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都市言情] [都市言情] 蔡小雀 -【到岸請君回頭望】《全文完》

到岸請君回頭望 作者:蔡小雀

十三歲那年,薄萸娘成為大闕王朝的太子妃
而她的太子夫君卻是個年僅五歲的黃口小兒
起初她的確是以一個大姊姊保護小弟弟的心情
在危機四伏的深宮裡,耗盡心力與生命守護他
直到歲月催熟了年華,她才明白對他不只是親情
還有怦然心動的愛情,可他卻心悅上了另一名女子
心心念念要和摯愛一同為她養老送終──
她不知為何撒手西歸後,再睜開眼竟是醒在三年後
此時的她重生成了禮部侍郎的千金,芳齡將滿十五……
蒙上天垂憐,她平白無故撿來了活轉一世
原以為父慈母愛,她終於能走一段平淡卻安然的人生路
沒料想命運弄人,一道選秀令讓她步上前世後塵
重回後宮那滿是無聲廝殺血淋淋的戰場……
唉,她的回來攪亂一池春水,也亂了他的心和局
只是他們的緣分早在三年前已被陰陽相隔斷開
她歷經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
偏偏這回看不開的人換成他,執意與她再續前緣……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終曲

  當天稍晚,嚴延收到消息時,嚇得魂飛魄散!

  他急如星火趕到了披香殿,甚至在過殿門的時候摔了個大大的跟頭——

  撲通地好大一聲巨響,內寢殿榻上的安魚愕然地抬起了頭,一見高大挺拔的嚴延摔得七葷八素的模樣,連忙放下了手上正折著的衣物,起身急急小碎步奔了過來。

  “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兒一樣?”她伸手要攙扶他,卻被他緊緊攬進了懷裡。

  他的氣息熾熱狂亂,胸膛緊繃糾結,甚至感受得到那明顯劇烈驚惶狂跳的心跳……

  她身子漸漸放柔軟化了下來,乖順地依偎在他堅硬緊箍的寬大臂彎裡,輕聲寬慰道:“我沒事了。”

  “又說沒事?”他聲音瘠啞破碎哽咽,渾身發抖完全克制不住,大手至今依然一片冰涼,死命地緊摟著她,半分不敢也不願放開。

  “不准再有事……朕……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萸娘……”

  她心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熱淚盈眶,只能緊緊回抱著他的勁腰。“好。”

  “往後一定要讓我比你先走……”

  “別胡說!”她淚汪汪地慌忙搗住了他的嘴。

  他一雙赤紅深邃鳳眸淚光閃閃,一字一字鄭重地道:“我,真的再承受不住那樣的痛苦了。”

  “好,”她抖著手緩慢地為他拭淚,深深地、癡癡地望著他,含淚道:“那我們生同衾死同穴,一起白頭,一起終老,一起入皇陵,天上也好,黃泉也罷,我都跟著你,你都牽著我,我們一起。”

  嚴延大大一震,淚霧彌漫的鳳眸裡湧現了不敢相信的狂喜。“你、你信我了?萸娘?”

  “是。”安魚滿眼愛憐,指尖溫柔地描繪過他濃密斜飛的眉,漂亮淩厲好看的眼角,高挺的鼻樑和形狀優美柔軟的薄唇。

  “我原來準備著要離開皇宮,離開你,我甚至縫製了許許多多的衣衫鞋襪帕子留下,只為最後做個念想……可我現在後悔了。”

  “萸娘……”

  “因為我也不想遺憾終生,不能及時和你相愛相伴,一生廝守了。”

  嚴延再也忍不住淚崩了,欣喜若狂,又笑又淚,哭得一塌糊塗。

  “我……我也好怕你離開,我、我甚至命衛春秋務必把皇宮皇城內外九門看守得牢牢的,連只鳥兒……蝴蝶……也別想越過九門……我滿腦子只想著,就算讓你恨我,只要你別離開我就好……”

  “傻阿延……”她也哭慘了,小臉鼻端紅通通的。

  “笨蛋。”

  “我若是不笨,又怎麼會弄丟你?”他哽咽道,“可這次,再不會了。”

  歷經了陰和陽,飽嘗了傷與痛,這對大闕王朝最為尊貴且至高無上的帝后,終於得以再度龍鳳雙合,鴛盟夙締,夫妻團圓。

  大闕王朝幹元五年,貴妃狂悖,帝廢之,公主改玉牒於淑妃膝下。

  同年臘月,帝廢六宮,親迎新後安氏。

  安後為帝誕下三子一女,帝寵後愛兒如命,一生珍之……

  【全書完】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10章(2)

  樂正婥緩緩地走近安魚,在金羽衛前停下腳步,神情高貴而傲然地道:“安婕妤,今日莫怪後宮姊妹群情激憤,是你勾引得皇上全然無視祖宗家法,欲散盡六宮,遣所有嬪妃歸家,甚至鬧得朝野動盪臣民難安……”

  安魚耳際嗡的一聲,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說什麼?”

  楊海則是眼睛亮了起來,興奮地望向安魚。“娘娘?”

  “裝什麼詫異?”樂正婥冷笑,“你到底給皇上灌了什麼迷魂湯,致使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宗室反彈、朝臣抗爭,也要為你掃平阻礙,鋪就一條通天大道?”

  她愣怔……恍惚地呆立在原地,好半天無法思考、反應不過來。

  皇上,阿延,他、他瘋了嗎?他怎麼會……想這麼做?

  古往今來,並非沒有帝王散盡後宮只獨守一婦,可千年來,卻是猶如鳳毛麟角,寥寥可數。

  而且……而且怎麼會是現在?

  若是當年,他為了心愛的貴妃這麼做,她尚且不會感到如此震驚訝異,可……怎麼偏偏是現在?

  心底深處隱隱約約有個答案模模糊糊地似要浮現,卻被她死命地克制壓抑了回去。

  ——萸娘,再別去癡想。

  “你這個禍上亂嗣的妖女,怎麼還有臉面站在這兒裝無辜?”柳昭儀一想到自己容貌傾城,至今未能得寵倖,甚至還要被遣送歸家,成為族中姊妹的笑柄,整個人幾乎瀕臨瘋狂,尖叫著就想撲過去。

  幾名金羽衛臉色大變,紛紛動作,其中一人迅速摘下佩刀,未曾出鞘,卻越眾而過一下拍暈了張牙舞爪猶如瘋婦的柳昭儀。

  可下一瞬,樂正婥一揚手,她身後的嬪妃和長樂宮羽林衛看似混亂卻目標精准地各自動手!

  嬪妃們憤怒哭喊著擠上來,打了個金羽衛措手不及。再怎麼說,這些都還是皇上的嬪妃,無論碰著了哪個的身子,被仔細追究的話,金羽衛們個個都得落個唐突非禮宮妃的罪名!

  金羽衛們霎時有些施展不開,而就在此時,十幾名羽林衛得了貴妃的眼色暗示,假借維持秩序的當兒,趁混亂中出刀就欲對安魚下手——

  “賊子敢爾?”楊海大怒。“來人!”

  話聲方落,忽然有兩道身影憑空出現,身穿玄衣氣息凜冽,正是暗中保護安魚的隱衛,身形鬼魅劍法淩厲,無聲無息就各自摘了兩三名羽林衛的首級!頭顱飛出,鮮血潑灑……

  眾嬪妃哪裡見過這等殺氣橫溢殘忍可怖的情狀,紛紛驚叫慘叫尖叫,有的當場兩眼翻白厥了過去,有的拚命想逃四下推擠……

  遠處的江淑妃臉色刷白,哆嗦驚慌地急忙忙轉身踉蹌離去。

  貴妃瘋了,她才是真真正正瘋了!

  樂正婥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縱然在哀號痛呼哭喊聲中,刀光劍影,斷肢噴落,她直勾勾的目光裡只有安魚——

  這個毀了自己一切所有的賤人!

  都是這賤人,讓皇上變了心,讓皇上斷了封她為後的念頭,甚至還要架空她手中的宮權……

  只要這個賤人死了,皇上就會回心轉意,她就依然會是大闕王朝的皇后,她將來的兒子也將成為名正言順的太子,最後登基為帝。

  只要安魚一死,宮中也再無人敢挑戰她的權威和地位……

  樂正婥袖底掌中緊緊握著一支磨得尖銳無比的鳳簪,趁亂中狠狠抓住了安魚的手臂。

  安魚劇烈掙扎起來,本能就想閃避,可不知哪個嬪妃卻在這時一把扣住了她的腰,死死地抱住——

  楊海驚恐地怒吼,猛然推開了擋路的嬪妃,沖上來想攔在安魚前頭,可已經來不及了,瞳孔暴睜,只見袖底翻飛,一道刺目的金色光芒高高閃動——

  “娘娘!”楊海心臟陡停,嘶聲裂肺地絕望哭號。

  “娘娘!”明衛和隱衛回頭,驚駭得肝膽欲裂。

  安魚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尖銳鳳簪直直往自己心口方向插落……

  瞬息間,她腦中浮現的卻是嚴延俊美的笑顏,深情專注又盛滿喜悅的眼神,那漂亮的鳳眼,仿佛會發光……

  萸娘,我一直沒變,我知道,你也從來沒有變。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往後,你只需要信我便是。

  萸娘,你才是我的妻,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永遠都是。

  她顫抖地閉上眼,淚水滑落……

  耳畔,依稀再度聽見他低沉嘶啞的呢喃——

  渾沌迷茫了三年,才終於幡然醒悟到,朕是愛你的……是一個男人心悅一個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種心動和念想,而不僅只是姊弟親情。

  萸娘,你不愛阿延了嗎?

  愛……阿延,萸娘一直愛著你啊,從前世,到今生……從未改變。

  而這一刻,我也終於明白了你的情意,卻可恨來不及了……我竟來不及跟你說一聲……

  我信,你愛我。

  僅是一彈指間,她終於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他的心,可萬萬沒想到領悟的刹那,竟是她再次臨死前夕——

  “娘娘,別怕!”

  下一霎,有個清亮女聲在她耳邊響起,同時間乍然暴出的是裂空鞭子聲,以及樂正婥不敢置信的痛嚎和淒厲尖叫……

  安魚身子一松,隨即被某個柔軟卻強大的力量一提而起,還不及換過氣,身子便再恍如腳踏雲端般飄然而落。

  她緩緩睜開眼,茫然恍惚,心臟跳得奇快,卻一眼就看見英氣勃勃的少女咧嘴對著自己笑。

  驚魂甫定的安魚眨了眨眼。“……薛、薛昭容?”

  “哎啲!娘娘,你剛剛可嚇壞我了。”薛昭容一臉笑咪咪的,手中的鞭子不知何時又收起,纏回了腰上。

  “要是你當真有事,不對,甚至只是掉了層油皮,我都沒辦法跟我家春秋哥哥……啊,不是,是無法對聖上交代了。”

  “……”安魚傻傻地望著她,腦子還尚未回過神來。“誰?”

  “聖上啊。”薛昭容瞥向亂糟糟的局面終於被隱衛控制住了,楊海滿臉眼淚鼻涕地直往這邊跑來,忍不住打了個機伶,吐吐舌。

  “楊公公哭得也太醜了吧……唉,我說娘娘你快點跟聖上修成正果好不?你們真是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小鬼遭殃,我一個雲英未嫁妙齡少女犧牲名聲進來伺機保護您也就罷了,您瞧楊公公都快被你們折騰死了……”

  “……”

  “嘖嘖嘖!”性情跳脫活潑的薛昭容眉開眼笑,眼角餘光又瞄見了那被人押在地上啃泥,狼狽不堪的樂正綽,不禁更樂了。

  “看看咱們的貴妃娘娘,平素一副國色天香人模人樣的,手上卻沾了那麼多的人命和鮮血,今兒也算是老天有眼,報應不爽了。”

  安魚順著她的目光望向了一身淩亂雙眼怨毒,處在暴怒驚駭絕望中,卻還滿口妄言狂語的樂正婥。

  “娘娘,其實貴妃從來不是你和皇上以為的那種深情溫軟良善女子,”薛昭容也不笑了,感慨道:“她愛的,始終是她自己和權勢地位罷了。”

  “你和皇上,誰也不欠她的。”

  良久後,她低低歎了一聲。“不,她始終幫皇上生了一個女兒,婦人十月懷胎,歷經分娩生死交關之痛,從來不容易。”

  薛昭容聞言急道:“娘娘,皇上對您百般著想,您可別為了心軟,就叫親者痛仇者快啊,那您、您也太對不住皇上了。”

  安魚目光溫和地看著這個眉宇飛揚快意恩仇的姑娘,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我明白你想勸我的,謝謝你。也謝謝你救了我和阿延一命。”

  薛昭容怔住了。

  眼前這清秀少女看著甚至比自己還小,可是在這一刹,卻令她感覺到一種慈憫憐愛、溫柔和藹如萬丈春風的溫暖氣息……

  母儀天下,暖澤八方。

  “她為皇上做的,我和皇上不會忘記,不論好壞,抑或善惡。”安魚眸光澄澈朗如皎皎明月,平靜地道:“國有國法,一切就交付宮規國法處置吧!”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10章(1)

  終於成功偷香竊玉了一回的嚴延,接下來的幾日卻再也見不著他心愛的萸娘了。

  因為只要他一到披香殿門外,看到的就是楊海那張老臉攔路,就算他偷偷越牆而入,內寢殿門還是森嚴緊閉,除非他破門而入……可他又怎麼敢?

  急得他撓心抓耳,完完全全是一副為情所苦、欲求不滿的癡心少年情狀。

  他白天上朝國事繁忙,下了朝就蹲守在披香殿外,入夜則是繼續趴在琉璃瓦上偷偷揭了這一片又揭了那一片,只為再看到伊人芳蹤一眼。

  護衛在明處暗處的隱衛和明衛不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是乾脆兩隻眼都閉上了——

  這還是他們英明神武機謀權變的皇上嗎?這麼矬……咳。

  安魚則是把自己關在內寢殿,一坐就是大半天,再不便是低頭縫製起衣衫鞋襪帕子。

  她親手做的,已經積攢了一箱……

  這天早晨,楊海端早膳過來時,又看見了燭臺舊淚堆新淚,雖然燭火已熄,可內殿中猶有淡淡燭躐氣息彌漫不散。

  楊海忍不住心疼地勸道:“娘娘,您歇會兒吧,這些個物什又不急,夜裡縫衣繡帕的,最是傷眼力了。”

  她看起來有點蒼白,精神卻還好,抬頭對楊海溫潤一笑。“我長日無聊,做這個倒也能消磨點時辰,況且許久不做,現在生澀得很,也只練練手罷了。”

  前世臨終前纏綿病榻一載,轉生為安魚,先時又是大病初愈,身子弱不堪言,安家二老也捨不得叫她這般勞累。

  想到安侍郎和徐氏,她情不自禁低低歎了一聲。

  她這個女兒確實不孝,受封婕妤,反倒讓安家必須得低調行事,幾乎是半退出朝政。

  雖然安侍郎曾在送她進宮前夕,憐惜又語重心長地勸她,入宮後凡事小心,不需掛記家中榮華與否,只管好好看顧自己。

  在她入宮後,也曾輾轉收到安侍郎托人送進來的家中消息。

  徐氏自失母和女兒入宮的大悲和大喜起落後,身子和精神就一直不大好,後來安侍郎送她到京外的別莊靜養,自己也告了長假歸家伴妻。

  安魚每每想起,心中就有無數的愧疚,總覺自己白得了人家女兒的軀殼,卻沒能為這對好爹娘多做些什麼。

  可安侍郎送來的信裡卻屢屢叮嚀,言明這朝前後宮風雲多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而他經過武定侯府一事,已看透了、厭倦了這為官做宰的名利場,尤其是士族貴胄間的種種算計與悲哀。

  他乃竹門出身,原來最怕的是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只因十年寒窗苦讀,為的是學成文武藝,賣入帝王家,為國為民做些實事,方不辜負了君上和百姓的託付。

  可如今的安侍郎,卻只想掛個閒職,其餘時間好好照顧自家心神受創的夫人便好。

  ……爹娘皆好,日子清閒了,心也寧靜了,日前得知吾兒于宮中深受聖上愛重,為父心甚慰,只盼吾兒盡心侍奉君側,一世平安,足矣……

  安魚回想著那一封珍貴又字字慈愛滿溢的書信,怔怔然,眸底又漸漸濕了。

  這就是父母一片疼愛子女之心……

  前世她沒有嘗過這樣的滋味,也未曾有機緣和福氣能為人父母,可這一生她何其幸運,能有這樣的一對好爹娘。

  “楊公公,我當初帶進宮來的‘嫁妝’可都收攏好了?”她溫柔地道。

  “娘娘,都收攏得好好兒的,鑰匙老奴也貼身帶著的呢”

  她想了想,壓輕了嗓音。“能否避過皇上的耳目,悄悄兒地把那些個最值錢的金玉古董書畫都送出宮,交回給安侍郎?”

  楊海猛然警覺起來。“娘娘?”

  “皇上和其他娘娘賞賜的東西就罷了。”她環顧著四周所有價值連城典雅瑰麗的擺設,什麼漢玉牡丹瓶、象牙雕山水插屏、沉香纏金如意等等……這一切都是屬於皇宮的。

  “娘娘,您和皇上……還沒和好嗎?”楊海小心翼翼地問。“那日是皇上抱著您回來的,老奴還以為——”

  說起那日,她蒼白的小臉隱隱漲紅了,有絲局促不安,努力定一定神。

  “皇上昏了頭,可我不能也跟著亂了規矩。”

  楊海心中說不出是釋然還是惆悵,娘娘還是要走啊!

  雖然他是打定了主意,無論娘娘去到哪裡,他都要緊緊跟隨服侍的,但……唉,甭想了甭想了,不是說好,只要娘娘過得舒心安樂就行嗎?

  “娘娘,您放心,這些小事兒都交給老奴吧!”楊海挺起胸膛,一臉慷慨激昂。

  “公公辛苦了。”安魚鼻頭有些發酸,卻笑著自嘲道:“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一直在給你惹麻煩,你真是倒了大黴,才攤上了我這麼個不可靠的主子。”

  “能侍奉娘娘,老奴是得了八輩子的福氣呢!”楊海眉開眼笑,摩拳擦掌道:“娘娘安心等著,老奴這就去找那些徒子徒孫好好佈置一番,保證把娘娘交付的事兒辦得妥妥當當。”

  她紅著眼,望著楊海老邁卻靈活的背影,喃喃。“真正得了八輩子福氣的,是我才對。”

  走到內殿門口的楊海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來,有些遲疑——

  “娘娘,那,紅豆怎麼處置?”

  她愣住了,臉上浮現了一抹難以言喻的落寞感傷……

  “我……再去看看紅豆吧!”她低聲道。

  皇宮煙蕩山

  已然是春暖花開,越近暮春初夏時分,大片碧草如茵原野綿延,安魚趁著嚴延上朝之際,來到了御用馬場。

  前方無數匹馬兒自在地賓士著,馬蹄翻飛、神駿非凡,而當中紅豆顯得格外驚豔可愛。

  遠遠的,紅豆看到了她,歡然嘶鳴了一聲,甩開馬倌便直直朝她奔來。

  “娘娘當心!”楊海還未出聲,緊緊護衛著她的幾名金羽衛已經迅速擋在她跟前,生怕冒失的馬兒嚇著甚至衝撞到了婕妤娘娘。

  “沒事的,紅豆只是看見本宮了。”她眼神溫暖和煦如春風,對著金羽衛們嫣然一笑。

  幾名高大剽悍忠勇果敢的金羽衛瞬間臉紅了,害羞地結巴起來。“娘、娘娘……屬下會護著您的……”

  她眸底笑意更深了。“有勞了。”

  “哪裡哪裡。”

  “應該的應該的。”

  說話間,奔近的紅豆已經放慢了步子,緩緩踱近她身邊,親熱地低下馬頭對著她噴氣磨蹭著。

  安魚輕輕地撫摸著紅豆的頭,看著它純真歡喜的眼兒,心底熱熱的,又有些酸酸的。“紅豆,你今兒吃飽了嗎?看你的毛梳得這麼漂亮,油光水滑的,馬倌把你照顧得很好啊……”

  紅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個好主人。

  就在此時,忽然聽得一陣喧鬧和金羽衛們的怒喝,她驀然回頭,卻看見有十幾個嬪妃呼呼喝喝哭哭啼啼地不斷想撲上前來,而為首和金羽衛狠狠“對峙”的正是樂正婥。

  一襲全副貴妃穿戴披掛,濃妝豔抹卻掩不住憔悴枯槁猙獰神情的樂正綽,目光陰戾恨毒地直射向她。

  這、這是怎麼回事?

  她疑惑地望向楊海,楊海卻也有些茫然。

  最近宮裡是不太平,可皇上把消息封鎖把關得死緊,他也只知道好像有什麼嬪妃頂撞了皇上,如今後宮人人自危,可楊海只會幸災樂禍完就撂一邊了,因為這些狗皮倒灶的事兒跟他們披香殿有啥干係?

  “安婕妤,你可算出來了!”如果眼神能殺人,樂正婥已經迫不及待將眼前的安魚亂刀剁碎了。

  不是禁足三個月嗎?看來貴妃果然受寵,如今三月之期未到,就已經被放出來了。

  安魚選擇漠視心頭那陣陣酸澀的剌痛感,輕拍拍有些煩躁不安的紅豆,低聲請趕過來的馬倌把紅豆好好兒牽回去照料,神情平靜地望向樂正婥。“貴妃娘娘又有何指教?”

  年輕貌美的柳昭儀搶在貴妃之前厲聲指責道:“安婕妤!你這個魅惑君上的妖女,事到如今你不以死向皇室、向天下謝罪,還敢在這裡出言咄咄大放闕詞?”

  “大膽!”楊海變臉了,“來人,把神智不清胡亂咆哮的柳昭儀押回去,以待聖上發落!”

  “誰敢?”樂正婥氣勢洶洶地上前一步,臉上再沒了平素的溫婉賢德,滿布狠厲。“如今本宮還是貴妃,執掌六宮,哪個敢在本宮面前拿人?簡直放肆!通通給本宮退下!”

  金羽衛表情端凝肅殺,雖然受制于貴妃的權柄,不再動手上前拿人,卻也不聽從貴妃的命令退開,而是呈護衛姿態牢牢擋在安魚和楊海之前。

  遠遠的,江淑妃神情莫測高深地站在邊緣上,始終作壁上觀。

  無論樂正貴妃和安婕妤兩雄對峙結果如何,她都已然做好了應對之策,貴妃勝,她便可繼續安守後宮,伺機而動,可倘若安婕妤占了上風……

  最後結果亦不過是從了聖上之命罷了。

  江淑妃是個聰明人,有利可圖的事兒她不介意佔便宜,若情勢不好,她也不會傻傻逞了意氣賠盡,一切。

  她可不像貴妃……

  在嬪妃中還有一臉英氣俏美的薛昭容,她若有所思地細細關注著這一幕。樂正婥帶來的除了所有新舊嬪妃外,還帶了十數名編制隸屬長樂宮的羽林衛外,皆是她樂正府收攏安下的人手……

  所謂法不責眾,她今日看似豁出去地率領後宮一眾嬪妃前來尋釁安婕妤,可她已然部署籌畫得細密入微,並且隨時能把自己摘出來。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9章(2)

  皇宮的另一端,天祿閣內,嚴延對著滿閣的詩書經典籍,只覺越看越煩躁,胸口卻一片空空蕩蕩,惶然冷得厲害,手中那卷書猛地往案上一甩,倏然站了起來。

  “來人,胡溪回來了沒有?”

  ——怎麼辦個事也辦不來?

  嚴延眼裡滿是忐忑、祈盼與渴望,還有大大的不安與心慌。

  每晚,他只能偷偷伏在披香殿的屋簷上,偷偷揭開一小片琉璃瓦,偷偷窺探下首的安魚身影。

  可是儘管那一小片琉璃瓦底下偶爾能瞄見她,但更多時間只能對著空蕩蕩的地兒乾瞪眼。

  他更想掀開的是她寢榻上方的琉璃瓦,這樣就能整夜凝視她的睡容……

  可那紫檀鏤雕鸞鳳紋月洞寢榻上方的床頂承塵卻礙事又礙眼地遮擋住了底下靜靜睡著的小人兒——

  他總不能偷偷叫人拆了她的床頂吧?這也太明顯了!

  嚴延知道這大半個月自己淨幹一些蠢事,最蠢的還當屬半個月前對她莫名其妙發的那一場脾氣——

  他怎麼就昏了頭,被醋海淹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嚷嚷出來?

  可等他回神過來,事情好像已經無法挽回了……

  他強忍住一聲懊惱悔恨的呻吟,捧著突突抽痛的腦袋,有一刹那想把頭往門上砸的衝動——

  混蛋,叫你再犯渾!

  “回皇上的話,胡公公……回來了回來了。”另一名戰戰兢兢侍立的太監在看到胡公公氣喘吁吁地跑來後,頓時大大松了口氣,連忙稟道。

  嚴延眼睛一亮!

  而遠遠跑來的胡公公卻在看見天祿閣裡那個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帝王時,膝蓋一軟,腿肚子都顏抖了起來。

  幸而在此時,吳貴嬪從另一條花徑而來,身後宮女簇擁,她打扮得嬌豔欲滴,如雲鬢發上堆疊了朵托紫芍藥,手裡還挽了只漆紅雕花提盒,風姿款擺,搖曳生風。

  胡公公樂了,放慢腳步,等著吳貴嬪先行踏上玉階,在天祿閣被攔住了。

  “臣妾求見皇上。”吳貴嬪嫵媚地微微蹲身,對天祿閣門大開,那昂然佇立的俊美男人癡癡地含俏一笑。“臣妾聽說皇上龍體不適,便親手燉了一盅燕窩來,給皇上您——”

  “滾!”嚴延跨前一步,自天祿閣陰影中出現,眼神冰冷凜冽得恍如萬載寒冰。

  吳貴嬪打了個哆嗦,驚懼地後退了兩步。“臣、臣妾……”

  “吳貴嬪,朕早在半年前就警告過你,你父收受賄賂,還有你無故杖殺宮女之罪,朕雖暫時扣下了,只要你安安分分在後宮裡不生事,不惹朕心煩,朕就可以容你一時,”他冷冷地開口,“可你偏要挑戰朕的耐心。”

  “皇上……皇上,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再不敢了,請皇上恕罪啊!”吳貴嬪嚇壞了,立時跪下,手邊的漆紅雕花提盒早傾倒了一地,湯汁淋漓四溢。

  “朕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降為采女,遷至永巷長居,終生不得出。”

  吳貴嬪如遭雷殛,臉色慘白,幾欲暈厥過去。粉妝嬌容早已涕淚縱橫,苦苦哀求。“皇上……皇上饒命啊……臣妾在東宮盡心服侍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皇上……”

  嚴延嗤笑了一聲,似嘲諷也似自嘲,“前朝大權盡握又如何?這麼一想,朕這皇帝這三年也他娘的當得夠憋屈了,就為了一個撈啥子好聽的名聲,朕居然還容許自己後宮這一窩子骯髒狠心的玩意兒,繼續占著茅坑不拉屎——”

  “皇、皇上?”吳貴嬪從來沒聽過俊美如天神的幹元帝這般口吐粗言渾語,整個人都嚇呆了。

  他眼神更冷了,似笑非笑道:“還好意思跟朕提東宮?當初皇后和朕在東宮裡苦熬的時候,你們幾個躲得遠遠兒的,各自家族更是左右逢源,和朕幾個皇兄往來頻繁……朕登基後,若非是為了這‘仁君’的賢名,又因皇后……之事而心神大亂,又何至於忍容留下你們幾個在後宮礙眼?”

  吳貴嬪哆嗦驚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哪裡還有半分适才的嬌媚俏豔,是冷汗透衣鬢髮紊亂涕淚狼狽。

  “皇后曾勸過朕,你等也是可憐人兒,是家族棋子,讓朕就算不願愛之護之,至少也要讓你等有個衣食無憂安樂一生之處。”他澀然地苦笑了,“可你們誰又領過她的情了?”

  吳貴嬪連忙爬近他跟前,滿面淚痕地哀哀求道:“皇上,皇上……臣妾最是敬愛先皇后娘娘的,半點也不敢有褻瀆不敬之意啊,求您看在先皇后娘娘的份上,您饒過臣妾這次吧,臣妾以後一定恭順——”

  “看在皇后的一片仁心上,朕給你第二個選擇,”他低頭看著她。“朕給你百兩黃金,還家出宮,另覓良人。”

  “不,不,臣妾不出宮!”吳貴嬪拚命搖頭。

  “朕從來沒碰過你們,你等至今猶是處子,難道當真要一輩子在宮中守活寡至死?”

  吳貴嬪哭著道:“臣妾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臣妾死也不肯出宮!”

  “好,那朕就順了你的意。”嚴延淡淡地道,冷眸如電掃向縮頭縮腦躲在一邊的胡公公,“胡溪,擬旨,吳貴嬪今逾無狀,言語悖逆,撤去貴嬪銜,賜鶴頂紅。”

  “奴才遵旨!”胡公公快步上前領命。

  “不不不——”吳貴嬪面色蒼白如紙,下一瞬忙攔住了胡公公,回頭向嚴延猛磕頭。“皇上,臣妾出宮!臣妾選第二個!”

  他眸底掠過一抹厭惡與嘲弄。

  “求皇上開恩,臣妾不想死啊……嗚嗚嗚……”

  “胡溪。”

  “奴才在。”

  “接下來你安排吧。”

  “奴才明白。”

  嚴延看也不看哭哭啼啼和驚呆了的宮女太監們,沉聲道:“傳中書令趙默言進宮。”

  “是。

  後宮正悄悄掀起一場滔天波濤……

  可唯有被禁足三個月的長樂宮樂正貴妃,還有閉宮幽居的披香殿安婕妤,渾然未知。

  這天清晨,安魚早早就醒過來了。

  她向來不愛被眾宮女太監族擁服侍,當初確定要進宮之時,甚至連珠兒、蕊兒也留在安家,請爹爹代為尋個好人家發嫁了。

  這世上的女子多是享福的少,受苦的多,她但有餘力,只能確保至少在她眼前的這些好姑娘,起碼得個終生有靠。

  所以披香殿宮女太監皆知,平常乖乖兒地各司其職,該灑掃的灑掃,該守門的守門,該烹茶的烹茶就好,只有婕妤娘娘出聲召喚了,他們才能現身伺候。

  披香殿后殿有湯室,自有暖暖的湯泉水涓流而過,安魚自行梳洗過後,換上了秋香色的袍子,同色軟緞披風,玉簪綰了個髻,娥眉不描,胭脂不染,就這樣清清爽爽信步走出了寢殿。

  披香殿有主殿和左右配殿,前頭園子有照水紫梅林,後頭花苑則是小橋流水,還有一架樸拙可愛的水車。

  她來到了水車下,仰頭看著不斷隨著清澈流水而緩緩轉動的木造水車,神情怔忡,仿佛墜入某段流光回憶中。

  “——你還記得,當年你做給我的那只小水車嗎?”

  一個低沉溫和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安魚倏然回頭,白淨小臉湧現了一抹倉皇和……她迅速低下眼去,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

  “臣妾不記得了。”

  一身淡青色箭袖常服,玉帶束腰,長長黑髮以玉冠綰起的高大俊美帝王佇立在她跟前,目光渴望而隱痛。

  “那只小水車,我總隨身攜著,從五歲玩到了十二歲,松壞散架了後,木片怎麼也組不回去,可我一直留著。”嚴延自顧自說下去。

  ……縱然小水車已經不再是小水車的模樣了,它卻永遠是朕心上的寶貝。

  就像有些人與事,也許曾經忽略與錯過,可實則早已深深鐫刻在靈魂深處,刀劍挖剮不出、歲月也淡化不去。

  安魚心口撕扯揪疼,轉身就想走,小手卻被他的大手猛然抓住了。

  “萸娘,我一直沒變,”他英俊迷人的臉龐明顯清瘦了許多,眸底盡是刻骨銘心的深情,低啞道:“我知道,你也從來沒有變。”

  她眼前一熱,死命把淚意抑忍了回去,眨眨眼,緩緩掰開他的掌握,語氣鎮定平和地反問:“那又如何?”

  他癡癡地注視著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往後,你只需要信我便是。”

  她不說話。

  “萸娘,你才是我的妻,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永遠都是。”

  她深受震撼,感動得想哭,可她不能……

  別去聽,別去看,別去信啊。

  現在的阿延,坐擁天下,有了國,也有了“家”,已經不需要她的照顧和陪伴,更不需要她擾亂他的人生軌跡了。

  她無法,也不願再碰觸他的眸光,側首望向旁處遠方。“皇上,你現在只是錯把心亂誤認作心動,你很歡喜我回來,但這只是親情——”

  “朕很清楚自己的心。”他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地道。

  她只是淡淡一笑,顯然全然未聽進心裡去,也未曾當真。

  嚴延苦笑了,自知這一切都是自己種下的因,最後結出的苦果也只能自己獨嘗。

  可就算要他傾盡一生辰光才能說服她,令她看見、能相信自己的這片真心,他也再所不惜。

  萸娘……魚娘,朕這輩子都跟你耗上了。

  她蹙了蹙眉,把顫抖的手藏進袖裡。“皇上,我們不談那些了好嗎?”

  “好。”他直勾勾地凝視著她,溫柔地道:“這十七天又三個時辰,朕很想你,你有想過朕嗎?”

  安魚一震,心亂如麻又羞又惱起來,強迫自己正色道:“皇上,臣妾是你的姊姊,你怎可調戲——”

  “朕不會想睡自己的姊姊。”

  她雙頰霎時緋紅成了五月榴火,下意識地掙扎,話說得結結巴巴。“你——你胡說什麼呀?”

  他手上一個施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打橫把她抱了起來。

  “皇上……嚴延……你放開我!”她急了,清澈眸子激動慌亂得水光點點,粉撲撲的臉蛋驚惶如小鹿,顯得格外可憐又可愛……也更加撩人了。他心神一蕩,再忍不住低下頭深深地吻住了她——

  安魚刹時整個人傻住了!

  那封住自己小嘴的唇瓣柔軟又微涼,卻夾帶著灼熱狂野霸道和滿滿的佔有欲……

  她瞪大了水靈靈的杏眼,屏住呼吸,僵滯而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

  “閉上眼。”

  他的唇稍稍挪離,她本能地聽話閉上眼,卻感覺到自己嬌嫩小嘴又被狠狠地攫住了,繼之而起的是呼吸輾轉、氣息纏綿……吸吮勾勒舔弄……濃濃渴望的索求……

  不知何時,她的小嘴兒已經被他靈活的舌尖頂開了,隨後是更深的啜取、撩撥、逗引和佔有……

  背脊和心口陌生又熟悉的酥麻顫慄感不斷攀升、擴散,她心跳得又急又快,頭昏昏沉沉,抑不住地細碎嚶嚀嬌喘,拚命想掙脫開這樣迷醉又失控的害怕感,可他卻吻得更深,強壯如鋼鐵的手臂將她柔軟的小身子往肌肉賁實的懷裡摟得更緊。

  緊到,心房和心房的鼓脹震盪激昂仿佛貼近契合成了一聲聲……

  怦怦,怦怦,怦怦……

  再接下來……再接下來她已經暈了。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9章(1)

  武定侯府

  胡公公帶著一眾羽林衛,“送”武定侯夫人回到了侯府內,武定侯已然聞訊忙大開中門,擺下香案接旨。

  “武定侯,皇上看在貴府一門英烈,實乃國之忠臣良將的份兒上,更重要的是,也不想教婕妤娘娘難為,所以便不正式頒下旨意,而是命咱家帶上皇上的手書令,給武定侯您親眼過目。”

  胡公公笑得可親切了,武定侯卻不敢小覷這位新晉升的內侍統監,英武清臞的臉龐神情謹慎,恭敬接過。“臣接旨,有勞胡公公了。”

  等武定侯看完那紙龍飛鳳舞墨意激昂的皇帝親筆後,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大手顫抖了起來,總算是戰場上生死歷練歸來的鐵血漢子,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恭恭敬敬單膝跪下。

  “臣,謹遵聖諭。”武定侯難掩一抹深深羞愧,“多謝聖上寬仁,僅對拙荊略施薄懲……日後,臣定當嚴格管教妻兒,不教門戶蒙羞。”

  武定侯世子徐弦一聽到“婕妤娘娘”時,銀槍般筆挺的身軀微微一顫,終究還是強忍住了,頭壓得低低,拳頭攥得緊緊。

  胡公公不著痕跡地瞥了徐弦一眼,“聽說,貴府世子已和祿郡王府郡主交換庚帖,即將下聘了?”

  徐弦有一刹那的恍惚,卻聽得武定侯開口道:“是,屆時再請胡公公務必過府飲一杯喜酒。”

  “這杯喜酒,咱家厚著臉皮,自是要喝的。”胡公公笑吟吟道。

  他可是得替皇上好好監督,親眼看著這件婚事成的呀!

  “侯爺……”被押送回來的武定侯夫人滿眼希冀祈求地望著丈夫,希望自家侯爺能夠替她說情,免去這一頓羞辱。

  武定侯狠狠地怒視著自家夫人,心中卻是一片悲涼和迷茫。

  這些年他把侯府內院大小事全託付到她手中,也深敬這個妻子對上能孝順婆母,再則相夫教子主持中饋,處處打理得周到妥貼。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妻子卻漸漸變得張揚蠢惡,也變得他都有些不識得了。

  “你住嘴!”武定侯回過神來,嚴厲低喝道。

  武定侯夫人簡直不敢置信。“侯爺你?”

  胡公公陰惻惻一笑。“那接下來咱家可就奉命行事,對尊夫人不客氣了。”武定侯命一臉激憤憂心又惶惶的兒女們轉過頭去,鐵拳握了握。“公公請!”

  “來人,掌嘴!”

  三十記嘴板子除了打腫了武定侯夫人的臉,更打落了她向來沾沾自喜的名門貴婦驕傲—

  待打完了嘴板子,胡公公一行人揚長而去前,還不忘丟下一句“皇上說了,武定侯府自太夫人仙逝後,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偌大的中院更是靜得針落可聞。

  武定侯臉色鐵青,徐弦神情落寞,徐湘滿面惶恐,唯有徐玥白著臉色,勉強上前攙扶住了雙頰紅腫不堪、齒根搖動嘴角滲血的母親,心中驚懼難抑,在這一刹那無比清楚地領略到,何謂帝威?又何謂天子之怒?

  甚至尚稱不上怒,不過是母親對安婕妤說了不中聽的話,惹得皇上不高興了,就能以絕對的強權碾壓得一侯府誥命夫人顏面盡掃,讓武定侯瞬間成為了京城眾人的笑柄……

  徐玥只覺臉上也熱辣辣,眼前發黑,仿佛已經能看見過去無數奉承自己的官家小姐,竊竊私語恥笑自己的情景……這對一向心高氣傲,有直上九天淩雲之志的她而言,不啻是當頭一記悶棍!

  皇上這是把母親,把武定侯扣上了號兒,還不惜明著撂下一句“武定侯府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這評語何等嚴重?

  如此一來,不只絕了她日後進宮的可能,就連日後府中嫁娶之事,恐怕都成為京城名門貴胄眼中人人退避三舍的存在。

  畢竟,士族官宦結親都是為了家族聯盟、以期相互攀附坐大,可有哪家明明知道皇上不喜,還趕著燒冷灶,惹得皇上不痛快?

  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細思恐極,徐玥所有的雄心壯志,在這一霎頃刻成了灰……

  “都是安魚那個賤人……”武定侯夫人滿面涕淚,怨毒的低咒。

  “母親,您先別說話。”徐玥對這個糊塗扯後腿的母親不是不怨的,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顧好眼下,輕聲道:“女兒先陪您回屋上藥。”

  武定侯語氣森森,對武定侯夫人冷道:“上完藥,便跪祠堂去。等兒媳進門之後,你便將府務中饋交付出來,本侯會命人在後院修一小佛堂,往後你便在佛堂靜心思過,為母親祈福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徐湘忍不住憤怒尖叫起來——

  “爹爹,今兒娘親受了那麼大的折辱,都是安魚那個小賤人搞的鬼,您不去討回公道,怎麼還反要委屈娘親?”

  “你給我閉嘴!”武定侯暴吼一聲,滿眼失望和痛心地瞪視著這個被嬌養得氣焰囂張任性的長女,喉頭陣陣酸澀發苦。“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母女倆當真要把我武定侯府鬧得家破人亡不可嗎?”

  徐湘哭了起來。“明明就是爹爹不公平……”

  下一瞬,武定侯揚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練武之人氣力驚人,徐湘小巧的臉蛋刹那間腫得老高,呼痛慘叫地跌滾在地。

  “爹爹息怒!”徐弦連忙上前擋住了狂怒的父親,目光祈求而痛楚。“母親和妹妹知錯了……”

  武定侯深深地盯視著這個短短兩個月來憔悴消瘦不少的兒子,鼻頭一酸,抖著手握住了兒子的肩頭。“……弦兒,都是爹爹的錯。”

  若非他內幃不修,任憑妻子為所欲為,如今何至於禍延三代?

  京城風聲向來傳得快,如若明後天祿郡王府會上門來要求退庚帖,他也絲毫不感意外了。

  徐弦沒有說話,他只是低著頭。

  武定侯眼眶刺痛濕熱,搖了搖頭,最後負手轉身腳步沉重而微帶踉蹌地離去。

  翌日——

  “什麼?”

  樂正府內,前腳兒媳才“產後失調病歿”,尚未來得及對外發喪,後腳樂正尚書就收到了武定侯昨日被聖上遣胡公公過府訓斥,甚至賞了武定侯夫人三十個嘴板子的消息,立時臉色大變。

  樂正夫人則是臉上淚痕猶未幹,聞言皺了皺眉。“這武定侯夫人昨日不是才接了娘娘的帖子進宮請安嗎?怎地沒來由遭皇上訓斥,甚至還命人掌嘴了?”

  “娘娘那頭可有來人怎麼說?”樂正尚書突然想起了什麼,面容微帶猙獰氣急地問。

  “這倒還沒有……”樂正夫人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突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慎重緊繃模樣。

  樂正尚書眼神陰鬱,閃過一抹厲色,猛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來人,請大少爺,還有狄護衛、聞人先生速到書房。”

  “是!”

  樂正夫人看著自家老爺疾行離去的背影,一臉愕然。

  ——剛剛不是還在商議到親家報喪的事嗎?

  而祿郡王府這頭,祿郡王和王妃也正神情嚴肅地密議。

  “皇上行事素來一箭雙雕,”祿郡王身材肥壯,平素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可此刻卻是眉頭蹙得老緊。“明著是訓斥武定侯夫人衝撞安婕妤,可未嘗沒有警示咱們祿郡王府的意思。”

  祿郡王妃煩惱道:“可胡公公又送來了一對皇上親賞的金玉如意為咱們寶兒添妝,便是樂見這樁親事成。咱們王府向來中立,不摻和政事,王爺各方交好,為的也只是結個善緣,相信皇上也是看在眼裡的。”

  祿郡王半天不說話,只一臉憂心忡忡。

  “王爺,要不……咱們還是把庚帖討回,把親退了吧?”祿郡王妃狠了狠心,果斷道:“昨天臣妾自宮裡回來後,這心就跳得奇快,總覺得忐忑難安,武定侯世子倘若當真和安婕妤是青梅竹馬,曾經議過親,那咱們寶兒——”

  “胡鬧,現在如果退親了,你又叫皇上怎麼想?”祿郡王深吸了一口氣,“豈不就認了真有此事?”

  “可是……”

  祿郡王揉著眉心。“寶兒也想退親嗎?”

  “知道了這樣的事兒,寶兒心下自然是不好受的。”祿郡王妃歎了口氣。

  “可她偏偏就是喜歡武定侯世子,哪怕心裡再有疙瘩,也還是想嫁這個人。”

  “那親事就照舊籌備吧!”祿郡王大手一揮。

  也只能這樣了……可祿郡王妃卻是笑都笑不出。

  本以為女兒好眼光,搶到了個背景過硬的好女婿,萬萬沒想到短短數月內,武定侯太夫人過世,武定侯丁憂,就算趕在熱孝內成親,還是惹來了一場風波,結下了一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親家。

  然,此際皇宮議政殿內——

  在十數名心腹重臣議完事,一一退下後,嚴延高大頎長的身軀坐在龍案後方,寬袍大袖底下的修長手掌揉捏把玩著那只貼身舊荷包,神色沉鬱。

  刀五和金羽衛統領衛春秋連袂而來,恭敬的單膝跪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刀五率先開口。

  “啟稟聖上,樂正少夫人果然于今晨病歿,然樂正府至今仍掩喪不發。”嚴延面色莫測高深,片刻後譏諷一笑。“朕,還是小看貴妃了。”

  帝王勢力遍佈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卻沒有他不知道的……原來就收到線報,樂正貴妃有意讓樂正府和武定侯府聯姻結盟,可沒想到樂正府還真狠得下手。

  刀五和衛春秋頭垂得更低,采眼觀鼻,鼻觀心之態。

  貴妃是皇上的貴妃,再如何又哪裡有他們這些下屬說話評論的份兒?

  “關禦史是三朝老臣,最疼這個老來女,”嚴延淡然地道,“刀五,讓人把風聲傳到關家……什麼樣的毒物,什麼人下的手……朕,總不能讓這個老臣連仇人都錯認了。”

  刀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皇上心才黑……呃,心機重呢!

  關禦史當年和三皇子沒少給皇上下絆子,只是仗著三朝老臣的老資格,手段又太過高明,教皇上捉不到實質的鐵證櫓了他的官職,雖然目前在禦史台也已處於被架空的狀態,但皇上忍了這幾年,也沒理由再忍下去了。

  既然有人想自己作死,還要皇上大發善心地擋著攔著不成?

  “是,屬下領命。”

  刀五退下去佈置了,衛春秋則是一一稟報京城九門內各處部署。

  “嗯,朕知道了。”他黑眸掠過一絲幽微光芒,“記住,皇宮內外九門都給朕守得嚴絲合縫,只要朕不允,便是只鳥兒也不得飛出去。”

  “微臣遵旨!”

  接下來大半個月,皇帝不曾再出現在披香殿過。

  楊海儘管嘴上不說,還是忍不住私底下去打聽過了,幸虧皇帝雖然沒來,卻也沒有去其他嬪妃宮裡,就連樂正貴妃也依然乖乖閉門抄經。

  但是小公主倒是幾乎天天都在皇帝下朝後,被抱到皇帝跟前父女說笑了一盞茶辰光,直到皇帝要處理奏摺了,才被好生地帶回長樂宮。

  楊海心裡複雜得很,一方面知道無論如何,小公主總是皇上的嫡親血脈,又是膝下唯一所出,自然是珍若寶貝,可再一想到小公主背後連著的是貴妃……楊海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乾爹,要不,還是請婕妤娘娘主動送個點心到天祿閣吧?您老也知道咱們皇上最是傲驕……呃,不,皇上終歸是一國之君,這也面子拉不下啊……”

  胡公公偷偷來勸。

  楊海冷哼了一聲,絲毫不給好臉色。“我們家娘娘哪裡敢?不說這皇宮,就說這天下最大的便是皇上,皇上不紆尊降貴到披香殿,我家娘娘不過是區區婕妤,如何敢打擾皇上?”

  胡公公哎喲了,滿臉苦成包子折。“瞧乾爹您這話說的——”

  “別!”楊海眼皮連掀也不掀一下,不冷不熱地道:“咱家已經是過氣的老人兒了,可不敢當殿前第一紅人胡公公這聲乾爹。”

  “乾爹,怎麼您也跟小子置起氣來了呢?”胡公公忙陪笑道:“您老最是清楚,咱們皇上對娘娘的一片心啊……”

  “你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沒的話咱家要關門了。”楊海威脅著就要一門板甩上。

  胡公公死活拉住他。“等等等等……那個,皇上病了。”

  “苦肉計是吧?”

  “您怎麼……”胡公公一時心虛地岔了氣,又忙正色道:“咳咳咳,您怎能這樣說呢?皇上龍體何等貴重,那是小的能拿來胡謅的嗎?”

  楊海眨了眨眼,也“滿面愁苦”起來。“啊,那既然皇上龍體欠安,就得快快稟報貴妃娘娘還有後宮諸位娘娘,趕緊的去照顧皇上呀!”

  “……”

  “好了好了,咱家也把法子教給你了,”楊海催著。“走走走,還杵在這兒做甚?”

  胡公公傻眼了,迅速回過神來還待說,厚厚的門板已經“砰”地關上了。

  楊海回到內殿,看著正低著頭在縫衣裳的安魚,不禁暗暗一歎。

  “娘娘,您歇會兒,喝杯茶吧。”

  她抬頭,神情恬淡,淺淺一笑。“我還不累,剛剛是誰來了?”

  楊海猶豫了一下。

  “嗯?”她溫柔的目光微帶詢問。

  “是小鬍子。”

  她笑容悄悄地消失了,眉眼卻依然平靜。“喔。”

  “娘娘,”楊海吞吞吐吐地道:“聽說皇上病了。”

  “請太醫看過了嗎?”她低下頭,素手再度細細穿針引線縫起一件雪白中衣。

  “老奴沒問。”

  她只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而後仔細地縫完另一隻袖子後,抖開了那件中衣比畫。

  楊海看見上頭精巧細緻的雙雁盤扣,不由心一酸。

  大雁忠貞,盤扣牽掛,生成一對相依靠……

  “娘娘,要不,您去看看皇上吧?”楊海衝口而出。

  安魚手一僵,而後緩慢地把中衣慢慢折好,放進一旁的繡籃裡。

  “楊公公,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她凝視著憂心忡忡的老人,溫言道。

  楊海在她的眼神下漸漸心軟了,可還是禁不住悵然而心疼地道:“娘娘,可您一直在為難的,是您自己啊!”

  她搖了搖頭,看著秀氣的小手,這是一雙年僅十五的小姑娘的手,可她內裡的靈魂已經蒼老得近乎腐朽。

  已不再年輕,不再有飛蛾撲火那般狂烈燃燒的激情,去拼盡一切地博得一個可能的回眸與懷抱了。

  ……就,這樣吧!

  楊海眼眶發熱,也只能靜靜地陪在她身邊,看著她從一箱箱的上好布料中,找出一匹匹青緞、紫綢、月白錦……一一細心裁出來。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8章(2)

  嚴延最後一寸搖搖欲墜的理智不斷告誡自己——別疑神疑鬼,別胡亂猜忌,萸娘永遠是他的萸娘,他們之間的情分牽絆深入骨髓無人能及,徐家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黃口小兒連朕一根髮絲都比不上,萸娘絕對看不上那麼樣一個小子!

  可情感上深深擔憂、害怕再度失去萸娘的那一面,卻死死拉扯著他的恐懼直直往下沉去——

  如何不可能?聽說他倆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就算竹馬還是那個竹馬,青梅已經不是這個青梅了,可萸娘初始為了逃避入宮,不是還想胡亂找個人嫁了嗎?若非祿郡王府那個嬌蠻的郡主看上了徐弦,萸娘頭一個選擇的夫婿物件就是他了!

  而且……而且萸娘現在是十五歲的嬌嫩少女,他卻足足大了她八歲,可徐弦那小子才十七……

  “你是不是覺得徐弦比朕年輕多多了?”他胸口劇烈起伏,醋意滿懷,口氣又橫又沖。

  安魚一臉慍惱,緊咬下唇,已經不想跟這個一腦子糊裡糊塗陰謀論的大男人再多折騰置氣下去,聲音微微僵硬道:“臣妾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你說,你永遠愛朕,永遠不會離開朕!”他一個箭步上前,充滿霸道佔有欲地扣住她的肩膀,眸光熾熱猛烈,低啞有力地命令。“朕就相信你!”

  她呼吸急促,适才在長樂宮努力壓抑下去的那口悲憤蒼涼火氣也沖上心頭,“別跟我討要什麼永遠!”

  他一震。

  “如果你只是阿延,我這句允諾自然可以給你,可你是‘皇上’啊!”她苦澀嘲諷地一笑。“當年的樂正婥何嘗沒有承諾永遠愛你,你又何嘗沒有對她說過一生只心悅她一人?皇上,還需要臣妾提醒你,當年你我在宣室殿那夜,你是怎麼對臣妾說起樂正婥的嗎?”

  嚴延臉色漸漸蒼白,大手顫抖著鬆開了她的肩頭,深邃黑眸掠過一抹倉皇失措和羞愧內疚,更多的是迷惘憂懼與絕望。

  “萸娘……我……”

  她眼底無淚,神態卻遠比哭泣還要令人發慌和心痛。“皇上,我曾是你的太子妃,你未來的皇后,我知道我須得不妒不怨,寬容大度。我也知道,在皇上眼中,我這個元配妻子更是如姊如母,可我卻不知不覺的,縱容自己愛上了你。”

  “你果然還是愛著朕的……”他心頭一熱,鳳眸發光,急急地道:“我知道,我一直感覺得到!”

  “那又如何?”安魚的目光仿佛透過他,落在一個無比幽深遙遠,無人可觸及之地。“愛一個人是自己的私事,既非兩情相悅,我便也沒什麼資格怨你……可你呢?你和樂正貴妃當初既然是兩情相悅,為什麼你就不能同她走到最後?但,我卻偏偏也不能為此怪你——”

  他眼眶灼熱潮濕了,隱隱有淚光,沙啞道:“萸娘,你是不是覺得朕就是個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負心漢?”

  “——不,臣妾只覺得皇上已然是個真真正正的帝王了。”

  為帝者,善謀機斷,權宜制衡,可多情長情卻不能專情,如此方不為情愛所羈絆,失迷左右心志。

  嚴延直直盯著她,神情僵滯而身形輕顫,胸口猶如被刀尖戳搗得淩亂破碎劇痛。

  刹那間,四周靜默得令人窒息——

  “萸娘姊姊……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她身子有一霎繃緊了,聽出他瘠啞嗓音裡的無邊苦澀孤寂,心一痛,猛然抬頭。

  可他已然別過頭去,高大身軀挺得傲然筆直,卻隱隱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悲哀。

  “阿延……”

  “我原以為,只有你沒變。”他聲音很輕,輕得仿佛是歎息,下一瞬已昂首大步而去。

  ——那轉眼消逝在風裡的輕歎,卻猶如巨錘般狠狠擊中了她的心!

  安魚鼻頭一酸,想追上去說點什麼,卻發現此刻任何言詞都是多餘也太蒼白。

  這番話句句出自肺腑,她不認為自己說的有錯,卻只後悔不該說這般直白與不留情。

  他,一定很受傷,也一定對她失望透頂了吧?

  這樣也好,她終歸是要出宮的,與其依依糾纏戀戀不捨,倒不如斷在這一刻——

  阿延,你這樣也很好,就繼續這樣做一個最合格的、無堅不摧的皇帝。萸娘姊姊知道,你本就雄心萬丈胸懷天下,姊姊深信,你會是我大闕王朝有史以來最好最偉大的帝王!

  安魚一直告訴自己,她今日終於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

  她慢慢地往前走,神情平靜,眼神卻不自覺地空洞荒蕪了……

  “娘娘。”楊海一直跟在她身後,老臉滿是小心翼翼的心疼,無聲喟歎了一下,輕聲提醒。“武定侯夫人那兒,不如就讓她先出宮回去吧?”

  娘娘現在心緒不好,也不忙著“處置”武定侯夫人了,對楊海而言,終歸這天下之事,就沒有什麼比娘娘還重要的。

  她回過神來,“不,我沒事,今日既然遇上了,有些話還是說明白好些。”

  “噯,老奴攙著您。”

  到得飛雲亭後,侍立的太監宮女遠遠一見安魚,忙恭恭敬敬地行禮。

  她輕輕頷首,溫言道:“都先下去吧。”

  “是。”

  武定侯夫人煞有介事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欲見禮,還原以為安魚會說一聲“自家人何須多禮,免了”,可沒想到她卻全然沒有阻止,只得咬著牙屈身了下去。

  “舅母請起。”安魚這才微微一笑。

  武定侯夫人有絲悻悻然,故作姿態地歎了聲。“婕妤娘娘如今是貴人,臣婦都不敢認了。”

  “舅母,”她語氣平靜地開口,“外祖母雖不在,可只要侯府忠心不變,皇上和朝廷就不會虧待武定侯府。”

  “娘娘,後宮不能干政。”武定侯夫人嗤了一聲。

  楊海忍不住冷冷哼了聲。“武定侯夫人好大的威風,你這是教訓我家婕妤娘娘嗎?”

  武定侯夫人臉色白了,可又轉念一想,縱然方才親眼見到聖上來為“安捷妤”撐腰,語氣神態間恁般疼寵,然而她一向蔑視安魚,更因這個外甥女是被自己兒子退了口頭親的,便覺安魚本就該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臣婦不敢。”武定侯夫人挑眉。“可臣婦怎麼說也是娘娘的長輩,這一片為娘娘著想的心,娘娘就算是不領受,臣婦該提點還是得提點的,否則不說侯爺知道了會怪臣婦,恐怕連你弦表哥也……哎呀,是舅母失言了,就不該提起娘娘的傷心事的。”

  安魚早已厭倦了這些宮裡宮外是是非非的言語機鋒,更何況覺得武定侯夫人是真心蠢。

  就算看不起她這個“小小的”婕妤,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卻偏偏要扯到她與徐弦的“舊事”,武定侯夫人就這麼巴不得自己的兒子被皇上視為眼中釘嗎?

  又有哪個做皇帝的,會喜歡自己的妃子曾經同旁的男人有過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糾纏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來,“武定侯府百年基業,望別敗在你一個貪字上。”

  “娘娘言重,臣婦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強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進宮,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閑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彈劾,說娘娘身在宮闈,手還伸到大臣家裡去了。”

  “大膽!”楊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還當真以為咱家是個死的了?來人,武定侯夫人對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衝撞宮中貴人之罪,罰賞十個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著唇,色厲內荏地尖聲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誥命婦——婕妤娘娘,你就看著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內眷嗎?你當真不怕禦史風聞上奏聖上嗎?”

  武定侯當真有眼無珠,娶了這樣一個婦人……

  安魚掩去低歎,眉眼掠過一絲倦然地道:“楊公公,罷了,這裡畢竟是後宮,人來人往——”

  武定侯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得意之色,卻沒想安魚下一句話徹底將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個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內打吧!”她話說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漲紅憤怒驚恐慌張的神情,緩然舉步離開。

  “安魚,你竟敢?別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婦。

  安魚回到了披香殿,揉著眉心,心口悶悶的,總覺得人越發累了。

  她接過貼身宮女呈上來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覺望向內殿大門,卻只看見庭院照水紫梅靜靜吐幽。

  楊海已經回來了,見狀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為處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稟過皇上,皇上親書一紙手令,命胡公公領著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責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賞賜的‘提點’,若武定侯夫人往後再口無遮攔毫無婦德,下一次,就不是這麼輕易就放過了。”

  安魚聽了以後,心中一暖,嘴角有些衝動往上揚,她眨了眨眼,又咬著下唇忍住了,半晌後才道:“他……還好嗎?”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楊海閑閑地道:“老奴要離開的時候,貴妃娘娘正脫簪素顏跪在天祿閣外,我見猶憐地啜泣請求皇上原諒呢!而咱們皇上還是放不下貴妃娘娘哪,這不,很快就讓貴妃娘娘進天祿閣去了。”

  她一愣,心情說不出是何滋味,隱隱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終究,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床頭吵床尾和……

  “這樣嗎?”她臉色微顯蒼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來他心疼又心愛的女子,依然是貴妃樂正婥,那麼這樣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适才口中所說的,她所誤以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畢竟是個心軟的長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畢竟太孤獨,如果這天下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份愛溫暖他走在王權霸業刀鋒之上的獨行路,那麼,也太寂寥了。

  所以樂正婥一直是那個人。

  而其實變了的,是她薄萸娘嗎?

  ……抑或者,她由始至終都是註定在戲臺底下遙遙看戲的人,從頭到尾就不該摻和到臺上男女主角兒的戲分裡?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想了,只覺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感,仿佛生命與靈魂被劃破分切成了兩半兒,一半清醒看著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樣發生,另一半則是渾噩地只想永遠長眠睡去,不願再理會骨髓深處越來越擴大的寒冷與痛楚。

  “楊公公。”

  “老奴在。”

  “其實我不應該回來的……”

  楊海臉上惡作劇的笑意瞬間僵住了,難掩驚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溫婉,卻有種濃濃的疲憊,低聲道:“我回來了,攪亂了一池春水,也亂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總是幫他,可我現在總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這樣的。”楊海內心滿是懊悔自責,幹嘛嘴賤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結果現在反倒惹娘娘傷心了。“是老奴胡編亂造的,皇上並不是因為憐惜貴妃才允她入天祿閣,都是貴妃她拿小公主做筏子——”

  “是啊,還有小公主,”她輕輕地笑了,喃喃自語。“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從來就不是她這個多餘的,長輩。

  “娘娘,您聽老奴解釋——”

  她抬起頭,面容已然恢復了常色,對一臉悔愧的楊海淺淺勾唇。“楊公公,你擦擦額上的汗吧……我沒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楊海老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你說說,我還能有什麼事?”她好脾性地溫聲問。

  楊海一窒,倒被她的話問住了,良久後,哼哼唧唧咕噥道:“總之是老奴不對,說錯話了,讓娘娘誤會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楊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會誤會的。”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嗓音低啞而溫柔。“……也不能誤會。”

  三年前清楚被陰陽相隔斷開的,三年後也不該再曖昧地接續上。

  阿延因為她的返陽而被弄糊塗了,一時便錯把依賴誤認為依戀,所以這段時間來和她的纏繞不休,對她的寵溺愛重,也不過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罷了。

  從他們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為止,期間有無數次,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好,好得讓她生出了錯覺,以為他愛她……可後來呢?

  事實永遠是最能摑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最後被遺落下來……那樣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次了。

  “楊公公,”她平靜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繼續閉宮吧,我們過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攪和宮中的是非,也別再讓皇上與貴妃之間生出齟齬。”

  反正,她本就是個不該再回來的人了。

  “娘娘啊……”楊海還想再勸。

  “聽我的,好嗎?”她眸光澄澈柔軟祈求地望著他。

  楊海那個“不”字,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確實也沒人比他更清楚,在東宮那些年,還有貴妃進宮後的那一年,娘娘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有的紛紛擾擾,貪嗔癡疑慢,猶如慢性劇毒,最能損蝕人的情感與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楊海雖然很想見娘娘重返鳳座,踏平六宮——尤其是樂正貴妃,但他更願娘娘一生安樂。

  而在天祿閣內的嚴延渾然不知,他身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嚴在遭受心愛女人的言語質疑及打擊,痛楚而狼狽地甩袖離去後,樂正貴妃會脫簪素顏攜小公主跪在門外請罪,更不知自己不過一時心軟,把人喚進了天祿閣,可演變延燒的後果,居然越來越嚴重到再也無法收拾了。

  此時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公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長髮披肩,顯得楚楚柔弱宛如風中柳的樂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樂正婥眼皮紅腫,雪白光滑的臉龐猶有淚痕,囁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錯,又怎會把小公主也帶來跪在朕的門前?”

  樂正婥心下一個哆嗦,眼圈兒紅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們母女倆了……臣妾承認,自己確實行事不矩,大錯特錯……可終歸到底,都是臣妾太愛皇上了,臣妾不能沒有皇上……”

  “你確實對朕有愛,可你也沒有忘了攏絡朝臣、擴張權力。”他盯著顫抖不安緊緊攥著手的她,心裡一片蒼涼。“婥兒,你太忙著做這個貴妃,卻忘了是朕心悅你,才一把將你推上了貴妃這個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現在不心悅焯兒了,您想把這個位置挪給安妹妹了嗎?”樂正婥此刻奪眶奔流而下的眼淚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為什麼這個男人只短短的寵愛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經把對她的榮寵給別人——她做錯了什麼?就因為她攏絡朝臣、擴張權力?

  可又有哪個女人進了宮,不想成為寵妃,成為皇后,不希望自己將來的兒子當太子,坐上這天下至尊的龍位的?

  難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風風光光做太后嗎?

  寵妃又算什麼?只要皇帝一個轉念,立時就能從雲端摔落到塵土裡,而這宮裡,也唯有太后才是真正能擁有無上、無懼的權與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經開始厭棄她了,為別的女人羞辱她嗎?

  嚴延目光如炬,心機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類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戲,又如何看不出自進宮以來就順風順水的樂正綽,此際她眼底熊熊燃燒的憤然不服及對權力的滿滿欲望?

  以前他選擇不去看清和看穿,不過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長能被捂暖,也能日久天長地被凍冷了……

  “貴妃,你回去抄經吧!”他抱著軟嫩嫩的小女兒,硬下心腸。

  “皇上,臣妾會回去抄經,可只求皇上別不理臣妾,”樂正婥依依地緊揪著他的龍袍,剪剪秋水癡情地望著他。“看在咱們女兒的份兒上……”

  “父皇……母妃難過,都哭了,寶兒怕……”粉妝玉琢的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緊環著他的頸項,淚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寶兒和母妃了?”

  嚴延閉上了眼,只覺心口陣陣絞擰撕扯……他對樂正婥,對他的孩子,又何嘗沒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無情,為何朕還會這麼痛苦?

  朕知道,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們,朕更放不開你……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8章(1)

  武定侯府

  正檢視著聘禮單子的武定侯夫人滿臉喜孜孜,嘴角上揚。只一想到半個月後就能風風光光把郡主兒媳迎娶進府,圓了她的心願,在徐氏這個小姑太太面前揚眉吐氣一遭,她就樂得合不攏嘴。

  一旁的徐玥看著母親這連遮掩都懶怠的喜悅,不禁秀眉輕蹙,隱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出言提醒。“娘,如今全府上下仍然為祖母守孝中,縱然自古熱孝之內辦喜皆有先例,可咱們侯府樹大招風,外頭都看著,還是低調為上。”

  “玥兒,娘何嘗不知?可郡主娘娘下嫁我侯府是莫大光榮,便是沖著祿郡王府的臉面,咱們侯府也不能失了禮。”武定侯夫人笑道:“沒事兒的,娘心裡有數。”

  徐玥神情有些陰鬱,而後藉詞累了便離開主院,回到自己的寢閣。

  “二小姐,”貼身丫鬟端茶上來,忍不住有些不平地道:“恕婢子多嘴,今日見夫人那聘禮單子上,有幾樣奇珍異寶都是當年太夫人指名要留給您做嫁妝的,卻被夫人全添到給郡主的聘禮裡頭——”

  徐玥神色淡然道:“母親現在一意孤行,父親沉溺哀思,又是從不管內院事。大兄雖有一身才華武藝,惜一味愚孝,爭不過娘親,又放不下安表妹,自那日起,臉上便再沒了個笑模樣……可歎自從祖母仙逝後,武定侯府氣數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貼身丫鬟聽得心下惻然,不免也擔憂了起來。“二小姐,那您……”

  “侯府精心教養我這麼多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為徐家光耀門楣,我自然不會辜負爹娘的期望……罷了,那幾樣奇珍異寶,原不過也只是身外物而已。”徐玥向來聰慧過人,骨子裡更有一股不甘雌伏的驕嬌傲氣,雖然眼下是時不我予,然孫輩守孝只需一載,屆時一出孝,她還是會按照原定的路子往上走。

  勳貴士族培養出的女孩兒,向來被視為家族中最有價值的珍寶之一,上可奉君王,下可為聯姻,可不比族中優秀子弟的重要性低。

  想那魚姊兒不過是五品文官女,一入宮就已得受封婕妤,自己出身一等勳爵武定侯府,若是入了宮,品級位分自然是遠遠勝過她的。

  何況魚姊兒自幼被姑父姑母嬌慣太過,向來樣樣無心精習,無論是詩畫女紅,或是管家看帳,幾乎無一樣能拿得出手的。

  再論美貌……魚姊兒不過是清秀之姿,又如何能同自己相比?

  現在,她只要撐過這一年守孝,好好把母親給穩住了,不再叫武定侯府有一絲半點不好的風聲傳出去。

  至於這位未來的郡主嫂嫂對她而言究竟是否為幫助,恐怕端看皇上日後對祿郡王府是個什麼想法了。

  徐玥面露深思,纖細指尖輕輕地在茶碗沿滑過。

  只不過此次偶然聽聞母親提起,長樂宮那頭下了鈞旨讓祿郡王妃和郡主、幾位誥命夫人當中還包含了娘親,過幾日齊齊進宮晉見貴妃,她總覺得,從中嗅到了絲陰謀算計的氣息……

  長樂宮內,溫雅清麗如畫中仙的貴妃樂正婥笑語嫣然地同一眾嬪妃與貴婦們談天,忽然禮部左尚書夫人“咦”了一聲。

  “貴妃娘娘,老身斗膽敢問一句,怎地今日不見安婕妤?”

  樂正婥一頓,不著痕跡地瞥了隱約一僵的武定侯夫人,笑道:“原來尚書夫人和安婕妤有舊嗎?”

  “回貴妃娘娘的話,老身昔日曾與安婕妤有一面之緣,徐侍郎夫人聽說去歲便病病懨懨的,如今已搬挪到京外的小湯泉別院休養……”禮部左尚書夫人歎息。“安婕妤想必在深宮之中,也是極想其母的,恰好老身今日得蒙娘娘恩召入宮,便也懇請娘娘請安婕妤前來長樂宮一會,老身幫忙安婕妤傳幾句話回去給徐侍郎夫人,也好一安病中之人的心哪!”

  武定侯夫人嘴角暗暗地往下不屑一撇。說得那般婉轉好聽,也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只不過安婕妤如今可與武定侯府沒多大干係了,外人誰不知徐氏已與娘家翻臉?

  樂正婥沉吟了一下,故作苦惱。“這……尚書夫人是一片好意,然安妹妹自進宮以來備受皇上寵愛,就是本宮也驚動不得……”

  吳貴嬪忍不住插嘴助陣道:“那可不,我們貴妃娘娘身份貴重,不跟安妹妹計較也就罷了,可本宮向來是受氣不得的,哼,想她安婕妤不過是小小的婕妤位分,連我們這些姊姊妹妹親自上她的披香殿,都被她毫不留情的拒於門外,偏皇上還縱著她——”

  武定侯夫人心一跳,臉色微微變了。

  怎麼,魚姊兒短短兩三月內,竟能在後宮闖出了這番造化?

  樂正婥笑了,意有所指地輕斥道:“吳妹妹,再怎麼說你也不該當著武定

  侯夫人的面兒指摘非議安妹妹,唉,不管怎麼樣,安妹妹終歸是武定侯的親外甥女兒,當年還差點兒親上加親……咳,總之吳妹妹說話前得先過過心,你呀,你叫武定侯夫人這嫡親舅母聽了心裡怎會好受呢?”

  一旁嬌貴美麗的祿郡王府寶貝郡主暗哼了一聲,神情有些難看起來。

  “貴妃娘娘——”武定侯夫人心高高懸到了嘴邊,正急著想解釋。

  “武定侯夫人莫慌,本宮沒有旁的意思。”樂正婥親切溫柔地道:“聽說武定侯世子年少有為,如今即將成為祿郡王府家嬌嬌的郡馬,本宮在宮裡聽聞這樁喜事,也為你們兩家歡喜呢!”

  武定侯夫人冷汗涔涔,已經可以感覺到祿郡王妃和郡主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等著她的表態。

  就在此時,外頭一賢悠揚從容淡定的老邁嗓音響起——

  “婕妤娘娘到!”

  樂正婥臉上笑容有一霎地掛不住,閃電般地掃過照兒和燋兒,隱含責備——這是怎麼回事?本宮尚未真正發話,怎麼人已經到了?

  照兒和燋兒臉色發白,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也不明所以。

  然而樂正婥反應卻也快得很,立時轉怒為喜,笑吟吟地一揮袖道:“快請——想必是和親舅母心有靈犀,這不,安妹妹這稀客竟然親自上長樂宮來了。”

  武定侯夫人至此面灰如土,手裡的手絹緊攥得快扯斷了,偏偏還得擠出一絲笑來。

  安魚一身秋香色繡花滾邊宮袍,裹著銀狐大氅,更襯顯得烏髮如雲,肌膚賽雪,小臉清秀恬靜中有一絲令人無法忽視的嬌甜紅潤氣息。

  可見得她在宮中過的日子有多麼舒心暢快,才能有如此嫩得幾乎掐得出水來的冰肌玉骨粉妝玉琢嬌憨情狀。

  尤其再見到眾宮婢簇擁,前頭開道的還是宮中赫赫威名的楊海公公,祿郡王妃猛地壓住了欲衝動起身的女兒的手,神情端凝地輕搖了搖頭。

  郡主咬住豐潤的紅唇,恨恨地強克制住,坐穩原位,可目光銳利地瞥了武定侯夫人一眼。

  ——這事兒,終歸是要給她一個交代的,哼!

  武定侯夫人只覺如坐針酕。

  “安魚在此見禮。”安魚靜靜地對貴妃行禮,並對眾嬪妃款款一儀,眼神卻完全沒有和祿郡王妃與郡主接觸,略顯輕諷地瞅了神態變得異常不自在的禮部尚書夫人,最後落在武定侯夫人面上,嘴角輕揚。“舅母,許久不見。”

  武定侯夫人只覺臉皮一陣難堪的熱辣辣,眼底暗藏憤憎之色,可畢竟是老練的官家貴婦,很快就殷切地起身,滿面慈愛地伸手就要拉她。“魚姊兒,呀,不對,現在可是要尊喚您婕妤娘娘了……”

  “武定侯夫人失禮了!”楊海毫不客氣地用拂塵一把隔開,眸中精光乍起,飽含警告。

  武定侯夫人倒抽了口氣,霎時羞窘萬分,氣紅了臉。“你——你——”

  若非最後一寸理智你在,險些就罵了一聲“閹奴”!

  樂正婥一凜,猛然站了起來,臉色沉了下來。“楊公公,這是本宮的長樂宮,武定侯夫人是本宮的客人,你這是瞧不起國之棟樑武定侯?還是根本就目無本宮?”

  楊海神情似笑非笑。“老奴豈敢,只不過老奴奉皇上聖旨,要護我家娘娘周全,自然不可能讓阿貓阿狗什麼的驚擾了我家娘娘,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大膽!”樂正婥早就看這個先皇后的老走狗不順眼,不過苦無機會打殺,沒想到今日他倒是不知死活的自己犯到她手裡來了。“本宮是貴妃,豈容你一個老閹奴在此倡狂,出言辱駡大臣妻眷,來人,把楊海給本宮拿下,當殿杖八十!”

  楊海自然不懼,一記冷笑後正待開口——

  “誰敢?”安魚上前一步,神情清冷嫺靜,眼波微掃間,莫名有股強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令人屏息瑟瑟,不敢動彈。

  樂正婥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眼前微微發黑,恍惚間仿佛看見了那個她無比熟悉、無比痛恨的賢淑典雅、母儀天下身影……

  “貴妃娘娘,楊公公是宮裡的老人兒了,更是直接受命於皇上,銜領大內統監,就連妾身也對其十分敬重,從未有半點薄待無禮,可您一開口就是杖八十……”安魚神情溫婉,眼神卻隱含風雷。“可歎當年先皇后為一國之母,尚且從不敢破壞宮規草菅人命至此,如今再看貴妃娘娘您,倒真是好大的‘鳳威’!”

  周遭眾人全駭然驚呆了!

  樂正婥則是被她一番有理有據肅重端方的話訓得幾乎抬不起頭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直打顫,抖著纖纖手指直指著她。

  “你……好,好得很,你個區區婕妤,竟然教訓本宮這個貴妃?到底是誰給你的倚仗?”

  “聯給的,如何?”

  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隨著龍靴大步朗闊而傳入,如九天響雷在眾人面前心上轟隆隆炸起!

  樂正婥身子搖晃了一下,臉上血色涓滴不剩,滿眼悽楚哀憤受傷地望著這個宛如踏著燦燦金光而至的真命天子。

  只可惜,這個俊美尊貴的男人,卻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來。

  他……為什麼?

  而“她”,又憑什麼?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嬪妃和誥命夫人及宮婢們全跪了一地,敬畏地三呼萬歲。

  安魚眉梢間掠過一絲困擾,還是依禮要蹲身行儀,卻被他一把攙扶而起,下一瞬腰肢落進他的臂彎牢牢勾摟住,她身形一僵,下意識要掙扎,可身邊男人力氣之大猶似鋼澆鐵鑄,她的掙扎全然徒勞無功。

  “別動,大家都看你呢!”他更可惡地彎腰低頭貼近她耳邊輕語,她雪白小巧耳朵霎時敏感地豔豔透紅了。

  可就在此時,她感覺到樂正婥淒然幽怨迷離的目光,心下一冷,不自禁泛起的顫慄羞澀感立時被一股深深的兔死狐悲感淹沒了。

  昔日君愛卿,今日君愛新,年年憐誰好,難測是君心……

  她低低喟歎了一聲,忽然意興闌珊起來。

  嚴延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她的異狀,心頭沒來由一顫,忐忑緊張了起來。“你怎麼了?是身子不適嗎?”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眾人還等著您叫起。”

  他也想歎氣了,萸娘就是這般心善心軟,最見不得人受苦,可面前這群人除了他與楊海之外,又哪個不是迫不及待折辱於她、看她的好戲?

  不過,不怕。

  ……有他在,再也不需她殫精竭慮地圖求自保,甚至萬般提防這宮裡宮外的明刀暗箭了。

  誰同他的皇后過不去,就視同造反,謀逆!

  他深邃犀利眸光也接觸到了楚楚可憐滿面憂傷的樂正貴妃,頓了一頓,心頭滋味亦是澀澀複雜難言。

  嫜兒,何嘗不是這三年來漸漸變得面目全非?

  尤其在數日前,他看著龍案上刀五呈上來的暗折,皇后走了之後的這三年,她正式接掌後宮大權,到處都安插她的人馬,都有她的觸手與痕跡……那片皇后生前最愛的照水紫梅遭焚,嬪妃寢殿香爐中的避子香……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樂正府攏絡群臣暗中結黨,他看在同她幾年恩愛及有了小公主的份上,也只對這二三十名官員降官調職,略加懲戒點醒。

  就連她仗著貴妃尊貴之勢,賞賜宮中侍女到皇城九門幾位統領府中為美妾,他也只是讓心腹統領們將人隨意安排或打發了,為的就是別明著折了她貴妃娘娘的面子。

  ——樂正婥,你切莫把聯曾經對你的那份情分當作任意揮霍不盡!

  他已然,容忍至此……“貴妃。”他終於開口。

  樂正婥仿佛不勝淒苦地癡癡望著他,淚光漣漣,“皇上,您怎忍心這般下臣妾的面子?就為了一個甫進宮不過二月有餘的安妹妹……”

  嚴延靜靜地凝視著她,不知從何時起,她的眼淚與柔弱再也無法令他感到真實。

  也許是當他曾經前腳到某個嬪妃那裡坐坐,不過聽一曲琴解乏,她後腳便淚漣漣地憑欄做捧心飲泣狀,哭得他隱隱心酸內疚了後,一連半個月都在長樂宮睡下陪她,可過不了多時,卻聽見那嬪妃犯錯遭罰,雙手浸在冰水中一炷香,往後,再也使不上勁彈琴了。

  她的眼淚,有時令他心下生寒。

  “貴妃,你今日召這麼多人來長樂宮,目的是什麼?難道還要朕‘提醒’你嗎?”高大頎長的帝王擁著懷裡嬌小的安魚,手勢溫柔,可望向貴妃的眼神卻有些冷。“朕不想令你這個貴妃丟了面子,亦不想讓小公主有一個受人非議的母妃,所以有些事,朕不說,你莫非真當朕都不知道嗎?”

  樂正婥楚楚柔弱憐人的神態霎時一滯,目光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自鎮定下來,勉強壓抑心頭怦怦狂跳的不安,囁嚅道:“皇上,臣妾……許是才德不足,這才做了些不妥之事叫您誤會,可臣妾真的從無私心,今日請祿郡王妃和幾位誥命夫人來聚,亦不過是聽說了一樁喜事,這才——”

  “看來貴妃是太清閒了。”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四月後適逢先帝冥壽,貴妃向來有心,何不焚香更衣閉宮自守三個月,親手抄經供奉佛前,也好為先帝積一積功德?”

  皇帝這話一出,不啻火辣辣打了兩個人的巴掌,一個是去了的昏庸先帝,一個便是樂正婥!

  可樂正婥卻反抗或求饒告罪也不能,因明面上為先帝抄經乃孝心善行,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臣妾遵旨。”樂正綽跪了下來,顫抖著噙淚領命,心中羞憤難堪傷痛萬分。

  ——安魚,你等著,今日之辱,本宮必百倍報之!

  嚴延低首,修長大手輕輕牽起安魚的手,溫和的問:“今兒晨起不是還嚷著頭疼嗎?朕送你回披香殿歇歇,往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讓楊海幫你擋了吧,什麼阿貓阿狗的都敢來叫你作陪了,哼!連朕都尚且不敢累著你……這天下,難道還有人大得過朕嗎?”

  不只武定侯夫人,就連祿郡王妃臉色都變了,忙連聲告罪道不敢。

  “回、回皇上,臣婦萬萬不敢,祿郡王府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

  嚴延瞥向祿郡王妃,唇角微微往上挑,深邃黑眸瀲瀣中透著一絲寒光。

  “祿郡王府的忠心,朕自然看在眼裡。可王嬸身為宗室裡的長輩,若當真卻不過人情面子,所言所行之事,也自當有所分寸。建弟剛獲封世子,駐守我大闕南方衛所,朕不希望他駐防在外,還不得安心。”

  祿郡王妃惶急了起來,額上冷汗涔涔。“皇上,是臣婦糊塗了,此事和我兒半分不相干,建兒素來奉公為國,一心效忠皇上——”

  “建弟英武悍勇,乃我大闕新一員的猛將,朕是準備重用他的。”他微笑,眼神幽深。

  祿郡王妃高懸的心放下了些,難掩感激,也瞬間明白了皇帝的言外未竟之意,忙道:“吾皇英明,謝主隆恩!”

  而後,祿郡王妃再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樂正貴妃一眼,輕扯了扯女兒,眉眼恭敬地道:“時辰也不早了,臣婦和小女不好繼續逗留宮中,擾了皇上和貴人們的清靜,還請皇上容臣婦等先行告退了。”

  “嗯。”嚴延淡淡地頷首一笑。“王嬸自便吧!”

  “謝皇上。”祿郡王妃滿眼親切地對他懷裡的安魚道:“婕妤娘娘溫雅婉順可人,臣婦見了就歡喜,但不知日後可否有幸到娘娘的披香殿飲一杯茶?”安魚目光低垂,輕聲道:“不敢當王妃稱讚。”

  祿郡王妃也不氣餒,笑得更加慈愛了。“婕妤娘娘當得起,當得起。”嚴延眸光如電掃視了一圈,眾人嚇得紛紛告退,武定侯夫人更是迫不及待匆匆行了禮就要往外走,這兒她是半分也待不住了。

  楊海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太監很快就跟了上去。

  武定侯夫人出了長樂宮,卻被一個小太監喚住了。

  “武定侯夫人請暫留一步,我家娘娘有請。”

  “你家娘娘……”武定侯夫人心猛一跳,目光湧現防備。“是安婕妤娘娘?”

  “是,夫人這邊請。”小太監不卑不亢地領著她到一處飛雲亭下,裡頭已經有宮女侍立,一桌清茶細點完備。

  武定侯夫人見狀腳步一絆,臉色有些難看慌亂,可一想到天大地大,親娘舅最大,就算她和徐氏不和,就沖著自己親舅母的身份,安婕妤又能對她如何?

  就算有皇上撐腰,可只要有一星半點她不敬尊長的流言傳了出去,難道她這婕妤娘娘面上會好看?

  武定侯夫人一想到此處便安心了大半,大剌剌地進亭坐下歇一歇腿兒,並趁著空檔思忖回府後,該想個什麼周全的說法,好向祿郡王府那頭細細說道。

  嚴延則是牽著安魚的小手,無視於她的不開心,厚著臉皮討功勞道:“怎麼樣?朕很威武吧?”

  她抬頭看著他笑眼燦爛熠熠如星,一副“朕是不是很厲害快來誇獎朕吧”的幼稚神情,悶堵在胸口的鬱鬱心緒被擾得有一絲哭笑不得,最後歎了口氣。

  “皇上先去忙吧。”

  他笑容一垮,“你就這麼不想朕陪你?”

  她蹙眉。“臣妾還有事。”

  “哼!”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道:“朕知道,你還要去見你那個‘好舅母’。”

  “皇上說話別這麼陰陽怪氣的,”安魚睨了他一眼,臉色也不大好。“臣妾也不過是去和武定侯夫人說一句話罷了。”

  “你又不是他家真正的親外甥女兒,和這個勢利的武定侯夫人又有什麼好說的?”他濃眉一挑,“武定侯真真是可惜了,連個夫人也管不住,看來朕容他丁憂三年不起複,倒是幫了他。”

  她沉默了一下。“阿延,武定侯對家事糊塗,然他確實是我朝之棟樑。”

  “朕知道,”嚴延眸光一閃,似笑非笑。“且再看看吧。”

  武定侯府和祿郡王府目前無太大私心,強強聯姻尚且不犯忌諱,可後續端看各自府中未來當家做主的,腦子清醒不清醒。

  祿郡王世子他還是頗為看好的,但武定侯府有個志大才疏缺心眼的武定侯夫人當攪屎棍,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只不過他一點都不想讓萸娘再和這一家子有什麼牽扯,她是他的,就連安家都極為識趣地越發低調,半點不以寵妃親眷之姿對外驕驕行事,更何況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家”武定侯府了?

  哼哼,別以為他不清楚安家跟武定侯府險些就結了兒女親家……

  一想到徐弦那個俊俏的小白臉青年,他就滿肚子酸味直往上冒,俊美臉龐也忍不住古裡古怪地微微扭曲了起來。

  “你這麼擔心武定侯府,難道還對徐弦那小子念念不忘?”他腦子一熱,話也沒過心眼就衝口而出。

  “皇上胡說些什麼呢?”她險些被氣笑了。

  “你居然為了徐弦那小子說朕‘胡說’?”他本來話一出口還立時有些後悔心虛,可一聽到她這話,瞬間炸了,“萸娘,以前不管朕說了什麼,你護的永遠是朕,可你今日怎能為了個毫不相干的外人跟朕杠上?”

  安魚看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和氣急敗壞的臉色,一時也有些懵了,皺了皺秀眉,終究還是不慣跟他爭吵使性子,定一定神,略緩和聲調地道:“皇上,您也不小了,身為一國之君,最忌無據猜疑——”

  “你這是嫌朕比你老了?”他俊美臉龐猛然黑透了。

  她有些茫然地仰望著他。

  ……什麼?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7章(2)

  “皇上帶她去煙蕩山騎馬了?”

  樂正婥面色陰沉地佇立在御花園裡,手中的雕金暖玉手爐刹那間燙得人

  慌,她強忍住狠狠擲出去的衝動,深深吸口氣,“唔,本宮知道了。”

  跪在她跟前的羽林衛副將肩頭一顫,有些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娘娘,安婕妤周遭的防衛森嚴,除了有皇上的親衛明面護守外,恐怕暗處還有人,屬下不敢太過靠近,以免驚動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樂正婥目光低垂,遮住了一縷驚惶與妒恨。

  這個安婕妤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短短時日內就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顛倒,連煙蕩山都能容得她去了?

  “娘娘,夫人來了。”燋兒由遠至近快步而來,附耳輕聲稟報了幾句。

  “還有——”

  樂正婥聽完,神色變換,嘴角浮起了抹愉悅。“嗯,你明日便命人傳本宮懿旨,十日後請幾位誥命夫人進宮來請安。”

  “奴婢遵令。”

  “十日,也夠她們罰抄完百回《女誡》了。”她自言自語,心下大好,“走吧,回長樂宮,本宮可不能叫母親久等。”

  “奴婢伺候您。”燋兒恭敬攙扶。

  宮女太監嬤嬤浩浩蕩蕩簇擁著樂正貴妃去遠了,另一頭花牆後方,江淑妃閑閑地再度動筆,將面前小曇花案上未畫完的那朵芍藥描繪完,並在花枝添上了只黃雀……

  當夜,嚴延死皮賴臉地硬央求安魚允他進披香殿共進晚膳,只差沒巴著長案死活不走了。

  安魚攆不走人,又聽他在那兒哀怨叨叨說自己連匹小馬駒都不如,說她都親手喂紅豆吃豆料,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連口飯都撈不著——

  “皇上,您何時學得如此無賴?”她又好氣又好笑,秀氣彎彎的眉毛打成了結,“您今年都貴庚了?”

  嚴延凝視著嬌小嬌嫩的她,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萸娘,你是不是嫌朕年紀大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

  “朕就知道你嫌朕比你老……”嚴延如果說剛剛是隨口這麼一說,可現在說著說著,還真把自己繞進去了,滿心滿懷深深的不是滋味起來。

  安魚都給氣笑了,小臉一板。“皇上說什麼呢,你明明知道我可比你大了八歲——”

  “可‘現在’朕明明是比你大了八歲——”他苦惱又悶悶地道:“你遲遲不肯接受朕,莫不是嫌朕老牛吃嫩草吧?”

  真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她被他鬧得頭疼,忍不住揚高了聲音喚道:“楊公公,請皇上回殿用膳!”

  “等等——”

  可晚了,下一瞬楊海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竄到皇帝跟前,一臉鐵面無情地拱手道:“請皇上移駕回殿用膳,老奴親自服侍您走好!”

  “楊海你——”

  楊海老眼皮連撩都不撩一下,“皇上請!”

  嚴延當然不是真怕了楊海這老東西,可他怕萬一問責傷了楊海,恐怕萸娘頭一個要跟自己翻臉……俊美臉龐神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得悻悻然地對楊海做了個“給朕記住!”的手勢,然後怏怏地往外走,還不忘腳步蹭了又蹭,就是巴望著內殿那個狠心的小女人能大發慈悲,轉念間留他下來。

  不過盼也是白盼,直到他出了披香殿大殿門,被楊海迫不及待地關門落栓隔絕在外,也等不來安魚的一聲“且慢!”

  胡公公在殿外徘徊,一看到自家聖上那副熟悉的倒楣孩子的模樣,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提著宮燈上前。

  “皇上,您……用膳了嗎?”

  “朕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用過膳了嗎?”他重重哼了一聲。

  ——糟,恰巧一腳捅進馬蜂窩了!

  胡公公當下真想掮自己這張不會來事的臭嘴,這時也不免再度羡慕起自家乾爹楊海的威風……做太監能做到這等規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回吧。”嚴延歎了口氣,“今晚朕要吃豆子。”

  “豆子?”胡公公懵了。

  “對,朕要吃豆子,什麼大豆、綠豆、赤豆——”嚴延咬牙切齒,長臂揚高在空中握拳一揮。“讓禦廚做一席全豆大宴來……朕就不信,朕今天偏吃不上豆子!”

  ……聖上喂,您老今兒個又是跟什麼耗上了?

  胡公公只覺心好累,因為皇帝龍威太難捉摸,底下人服侍起來有時候很絕望的呀!

  而楊海成功驅逐……嗯,是恭送皇帝之後,凱旋歸來回到內殿,立刻老臉堆歡,眉開眼笑地道:“娘娘,老奴今天把上好的靈芝全拿回披香殿進庫了,還先讓人細細燉了一砂鍋的靈芝烏雞湯,最是養人的,您用晚膳的時候可得多喝兩碗,就當給老奴點面子好不?”

  安魚眼神溫暖而感動,歉然地道:“又讓你費心了……不過往後萬萬不必再如此操勞,我現在身子雖弱,卻比以前好得多多了,不必用什麼大補之物,平時吃的新鮮菜蔬魚肉的就很好。”

  “老奴自知娘娘您是勤省自苦慣的,可今時不同往日,有老奴在,還有老奴的徒子徒孫,是再不會讓您吃上半點子不舒心了。”

  安魚自然知道楊海指的是當年她病後,貴妃在皇上跟前送了無數珍貴滋補吃食到未央宮,可背地裡卻做了不少令人有苦難言的骯髒手段。

  比如上好的碧玉粳米裡,偏有混進一兩顆小砂礫,叫人一吃進嘴裡硌個正著,可待吐出時,都成了粉末,也沒處說去……

  諸如此例,舉不勝舉。

  楊海那時一方面為她的重病操心得焦頭爛額,還得邊彈壓未央宮底下某些蠢蠢欲動、生出異心的奴才……

  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待皇后薨逝後,楊海到了皇陵守陵三年,日日夜夜一點點一滴滴地慢慢回想、掰碎了,才漸漸明白過來。

  而今老天有眼,教娘娘能再轉生回宮,這次楊海就算拼盡老命也要使出渾身解數,牢牢護得娘娘連根髮絲兒都不能掉!

  至於皇上,哼哼,誰還寄望他“老人家”?

  ——摟著他的貴妃一邊兒涼快去吧!

  “楊海,謝謝你。”她心頭熱騰騰暖洋洋,柔聲道。

  楊海眼圈兒一熱,忍不住偷偷擦淚。“娘娘,恕老奴說句大逆不道該打嘴巴子的,可娘娘您不只是老奴的主子,在老奴的心中,更像是老奴的孫女兒……老奴雖是個半殘的閹人,可這顆疼愛小孫女兒的心思,是跟全天下的祖輩兒都一樣的……”

  “我知道的。”安魚鼻端紅紅,輕聲地道:“當年我已是被父族拋棄的棄子,這才進宮來填了這個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的太子妃之位,可自我入東宮以來,若不是有你護持著,我和太子也不可能那般幸運,次次都躲過算計……”

  “不,娘娘,是您自己護持了太子,護持了老奴和整個東宮。”

  好幾回,先皇在皇貴妃的枕邊風下,勃然大怒要打殺他們這些東宮裡伺候的奴才,甚至生起了廢太子的心思,可每每都是太子妃脫簪待罪,大雪天跪在金鑾殿外長階上。

  太子妃素來有溫良之名,從沒有不當之過,先皇又怕禦史諍言囉嗦,最後只得讓太子妃回東宮閉守自省,風波草草落幕。

  就是這麼幾次折騰下來,太子妃身子骨就漸不好了……

  否則便是皇上再怎麼大陣仗地迎娶貴妃,娘娘雖然大受打擊,可也不至於鳳體會那麼快就垮了下來,以至於幾個月間纏綿病榻,最後撒手人寰。

  眼看著楊海說著說著又要掉眼淚,安魚忙寬慰道:“那些事兒都過去了,現下咱們都好好兒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哎,哎,娘娘說得是。”楊海破涕為笑,抹了眼睛,隨即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雖說如今後宮中饋看似掌握在貴妃手中,然這六局二十四司裡盤根錯節的關係,各方的勢力,貴妃娘娘這三年來也只能摸上個邊兒呢,真正的好東西,也不是她想弄就弄得來的。”

  畢竟是小家小戶又,一朝得志,還真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了?

  當年如不是有皇上為貴妃撐腰,她又如何能一進宮就插旗尚食局,安下人馬,處處刁難娘娘?

  提及樂正貴妃,安魚沉默了一瞬,搖了搖頭,不願再回想舊事。

  “我明白公公一片護我之心,我如今只想穩穩當當的過完這五年,只要熬到出宮之日,屆時誰風光誰落魄,當權的是貴妃還是旁個,就更不是我在意的事兒了。”

  “出宮好,這皇宮誰愛住誰住去,咱們偏不稀罕。”楊海興致勃勃地咧嘴傻樂。“老奴是一定要跟著出宮伺候娘娘的,老奴這些年也攢下了不少金銀之物——”

  “楊公公……”

  “娘娘不用說服老奴了,老奴心意已決。”

  安魚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卻精神抖擻的老人家,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怎麼勸才好了。

  在皇宮落鑰前出宮回到樂正府的樂正夫人神情複雜而不安,有些蒼白有些發青。

  樂正尚書已經在書房等著她,一見她回來,忍不住蹙眉問:“娘娘讓你進宮去,可是吩咐了什麼?娘娘早前帶話讓老夫命人去暗查武定侯府和安府之事,她這是想做什麼?”

  樂正夫人失魂落魄地抬起頭來,囁嚅了一下。

  “夫人,娘娘究竟是什麼個意思?你倒是快說呀!”樂正尚書有些急了,臉也拉了下來。

  “娘娘說……”樂正夫人顫抖地用手絹掩住了嘴,氣色灰敗。“咱們兒媳婦產後失調……怕是不,久人世……”

  “胡說!什麼產後失——”樂正尚書猛地一驚,可久歷朝政宦海生涯的他,幾乎是刹那間就悟了,神情嚴肅緊繃起來。“娘娘要志兒再娶新婦?是哪家?”

  “武定侯府嫡長千金,徐湘。”樂正夫人想起素來賢淑孝順的兒媳,心嵩兒陣陣酸楚難受,尤其是她的大孫子,剛剛不滿四個月,竟然就得面臨母子生離死別之痛……

  就算是為了他的嫡親姑母,這也著實教人難以接受啊!

  樂正尚書面色陷入沉吟,半晌始終未開口。

  “老爺,”樂正夫人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怯怯地爭取道:“娘娘見安婕妤如今新寵有加,又憂心至今尚未有妊,這才一時想左了,可兒媳是關禦史千金,自嫁入我樂正府中,孝敬公婆操持家務相夫育子,從無有一絲過錯,妾身實在是不忍心——”

  “娘娘說得對!”樂正尚書深吸了一口氣,“看來,現下我樂正府確實不能再隱忍,也沒有方寸餘地可再退讓了,皇上權柄在握,原來就打壓我等一干外戚老臣,責怪我等處處掣肘。如今這般大動作盛寵安婕妤,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可就算如此,為何非得與武定侯府聯姻不可?”樂正夫人忍不住道,“武定侯府如今尚在丁憂之中,這時機也不對啊!”

  “不,”樂正尚書眼底精光畢露。“現在確實是最恰當之時,祿郡王府尚且趕著百日內和武定侯府完成親事,看中的想必也是武定侯背後那百年武家深不可測的人脈與底蘊……無論如何,自保是足夠了。”

  “老爺?”樂正夫人聽不大明白,遲疑道:“可就算如此,武定侯府有安捷妤這樣的嫡親外甥女在宮中備受寵愛,又如何願意與我樂正家再聯姻,引起安婕妤不快?”

  “想必娘娘先時讓人查清這兩家糾葛後,就是相中了武定侯夫人和安家幾乎已是撕破臉這點,武定侯夫人絕不會坐視安婕妤坐大……”樂正尚書撫了鬍鬚,眼神幽深。“況且武定侯幼女貌美且慧,聽說栽培得琴棋書畫驚才豔豔,若說沒有日後送進宮中爭寵之意,怕是誰也不會信。”

  樂正夫人聽了越發擔憂。“那咱們樂正家就更不該和武定侯府扯上干係了,若是此女進宮,武侯定會傾全府之力扶助她青雲直上,甚至劍指後位……屆時豈不是又為咱們娘娘帶來了另一個心腹大患?”

  樂正尚書不自禁笑了,老謀深算地道:“徐家長女和幼女向來爭鋒不和,若長女為我樂正府少夫人,你說她會願意親眼看見自己的妹妹成為皇上寵妃,永遠高高壓過了自己一頭嗎?”

  “這……”

  “夫人哪,這步棋一下,當中就多了無數機關可擺弄盤活。”樂正尚書撫須大樂,老懷甚慰。“驅狼吞虎,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娘娘……這是終於長大了,且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啊!”

  樂正夫人聞言自然欣慰,然而一想到兒媳這頭,不免又遲疑了一下。

  “罷了,兒媳那裡,我自會交給志兒去辦。”樂正尚書輕描淡寫地道:“男兒功名利祿光宗耀祖為重,世上女子多得是,至多屆時讓志兒多納幾色美妾寬一寬心也就是了。”

  樂正夫人心頭一凜,刹那間不禁也生起了股兔死狐悲的寒意刺骨……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第7章(1)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春暖花開,嚴延每每夜深徘徊披香殿外門口,望著裡頭宮燈暈黃暖亮,而後漸漸熄燈,窗紗後人影不見……

  他悶得心口發澀,修長身形在殿門邊一杵就是一兩個時辰,最後還是提不起勇氣踏進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想扳住她的肩頭猛甩搖一頓,把她滿眼的平靜與恬淡和無悲無喜全部搖落一空!

  他要她眼裡還有他,要她重新戀慕憐惜寵溺地看著自己,就是不要這麼……這麼該死的慈祥!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

  嚴延額頭抵靠在殿門邊,低低地長歎了一口氣,自然,是該怪他自己的。

  昔年她心裡的人是他,他卻不知自己心裡真正裝著的人是誰,才會把對樂正焯容貌笑語的那一刹驚豔,當成了一生的心動所在。

  可現如今,她歷經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可他呢?

  “朕這都是活該!”他握拳在門柱邊重重一捶,拳頭指節乍然暴起的劇痛還遠遠比不上胸口左側絞擰緊纏如藤的巨疼……

  落在後頭恭敬侍立的胡公公見狀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多勸。

  只得乖乖兒地等著皇上自己站甘願了,最後伺候著神情落寞身影寂寥的皇上,轉身離開披香殿。

  唉,沒有誰比他這個奴才更加明白,自半個月前從披香殿失魂落魄離開的皇上,一回到寢殿就命人搬來了一大罎子的酒,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內殿深深,金黃蟠龍幃幕後,隱隱透來破碎如受傷困獸的嗚咽聲……

  然而天未亮,上朝時辰一到,待那個高大身影破帷幕而出,再不見前一夜的樵悴痛楚狼狽,只餘眼下微微有暗青之色,待梳洗過後,龍袍一著身,冕冠一戴,又是豐神俊朗威儀赫赫的年輕帝王。

  胡公公雖不知個中細節情由,卻也不免因為心疼皇上,有點嘀咕乾爹楊海這也太鐵面無情了——胡公公還以為又是自家乾爹膽子奇肥無比的請皇上吃閉門羹呢!

  本就是一筆亂帳,偏在此時,新進的鶯鶯燕燕嬪妃們時不時想在御花園或皇宮各處跟皇帝製造偶遇……

  今兒一個在湖畔彈琴的,明兒一個在榭臺上起舞的,還有弄簫的,吹笛的,把皇宮搞得跟戲園子似的,最後惹火了嚴延,把人通通往長樂宮扔!

  如今掌管後宮中饋的是樂正貴妃,這事兒她不管,誰管?

  樂正婥往常都是溫柔賢德雍容大度的做派,這次是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

  這些新進嬪妃身後都有朝政上大大小小勢力,樂正婥雖然不懼,卻也不想平白無故給自己惹來了一身腥,讓嬪妃們有藉口聯合一氣和她作對。

  可有皇帝看著,她也不能再故作大度事事寬容,以免皇帝誤以為她沒有母儀天下決斷理事的能力。

  樂正婥本就因皇帝這些時日對自己的冷淡疏遠不上心而憂慮,再加上披香殿那個榮寵耀眼太過的安婕妤,簡直是紮在她心頭上的一根新刺……

  如同這一日晌午,她連午膳都還沒能好好兒用,就得被迫坐在長樂宮上首鸞鳥盤花榻上,神色微陰,半支著鬢角,聽著下首那些哭哭啼啼連聲喊冤的新進嬪妃鬧得人頭疼。

  吵吵吵,就沒一個是有用的東西!

  “夠了!”她坐正身子,目光冷峻而厭惡,看得底下一群青春嬌豔環肥燕瘦的嬪妃不約而同嚇呆了臉,樂正婥有一刹那心下大快。

  都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小賤人,還真以為進了宮就能奪了她的寵嗎?

  可瞧瞧,皇上把這群小蹄子都交給她發落,足可見在皇上眼中,這些新人也不過是和朝臣間角力後的小小妥協罷了,不過是給這些個老臣點面子,這才收了他們府中的女兒進宮燙個金字兒,和皇家沾點邊兒。

  ——他終究,最愛重的還是本宮。

  思及此,樂正婥煩躁多日的心終於松活了些,嘴角也露出了笑來,清麗絕塵的臉龐恢復常色,慢條斯理地道:“你們剛進宮,宮嬤們都教導過你們的,這宮裡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難道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眾嬪妃心虛地低下頭來,唯唯諾諾。

  其中受封昭儀的柳家小姐在家中也是備受寵愛的嬌嬌女,今朝能得選侍奉君側,自然希望能把其他人都給比了下去,成為皇上的新寵,但眼看著一天天過去,皇上卻從沒有召寢任何一個人……她自許美色過人,才華洋溢,又是琴藝出眾,只要皇上能夠聽見了她的琴音,見著了她的容貌,必然會喜歡上她的。

  可沒想到她今兒才彈了半闋的琴,就被幾個太監不由分說地拉到長樂宮來押著跪下聽訓了,她如何能甘心?

  皇上又沒露面出聲兒責罰,依她想,說不定這都是貴妃娘娘藉詞給她們個下馬威的!

  “貴妃娘娘,”柳昭儀嗓音清傲如流水淨淨,纖腰也挺得筆直,小巧的下巴微抬,“我等進宮便是為伺候皇上的,所以我等做錯了什麼?”

  “是呀是呀。”

  “婢妾也不過是在園子裡撲蝶……”

  “那些太監好大的膽子,兇神惡煞的,半點也沒有把我們這些主子看在眼裡……”

  “娘娘,我等忝為君婦,卻被幾個太監宮女拉拉扯扯,豈不是丟盡了皇家的臉?娘娘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也不知這宮裡的太監宮女是誰縱容出來的,眼裡半點主子也無?”

  樂正婥臉色又黑了,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有臉面辯駁抱怨?若不是你們在皇宮裡吵吵鬧鬧的讓披香殿都不得安生,惹惱了皇上,今日又何至於被押送到本宮的長樂宮來聽訓領罰?”

  眾嬪妃先是大驚,面露惶惶,可也忍不住暗暗怨恨起了披香殿的那人來!

  “娘娘,我等不服,難道安婕妤就能大過貴妃娘娘您了嗎?您尚且不忍苛責妹妹們,憑什麼她就敢看我們不順眼,在皇上面前詆毀我們?”

  “您才是皇上的心頭寵,更是位同副後的超一品貴妃娘娘,妹妹們若是做錯事兒惹您惱了,便是領罰也心甘情願,可那個安婕妤又算哪根蔥啊?”

  樂正婥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玉臉掠過一絲為難與苦澀。“安婕妤對皇上而言是不一樣的,就連本宮也要敬她讓她三分。你們呀,切莫再惹出事端了,否則到時候恐怕連本宮都護不住你們。”

  “可是娘娘——”

  “好了,休再多言,你們便各自回去,抄上百回《女誡》繳上來,罰一個月的月俸,也算是幫你們長長記性了。”她歎了口氣,別過頭去,擺擺手。

  “……是,婢妾遵命。”

  待眾新進嬪妃強忍怒氣地退下了後,樂正綽沉思了片刻,忽然起身道:“來人,備輦,本宮要到披香殿找安妹妹說說話兒。”

  “是。”

  可樂正綽去得不巧,披香殿的安魚已經被皇帝早一步親自接走了。

  皇宮後方的煙蕩山隸屬於內皇城範圍,自古皆是帝王御用馬場,豢養有良馬神駒三百二十匹,隨時供皇帝挑選為行獵抑或做為馬球隊之用。

  嚴延趁著今日初春陽光好,一下朝後,聽到禦馬司來報,說那匹渾身火紅如胭脂,無半絲雜色的小馬駒已經調教好了。

  他興奮地扔下御筆,大步率先往外走。“胡溪,快快快,讓人把朕的騎服送來!”

  “是,是,奴才這就讓人去準備。”

  “還有,”他腳步停頓了一下,漂亮深邃的鳳眸閃過了一絲狡獪,故作沉吟。“唔,剛剛陀山進貢了一批上好靈芝,正準備要入庫—”

  “噯,奴才明白了。”胡公公滿面堆顏,連連呵腰,腳下抹油似地一溜煙兒就去了。

  安主子身子弱,他乾爹楊海最近眼睛都盯著皇宮大內的好東西呢,皇上雖早就把頂頂尖子的好藥材都往披香殿小庫裡送了,可架不住他乾爹滿心滿腦都是安主子,一嗅聞到有什麼能拿來滋補養護安主子的,便會像狼一樣狠狠撲過去“叼”回披香殿牢牢存著。

  皇上也是這幾日親自觀察才得知內情,可皇上非但不責怪,反而對此欣然樂見,眉開眼笑,仿佛終於知道從哪裡能偷到油吃的耗子那般快活……咳。

  果不其然,胡公公一用“上好靈芝即將入庫”的消息把楊海給拐離披香殿,下一瞬,一身騎服稱顯得肩寬腿長英姿矯健的嚴延,立刻就溜進了披香殿,將一臉詫異愕然的安魚打橫抱起!

  “皇上這是要做什麼?你、你快把我放下來!”她被迫偎靠在他強壯又氣息雄渾的胸膛前,下意識強烈掙扎起來。

  “別動,朕要帶你去個好地方。”他濃眉舒展神采飛揚,突然低頭偷親了她臉頰一記——那滋味卻和小時候惡作劇偷啃她的下巴在上頭留下小乳牙痕時完全不一樣……

  這一霎的偷香,帶著深深的佔有欲和抑管不住的心蕩神馳。

  ……朕的萸娘,嫩嫩的,真香!

  安魚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臉蛋瞬間轟的紅透了。

  他輕輕鬆松抱著她上了寬敞舒適的皇輦,厚重簾子一落下,只聞居中小茶案上那爐沉水香幽靜氣息冉冉飄蕩開來,一旁還擱著她最喜歡的幾樣彩果子。

  “可以放我下來了吧?”她嬌小身軀在他大腿上僵硬得厲害,迫不及待就想逃離縮躲至皇輦軟座上的另一頭,可他雙臂圈得越發緊,絲紋不動……安魚有些惱了。“皇上!”

  “別動。”他靠在她耳邊嗓音低沉而沙啞,隱隱帶著一縷灼熱的危險。

  “萸娘,朕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她先是狐疑,隨即臉色一愣,感覺到臀下被某個漸漸變硬的什麼給硌著了,領略過來後,霎時羞憤欲死。

  嚴延依依地緊擁著她,喟歎如纏綿。“萸娘,你終於在我懷裡……我這是在做夢嗎?”

  皇輦穩穩前行,絲毫不顯顛簸,可安魚在他火熱懷抱與呢喃裡卻有種奇異的暈眩感……然下一刻,她又霍然清醒了過來!

  “放、開、我!”

  他感覺到她語氣中的冰冷,心狠狠一撞。“萸娘?”

  “我不舒服。”

  嚴延仿佛被當頭潑了盆冰水,滿心蕩漾悸動熱浪凍成了數九寒天,俊美臉龐逐漸蒼白,雙臂只得緩緩松了開來,眼睜睜看著她急忙竄往另一端角落,飯眉瞪著自己。

  “萸娘,你不愛阿延了嗎?”

  她不想見他眸底深深的受傷,目光移往那爐沉水香上,低聲道:“阿延,從前是我想不明白,可今日怎麼換作是你看不開了?”

  “朕不想同你爭辯這個,”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大吼,把滿腹委屈挫折無奈的自厭怒火誤傷到她身上,瘠啞道:“朕知道你現在不信我,可朕有的是時間和意志跟你耗下去……朕知道你又要提五年之約了,這不是連一年都還沒到嗎?你又何苦急急同朕撇清關係、視朕如蛇蠍?”

  她一時也有些啞口無言。

  “朕今日,只是想帶你去看個東西的……”他眼神黯然蕭索。

  安魚看著眼前高大男人沮喪頹唐地塌著肩,無力地靠在錦墩上,她欲言又止,心底也悶悶亂亂得極不好受。

  “你……想讓我看什麼?”她終究還是不忍心,遲疑地開口。

  他長長睫毛恍似欲振乏力的蝴蝶,輕輕一顫,漂亮的薄唇微微囁嚅。“你不生朕的氣了嗎?”

  她被堵得又不想跟他說話了,可是看著他眼巴巴兒地瞅望著自己那副可憐兮兮樣,舊日的記憶再度回來……

  當年的少年太子,夜裡偷偷和禁衛軍副統領習武,弄得一身傷遮遮掩掩回來,被她發現後,噙淚默默替他上藥時,他也是用這可憐兮兮的討好神情對著她——

  萸娘姊姊,你別生孤的氣好嗎?

  安魚眨了眨突然泛起的熱霧,表情不變,可語氣已不知不覺軟化了下來,“你別那樣……我便不會生你的氣。”

  “哪樣?”

  她語塞。

  他看著她頰生紅暈,心下一蕩,又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喔。”

  “嚴延!”

  “明白明白,往後朕忍住就是了。”他咕噥,不著痕跡地把大氅一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微微蓋住了某處。

  就這麼一路上彆彆扭扭——是安魚彆扭,嚴延則是一個勁兒傻笑——終於到了煙蕩山。

  極目遼闊,盡是大片大片雪融嫩草漸生的草原。

  安魚吃驚地看著被牽至自己跟前來的這匹胭脂小馬駒,色澤豔豔油光水滑,神駿又目光溫馴乖順,她情不自禁慢慢走上前,嘗試著伸出一隻手先讓它嗅聞。

  胭脂小馬駒大頭靠了過來,打了個響鼻,隨即依戀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它這是……”她霎時心都要化了,掩不住喜悅地回頭忐忑地問,“這是喜歡我嗎?”

  “是,喜歡你。”他滿眼溫柔地凝視著她。

  她胸口怦咚了一下,急忙忙又調轉視線,回到小馬駒面前。“呃,它叫什麼名字?”

  “紅豆。”嚴延上前一步,伸過長臂仿佛要將她圈靠在懷裡,她渾身一僵,可下一瞬他的手卻是越過她的肩頭,撫摸胭脂小馬駒的耳朵。“它是母的,叫紅豆,你喜歡嗎?”

  安魚小巧的耳朵也不自覺地發癢發燙起來,定了定神,挪了挪身子,稍微離得身後厚實的胸膛遠些。

  “它多大了?”

  “剛剛滿一歲。”

  “一歲了?”她微訝。

  一歲的馬駒已經長得又高又壯渾身懍悍,可眼前的紅豆卻是比一般的馬兒矮小了許多。

  “它天生就生得這模樣,馬房裡其他的馬兒都不喜它。”他拍了拍紅豆的頭。“原本禦馬司要了結了它,可又心疼它這汗血寶馬的種,尤其這一身紅如火的好毛皮。萸娘,你可喜歡它?若是你喜歡,朕便留下它,往後便是你的坐騎了。”

  “我……”她有些遲疑,對上紅豆溫柔明亮的大眼睛,手又悄悄地縮了回來。“我不要。”

  五年後她便要離宮,屆時還不知會漂泊落腳何處,她不願在這皇宮中又多留下任何牽絆和不舍。

  尤其是馬兒,一旦認主,終生便只認一人,她既不能對它負責一生,又何必叫它親近自己?

  嚴延何嘗不明白她遲疑與拒絕的真正用意和心思?

  胸口絞擰悶痛感再度出現,他黑眸一暗,忍了又忍,才維持著平穩的氣息雲淡風輕道:“那好吧,既然你不想要,那麼朕就允了禦馬司所請,剝了它這一身難得的馬皮硝製成幾雙靴子吧——”

  她頓時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抬頭瞪著他。“你要殺它?還要剝了它的皮?”

  “這一身野火般的馬皮漂亮極了,總不能糟蹋了?”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濃眉斜挑。

  安魚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威脅給她聽的,目的就是讓她心軟地認下這匹紅豆……

  可她明知他這光明正大的算計,偏偏沒法硬下心腸不去理會他這番話。他是一國之君,富有四海,區區一匹胭脂小馬駒在他眼中確實算不上什麼珍貴得不可損傷之物,況且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也絕不吝於任何手段。

  若非是這樣堅忍不拔殺伐決斷,他也不可能隱忍十四年,心思深沉手腕過人,迅速吸收攏絡各方勢力,最後一朝翻身穩坐皇位!

  若說她的忍耐與百般維護,在他幼時是一柄溫暖的保護傘,稍稍為他遮風擋雪,不致叫他孤伶伶兒一人與全皇宮對抗。

  而在他這東宮太子漸漸長成後,她便是他用來披在身上對外惑敵的最佳保護色,有一個懦弱柔順敦厚的太子妃在扯後腿,這太子還能厲害到哪裡?又能致命危險到哪裡?

  於是就在眾人忽視甚至是藐視下,他逐漸茁壯成為一個英明睿智心性敏捷悍勇的帝王。

  他,果然是天生就生來要做皇帝的。

  “萸娘,你說呢?留或不留?”他似笑非笑,笑意溫情而繾綣,眸底的精光卻絲毫未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搖了頭,這匹漂亮溫馴的胭脂小馬駒紅豆,就能立時被擊殺當場!

  安魚心裡滋味很複雜,有點難受,有點疲憊,可她卻不能怨他甚至是指責他嗜殺——因為他本意是希望送她這麼美麗的小紅馬,好叫她歡喜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悶悶地牽起了紅豆的韁繩,“紅豆,我們去散散步,順便幫你找點好吃的草料豆子什麼的。”

  紅豆興奮地挨挨蹭蹭過來,樂顛顛兒立時跟著她走了。

  嚴延眼睛亮了起來,滿心喜不自勝,都壓不住不自禁高高上揚的嘴角,也屁顛屁顛地跟上去了。

  “等等朕,朕一起去!這裡朕很熟啊!”

  ——這天午後,安魚騎著胭脂小馬駒紅豆,閉上眼,感覺到風獵獵撲面而來、自耳畔刮過……

  微冷、清新又透著淡淡的青草大地,天高地闊的氣息。

  這是她前世在後宮搏鬥壓抑了十四五年,以及轉生至今數個月來,頭一次真正嘗到什麼叫舒坦自在、無拘無束。

  她渾然未覺身後一直有個高大男人策馬亦步亦趨地緊緊保護跟隨著自己,神情欣慰歡喜,目光溫柔如水……
我過生日,送腦白金還不如送兩塊大梁骨煮煮吃,至少還能當下酒菜。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