樂正婥啊樂正婥,你當了三年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如今可瞧見了,自己腳下踩踏的從來都是一池爛污泥,誰還能比誰清高呢?

  ……也該叫你嘗嘗這忌妒恨毒的滋味兒了。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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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回到披香殿后,安魚就讓楊海去報了病牌子。

  本以為楊海會勸阻自己,可沒想到他聞言眉開眼笑,連連道好。

  “娘娘說得是,您回……進宮來是為了過痛快舒心日子的,哪個耐煩跟那些個娘娘美人叨叨?老奴這就讓人報病去。”楊海一雙老眼笑眯成了線,“娘娘今兒折騰了一早上也該餓了,老奴讓小膳房煨了老火腿竹笙雞湯,煨得肉爛骨酥湯濃,最是養人的。還有您最愛嫩生生的小白菜和春筍子,老奴也讓人準備好了——”

  安魚心頭一陣陣暖,想否認和苛責都狠不下心,半晌後只能“嗯”了一聲,低頭假裝專心檢視懷裡握著的這只小巧玲瓏暖手爐。

  楊海卻不需要她承認什麼,自顧自樂顛顛地佈置張羅下去了。

  而皇宮另外一端的嚴延卻在聽到刀五稟報的話時,臉都黑了……

  恰在此時,長樂宮那頭又來人請皇上過去共用午膳,說是貴妃娘娘有重要宮務想同皇上說說,他強抑下火氣和委屈,皺著眉對來人道。

  “朕還有事,讓貴妃自行用午膳,至於是什麼重要的宮務,具冊來稟便是。”

  聽出皇帝語氣中的不耐,燋兒後背一涼,悄悄吞了口口水,顫聲道:“是,奴婢知道了,定然會回去稟告娘娘……但小公主今兒有些腹疼,一直哭鬧不休,說是想皇上了……”

  他眼神掠過一絲幽微晦暗之色,嘴角諷剌地抿了抿,心口發澀。“回去告訴貴妃,小公主是皇家血脈,不是幫她爭寵的工具,就算只是拿小公主的康健安危來說嘴,朕也再不允許!滾!”

  “是……是。”燋兒臉色慘白,顫抖著磕完頭,腳步跌跌撞撞地退下了。嚴延神情陰沉地負手佇立在龍案前,片刻後猛然大步往外走。

  才剛走進披香殿外門,就被笑咪咪的楊海攔住了。

  “皇上且住。娘娘已然報了病牌子,為保皇上龍體安康,還是請皇上暫且到旁的娘娘那邊去,等我家娘娘大好了以後,您再來,可好?”

  他瞪著再也看不出一絲衰敗老態的楊海,氣得都快冒煙了,咬牙切齒道:“老東西,別忘了是朕讓你再回來服侍她的,你這是讓朕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你就不怕朕把你再送回皇陵嗎?”

  “皇上這是讓老奴不把娘娘的意思奉為至上?”楊海還是那副溫吞吞老好人的模樣,那雙老眼卻閃動著狡獪解氣光芒,假意惶恐地問:“皇上不是說,娘娘才是老奴唯一的主子嗎?”

  “……”嚴延被堵得啞口無言。“還是皇上要老奴去向娘娘告罪與辭行?”

  他臉色更加難看了,再狠咬牙。“……你這是在威脅朕?”

  “老奴不敢。”

  嚴延再跳腳也不敢當真把楊海怎麼樣,胸膛劇烈起伏了幾個來回,最後鬱悶地道:“朕就想進去和她說說話兒,難道這樣都不能通融嗎?”

  “回皇上,披香殿得您厚賞一事,今兒在貴妃娘娘的好意宣揚下,已經是眾所皆知,後宮所有娘娘羡慕得不得了,接下來只怕還有得熱鬧。”楊海慢吞吞地道,“可我們家娘娘一向身子弱,性子軟,若不掛病牌子閉門深居,這姊姊妹妹一來二去的,就算當真被吵病了,也沒處說去。”

  他聞言心頭火起,呼吸濁重起來。“貴妃這是又想做什麼?她往常不是這樣的人,怎麼這幾年處事越發不知輕重了?”

  楊海低垂頭頸不語,心底冷笑一聲。

  也就咱們這位長情又天真的好皇帝,才會以為貴妃娘娘不過是這幾年宮權掌得大了,方略略失迷了心性叫人不喜,可實際上貴妃為人,猶然一如他記憶中那樣的純潔美好無瑕……

  簡直放狗屁!

  也就當年的太子年幼無知,撿著了顆鵝蛋就誤以為是珍珠,叫大雁啄了龍目去,才會把真正稀世珍貴的夜明珠給扔了……

  只不過現在的楊海,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就偏不提醒這位糊塗的萬歲爺,他心愛的貴妃手上可沾了好幾條人命,骯髒得令人髮指。

  哼,這後宮裡又有哪個是乾淨的?

  也就只有他家娘娘——楊海眼眶紅了,袖裡拳頭攥緊——可好人總是不長命的,這才把自己的性命生生熬沒了。

  這次,有他楊海在,拼卻一切也決計不再讓娘娘受苦了。

  皇上又怎麼樣?若是皇上再不懂得珍惜皇后娘娘,那就是昏君一枚,誰稀罕誰拿去!

  嚴延雖然不知道楊海此刻對自己是如何的滿腹怨氣,卻也感覺得出楊海還是防他防得緊。

  他無奈之餘也不免暗自欣慰,有此忠僕在萸娘身邊,亦是一大幸事。

  “楊海,朕知道今天她委屈了,就是這樣朕才要趕緊進去安慰安慰,並且鄭重向她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他眼神銳利肅然,威嚴道:“貴妃那裡,朕自然也不會這樣就過了的。”

  楊海恭恭敬敬道:“老奴不能做主,還請皇上暫且在此等一等,待老奴進去稟過主子再說。”

  “……”嚴延悻悻然,嘀咕了聲什麼,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

  等嚴延終於能踏進披香殿內殿時,簡直感激到快喜極而泣……

  這時也顧不得思及自己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太窩囊了,反正只要能近身到萸娘姊姊……不,是萸娘跟前就好。

  安魚正在練字,神情閒適,眉目清雅,他目光觸及的刹那,仿佛看見了那魂牽夢縈念念難忘的形容笑貌……

  他心頭一熱,背脊竄過一陣電流般的酥麻戰慄。

  如同他曾經無數次見過的,她低垂粉頸,長髮披肩,手指輕繞絲線,穿針而過,在素緞上為他縫製下一片片溫暖……

  那時的他,總是衝動地想要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緊擁攬入懷,指尖穿過她柔軟如黑緞的青絲,深深嗅聞著她身上淺淺清甜暖和的幽香——

  可每每心念起,他卻又被這狂猛荒謬的悸動震嚇得忙別過頭去,牢牢握著掌心裡的書卷,不斷狠狠告誡自己,那是萸娘姊姊……

  ——那是他的萸娘姊姊!他最不該興起輕薄遐思的女人!

  於是一次又一次,一遭又一遭,他強迫自己壓抑自己,最終催眠說服了自己,他這樣才是對的。

  嚴延閉上了眼,胸口止不住的澀澀酸楚。

  “皇上來了。”安魚放下了筆,平靜地繞過書案,替他斟了一杯茶遞上。他受寵若驚地伸手去接,指尖乍然相觸的刹那,她已經縮回了手,神態自若地回到書案後,在碧玉筆洗中淘洗了狼毫。

  “你寫了什麼?朕可以看看嗎?”他顧不得燙口地將茶一飲而盡,迫不及待殷殷切切地湊近過去要看。

  她眉頭微蹙,卻也沒有阻止。

  嚴延卻在看到那娟秀的幾行墨字時,心重重一沉——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萸娘,這《清靜經》不是你現在這般年紀該習讀的。”他強抑下隱隱的惶恐忐忑,正色地道。

  “皇上,臣妾不是先皇后,您莫再錯口了。”她側首靜靜將文房四寶理好,看也未看他。

  他一窒,倔強地嘟囔,“你不是姓安閨名一個魚字嗎?朕喚你魚娘怎麼了?”

  她也被這話回噎住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可辯駁的,只能暗惱自己這身子怎偏偏就名了同音。

  “臣妾當不起您這般昵稱,您喚臣妾安婕妤方合禮數。”她神情端莊恭謹地提醒。

  他想歎氣,更想笑,嗓音裡充滿了濃濃的無奈和憐愛。“萸娘,你人變小,性子也變小了。”

  ……這是暗指她幼稚了?

  安魚暗暗咬牙,再懶得與他抬杠,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把書案上的東西自東邊挪向西邊,擺弄著,就是不願與他說話。

  無趣了,他自然會走。

  後宮之中百花盛開,如今連蝴蝶都來了,更何況還有他那心頭絕代第一枝的不是牡丹更勝牡丹……

  安魚這五年內只想待在後宮裡做個閒人影子,要熬的便是他這份“愧疚懷念”,待熬幹了,涓滴不剩了,屆時她要出宮,他定然也不會再有心致攔阻。

  她同他賭的就是他這份執念,五年內必定不復殘存。

  人一死,或許就永遠凝結了那一份美好,牢記一輩子,回想起都是最遺憾的心疼,可是如果人還在,一天兩天過去,哪個還能長情多久?

  尤其是坐擁天下美色的帝王,更是如此。

  嚴延不是感覺不出她的刻意疏離,但在經過曾和她陰陽兩隔的巨痛之後,這小小冷淡和拒絕又算得了什麼?

  “你放心,”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滿眼憐惜地道:“朕哪裡也不去,朕就在這兒陪著你,以前朕所有沒能為你做的,自今日起都會一樁樁一件件為你做好。”

  她擱在書案上的手一顫抖,隨即仍置若罔聞。

  當天嚴延硬是賴到了一齊用過晚膳,甚至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敢自告奮勇充當她的對手,生怕她索性連棋子也不下,還要出口趕他走,後來直拖延到了亥時,見她眉眼生了疲色,這才心疼又不舍地依依離去。

  “總算走了。”楊海重重關上殿門,落栓!

  安魚忍不住噗哧一聲,眼神漾起笑意暖暖……

  回到自己寢殿的嚴延,在湯室裡梳洗過後身著雪白色中衣,赤著腳坐在龍榻上,儘管殿內燒著地龍,還有瑞腦銷金獸爐吐著暖息和幽香,他卻覺得自己的寢殿一片空蕩蕩清冷冷得可怕。

  他已經大半年不曾到後宮嬪妃屋裡去過了,就連貴妃的長樂宮也只去歇下了兩回。

  嚴延以前總覺得自己不是個貪戀女色的男人,也唯有在貴妃入宮後那段時間方恩愛纏綿了數月,可在萸娘姊姊病了之後,他整個人就陷入了某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與唯恐失去中,更沒有心情或性致留戀後宮。

  可是今天坐在披香殿裡,他的目光幾乎無法離開萸娘身上,不管她是下棋,是素手輕抬喝茶,抑或是起身散散,推開窗戶看一會兒外頭的照水紫梅……那一大片照水紫梅,是他命人一夜之間植下的。

  原來的,那片她最心愛的梅林已在兩年前付之一炬,嚴延此前從不曾懷疑過原因,只以為是天災,可自上回和楊海一談後,他便私下吩咐心腹查清此事。

  樂正貴妃執掌宮務三年,此事自然不可能會繞過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希望幕後之人是她。

  儘管這三年來,她漸漸沾染了宮權,漸漸將很多東西置於他們“夫妻之  情”之上,他逐漸有些心涼,發覺她好似不再是他初始以為的那個心軟如水、  靈動剔透的小姑娘了。

  可他依然深信——他不想不信——焯兒,本質猶是善良聰慧的好女子。

  無論如何,她終歸是他的女人,他對她和孩子是有責任的。

  “女人多了,就麻煩,”他喃喃自語,自嘲苦笑道,“可朕這是活該  啊——”

  他想彌補的偏偏不稀罕他的彌補,他不想負的偏偏註定辜負了……

  嚴延心不在焉地把弄著指間的墨玉扳指,心亂如絮——他尚未想好,倘若  查出了燒毀梅林之事當真出自貴妃之手,他又該如何處置?

  而在此時,皇宮另一端的長樂宮裡卻是燈火通明,樂正婥狠狠地把手上的宮冊從案上掃落,氣喘吁吁,淚光模糊。

  “娘娘息怒。”一室貼身宮女太監全跪了下來,嚇得兩股戰戰。

  “下去!”

  “娘娘……”

  她纖細玉手顫抖地輕搗住前額,沙啞地低道:“都下去,本宮想靜靜。”

  “是。”宮女太監們無聲地退下,暗自松了口氣。

  照兒和燋兒相視一眼,一個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宮冊,另一個則是去擰來了熱帕子。

  “娘娘,您先淨淨臉,會鬆快些的。”

  樂正婥渾了揮手,疲憊而傷心地道:“照兒,你說,本宮容色未改,為何皇上就已經厭倦本宮了?”

  “娘娘,您切莫多心,皇上這也是關心小公主,不想小公主有事……”

  “嗤!”樂正婥泛著血絲的美眸落在照兒臉上,諷刺地道:“說啊,怎麼不說下去了?皇上的心思,你這是比本宮還懂了?”

  照兒臉色發白,忙跪下連磕幾個響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樂正嫜心如刀絞,痛楚淚眼裡有著一絲難掩的難堪與陰戾——現在的她,看什麼人都像是在取笑自己,都像是一下下掌摑著她的臉面!

  她不甘心啊……

  皇上……嚴延,這個俊美尊貴八尺昂藏的偉男兒,她在偶然隨母入宮行宴時,曾於花叢間驚鴻一瞥,那時他仍是太子,卻已然是皇宮的真正主人,原本風光無限的皇貴妃已被鬥垮了,文武重臣紛紛站隊到他身邊……先皇昏庸病重,更是再也威脅不到他的地位。

  那一眼,她清楚看見身穿明黃服飾高姚修長美男子,深邃的鳳眼盛滿了笑音心,正彎腰下來,乖順地讓跟前一個年長女子為他擦汗。

  那一幕,寧馨美好得仿佛是一幅畫……

  樂正婥卻覺得無比忌妒和刺眼。

  為什麼那個明顯容貌遜色她不少,華齡卻又大了她好些歲的老女人能得到這等盛顏傾世的俊美太子的溫柔?

  嚴延太子,這麼風姿卓絕驚才豔豔的好男兒,也唯有琴棋書畫精通、擁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她能相匹配!

  後來……後來她精心製造了邂逅,芳心暗喜地察覺到他一天一天對自己的喜歡加深,他眼底的溫柔光芒只對著她……

  “本宮為皇上做了這麼多,難道皇上都忘了嗎?”她癡癡恍惚,滿眼傷痛和怨。“本宮為他苦苦懷胎十月,誕下這麼可愛的小公主,為他打理宮務,讓他無須為後宮瑣事煩心,甚至……還忍下了不能成為他的元後,至今只能忝居貴妃的屈辱,年年祖祭朝拜,還得在那個短命鬼靈位前行妾禮,他……怎麼能這樣待我?這樣待小公主?”

  照兒和燋兒也陪著默默落淚,卻是不敢再多說半句了。

  樂正婥恨恨,聲音越發低狠。“果然自古男兒多薄幸……”

  燋兒見她越發鑽牛角尖了,生怕她想得偏激傷人傷己,鼓起勇氣地勸道:“娘娘,皇上心中您永遠是首位的,只不過……只不過皇上畢竟是皇上……”

  又如何能奢求一國之君一生為她椒房獨寵?

  “是啊,皇上畢竟是皇上……”樂正婥呆呆失神了,片刻後又像想起了什麼,美眸湧起了抹堅定。“可本宮是大闕王朝貴妃,是現今後宮之主!”

  “娘娘說得是,娘娘金尊玉貴鸞鳳之軀,又豈是餘下嬪妃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新進宮嬪可比的?”照兒也忙道。

  “是,本宮是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貴妃。”她一字一字地重複,語氣鏗鏘。

  樂正婥失控的情緒漸漸好轉過來,目光恢復清明犀利,她盯著被照兒收拾擺放回來的宮冊,上頭關於披香殿的賞賜用度……倏地清淩淩一笑。

  “燋兒,過幾日讓本宮娘親進宮一趟,有些事兒……還得尚書府去做。”

  “是,奴婢遵命。”

  “娘娘,那披香殿安婕妤,需要奴婢去‘提點’一番嗎?”

  “本宮還摸不透皇上究竟是當真看上她了,還是只為了抬她來壓本宮……”

  樂正婥提及此,胸口又是隱隱刺痛。“不過本宮還不至於蠢到親自髒了手。那薛昭容背後是薛大將軍,想必進宮來也不是為了低頭做人的,瞧她連吳貴嬪都敢對上,難道會願意見安婕妤率先奪得君寵嗎?”

  “娘娘高見。”

  “讓人送一盤今歲新供的新鮮金橘和一套內造的裴翠頭面過去給薛昭容。”

  “是!”

  樂正婥接過照兒斟上的一杯信陽毛尖,只略沾了沾唇便厭煩地推開。“拿下去潑了,這又不是今年的春茶,盡會拿次貨來哄本宮,哼!當本宮不知道新上貢最好的一批茶都被送進披香殿了?”

  照兒也不敢跟如今滿腹委屈心酸忿忿的貴妃娘娘提,送進披香殿的都是出自皇上私庫……不過只怕說了,娘娘定然會更加火冒三丈吧?

  只盼皇上過了這波新人進宮的興頭後,能很快再度回到娘娘身邊,無論如何,要是能讓娘娘有幸懷上龍子,他們長樂宮才算穩操勝算屹立不搖呢!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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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薛昭容收到了長樂宮貴妃娘娘賞賜的重禮,恭敬歡喜地收了,滿口銘謝娘娘。可待長樂宮人一走後,薛昭容立刻笑容消失,面無表情地讓貼身宮女把東西鎖進赤金檀木櫃裡。

  “娘娘?”貼身宮女有些不放心地道:“貴妃的賞賜,下回請安之時若不配戴著去長樂宮,恐怕會被貴妃誤會您的。”

  “貴妃想要拉攏人,單只靠這區區的一盤金橘和翡翠頭面,就想叫人為她出頭衝鋒陷陣,呵,當本宮在薛家沒看過好東西嗎?”薛昭容擦拭著自己心愛的軟鞭,似笑非笑。“也就小門小戶,才會以為這等物什有什麼了不得的。”

  “娘娘,提防隔牆有耳啊……”貼身宮女臉色微變,小聲提醒。

  “怕什麼?”薛昭容笑吟吟,倏地一抖腕,手中軟鞭如靈蛇般飛快竄出又收回。“本宮身後有的是靠山呢!”

  貼身宮女自幼服侍她長大,又是薛家精心培植出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意指為何,只好笑著搖了搖頭,領命把那副價值千金的翡翠頭面壓在箱底閒置。

  而自從新人入宮後,卻始終未能得皇上召寢,後宮中的舊人自然是個個如釋重負又忍不住一臉看笑話,偶然御花園中、蕩金湖邊遇見了,免不了一陣酸言酸語地嘲笑。

  新進宮的年輕美人們個個戰鬥力猶弱,不免三言兩語就被刺激得淚眼汪汪,可位分不如人,也只能忍氣吞聲回去關門偷哭。

  這一頭的舊人諷刺消遣完了人後,再轉一想,皇上沒召寢新人,可也沒召寢咱們這些舊人啊!

  這大半年來,皇上本就極少涉足後宮,就算是去,也只是去長樂宮……後宮嬪妃本就幽怨沖天,可礙於咱們皇上可不是吃素的,除了對貴妃以外,從來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柔情密意的風流公子,所以儘管嬪妃們內心哀怨至深,也只能把苦往肚裡吞。

  後宮這番熱鬧風雲,卻傳不進披香殿,也干擾不了安魚。

  除卻嚴延早就命人把披香殿保護得鐵桶一般,不說任何紛擾或找事的人進不去了,常常連皇帝本人都差點進不去……呃,十次裡總有六次不能得逞,因為楊海一人站在殿門口足以完勝一切。

  “你這老傢伙,朕以前怎麼都不知道你原來這般難纏?”

  這天午後,下了朝匆匆把繁重奏摺飛快批閱了大半的嚴延,還是忍不住心癢癢的又往披香殿來了。

  可楊海看著敦厚的老臉笑咪咪,說出的話卻能惹得人跳腳。“多謝皇上金口誇獎,老奴自該更加倍努力做好這看門人,才能回報皇上與娘娘恩德于萬一。”

  “少同朕抬杠了。”他沒好氣地道:“朕今天是來邀萸娘去賞雪景的。”

  “回皇上的話,天太冷,我家娘娘畏寒,不想出門。”

  嚴延俊美的臉龐都快氣歪了。

  一旁從頭到尾乖乖撐著傘為皇帝遮雪的胡公公滿眼羡慕,喔唷,奴才也好想有這種底氣這種霸氣這樣對皇上說話呀,但,奴才……咳,沒種!

  半晌後,終究是鼠延先低頭了,歎了口氣道:“楊海,朕也怕凍著了她,那這樣吧,朕命人做了好些冰燈,總可以送進去給她賞玩吧?”

  “老奴代娘娘謝過皇上了。”楊海微微躬身一揖。

  嚴延連忙側過身對胡公公使了個眼色,胡公公眼巧心靈手快,一把上前熱情至極地勾攬住了楊海就往外拉——

  “乾爹……乾爹,您還記得小鬍子嗎?”

  “你、你這小兔崽子想幹什麼?皇上?皇上您不能進去!”

  可年輕力壯身手矯健的嚴延早就一閃竄進半開的殿門裡去了,不忘回頭拋給氣急敗壞的楊海一個得意洋洋的亮晶晶眼神。

  這幕,熟悉得令聞聲披氅出來的安魚看得呆怔。

  刹那間,依稀仿佛,她好似又看見了當年瘦弱卻神采奕奕的美少年鑽過狗洞,興奮地揮著手上桑皮紙裹著的包子,得意又喜悅地對著她輕喊道——

  “萸娘姊姊,別怕,阿延給你送吃的來了!”

  “哼哼,皇貴妃那個老妖婆胡亂尋釁罰你禁足,還讓人三日不准送水米進來,她當孤當真勢單力薄沒法子了……做她的春秋大頭夢!”

  “萸娘姊姊快來吃,熱騰騰剛出籠的大肉包子呢!”

  前生的記憶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片片段段,明媚奪目,鮮豔歡悅。她眼眶發熱,鼻端不知不覺漸漸酸楚了起來。

  阿延……

  是啊,她怎麼也給忘了,阿延真的也待萸娘姊姊很好、很好的。

  一顆淚珠無聲息地滑落頰,安魚指尖冰涼而微顫地擦拭去了,胸口緊絞,心頭一片茫然……

  她怎麼會自私至此,只為他不能將自己視若結髮夫妻,不能給予她男女情愛,就挾著怨恨到死也不願諒解他,甚至不想見他哪怕再多一眼?

  ——我愛你,應當只是我自己的事。

  “萸娘,你、你怎麼哭了?”

  她眨了眨眼,看著楚了面前高大卻瞬間笑容不見轉為滿滿憂慮心疼的嚴延,這一刻,牢牢扣住兩世,仿佛已銅綠銹蝕了的死結,倏然松解開了。

  “我沒事。”她輕輕地開口。

  “怎麼可能沒事?你總愛說沒事,可明明就有事,你以前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以前小,可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是大闕真真正正的皇帝,是你可以依靠的丈夫,你難道就不能多依靠我一些,讓我多照顧你一些嗎?”他氣極了,激動得深邃的鳳眸都閃動著淚光。

  她仰頭望著他氣呼呼又受傷又難過的神情,眼眶又紅了,踮高了足尖,小手抬起輕撫摸過他濃眉斜飛的好看眉毛——

  他霎時愣住了!

  這動作……

  “阿延別生氣,都是姊姊不好。”她柔聲地說著……他已然睽違三年之久的,無比熟悉又深深懷念眷戀的哄慰話兒。

  他低頭看著她,手顫抖得厲害,猛地捉握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攥在自己掌心裡,想微笑,想開口喚她,抑不住的男兒熱淚已然滾滾而下。

  “我的萸娘!”

  她被他抱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渾身骨頭都疼了,可感覺到頸項邊那迅速擴大開來的灼熱濡濕,她心軟得一塌糊塗,只能放柔了身子,任由他箍擁著。

  安魚溫柔地拍撫著他堅實寬厚的後背,眉眼暖暖,聲如呢喃。“阿延啊,姊姊不怨你了,也不替我自己可憐了。”

  他長長睫毛猶沾著淚,抬起身來,低頭呆呆地看著她。

  “是,我是薄萸娘。”她對上他的目光,釋然一笑。“雖不知為何撒手西歸後,再睜開眼,我就成了現在的安魚。”

  “朕就知道是你,”他又哽咽了,眼睛卻發亮。“我就知道,是你!”

  她笑了,喟歎。“我們前一段是有名分惜是無緣分,十四年相依相伴,最後才落得個雙雁離散各自分飛,如今上蒼垂憐叫我能再回來,許是就是讓我解開這個心結和情劫,也叫我回來告訴你一聲,我很好,我也不恨你了,往後,你我各自好好兒的,就好。”

  嚴延滿眼狂喜傻傻笑著,聽著,忽然越聽越不對勁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有些僵硬的看著她。

  “你現下也看見了我已是安家女,”她平靜地回視他,“薄家和前生宮中的一切於我已如浮雲,你如今也能放下執念——”

  他心口一痛,臉色變了。“你這是想跟我劃清界線?”

  “是各自珍重。”她笑笑,雲淡風輕。

  嚴延好半晌沒有說話,身上的氣息卻瞬間變得陰鬱危險,她可以感覺到環擁著自己的臂彎緊繃且隱含盛怒,不由無聲低喟,小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背,示意他放開自己。

  他不願放手,神情嚴峻,半點笑意不存,低頭牢牢盯著她。“你今日跟朕攤牌,就是為了勸朕從此與你橋歸橋路歸路?”

  安魚向來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現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們之間有些事、有些話不說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現在你是一國之君,首要之務便是治理好大闕,讓百姓安居樂業,朝政清明,四夷來歸。”她頓了頓,睫毛低垂。“再有,便是儘快擇淑媛,廣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誕育。”他臉色鐵青語氣強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元後!”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來,只覺此時再爭論這個,何等荒謬。

  方才的溫情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異常緊繃凝滯……甚至有一絲對峙。

  “皇上說笑了。”她眉心微蹙,意興闌珊地道:“臣妾如今身份是安婕妤,這皇后之說,日後還請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發軒然大波,惹人非議。”

  “朕日後還是會把原就屬於你的位置還給你的。”嚴延心一軟,以為她是在惱自己只給了她一個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當初就想下旨封你為後,重新以皇后之禮盛大迎娶你回宮,然安侍郎品階確實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寵,反而讓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沒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魚也當不起這頂鳳冠之重……皇上也別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約,五年後,便放我出宮,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躍的。”

  嚴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與朕相認了,怎麼還心心念念著要出宮?萸娘姊姊,你當真不要阿延了嗎?”

  她目光飄忽地望向滿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們都說好了的,否則當時我便是親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會再踏入皇宮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來,咬牙道:“你就這麼厭惡這個皇宮……還是你根本就是厭惡朕?”

  “皇上,”她想歎氣。“如若我厭惡你,便至死也不會同你相認。”

  “那你為何——”

  “阿延,我們從頭至尾就沒有真正做夫妻的緣分,”她輕輕地開口,“去了的人,過了的事,再多所糾纏,也只是徒增紛擾。”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聲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穩住聲調說話。“之後,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著去了半條命,渾沌迷茫了三年,才終於幡然醒悟到,朕是愛你的——是一個男人心悅一個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種心動和念想,而不僅只是姊弟親情。”

  安魚聽著他低沉瘠啞得近乎囈語的傾訴,神情微微感傷,卻沒有任何受寵若驚抑或喜極而泣的感動。

  “皇上,那只是您的錯覺。”她頓了頓,側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你以前不曾愛上我,後來有了貴妃,更不可能會愛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臉色發白,忙辯駁。“不是這樣的,朕當初、當初和貴妃——”

  “您別慌,我懂的。”她像是看著一個鬧脾氣任性的孩子般,慈憫而溫柔地包容著他的暴躁懊惱跳腳。“別擔心,你我既已相認,我便不會現在就走,你日後若想來找姊姊說說話,姊姊都在這披香殿,我哪兒都不會去的。”

  嚴延滿心滿懷滿口都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的苦澀。

  他現在終於嘗到了那種“我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深深抑鬱想仰天長嘯撕吼的無奈感!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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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春暖花開,嚴延每每夜深徘徊披香殿外門口,望著裡頭宮燈暈黃暖亮,而後漸漸熄燈,窗紗後人影不見……

  他悶得心口發澀,修長身形在殿門邊一杵就是一兩個時辰,最後還是提不起勇氣踏進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想扳住她的肩頭猛甩搖一頓,把她滿眼的平靜與恬淡和無悲無喜全部搖落一空!

  他要她眼裡還有他,要她重新戀慕憐惜寵溺地看著自己,就是不要這麼……這麼該死的慈祥!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

  嚴延額頭抵靠在殿門邊,低低地長歎了一口氣,自然,是該怪他自己的。

  昔年她心裡的人是他,他卻不知自己心裡真正裝著的人是誰,才會把對樂正焯容貌笑語的那一刹驚豔,當成了一生的心動所在。

  可現如今,她歷經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可他呢?

  “朕這都是活該!”他握拳在門柱邊重重一捶,拳頭指節乍然暴起的劇痛還遠遠比不上胸口左側絞擰緊纏如藤的巨疼……

  落在後頭恭敬侍立的胡公公見狀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多勸。

  只得乖乖兒地等著皇上自己站甘願了,最後伺候著神情落寞身影寂寥的皇上,轉身離開披香殿。

  唉,沒有誰比他這個奴才更加明白,自半個月前從披香殿失魂落魄離開的皇上,一回到寢殿就命人搬來了一大罎子的酒,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內殿深深,金黃蟠龍幃幕後,隱隱透來破碎如受傷困獸的嗚咽聲……

  然而天未亮,上朝時辰一到,待那個高大身影破帷幕而出,再不見前一夜的樵悴痛楚狼狽,只餘眼下微微有暗青之色,待梳洗過後,龍袍一著身,冕冠一戴,又是豐神俊朗威儀赫赫的年輕帝王。

  胡公公雖不知個中細節情由,卻也不免因為心疼皇上,有點嘀咕乾爹楊海這也太鐵面無情了——胡公公還以為又是自家乾爹膽子奇肥無比的請皇上吃閉門羹呢!

  本就是一筆亂帳,偏在此時,新進的鶯鶯燕燕嬪妃們時不時想在御花園或皇宮各處跟皇帝製造偶遇……

  今兒一個在湖畔彈琴的,明兒一個在榭臺上起舞的,還有弄簫的,吹笛的,把皇宮搞得跟戲園子似的,最後惹火了嚴延,把人通通往長樂宮扔!

  如今掌管後宮中饋的是樂正貴妃,這事兒她不管,誰管?

  樂正婥往常都是溫柔賢德雍容大度的做派,這次是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

  這些新進嬪妃身後都有朝政上大大小小勢力,樂正婥雖然不懼,卻也不想平白無故給自己惹來了一身腥,讓嬪妃們有藉口聯合一氣和她作對。

  可有皇帝看著,她也不能再故作大度事事寬容,以免皇帝誤以為她沒有母儀天下決斷理事的能力。

  樂正婥本就因皇帝這些時日對自己的冷淡疏遠不上心而憂慮,再加上披香殿那個榮寵耀眼太過的安婕妤,簡直是紮在她心頭上的一根新刺……

  如同這一日晌午,她連午膳都還沒能好好兒用,就得被迫坐在長樂宮上首鸞鳥盤花榻上,神色微陰,半支著鬢角,聽著下首那些哭哭啼啼連聲喊冤的新進嬪妃鬧得人頭疼。

  吵吵吵,就沒一個是有用的東西!

  “夠了!”她坐正身子,目光冷峻而厭惡,看得底下一群青春嬌豔環肥燕瘦的嬪妃不約而同嚇呆了臉,樂正婥有一刹那心下大快。

  都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小賤人,還真以為進了宮就能奪了她的寵嗎?

  可瞧瞧,皇上把這群小蹄子都交給她發落,足可見在皇上眼中,這些新人也不過是和朝臣間角力後的小小妥協罷了,不過是給這些個老臣點面子,這才收了他們府中的女兒進宮燙個金字兒,和皇家沾點邊兒。

  ——他終究,最愛重的還是本宮。

  思及此,樂正婥煩躁多日的心終於松活了些,嘴角也露出了笑來,清麗絕塵的臉龐恢復常色,慢條斯理地道:“你們剛進宮,宮嬤們都教導過你們的,這宮裡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難道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眾嬪妃心虛地低下頭來,唯唯諾諾。

  其中受封昭儀的柳家小姐在家中也是備受寵愛的嬌嬌女,今朝能得選侍奉君側,自然希望能把其他人都給比了下去,成為皇上的新寵,但眼看著一天天過去,皇上卻從沒有召寢任何一個人……她自許美色過人,才華洋溢,又是琴藝出眾,只要皇上能夠聽見了她的琴音,見著了她的容貌,必然會喜歡上她的。

  可沒想到她今兒才彈了半闋的琴,就被幾個太監不由分說地拉到長樂宮來押著跪下聽訓了,她如何能甘心?

  皇上又沒露面出聲兒責罰,依她想,說不定這都是貴妃娘娘藉詞給她們個下馬威的!

  “貴妃娘娘,”柳昭儀嗓音清傲如流水淨淨,纖腰也挺得筆直,小巧的下巴微抬,“我等進宮便是為伺候皇上的,所以我等做錯了什麼?”

  “是呀是呀。”

  “婢妾也不過是在園子裡撲蝶……”

  “那些太監好大的膽子,兇神惡煞的,半點也沒有把我們這些主子看在眼裡……”

  “娘娘,我等忝為君婦,卻被幾個太監宮女拉拉扯扯,豈不是丟盡了皇家的臉?娘娘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也不知這宮裡的太監宮女是誰縱容出來的,眼裡半點主子也無?”

  樂正婥臉色又黑了,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有臉面辯駁抱怨?若不是你們在皇宮裡吵吵鬧鬧的讓披香殿都不得安生,惹惱了皇上,今日又何至於被押送到本宮的長樂宮來聽訓領罰?”

  眾嬪妃先是大驚,面露惶惶,可也忍不住暗暗怨恨起了披香殿的那人來!

  “娘娘,我等不服,難道安婕妤就能大過貴妃娘娘您了嗎?您尚且不忍苛責妹妹們,憑什麼她就敢看我們不順眼,在皇上面前詆毀我們?”

  “您才是皇上的心頭寵,更是位同副後的超一品貴妃娘娘,妹妹們若是做錯事兒惹您惱了,便是領罰也心甘情願,可那個安婕妤又算哪根蔥啊?”

  樂正婥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玉臉掠過一絲為難與苦澀。“安婕妤對皇上而言是不一樣的,就連本宮也要敬她讓她三分。你們呀,切莫再惹出事端了,否則到時候恐怕連本宮都護不住你們。”

  “可是娘娘——”

  “好了,休再多言,你們便各自回去,抄上百回《女誡》繳上來,罰一個月的月俸,也算是幫你們長長記性了。”她歎了口氣,別過頭去,擺擺手。

  “……是,婢妾遵命。”

  待眾新進嬪妃強忍怒氣地退下了後,樂正綽沉思了片刻,忽然起身道:“來人,備輦,本宮要到披香殿找安妹妹說說話兒。”

  “是。”

  可樂正綽去得不巧,披香殿的安魚已經被皇帝早一步親自接走了。

  皇宮後方的煙蕩山隸屬於內皇城範圍,自古皆是帝王御用馬場,豢養有良馬神駒三百二十匹,隨時供皇帝挑選為行獵抑或做為馬球隊之用。

  嚴延趁著今日初春陽光好,一下朝後,聽到禦馬司來報,說那匹渾身火紅如胭脂,無半絲雜色的小馬駒已經調教好了。

  他興奮地扔下御筆,大步率先往外走。“胡溪,快快快,讓人把朕的騎服送來!”

  “是,是,奴才這就讓人去準備。”

  “還有,”他腳步停頓了一下,漂亮深邃的鳳眸閃過了一絲狡獪,故作沉吟。“唔,剛剛陀山進貢了一批上好靈芝,正準備要入庫—”

  “噯,奴才明白了。”胡公公滿面堆顏,連連呵腰,腳下抹油似地一溜煙兒就去了。

  安主子身子弱,他乾爹楊海最近眼睛都盯著皇宮大內的好東西呢,皇上雖早就把頂頂尖子的好藥材都往披香殿小庫裡送了,可架不住他乾爹滿心滿腦都是安主子,一嗅聞到有什麼能拿來滋補養護安主子的,便會像狼一樣狠狠撲過去“叼”回披香殿牢牢存著。

  皇上也是這幾日親自觀察才得知內情,可皇上非但不責怪,反而對此欣然樂見,眉開眼笑,仿佛終於知道從哪裡能偷到油吃的耗子那般快活……咳。

  果不其然,胡公公一用“上好靈芝即將入庫”的消息把楊海給拐離披香殿,下一瞬,一身騎服稱顯得肩寬腿長英姿矯健的嚴延,立刻就溜進了披香殿,將一臉詫異愕然的安魚打橫抱起!

  “皇上這是要做什麼?你、你快把我放下來!”她被迫偎靠在他強壯又氣息雄渾的胸膛前,下意識強烈掙扎起來。

  “別動,朕要帶你去個好地方。”他濃眉舒展神采飛揚,突然低頭偷親了她臉頰一記——那滋味卻和小時候惡作劇偷啃她的下巴在上頭留下小乳牙痕時完全不一樣……

  這一霎的偷香,帶著深深的佔有欲和抑管不住的心蕩神馳。

  ……朕的萸娘,嫩嫩的,真香!

  安魚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臉蛋瞬間轟的紅透了。

  他輕輕鬆松抱著她上了寬敞舒適的皇輦,厚重簾子一落下,只聞居中小茶案上那爐沉水香幽靜氣息冉冉飄蕩開來,一旁還擱著她最喜歡的幾樣彩果子。

  “可以放我下來了吧?”她嬌小身軀在他大腿上僵硬得厲害,迫不及待就想逃離縮躲至皇輦軟座上的另一頭,可他雙臂圈得越發緊,絲紋不動……安魚有些惱了。“皇上!”

  “別動。”他靠在她耳邊嗓音低沉而沙啞,隱隱帶著一縷灼熱的危險。

  “萸娘,朕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她先是狐疑,隨即臉色一愣,感覺到臀下被某個漸漸變硬的什麼給硌著了,領略過來後,霎時羞憤欲死。

  嚴延依依地緊擁著她,喟歎如纏綿。“萸娘,你終於在我懷裡……我這是在做夢嗎?”

  皇輦穩穩前行,絲毫不顯顛簸,可安魚在他火熱懷抱與呢喃裡卻有種奇異的暈眩感……然下一刻,她又霍然清醒了過來!

  “放、開、我!”

  他感覺到她語氣中的冰冷,心狠狠一撞。“萸娘?”

  “我不舒服。”

  嚴延仿佛被當頭潑了盆冰水,滿心蕩漾悸動熱浪凍成了數九寒天,俊美臉龐逐漸蒼白,雙臂只得緩緩松了開來,眼睜睜看著她急忙竄往另一端角落,飯眉瞪著自己。

  “萸娘,你不愛阿延了嗎?”

  她不想見他眸底深深的受傷,目光移往那爐沉水香上,低聲道:“阿延,從前是我想不明白,可今日怎麼換作是你看不開了?”

  “朕不想同你爭辯這個,”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大吼,把滿腹委屈挫折無奈的自厭怒火誤傷到她身上,瘠啞道:“朕知道你現在不信我,可朕有的是時間和意志跟你耗下去……朕知道你又要提五年之約了,這不是連一年都還沒到嗎?你又何苦急急同朕撇清關係、視朕如蛇蠍?”

  她一時也有些啞口無言。

  “朕今日,只是想帶你去看個東西的……”他眼神黯然蕭索。

  安魚看著眼前高大男人沮喪頹唐地塌著肩,無力地靠在錦墩上,她欲言又止,心底也悶悶亂亂得極不好受。

  “你……想讓我看什麼?”她終究還是不忍心,遲疑地開口。

  他長長睫毛恍似欲振乏力的蝴蝶,輕輕一顫,漂亮的薄唇微微囁嚅。“你不生朕的氣了嗎?”

  她被堵得又不想跟他說話了,可是看著他眼巴巴兒地瞅望著自己那副可憐兮兮樣,舊日的記憶再度回來……

  當年的少年太子,夜裡偷偷和禁衛軍副統領習武,弄得一身傷遮遮掩掩回來,被她發現後,噙淚默默替他上藥時,他也是用這可憐兮兮的討好神情對著她——

  萸娘姊姊,你別生孤的氣好嗎?

  安魚眨了眨突然泛起的熱霧,表情不變,可語氣已不知不覺軟化了下來,“你別那樣……我便不會生你的氣。”

  “哪樣?”

  她語塞。

  他看著她頰生紅暈,心下一蕩,又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喔。”

  “嚴延!”

  “明白明白,往後朕忍住就是了。”他咕噥,不著痕跡地把大氅一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微微蓋住了某處。

  就這麼一路上彆彆扭扭——是安魚彆扭,嚴延則是一個勁兒傻笑——終於到了煙蕩山。

  極目遼闊,盡是大片大片雪融嫩草漸生的草原。

  安魚吃驚地看著被牽至自己跟前來的這匹胭脂小馬駒,色澤豔豔油光水滑,神駿又目光溫馴乖順,她情不自禁慢慢走上前,嘗試著伸出一隻手先讓它嗅聞。

  胭脂小馬駒大頭靠了過來,打了個響鼻,隨即依戀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它這是……”她霎時心都要化了,掩不住喜悅地回頭忐忑地問,“這是喜歡我嗎?”

  “是,喜歡你。”他滿眼溫柔地凝視著她。

  她胸口怦咚了一下,急忙忙又調轉視線,回到小馬駒面前。“呃,它叫什麼名字?”

  “紅豆。”嚴延上前一步,伸過長臂仿佛要將她圈靠在懷裡,她渾身一僵,可下一瞬他的手卻是越過她的肩頭,撫摸胭脂小馬駒的耳朵。“它是母的,叫紅豆,你喜歡嗎?”

  安魚小巧的耳朵也不自覺地發癢發燙起來,定了定神,挪了挪身子,稍微離得身後厚實的胸膛遠些。

  “它多大了?”

  “剛剛滿一歲。”

  “一歲了?”她微訝。

  一歲的馬駒已經長得又高又壯渾身懍悍,可眼前的紅豆卻是比一般的馬兒矮小了許多。

  “它天生就生得這模樣,馬房裡其他的馬兒都不喜它。”他拍了拍紅豆的頭。“原本禦馬司要了結了它,可又心疼它這汗血寶馬的種,尤其這一身紅如火的好毛皮。萸娘,你可喜歡它?若是你喜歡,朕便留下它,往後便是你的坐騎了。”

  “我……”她有些遲疑,對上紅豆溫柔明亮的大眼睛,手又悄悄地縮了回來。“我不要。”

  五年後她便要離宮,屆時還不知會漂泊落腳何處,她不願在這皇宮中又多留下任何牽絆和不舍。

  尤其是馬兒,一旦認主,終生便只認一人,她既不能對它負責一生,又何必叫它親近自己?

  嚴延何嘗不明白她遲疑與拒絕的真正用意和心思?

  胸口絞擰悶痛感再度出現,他黑眸一暗,忍了又忍,才維持著平穩的氣息雲淡風輕道:“那好吧,既然你不想要,那麼朕就允了禦馬司所請,剝了它這一身難得的馬皮硝製成幾雙靴子吧——”

  她頓時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抬頭瞪著他。“你要殺它?還要剝了它的皮?”

  “這一身野火般的馬皮漂亮極了,總不能糟蹋了?”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濃眉斜挑。

  安魚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威脅給她聽的,目的就是讓她心軟地認下這匹紅豆……

  可她明知他這光明正大的算計,偏偏沒法硬下心腸不去理會他這番話。他是一國之君,富有四海,區區一匹胭脂小馬駒在他眼中確實算不上什麼珍貴得不可損傷之物,況且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也絕不吝於任何手段。

  若非是這樣堅忍不拔殺伐決斷,他也不可能隱忍十四年,心思深沉手腕過人,迅速吸收攏絡各方勢力,最後一朝翻身穩坐皇位!

  若說她的忍耐與百般維護,在他幼時是一柄溫暖的保護傘,稍稍為他遮風擋雪,不致叫他孤伶伶兒一人與全皇宮對抗。

  而在他這東宮太子漸漸長成後,她便是他用來披在身上對外惑敵的最佳保護色,有一個懦弱柔順敦厚的太子妃在扯後腿,這太子還能厲害到哪裡?又能致命危險到哪裡?

  於是就在眾人忽視甚至是藐視下,他逐漸茁壯成為一個英明睿智心性敏捷悍勇的帝王。

  他,果然是天生就生來要做皇帝的。

  “萸娘,你說呢?留或不留?”他似笑非笑,笑意溫情而繾綣,眸底的精光卻絲毫未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搖了頭,這匹漂亮溫馴的胭脂小馬駒紅豆,就能立時被擊殺當場!

  安魚心裡滋味很複雜,有點難受,有點疲憊,可她卻不能怨他甚至是指責他嗜殺——因為他本意是希望送她這麼美麗的小紅馬,好叫她歡喜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悶悶地牽起了紅豆的韁繩,“紅豆,我們去散散步,順便幫你找點好吃的草料豆子什麼的。”

  紅豆興奮地挨挨蹭蹭過來,樂顛顛兒立時跟著她走了。

  嚴延眼睛亮了起來,滿心喜不自勝,都壓不住不自禁高高上揚的嘴角,也屁顛屁顛地跟上去了。

  “等等朕,朕一起去!這裡朕很熟啊!”

  ——這天午後,安魚騎著胭脂小馬駒紅豆,閉上眼,感覺到風獵獵撲面而來、自耳畔刮過……

  微冷、清新又透著淡淡的青草大地,天高地闊的氣息。

  這是她前世在後宮搏鬥壓抑了十四五年,以及轉生至今數個月來,頭一次真正嘗到什麼叫舒坦自在、無拘無束。

  她渾然未覺身後一直有個高大男人策馬亦步亦趨地緊緊保護跟隨著自己,神情欣慰歡喜,目光溫柔如水……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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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皇上帶她去煙蕩山騎馬了?”

  樂正婥面色陰沉地佇立在御花園裡,手中的雕金暖玉手爐刹那間燙得人

  慌,她強忍住狠狠擲出去的衝動,深深吸口氣,“唔,本宮知道了。”

  跪在她跟前的羽林衛副將肩頭一顫,有些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娘娘,安婕妤周遭的防衛森嚴,除了有皇上的親衛明面護守外,恐怕暗處還有人,屬下不敢太過靠近,以免驚動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樂正婥目光低垂,遮住了一縷驚惶與妒恨。

  這個安婕妤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短短時日內就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顛倒,連煙蕩山都能容得她去了?

  “娘娘,夫人來了。”燋兒由遠至近快步而來,附耳輕聲稟報了幾句。

  “還有——”

  樂正婥聽完,神色變換,嘴角浮起了抹愉悅。“嗯,你明日便命人傳本宮懿旨,十日後請幾位誥命夫人進宮來請安。”

  “奴婢遵令。”

  “十日,也夠她們罰抄完百回《女誡》了。”她自言自語,心下大好,“走吧,回長樂宮,本宮可不能叫母親久等。”

  “奴婢伺候您。”燋兒恭敬攙扶。

  宮女太監嬤嬤浩浩蕩蕩簇擁著樂正貴妃去遠了,另一頭花牆後方,江淑妃閑閑地再度動筆,將面前小曇花案上未畫完的那朵芍藥描繪完,並在花枝添上了只黃雀……

  當夜,嚴延死皮賴臉地硬央求安魚允他進披香殿共進晚膳,只差沒巴著長案死活不走了。

  安魚攆不走人,又聽他在那兒哀怨叨叨說自己連匹小馬駒都不如,說她都親手喂紅豆吃豆料,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連口飯都撈不著——

  “皇上,您何時學得如此無賴?”她又好氣又好笑,秀氣彎彎的眉毛打成了結,“您今年都貴庚了?”

  嚴延凝視著嬌小嬌嫩的她,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萸娘,你是不是嫌朕年紀大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

  “朕就知道你嫌朕比你老……”嚴延如果說剛剛是隨口這麼一說,可現在說著說著,還真把自己繞進去了,滿心滿懷深深的不是滋味起來。

  安魚都給氣笑了,小臉一板。“皇上說什麼呢,你明明知道我可比你大了八歲——”

  “可‘現在’朕明明是比你大了八歲——”他苦惱又悶悶地道:“你遲遲不肯接受朕,莫不是嫌朕老牛吃嫩草吧?”

  真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她被他鬧得頭疼,忍不住揚高了聲音喚道:“楊公公,請皇上回殿用膳!”

  “等等——”

  可晚了,下一瞬楊海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竄到皇帝跟前,一臉鐵面無情地拱手道:“請皇上移駕回殿用膳,老奴親自服侍您走好!”

  “楊海你——”

  楊海老眼皮連撩都不撩一下,“皇上請!”

  嚴延當然不是真怕了楊海這老東西,可他怕萬一問責傷了楊海,恐怕萸娘頭一個要跟自己翻臉……俊美臉龐神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得悻悻然地對楊海做了個“給朕記住!”的手勢,然後怏怏地往外走,還不忘腳步蹭了又蹭,就是巴望著內殿那個狠心的小女人能大發慈悲,轉念間留他下來。

  不過盼也是白盼,直到他出了披香殿大殿門,被楊海迫不及待地關門落栓隔絕在外,也等不來安魚的一聲“且慢!”

  胡公公在殿外徘徊,一看到自家聖上那副熟悉的倒楣孩子的模樣,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提著宮燈上前。

  “皇上,您……用膳了嗎?”

  “朕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用過膳了嗎?”他重重哼了一聲。

  ——糟,恰巧一腳捅進馬蜂窩了!

  胡公公當下真想掮自己這張不會來事的臭嘴,這時也不免再度羡慕起自家乾爹楊海的威風……做太監能做到這等規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回吧。”嚴延歎了口氣,“今晚朕要吃豆子。”

  “豆子?”胡公公懵了。

  “對,朕要吃豆子,什麼大豆、綠豆、赤豆——”嚴延咬牙切齒,長臂揚高在空中握拳一揮。“讓禦廚做一席全豆大宴來……朕就不信,朕今天偏吃不上豆子!”

  ……聖上喂,您老今兒個又是跟什麼耗上了?

  胡公公只覺心好累,因為皇帝龍威太難捉摸,底下人服侍起來有時候很絕望的呀!

  而楊海成功驅逐……嗯,是恭送皇帝之後,凱旋歸來回到內殿,立刻老臉堆歡,眉開眼笑地道:“娘娘,老奴今天把上好的靈芝全拿回披香殿進庫了,還先讓人細細燉了一砂鍋的靈芝烏雞湯,最是養人的,您用晚膳的時候可得多喝兩碗,就當給老奴點面子好不?”

  安魚眼神溫暖而感動,歉然地道:“又讓你費心了……不過往後萬萬不必再如此操勞,我現在身子雖弱,卻比以前好得多多了,不必用什麼大補之物,平時吃的新鮮菜蔬魚肉的就很好。”

  “老奴自知娘娘您是勤省自苦慣的,可今時不同往日,有老奴在,還有老奴的徒子徒孫,是再不會讓您吃上半點子不舒心了。”

  安魚自然知道楊海指的是當年她病後,貴妃在皇上跟前送了無數珍貴滋補吃食到未央宮,可背地裡卻做了不少令人有苦難言的骯髒手段。

  比如上好的碧玉粳米裡,偏有混進一兩顆小砂礫,叫人一吃進嘴裡硌個正著,可待吐出時,都成了粉末,也沒處說去……

  諸如此例,舉不勝舉。

  楊海那時一方面為她的重病操心得焦頭爛額,還得邊彈壓未央宮底下某些蠢蠢欲動、生出異心的奴才……

  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待皇后薨逝後,楊海到了皇陵守陵三年,日日夜夜一點點一滴滴地慢慢回想、掰碎了,才漸漸明白過來。

  而今老天有眼,教娘娘能再轉生回宮,這次楊海就算拼盡老命也要使出渾身解數,牢牢護得娘娘連根髮絲兒都不能掉!

  至於皇上,哼哼,誰還寄望他“老人家”?

  ——摟著他的貴妃一邊兒涼快去吧!

  “楊海,謝謝你。”她心頭熱騰騰暖洋洋,柔聲道。

  楊海眼圈兒一熱,忍不住偷偷擦淚。“娘娘,恕老奴說句大逆不道該打嘴巴子的,可娘娘您不只是老奴的主子,在老奴的心中,更像是老奴的孫女兒……老奴雖是個半殘的閹人,可這顆疼愛小孫女兒的心思,是跟全天下的祖輩兒都一樣的……”

  “我知道的。”安魚鼻端紅紅,輕聲地道:“當年我已是被父族拋棄的棄子,這才進宮來填了這個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的太子妃之位,可自我入東宮以來,若不是有你護持著,我和太子也不可能那般幸運,次次都躲過算計……”

  “不,娘娘,是您自己護持了太子,護持了老奴和整個東宮。”

  好幾回,先皇在皇貴妃的枕邊風下,勃然大怒要打殺他們這些東宮裡伺候的奴才,甚至生起了廢太子的心思,可每每都是太子妃脫簪待罪,大雪天跪在金鑾殿外長階上。

  太子妃素來有溫良之名,從沒有不當之過,先皇又怕禦史諍言囉嗦,最後只得讓太子妃回東宮閉守自省,風波草草落幕。

  就是這麼幾次折騰下來,太子妃身子骨就漸不好了……

  否則便是皇上再怎麼大陣仗地迎娶貴妃,娘娘雖然大受打擊,可也不至於鳳體會那麼快就垮了下來,以至於幾個月間纏綿病榻,最後撒手人寰。

  眼看著楊海說著說著又要掉眼淚,安魚忙寬慰道:“那些事兒都過去了,現下咱們都好好兒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哎,哎,娘娘說得是。”楊海破涕為笑,抹了眼睛,隨即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雖說如今後宮中饋看似掌握在貴妃手中,然這六局二十四司裡盤根錯節的關係,各方的勢力,貴妃娘娘這三年來也只能摸上個邊兒呢,真正的好東西,也不是她想弄就弄得來的。”

  畢竟是小家小戶又,一朝得志,還真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了?

  當年如不是有皇上為貴妃撐腰,她又如何能一進宮就插旗尚食局,安下人馬,處處刁難娘娘?

  提及樂正貴妃,安魚沉默了一瞬,搖了搖頭,不願再回想舊事。

  “我明白公公一片護我之心,我如今只想穩穩當當的過完這五年,只要熬到出宮之日,屆時誰風光誰落魄,當權的是貴妃還是旁個,就更不是我在意的事兒了。”

  “出宮好,這皇宮誰愛住誰住去,咱們偏不稀罕。”楊海興致勃勃地咧嘴傻樂。“老奴是一定要跟著出宮伺候娘娘的,老奴這些年也攢下了不少金銀之物——”

  “楊公公……”

  “娘娘不用說服老奴了,老奴心意已決。”

  安魚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卻精神抖擻的老人家,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怎麼勸才好了。

  在皇宮落鑰前出宮回到樂正府的樂正夫人神情複雜而不安,有些蒼白有些發青。

  樂正尚書已經在書房等著她,一見她回來,忍不住蹙眉問:“娘娘讓你進宮去,可是吩咐了什麼?娘娘早前帶話讓老夫命人去暗查武定侯府和安府之事,她這是想做什麼?”

  樂正夫人失魂落魄地抬起頭來,囁嚅了一下。

  “夫人,娘娘究竟是什麼個意思?你倒是快說呀!”樂正尚書有些急了,臉也拉了下來。

  “娘娘說……”樂正夫人顫抖地用手絹掩住了嘴,氣色灰敗。“咱們兒媳婦產後失調……怕是不,久人世……”

  “胡說!什麼產後失——”樂正尚書猛地一驚,可久歷朝政宦海生涯的他,幾乎是刹那間就悟了,神情嚴肅緊繃起來。“娘娘要志兒再娶新婦?是哪家?”

  “武定侯府嫡長千金,徐湘。”樂正夫人想起素來賢淑孝順的兒媳,心嵩兒陣陣酸楚難受,尤其是她的大孫子,剛剛不滿四個月,竟然就得面臨母子生離死別之痛……

  就算是為了他的嫡親姑母,這也著實教人難以接受啊!

  樂正尚書面色陷入沉吟,半晌始終未開口。

  “老爺,”樂正夫人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怯怯地爭取道:“娘娘見安婕妤如今新寵有加,又憂心至今尚未有妊,這才一時想左了,可兒媳是關禦史千金,自嫁入我樂正府中,孝敬公婆操持家務相夫育子,從無有一絲過錯,妾身實在是不忍心——”

  “娘娘說得對!”樂正尚書深吸了一口氣,“看來,現下我樂正府確實不能再隱忍,也沒有方寸餘地可再退讓了,皇上權柄在握,原來就打壓我等一干外戚老臣,責怪我等處處掣肘。如今這般大動作盛寵安婕妤,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可就算如此,為何非得與武定侯府聯姻不可?”樂正夫人忍不住道,“武定侯府如今尚在丁憂之中,這時機也不對啊!”

  “不,”樂正尚書眼底精光畢露。“現在確實是最恰當之時,祿郡王府尚且趕著百日內和武定侯府完成親事,看中的想必也是武定侯背後那百年武家深不可測的人脈與底蘊……無論如何,自保是足夠了。”

  “老爺?”樂正夫人聽不大明白,遲疑道:“可就算如此,武定侯府有安捷妤這樣的嫡親外甥女在宮中備受寵愛,又如何願意與我樂正家再聯姻,引起安婕妤不快?”

  “想必娘娘先時讓人查清這兩家糾葛後,就是相中了武定侯夫人和安家幾乎已是撕破臉這點,武定侯夫人絕不會坐視安婕妤坐大……”樂正尚書撫了鬍鬚,眼神幽深。“況且武定侯幼女貌美且慧,聽說栽培得琴棋書畫驚才豔豔,若說沒有日後送進宮中爭寵之意,怕是誰也不會信。”

  樂正夫人聽了越發擔憂。“那咱們樂正家就更不該和武定侯府扯上干係了,若是此女進宮,武侯定會傾全府之力扶助她青雲直上,甚至劍指後位……屆時豈不是又為咱們娘娘帶來了另一個心腹大患?”

  樂正尚書不自禁笑了,老謀深算地道:“徐家長女和幼女向來爭鋒不和,若長女為我樂正府少夫人,你說她會願意親眼看見自己的妹妹成為皇上寵妃,永遠高高壓過了自己一頭嗎?”

  “這……”

  “夫人哪,這步棋一下,當中就多了無數機關可擺弄盤活。”樂正尚書撫須大樂,老懷甚慰。“驅狼吞虎,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娘娘……這是終於長大了,且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啊!”

  樂正夫人聞言自然欣慰,然而一想到兒媳這頭,不免又遲疑了一下。

  “罷了,兒媳那裡,我自會交給志兒去辦。”樂正尚書輕描淡寫地道:“男兒功名利祿光宗耀祖為重,世上女子多得是,至多屆時讓志兒多納幾色美妾寬一寬心也就是了。”

  樂正夫人心頭一凜,刹那間不禁也生起了股兔死狐悲的寒意刺骨……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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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武定侯府

  正檢視著聘禮單子的武定侯夫人滿臉喜孜孜,嘴角上揚。只一想到半個月後就能風風光光把郡主兒媳迎娶進府,圓了她的心願,在徐氏這個小姑太太面前揚眉吐氣一遭,她就樂得合不攏嘴。

  一旁的徐玥看著母親這連遮掩都懶怠的喜悅,不禁秀眉輕蹙,隱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出言提醒。“娘,如今全府上下仍然為祖母守孝中,縱然自古熱孝之內辦喜皆有先例,可咱們侯府樹大招風,外頭都看著,還是低調為上。”

  “玥兒,娘何嘗不知?可郡主娘娘下嫁我侯府是莫大光榮,便是沖著祿郡王府的臉面,咱們侯府也不能失了禮。”武定侯夫人笑道:“沒事兒的,娘心裡有數。”

  徐玥神情有些陰鬱,而後藉詞累了便離開主院,回到自己的寢閣。

  “二小姐,”貼身丫鬟端茶上來,忍不住有些不平地道:“恕婢子多嘴,今日見夫人那聘禮單子上,有幾樣奇珍異寶都是當年太夫人指名要留給您做嫁妝的,卻被夫人全添到給郡主的聘禮裡頭——”

  徐玥神色淡然道:“母親現在一意孤行,父親沉溺哀思,又是從不管內院事。大兄雖有一身才華武藝,惜一味愚孝,爭不過娘親,又放不下安表妹,自那日起,臉上便再沒了個笑模樣……可歎自從祖母仙逝後,武定侯府氣數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貼身丫鬟聽得心下惻然,不免也擔憂了起來。“二小姐,那您……”

  “侯府精心教養我這麼多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為徐家光耀門楣,我自然不會辜負爹娘的期望……罷了,那幾樣奇珍異寶,原不過也只是身外物而已。”徐玥向來聰慧過人,骨子裡更有一股不甘雌伏的驕嬌傲氣,雖然眼下是時不我予,然孫輩守孝只需一載,屆時一出孝,她還是會按照原定的路子往上走。

  勳貴士族培養出的女孩兒,向來被視為家族中最有價值的珍寶之一,上可奉君王,下可為聯姻,可不比族中優秀子弟的重要性低。

  想那魚姊兒不過是五品文官女,一入宮就已得受封婕妤,自己出身一等勳爵武定侯府,若是入了宮,品級位分自然是遠遠勝過她的。

  何況魚姊兒自幼被姑父姑母嬌慣太過,向來樣樣無心精習,無論是詩畫女紅,或是管家看帳,幾乎無一樣能拿得出手的。

  再論美貌……魚姊兒不過是清秀之姿,又如何能同自己相比?

  現在,她只要撐過這一年守孝,好好把母親給穩住了,不再叫武定侯府有一絲半點不好的風聲傳出去。

  至於這位未來的郡主嫂嫂對她而言究竟是否為幫助,恐怕端看皇上日後對祿郡王府是個什麼想法了。

  徐玥面露深思,纖細指尖輕輕地在茶碗沿滑過。

  只不過此次偶然聽聞母親提起,長樂宮那頭下了鈞旨讓祿郡王妃和郡主、幾位誥命夫人當中還包含了娘親,過幾日齊齊進宮晉見貴妃,她總覺得,從中嗅到了絲陰謀算計的氣息……

  長樂宮內,溫雅清麗如畫中仙的貴妃樂正婥笑語嫣然地同一眾嬪妃與貴婦們談天,忽然禮部左尚書夫人“咦”了一聲。

  “貴妃娘娘,老身斗膽敢問一句,怎地今日不見安婕妤?”

  樂正婥一頓,不著痕跡地瞥了隱約一僵的武定侯夫人,笑道:“原來尚書夫人和安婕妤有舊嗎?”

  “回貴妃娘娘的話,老身昔日曾與安婕妤有一面之緣,徐侍郎夫人聽說去歲便病病懨懨的,如今已搬挪到京外的小湯泉別院休養……”禮部左尚書夫人歎息。“安婕妤想必在深宮之中,也是極想其母的,恰好老身今日得蒙娘娘恩召入宮,便也懇請娘娘請安婕妤前來長樂宮一會,老身幫忙安婕妤傳幾句話回去給徐侍郎夫人,也好一安病中之人的心哪!”

  武定侯夫人嘴角暗暗地往下不屑一撇。說得那般婉轉好聽,也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只不過安婕妤如今可與武定侯府沒多大干係了,外人誰不知徐氏已與娘家翻臉?

  樂正婥沉吟了一下,故作苦惱。“這……尚書夫人是一片好意,然安妹妹自進宮以來備受皇上寵愛,就是本宮也驚動不得……”

  吳貴嬪忍不住插嘴助陣道:“那可不,我們貴妃娘娘身份貴重,不跟安妹妹計較也就罷了,可本宮向來是受氣不得的,哼,想她安婕妤不過是小小的婕妤位分,連我們這些姊姊妹妹親自上她的披香殿,都被她毫不留情的拒於門外,偏皇上還縱著她——”

  武定侯夫人心一跳,臉色微微變了。

  怎麼,魚姊兒短短兩三月內,竟能在後宮闖出了這番造化?

  樂正婥笑了,意有所指地輕斥道:“吳妹妹,再怎麼說你也不該當著武定

  侯夫人的面兒指摘非議安妹妹,唉,不管怎麼樣,安妹妹終歸是武定侯的親外甥女兒,當年還差點兒親上加親……咳,總之吳妹妹說話前得先過過心,你呀,你叫武定侯夫人這嫡親舅母聽了心裡怎會好受呢?”

  一旁嬌貴美麗的祿郡王府寶貝郡主暗哼了一聲,神情有些難看起來。

  “貴妃娘娘——”武定侯夫人心高高懸到了嘴邊,正急著想解釋。

  “武定侯夫人莫慌,本宮沒有旁的意思。”樂正婥親切溫柔地道:“聽說武定侯世子年少有為,如今即將成為祿郡王府家嬌嬌的郡馬,本宮在宮裡聽聞這樁喜事,也為你們兩家歡喜呢!”

  武定侯夫人冷汗涔涔,已經可以感覺到祿郡王妃和郡主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等著她的表態。

  就在此時,外頭一賢悠揚從容淡定的老邁嗓音響起——

  “婕妤娘娘到!”

  樂正婥臉上笑容有一霎地掛不住,閃電般地掃過照兒和燋兒,隱含責備——這是怎麼回事?本宮尚未真正發話,怎麼人已經到了?

  照兒和燋兒臉色發白,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也不明所以。

  然而樂正婥反應卻也快得很,立時轉怒為喜,笑吟吟地一揮袖道:“快請——想必是和親舅母心有靈犀,這不,安妹妹這稀客竟然親自上長樂宮來了。”

  武定侯夫人至此面灰如土,手裡的手絹緊攥得快扯斷了,偏偏還得擠出一絲笑來。

  安魚一身秋香色繡花滾邊宮袍,裹著銀狐大氅,更襯顯得烏髮如雲,肌膚賽雪,小臉清秀恬靜中有一絲令人無法忽視的嬌甜紅潤氣息。

  可見得她在宮中過的日子有多麼舒心暢快,才能有如此嫩得幾乎掐得出水來的冰肌玉骨粉妝玉琢嬌憨情狀。

  尤其再見到眾宮婢簇擁,前頭開道的還是宮中赫赫威名的楊海公公,祿郡王妃猛地壓住了欲衝動起身的女兒的手,神情端凝地輕搖了搖頭。

  郡主咬住豐潤的紅唇,恨恨地強克制住,坐穩原位,可目光銳利地瞥了武定侯夫人一眼。

  ——這事兒,終歸是要給她一個交代的,哼!

  武定侯夫人只覺如坐針酕。

  “安魚在此見禮。”安魚靜靜地對貴妃行禮,並對眾嬪妃款款一儀,眼神卻完全沒有和祿郡王妃與郡主接觸,略顯輕諷地瞅了神態變得異常不自在的禮部尚書夫人,最後落在武定侯夫人面上,嘴角輕揚。“舅母,許久不見。”

  武定侯夫人只覺臉皮一陣難堪的熱辣辣,眼底暗藏憤憎之色,可畢竟是老練的官家貴婦,很快就殷切地起身,滿面慈愛地伸手就要拉她。“魚姊兒,呀,不對,現在可是要尊喚您婕妤娘娘了……”

  “武定侯夫人失禮了!”楊海毫不客氣地用拂塵一把隔開,眸中精光乍起,飽含警告。

  武定侯夫人倒抽了口氣,霎時羞窘萬分,氣紅了臉。“你——你——”

  若非最後一寸理智你在,險些就罵了一聲“閹奴”!

  樂正婥一凜,猛然站了起來,臉色沉了下來。“楊公公,這是本宮的長樂宮,武定侯夫人是本宮的客人,你這是瞧不起國之棟樑武定侯?還是根本就目無本宮?”

  楊海神情似笑非笑。“老奴豈敢,只不過老奴奉皇上聖旨,要護我家娘娘周全,自然不可能讓阿貓阿狗什麼的驚擾了我家娘娘,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大膽!”樂正婥早就看這個先皇后的老走狗不順眼,不過苦無機會打殺,沒想到今日他倒是不知死活的自己犯到她手裡來了。“本宮是貴妃,豈容你一個老閹奴在此倡狂,出言辱駡大臣妻眷,來人,把楊海給本宮拿下,當殿杖八十!”

  楊海自然不懼,一記冷笑後正待開口——

  “誰敢?”安魚上前一步,神情清冷嫺靜,眼波微掃間,莫名有股強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令人屏息瑟瑟,不敢動彈。

  樂正婥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眼前微微發黑,恍惚間仿佛看見了那個她無比熟悉、無比痛恨的賢淑典雅、母儀天下身影……

  “貴妃娘娘,楊公公是宮裡的老人兒了,更是直接受命於皇上,銜領大內統監,就連妾身也對其十分敬重,從未有半點薄待無禮,可您一開口就是杖八十……”安魚神情溫婉,眼神卻隱含風雷。“可歎當年先皇后為一國之母,尚且從不敢破壞宮規草菅人命至此,如今再看貴妃娘娘您,倒真是好大的‘鳳威’!”

  周遭眾人全駭然驚呆了!

  樂正婥則是被她一番有理有據肅重端方的話訓得幾乎抬不起頭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直打顫,抖著纖纖手指直指著她。

  “你……好,好得很,你個區區婕妤,竟然教訓本宮這個貴妃?到底是誰給你的倚仗?”

  “聯給的,如何?”

  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隨著龍靴大步朗闊而傳入,如九天響雷在眾人面前心上轟隆隆炸起!

  樂正婥身子搖晃了一下,臉上血色涓滴不剩,滿眼悽楚哀憤受傷地望著這個宛如踏著燦燦金光而至的真命天子。

  只可惜,這個俊美尊貴的男人,卻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來。

  他……為什麼?

  而“她”,又憑什麼?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嬪妃和誥命夫人及宮婢們全跪了一地,敬畏地三呼萬歲。

  安魚眉梢間掠過一絲困擾,還是依禮要蹲身行儀,卻被他一把攙扶而起,下一瞬腰肢落進他的臂彎牢牢勾摟住,她身形一僵,下意識要掙扎,可身邊男人力氣之大猶似鋼澆鐵鑄,她的掙扎全然徒勞無功。

  “別動,大家都看你呢!”他更可惡地彎腰低頭貼近她耳邊輕語,她雪白小巧耳朵霎時敏感地豔豔透紅了。

  可就在此時,她感覺到樂正婥淒然幽怨迷離的目光,心下一冷,不自禁泛起的顫慄羞澀感立時被一股深深的兔死狐悲感淹沒了。

  昔日君愛卿,今日君愛新,年年憐誰好,難測是君心……

  她低低喟歎了一聲,忽然意興闌珊起來。

  嚴延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她的異狀,心頭沒來由一顫,忐忑緊張了起來。“你怎麼了?是身子不適嗎?”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眾人還等著您叫起。”

  他也想歎氣了,萸娘就是這般心善心軟,最見不得人受苦,可面前這群人除了他與楊海之外,又哪個不是迫不及待折辱於她、看她的好戲?

  不過,不怕。

  ……有他在,再也不需她殫精竭慮地圖求自保,甚至萬般提防這宮裡宮外的明刀暗箭了。

  誰同他的皇后過不去,就視同造反,謀逆!

  他深邃犀利眸光也接觸到了楚楚可憐滿面憂傷的樂正貴妃,頓了一頓,心頭滋味亦是澀澀複雜難言。

  嫜兒,何嘗不是這三年來漸漸變得面目全非?

  尤其在數日前,他看著龍案上刀五呈上來的暗折,皇后走了之後的這三年,她正式接掌後宮大權,到處都安插她的人馬,都有她的觸手與痕跡……那片皇后生前最愛的照水紫梅遭焚,嬪妃寢殿香爐中的避子香……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樂正府攏絡群臣暗中結黨,他看在同她幾年恩愛及有了小公主的份上,也只對這二三十名官員降官調職,略加懲戒點醒。

  就連她仗著貴妃尊貴之勢,賞賜宮中侍女到皇城九門幾位統領府中為美妾,他也只是讓心腹統領們將人隨意安排或打發了,為的就是別明著折了她貴妃娘娘的面子。

  ——樂正婥,你切莫把聯曾經對你的那份情分當作任意揮霍不盡!

  他已然,容忍至此……“貴妃。”他終於開口。

  樂正婥仿佛不勝淒苦地癡癡望著他,淚光漣漣,“皇上,您怎忍心這般下臣妾的面子?就為了一個甫進宮不過二月有餘的安妹妹……”

  嚴延靜靜地凝視著她,不知從何時起,她的眼淚與柔弱再也無法令他感到真實。

  也許是當他曾經前腳到某個嬪妃那裡坐坐,不過聽一曲琴解乏,她後腳便淚漣漣地憑欄做捧心飲泣狀,哭得他隱隱心酸內疚了後,一連半個月都在長樂宮睡下陪她,可過不了多時,卻聽見那嬪妃犯錯遭罰,雙手浸在冰水中一炷香,往後,再也使不上勁彈琴了。

  她的眼淚,有時令他心下生寒。

  “貴妃,你今日召這麼多人來長樂宮,目的是什麼?難道還要朕‘提醒’你嗎?”高大頎長的帝王擁著懷裡嬌小的安魚,手勢溫柔,可望向貴妃的眼神卻有些冷。“朕不想令你這個貴妃丟了面子,亦不想讓小公主有一個受人非議的母妃,所以有些事,朕不說,你莫非真當朕都不知道嗎?”

  樂正婥楚楚柔弱憐人的神態霎時一滯,目光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自鎮定下來,勉強壓抑心頭怦怦狂跳的不安,囁嚅道:“皇上,臣妾……許是才德不足,這才做了些不妥之事叫您誤會,可臣妾真的從無私心,今日請祿郡王妃和幾位誥命夫人來聚,亦不過是聽說了一樁喜事,這才——”

  “看來貴妃是太清閒了。”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四月後適逢先帝冥壽,貴妃向來有心,何不焚香更衣閉宮自守三個月,親手抄經供奉佛前,也好為先帝積一積功德?”

  皇帝這話一出,不啻火辣辣打了兩個人的巴掌,一個是去了的昏庸先帝,一個便是樂正婥!

  可樂正婥卻反抗或求饒告罪也不能,因明面上為先帝抄經乃孝心善行,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臣妾遵旨。”樂正綽跪了下來,顫抖著噙淚領命,心中羞憤難堪傷痛萬分。

  ——安魚,你等著,今日之辱,本宮必百倍報之!

  嚴延低首,修長大手輕輕牽起安魚的手,溫和的問:“今兒晨起不是還嚷著頭疼嗎?朕送你回披香殿歇歇,往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讓楊海幫你擋了吧,什麼阿貓阿狗的都敢來叫你作陪了,哼!連朕都尚且不敢累著你……這天下,難道還有人大得過朕嗎?”

  不只武定侯夫人,就連祿郡王妃臉色都變了,忙連聲告罪道不敢。

  “回、回皇上,臣婦萬萬不敢,祿郡王府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

  嚴延瞥向祿郡王妃,唇角微微往上挑,深邃黑眸瀲瀣中透著一絲寒光。

  “祿郡王府的忠心,朕自然看在眼裡。可王嬸身為宗室裡的長輩,若當真卻不過人情面子,所言所行之事,也自當有所分寸。建弟剛獲封世子,駐守我大闕南方衛所,朕不希望他駐防在外,還不得安心。”

  祿郡王妃惶急了起來,額上冷汗涔涔。“皇上,是臣婦糊塗了,此事和我兒半分不相干,建兒素來奉公為國,一心效忠皇上——”

  “建弟英武悍勇,乃我大闕新一員的猛將,朕是準備重用他的。”他微笑,眼神幽深。

  祿郡王妃高懸的心放下了些,難掩感激,也瞬間明白了皇帝的言外未竟之意,忙道:“吾皇英明,謝主隆恩!”

  而後,祿郡王妃再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樂正貴妃一眼,輕扯了扯女兒,眉眼恭敬地道:“時辰也不早了,臣婦和小女不好繼續逗留宮中,擾了皇上和貴人們的清靜,還請皇上容臣婦等先行告退了。”

  “嗯。”嚴延淡淡地頷首一笑。“王嬸自便吧!”

  “謝皇上。”祿郡王妃滿眼親切地對他懷裡的安魚道:“婕妤娘娘溫雅婉順可人,臣婦見了就歡喜,但不知日後可否有幸到娘娘的披香殿飲一杯茶?”安魚目光低垂,輕聲道:“不敢當王妃稱讚。”

  祿郡王妃也不氣餒,笑得更加慈愛了。“婕妤娘娘當得起,當得起。”嚴延眸光如電掃視了一圈,眾人嚇得紛紛告退,武定侯夫人更是迫不及待匆匆行了禮就要往外走,這兒她是半分也待不住了。

  楊海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太監很快就跟了上去。

  武定侯夫人出了長樂宮,卻被一個小太監喚住了。

  “武定侯夫人請暫留一步,我家娘娘有請。”

  “你家娘娘……”武定侯夫人心猛一跳,目光湧現防備。“是安婕妤娘娘?”

  “是,夫人這邊請。”小太監不卑不亢地領著她到一處飛雲亭下,裡頭已經有宮女侍立,一桌清茶細點完備。

  武定侯夫人見狀腳步一絆,臉色有些難看慌亂,可一想到天大地大,親娘舅最大,就算她和徐氏不和,就沖著自己親舅母的身份,安婕妤又能對她如何?

  就算有皇上撐腰,可只要有一星半點她不敬尊長的流言傳了出去,難道她這婕妤娘娘面上會好看?

  武定侯夫人一想到此處便安心了大半,大剌剌地進亭坐下歇一歇腿兒,並趁著空檔思忖回府後,該想個什麼周全的說法,好向祿郡王府那頭細細說道。

  嚴延則是牽著安魚的小手,無視於她的不開心,厚著臉皮討功勞道:“怎麼樣?朕很威武吧?”

  她抬頭看著他笑眼燦爛熠熠如星,一副“朕是不是很厲害快來誇獎朕吧”的幼稚神情,悶堵在胸口的鬱鬱心緒被擾得有一絲哭笑不得,最後歎了口氣。

  “皇上先去忙吧。”

  他笑容一垮,“你就這麼不想朕陪你?”

  她蹙眉。“臣妾還有事。”

  “哼!”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道:“朕知道,你還要去見你那個‘好舅母’。”

  “皇上說話別這麼陰陽怪氣的,”安魚睨了他一眼,臉色也不大好。“臣妾也不過是去和武定侯夫人說一句話罷了。”

  “你又不是他家真正的親外甥女兒,和這個勢利的武定侯夫人又有什麼好說的?”他濃眉一挑,“武定侯真真是可惜了,連個夫人也管不住,看來朕容他丁憂三年不起複,倒是幫了他。”

  她沉默了一下。“阿延,武定侯對家事糊塗,然他確實是我朝之棟樑。”

  “朕知道,”嚴延眸光一閃,似笑非笑。“且再看看吧。”

  武定侯府和祿郡王府目前無太大私心,強強聯姻尚且不犯忌諱,可後續端看各自府中未來當家做主的,腦子清醒不清醒。

  祿郡王世子他還是頗為看好的,但武定侯府有個志大才疏缺心眼的武定侯夫人當攪屎棍,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只不過他一點都不想讓萸娘再和這一家子有什麼牽扯,她是他的,就連安家都極為識趣地越發低調,半點不以寵妃親眷之姿對外驕驕行事,更何況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家”武定侯府了?

  哼哼,別以為他不清楚安家跟武定侯府險些就結了兒女親家……

  一想到徐弦那個俊俏的小白臉青年,他就滿肚子酸味直往上冒,俊美臉龐也忍不住古裡古怪地微微扭曲了起來。

  “你這麼擔心武定侯府,難道還對徐弦那小子念念不忘?”他腦子一熱,話也沒過心眼就衝口而出。

  “皇上胡說些什麼呢?”她險些被氣笑了。

  “你居然為了徐弦那小子說朕‘胡說’?”他本來話一出口還立時有些後悔心虛,可一聽到她這話,瞬間炸了,“萸娘,以前不管朕說了什麼,你護的永遠是朕,可你今日怎能為了個毫不相干的外人跟朕杠上?”

  安魚看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和氣急敗壞的臉色,一時也有些懵了,皺了皺秀眉,終究還是不慣跟他爭吵使性子,定一定神,略緩和聲調地道:“皇上,您也不小了,身為一國之君,最忌無據猜疑——”

  “你這是嫌朕比你老了?”他俊美臉龐猛然黑透了。

  她有些茫然地仰望著他。

  ……什麼?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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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嚴延最後一寸搖搖欲墜的理智不斷告誡自己——別疑神疑鬼,別胡亂猜忌,萸娘永遠是他的萸娘,他們之間的情分牽絆深入骨髓無人能及,徐家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黃口小兒連朕一根髮絲都比不上,萸娘絕對看不上那麼樣一個小子!

  可情感上深深擔憂、害怕再度失去萸娘的那一面,卻死死拉扯著他的恐懼直直往下沉去——

  如何不可能?聽說他倆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就算竹馬還是那個竹馬,青梅已經不是這個青梅了,可萸娘初始為了逃避入宮,不是還想胡亂找個人嫁了嗎?若非祿郡王府那個嬌蠻的郡主看上了徐弦,萸娘頭一個選擇的夫婿物件就是他了!

  而且……而且萸娘現在是十五歲的嬌嫩少女,他卻足足大了她八歲,可徐弦那小子才十七……

  “你是不是覺得徐弦比朕年輕多多了?”他胸口劇烈起伏,醋意滿懷,口氣又橫又沖。

  安魚一臉慍惱,緊咬下唇,已經不想跟這個一腦子糊裡糊塗陰謀論的大男人再多折騰置氣下去,聲音微微僵硬道:“臣妾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你說,你永遠愛朕,永遠不會離開朕!”他一個箭步上前,充滿霸道佔有欲地扣住她的肩膀,眸光熾熱猛烈,低啞有力地命令。“朕就相信你!”

  她呼吸急促,适才在長樂宮努力壓抑下去的那口悲憤蒼涼火氣也沖上心頭,“別跟我討要什麼永遠!”

  他一震。

  “如果你只是阿延,我這句允諾自然可以給你,可你是‘皇上’啊!”她苦澀嘲諷地一笑。“當年的樂正婥何嘗沒有承諾永遠愛你,你又何嘗沒有對她說過一生只心悅她一人?皇上,還需要臣妾提醒你,當年你我在宣室殿那夜,你是怎麼對臣妾說起樂正婥的嗎?”

  嚴延臉色漸漸蒼白,大手顫抖著鬆開了她的肩頭,深邃黑眸掠過一抹倉皇失措和羞愧內疚,更多的是迷惘憂懼與絕望。

  “萸娘……我……”

  她眼底無淚,神態卻遠比哭泣還要令人發慌和心痛。“皇上,我曾是你的太子妃,你未來的皇后,我知道我須得不妒不怨,寬容大度。我也知道,在皇上眼中,我這個元配妻子更是如姊如母,可我卻不知不覺的,縱容自己愛上了你。”

  “你果然還是愛著朕的……”他心頭一熱,鳳眸發光,急急地道:“我知道,我一直感覺得到!”

  “那又如何?”安魚的目光仿佛透過他,落在一個無比幽深遙遠,無人可觸及之地。“愛一個人是自己的私事,既非兩情相悅,我便也沒什麼資格怨你……可你呢?你和樂正貴妃當初既然是兩情相悅,為什麼你就不能同她走到最後?但,我卻偏偏也不能為此怪你——”

  他眼眶灼熱潮濕了,隱隱有淚光,沙啞道:“萸娘,你是不是覺得朕就是個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負心漢?”

  “——不,臣妾只覺得皇上已然是個真真正正的帝王了。”

  為帝者,善謀機斷,權宜制衡,可多情長情卻不能專情,如此方不為情愛所羈絆,失迷左右心志。

  嚴延直直盯著她,神情僵滯而身形輕顫,胸口猶如被刀尖戳搗得淩亂破碎劇痛。

  刹那間,四周靜默得令人窒息——

  “萸娘姊姊……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她身子有一霎繃緊了,聽出他瘠啞嗓音裡的無邊苦澀孤寂,心一痛,猛然抬頭。

  可他已然別過頭去,高大身軀挺得傲然筆直,卻隱隱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悲哀。

  “阿延……”

  “我原以為,只有你沒變。”他聲音很輕,輕得仿佛是歎息,下一瞬已昂首大步而去。

  ——那轉眼消逝在風裡的輕歎,卻猶如巨錘般狠狠擊中了她的心!

  安魚鼻頭一酸,想追上去說點什麼,卻發現此刻任何言詞都是多餘也太蒼白。

  這番話句句出自肺腑,她不認為自己說的有錯,卻只後悔不該說這般直白與不留情。

  他,一定很受傷,也一定對她失望透頂了吧?

  這樣也好,她終歸是要出宮的,與其依依糾纏戀戀不捨,倒不如斷在這一刻——

  阿延,你這樣也很好,就繼續這樣做一個最合格的、無堅不摧的皇帝。萸娘姊姊知道,你本就雄心萬丈胸懷天下,姊姊深信,你會是我大闕王朝有史以來最好最偉大的帝王!

  安魚一直告訴自己,她今日終於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

  她慢慢地往前走,神情平靜,眼神卻不自覺地空洞荒蕪了……

  “娘娘。”楊海一直跟在她身後,老臉滿是小心翼翼的心疼,無聲喟歎了一下,輕聲提醒。“武定侯夫人那兒,不如就讓她先出宮回去吧?”

  娘娘現在心緒不好,也不忙著“處置”武定侯夫人了,對楊海而言,終歸這天下之事,就沒有什麼比娘娘還重要的。

  她回過神來,“不,我沒事,今日既然遇上了,有些話還是說明白好些。”

  “噯,老奴攙著您。”

  到得飛雲亭後,侍立的太監宮女遠遠一見安魚,忙恭恭敬敬地行禮。

  她輕輕頷首,溫言道:“都先下去吧。”

  “是。”

  武定侯夫人煞有介事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欲見禮,還原以為安魚會說一聲“自家人何須多禮,免了”,可沒想到她卻全然沒有阻止,只得咬著牙屈身了下去。

  “舅母請起。”安魚這才微微一笑。

  武定侯夫人有絲悻悻然,故作姿態地歎了聲。“婕妤娘娘如今是貴人,臣婦都不敢認了。”

  “舅母,”她語氣平靜地開口,“外祖母雖不在,可只要侯府忠心不變,皇上和朝廷就不會虧待武定侯府。”

  “娘娘,後宮不能干政。”武定侯夫人嗤了一聲。

  楊海忍不住冷冷哼了聲。“武定侯夫人好大的威風,你這是教訓我家婕妤娘娘嗎?”

  武定侯夫人臉色白了,可又轉念一想,縱然方才親眼見到聖上來為“安捷妤”撐腰,語氣神態間恁般疼寵,然而她一向蔑視安魚,更因這個外甥女是被自己兒子退了口頭親的,便覺安魚本就該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臣婦不敢。”武定侯夫人挑眉。“可臣婦怎麼說也是娘娘的長輩,這一片為娘娘著想的心,娘娘就算是不領受,臣婦該提點還是得提點的,否則不說侯爺知道了會怪臣婦,恐怕連你弦表哥也……哎呀,是舅母失言了,就不該提起娘娘的傷心事的。”

  安魚早已厭倦了這些宮裡宮外是是非非的言語機鋒,更何況覺得武定侯夫人是真心蠢。

  就算看不起她這個“小小的”婕妤,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卻偏偏要扯到她與徐弦的“舊事”,武定侯夫人就這麼巴不得自己的兒子被皇上視為眼中釘嗎?

  又有哪個做皇帝的,會喜歡自己的妃子曾經同旁的男人有過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糾纏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來,“武定侯府百年基業,望別敗在你一個貪字上。”

  “娘娘言重,臣婦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強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進宮,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閑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彈劾,說娘娘身在宮闈,手還伸到大臣家裡去了。”

  “大膽!”楊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還當真以為咱家是個死的了?來人,武定侯夫人對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衝撞宮中貴人之罪,罰賞十個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著唇,色厲內荏地尖聲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誥命婦——婕妤娘娘,你就看著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內眷嗎?你當真不怕禦史風聞上奏聖上嗎?”

  武定侯當真有眼無珠,娶了這樣一個婦人……

  安魚掩去低歎,眉眼掠過一絲倦然地道:“楊公公,罷了,這裡畢竟是後宮,人來人往——”

  武定侯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得意之色,卻沒想安魚下一句話徹底將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個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內打吧!”她話說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漲紅憤怒驚恐慌張的神情,緩然舉步離開。

  “安魚,你竟敢?別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婦。

  安魚回到了披香殿,揉著眉心,心口悶悶的,總覺得人越發累了。

  她接過貼身宮女呈上來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覺望向內殿大門,卻只看見庭院照水紫梅靜靜吐幽。

  楊海已經回來了,見狀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為處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稟過皇上,皇上親書一紙手令,命胡公公領著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責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賞賜的‘提點’,若武定侯夫人往後再口無遮攔毫無婦德,下一次,就不是這麼輕易就放過了。”

  安魚聽了以後,心中一暖,嘴角有些衝動往上揚,她眨了眨眼,又咬著下唇忍住了,半晌後才道:“他……還好嗎?”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楊海閑閑地道:“老奴要離開的時候,貴妃娘娘正脫簪素顏跪在天祿閣外,我見猶憐地啜泣請求皇上原諒呢!而咱們皇上還是放不下貴妃娘娘哪,這不,很快就讓貴妃娘娘進天祿閣去了。”

  她一愣,心情說不出是何滋味,隱隱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終究,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床頭吵床尾和……

  “這樣嗎?”她臉色微顯蒼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來他心疼又心愛的女子,依然是貴妃樂正婥,那麼這樣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适才口中所說的,她所誤以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畢竟是個心軟的長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畢竟太孤獨,如果這天下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份愛溫暖他走在王權霸業刀鋒之上的獨行路,那麼,也太寂寥了。

  所以樂正婥一直是那個人。

  而其實變了的,是她薄萸娘嗎?

  ……抑或者,她由始至終都是註定在戲臺底下遙遙看戲的人,從頭到尾就不該摻和到臺上男女主角兒的戲分裡?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想了,只覺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感,仿佛生命與靈魂被劃破分切成了兩半兒,一半清醒看著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樣發生,另一半則是渾噩地只想永遠長眠睡去,不願再理會骨髓深處越來越擴大的寒冷與痛楚。

  “楊公公。”

  “老奴在。”

  “其實我不應該回來的……”

  楊海臉上惡作劇的笑意瞬間僵住了,難掩驚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溫婉,卻有種濃濃的疲憊,低聲道:“我回來了,攪亂了一池春水,也亂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總是幫他,可我現在總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這樣的。”楊海內心滿是懊悔自責,幹嘛嘴賤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結果現在反倒惹娘娘傷心了。“是老奴胡編亂造的,皇上並不是因為憐惜貴妃才允她入天祿閣,都是貴妃她拿小公主做筏子——”

  “是啊,還有小公主,”她輕輕地笑了,喃喃自語。“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從來就不是她這個多餘的,長輩。

  “娘娘,您聽老奴解釋——”

  她抬起頭,面容已然恢復了常色,對一臉悔愧的楊海淺淺勾唇。“楊公公,你擦擦額上的汗吧……我沒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楊海老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你說說,我還能有什麼事?”她好脾性地溫聲問。

  楊海一窒,倒被她的話問住了,良久後,哼哼唧唧咕噥道:“總之是老奴不對,說錯話了,讓娘娘誤會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楊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會誤會的。”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嗓音低啞而溫柔。“……也不能誤會。”

  三年前清楚被陰陽相隔斷開的,三年後也不該再曖昧地接續上。

  阿延因為她的返陽而被弄糊塗了,一時便錯把依賴誤認為依戀,所以這段時間來和她的纏繞不休,對她的寵溺愛重,也不過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罷了。

  從他們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為止,期間有無數次,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好,好得讓她生出了錯覺,以為他愛她……可後來呢?

  事實永遠是最能摑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最後被遺落下來……那樣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次了。

  “楊公公,”她平靜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繼續閉宮吧,我們過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攪和宮中的是非,也別再讓皇上與貴妃之間生出齟齬。”

  反正,她本就是個不該再回來的人了。

  “娘娘啊……”楊海還想再勸。

  “聽我的,好嗎?”她眸光澄澈柔軟祈求地望著他。

  楊海那個“不”字,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確實也沒人比他更清楚,在東宮那些年,還有貴妃進宮後的那一年,娘娘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有的紛紛擾擾,貪嗔癡疑慢,猶如慢性劇毒,最能損蝕人的情感與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楊海雖然很想見娘娘重返鳳座,踏平六宮——尤其是樂正貴妃,但他更願娘娘一生安樂。

  而在天祿閣內的嚴延渾然不知,他身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嚴在遭受心愛女人的言語質疑及打擊,痛楚而狼狽地甩袖離去後,樂正貴妃會脫簪素顏攜小公主跪在門外請罪,更不知自己不過一時心軟,把人喚進了天祿閣,可演變延燒的後果,居然越來越嚴重到再也無法收拾了。

  此時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公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長髮披肩,顯得楚楚柔弱宛如風中柳的樂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樂正婥眼皮紅腫,雪白光滑的臉龐猶有淚痕,囁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錯,又怎會把小公主也帶來跪在朕的門前?”

  樂正婥心下一個哆嗦,眼圈兒紅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們母女倆了……臣妾承認,自己確實行事不矩,大錯特錯……可終歸到底,都是臣妾太愛皇上了,臣妾不能沒有皇上……”

  “你確實對朕有愛,可你也沒有忘了攏絡朝臣、擴張權力。”他盯著顫抖不安緊緊攥著手的她,心裡一片蒼涼。“婥兒,你太忙著做這個貴妃,卻忘了是朕心悅你,才一把將你推上了貴妃這個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現在不心悅焯兒了,您想把這個位置挪給安妹妹了嗎?”樂正婥此刻奪眶奔流而下的眼淚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為什麼這個男人只短短的寵愛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經把對她的榮寵給別人——她做錯了什麼?就因為她攏絡朝臣、擴張權力?

  可又有哪個女人進了宮,不想成為寵妃,成為皇后,不希望自己將來的兒子當太子,坐上這天下至尊的龍位的?

  難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風風光光做太后嗎?

  寵妃又算什麼?只要皇帝一個轉念,立時就能從雲端摔落到塵土裡,而這宮裡,也唯有太后才是真正能擁有無上、無懼的權與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經開始厭棄她了,為別的女人羞辱她嗎?

  嚴延目光如炬,心機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類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戲,又如何看不出自進宮以來就順風順水的樂正綽,此際她眼底熊熊燃燒的憤然不服及對權力的滿滿欲望?

  以前他選擇不去看清和看穿,不過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長能被捂暖,也能日久天長地被凍冷了……

  “貴妃,你回去抄經吧!”他抱著軟嫩嫩的小女兒,硬下心腸。

  “皇上,臣妾會回去抄經,可只求皇上別不理臣妾,”樂正婥依依地緊揪著他的龍袍,剪剪秋水癡情地望著他。“看在咱們女兒的份兒上……”

  “父皇……母妃難過,都哭了,寶兒怕……”粉妝玉琢的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緊環著他的頸項,淚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寶兒和母妃了?”

  嚴延閉上了眼,只覺心口陣陣絞擰撕扯……他對樂正婥,對他的孩子,又何嘗沒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無情,為何朕還會這麼痛苦?

  朕知道,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們,朕更放不開你……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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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武定侯府

  胡公公帶著一眾羽林衛,“送”武定侯夫人回到了侯府內,武定侯已然聞訊忙大開中門,擺下香案接旨。

  “武定侯,皇上看在貴府一門英烈,實乃國之忠臣良將的份兒上,更重要的是,也不想教婕妤娘娘難為,所以便不正式頒下旨意,而是命咱家帶上皇上的手書令,給武定侯您親眼過目。”

  胡公公笑得可親切了,武定侯卻不敢小覷這位新晉升的內侍統監,英武清臞的臉龐神情謹慎,恭敬接過。“臣接旨,有勞胡公公了。”

  等武定侯看完那紙龍飛鳳舞墨意激昂的皇帝親筆後,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大手顫抖了起來,總算是戰場上生死歷練歸來的鐵血漢子,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恭恭敬敬單膝跪下。

  “臣,謹遵聖諭。”武定侯難掩一抹深深羞愧,“多謝聖上寬仁,僅對拙荊略施薄懲……日後,臣定當嚴格管教妻兒,不教門戶蒙羞。”

  武定侯世子徐弦一聽到“婕妤娘娘”時,銀槍般筆挺的身軀微微一顫,終究還是強忍住了,頭壓得低低,拳頭攥得緊緊。

  胡公公不著痕跡地瞥了徐弦一眼,“聽說,貴府世子已和祿郡王府郡主交換庚帖,即將下聘了?”

  徐弦有一刹那的恍惚,卻聽得武定侯開口道:“是,屆時再請胡公公務必過府飲一杯喜酒。”

  “這杯喜酒,咱家厚著臉皮,自是要喝的。”胡公公笑吟吟道。

  他可是得替皇上好好監督,親眼看著這件婚事成的呀!

  “侯爺……”被押送回來的武定侯夫人滿眼希冀祈求地望著丈夫,希望自家侯爺能夠替她說情,免去這一頓羞辱。

  武定侯狠狠地怒視著自家夫人,心中卻是一片悲涼和迷茫。

  這些年他把侯府內院大小事全託付到她手中,也深敬這個妻子對上能孝順婆母,再則相夫教子主持中饋,處處打理得周到妥貼。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妻子卻漸漸變得張揚蠢惡,也變得他都有些不識得了。

  “你住嘴!”武定侯回過神來,嚴厲低喝道。

  武定侯夫人簡直不敢置信。“侯爺你?”

  胡公公陰惻惻一笑。“那接下來咱家可就奉命行事,對尊夫人不客氣了。”武定侯命一臉激憤憂心又惶惶的兒女們轉過頭去,鐵拳握了握。“公公請!”

  “來人,掌嘴!”

  三十記嘴板子除了打腫了武定侯夫人的臉,更打落了她向來沾沾自喜的名門貴婦驕傲—

  待打完了嘴板子,胡公公一行人揚長而去前,還不忘丟下一句“皇上說了,武定侯府自太夫人仙逝後,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偌大的中院更是靜得針落可聞。

  武定侯臉色鐵青,徐弦神情落寞,徐湘滿面惶恐,唯有徐玥白著臉色,勉強上前攙扶住了雙頰紅腫不堪、齒根搖動嘴角滲血的母親,心中驚懼難抑,在這一刹那無比清楚地領略到,何謂帝威?又何謂天子之怒?

  甚至尚稱不上怒,不過是母親對安婕妤說了不中聽的話,惹得皇上不高興了,就能以絕對的強權碾壓得一侯府誥命夫人顏面盡掃,讓武定侯瞬間成為了京城眾人的笑柄……

  徐玥只覺臉上也熱辣辣,眼前發黑,仿佛已經能看見過去無數奉承自己的官家小姐,竊竊私語恥笑自己的情景……這對一向心高氣傲,有直上九天淩雲之志的她而言,不啻是當頭一記悶棍!

  皇上這是把母親,把武定侯扣上了號兒,還不惜明著撂下一句“武定侯府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這評語何等嚴重?

  如此一來,不只絕了她日後進宮的可能,就連日後府中嫁娶之事,恐怕都成為京城名門貴胄眼中人人退避三舍的存在。

  畢竟,士族官宦結親都是為了家族聯盟、以期相互攀附坐大,可有哪家明明知道皇上不喜,還趕著燒冷灶,惹得皇上不痛快?

  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細思恐極,徐玥所有的雄心壯志,在這一霎頃刻成了灰……

  “都是安魚那個賤人……”武定侯夫人滿面涕淚,怨毒的低咒。

  “母親,您先別說話。”徐玥對這個糊塗扯後腿的母親不是不怨的,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顧好眼下,輕聲道:“女兒先陪您回屋上藥。”

  武定侯語氣森森,對武定侯夫人冷道:“上完藥,便跪祠堂去。等兒媳進門之後,你便將府務中饋交付出來,本侯會命人在後院修一小佛堂,往後你便在佛堂靜心思過,為母親祈福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徐湘忍不住憤怒尖叫起來——

  “爹爹,今兒娘親受了那麼大的折辱,都是安魚那個小賤人搞的鬼,您不去討回公道,怎麼還反要委屈娘親?”

  “你給我閉嘴!”武定侯暴吼一聲,滿眼失望和痛心地瞪視著這個被嬌養得氣焰囂張任性的長女,喉頭陣陣酸澀發苦。“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母女倆當真要把我武定侯府鬧得家破人亡不可嗎?”

  徐湘哭了起來。“明明就是爹爹不公平……”

  下一瞬,武定侯揚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練武之人氣力驚人,徐湘小巧的臉蛋刹那間腫得老高,呼痛慘叫地跌滾在地。

  “爹爹息怒!”徐弦連忙上前擋住了狂怒的父親,目光祈求而痛楚。“母親和妹妹知錯了……”

  武定侯深深地盯視著這個短短兩個月來憔悴消瘦不少的兒子,鼻頭一酸,抖著手握住了兒子的肩頭。“……弦兒,都是爹爹的錯。”

  若非他內幃不修,任憑妻子為所欲為,如今何至於禍延三代?

  京城風聲向來傳得快,如若明後天祿郡王府會上門來要求退庚帖,他也絲毫不感意外了。

  徐弦沒有說話,他只是低著頭。

  武定侯眼眶刺痛濕熱,搖了搖頭,最後負手轉身腳步沉重而微帶踉蹌地離去。

  翌日——

  “什麼?”

  樂正府內,前腳兒媳才“產後失調病歿”,尚未來得及對外發喪,後腳樂正尚書就收到了武定侯昨日被聖上遣胡公公過府訓斥,甚至賞了武定侯夫人三十個嘴板子的消息,立時臉色大變。

  樂正夫人則是臉上淚痕猶未幹,聞言皺了皺眉。“這武定侯夫人昨日不是才接了娘娘的帖子進宮請安嗎?怎地沒來由遭皇上訓斥,甚至還命人掌嘴了?”

  “娘娘那頭可有來人怎麼說?”樂正尚書突然想起了什麼,面容微帶猙獰氣急地問。

  “這倒還沒有……”樂正夫人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突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慎重緊繃模樣。

  樂正尚書眼神陰鬱,閃過一抹厲色,猛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來人,請大少爺,還有狄護衛、聞人先生速到書房。”

  “是!”

  樂正夫人看著自家老爺疾行離去的背影,一臉愕然。

  ——剛剛不是還在商議到親家報喪的事嗎?

  而祿郡王府這頭,祿郡王和王妃也正神情嚴肅地密議。

  “皇上行事素來一箭雙雕,”祿郡王身材肥壯,平素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可此刻卻是眉頭蹙得老緊。“明著是訓斥武定侯夫人衝撞安婕妤,可未嘗沒有警示咱們祿郡王府的意思。”

  祿郡王妃煩惱道:“可胡公公又送來了一對皇上親賞的金玉如意為咱們寶兒添妝,便是樂見這樁親事成。咱們王府向來中立,不摻和政事,王爺各方交好,為的也只是結個善緣,相信皇上也是看在眼裡的。”

  祿郡王半天不說話,只一臉憂心忡忡。

  “王爺,要不……咱們還是把庚帖討回,把親退了吧?”祿郡王妃狠了狠心,果斷道:“昨天臣妾自宮裡回來後,這心就跳得奇快,總覺得忐忑難安,武定侯世子倘若當真和安婕妤是青梅竹馬,曾經議過親,那咱們寶兒——”

  “胡鬧,現在如果退親了,你又叫皇上怎麼想?”祿郡王深吸了一口氣,“豈不就認了真有此事?”

  “可是……”

  祿郡王揉著眉心。“寶兒也想退親嗎?”

  “知道了這樣的事兒,寶兒心下自然是不好受的。”祿郡王妃歎了口氣。

  “可她偏偏就是喜歡武定侯世子,哪怕心裡再有疙瘩,也還是想嫁這個人。”

  “那親事就照舊籌備吧!”祿郡王大手一揮。

  也只能這樣了……可祿郡王妃卻是笑都笑不出。

  本以為女兒好眼光,搶到了個背景過硬的好女婿,萬萬沒想到短短數月內,武定侯太夫人過世,武定侯丁憂,就算趕在熱孝內成親,還是惹來了一場風波,結下了一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親家。

  然,此際皇宮議政殿內——

  在十數名心腹重臣議完事,一一退下後,嚴延高大頎長的身軀坐在龍案後方,寬袍大袖底下的修長手掌揉捏把玩著那只貼身舊荷包,神色沉鬱。

  刀五和金羽衛統領衛春秋連袂而來,恭敬的單膝跪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刀五率先開口。

  “啟稟聖上,樂正少夫人果然于今晨病歿,然樂正府至今仍掩喪不發。”嚴延面色莫測高深,片刻後譏諷一笑。“朕,還是小看貴妃了。”

  帝王勢力遍佈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卻沒有他不知道的……原來就收到線報,樂正貴妃有意讓樂正府和武定侯府聯姻結盟,可沒想到樂正府還真狠得下手。

  刀五和衛春秋頭垂得更低,采眼觀鼻,鼻觀心之態。

  貴妃是皇上的貴妃,再如何又哪裡有他們這些下屬說話評論的份兒?

  “關禦史是三朝老臣,最疼這個老來女,”嚴延淡然地道,“刀五,讓人把風聲傳到關家……什麼樣的毒物,什麼人下的手……朕,總不能讓這個老臣連仇人都錯認了。”

  刀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皇上心才黑……呃,心機重呢!

  關禦史當年和三皇子沒少給皇上下絆子,只是仗著三朝老臣的老資格,手段又太過高明,教皇上捉不到實質的鐵證櫓了他的官職,雖然目前在禦史台也已處於被架空的狀態,但皇上忍了這幾年,也沒理由再忍下去了。

  既然有人想自己作死,還要皇上大發善心地擋著攔著不成?

  “是,屬下領命。”

  刀五退下去佈置了,衛春秋則是一一稟報京城九門內各處部署。

  “嗯,朕知道了。”他黑眸掠過一絲幽微光芒,“記住,皇宮內外九門都給朕守得嚴絲合縫,只要朕不允,便是只鳥兒也不得飛出去。”

  “微臣遵旨!”

  接下來大半個月,皇帝不曾再出現在披香殿過。

  楊海儘管嘴上不說,還是忍不住私底下去打聽過了,幸虧皇帝雖然沒來,卻也沒有去其他嬪妃宮裡,就連樂正貴妃也依然乖乖閉門抄經。

  但是小公主倒是幾乎天天都在皇帝下朝後,被抱到皇帝跟前父女說笑了一盞茶辰光,直到皇帝要處理奏摺了,才被好生地帶回長樂宮。

  楊海心裡複雜得很,一方面知道無論如何,小公主總是皇上的嫡親血脈,又是膝下唯一所出,自然是珍若寶貝,可再一想到小公主背後連著的是貴妃……楊海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乾爹,要不,還是請婕妤娘娘主動送個點心到天祿閣吧?您老也知道咱們皇上最是傲驕……呃,不,皇上終歸是一國之君,這也面子拉不下啊……”

  胡公公偷偷來勸。

  楊海冷哼了一聲,絲毫不給好臉色。“我們家娘娘哪裡敢?不說這皇宮,就說這天下最大的便是皇上,皇上不紆尊降貴到披香殿,我家娘娘不過是區區婕妤,如何敢打擾皇上?”

  胡公公哎喲了,滿臉苦成包子折。“瞧乾爹您這話說的——”

  “別!”楊海眼皮連掀也不掀一下,不冷不熱地道:“咱家已經是過氣的老人兒了,可不敢當殿前第一紅人胡公公這聲乾爹。”

  “乾爹,怎麼您也跟小子置起氣來了呢?”胡公公忙陪笑道:“您老最是清楚,咱們皇上對娘娘的一片心啊……”

  “你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沒的話咱家要關門了。”楊海威脅著就要一門板甩上。

  胡公公死活拉住他。“等等等等……那個,皇上病了。”

  “苦肉計是吧?”

  “您怎麼……”胡公公一時心虛地岔了氣,又忙正色道:“咳咳咳,您怎能這樣說呢?皇上龍體何等貴重,那是小的能拿來胡謅的嗎?”

  楊海眨了眨眼,也“滿面愁苦”起來。“啊,那既然皇上龍體欠安,就得快快稟報貴妃娘娘還有後宮諸位娘娘,趕緊的去照顧皇上呀!”

  “……”

  “好了好了,咱家也把法子教給你了,”楊海催著。“走走走,還杵在這兒做甚?”

  胡公公傻眼了,迅速回過神來還待說,厚厚的門板已經“砰”地關上了。

  楊海回到內殿,看著正低著頭在縫衣裳的安魚,不禁暗暗一歎。

  “娘娘,您歇會兒,喝杯茶吧。”

  她抬頭,神情恬淡,淺淺一笑。“我還不累,剛剛是誰來了?”

  楊海猶豫了一下。

  “嗯?”她溫柔的目光微帶詢問。

  “是小鬍子。”

  她笑容悄悄地消失了,眉眼卻依然平靜。“喔。”

  “娘娘,”楊海吞吞吐吐地道:“聽說皇上病了。”

  “請太醫看過了嗎?”她低下頭,素手再度細細穿針引線縫起一件雪白中衣。

  “老奴沒問。”

  她只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而後仔細地縫完另一隻袖子後,抖開了那件中衣比畫。

  楊海看見上頭精巧細緻的雙雁盤扣,不由心一酸。

  大雁忠貞,盤扣牽掛,生成一對相依靠……

  “娘娘,要不,您去看看皇上吧?”楊海衝口而出。

  安魚手一僵,而後緩慢地把中衣慢慢折好,放進一旁的繡籃裡。

  “楊公公,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她凝視著憂心忡忡的老人,溫言道。

  楊海在她的眼神下漸漸心軟了,可還是禁不住悵然而心疼地道:“娘娘,可您一直在為難的,是您自己啊!”

  她搖了搖頭,看著秀氣的小手,這是一雙年僅十五的小姑娘的手,可她內裡的靈魂已經蒼老得近乎腐朽。

  已不再年輕,不再有飛蛾撲火那般狂烈燃燒的激情,去拼盡一切地博得一個可能的回眸與懷抱了。

  ……就,這樣吧!

  楊海眼眶發熱,也只能靜靜地陪在她身邊,看著她從一箱箱的上好布料中,找出一匹匹青緞、紫綢、月白錦……一一細心裁出來。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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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皇宮的另一端,天祿閣內,嚴延對著滿閣的詩書經典籍,只覺越看越煩躁,胸口卻一片空空蕩蕩,惶然冷得厲害,手中那卷書猛地往案上一甩,倏然站了起來。

  “來人,胡溪回來了沒有?”

  ——怎麼辦個事也辦不來?

  嚴延眼裡滿是忐忑、祈盼與渴望,還有大大的不安與心慌。

  每晚,他只能偷偷伏在披香殿的屋簷上,偷偷揭開一小片琉璃瓦,偷偷窺探下首的安魚身影。

  可是儘管那一小片琉璃瓦底下偶爾能瞄見她,但更多時間只能對著空蕩蕩的地兒乾瞪眼。

  他更想掀開的是她寢榻上方的琉璃瓦,這樣就能整夜凝視她的睡容……

  可那紫檀鏤雕鸞鳳紋月洞寢榻上方的床頂承塵卻礙事又礙眼地遮擋住了底下靜靜睡著的小人兒——

  他總不能偷偷叫人拆了她的床頂吧?這也太明顯了!

  嚴延知道這大半個月自己淨幹一些蠢事,最蠢的還當屬半個月前對她莫名其妙發的那一場脾氣——

  他怎麼就昏了頭,被醋海淹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嚷嚷出來?

  可等他回神過來,事情好像已經無法挽回了……

  他強忍住一聲懊惱悔恨的呻吟,捧著突突抽痛的腦袋,有一刹那想把頭往門上砸的衝動——

  混蛋,叫你再犯渾!

  “回皇上的話,胡公公……回來了回來了。”另一名戰戰兢兢侍立的太監在看到胡公公氣喘吁吁地跑來後,頓時大大松了口氣,連忙稟道。

  嚴延眼睛一亮!

  而遠遠跑來的胡公公卻在看見天祿閣裡那個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帝王時,膝蓋一軟,腿肚子都顏抖了起來。

  幸而在此時,吳貴嬪從另一條花徑而來,身後宮女簇擁,她打扮得嬌豔欲滴,如雲鬢發上堆疊了朵托紫芍藥,手裡還挽了只漆紅雕花提盒,風姿款擺,搖曳生風。

  胡公公樂了,放慢腳步,等著吳貴嬪先行踏上玉階,在天祿閣被攔住了。

  “臣妾求見皇上。”吳貴嬪嫵媚地微微蹲身,對天祿閣門大開,那昂然佇立的俊美男人癡癡地含俏一笑。“臣妾聽說皇上龍體不適,便親手燉了一盅燕窩來,給皇上您——”

  “滾!”嚴延跨前一步,自天祿閣陰影中出現,眼神冰冷凜冽得恍如萬載寒冰。

  吳貴嬪打了個哆嗦,驚懼地後退了兩步。“臣、臣妾……”

  “吳貴嬪,朕早在半年前就警告過你,你父收受賄賂,還有你無故杖殺宮女之罪,朕雖暫時扣下了,只要你安安分分在後宮裡不生事,不惹朕心煩,朕就可以容你一時,”他冷冷地開口,“可你偏要挑戰朕的耐心。”

  “皇上……皇上,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再不敢了,請皇上恕罪啊!”吳貴嬪嚇壞了,立時跪下,手邊的漆紅雕花提盒早傾倒了一地,湯汁淋漓四溢。

  “朕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降為采女,遷至永巷長居,終生不得出。”

  吳貴嬪如遭雷殛,臉色慘白,幾欲暈厥過去。粉妝嬌容早已涕淚縱橫,苦苦哀求。“皇上……皇上饒命啊……臣妾在東宮盡心服侍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皇上……”

  嚴延嗤笑了一聲,似嘲諷也似自嘲,“前朝大權盡握又如何?這麼一想,朕這皇帝這三年也他娘的當得夠憋屈了,就為了一個撈啥子好聽的名聲,朕居然還容許自己後宮這一窩子骯髒狠心的玩意兒,繼續占著茅坑不拉屎——”

  “皇、皇上?”吳貴嬪從來沒聽過俊美如天神的幹元帝這般口吐粗言渾語,整個人都嚇呆了。

  他眼神更冷了,似笑非笑道:“還好意思跟朕提東宮?當初皇后和朕在東宮裡苦熬的時候,你們幾個躲得遠遠兒的,各自家族更是左右逢源,和朕幾個皇兄往來頻繁……朕登基後,若非是為了這‘仁君’的賢名,又因皇后……之事而心神大亂,又何至於忍容留下你們幾個在後宮礙眼?”

  吳貴嬪哆嗦驚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哪裡還有半分适才的嬌媚俏豔,是冷汗透衣鬢髮紊亂涕淚狼狽。

  “皇后曾勸過朕,你等也是可憐人兒,是家族棋子,讓朕就算不願愛之護之,至少也要讓你等有個衣食無憂安樂一生之處。”他澀然地苦笑了,“可你們誰又領過她的情了?”

  吳貴嬪連忙爬近他跟前,滿面淚痕地哀哀求道:“皇上,皇上……臣妾最是敬愛先皇后娘娘的,半點也不敢有褻瀆不敬之意啊,求您看在先皇后娘娘的份上,您饒過臣妾這次吧,臣妾以後一定恭順——”

  “看在皇后的一片仁心上,朕給你第二個選擇,”他低頭看著她。“朕給你百兩黃金,還家出宮,另覓良人。”

  “不,不,臣妾不出宮!”吳貴嬪拚命搖頭。

  “朕從來沒碰過你們,你等至今猶是處子,難道當真要一輩子在宮中守活寡至死?”

  吳貴嬪哭著道:“臣妾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臣妾死也不肯出宮!”

  “好,那朕就順了你的意。”嚴延淡淡地道,冷眸如電掃向縮頭縮腦躲在一邊的胡公公,“胡溪,擬旨,吳貴嬪今逾無狀,言語悖逆,撤去貴嬪銜,賜鶴頂紅。”

  “奴才遵旨!”胡公公快步上前領命。

  “不不不——”吳貴嬪面色蒼白如紙,下一瞬忙攔住了胡公公,回頭向嚴延猛磕頭。“皇上,臣妾出宮!臣妾選第二個!”

  他眸底掠過一抹厭惡與嘲弄。

  “求皇上開恩,臣妾不想死啊……嗚嗚嗚……”

  “胡溪。”

  “奴才在。”

  “接下來你安排吧。”

  “奴才明白。”

  嚴延看也不看哭哭啼啼和驚呆了的宮女太監們,沉聲道:“傳中書令趙默言進宮。”

  “是。

  後宮正悄悄掀起一場滔天波濤……

  可唯有被禁足三個月的長樂宮樂正貴妃,還有閉宮幽居的披香殿安婕妤,渾然未知。

  這天清晨,安魚早早就醒過來了。

  她向來不愛被眾宮女太監族擁服侍,當初確定要進宮之時,甚至連珠兒、蕊兒也留在安家,請爹爹代為尋個好人家發嫁了。

  這世上的女子多是享福的少,受苦的多,她但有餘力,只能確保至少在她眼前的這些好姑娘,起碼得個終生有靠。

  所以披香殿宮女太監皆知,平常乖乖兒地各司其職,該灑掃的灑掃,該守門的守門,該烹茶的烹茶就好,只有婕妤娘娘出聲召喚了,他們才能現身伺候。

  披香殿后殿有湯室,自有暖暖的湯泉水涓流而過,安魚自行梳洗過後,換上了秋香色的袍子,同色軟緞披風,玉簪綰了個髻,娥眉不描,胭脂不染,就這樣清清爽爽信步走出了寢殿。

  披香殿有主殿和左右配殿,前頭園子有照水紫梅林,後頭花苑則是小橋流水,還有一架樸拙可愛的水車。

  她來到了水車下,仰頭看著不斷隨著清澈流水而緩緩轉動的木造水車,神情怔忡,仿佛墜入某段流光回憶中。

  “——你還記得,當年你做給我的那只小水車嗎?”

  一個低沉溫和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安魚倏然回頭,白淨小臉湧現了一抹倉皇和……她迅速低下眼去,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

  “臣妾不記得了。”

  一身淡青色箭袖常服,玉帶束腰,長長黑髮以玉冠綰起的高大俊美帝王佇立在她跟前,目光渴望而隱痛。

  “那只小水車,我總隨身攜著,從五歲玩到了十二歲,松壞散架了後,木片怎麼也組不回去,可我一直留著。”嚴延自顧自說下去。

  ……縱然小水車已經不再是小水車的模樣了,它卻永遠是朕心上的寶貝。

  就像有些人與事,也許曾經忽略與錯過,可實則早已深深鐫刻在靈魂深處,刀劍挖剮不出、歲月也淡化不去。

  安魚心口撕扯揪疼,轉身就想走,小手卻被他的大手猛然抓住了。

  “萸娘,我一直沒變,”他英俊迷人的臉龐明顯清瘦了許多,眸底盡是刻骨銘心的深情,低啞道:“我知道,你也從來沒有變。”

  她眼前一熱,死命把淚意抑忍了回去,眨眨眼,緩緩掰開他的掌握,語氣鎮定平和地反問:“那又如何?”

  他癡癡地注視著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往後,你只需要信我便是。”

  她不說話。

  “萸娘,你才是我的妻,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永遠都是。”

  她深受震撼,感動得想哭,可她不能……

  別去聽,別去看,別去信啊。

  現在的阿延,坐擁天下,有了國,也有了“家”,已經不需要她的照顧和陪伴,更不需要她擾亂他的人生軌跡了。

  她無法,也不願再碰觸他的眸光,側首望向旁處遠方。“皇上,你現在只是錯把心亂誤認作心動,你很歡喜我回來,但這只是親情——”

  “朕很清楚自己的心。”他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地道。

  她只是淡淡一笑,顯然全然未聽進心裡去,也未曾當真。

  嚴延苦笑了,自知這一切都是自己種下的因,最後結出的苦果也只能自己獨嘗。

  可就算要他傾盡一生辰光才能說服她,令她看見、能相信自己的這片真心,他也再所不惜。

  萸娘……魚娘,朕這輩子都跟你耗上了。

  她蹙了蹙眉,把顫抖的手藏進袖裡。“皇上,我們不談那些了好嗎?”

  “好。”他直勾勾地凝視著她,溫柔地道:“這十七天又三個時辰,朕很想你,你有想過朕嗎?”

  安魚一震,心亂如麻又羞又惱起來,強迫自己正色道:“皇上,臣妾是你的姊姊,你怎可調戲——”

  “朕不會想睡自己的姊姊。”

  她雙頰霎時緋紅成了五月榴火,下意識地掙扎,話說得結結巴巴。“你——你胡說什麼呀?”

  他手上一個施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打橫把她抱了起來。

  “皇上……嚴延……你放開我!”她急了,清澈眸子激動慌亂得水光點點,粉撲撲的臉蛋驚惶如小鹿,顯得格外可憐又可愛……也更加撩人了。他心神一蕩,再忍不住低下頭深深地吻住了她——

  安魚刹時整個人傻住了!

  那封住自己小嘴的唇瓣柔軟又微涼,卻夾帶著灼熱狂野霸道和滿滿的佔有欲……

  她瞪大了水靈靈的杏眼,屏住呼吸,僵滯而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

  “閉上眼。”

  他的唇稍稍挪離,她本能地聽話閉上眼,卻感覺到自己嬌嫩小嘴又被狠狠地攫住了,繼之而起的是呼吸輾轉、氣息纏綿……吸吮勾勒舔弄……濃濃渴望的索求……

  不知何時,她的小嘴兒已經被他靈活的舌尖頂開了,隨後是更深的啜取、撩撥、逗引和佔有……

  背脊和心口陌生又熟悉的酥麻顫慄感不斷攀升、擴散,她心跳得又急又快,頭昏昏沉沉,抑不住地細碎嚶嚀嬌喘,拚命想掙脫開這樣迷醉又失控的害怕感,可他卻吻得更深,強壯如鋼鐵的手臂將她柔軟的小身子往肌肉賁實的懷裡摟得更緊。

  緊到,心房和心房的鼓脹震盪激昂仿佛貼近契合成了一聲聲……

  怦怦,怦怦,怦怦……

  再接下來……再接下來她已經暈了。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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