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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都市言情] 李葳 -【霸王小紅伶(紅伶遊之一)】《全文完》

霸王小紅伶(紅伶遊之一) 作者:李葳

「我是奉命來帶妳回去的。」于子蛟冷漠地說。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蘇寶坊,萬萬想不到這個剋星竟找得到離家出走的她。
打從七歲他到家中當「童養婿」開始,她就看這個正經八百的雙面郎君不順眼!
他總在爹爹跟前畢恭畢敬,面對她時,卻立刻換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具。
人人為求她卜一卦神算,把她捧在手心上百般呵護,獨獨他卻對她不理又不睬。
「要我回去可以,除非你發誓絕不奉我爹爹的命,跟我成親!」她撂下刁難條件。
嘿嘿!這下子她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來接她這一招?

序曲   

  「不行,不管算幾次都一樣。」

  黑暗的小房間中,正值無憂無慮花樣年華的少女,卻一個人托著下巴深思著,愁容滿面、烏雲密佈的表情,本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張精緻可愛的小臉蛋上,然而打成死結的眉心也充分說明了,她所面臨的困境只能用四面楚歌、進退兩難來形容。

  蘇寶坊恨透了自己天生奇準無比的神算能力。

  打從她三歲第一次卜卦以來,她所算出的每一卦都在事後應驗了,那幾達百分之百的準確率,不只週遭的人驚訝,就連皇帝陛下也對她的神算深信不已,還賜封她為御用卦師,每逢國家大政有何躓礙困境,無不求助於她指點迷津。

  她本人倒是對這些頭銜、稱讚,滿不在乎。

  像這種損己利人的無聊能力,有什麼好稀罕的?誰要誰拿去。

  算出了高官顯要的流年又如何?無非是讓些貪官繼續安穩地坐在高位上,讓窮老百姓繼續吃苦頭。算出了皇帝、皇后的紛爭又怎樣?只是讓皇帝和皇后的感情更不和睦,天下更亂而已。

  況且,她能算別人的命運,卻不能斷自己的吉凶,這也是她感到最忿忿不平的地方!只要她企圖為自己卜上一卦,那卦象始終都無法排列出來,那就好像老天爺在頭頂上朝她說:這是對妳企圖窺探天機的懲罰!

  總之,抱怨來、抱怨去,還是不能更改眼前這一卦。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自己竟成為「他」命中的煞星?這不該有的,她從小被人當作是寶貝,爹爹為她取名為寶坊,也是因為她一出生就讓爹爹官運亨通,原本艱難的處境,登時逆轉為左右逢源好事接踵。天下還有比她更福星高照的人嗎?絕對沒有。可怎麼偏偏會出現這種莫名其妙的結果?

  這「渙」卦的意思,是要他捨棄眼前的一切,另求新發展才會帶來莫大的好處,而這絕非現在他所擁有的好處能相比擬的。

  開啥玩笑?捨棄一切不正是意味著,要他拋棄她蘇寶坊?人人奉承、呵護、疼愛都來不及的她……如今卻得面臨被自己未入門的夫婿拋棄的命運?要是讓那個死呆頭鵝看到這一卦,他大概會二話不說,樂於捲起鋪蓋照辦吧。

  蘇寶坊腦海中馬上浮起那張總令她氣得牙癢癢的冷酷鐵面。

  「寶兒,這位是子蛟哥哥,以後妳要和他好生相處,等妳長大後,子蛟哥哥便會正式入贅作妳夫君,成為咱們蘇家的人。」

  「夫君?爹爹,那是什麼玩意兒?好玩嗎?好吃嗎?」七歲的寶坊眼中,沒什麼東西比玩和吃更能引起她的興趣。

  「呵呵,傻寶兒。夫君不是用來玩,也不是拿來吃的。不過,子蛟很聰明,他既懂詩畫樂理,才氣縱橫,又曾習武強身,他可以陪妳學習四書五經,教妳賢妻良母之道和保護妳。爹爹可是從數百童子裡,千挑百選挑中了他,來作妳未來的乘龍快婿,妳可得好好聽他的話。」蘇父溫柔的摸摸女兒的頭說。

  「聽話?可是爹爹,寶坊不喜歡他,他笑都不笑,看來凶巴巴的。」揪著爹爹衣服的下襬,寶坊將自己藏在爹爹身後,偷窺著那已經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藍布衣少年郎。

  坦白講,他生得白白淨淨,即使一身樸素也掩不住出色的長相,濃眉大眼的,煞是好看。可惜那張薄薄的嘴巴抿成一直線,長長睫毛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直瞧的表情,有幾分嚇人。

  尤其是當他聽見她說她不喜歡他時,那眉毛還挑動了一下,寶坊覺得他好像拿自己傻子看。

  「沒這回事,子蛟,來跟寶兒打招呼。」呵呵笑著,蘇父只當女兒面生,見到陌生人難免會怕,絲毫不把寶坊的抗議放在心上。

  「寶坊妹妹好。」少年不卑不亢的行禮,微微一笑道。

  接觸到他笑容的瞬間,寶坊心兒猛地一抖。

  原來有人笑起來這麼好看的!冷冰冰的眼睛一下子變得又亮又燦,整張臉登地放射著溫柔的光芒,叫人不覺看呆、看傻了。

  可惜的是,少年一打完招呼,那株笑意也跟著消失無蹤。

  「以後你們可得相親相愛,好好相處喔。子蛟,你長了寶坊七歲,記得要多多照顧她、教導她,她要是有個什麼閃失都是你的責任,知道嗎?」

  「是的,蘇伯伯。」

  他那沉穩恭敬的態度,在爹爹留下他們於花園內玩耍後,馬上有了天地逆轉的大變化。

  「哼,我是曾聽說蘇家的寶貝女兒被寵壞了,活像只小潑猴,原來街頭碎嘴是真有其事。」他冷冷地由下到上打量了她一遍,嗤鼻說。

  「你……你胡說,寶兒才不是潑猴!」蘇寶坊立刻跺腳大叫。

  他充耳未聞地蹙起眉。「瞧妳渾身上下玩得這麼髒,幾日沒洗身了?負責伺候妳的僕人真該打。過來……堂堂蘇家小姐不弄得乾乾淨淨,怎麼能見人。」他揪住了誰也不敢命令的小寶坊,就往澡堂走去。

  「哇,放開我﹗你這臭餃子!死餃子!我咬死你!」

  不過是個鄉下來的無名「餃子」罷了,憑啥命令她?她蘇寶坊才不會聽話呢!天底下除了皇帝,就連爹爹都不敢這樣對待她!

  「妳咬啊。」

  於子蛟不為所動地,用黑不見底、威嚇十足的眼神說:「妳咬下去,會遭到什麼可怕的報應,我可不知道喔。」

  「你、你想幹麼!」蘇寶坊吞了口口水。

  於子蛟冷冷地一笑。「只要妳聽話,就不需要知道我打算幹麼了。」

  從記憶中回歸現實,蘇寶坊打了個冷顫。

  不堪回首兒時路,篇篇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奮鬥史啊!想起自己生平第一次如何被人打紅了屁股,如何哭啞了嗓子,她就不禁要同情起當年年幼無知的自己。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七歲的自己就天天和那死子蛟掀起一場場你死我活的戰鬥,搶奪家中霸王的地位。

  說也奇怪,雖然大家都把她捧為蘇家名正言順的小霸王,可是上自管家,下至馬房小廝,遇到任何糾紛、麻煩,都會去尋求於子蛟解決,連朝廷事務繁忙的爹爹也日漸仰賴他,不過短短十年多,他已經一手扛起蘇家的事業,外頭人都喊他為蘇少東家了。

  談起蘇少東家的為人處世與俐落能幹,北京城內的人都會豎起拇指努力讚好,大家都說蘇老爺眼光好,挑到了個好女婿。

  可是想當年蘇家老爺打算替自己女兒招「童養婿」時,不知招惹多少人看笑話  ,大家都道蘇老爺是疼女兒疼瘋了,才會想出這種餿主意。

  如今,風水輪流轉,這個餿主意成了個絕佳的妙主意。

  從各地招募的數百童男中精挑細選,不計家世、背景,只問才氣、能力與天分,將這萬中選一的佼佼者招入自己家中,再不計代價、大力栽培,這就像是預定了一張有為有能的飯票,勝過將來打著燈籠苦尋著願意入贅的人中之龍。

  畢竟,入贅這檔事對男人來說總是恥辱,有所成就的人多半不願低頭,而願意低頭的又是些只想吃軟飯、靠岳父的無能紈褲子弟。兩相折衷,蘇家老爺會在寶坊七歲時就招女婿,也是情非得已。

  過去嘲笑蘇家老爺的人,現在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死了他,能有這般優秀傑出的入贅女婿於子蛟,加上能卜吉避凶的神算愛女蘇寶坊,蘇家老爺這輩子都將不愁吃穿、高枕無憂啊。

  「可惜爹爹打的如意算盤,終究還是不及老天爺的變化多端。」蘇寶坊看著桌上的卦象,唇角浮現起惡作劇的笑容。

  這樣也好,她才不想嫁給那專門生來克她、折騰她的魔頭呢!

  只是……就這麼被他給退了婚,自己在這北京城內還有什麼顏面可以待下去呢?她一定會成為城裡永遠的笑話。

  「與其要等他退婚,不如我先給他下馬威,將他一軍。」

  現在這年頭什麼新鮮事都有,蹺家、逃婚也不少她這一樁。恰巧她也在這北京城內悶得煩了,天天算算算,總有算不完的達官貴人命。

  想她蘇寶坊活到十八歲還未曾踏出過北京城,乾脆乘機大玩特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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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矗立在無名小鎮上的這座酒館,從外觀上看來,和京城內豪華絢麗的各色酒樓根本無從比起,由破舊木頭搭起的簡陋三層樓房,掛著大大的「酒」字,就是它全部的裝潢,可是不能小看這破舊小店,它是這小鎮上生意最興隆的一家。  

  這間酒桃小店的菜既不是鎮上最棒的,服務也不是最親切,但談到它生意為何如此之好?是因為它有全鎮唯一的小舞台,供些四處走唱的流浪戲子、琴師,在寂寥夜晚提供一點點娛樂,聽首小曲、看場戲。  

  瞧,現下店門口正貼著張紅紙,上面書寫著幾個大字:

  天下第一紅戲班,在此恭候您的大駕,最新最紅牌曲日日更換。  

  本戲班有名響京城紅角兒:寶坊、銀雪、珠櫻。夜夜好戲連台,保管您不看可惜,看了還想再看!

  「來喲!進來坐!進來喝茶、喝酒、聽小曲兒喔!」接近夜幕低沉,華燈初上,門口的勤快店小二,也加倍賣力吆喝著,朝大街上來來往往、行色匆忙的路人招攬生意。  

  這時,一名身著黑袍的男子,騎著匹鄉下難得一見的雪白駿馬,緩緩地由街頭朝向店門口行來。  

  店小二眼睛一亮,看樣子又有大肥羊要上門了,趕緊上前招呼說:「爺兒,您要歇歇腿,喝口茶,看看戲嗎?請進!請進!」  

  男子靜默地打量了一下店內,眼神駐留在那張紅紙上,特別是上面寫著「寶坊」兩個大字。  

  深邃銳利的黑眸閃過一抹如釋重負的神情。「終於讓我找到了。」  

  「爺兒,您說什麼?」  

  「沒什麼,我就在你店內歇腿吧。」他躍身下馬。  

  店小二馬上拔尖嗓子高喊:「掌櫃娘,貴客一位,帶位嘍!」  

  「子蛟,怎麼辦,你瞧瞧這封信,寶兒那丫頭竟然……竟然蹺家了!」  

  憶起未來老丈人緊張的模樣,於子蛟也只有在心頭默默歎息的分,誰叫平常家裡的人如此放縱她,不論她要什麼都點頭答應,將她慣壞到這等地步,她才會成了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宛如一匹脫韁野馬,這回咬斷了繩子得到自由,想要再將她找回來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信上三、兩行字,龍飛鳳舞得不像是出自女兒家的筆法,大剌刺地寫著:

  爹爹、阿娘,寶兒和朋友遊山玩水去,歸期不定,請勿為我掛心,我會好好地玩兒、好好地吃、好好地睡。

             愛女,蘇寶坊筆

  又,不用派人來找我,我想家時,自會回去。  

  既沒有對自己魯莽的行為道歉,更不見半點能說服人不為她操心的留書,子蛟真想反問她,看了這樣一封沒頭沒尾的信,天下哪位父母能真安心地讓她漂留在外,而不去找她的?  

  好一隻隨心所欲的小潑猴!  

  或許自己對她的苦心教育,多少也是有些敗筆。本以為她性子比起當年七歲的野人狀態已大有進展,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要想降服她還得再多上點耐心與時間呢。  

  若硬要說她有了什麼進步,可能就是她從一隻魯莽又不動腦筋的小野猴子,進展成為一隻文智開化、伶牙俐齒,滿腦子餿主意的潑猴了。  

  竟懂得趁他忙著準備參加會試,無暇兼顧她所惹出來的風波之際,帶著包袱留書出走。根本是算準了蘇家上上下下除了他,別無第二人可以阻攔她,這可稱得上是她難得的計劃性犯行了。  

  只是整樁蹺家事件中,唯一困惑他的就是——寶兒不會無緣無故突然蹺家。  

  她在蘇家呼風喚雨,而出了家門,在北京城內也是如魚得水,交遊廣闊,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從來也沒放在她心上。仗著她自幼習武,有點功夫底子,她更是自詡為「八方女俠」呢!  

  當然寶兒自己都不知道,他曾暗地裡為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既然住在家裡頭沒啥不自由,北京城又是她自小玩到大的後花園,背後沒有什麼重大原因,她又為何會興起「出去走走」的念頭?  

  這個野丫頭,不知又鬧什麼脾氣了。  

  子蛟默默在心中暗歎一句,上天專門生她來和他作對的,自從認識她之後,他沒有一天平平靜靜的好日子過,偏偏不論她如何為自己帶來麻煩,他還是割捨不下蘇寶坊……  

  「公子!這是您點的下酒菜以及上等木墀荷花酒。」捧著盤子親自上菜的中年婦人,笑吟吟地放下盤子。  

  子蛟被迫中斷思緒,抬起頭。「多謝。」  

  「來,我為您斟一杯酒。這可是我們小鎮上首屈一指的好酒,您絕對不能不喝看看,保證您會上癮的。」  

  對自身姿色有幾分自信的女人,一手端起酒壺,半個身子幾乎靠到了於子蛟身上,從大大敞開的領口處可望見那雪嫩豐起的曲線,眉眼帶著徐娘半老風韻的她,再一次地朝他拋拋眼色,很顯然她想推銷的不只是手中的酒。  

  「您不必如此多禮。」  

  不動聲色地移開身,子蛟巧妙地遮住了自己的酒杯口,阻止了她的「好」意,客套地說:「在下自己來就行了。」  

  「敢問公子打哪兒來啊?聽您的口氣與這身貴氣的打扮是從外地來的吧?我們這兒很少看到像公子這般人品端正、出色的好兒郎呢!」還不願死心的酒館掌櫃娘,扭著腰頂了頂他的肩膀。  

  子蛟蹙起眉,用最擅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微笑說:「在下是看到了店門口貼著紅紙,得知貴酒館內每到這時辰,就會有一班有趣的戲子上台表演。但看來是我弄錯了酒館,這兒沒有戲子,只有裝扮得宛如戲子的熱情掌櫃娘,唉,我也真糊塗。善心掌櫃娘可知道外頭紅紙上貼的戲班子,搬到哪兒去演戲了?」  

  「呃……」  

  酒館掌櫃娘的媚笑僵在唇角邊,她悄悄地收回了自己不安分的手腳,拉遠了一點距離說:「早說嘛,爺兒是為了那個奇怪的戲班子來的?呵呵。我懂,您想看戲是吧?他們馬上就會登台了。」  

  子蛟這才收斂起冰冷的目光,微笑的說:「喔,幸好我沒弄錯地方。」  

  掌櫃娘乾笑兩聲。「是啊。那麼公子您慢慢用,我就不打擾您了。」  

  忙不迭的遠離那位公子,掌櫃娘半途被自個兒家的店小二叫住說:「怎麼了?您臉色好生蒼白,突然不舒服啊!」  

  那掌櫃娘猛地搖頭說:「你這二楞子,招子放亮點,中二桌的客倌可不好惹!看他那眼睛就曉得了,不是普通貨色。本想嘗嘗城裡來的公子哥兒味道,順便揩點油水花花。可是嚇死人了,那冰冷冷的神色根本不是人。」  

  「中二桌的客倌不是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會有鬼不成?」  

  掌櫃娘猛地敲了他一槓頭說:「我這是在給你打比方!蠢才,連這都不懂。總之別怠慢了他,好生伺候著,誰知道他是什麼來頭,萬一有個差池,不曉得會怎樣呢!反正咱們得謹慎點。」  

  「明明自己主動去勾引他,惹得人家不高興,這又關我什麼鳥事。」無端被打了一頓的店小二,委屈地說。  

  「少囉唆!那是因為老娘我守寡十年,沒見過這麼靚的漢子,當然會心癢難忍,想我這些年多安分,也沒對誰使過眼色,偏偏大姑娘頭次上花轎就碰上一座大冰山,咋。」  

  還懷著些許的懊惱,她扼腕的眼神,不由得又瞟到酒館中央的男子身上。  

  唉,真是個好男人。這肩膀是肩膀、腰是腰、臉蛋是臉蛋,用一個「俊」字帶過嫌不足,加個「俏」字則嫌太脂粉,該怎麼說呢?男人就該生得如此這般,端端正正、剛剛挺挺、俊俊秀秀地……可惜,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自己再年輕個十歲,他一定不會這麼拒絕她!  

  「嘿嘿,也許是您的眼已經老鈍不中用了。」  

  掌櫃娘擰住了店小二的耳朵。「我的眼睛不中用,那你這嘴巴也不中用了是吧?」  

  「喲喲喲,痛啊,饒命。」  

  掌櫃娘再一次打量那位面生的客倌,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天底下的怪事真是多,想不到唱得那樣荒腔走板的戲班子,也會有人專程打從城裡上門來聽,嘿!」  

  「戲班?您是說那個自稱『天下第一紅』的戲班子嗎?嘿嘿,雖然戲唱得不怎麼樣,可是裡面的戲子可是各領風騷,個個有看頭啊!自從他們到咱們小酒館來唱戲後,咱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真是托了他們的福。」  

  「少貧嘴,快去幹活兒吧。」  

  講起那個滿是狐狸精的戲班子,掌櫃娘就沒什麼好臉色。要不是他們能為自己招徠滿場客人,她才不想讓那夥人住在自家酒館裡呢!  

  「是、是!」  

  店小二也心知肚明,掌櫃娘是氣自己「色」不如人,自從這「天下第一紅」的流浪戲班子來到鎮上後,她這原本最風光的小鎮之花,當場就被擠到邊陲地帶!無人聞問了。  

  這也是沒辦法,談起這戲班裡的角兒,戲唱得雖不怎麼樣,但每一個都有如天仙下凡,看得鎮上男人不分老少,全都是目不轉睛、垂涎三尺啊!  

  不知今夜他們又會唱哪一齣戲呢?  

  「今晚唱哪一出,阿金?」  

  一邊忙著在臉上撲白粉,望著銅鏡內逐漸變得不像自己的自己,蘇寶坊渾然不察危險已經逼近地問道。  

  聽到她這聲叫喚,坐在角落的文靜書生停下了原本撥弄著琵琶琴弦的白指,抬起頭微微一笑說:「寶大小姐,都到這節骨眼了,妳連今晚唱些什麼都不知道啊?見妳裝扮得這麼快速,妳是打算演誰來著?」  

  後台裡的其它人聞言,也跟著哄堂大笑起來。  

  「唱什麼?算來算去我能唱的也就那幾曲兒,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聳聳肩、吐個舌尖兒,她老神在在地說:「反正這小村子裡的人要不是為了看珠櫻妹妹的刀劍花招,就是為了捧銀雪姊姊的場子來的,我唱什麼,或是唱得怎麼樣都無所謂。」  

  「說得是!」人站在阿金旁邊,正拿著銅鑼玩耍的七歲小男孩搖頭晃腦,一臉老成地說:「咱們這『天下第一紅』,要是靠寶姑娘唱戲來掙銀子,那大家不出三天就會餓死嘍。」  

  蘇寶坊抄起手邊的小粉盒兒,神准無比地打了小男孩一個突兒說:「閉嘴,小不點!我唱的戲不行,你的鑼鼓打得更爛,誰都可以說我,就是你不行。」  

  摸摸頭,乳名「小不點」的錦錦,無奈地一攤手。「大人就是這樣,受不了我拆台就說嘛!何需惱羞成怒地朝人家動粗。女孩子家這麼樣粗暴下去,小心沒人要喔。」  

  「哈!恰恰相反,想娶我蘇寶坊為妻的人,在北京城內排上三圈都還綽綽有餘呢!」她嘴巴俐落,手腳更快速。  

  捉起帽戴,寶坊將自己一頭青絲攬起、套上,不消片刻,她那張合櫬著白粉妝的臉蛋,已經從活靈活現的水當小美人兒,搖身成為眉濃眼爍的俊俏小郎君,但不變的是她出眾奪目的美貌,非男亦非女般的妖邪氣質。  

  「唉……沒想到世上就這麼多沒長眼睛的人。」錦錦故意拉長聲音,潑她盆冷水說。  

  「小、不、點!」  

  見寶坊執起做戲用的假刀打轉時,錦錦慌忙地躲到阿金的身後,揪著他衣袖說:「阿金,快保護我,那凶婆娘要把我殺了。」  

  「誰要殺了你啊,笨蛋,只是要教訓一下你那張沒大沒小的嘴巴而已。」寶坊不懷好意,冷笑盈盈。「你自已過來認錯的話,我還可以考慮手下留情。」  

  「喝,火氣真大!我看今晚就唱美猴王放火燒山,連吹煙都不用,光從寶姑娘的嘴巴裡就可以噴出火焰來嘍。」他不甘示弱。  

  「好哇,順道把你這小不點燒成肉乾,拿來當糧食吃!」轉眼目露凶光,寶坊做出齜牙咧嘴狀撲上前去。  

  「救、救、救命啊!」  

  登地跳起來,開始在屋子裡四處逃竄的錦錦,和鍥而不捨緊追在後的蘇寶坊,弄得後台雞犬不寧。阿金抱起自己的寶貝琵琶,躲到角落去,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自然,其它人也一樣,大家都很聰明地遠離戰火邊緣,否則不小心被撞倒、打到、或讓平空飛來的鞋子砸到,都只能自認倒霉。  

  這一幕天天都在「天下第一紅」的後台上演,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套用在錦錦和蘇寶坊身上,則是不打不相愛。別看他們吵嘴吵得凶,其實最疼錦錦的是蘇寶坊,錦錦也最喜歡戲弄蘇寶坊,他們的情感就是在這樣吵吵鬧鬧之下,越來越好。  

  「好了、好了,寶姑娘、小不點,你們都住手!」全團上下力氣最大的貝廚娘,一手拎起一個,扯開嗓門兒就說:「開場時間就到了,你們要鬧也等下了戲再說。快去準備!」  

  蘇寶坊不敢違背貝廚娘的訓誡,只得先放過一旁尚在大作鬼臉的錦錦,可不忘撂話說:「下回再找你算帳,臭小不點。」  

  「我錦錦隨時候教,嘿嘿嘿。」  

  錦錦說話這麼沒有分寸,也不會被人責罵,這是因為在戲班子裡不分年齡上下,也沒有什麼身份大小之別,每個人都是這兒的一份子,大家都是平等的,為了生活而打拚,每個人都得出力掙口飯吃。  

  這是當初他們這伙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歷經曲曲折折,匯聚成班的默契。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不想待在一個地方太久,都有不得不離鄉背景,遠走高飛、隱姓埋名的理由。  

  誰也不想過問誰的過去,不受干涉的生活,就是他們想要的。  

  現在戲班裡,真正在場子上賣唱的有:挑梁反串小生的蘇寶坊,專演旦角兒的銀雪,以及按照戲碼需要時而申演男或女的丑角兼刀馬日雨珠櫻,和負責彈琴與十八般武藝精通,偶爾上場扮花臉的阿金。  

  除此之外,就是車伕外帶跑腿打雜的跑腿王,統管上上下下伙食財庫的貝廚娘,以及七歲的小錦錦。  

  因為人數不多,所以他們也不可能唱什麼「西楚霸王」之類的大戲,頂多是些講講男女情愛的「西廂」曲兒或「貴妃醉酒」等小段兒,要不就是打打鬧鬧的美猴王雜耍、仙人打架等等。  

  光是這些不片段兒,對鄉下地方沒什麼樂趣的人們來說,已是綽綽有餘。  

  管他人怎麼說她蘇寶坊唱的戲不好聽,在京城裡頭想聽她唱戲,她還不屑開金口唱呢!所以嘍,現在能聽到她蘇寶坊唱歌的人啊,都該好好地感謝自己的三生有幸,這可是連天子都沒有的殊榮呢!  

  「上戲、上戲!」  

  拍拍手,剛剛還帶頭在胡鬧的頭號罪人,反過來催促著大家動作,可是走到台階的一半,蘇寶坊才想到。「對了!今夜到底是唱哪一齣戲啊?」  

  「待月西廂,夜靜聽琴暗斷腸……」拔高的唱腔唱到一半,不小心岔了氣,但是衝著銀雪脫俗出塵的崔鶯鶯扮相,底下的聽眾依舊是喝采滿堂。  

  「喔……再來……小銀雪,妳唱得真美妙啊!」  

  「鶯鶯,我愛死妳了!」  

  「嫁給我,鶯鶯!」  

  無視於底下的喧嘩,銀雪冷冷地咳咳嗽,再整息唱下:「腹內添愁悵,愁鎖眉尖上。嗏!囑咐小紅娘:好商量,休負張生匹配銷金帳,將他滅寇恩情莫要忘!」  

  這回總算是平安無事的唱到了個段落。  

  「太妙了,唱得好啊!」  

  等她唱完,底下又是陣陣騷動,唱得七零八落或是餘音繞樑三日都無所謂,反正興奮得臉紅脖子粗,不停鼓掌到手都快紅的聽眾們,個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為求銀雪一抹青睞,他們不斷地拋些碎銀、散花上台。  

  哪怕這些舉動只換得銀雪厭煩的一瞥,也能令他們歡呼再三。  

  真是奇怪,正在後台待命的寶坊頻頻蹙眉,今夜不知怎地,總是眼皮兒跳個不停,心神不寧,明明和平常的夜晚沒什麼兩樣,為什麼自己卻如此地坐立不安呢?彷彿上台後,會發生什麼……  

  她不自覺地啃咬著手指,拚命壓抑那股不安。  

  「輪到妳上場嘍,寶兒。」負責彈琴的阿金,悄悄地朝著後台的她說。  

  「喔。」  

  猛烈地搖頭,蘇寶坊甩掉籠罩在心頭上的烏雲,躍上台去。「鶯鶯姑娘!」  

  「出來了,出來了,寶主兒!」  

  一見到她那俊俏迷人的華麗裝扮,群眾裡西擁護著她這反串小生的姑娘家們,忽地蜂擁而上大叫著:「寶主兒,看看這邊!」、「寶主兒,讓我摸摸!」  

  「別急,先讓我唱戲吧!」寶坊帥氣的一眨眼,朝她們揮揮手,拋了個媚眼大搖大擺地走上舞台中央。  

  「寶主兒俊死了!寶兒妳好俏喔!快看這邊!」可是姑娘們不放過她,拚命在底下大喊著,爭相扔花與丟手絹兒、投情書給她。  

  這也難怪,畢竟看過來、看過去,到處都是那些皮膚粗黝、黑不隆咚的莽漢,這些身心早熟的鄉下姑娘,只能把少女情愫寄托在像寶兒這樣俊俏美麗的反串小生身上。  

  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朱豔而誘人的小嘴,搭上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大眼,超出尋常姑娘家的高挑身段,加上三分嫵媚七分俊俏的戲味兒,舉手投足間隨時都可以令這夥兒姑娘尖叫不已,她們早已經忘記寶坊和她們一樣同為女兒身!一心只想獲得她的注意了。  

  對此習以為常的蘇寶坊(張生),牽過了銀雪(崔鶯鶯),正待一親芳澤、互吐情衷之際,台下卻射過來兩道銳利而不尋常的目光,穿透過她的背,燒灼了她,鎮住了站在台上的寶坊。  

  這種熟悉的刺痛感……  

  逐漸加溫中的焦慮不安……  

  怦怦跳個不停的心兒,燥熱的耳根,以及一股明顯的涼意從背脊竄起……  

  不會錯了。這些病徵都是出自同一個原因,根據她多年的經驗,只有一個人的目光會造成她這種病,只有「那傢伙」的眼神!  

  寶坊渾身竄過冷顫,不可能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他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明明自己萬分小心,不留下任何足跡供人追尋的,他是用了什麼神通廣大的招數,竟然會——

  「寶坊妳怎麼啦?」見她愣得像根木頭,銀雪小聲地叫喚著。  

  可是她滿腦子都被驚慌所佔領,哪還唱得下去?慘白著一張小臉,寶坊小心翼翼地祈禱著是自己多心,悄悄地將視線往看戲的觀眾轉去。  

  不費吹灰之力地,她找到了「他」。  

  在五顏六色的群眾當中,寶坊根本不用刻意去搜尋,也會看到那格外醒目的黑色身影,那就像是在一片慘淡的色彩中,突然闖進了一個不屬於這個地方該有的可怖顏料,眨眼間就將四周給比了下去,鶴立其上。  

  她忍住驚喘,後退半步。「我、我唱不下去了……」  

  「妳在說什麼啊,寶坊,妳不唱要叫誰——」銀雪眼睛瞪得斗大。  

  「我不能唱,我得馬上下去。」開什麼玩笑,呆楞楞地站在這兒,豈不是等著他來給她掐脖子嗎?那傢伙已經找上門來了,自己已經沒空再悠哉地唱什麼戲,她得馬上離開。  

  「喂,寶坊,妳別走啊!」銀雪死命地拉住她衣袖。  

  下頭的人也察覺到台上怪異的情況,紛紛騷動起來,尤其是前來捧寶坊場子的姑娘家們,不由分說地全擠到台前去,叫喊著她的名字。相對地,那些支持銀雪的鄉下漢子們則開始鼓噪地叫著。  

  「搞什麼啊!快點唱啊!我們要聽銀雪姑娘唱戲!」  

  「沒帶種的小子,不敢唱戲就快點滾下去!」  

  「你們才沒帶種呢!吵死人了,閉嘴!」  

  「就是說啊,誰敢欺負我們的寶主兒,我們就跟你沒完沒了!」  

  眼看情況開始失控,就連一旁彈琴的阿金也不禁挺身上前,企圖阻止混亂繼續擴大。  

  「大家都靜一點,火氣別這麼大,給我們一點時間,馬上就好。」阿金陪笑著說。  

  「囉唆!」  

  就在吵鬧的人群中一隻飛出來的鞋子,不偏不倚的扔中了台上的他,這成了混戰的導火線,底下的人莫名其妙地纏鬥在一起,桌上的杯碗一個接一個的四處橫飛,成了傷人的凶器,血氣方剛的一群人藉機會動粗,打了起來。  

  局面頓時一發不可收拾。  

  「哇﹗」、「啊!」、「救命啊!」、「痛死了!」夾雜著各式各樣的粗話,亂拳之中,站在台上的銀雪與寶坊也不知所措地抱住彼此,免得被乘亂衝上來的人給拉走。她們已經成為這場混戰中,最明顯的目標。  

  想吃點豆腐的、想佔便宜的,甚至想帶點心上人的頭髮回去的人,團團將她們包圍住,七手八腳地靠過來,讓她們無處可躲。  

  事情怎會演變成這樣?寶坊在被人不斷地拉扯、推擠當中,也漸漸失去了耐性,到最後終於受不住被抓、被拔、被拉的痛楚而火冒三丈地大叫著:「於子蛟,還不快來救我!」  

  咚隆隆!  

  應聲而起的是巨大的爆響聲,嚇得全場登時噤若寒蟬。  

  高高地站在被一分為二、搖搖欲墜的堆棧木桌上,像在表演特技般的黑衣男子取得絕對優勢的高點,向著底下仍在震驚中的全場賓客說:「今夜的戲就演到此為止,請諸位回去吧。」  

  「你是誰啊!」有個不怕死的傢伙回嘴道。  

  黑衣男子一揚眉,唇角嘲諷地斜勾。「要是有人不想離開這兒的話……」  

  方纔發言的人嚥了嚥口水,後退兩步。  

  「就會落得像我腳底下的桌子一樣的下場。」黑衣男子語畢,腳一起落,就在眾人的驚呼與不信的目光裡,他右腳下的破桌已化成了數不清的破片,成為爛木頭一堆。  

  頓時,在場所有的人,包括先前大放厥詞的傢伙,也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  

  總算是危機解除,蘇寶坊虛脫地坐倒在地上,渾身無力地看著那名黑衣男子默默地躍下木桌,朝著自己走過來。  

  該來的躲不掉,是嗎?  

  認命地抬起慘白的小臉,蘇寶坊撐著最後一口氣,向著自己的「前」未婚夫君,用極盡嘲諷之能事的口吻說:「你來幹什麼?餃子魚。」  

  於子蛟僅冷冷地挑動了一下眉毛,淡漠地說:「我是奉命來帶妳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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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是奉命來帶妳回去的。  

  他以為他是誰啊?竟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她可沒有「奉命」得跟他回去的義務。蘇寶坊將不滿寫在臉上,回瞪著他那副「我言盡於此」的傲慢臭臉,看他能拿她怎麼辦!  

  反正都已經被找到了,畏首畏尾的也不是法子,乾脆硬著頭皮,一不做、二不休地耍賴到底,她相信於子蛟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會將她五花大綁的押回去才對。  

  這麼一想,寶坊倒像是吃了定心丸,氣定神閒地抬起下巴,和於子蛟遙遙對望,兩人誰也不發一語,以眼力較勁著。  

  「那個……」  

  待在台上的阿金一手扶起了銀雪,一邊遲疑地問道:「寶兒,這位兄台是?」  

  寶坊這才想起旁邊還有人在。「沒什麼,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不用理他,我們走。」  

  「咦?這……」  

  阿金欲言又止地看看她,再看看那名黑衣男子。  

  三歲孩子也看得出來,寶坊和這位高大俊朗的男子之間,有著不單純的內情,分明是相識的人,為何要裝作不認識,箇中原因阿金不願胡亂猜測,既然寶兒說不認識他,那就只能順水推舟地接受這答案了。  

  於是,阿金向那位黑衣男子滿懷歉意地投以一笑,說:「多謝這位爺出手相救,要是那場混亂繼續下去,恐怕我們的台柱都不得全身而退呢。幸虧有你在,才能大事化小,我們這個窮戲班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的,要是不嫌寒磣的話,請到我們的後台坐坐,喝杯茶吧。」  

  寶坊聞言,怨嗔地瞟了阿金一眼。  

  平時那麼聰穎靈敏的阿金,居然聽不懂她的暗示,她都擺明了不想與於子蛟多有瓜葛的心意,笨阿金卻偏偏挑這種時候傻了腦子,竟請那個傢伙喝茶,小心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於子蛟這個人可不是能夠被輕易打發的怪物,要是弄個不好,為達目的,他甚至會不擇手段地整垮整個戲班!也要將她帶回北京城去,到時候阿金就算後悔請他喝這杯茶也來不及了!  

  豈會不知寶坊內心想法的於子蛟,從容不迫地一點頭,啟口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  

  當然這個回答,立刻令蘇寶坊的臉色更難看了,可惜方纔她才說自己不認識他,現在亦無法反駁抗議,結果嘴硬的下場就是落得「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  

  嗯……印象中,見她如此氣嘟嘟,想發作又不敢發作的模樣,該是第二次吧?  

  上一回她是為了什麼事而作繭自縛呢?子蛟回憶起那一幕,在心中淡淡地一笑,他想起來了!正是那一天。  

  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空蕩蕩,子蛟長歎一口氣,他就知道她肯定不會乖乖留在屋裡頭作他交代的功課。  

  走到桌子邊一瞧,果然早上自己要她抄寫的詩經二十首,原封不動地攤著,至於紙上只抄了半首。  

  這丫頭,就不能有一天乖乖地先把功課作完再說嗎?  

  他進入蘇家已經五年,再過幾天就滿二十歲了,近來蘇家老爺已越來越仰仗他,家中的事業也漸漸地交接給他管理,他肩上不但有龐大的產業得擔負,還得負責教育自己未來的新娘子,從早忙到晚就連吃飯都快沒時間了,但這位大小姐就是不肯減輕一點他的工作份量,照舊每天給他找麻煩。  

  子蛟在心中數著數兒,一、二、三——

  「少當家的!原來你在這兒,快來啊!」寶坊的貼身丫發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揪著他就猛吐苦水說:「我擋不住小姐,她硬是要爬到那棵樹上去,結果一滑腳便摔了下來,現在人躺在院子裡不能動呢!」  

  這回是摔下樹嗎?虧她每天每回都能想出不一樣的花招遇難。  

  子蛟眉頭微蹙,先定下丫鬟的心說:「別緊張,先去請張大夫過府一趟。還有,別驚動了夫人,省得像上次一樣,小姐沒事,卻把夫人嚇病了。」  

  距離上次的溺水災難不過區區十天,短期間內夫人可禁不起再一次的折騰。  

  「是,我馬上就去。」  

  接著,他得再去看看那小猴子有沒有事。子蛟穿越過蘇家複雜的三重院落,這古老的大宅院,因為接連幾代的一脈單傳,到如今人了單薄得剩下蘇家老爺與夫人以及愛女三人,可是過去風光的時候這兒可住了上百人呢。  

  因此也怪不得蘇家老爺,為了興盛自己的子孫,會想要在女兒七歲時就招贅。  

  但正式說來,目前子蛟還算是外人,據蘇家老爺的意思,是打算等到寶坊滿二八芳華後,再舉行真正的婚禮。到時候他干子蛟才需要更名易姓為「蘇子蛟」。  

  繞過重重迴廊,他終於看到後院花園裡圍聚了一群人。  

  「我說了我沒事!煩死了,你們都讓開啦!」  

  「不行的,寶小姐,從那麼高的樹枝上摔下來,怎麼可能沒事。我的好祖宗,妳千萬別動啊,等大夫來了再說吧。」  

  「你們何必這麼大驚小怪,我蘇寶坊天生骨頭硬,摔不壞的!」  

  「可是……」  

  撥開圍觀的眾人,子蛟將面前的一切收入眼底,從寶坊那頭清晨才讓丫髮梳理得一絲不紊的美麗髮結,此時成了插著雜枝、樹葉,簡直可與鳥巢媲美的亂髮,一路看到她因摔下來而弄破的薄裙——和白嫩小腿上一道明顯的傷口。  

  當他還在打量的時候,寶坊泛著健康紅光的臉頰,燒得更加通紅,她咬住自己的櫻口,破聲罵道:「到底是哪個笨蛋,跑去找這傢伙來的?」  

  圍觀的僕人們個個摸著鼻子,裝作不知道,還有些手腳更俐落的,已經遠遠地避到一邊。  

  「你們這些人,個個都是領我爹爹的飯吃,既然吃我蘇家的飯,幹麼老是聽這傢伙的指揮?每次我一有事,就跑去找他來,存心給我難看嘛!」她惡狠狠地瞪著每一個人,直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敢直視她為止。  

  「可是除了少當家以外,沒有人能拿小姐有辦法啊……」人群中,冒出小聲的辯駁。  

  寶坊當場就用眼神將那人判了個死罪。  

  「好了,你們都先下去作自己的事兒吧。小姐有我照顧。」子蛟一聲令下,眾人無不聽從地作鳥獸散,從這一點就可知道,在蘇家中,少當家的話被奉為聖旨,沒有人不聽。  

  呃,獨有的例外,就是此刻狼狽地躺在地上的她。  

  「妳又沒有寫完我交代的功課了,寶坊小姐。」他蹲下身子,掏出懷中的白帕,先替她將傷口綁起來。  

  「好痛……輕一點啦,臭餃子。」  

  「要我說幾遍,我叫『子蛟』不叫餃子。」  

  「我偏愛叫你餃子,這已經很給你賞臉了,臭餃子。」  

  他默默地將白帕勒緊,寶坊呀地大叫,小臉皺成一團。「你……你故意整我啊!綁得我痛死了。」  

  「這點疼,和妳剛剛從樹上摔下來相比,應該算不上什麼吧。況且不綁緊就無法止血。」他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抱怨堵住,同時從身上掏出另一條白帕,這是他幾年下來養成的習慣,帶一條帕子是自己用,另一條則是為了她而備著。  

  「瞧妳這張臉,吃過早膳都幾個鐘頭了,臉上還帶著米粒。」  

  毫不做作地將她小臉上的灰塵以手帕擦去,撿起的米粒也很自然地往自己口中送,他這不經意的舉動,看得寶坊瞪大了眼,原本就紅得很精彩的臉頰,再度冒煙。  

  天老爺……他、他怎麼不嫌髒啊!那飯粒不知黏在她臉上多久,都風乾了吧?  

  不、不,比起髒不髒,幹麼自己要為了他吃粒米的動作,看得入神而流口水,不過就是「拿起來」、「吞下去」的兩個動作而已。  

  但那瞬間,寶坊有股錯覺,彷彿被他舔上了臉頰,舔到了心頭……  

  羞……羞死人了,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可惡。  

  「說吧,這回又是為了什麼,心血來潮突然想爬樹嗎?那也不用特別挑院子裡最脆弱瘦干的樹去爬吧?」  

  趁他沒注意到自己臉頰的紅,寶坊低下頭掐了自己兩把,好讓自己回過神來,逞強地說:「我就愛爬樹,難道這也犯著你的戒律不成。」  

  寶坊並不笨,她就算想登高也不會挑那棵搖搖欲墜的樹來爬,只因她在花園玩紙鳶時,紙鳶勾到了那棵樹頭,不小心將樹上的鳥巢給撥弄下來。這下可糟糕了,誰都知道幼鳥沒有父母的餵養可是會活活餓死的,她只好捧著鳥巢打算在鳥爹、鳥媽回來前,將他們的孩子送回去。  

  想不到鳥巢是平安地放回去了,可就在她安心的瞬間,腳下踩的那根樹枝發出喀喀的聲響,啪啦地斷裂——剩下的,不必說也知道了。  

  明明可以老實地把原因說清楚,可是她就是不想特別解釋給他聽,那好像討糖、討賞的孩子,期望他會說一句「原來如此,寶兒真善良,為了鳥兒這麼做。」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很虛假,企圖偽裝成好女孩般,乞討著他的微笑或是讚美。  

  她才不願在他面前作什麼好女孩兒,尤其在他一心一意要她學作大家閨秀、學作賢妻良母的態度下,寶坊就是不願意屈服。她偏要玩耍、惹麻煩、學壞、撒潑,忤逆給他看。  

  我就是這樣!你能拿我怎麼辦!  

  反正於子蛟接納她作為未婚妻,根本也不是因為他中意她的品性或人格,純粹只是看上了她能帶給他的「好處」而已。  

  蘇家龐大的家產、蘇老爺在朝廷中的勢力、蘇家在北京城內的地位。於子蛟就是被這些東西給收買的。  

  寶坊知道這麼說並不公平,因為蘇家的財產在於子蛟的手中,比起他來之前,又增加了好幾倍,他並不是對蘇家毫無貢獻,只打算坐享其成的鼠輩。  

  可是她永遠忘不了自己聽見下人們暗地裡長舌碎嘴時所說的——

  「少當家真可憐,根本就是被蘇老爺買下來的。」  

  「聽說過去少當家的老家,也是首屈一指的書香門第啊,裡面不知出過幾位舉人、進士,可惜前朝遭人誣陷被貶下台,才會落魄到今日這種地步。竟要賣子當人家的入贅女婿,才能溫飽。」  

  「噓……這種話可別亂說,小心傳到了外頭去……」  

  「拜託,外頭的人說得才難聽呢!他們都說像蘇家小姐那種野猴,誰敢入贅?連蘇家老爺都管不動的女霸王,誰入贅誰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大家都同情少當家的處境呢,都說他未來一定會被妻子給吃得死死的。」  

  「總之,咱家小姐前輩子不知燒了多少好香,才能換得少當家這樣好的人當夫君呢。」  

  還記得偷聽到這番話的那天,寶坊沒有聽完,便一個人衝回屋子裡哭泣去了。  

  生來就好命、坐擁一切的她,不曾受過這般天大的恥辱。  

  暗地裡不知不覺被人憐憫、被人同情、被人當成笑話,只為了他們眼中的自己不配成為於子蛟的妻子,頑劣得需要靠金錢來收買一個丈夫。  

  她蘇寶坊就算沒有夫君也可以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這樣指責她,好像她是什麼罪魁禍首,害得於子蛟永生不幸的妖孽呢。  

  打從那時起,她就決定採取和於子蛟勢不兩立的態度,愛碎嘴的人就讓他們去說個痛快,她要抬起頭、挺著胸,大大方方地過日子,於子蛟想娶她可以,但他娶不到什麼賢妻良母,只有這個「原原本本」的她。  

  「是為了救鳥兒吧?」  

  「啊?」思緒一瞬間被拉回來的寶坊,被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給喚醒了。  

  於子蛟彎下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宛如抱著嬰兒般地說:「妳身上到處沾滿了羽毛,不必猜也知道,妳是為了放回那些小鳥才爬樹的。」  

  他以下巴示意,告訴寶坊,即使她想隱瞞也沒用。  

  「下次再有這種事發生,妳犯不著自己爬樹,我會找瘦小一點的夥計來幫忙,身為蘇家的大小姐妳——」  

  寶坊打斷他話尾,接下去說:「——就不能文文靜靜一點?你想說這個吧?我耳朵聽都聽爛了,不能換句新鮮台詞嗎?沒有文采的笨餃子。」  

  「……」  

  他沉默著,可是靠在他懷中的寶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從他胸口逸出來的歎息,沉沉地、悶悶地。  

  她不禁仰頭偷覷了下他的臉。  

  生氣了?還是對她的叛逆厭煩了,或者更多的是因她所生的無奈憎恨?  

  寶坊悄悄地咬住自己的唇,忍著眼眶裡那股熱熱的氣息,她才無所謂呢,不管在於子蛟眼裡,她是個怎麼樣的潑猴,多麼惹人討厭地蠻橫不講理,是個無法管教的小霸王,她都無所謂!  

  咚……突然,下腹處抽了一下,她不禁扣住抱著她的手臂。  

  察覺她臉色的異樣,子蛟停下腳步說:「怎麼了?寶坊。」  

  「不知道……肚子……怪怪的。」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好像從自己的兩腿間,有什麼東西要滲出來一樣,一下下的抽著。  

  「在外頭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嗎?」他蹙起眉。「我不是千交代、萬叮嚀,外頭東西不能隨便吃嗎?尤其是林野裡的果子,很多都有毒的。」  

  寶坊拚命地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快點抱我回房去……」  

  這下子連子蛟的臉色也無法保持平穩了,他健步如飛地抱著她住屋子裡直奔,嘴硬的寶坊會捨棄自尊,用快哭出來的語氣說話,這真是太不尋常了,他開始自責竟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  

  該不是跌下來時,摔到了內臟?要是有個萬一——該死,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  

  「張大夫呢!到了沒有?」少見的,他以全屋裡的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吼著。  

  嗚嗚啜泣起來的寶坊!已經制止不住腿間滴下來的液體,她不斷地小聲地問著子蛟,她會不會死?從肚子裡流出來的是她的腸子?還是……  

  「別哭,寶兒,妳不會有事的。」終於能將她放在床上的子蛟,一看之下全身嚇出冷汗,但他還是竭力安撫著躺在床上的寶坊說。  

  「真……真的嗎……」她難得的揪著他的手腕不放,宛如抓住救生浮木的溺水之人說。「我……不會死吧……子蛟……怎麼辦?它流個不停……」  

  是啊。寶坊自己沒注意到,但她裙子上已經沾了不少血,就連剛剛抱著她的自己的衣袖上也有。到底是怎麼回事?寶坊為何會莫名其妙的流血?難道真是因為摔下來的關係?  

  子蛟坐在床畔,企圖減輕她的不安,不願讓她看見自己身上的血,抱著她,拍撫著她的後背說:「別怕,我就在這邊,妳會沒事的,讓大夫看一下馬上就會好起來,不需擔心。」  

  「嗯……子蛟……我相信你。」說是這麼說,她整個人卻埋在他懷中,因為極度的不安而哭泣著。  

  口中不斷說著安撫的話語,子蛟心中也是焦急得如鍋中螞蟻,好不容易終於盼到了大夫,可是才一見到躺在床上寶坊的樣子,大夫便將屋子裡所有的人都請了出去,只剩下寶坊的貼身丫發。  

  原本子蛟堅持要留下來,可是張大夫卻神秘兮兮地一笑說:「未來姑爺的心情老夫很清楚,不過這樁事你在場不方便,你就在外頭等等吧。」  

  好不容易,盼到大夫打開房門走出來,都已過了一個時辰,眼看天色已暗。  

  「張大夫怎麼樣?寶小姐沒事吧!」子蛟衝著他問道。  

  「呵呵呵,少當家無須擔心,小姐流血的事以後還會有的,這只是頭一回而已。說來這也是喜事一樁,沒有流這麼一次血就糟糕了。」年事已高的名大夫,捻捻鬍鬚笑吟吟地說。  

  「張大夫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姐是初潮來了而已。」  

  「初……」領悟到那代表什麼,子蛟蒼白的面孔浮現些許的紅暈。  

  「打從今兒個起,小姐就是真真正正的女人家,能生養孩子了,我也已經跟小姐說明了一切,現在她已經不驚慌,只是非常害躁,還窩在被窩裡頭不肯動呢。月事的這段期間呢,盡量不要到處亂跑,我開一點補藥,等小姐月事結束的時候煮給她喝,清清穢物,就不會每回痛得要命了。」  

  「是。」  

  子蛟點頭,順便吩咐寶坊的貼身丫發跟著張大夫去領藥,並送大夫離去,也不忘派人去通知老爺與夫人這件事。  

  「寶兒,是我子蛟,我要進去嘍。」最後當眾人都離去後,他才捧著一碗大夫交代要煮給她喝的紅薑湯,敲敲門說。  

  「……」  

  無視房內沒有半點回音,子蛟仍然把門推開。「我進來了。寶兒。」  

  床上的帷帳內,可以很明白地看到一陀用棉被裹住、宛如繭蛹般的不明物體,子蛟想也知道,寶兒不可能會乖乖地面對自己,於是先把薑湯擱放在桌上,自己走向床鋪。  

  「我還一直認定妳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根名為『害羞」的骨頭,想不到還真的有呢,寶坊。怎麼了?為了這點事就羞於見人,一點都不像是妳的作風。還是說初潮來了,終於妳也知道改邪歸正,從今爾後願意乖乖學作大家閨秀了?」  

  中了他的激將法,霍地掀開棉被,露出脹得通紅的小臉,火冒三丈的蘇寶坊大叫著:「滾開、滾開,此時此刻,全天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  

  子蛟睨著她,面帶微笑地說:「被自己的未來夫君知道自已長大成人,是這麼需要害躁的事嗎?但我卻很慶幸,妳終於也成為『女人』了,小寶兒。」  

  「你、你……不要臉……這種事不要一直掛在嘴上。」她噙淚的臉蛋上滿是羞憤與恨不能挖個洞鑽下去的恥辱。  

  從未曾見過她如此可愛表情的子蛟,霎時笑開了。  

  「有什麼好笑的!」  

  「沒,只是覺得寶兒好生可愛罷了。」  

  她張大嘴巴,胸口上上下下的起伏著,卻吐不出半句話,平時的牙尖嘴利消失無蹤,腦筋慌亂而不知該怎麼挽回頹勢。  

  見她難得失態,反而勾起他更想作弄她的心,於是子蛟靠得更近說:「對了,為祝賀妳的成長,有樣東西要送妳。」  

  「我……才不要。」嘴巴上是這麼說,但她一聽到「送禮」兩字,黑黝黝的大眼睛就不由得一亮。  

  子蛟挑起了她的下巴。「這是不能退的禮,妳非收下不可。」  

  「啊!」  

  然後便趁著她還沒有機會開口拒絕前,他低下頭以自己的雙唇輕柔地封住了她的雙唇,紅薔色的唇帶著處子的清香與柔軟,他細細地品嚐著這初次的滋味,子蛟從容不迫地奪走了她雙唇的清白,將她領入成人世界的門扉。  

  記憶猶新的吻,子蛟永遠不會忘記它,以及那之後她羞澀而驚訝的表情,氣嘟嘟鼓起的雙頰和現在一樣,都染著淡淡的霞彩,引人遐思。  

  也就是那一回,寶坊知道了什麼叫「作繭自縛」。  

  捧著熱茶,他吹吹氣,優雅地將茶送到唇邊。  

  「好了,你茶也喝了,後台也看了,沒事就可以快滾了。」寶坊雙手插腰,極度不悅地瞪著這個厚臉皮的無恥之徒。  

  可是子蛟不動如山地穩居在座椅上,他再次環視著這充當後台的狹小空間,裡面好幾雙好奇的眼睛也看著他和寶坊。看得出來這戲班似乎非常小,除了寶坊和方才在台上的兩人外,台下也只有兩、三名成員,就再也見不到其它人了。  

  這樣的小小戲班子,有什麼原因能吸引寶坊為了它而離家出走?  

  「寶兒,對我們的救命恩人這麼說話,未免有些失禮吧?」阿金小聲地在寶坊耳邊說著。  

  「沒關係,這種人要是不用這種態度對待他,他就會打蛇隨棍上,越來越放肆,最後把咱們吃得死死的。」她忿忿地瞪著於子蛟說。  

  「聽寶姑娘這口吻,妳和他很熟?」「小不點」錦錦最是好奇,也最不怕死,他大膽地問道。  

  「誰和他……」企圖強辯的寶坊那不擅長說謊的臉上,早就不打自招地紅了。  

  「戲在台上演就夠多了,不是嗎?寶小姐。在台下就停止作戲,作作自己如何?」子蛟看準時機,開口說。「既然妳不打算告訴在場的人我是誰,我也只有自我介紹了。敝姓于,諸位,多謝你們關照我家寶小姐,我是她家中的人,這次是來帶寶小姐回蘇家去的,請原諒她無法再繼續留在這個戲班裡了。」  

  「於子蛟!誰准你胡言亂語、自作主張,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我要跟你回去!」  

  「准許?」子蛟挑了挑眉。「我認為憑我倆的關係,即使不需要『准許」,我也有這個權利與義務,將妳帶回去。還是說,妳要同我商量,好好地把妳離家出走的原因一五一十地道來,我再看看能否容許妳繼續在外流浪。」  

  「阿金、阿金!」站在一旁觀戰的錦錦已經忍不住興奮地叫著說。「好精彩啊,想不到世上還是有人能制得住凶婆娘寶姐兒的!你說、你說,到底他們會是什麼關係啊?」  

  「噓!」阿金尷尬地將錦錦帶開。「你說得太大聲了,寶兒會生氣的。」  

  可惜這句話已經太遲了,寶坊狠狠地回頭瞪著錦錦,暗示著「等會兒再好好地料理你」,緊接著衝著子蛟說:「將你的耳朵洗乾淨,聽好了,於子蛟。我蘇寶坊絕對不回去,管你以為自己有什麼權利,那都不干我的事,要不你就一路五花大綁地將我拎回去,不然我絕不會乖乖跟你回去,明白沒!」  

  「妳有不可回去的理由?」子蛟氣定神閒地一問,彷彿她的頑強在他眼中不成問題。  

  「有啊!」寶坊呵呵地冷笑。「因為你在蘇家,所以我不想回去,哪怕你跪下來求我!我都不回去。不過你要是無論如何都要我回去,可以,除非你發誓絕不奉我爹爹的命,跟我成親——簡單說就是讓我休了你,廢了你我的婚約,你從蘇家安靜地消失,那麼我就回去。」  

  「阿金!聽到了沒,婚約耶!原來天底下有這麼勇敢的人,敢和寶姑娘訂下婚約呢!喂,我說這位體面的俊爺兒,快些點頭啊,這樁買賣你穩嬴不輸的,能在娶寶姑娘前逃離這個活地獄,有啥不好啊?」錦錦搧風點火地說。  

  寶坊再次橫了錦錦一白眼,哼地說:「隨便怎麼說都行了,總之,我給的條件就這一個,要不要隨便你。」  

  於子蛟默默地起身,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只有眼底一抹陰鷥的雲彩反映出他內心的波濤。  

  「瞭解了?很好,快點回去吧。」揮揮手!寶坊得意地說道。  

  但他突然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寶坊大吃一驚,企圖掙脫,可惜力不如人的她無論怎麼甩都甩脫不開來。  

  「妳任性的話我聽得太多,但這次是我聽過的事情裡,最荒唐的一樁了。既然妳非得要我訴諸武力,那麼我也只好將妳五花大綁地綁回去了。」子蛟淡淡地說。  

  「反正沿途上成為眾人笑柄的,絕不是我。」  

  「放手!可惡的死餃子,你想作什麼!」  

  寶坊想都想不到他竟會真祭出殺手鋼,過去他未曾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的行徑,無論她有多麼無理取鬧,他總是謹守「入贅夫君」的分野,不至於對她行使強硬作風……為什麼現在卻不一樣了?  

  「事情就是如此,恕我們失陪了。」輕鬆地將寶坊扛在一邊肩上,於子蛟行有餘力地向戲班裡的人告辭。  

  完了,自己要是就這麼被捉回蘇家,等著她的就是「被入贅的夫君」拋棄的悲慘下場,她得要永遠承受眾人憐憫的目光,度過抬不起頭來的一生——她不要,她蘇寶坊才不要落得那般淒慘!  

  她寧可被人嘲笑為惡婆娘、母夜叉、女霸王,也不要被視為可憐蟲。  

  「慢著!」就在於子蛟要跨出門檻時,來自她可愛的夥伴,一聲宛如天籟的救命呼喚,及時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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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向來話不多的銀雪說出「慢著」兩字,而快她一步行動的則是珠櫻,她挺身擋在門口,截斷子蛟的去路。  

  阿金緩步地走上前,悠悠地補上一句:「於公子,請你留步。我們『天下第一紅』雖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戲班,但是彼此相互扶持,像真正的家人般甘苦與共地走過來,每一位成員都是彼此的兄弟姊妹,不能讓你說帶走就帶走我們的夥伴,而且還是強行帶走。」  

  子蛟扛著寶坊,回頭一望,就連方才笑嘻嘻看熱鬧的小男孩,都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隨時會為了寶坊而衝向他拚命。  

  「如果今日是寶兒自願跟你走,想要離開戲班,我們無權阻止,可是很明顯地寶坊不是出於自願的……」阿金停頓了一下,溫文而有禮地說。「還是請你把人留下吧。」  

  「聽見沒,快把我放下來,臭餃子。」老天爺終究是站在她這邊的,寶坊喜出望外地大叫著。  

  梭巡過在場的每個人,子蛟眉尾一揚地說:「我要是拒絕呢?」  

  阿金苦笑著。「那會令我們非常困擾。一個遊走大江南北的戲班子,是經不起多惹風波的,尤其事情鬧大後,勢必得離開這小村子。可是為了保護同伴,我們似乎也沒多少選擇,不是嗎?」  

  乍看下不具任何威脅性的斯文男子,握起了一管精緻玉笛,子蛟光瞧他的手勢也知道他是名棘手的人物。  

  泛泛之輩喜歡拿著刀劍炫耀而不堪一擊,再厲害一點的高手則週身透著殺氣嚇退敵人,可是真正莫測高深的人往往是不露任何蹤跡,除非是擁有相當眼力的人,否則一般人是看不出他的道行。  

  看來這個小小的戲班並非他當初所想像的單純,說不定意外地還是個臥虎藏龍之處。其它幾名成員,也看得出來或多或少都會點拳腳功夫,雖然子蛟不認為自己會輸,就算一擋十,他也有自信能全身而退地離開這兒,不過……  

  他不喜歡無意義的傷害與殺戮,這有違他行事作風。  

  一日他出手,為求取勝利,將無法避免傷害無辜,這些人再怎麼說都是為了保護寶坊而站在她那邊,他又怎麼能忽視這一點,罔顧黑白是非,逕自傷害寶兒的朋友呢?  

  子蛟一個抬手,將寶坊從自己肩頭卸下。  

  「算你聰明,臭餃子,否則等我回家絕不會放過你!」寶坊狼狽的整理著亂髮,明明很高興逃過這一劫,偏偏嘴巴上不忘逞強。  

  「……這戲班裡的頭兒是誰?」此路不通,另謀他途,子蛟理所當然地問。  

  「你問這要幹什麼,臭餃子。」寶坊警覺地豎起雙耳。  

  「呃,我們沒什麼頭兒啊,大家都是戲班的一份子,況且……」錦錦一一指著每個人說。「仔細瞧瞧,這裡面誰也不像是能聽他人使喚的人吧?」  

  子蛟想想也是,他就很難想像寶坊會乖乖受他人指揮。  

  「傷腦筋,本想同頭兒商量——那在下只好開門見山地說了,假使寶坊不能跟我走,我就必須留在她身邊,保護她遠離一切危險,直到她想回蘇家為止。也就是說,我要留在這兒。」  

  「什麼?不行、不行!」寶坊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誰要你跟著來,快點滾回去。」  

  「妳留下,我就留下。妳走,我跟著走。」子蛟沒得商量地說。「我奉了老爺的命令,必須將妳帶回蘇家,沒有達成這任務前我是不會離去的。」  

  「滿口老爺老爺的,你既然那麼聽我爹爹的話,乾脆嫁給我爹爹,不用娶我了。」寶坊就是氣他在爹爹面前百依百順的態度,轉過身來對她卻是冷漠如冰,當所有人爭相巴結她的時候,只有他站得遠遠地,不願靠近她。  

  「哈哈哈,寶姑娘真傻,就連我小錦錦也知道,男人不能嫁給男人,他又怎麼能嫁給妳爹呢?哈哈哈!」  

  「少囉唆,錦錦你給我閉嘴!」  

  「喝,這下子遷怒到我頭上來啦?」錦錦眨眨大眼睛說。「我可贊成讓於公子加入我們,別的不說,我相信只要他在,像今天那樣的大騷動也很快就能被擺平,那些專門調戲咱們的惡棍,就不會輕易找咱們麻煩了。」  

  甚至阿金也接著點著頭說:「戲班裡缺人缺得緊,能再多個人當然是好。」  

  「喂,你們想要引狼入室啊!這傢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他——他會將戲班搞垮的,不能輕易相信他!你們會後悔的!」眼看著情勢逐漸對自己不利,寶坊口不擇言地說道。  

  開啥玩笑?她就是為了遠離他才蹺家,現在他要是跟了過來,自己蹺家的意義何在?千錯萬錯都是這個死餃子的錯,她離開他是為了他好,他最想要的似錦前程正在等著他,他不去好好追求他的榮華富貴,追著她這個會為他帶來災難的煞星作什麼!  

  蘇家的家產對他而言,真有這麼大的吸引力,讓他如此戀戀不忘?要是告訴他卦象上顯示了什麼,他就會知道自己正愚蠢地浪費時間與功夫,在一樁不值得他如此犧牲的事情上。  

  忍住想把自己卜卦結果告訴他的衝動,這是寶坊最後的小小自尊,她不要被於子蛟當成掃把星、楣女,然後落得「棄婦」的下場。她會逼得於子蛟自已知難而退,由她來拋棄他。  

  「珠櫻,妳也討厭班子裡多了個礙眼的傢伙吧?」尋求著夥伴們的支持,寶坊拉著和自己最要好的姊妹說。  

  生得珠圓玉潤、小巧可愛的珠櫻歪了歪腦袋,想了想。「嗯……可是我並不覺得他礙眼啊?不但模樣生得好看,就連拳腳功夫也很出色,剛剛在後台看他露那一手,我還想請教他一、兩招呢!」  

  「想不到妳竟見色忘友。」寶坊絕望的一搖頭,轉而央求著冷艷的冰山美人銀雪說。「小雪雪,妳和珠櫻不一樣,不會背叛我站到他那邊去,對不對?妳也不想有個莫名其妙的人,待在咱們劇團裡吧?」  

  無所謂地一聳肩,寶坊最後的希望——銀雪也說道:「他留不留下,都與我無關,我唱我的戲、過我的日子。」  

  希望全滅。  

  寶坊看著一個個無意反對的夥伴,生氣地大叫:「好,每個人都要讓臭餃子留下來,那就讓他留下來好了,可別忘了我曾說過,他留下來不會有啥好事發生,你們未來就別後悔。」  

  頭一撇,寶坊踩著忿忿的腳步匆匆奪門而出。她不離開這充滿臭餃子瘴氣的地方冷靜一下,她肯定會氣瘋了!  

  「不去追她,不要緊嗎?」阿金望著沉默不語的男子問道。  

  於子蛟將目光從敞開的門口處拉回來,轉頭注視著阿金,而阿金也乘機再次細細打量這名突然闖入他們平凡小戲班的男子。  

  先前一陣混亂,自己也沒時間細看,只覺這男子的氣勢不凡,擁有一雙意志強悍的雙眸,以及近似於「同類」的味道……阿金本來百思不解那股味道到底來自何方,現在他可以確信從這男子身上散發出的「同類」味道,是和自己同樣「習於偽裝」的氣息。  

  那就像是一隻原本應該翱翔於天上的黑鷹,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故意掩藏起自己強健的雙翅,塗抹上平凡的白彩,混入了一群和平而又沒有攻擊力的鴿群裡。  

  於子蛟偽裝的技巧是高明而毫無破綻的,只是看在習慣扮演百態人生的伶人眼裡,要尋找這樣的蛛絲馬跡並不難,憑藉著阿金自身的直覺,他很快就能尋找到同類的味道。  

  就一名外表裝作文質彬彬的書生而言,他露的那手非一蹴可幾的好武功,以及精心鍛煉出來的高大體魄、挺拔身段等等,無一不是可疑之處,而最大的破綻還是他方正端整的俊臉上,一雙流露著幹練精明的闃眸。  

  那雙眼睛的主人知道自己要什麼,一旦盯住了目標,將會像天鷹一樣,不將獵物弄到手,是不會停下來的——這樣八面玲瓏、巧掩野心的男子,對寶兒那一類單純又直率性子的人兒,可說是最糟糕的天敵了。怪不得才三一言兩語,寶兒已經節節敗退,被迫下台一鞠躬,局勢可說全盤掌握在於子蛟這方。  

  「於公子最好還是去追寶坊回來吧。你很擔心她不是嗎?」阿金溫和善意的微笑著,聰明人會和於子蛟結友而非為敵,這才是上上策。  

  於子蛟淡淡地一點頭。「不要緊,她只是一時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每當她鬧脾氣時,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先讓她冷靜些,等會兒再去找她就好了。」  

  「是嗎,不愧是未婚夫婿,於公子很瞭解寶兒的脾氣。對了,我們都尚未自我介紹,我叫阿金。旁邊這位小兄弟是錦錦,別名小不點。還有這位是我們的當家花旦銀雪,以及丑角兼刀馬旦的珠櫻。」  

  「在下於子蛟,往後的日子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哪裡。」阿金微微一笑。「雖然相識不久,我有預感你會和我們合得來。於公子會唱戲嗎?我們很缺一名英挺的小生呢!啊,不過這恐怕會搶了寶兒的飯碗就是。」  

  「很遺憾,我恐怕不是演戲的料。」  

  「是嗎?」阿金惋惜地搖搖頭,再次鑑賞著子蛟高挑俊朗的外貌說:「於公子若站在台前,一定會吸引許多姑娘家的目光,更增添我們的票房。」  

  子蛟禮貌而曖昧的笑笑。「我比較想請教的是寶兒當初是怎麼會加入你們?雖然在北京城內她會去聽戲、票票小曲兒,但算不上什麼唱戲的能手,更不曾聽說她對此著魔到加入戲團走唱。實不相瞞,得知她下落時,我以為是聽錯了。」  

  「這個嘛……」阿金賣關子神秘地一眨眼。「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吧?」  

  「不打……」  

  「就像於公子這般加入我們一樣,每一位角兒的來去,都很隨緣自在。寶姑娘會加入我們,也是一種因緣際會,至於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姑且就別再追究了。我比較擔心的是天色已暗,讓寶姑娘一個人在外頭冷靜太久,會著涼的。」阿金體貼的拿起一件薄氅遞給於子蛟說。「去帶她回來吧。」  

  看來想從這個外表和善,其實有著相當城府的男子口中,探聽出些許蛛絲馬跡是不可能的。子蛟還沒有放棄揪出寶坊不願回家的真正原因,他會利用這段日子好好地弄清楚。  

  要我回去可以,除非你發誓不奉爹爹的命與我成親!  

  訂下這樁婚事至今已經過了十一個年頭,寶坊還是頭一次表現出抗拒婚事的態度,過去不論她如何生氣,可從未曾說過半句「我不要成親」,甚至為此而離家出走。  

  林林總總的疑點加起來,子蛟歸納出的唯一結論就是:在那丫頭的腦袋瓜裡,絕對埋著什麼她不願意講的「主因」,她為了遮掩住那個「主因」,正拚命地在瞞天過海、粉飾太平,企圖聲東擊西地,到處挖坑製造陷阱,想讓他掉下去。  

  可是他沒白白住在蘇家十多年,寶坊想變任何花樣,都逃不過也騙不了他這雙執著的眼。  

  子蛟拎著薄氅往門外走去。  

  整整十一個年頭,遮蔽自己的本性,客居蘇家屋簷下,等待再等待,好不容易,蘇家老爺允諾讓他們完婚圓房的日子就要到了,再過三個月寶坊就會成為他名副其實的真正妻子,從頭到腳都屬於他,在這節骨眼上他又怎麼會讓費坊逃出他手掌心呢。  

  他十一年的心血結晶,絕不能在這一刻付諸流水。  

  不論寶坊怎麼想,打從十一年前初邂逅的那一刻起,他於子蛟就認定了她將會是自己終身伴侶的不二人選,這念頭一日都不曾改變。  

  單憑一股氣憤,寶坊不顧一切的跑出了後台。  

  離開客棧,卻又因為不知該何去何從,只得倣傚無家可歸的遊魂,在夜幕低垂的路上閒晃。坦白說,她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個--遠遠地,離得越遠越好,她只想遠離「那個男人」的一切,到一個沒有於子蛟的地方去。連這麼小小的一個願望,也是奢侈的嗎?她可以什麼都不要,老天爺,就只要實現這個願望就好!  

  帶著祈禱的目光往天上看,她知道不可能會有「回音」從上面傳下來。  

  好累喔。她瞧瞧左右,信步走到河邊的大石上坐下,撿起一塊小石頭就往水面擲去,石頭順勢在水面上彈跳了兩、三下,「撲通」消失。  

  還記得是她十歲的時候吧?有一次在河邊和幾名鄰家孩子一起玩打水漂兒,結果不論她怎麼打,都輸給馬伕家的小鬼,好勝、愛面子的她就整個下午在河邊練習,練到太陽下山都不願死心回家去,弄得家裡的人誤以為她走失,驚慌地挨家挨戶,敲鑼打鼓四處找尋,後來當然又是子蛟找到了她。  

  似乎不管她在哪兒,於子蛟永遠都是頭一個找到她的。  

  連這次也是……  

  「那傢伙絕對是老天爺嫉妒我天生好運,專門出生來克我的。」她咬著指尖,瞪著黑漆漆的水面,喃喃地說。  

  「這句話似乎有欠公允,寶小姐。我自問這些年來既沒扯過妳的後腿,也沒有害過妳才是。但相反地,我遭受妳陷害的事卻層出不窮,誰是誰的剋星,我可有截然不同的意見。」  

  「赫!」  

  寶坊猛地回頭,什麼時候於子蛟竟靠過來,還在她身後這麼近的地方?她居然一無所知?「你……你就不能先打聲招呼啊,臭餃子,沒事跑出來嚇人。還有,你又來作什麼!要我說幾次,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那張臭臉!」  

  「我早上臉洗得很乾淨,要是會發臭的話,應該是被妳的口水噴的。」他不痛不癢的回道。  

  「你敢說我的口水臭?﹗」  

  「不必擔心,海畔自有逐臭之夫,就算妳的口水臭,我也甘之如飴。」於子蛟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  

  從出生寶坊就沒一回說贏這男人,但她仍不死心。「把你的甜言蜜語拿去奉承其它女人,我才不要聽,都起雞皮疙瘩了。」  

  「那是因為某個小笨蛋,不見天色暗涼,連件衣服也不多帶,就傻傻地跑到河邊吹風。」他說著說著,將手邊的薄氅蓋到她肩上說。「妳可是我未來孩子的娘,怎能不小心保重身子。」  

  寶坊聞言臊紅了臉,幸虧天色幫了她一個大忙。「少住自己臉上貼金,誰是你孩子的娘?沒人看穿你這變態的盔甲真是遺憾,要是讓我爹爹知道你是這麼無恥又厚臉皮的傢伙,他才不會挑選你作我夫君咧。」  

  「我的臉皮厚也是靠妳鍛煉來的,要不怎麼擋得住妳那利可穿牆的毒舌。」他悠哉地坐到她身邊說。「還要繼續和我唇槍舌戰下去,小的就繼續奉陪,大小姐。不過有件事我想先弄清楚,『解除婚約』這點子是誰灌到妳的小腦袋進去的?十一年來沒聽妳提過這四個字,總不會心血來潮,突然說要解婚約,就解婚約吧?」  

  夜色中,子蛟的黑眸閃爍著駭人的認真光芒。  

  一瞬間寶坊不覺心虛地低下頭,但很快地她就重振威風地傲抬下顎,辛辣地說:「我就是心血來潮,怎麼樣?過了十一年,我終於決定再也不要忍耐你了,我討厭你,全天底下的男人誰都好,就是不要你作我夫婿。」  

  「妳在說謊。」  

  他毫不猶豫的答案,讓寶坊一愣,接著滿腹火大地說:「我才沒說謊!」  

  「那為什麼妳的小手會絞得像麻花卷一樣?」子蛟微笑著,吃定了她說。「性子又拗又倔的妳,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連妳自己也沒發現吧?妳非常不擅長說謊話,小寶坊。每次一說謊,妳的手腳就會不由自主的慌亂起來,要不就是腳猛打拍子,要不就是猛絞著手不放。」  

  他拉起她的小手,解開她,然後在上面親了一口說:「拜妳這缺點之賜,從過去到現在,妳沒一次撒謊能騙過我,所以作個乖孩子,把『解除婚約」這想法是哪裡來的,告訴我。」  

  「你……」不成,被他這樣一碰,她腦袋都空了,還怎麼作戰?  

  「說啊,小寶坊,是誰煽動妳的?還是有什麼事發生了?」放柔了聲音,宛如在安撫一隻倒豎起全身細毛的生氣貓兒般,沙啞地耳語著。「莫非是我不注意的時候,有壞男人接近妳了?」  

  「放……放手啦……難看死了……別拉拉扯扯的……」  

  寶坊最怕的就是這一招,她可以應付他的嘲諷、利嘴與有條不紊到令人生氣的高傲態度,但她卻無法應付他「以柔克剛」時所採取的懷柔手段,這真不是開玩笑的,平時聽來冷漠到骨子裡的聲音,現在聽來卻教人不由得陶醉酥麻。  

  她敢用一千兩黃金打賭,於子蛟要是有心,連飢餓瘋狂的猛獸都會被他說動,乖乖受馴服呢!  

  「嗯?」他懶懶地抬起一眉,扣住了她另一隻不安分推擠的手腕,貼近自己說:「該不會被我猜中了吧?是最後一條嗎?在我預料的可能原因中最不可能的一條,竟是主因不成?」  

  「混蛋,你就是我週遭的男人裡最壞的一個,有誰壞得過你,快點放開我啦!」寶坊小臉通紅地嚷道。  

  子蛟瞇了一下眼,咋舌地說道:「看來我是失策了。一直以為自己將地盤鞏固得很好,想不到還是有可恨的惡蟲入侵。不過似乎還沒有造成什麼大傷害,發現得早,並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在說些什麼?寶坊完全聽不懂。  

  「本來打算按部就班等到三個月後的,不過妳讓我別無選擇了,寶坊。」他突然剝下她身上的薄氅鋪在地上,非常熟練的將她放倒。  

  「你……在幹麼!」她可沒有躺在河邊睡覺的習慣。  

  但子蛟已經凌駕在她之上,靠雙肘支撐著自身的體重,沒有將她壓得喘不過氣,卻也沒有給予她任何可以逃脫的空間,甚至還用雙腳有效率地制住了她不斷亂動亂踢的下半身。  

  「沒有燭光,但有月下。不在花前,至少也有雜草堆。妳就委屈點吧,小寶兒,等回到京城我再彌補妳,不論是要什麼樣暖烘烘的新床,我都會幫妳安排的。」  

  他唇角含笑,撫著她細白的小臉說。  

  「你、你該不會是打算……」一個非常不妙的預感,侵襲著她的小腦袋。  

  「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飯,就算任性如妳也不會再說什麼解除婚約的蠢話了吧?小寶坊。別怕,就像平常一樣,不懂的事全都交給我,妳只要坦白地去感受就成了。經驗過這一關,妳就會知道夫婦是什麼、小寶寶又是怎麼來的,多好。」  

  他那簡直像在哄三歲小孩子一樣的口吻,差點讓寶坊錯覺他是在教她怎麼學走路,但就算他真是在教她什麼,那也是在教她如何墮落,而非成長!  

  「我才不……唔!」  

  抗議被吞沒在他火熱的舌尖底下,他不是第一次親她,卻是第一次連舌頭都伸了進來。  

  「嗯……嗯嗯……」  

  要是寶坊真是隻貓兒的話,她相信自己的頸毛已經全都豎起來了,不是因為恐懼、厭惡與害怕,而是這感觸已經舒服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火熱的舌在嘴裡逗弄著她,起初她不知所措僵硬的舌,也慢慢開始響應著他,和他糾纏在一起,他的唾液與她的混合著,輕輕被他一咬,就有一股火焰從身子的蕊芯處竄燒開來。  

  「嗯……」曾幾何時,抗議的呻吟轉變為又甜又膩的撒嬌歎息。  

  他的舌頭離開了舌腔的瞬間,強烈的空虛感,教人難耐。寶坊不自覺地追了過去,伸出舌尖咬上了他的唇。模仿著他先前的舉動,跟著舔舐他的唇,主動地纏繞著他不放。  

  自他的喉嚨傳出低啞的朦朧笑聲,寶坊羞赧地知道他在嘲笑自己,卻止不住內心的渴望……因為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光是親嘴也能這麼舒服,腦子飄飄然的,不聽使喚。  

  就在她沉醉於舌尖的快樂時,他的大手溜到她的衣襟上,隔著衣料準確地撫摸到她硬挺的突起處,繞著它畫著圓圈,給予刺激。寶坊扭動著身子,不但沒有躲開來,反而將自己拱上前,央求他更多的撫摸。  

  「不需焦急!長夜漫漫,有的是時間。」他沙啞含笑的聲音裡,有著志得意滿,也有著前所未見的溫柔。  

  「你……給我施了什麼法?」拚命喘息著,每吐出一口氣都是那樣的炙熱沉重,寶坊在越來越稀薄的空氣與意志下,掙扎地問著。「這不是……我……我不要這樣……」  

  「我不會施什麼法術,妳知道的。」他側過她的小臉,開始在她的耳根處烙下細細的吻,烙下一朵朵紅花。  

  「騙人……這一定是妖術……否則我才不會對你……」  

  「承認吧,小寶兒,解除婚約只是嘴上說說,妳不是真心想這麼做的,是不?要是妳願意和我回北京城去,我就答應妳今夜只作讓妳快樂的事,重頭戲還是等我倆的新婚之夜——」於子蛟抬起臉,認真地盯著她說。  

  寶坊原本已經忘記的現實,又殘酷地回到眼前。是啊,她竟忘記他是為了這樁事才對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不可遏的寶坊,一邊揩去眼角的淚水,一邊在內心狠狠地臭罵自己是傻瓜、笨蛋,於子蛟真正吻的不是她、他抱住不放的也不是她——他要的從來只有「蘇家」的財產、地位與名聲而已。  

  想不到她卻被他吻得頭暈目眩,玩弄得忘我失神。  

  「寶兒,這有什麼可笑之處?」子蛟愕然地蹙起眉。  

  她停下笑聲。「你說要將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真正飛了的熟鴨子,不但是我的清白,還有你的前途,你知道嗎?我本來死也不打算說的,解除婚約的真正理由是什麼,說出去只會丟我的顏面。不過……算了,我就大人大量的告訴你好了,省得你真的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也葬送了我的一生。」  

  寶坊豁出去了,她被今夜所發生的事嚇到了。  

  他那麼輕易地就讓她忘我的迷失在他懷抱中,要是繼續發展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她是討厭他的,天底下最看不順眼的也是他,那又為什麼他的唇親起來會那麼舒服?不,別去想,再想下去她不能保證自己不會被動搖。  

  這是唯一能擺脫於子蛟的最後機會了,她終於可以和十一年來這個始終不肯臣服於自己的傢伙,分道揚鑣了,何需遲疑!  

  「不久前,我幫你卜過一卦,上面說得很明白,你的大好前途在別的地方,要是你留戀著目前所擁有的,就會失去更輝煌的未來。這樣你懂了吧?我不是能為你帶來富貴榮華的妻子,我是你的拖油瓶、掃把星,你還是趁早跟我『解除婚約』,快快另起爐灶,才有躍登龍門的機會。」  

  可惡,不許掉淚!寶坊喝叱著自己熱燙的眼眶,努力的將淚水鎖在裡頭,這樣一切就結束了,再好不過。  

  從此爾後,她再也不用顧忌於子蛟怎麼想,她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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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雲鬢半斜,眼角水波流轉的銀雪,手捧著小小白色酒杯,半坐地仰起雪頸哀怨地唱著:「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錦錦坐在台前,大聲地說道:「此時楊貴妃娘娘正在感歎,人生苦短,沒空等那個負心漢皇帝回頭,乾脆我自己連幹好幾杯,喝到爽!」  

  接著,台上的銀雪我見猶憐的一啜泣,飲下那杯酒,負責隨侍在側、一身宦官打扮的寶坊與珠櫻,交頭接耳地說道:「看娘娘,酒性未足,尤恐還要喝酒,你我小心伺候。」  

  錦錦再道:「瞧瞧,兩個陪酒的小人,高力士與斐力士,看貴妃娘娘酒量太好,已經開始冒冷汗了,他們倆正打算先吞下解酒草藥,省得娘娘沒醉,他們先倒了。」  

  台下聽了這番畫蛇添足的說戲,一陣哄堂大笑,可是台上的人卻依舊正經八百地在演著,今夜的戲碼是「貴妃醉酒」。  

  側身站在戲台邊,子蛟見他們將一出本是敘述深宮閨婦的哀怨戲碼,唱成了出搞笑意味十足的鬧劇,不由得搖搖頭。  

  這小村子的夜晚一定相當苦悶,才會連這樣瘋瘋癲癲的戲都獲得滿堂喝采。沒有人在乎他們唱得字正腔圖還是荒腔走板,只要能獲得一點小小的娛樂,就皆大歡喜了。  

  「喂,串場的,換場景了,還發什麼呆。」  

  台前不知何時拉起布幕,寶坊饒不客氣地使喚著他。子蛟見她連眼睛都不敢瞧自己,卻還不改其囂張態度,這裡面的矛盾心結,令他不由得莞爾一笑。所以他說小寶兒想要和他對抗,根本難如登天,誰叫她心中想什麼就老老實實地從態度上表現出來了。  

  特別是她害臊、理屈的時候,就會開始躲著他。  

  「我不知道該作什麼?大前輩寶坊好妹子,快教教我。」子蛟刻意揪著她的衣袖,柔聲喊道。  

  「你、你別亂來,先放開我的袖子啊!」她全身一頭,聲音抖跳地說。  

  子蛟哪裡肯放!以前在蘇家,人前人後他都得作個正經八百的未來少當家,不能有任何踰矩失禮處,在那樣的處境下,他不能對寶坊動手動腳。可是現在不一樣,少了一旁監視的數十雙眼睛,此刻不戲弄她,還待何時?  

  「妳說些什麼?哎,這兒好吵,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妳轉過身子來,讓我瞧著妳的俏臉與小嘴,我才能聽得分明。」子蛟低下頭,故意在她耳邊說。  

  一抹紅雲從她的臉頰一路擴散到耳根,他瞧在眼裡樂在心中。「說,小寶兒,為什麼今日一整天都不肯看著我說話呢!害我眼睛不得眼福,直嚷著好生寂寞。」  

  「你寂寞關我什麼事。」寶坊依舊背對著他,結巴地把話說完。  

  「現在還這麼說,明明我們的關係已經在那一晚彼此確認了不是嗎?還是那樣還不夠,妳還想再來了……」  

  「哇!住口。」她迅速地轉過身,以手掩住他的嘴,眼角泛紅,滿臉困窘地說。「不許再胡說八道下去,讓外人聽了,還以為咱們真有什麼——」  

  「呵,不必害臊,只要我們將『以為』變成『事實」,就可理直氣壯的面對所有的人了,不是嗎?放棄玩耍,小寶兒,速速跟我回蘇家去,好讓妳爹爹把妳交給我。」  

  「是啊,好讓你稱心如意。」她怒沖沖地瞪他。  

  「我這可是為了妳的名節著想,再者,原本離家出走的可笑原因都消失了,還有什麼好拖拖拉拉的呢?」他飛快地眨眨眼說。  

  寶坊的俏臉皺得有如苦瓜,提及這話題她就滿腹辛酸。雖然認識臭餃子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打從剛到蘇家就已經充分展現他「雙面人」的性子,可是寶坊發現遠離了蘇家,他這種特性似乎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已經到了無人能擋的程度。  

  好比現在,「眨眼」這種舉動若在蘇家,打死他也不會作,因為他不會允許自己在蘇家完美的形象,被這輕佻的舉止破壞。但,如今可以阻止他桃花眼亂瞟的人,一個也沒有……  

  誰叫妳要擅自離家,現在報應出現了吧。  

  就算在心中這樣自責,又對現況有何幫助?想她蘇寶坊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王牌盡失,窩囊到有火不能發、有怒不敢言。沒辦法,於子蛟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風,已將她原以為固若金湯的防線,徹底擊潰。  

  話說那天她告訴他,自己手中所握的最後王牌後——

  「哈哈哈哈!」  

  於子蛟的連聲大笑,將河裡的魚都嚇得四處跳竄。  

  笑啊,多笑一點,寶坊噙著淚水忿忿地看著他開懷暢笑的臉,得知他自己不需再端著「小媳婦」的飯碗,擔心惹怒了入贅東家,會打翻大好錦繡前程,一定是很值得一笑再笑的樂事吧!此刻他心裡一定在想:我終於能擺脫這個蠻橫不講理的女暴君了。  

  笑嘛!最好笑死你。  

  寶坊推開他笑得軟弱無力的身軀,從他身下爬出來。「既然我們把話都講開來了,你也應該可以打道回府了。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頭,我絕對不接受什麼『棄婦』的頭銜,雖然對你不好意思,但我要搶先一步解除這婚約。聽明白沒有,於子蛟,是我蘇寶坊不要你,你可別到處去說是你不要我。」  

  「我不會的。」笑聲暫歇的子蛟,微微一扯唇角啞聲道。  

  「那就好。你能識時務,老天爺也會讓你靠的,反正能夠不和我入洞房,娶我這個母夜叉,對你來說應當是天大的喜事才對。」  

  「妳要去哪兒?」他拉住了寶坊的手,坐在地上,以一雙黑亮閃爍的煦眸望著她。  

  「請不要隨便拉我的手好嗎?過去咱們有婚約時也就算了。現在都要分道揚鑣了,再怎麼說男女授受不親,這道理你該比我更懂吧。」她祈禱著自己的聲音沒有抖出她的底細,其實她現在只想躲到沒人的地方,好好盡情放聲大哭一場。  

  「什麼時候咱們的『婚約」成了過去?我怎不知道。」  

  「你……」  

  寶坊差點哭吼出來,他這明知故問的壞心眼,又想誘騙她自掘墓穴地跳下去嗎?按捺著心底的怒氣,她故意慢條斯理地回道:「你是樂傻了嗎?先前我不是說了,和我成婚對你而言沒有好處,我大人大量的主動要和你解除婚約,你應該二話不說的同意。」  

  「是嗎?但我不這麼想。」子蛟瞥了她一眼,唇角斜斜地拉起一抹笑。  

  「你不!」寶坊翻翻白眼。「誰管你怎麼想,總之,當初為求富貴而來到我家的你,現在不必憑借裙帶關係也能步步高陞,這應該是應你所願、如你所求的未來。不接受的話,你就是個天下最大的笨蛋」  

  說著、說著,寶坊火氣也大起來。這在幹麼?到頭來,變得好像她比他還要在乎他的前途好壞?明明他於子蛟有何下場,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是一種美。我不介意一生中笨他個一、兩回。」他聳肩說道。  

  「哈!你要自已往火坑裡跳,是嗎?我先聲明,前途是你的,你要拿它怎麼辦都是你的決定,我才懶得管。可是我受不了往後大半輩子,有個抑鬱不得志的傢伙,天天衝著我說:『當初要是沒娶妳就好了』。我蘇寶坊沒義務替你背這麼大的黑鍋。」不知好歹的傢伙,寶坊心中不停地罵著,這叫天堂有路不去,地獄無門自闖。  

  「我絕不會這麼說的。」子蛟正色說道。「我以於家的名譽發誓,蘇家祖宗在上,如我於子蛟未來敢對寶坊有一言抱怨受她拖累或牽掛,願來生為牛作馬,任憑使喚。」  

  寶坊吃驚地睜大眼。  

  可他緊接著又滔滔往下說:「坦白說,我真是太感動了!蘇家的列祖列宗,你們那不成材的子孫——蘇寶坊,總算脫離了『野人一族』,竟也有如此細膩的心思,懂得體恤他人,不枉我多年苦心訓誡她四書五經。本以為她將這些訓誡當成馬耳東風,全部沒聽進去,但她還是有所成長了,終於明白我對她的這份情。」  

  表面上是說給老祖宗聽的這番話,他卻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著楞頭啞口的寶坊說:「如此一來,證實了我多年前最初看到她時,就深信不疑的事實。藏在她那我行我素、霸道又不馴的表相下,其實是一顆能為他人著想、包容又笨拙的性子。她願意為了我好,犧牲自己的情感,大方地捨棄自己心愛的男人也要成全他,就是她笨得可愛的最佳證據。」  

  長長地一歎,子蛟戲劇性地搖頭,為長篇大論畫下句點。「能得佳人如此,夫復何求。我保證一定會實踐十一年前的婚約,將她迎入家門為妻,還請列位祖宗放心,並保佑蘇家代代人丁興旺,我也會和小寶兒夜夜為此努力,增產報家國。」  

  這個男人……鬼話連篇!寶坊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整個人都呆了。她當初看到那一卦時,就認定絕對不能告訴他,一旦說了他將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她,投向別的女人懷抱,可是現在……  

  那她這一陣子的苦惱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擔心的「拋棄」不但沒有發生,而且他還扭曲了自己的惡意變成善意,說得好像是她愛他愛到無法自拔,愛他愛到委曲求全也好?  

  拜託,她打從七歲開始天底下最討厭的人就是於子蛟,才不會愛上他!  

  不會……愛上……才對。  

  寶坊腦海裡突然飄過好多好多個於子蛟;他冷冰冰地教訓她的時候,他前來搭救她的時候,他歎氣的時候,他親吻自己的時候——在她不知不覺間,於子蛟竟是如此地充滿在她生命的每個角落,她甚至想不起他尚未來到蘇家前,自己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我知道妳脾氣倔,一定不肯乖乖承認妳愛我,但事實是如此,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寶兒。」於子蛟擒著她的手腕,輕輕一扯,就讓她倒入自己懷中,坐在他腿上。  

  撫摸著她楞愣的小臉,他以雙指持握住她的下巴,啄吻她半啟的朱唇說:「卜卦這玩意兒,相信的人很多!但不相信的人也有。我就屬於後者。命運是多變的,端看妳怎麼想。我只知道咱們是注定要結為夫妻,其它都不重要,妳會『帶衰』我這種可笑的想法,趁早將它從腦海裡拔除吧!我們之間的羈絆不是輕易就能被扯斷的,妳不懂嗎?」  

  寶坊凝視著這些年來幾乎沒有好好瞧過的臉,臉龐還依稀存著當年孤傲的少年模樣,但什麼時候他已經長成為如此有氣概又俊朗的好男人了?她拚命告訴自己「討厭」這男人,曾幾何時,「討厭」已經被「習慣」所取代。  

  要是自己生命中真的沒了於子蛟這個人……  

  她垂下臉,那就像是房中的擺設,明明對那花瓶看不順眼,卻又無法想像將它移走後,那桌子上會有多麼地空虛,不論擺上任何花瓶一定都不會順眼吧?  

  愛,到底是什麼呢?  

  討厭、討厭、討厭到極點的人,是否也會是愛、愛、愛到不能的人呢?  

  「想一下吧,小寶兒。」他緊緊地摟住她說。「妳能讓別的人這樣碰妳、親妳、抱著妳嗎?不是我,而是另一雙陌生的手臂。妳真的想要和我解除婚約嗎?看在我眼中,妳這樣逃家的舉動,明知我一定會追來卻還是想逃的舉動,在在都訴說著妳想要我別走,跟我撒嬌地求愛著啊!」  

  「別說那麼不要臉的話。求愛,你當我是發情的母牛啊!」寶坊氣嘟嘟噘起嘴,埋怨地瞪他一眼。  

  「妳要是小母牛,那也會是天底下最不老實的頑固小母牛,心眼小又怕輸,明明比誰都輸不起,卻總是在嘴巴上逞強。」他咧嘴諷笑說。  

  「你這是在損我,還是想找我吵架?」她眼睛瞪大地怒問。  

  「呵呵,兩者都有一點。誰叫妳的反應總是讓人百看不厭呢?」  

  他擁抱在她身後的手,開始不安分地遊走在她的背上,揉著撫著,像在抱著最柔最軟的雪球兒,將她揉到心坎裡。寶坊不討厭他這麼做,反而覺得很舒服,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他至少說對了一件事,光是想像陌生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搓來搓去,她就覺得全身發毛,但是子蛟不一樣,他的手臂是安全而可靠的,從小就一路保護著她走過來,是副最可靠的臂膀。  

  要是就靠在他身上這麼睡著,他就得一路抱著自己回客棧去,這樣也不錯,當是處罰他奪走自己王牌的罪過。真可惜她沒吃得像真正的小母牛一樣肥壯,可以累得他氣喘吁吁……嗯,好像真的愛困起來了。  

  都怪他拍撫著自己的大手,太過溫暖。  

  就在寶坊揉著眼睛,打著呵欠的同時,於子蛟低聲笑了笑說:「話說回來,妳還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傻丫頭,誰會為了沒有保障的一卦而放棄自己經營了十多年的地盤。要另起爐灶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光是應付妳就花了十一年,還要再從頭來過?饒了我吧!」  

  「咦?」寶坊抬起頭來,她好像漏聽了很讓人火大的話。  

  於子蛟淡淡地說:「剛剛中途打斷的,要不乾脆就在這邊做完好了?這樣我也比較安心,妳就不會再被什麼無聊的卜卦啟發,興了無聊的念頭。」  

  「不行!」對啊,她竟然忘了,他方纔還企圖對她……「絕對不行,於子蛟,你、你給我手腳放乾淨一點,不許亂來!」  

  「喔?」他懶懶地挑起一眉。「我手腳很乾淨啊,妳要不要檢查?」  

  「我不是指這個!」  

  又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了,不成,這一回絕對要堅守自己的意志與貞操,不論他把話說得多麼漂亮,她還是不放心他——誰能保證他有了更好的機會在眼前時!絕不見異思遷呢?沒錯,不到最後一刻,不能相信他。  

  「不管你說什麼,就這一點我絕對不讓,我才不要在這種地方跟你……跟你那個……不要就是不要!」  

  「唉。」他長歎一氣。「也罷,我對霸王硬上弓的戲碼也沒興趣。今夜花前月下的氣氛,也拜妳空前絕後的笑話所賜,一掃而空,讓我提不起多少精神再誘惑妳了。就照妳所求,正事兒可以緩一緩,但有一個前提是妳得向我保證,主動『撤回』解除婚約的笨主意。」  

  結果繞了一大圈子,又回到原點。  

  寶坊早有覺悟他會提出這個條件。只是她還沒給自己找好台階下,內心總犯嘀咕。也不替她想一想,回到蘇家後她有多丟臉啊?全北京城上上下下要是知道她逃婚蹺家功敗垂成,她這小霸王的封號從此就成了小「罷」王——過度愚蠢而被罷黜的笨王。  

  「答應不答應,全由妳決定。」他意有所指的挑挑她的下巴,笑道。  

  所謂情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就是這種滋味吧?  

  「  知……我知道啦!我答應就是了,撤回,我全都撤回。」要是她不撤回,誰曉得臭餃子還會搬什麼法寶來對付她。  

  「很好。我的要求也不多,就用一個心甘情願的獻吻,來表示妳的誠意好了。當然,是妳主動吻我嘍。」他掀著唇角,得意洋洋地說。  

  「唔!」  

  幸虧四下無人,這種恥辱的不平等條件她才吞得下。眼前只要能躲避臭餃子陰險的算計,她可以慢慢找機會想法子整他回來。  

  「那你先閉上眼睛!」  

  他戲譫的眼眸先是嘲笑了她一會兒,才緩緩地合上。  

  撲通撲通的心兒直抖跳,寶坊還是頭一次親人,前幾次都是他親她的,怎麼輪到她親就覺得羞人,直想挖個地洞跳下去。  

  好長的睫毛,她湊近他的臉龐,可以嗅到他身上熏著高級的香袋,混著他的體味,怪不得以前她總好奇他和其它毛頭小子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一點都沒有又臭、又難聞的汗味兒,只有迷人的成熟氣味。  

  鼻子也好挺,筆直得讓人好想咬一口。  

  嘴巴……他的嘴巴挺有型的,有種薄薄冷冷的韻味,但她知道他的嘴嘗起來有多麼火熱……還有他滑不溜丟的舌頭,總在她的齒縫間……害她吃了好幾次的口水味兒……  

  啊!不行了,她越想下去腦子就越來越亂,越來越打結,不如什麼都別想,速戰速決地親一下,馬上就會結束。  

  飛快地將自己的嘴湊上前去,寶坊蜻蜓點水似的在他嘴上輕碰了一下意思意思,就作勢要縮身,可是他的反應比她更快速,一個拉扯間,她整個人又重回他的懷抱中,而且唇也再度被他封鎖住。  

  「啊……唔……嗯……」  

  這個臭餃子,為什麼這麼會親人呢!親得人骨頭都快酥了!啊啊,口水流出來了,好丟臉!可是管不了那麼多了,親得這麼舒服的話,她不介意他再多親一點!  

  想來想去,寶坊還是深信自己那夜是著了他的道,被他的迷湯灌暈了頭,才會那般反常地聽話。  

  也是打那一夜起,於子蛟就像玩她玩上癮,總愛在她耳邊吹氣說話,要是她不小心臉紅露了馬腳,他就打蛇隨棍上似的,更加放肆地逗著她玩,逼她快點乖乖就範回蘇家去。  

  一想到回蘇家就意味著成親的寶坊,怎麼樣都無法點頭同意。  

  雖然於子蛟無意解除婚約一事,讓她有點小小的高興(起碼不會被人嘲笑為棄婦,也不需要想像自己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會是什麼樣子),矛盾的是她也有絲疑惑,不知這樣做會是正確的嗎?  

  天底下沒有像於子蛟那麼瞭解她的人了,而且光是親嘴他們也親了不下十次,可是作夫婦就意味著自己永遠都在於子蛟的「手掌心」裡,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了。難道她一輩子都得在面對自己「夫君」時,臉紅心跳、不知所措?很明顯的,在他和她之間,她想反敗為勝,取得優勢,根本難如登天。  

  尚未成親前就已經如此,要是真的入了洞房……  

  「妳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寶坊。」錦錦從身後大力地拍打了她一下。  

  「哇!」  

  「哇哇!」錦錦反彈地後退兩步,撫著心口說。「妳嚇人啊?」  

  「臭小不點,是你先來嚇我的好不好。」白他一眼,寶坊看看左右,喲!怎麼回事,其它人怎麼都不見了?  

  「戲早唱完了,寶大小姐。我是來叫妳用飯的!」錦錦唉唉地搖著頭說。「不是我愛說妳,唱戲時三魂少了七魄就算了,反正也沒人期待妳的歌喉。但也別想情郎想得連飯都忘了吃,要學西施茶不思、飯不想的模樣,卻變成東施效顰,三分不像樣。」  

  「誰在想情郎了,你這臭小不點。」  

  「那妳是在想饅頭還是在想包子?想得一個人哀聲歎氣,一下子臉紅、一下子生氣的?別說我人小鬼大愛亂說話,實在是妳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錦錦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膀說。「吶,不用想了,妳的情郎就坐在那兒,去吧!去吃了他,或給他吃都行,我准妳。」  

  「錦——錦!」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嗎?」捧著飯碗,子蛟望著從後台一路追著錦錦的寶坊,邊看著兩人打打鬧鬧的模樣,邊問著同桌吃飯的阿金等人。  

  「是啊!」阿金笑著點頭。「見多了也就不覺得奇怪了。不必管他們,等會兒他們累了、餓了,就會過來吃飯了。」  

  這也是寶坊遲遲不肯回家的理由之一吧,子蛟看著寶坊那怒氣沖沖卻又顯得生氣勃勃的模樣,和留在蘇家大宅時的她比起來快樂多了。  

  並不是她在蘇家過得不愉快,也沒有人束縛著她,但是她畢竟扛著蘇家大小姐的名號,絕非能自由自在生活的人。所以這些重擔一旦卸下,她便玩得如此放縱,如此開懷。  

  還有些時間,就睜只眼、閉只眼,讓寶坊玩到盡興,直到她想回家為止。子蛟默默地在心中下了這個決定。  

  阿金歪著頭。「咦?於公子怎麼不動筷子,是這兒的菜不合你口味嗎?」  

  「不,沒這回事。」  

  子蛟夾起一塊清蒸鱸魚肉,正要往口中送時,寶坊倏地偷襲他的手,硬將他的筷子轉向送到自己嘴裡。  

  「寶兒,怎麼吃沒吃相。」  

  「臭餃子你幹麼這麼小器,不過是吃你一口魚肉而已。」一屁股坐到他身邊,寶坊迫不及待地捧起飯碗說。「都是小不點滿屋子飛奔,害我跟著跑得肚子咕嚕叫不停,餓死了。這魚全給我!」  

  「寶兒,不可如此沒有禮貌——」  

  「窩稱(反正)哩門多妻狗(你們都吃夠了)油唔唔哥西(有什麼關係)」地,從寶坊塞滿了食物的小嘴裡,冒出一堆謎樣的聲音。  

  子蛟蹙眉地說:「瞧妳這模樣,誰會相信妳是北京城內人盡皆知的蘇家大小姐,不把妳當成化外野人看就很好了。」  

  「哈哈哈。」阿金在一旁笑道。「好厲害啊,寶兒,於公子竟然聽得懂妳的謎語呢!我們幾個沒有一個聽得懂的,是不?銀雪、珠櫻。」  

  頷首同意的銀雪,心思卻不在這上面。  

  她若有所思地轉向於子蛟問:「北京城的蘇家大小姐,難道寶兒就是那位專門替皇家卜卦,受封賜為御用卦師的天才神算?」  

  「寶坊沒有跟你們提過嗎?」子蛟訝異地反問。  

  「沒有。」銀雪說。  

  「我最討厭的就是走到哪裡都被人叫什麼天才神算的,所以才不想說啊。」吞下口中的飯,寶坊總算能說人話了。  

  「寶兒討厭為人卜卦嗎?」銀雪難得捉著話題不放。  

  「討厭?倒也不是,只是煩啊,我才不管什麼天才不天才的,那都是外人加上的誇大傳言。對我來說不過就是一種遊戲,卻有人把我當成活神仙似的崇拜,真是無聊透頂。所以現在我只在高興的時候,替我喜歡的人卜上一卦。」寶坊再扒了兩口飯,顯然是對這話題沒啥興趣。  

  「那,寶兒可以為我卜上一卦嗎?我有件事,想求個指引。」銀雪面色凝重地說道。「求求妳,這對我十分重要!」  

  從沒見過銀雪這號表情的寶坊不禁一楞,迫於她渴望的神情,不自覺地點頭。  

  到底銀雪想知道什麼事,竟會焦急成這樣?從不過問戲班成員各自私事的寶坊,漸漸好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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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正當眾人打算移師到寶坊的房間,準備為銀雪卜上一卦時,子蛟走著走著,突如其來地把寶坊拉到一旁,笑嘻嘻地說:「方纔妳說了樁有趣的事喔,小寶兒。」  

  寶坊仰起小臉,彷彿吞下魚餌上鉤,狐疑地問:「我?說了什麼。」  

  「我也很意外呢,聽妳不經意地在眾人面前說出心中的話,證人這麼多,我想以後就算妳要賴也賴不掉了。」他好整以暇地撩起一綹她的發,勾在手指間耍玩著。  

  若在平常,寶坊一定會立刻喝叱他的這種行為,但現在全部的心思都被他勾引了去……「我到底說了什麼?」  

  「你不是說,只幫『喜歡的人』卜上一卦。嗯,原來是這樣啊?刻意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特別幫我卜卦的理由,是在為我擔心嗎?無法不在意我的吉凶好壞,是不?小寶兒真是可愛啊,不須用這種迂迴的方式來表達妳的關心,直接告訴我就行了。」他眨眨眼,親吻了一下手中的髮絲。  

  「那是……才不是像你說的……我才不是……」  

  「毋須辯解,也沒什麼好害躁的,幫未來夫君擔憂是再正大光明不過的!」他又乘機在她頰邊偷了個香吻說。「妳有這份心思,我會把它牢牢放在心頭,絕對不會忘記。」  

  忘記,快點把它忘記!寶坊真想這麼大叫。自己落在他手上的把柄,再以這種速度累積下去,她將永世不得翻身了。  

  「寶坊……」他蠱惑地微笑著,將臉再度逼近她。  

  別這樣看人啊!看得她渾身無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怎麼辦,他的唇已經靠過來了,可是她卻沒有想逃的念頭,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她也想要再次品嚐一下那種舒服的……  

  「寶坊。」他呢喃著,像暖暖的春風般,撫過了她的唇。  

  唇與唇擦過的瞬間,寶坊微啟雙唇,腦中的慌張與反抗都被放逐到九霄雲外了,她心想,再給她一點時間,她就能找回自己,至於現在,她什麼都不要想了。  

  「嗯……」以鼻息歎出嬌聲,寶坊在他的手臂中放軟身子,倚向他。  

  「哈,被我捉到了,親親嘴,羞羞臉!」  

  錦錦殺風景的一聲大叫,將寶坊從夢幻的氣氛中驚醒,澆熄了她的迷思,她馬上推開於子蛟,踢了一下他的腳說:「都是你,害我的臉丟大了。可惡!」  

  「全都是我不好嗎?」他有趣地撇撇嘴。  

  「廢話!就是你的錯,我警告你,別再靠近我喔!否則就要讓你好看!」扭身往自己房裡跑去的寶坊,隱約還能聽見身後子蛟那陣陣愉快的笑聲。  

  可惡、可惡!  

  她就知道讓於子蛟接近自己,從沒好事發生!  

  迅速從懊惱的情緒中恢復,寶坊正經地端坐在桌前。  

  「銀雪,妳想算的是什麼呢?」  

  她掏出隨身使用的卜卦用具,那是一根根純象牙製成的小簽,上面刻有她才能看得懂的記號。可別小看這些道具,光靠這些,就令寶坊成為萬歲爺面前的大紅人呢!只是她從沒進宮去過,都是在府裡幫萬歲爺卜卦就是了。  

  「那個……非講不可嗎?」  

  銀雪生得柔美的五官,籠罩上一層憂鬱心煩的薄紗,更有種不染俗世塵煙的翩翩韻味,看得寶坊目不轉睛。果然人長得漂亮就是吃香,同為女兒身,連寶坊都不禁油然生起強烈的保護欲,相信不管銀雪開口要求什麼,她都會點頭如搗蒜,一口答應。  

  「妳不講的話,我恐怕是無法算出端倪的。」  

  「這樣啊——」  

  美得令人怦然心動,就是拿來形容銀雪這樣的姑娘家吧?想到這兒……寶坊偷瞧了站在最角落的於子蛟,不知在他眼中看來,又對銀雪作何感想?他難道不會心生愛憐、移情別戀?明明天底下多得是比她蘇寶坊還要溫柔的嬌滴滴姑娘家,他真能不心動?  

  霎時,這念頭竟紮了寶坊胸口一下。  

  「其實我一直在找尋一樣東西,已經找了好久,不知道有沒有找得到的一天?」銀雪咬著下唇,細細長長、黑白分明的鳳眼內已然泛起水光。  

  「找東西,那還不簡單,包在我身上。」寶坊趕緊打起精神,故意向著傷心的她明朗地一笑說。「來,妳把眼睛閉上,拚命地想著妳要找的那東西。其餘的就全都交給我,放心。」  

  「是,萬事拜託了。」  

  「啪啦、啪啦」地,寶坊專注精神在手中的白色象牙棒上,不一會兒便排列出一副卦象,她端倪了一下,其它人也跟著看,只是除了寶坊懂得看門道,其餘的人只是看熱鬧而已。  

  「嗯……這是一個『觀』卦。」  

  半天後,寶坊分析說:「妳瞧這卦象,前面是封閉的,但後面則有撥雲見日的感覺,意味著妳目前必須小心,越是變化多端不定的環境,妳越要保持謹慎的態度,一切就會逢凶化吉。雖然伴隨在這左右的小小波濤是免不了的,只要是妳懂得居安思危的話,我想不會有大問題產生。」  

  銀雪頻頻點頭,緊皺的眉間放鬆了許多。「那麼,我找到那東西的希望大不大?」  

  「根據這卦象來看,我想甚至不需妳去找,就會被『它』找到了。」寶坊掩嘴一笑。「嘻嘻,妳想騙我是不會成功的,銀雪。依這卦象來看,妳找的是個人而非什麼東西吧?」  

  「……被妳看出來了。」她苦笑著,也不否認地說。「因為種種原因,我想還是不要把大家牽扯進來才好,所以我不想說。不過寶坊果然厲害,雖然我沒說,妳還是知道了。」  

  「那當然,不可以小看我的神算啊。」寶坊得意洋洋地說。  

  「嗯。」銀雪一邊點頭,一邊伸手拔出髮髻上一隻金柄鑲瑪瑙的釵頭鳳說:「沒什麼好當謝禮的,寶兒,這根釵就請妳收下吧。」  

  「妳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替好夥伴卜個卦還收什麼禮。妳要是把我當夥伴,就快快把這釵頭鳳收回自己懷裡。」  

  「可是……這樣我過意不去。」  

  「妳還是把它收起來吧,銀雪姑娘。要不,寶坊可是會從嘴巴裡噴火出來,氣得三天不跟人說話的。別看她這嘴巴壞,卻是軟心腸直性子的人,她絕不是在跟妳客套,而是真的不願意收下妳這份禮。」子蛟從旁搭話道。  

  寶坊瞟了他一眼,暗指他「多管閒事」,邊拉起了銀雪的小手,將她的金柄頭釵推回去說:「快快收起來。妳要是想謝我,多的是其它法子,不如這樣——我跟妳學點身段、化妝。省得一天到晚被人嘲笑我只會把臉塗得白白的,像在塗白膏似的。」  

  「好點子。」子蛟不學乖地又插口說。「野猴子學姑娘家的裝扮,一定很有看頭。」  

  「轟隆!」寶坊火山爆發,猛地跳起來,衝向子蛟,硬將他往門外推說:「你出去,光會在這邊說廢話,快點出去。」  

  「別這麼掃興,讓我也見識見識猴子化妝是什麼樣子。」  

  「回頭你對著鏡子瞧自個兒去!」  

  這話當然沒有辦法激怒他,子蛟也不反抗,由得她將自己趕出門外,才放話說:「我就等著瞧,明天搖身一變為傾國大美人的猴子,會是副什麼模樣嘍。」  

  「砰」地把門關上,寶坊一張臉已經燒得通紅,就不知是生氣還是害躁了。  

  「看不出原來於公子是那麼會說笑的人。」錦錦搖頭晃腦,用著老學究的口吻說。「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第一次看到他時,還以為他是個硬邦邦、鐵錚錚的冷面公子,很難相處。但現在可不一樣了,能把寶姑娘的辣舌頭嗆得啞口無言,這功力可不是一天兩天可養成的咧。」  

  「你那麼欽佩他幹什麼,臭小不點。記住了,長大要是變成那種怪異的雙面人,你可就慘了,沒有姑娘家會愛上你!」  

  「可是我瞧寶姑娘就挺愛的。」  

  「你、你少鬼扯,誰、誰愛那種人了!」  

  「跟我口是心非有何用?」錦錦吐吐舌頭說。「我可是用這雙眼睛瞧見了,妳和他——方才在角落的暗處……」  

  「不許說!一個字都不許再說下去了。」寶坊慌張地掩住他的嘴巴。「大家也別相信小不點的話,我們剛剛什麼也沒做!」  

  「呃,恐怕妳這句話說得遲了些,其實我們都看到了,寶坊。」阿金笑嘻嘻的回道。  

  「咦?」  

  全……全部的人都看到了?不會吧?這……是真的嗎?不只是小不點,連珠櫻  、銀雪都……她膽怯地將目光由這頭移到那廂,只見屋裡頭的每一雙眼睛都帶笑望著她。  

  糗大了。這真是她蘇寶坊三輩子都忘不掉的模!  

  「不要緊的,寶坊。」阿金安慰地一笑說。「我們一致覺得於公子是個好人,他和妳也很登對,兩人恩恩愛愛,多讓人羨慕啊!妳也不用再在口頭上逞強,光明磊落地接受他不就好了?」  

  「阿金哥說的對。」珠櫻伸個懶腰,打了個大呵欠說。「我對學化妝沒有什麼興趣,先去睡了。晚安。」  

  「那我們也該走了。小不點你也是,小孩子就該早早回床睡覺。」阿金也揪起了錦錦的後衣領,將他拎出門外。  

  留下寶坊一個人還在企圖辯解地,大叫著:「你們也等等啊!喂!我都說了,我和那傢伙才沒有恩恩愛愛的!喂!」

  為什麼沒人要聽她解釋?這算什麼?未審先判?連她都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歡或討厭於子蛟之前,每個人好像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們是一對兒了?於子蛟才來三、四天,每個人都已經站在他那一邊了嗎?老天爺,這應該嗎!  

  「銀雪,我問妳!」寶坊氣憤地回頭。「連妳也認定我和那臭餃子在恩恩愛愛嗎?我和他哪一點恩愛了!」  

  「這——不該是妳問我的吧?」銀雪淺淺地笑著。「妳弄錯對象了。」  

  「為什麼不該問妳?」  

  「答案妳自己比誰都清楚,不需外人回答妳自己就該明瞭的。」銀雪捏了一下她的鼻尖說。「想想看妳無時無刻都放在腦海中的人是誰,摸摸自己的心,我想會比問我來得有用喔。」  

  寶坊緘默下來,銀雪說的是,她太傻了,竟想依賴別人來解決她自己都不能解答的矛盾癥結。別人怎麼想、怎麼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麼想、還有子蛟怎麼想……  

  等等,有件事她竟然沒有問過於子蛟!  

  他老是說她喜歡他,洗腦似的說了好幾次,可是他好像從沒有說過喜歡她吧,他心裡頭又是怎麼想的?他要她是因為她是蘇家大小姐,若今天她不是蘇家大小姐呢?他還會要她、娶她嗎?  

  「銀雪,抱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問人,妳先回房睡吧。」  

  「寶坊妳慢著。」  

  銀雪順手拿起自己的毛皮大氅追上她說:「真是個說風是風的瘋丫頭,外頭夜深露重,不多穿件衣服保暖,妳打算去哪裡!」  

  「謝了。我回頭再跟妳學化妝,晚安了。」披著銀雪的大氅,寶坊頭也不回地住房門跑去。  

  銀雪在她身後長歎一口氣。「明明在乎得不得了,本人卻一點感覺都沒有,該說是笨,還是遲鈍呢?應該是兩者都有吧。要和這樣的傻丫頭談情說愛,於公子也很辛苦呢!」  

  取下鴿子所帶來的信息,於子蛟振臂一揮,再次讓牠重回夜空,重歸牠真正所屬的地方。至於紙條上,除了千篇一律的催促著他快帶著寶坊回蘇家的訊息,這回還多了項緊急的指示,子蛟希望這不會又掀起另一場風波才好。  

  「啪擦!」有人踩斷樹枝的聲響,引得他回頭,只見阿金帶著歉意微笑地說:「失禮,打擾到你了嗎?本想來看一下馬兒,想不到卻遇上了於公子。」  

  「無妨。只是蘇家傳來的信,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況且這兒本來就是馬房,有人進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子蛟讓開身說:「請便。」  

  見他轉身要走,阿金拍拍馬兒,悠然地開口道:「果然如我所想,寶兒雖然常說於公子是雙面人,不過其實於公子只是在『寶兒」面前才會有那樣的行徑。平時不管面對任何人,還是相當警備森嚴,教人無法踰越雷池半步。」  

  這句溫和的話中話,成功地挽留了子蛟的步伐,戒意在黑眸中一閃而逝。「我必須說,彼此彼此,阿金兄台不也一樣?其實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只是表現得明顯,或不明顯而已。」  

  「喔,呵呵,但我自認表裡如一呢!」阿金餵著馬兒吃蘿蔔,一邊撫著馬兒的頸項說。  

  「講句不中聽的話。」子蛟揚起一眉說。「會相信你真的表裡如一的,恐怕只有寶兒他們那群人吧?就像金公子嗅得出我的本性,我也不會小覷你,有機會的話我很想討教一下你手上的笛子。」  

  「哎呀呀,於公子這句話可讓小弟惶恐了。我的笛子沒有什麼本事,要是你打算用真功夫來比拚的話,小弟是擋不了多久的,我看還是別比了。」  

  子蛟也無意勉強,能與高人過招固然是享受,但他心知這位名喚「阿金」的男子若有意隱瞞實力,就算強逼他動手也沒有意義。越是身段柔軟的人,就像是雜草一樣,不論怎麼吹拂,都不會影響到他們堅定屹立的心智,這是他多年處理蘇家事物所習得的經驗。  

  「不知於公子有沒有想過一個有趣的問題。」忽然,阿金話鋒一轉。  

  這應該才是阿金夜半跑來馬房的主因吧?子蛟也沒傻得真信了他的借口。「請說。」  

  「為什麼貓兒會熱中於追著老鼠跑呢?」  

  沒想到會是這樣古怪問題的子蛟,錯愕地一楞。  

  阿金笑嘻嘻地繼續往下說:「你曾經仔細瞧過貓兒追老鼠的模樣嗎?那真是很有意思。天性懶洋洋的貓兒,有種目中無人的味道吧?但只要牠們眼前竄過了一隻小老鼠,便會眼神整個兒發亮,改頭換面、生龍活虎起來。牠們會嗅著、循著、追著,不到將老鼠捕到手是不甘心的。」  

  子蛟蹙起一邊眉頭,他大概聽得出來,阿金在說些什麼了。  

  「然後等牠們將老鼠弄到手,並不會一口氣吃掉牠,牠們會先以爪子逗弄牠、整牠,一下子放鬆,讓牠以為自己有機會逃,卻又馬上把牠捉回來。就這樣反反覆覆,玩到老鼠筋疲力盡,無力再逃時,牠們若是餓了就吃了牠,若是不餓可能會玩膩了就丟掉。」  

  阿金閃現著一絲促狹神色說:「依我看來,貓兒不是因為缺乏食物而捕殺老鼠,牠追著老鼠,是享受追逐的過程吧。您覺得如何呢?!於公子。」  

  將寶兒比喻為老鼠,而他就是戲鼠的貓嗎?可笑極了!  

  「那又怎樣呢,你我皆不是貓,也不是老鼠吧?這種問題有研究的必要嗎?恕我失陪了。」子蛟不喜歡阿金企圖暗示的話,他掉頭朝著馬房門口走去。  

  「小心玩得過火,被自己爪子所傷的老鼠,再也活不過來嘍。」  

  子蛟僵住身子。  

  「以前,我也頗好此道的。我瞭解那種不禁想去戲弄她的心情,但畢竟人還是人,不像貓和老鼠那麼簡單,我可不想看到時候你也落得和我一樣,直到對方筋疲力竭了,才知道自己做得太過火了。偶爾也該給她點甜頭嘗嘗,向她坦白自己的愛意,應該不會有損失吧。」阿金歎息地說。  

  「過來人的好意奉勸?」子蛟冷冷地諷道。  

  「我喜歡寶兒,當然會希望她能和懂得珍惜她的人在一起。我並不討厭你,於公子。我也深信,你保護了寶兒這麼多年,遠比我們認識她還要久,照理說是不會做什麼傷害寶兒的事。但是方才……故意在客棧角落內上演的那場親熱戲,是不是做得有點明目張膽了些?」  

  子蛟沒想到這男人心思如此細膩,就連寶兒本人都沒發現自己的企圖,卻被阿金看穿了。  

  「為了斬斷她的後路,讓她無路可退,所以故意親熱給我們看,這種手段並非卑鄙,只是有點奸詐就是。你盼望大家都將她視為你的人之後,未來要帶她走也會方便多了,是嗎?不會再像上次一樣遭到眾人反對。」阿金輕笑著說。「不愧是設想周到的謀略家啊!」  

  「請不要說得好像你認識我和寶兒很久了,金公子。身為局外人的你,又怎麼會瞭解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子蛟瞇起一眼說。  

  「哎呀呀,別誤會,我可不是有意要介入你們,只是有感而發而已。誠如你說的,我認識你或寶姑娘的時日並不長,但有些時候『時間長短』不是問題,能不能看到重點才是問題。要是於公子這麼不喜歡我插嘴,我以後也不會再說了。」阿金舉起雙手,投降地說。  

  子蛟慢慢地鬆開緊鎖的眉頭說:「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金公子。在我眼中凡是佔據了寶坊心思的人,都是我的敵人。」  

  阿金苦笑了下,外表越是淡泊無慾的人,其實內心藏著的野獸越是兇猛,於子蛟正是最佳的印證。  

  「但我還不至於挖掉她的雙目、雙耳不容許他人接近。我設下一個範圍,只要沒人闖入,我是不會強制驅離的,希望你好自為之。」子蛟警示意味十足地,留下一抹銳利的視線,轉身向外走去。  

  站在他身後的阿金撫著胸口,感謝自己撿回了一條小命。  

  下回還是別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沒有比「家務事」更難管的了。  

  「啊——」  

  幾乎同時間,毫無預警地,一聲女子的尖叫聲,劃破了夜空。  

  阿金想也不想,立刻拔足狂奔,途中看到於子蛟也正朝同一方向快步奔馳,他們心有靈犀的一點頭,兩人各自施展高超的輕功,往尖叫聲傳來的地方趕去。  

  「放開我!來人啊!哇——嗚!」  

  暗不見光,連星星都不亮的客棧外,遠遠地,他們撞見一夥人正把一個拚命蠕動的物體,趁黑搬到馬背上,雖然那物體拚命反抗著,但被粗麻布袋裹住的手腳,根本掙不開來。  

  「你們在幹什麼!快把人放下!」  

  「人到手了,我們撤退!快!」  

  「慢著——」  

  無奈雙腿敵不過四腳,在他們趕到時,馬兒已然載著歹徒揚長離開。子蛟蹲下身子,撿拾起掉在路上的一件白色毛皮外氅,阿金一眼就認出這是銀雪經常披在身上的狐氅。  

  「莫非他們捉走了銀雪嗎?」阿金愕道。  

  「不,我人在這兒,被捉走的是寶兒啊!」匆匆忙忙地從客棧內下來的銀雪,蒼白著臉說。「剛剛她說要出來找人?我怕她著涼,特別借給她穿的。怎麼會有人捉寶兒呢?是什麼人?又是為什麼?」  

  「好問題。」子蛟將狐氅交還給銀雪。「我可以回答妳,不論是什麼人、為何而捉走了寶兒,他們最後都會是『死人』。」  

  竟敢朝他最寶貝的人下手,那些傢伙死定了。  

  「我也跟你一起去追。」阿金厲色說道,關心寶兒安危的絕不只子蛟一人。  

  「不,目前還不知道敵人是誰。只是普通路過的劫匪倒也罷了,怕就怕是要對你們戲班不利的人,現在你我要是都去追捉走寶兒的犯人,就沒有人可以保護留下來的人了。」子蛟謝絕他的善意,但遞給他一個感謝的眼神說。「目前還是以大局為重,你暫時先和其它人一起留守,我一有消息,馬上會與你們聯絡的。」  

  「好吧。」勉強地接受,阿金歎息地說。「於公子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那我們就在這兒為你祈禱,希望你能盡快救回寶姑娘了。」  

  「我會的。」  

  子蛟簡潔地說完,吹了聲口哨,將自己的愛馬招來,迅速地躍上馬背,執起韁繩一抽,馬兒聽令地揚起陣陣塵沙,往暗夜的林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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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這個女人是誰啊﹗」  

  粗魯地被摔到地上,寶坊眼前的粗布袋被剝掉後,終於能重見光明,她拚命地眨著眼睛,適應著四週一下子大放光明的環境。聽到這種不明究理的話,再好脾氣的人都會發怒,更別說是寶坊了。  

  「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你們又是誰啊!無緣無故的把本姑娘捉到這種地方,還有臉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才是那個有資格興師問罪、大發脾氣的人吧?」什麼嘛,這群傢伙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她又沒犯著他們,為什麼要被捉來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寶坊還記得自己一心想盤問於子蛟,匆匆忙忙地跑到他房間,但是於子蛟竟然不在。三更半夜的,她猜他也沒地方好去晃,應該就在客棧外頭散步,正想著等她找到人後要先訓誡他一頓時,一出客棧就被好幾個陌生的黑衣男人包圍住。  

  那些人也不問青紅皂白,見到她就大叫:「是她不會錯!就是她!快把她捉起來。」  

  根本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寶坊,雖然作了點小小的抵抗,無奈對方人多手腳快,她的掙扎根本起不了什麼大作用,最後還是被活逮,並且被捆成肉粽狀送上快馬,沿途顛顛簸箕、暈頭轉向地,簡直吃盡苦頭,好在終於被放下來了。  

  現在寶坊還渾身骨頭酸痛,以為自己全身上下都散了哩!  

  偏偏這些人,一看到她的臉個個都驚慌失措地大叫,一直在問「她是誰」、「她是誰」,很明顯地,寶坊並非他們原先打算擄走的目標,只是陰錯陽差倒霉地被誤捉了。她都還沒有抱怨,這些傢伙卻一臉「妳在這兒做什麼!」的表情,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奇……奇怪了,我們明明看她披著那一件白狐大氅,心想絕對不會錯的,怎麼會……」挨罵的傢伙拿起燭火靠近寶坊的臉,左右端詳。「啊,我知道了,九座主,這個女人是和銀主子同一個戲班的!就是常常在台上和銀主子唱戲的小生。」  

  「什麼?」方才憤怒大吼的傢伙,面色嚴厲地說。「你們這群飯桶,竟然給我捉錯人了嗎?」  

  「因為天色昏暗,我們又瞧她披著銀主子的外氅,以為是她準沒錯,也就沒有慢慢地……瞧……清楚。」  

  撲通地,先前將寶坊包圍住的一夥黑衣人,全都一頭跪倒在地上,血色盡失地死命磕頭道歉。「對不起!九座主,都是我們的錯,請原諒!」  

  「混帳東西!」可是被稱為「九座主」的人仍怒火未消,賜給每個人狠狠的一踹。「我養你們是幹什麼的,連這樣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還有臉回來見我。去死!」

  「喂喂!這位大叔,你幹麼這麼凶暴啊!」  

  寶坊看不過去,插嘴說:「這些傢伙的確很笨,竟錯捉大姑娘我,給你們增添了無比的麻煩,還讓我非常不爽是事實;不過這樣動腳踢一個無意反抗的人,未免太說不過去了。既然這件事這麼重要,交給別人去辦就是你的不對,人家搞砸了,你自己該想辦法彌補吧,要不當初你就該自己動手去做啊!」  

  「妳這女人插什麼嘴,我教訓我的屬下,妳敢管!」氣出得還不夠,九座主轉回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寶坊說:「說來說去,妳又幹麼套著銀主子的外氅跑出來湊熱鬧,害我這些笨手下捉錯人啊!」  

  「銀主子?誰是銀主子,我愛披哪件外氅誰管得著,你是天王老子啊?咱們大明朝律法上,有哪一條說不准人晚上披著狐氅在路上走來走去的?倒是你們這樣把我捉來,已經犯法該進衙門去了!」  

  「好個毒舌的刁蠻丫頭,看來妳還弄不清楚狀況。現在這是誰的地盤,妳又是在誰手上?」九座主冷笑著。  

  「誰手上?」寶坊瞄了一眼,興趣缺缺地說。「我只看到一頭暴躁的老山羊,和一群縮著尾巴在發抖的狗,這兒有人嗎?哈!」  

  「妳——找死!」  

  對方揚起了大掌,寶坊毫無怯意,仰著臉,反而更像要激怒對方地說:「有本事你打,但代價可不小喔。敢碰我半根寒毛的人,往往都不得什麼好下場。」  

  「怎麼?我打了妳就會五雷轟頂,或遭五馬分屍不成?小小的戲子,膽敢這麼囂張,看我怎麼教訓妳!」  

  「喝」地手掌落下,寶坊反射地一縮,但預期中的火辣疼痛並沒有發生,那被喚為九座主的男人手腕上卻多了一條鞭子,硬生生地拉住了他。  

  「九座,你忘記本門規矩,不得對老弱婦孺動手嗎?」  

  「少門主!」  

  寶坊暗吹了一聲口哨,好俐落的鞭子技法,竟能把一條沒生命的東西使得像是活生生的長蛇般,隔著丈外的距離制住對方。  

  話說回來,這個叫什麼少門主的傢伙幹麼把自己藏在一道簾子後面?越是不想讓人看,寶坊就越好奇,天下有人長得如此見不得人嗎?也對,會趁半夜強搶良家婦女的人,的確算不上什麼好東西。  

  「抱歉,少門主。老夫一時氣急攻心,都怪這死丫頭不識好歹,一直說些讓人憤怒的話。但少門主教訓的是,老夫確實失態了。」  

  「再怎麼說都是我們將人家捉來的,即使是捉錯了,也該待之以禮,才是奉客之道。」簾後男子一板一眼的口吻,夾著恩威並施的魄力。「還不快替客人鬆綁。」  

  「是。」  

  三、兩下,寶坊重獲自由,第一件事立刻二話不說,上前小踹一下九座主的腳說:「你這臭脾氣的老山羊,快跟我道歉!」  

  「什麼?妳這娘們——」聞言氣得吹鬍子瞪眼的九座主,咆哮地叫。  

  「本來就是,要不是你們捉錯人,我就不會手痛腳酸成這樣了。」寶坊反手插腰指著他們的鼻子說。「道歉,要不我馬上到官府去告你們!」  

  「妳——」  

  其實寶坊並非膽大包天,只是她看穿了有「少門主」這個後盾在,她的安全已經無慮,這才狐假虎威地耍耍威風。畢竟胸口中這股悶氣要不發散一下,回頭又要輪到別人倒霉了。  

  「是我們不好,這位姑娘。」簾後男子又開口說。「牽連到妳真是萬分抱歉。  

  請相信我們並非有惡意才將妳帶到這地方來,等會兒我會派手下護送妳回客棧。只是有件事想請妳幫個忙……」  

  「我拒絕。」寶坊想也不想地就說。  

  簾後靜默了片刻。「無論如何都不能請妳幫個忙嗎?」  

  「少門主,跟這種蠻橫無理的刁丫頭根本沒什麼好談的!」九座主立刻在旁邊嚷嚷著說。「讓我拔了她的舌頭、封住她的嘴,就不怕她到外頭去亂講話了。」  

  寶坊瞪圓了眼,這可不妙。  

  可惡的臭山羊,心眼比她想得還要毒辣。但簾後的人並沒有再開口,該不會真的在考慮這混帳的提議吧?早知道她就別那麼魯莽,一口回絕他的請托。不論他自己做什麼,都勝過被割了舌頭。  

  啊,於子蛟常常教訓她,說話要三思,行動前要先判斷情勢,就是擔心她的舌頭哪一天會為她招來這種禍端吧?這些「忠告」她早聽得耳朵都爛了,偏偏就是學不來。  

  臭餃子,現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又在哪裡啊!還不快像過去一樣,在我還沒有完蛋前,快點來救我!  

  「啊!」、「噢!」、「哇啊!」地,外頭傳來陣陣騷動,就連身在屋內的眾人也都聽得一清二楚,老山羊臉色不悅地叫著:「外面是怎麼回事,突然吵成那個樣子?你們幾個,快去看一下。」  

  「是!」  

  被派出去的人轉眼間又回來了,只是他們並非自己用雙腿走回來,而是被人狠狠地摔了進來,幾具胖瘦不同的軀體橫越過屋子,跌破了整扇木門,撞出了一個大洞,而在煙霧瀰漫中揚長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寶坊痛罵在心的「臭餃子」——於子蛟。  

  「我家小姐似乎在這兒叨擾各位了,於某是前來接人的。迫於時間不多,手法強硬了些,還請你們不要見怪。」拍拍袖子、撢撢塵埃,於子蛟黑眸綻放著駭人森光,梭巡著屋內,終於見到了她。  

  「寶坊,妳沒事吧?」  

  「臭餃子!」來得好!她第一次打從心底感激他來得如此迅速,並且小小地反省了一下過去總是嫌他囉唆管東管西的態度,不愧是她的萬能餃子,這些小癟三馬上就被解決了!太好了。  

  「子蛟,嗚哇——」  

  亟欲飛奔到子蛟懷裡的寶坊,一個沒留神,腳上便被簾後男子的鞭子所纏住,「砰」地整個人往後掉了一個大香「跤」,非常不雅觀地攤在地上。  

  「痛死了!這鞭子是幹什麼的啊!哇——」她邊罵,一邊還被往後拉,簾後男子分明把她當成死魚拖上岸嘛!「子蛟,快點救我啊!」  

  不必說,於子蛟也已經動身,他扔下被他解決的傢伙,走沒兩步又被攔下。  

  「吃我一記破日神斧!」  

  閃過那凌厲的攻勢,子蛟警覺地矮下身,只見對方手腳反應極怏,已經回砍過來,他只好再躲。而就在他被拖延的這兩三下中,寶坊已經被拖到簾子裡面,同時還發出一聲吃驚的大叫。「啊!」  

  寶坊?!子蛟一分神,脖子便穩穩地被敵人的斧頭給架住了。  

  留守在客棧裡的每個人都焦急地看著窗外,只見深夜的星月之光逐漸稀薄,漸漸地被魚肚白的天色所取代。  

  「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有半分消息。莫非於公子沒辦法追到那群賊子,寶兒有了萬一……」珠櫻是睡到一半被叫醒的,知道寶坊被帶走,她也陪著等消息。  

  「別說這種喪氣話,我們得相信於公子。」阿金拍拍她的肩膀說。「天快亮了,我去換壺茶,大家也都洗洗臉,振作一下精神。」  

  「讓我去吧。」始終一語不發的銀雪起身,搶先捧起茶壺說。  

  阿金看得出銀雪是藉此想鬆口氣,排遣一下緊張的情緒,便將機會讓給她說:「那就拜託妳了。」  

  她點點頭,急切地捧著茶壺往門外走。  

  坦白說,銀雪的模樣很不尋常,打從寶坊被帶走後,她就一直是副坐立不安、憂心忡忡的表情,那似乎不只是因為寶坊的事,應該還有「什麼」在影響著銀雪的情緒,否則向來冷靜自持、情緒內斂的她,再怎麼為朋友擔心,也不會失常到這種地步。  

  正值多事之秋,阿金內心希望不要在發生了寶坊的麻煩後,接踵而至又多了銀雪的麻煩才好。  

  「喀噠」,門重新打開,銀雪捧著冒煙的茶壺回到屋內,一看也知道沒有任何消息進展,讓她臉上浮起濃濃的失望,她將茶壺放到桌上。  

  「哇,一大早的大夥兒不睡覺,都在這兒喝茶聊天啊?真是好雅興!」  

  「寶坊!」  

  猛地回頭,眾人齊聲驚叫,而銀雪甚至把茶水倒到了桌子上頭。  

  「哇哇哇,燙、燙、燙!」  

  一陣手忙腳亂,大夥兒忙著跳離弄倒的熱水,忙著找抹布,也忙著七嘴八舌地問話。「寶坊妳回來了?」、「沒事吧?」、「那些人有沒有對妳怎麼樣啊!」  

  寶坊呵呵地笑著。「我回來了。沒事。他們哪敢對我蘇寶坊怎麼樣?誰敢對我怎麼樣,可是會慘遭臭餃子修理的,你說是不是,臭餃子?」  

  最後這話是針對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問的,大家也才注意到於子蛟也在。  

  「太好了,你們兩人都平安無事地回來。」阿金代表說出了眾人的心聲。「我們可是擔心得整夜連合眼都不能啊!我一直後悔不該讓於公子一個人去,弄得我們連點線索都沒有,就算想出去幫忙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呢!」  

  「抱歉,讓大家擔心了。」於子蛟淡淡地說。  

  「我又不是故意要讓你們擔心的。」寶坊則噘起嘴來說。「我也覺得自己很倒霉啊,竟然會被捉。不過這件事已經解決了,大家不必擔心,只是一場誤會而已,我們跟他們談清楚,對方也很上道地讓我們全身而退。」  

  「到底是些什麼人捉走了寶坊?」阿金追問道。  

  「哎,反正事情都過去了,講也沒有用。對了,我肚子餓壞了,大家吃早餐沒有?我們先吃點早餐,再回頭補眠吧﹗大家一定都累了,有什麼話,等睡醒再說。」寶坊擺擺手,故意轉開話題。  

  「贊成!贊成!」小不點錦錦拚命地揉眼睛打呵欠說。「我可以跳過吃早餐,先回去睡了。」  

  「嗯,也好。」阿金機敏地察覺到「內有隱情」,但並不點破,只是微笑著說。「就這麼辦吧。當是慶祝寶兒的平安歸來,今天不論寶兒想點什麼來吃,儘管點,不必顧慮咱們的荷包。」  

  「哇啊,萬歲!阿金你是大善人,我愛死你了!」寶坊送了好幾次香飛吻說。  

  「善人的封號我收下,『愛』就免了。」  

  「咦?你居然嫌棄我蘇寶坊大小姐的愛啊!」  

  「不不不,只是小的有種預感,要是被蘇大小姐愛上,那個人恐怕有幾條命都不夠用。我比較不中用,就小命一條,所以還是不敢高攀妳,寶坊。」  

  「哈,你損我,好啊!瞧我怎麼吃光你的荷包。」  

  霎時屋內洋溢著嬉笑怒罵的輕鬆氣氛,寶兒被架走的一夜陰霾,也隨著日出東方一掃而空——但那也僅止於表面而已。  

  在眾人的笑聲裡,寶坊悄悄地靠近銀雪,遞給她一張紙條,而看過紙條之後,銀雪臉色蒼白的歎口氣。  

  「怎麼樣?去不去都由妳決定。」寶坊小聲地說。  

  「我知道了,等大家都回房後,我會過去找妳的。」銀雪認命地垂下雙肩,點頭說。  

  「太好了。那我等妳喔!」  

  話說寶坊被拉人簾後所看到的,害得她發出大叫,也害得於子蛟被連累而遭敵人制伏的——全都是因為簾後的男人那一張臉。  

  「你、妳……我被弄糊塗了,為什麼天底下有這麼相似的一張臉?你和銀雪,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我是她的孿生兄弟,我們幾乎是同個時辰出生的,只是姊姊比我搶先出來而已。」  

  男子有一雙和銀雪如出一轍的鳳眼,水汪汪地,好不邪魅,他勾起一抹微笑說:「實不相瞞,本來我是想『請』姊姊過來的,不料那些手下竟然會錯把姑娘當成她給捉來。這下可麻煩了,我不想打草驚蛇,又非得見姊姊一面不可,妳願意幫我這個小忙嗎?」  

  「呃……」換作是陌生人這麼要求,恐怕寶坊想也不想就會拒絕,可是男子有張「鐵證如山」的面孔,百分之百是銀雪的親人沒錯,這要拒絕就很傷腦筋了。  

  「坦白說,家姊因為某些理由而離家出走,我已經好幾次差一點就能見到她,卻每每都被她在關鍵時刻逃跑。這樣下去我永遠不能好好地和家姊談,而她總不能永遠這樣逃下去吧?所以,妳可以幫我說動她,讓她來見我一面嗎?」男子動之以情,一邊以哀求的目光看著她。  

  原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寶坊,禁不住點頭,錯就錯在他和他姊姊一樣,都有張叫人「怦然心動」的臉,連銀雪她都會看傻了,何況對方又是男子。  

  我承認我蘇寶坊就是見色忘友,來咬我啊!那是沒見過這對姊妹長相的人,才會這樣唾棄我的舉止,這世上真有這麼漂亮得像對金童玉女的美姊弟,又怎麼能怪我沒有自制力,出賣伙件呢?  

  「多謝。」  

  他的一笑,讓寶坊的罪惡感全消了。  

  後來銀雪的弟弟——銀鷹便跟著寶坊回到客棧,當然,他暫時先藏在子蛟的房間內,等待著他們將銀雪帶過去見他。  

  從銀鷹口中,寶坊初次知道銀雪姓解,叫「解銀雪」,而他當然就叫「解銀鷹」。而且兩人的來頭不小,是江湖上知名的無極門傳人,年紀輕輕的銀鷹已經是少門主,至於銀雪雖然是家族中不會武功的人,但腦子中卻藏有無極門的所有武功秘籍,可說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他們會這麼急著找尋銀雪,也是這個原因。  

  「銀鷹,真的是你。」銀雪見到弟弟,立刻皺著眉說。「我就擔心會是這樣。你怎麼可以綁走我的夥伴呢!」  

  「那是誤會,姊姊。因為蘇姑娘身上穿著妳的家傳白狐大氅,那件千年狐裘全天下就兩件,所以手下們一看到當然以為是妳不會錯了。」銀鷹辯解地說。「姊姊才是,太過分了吧?居然離家出走這麼多日,父親大人有多麼擔心,更別提母親都病倒在床上了。」  

  「娘躺在床上已經十年,不是因為我。」銀雪深深歎一口氣。「我有想做的事,所以才離開無極門,你就不能裝作不知道嗎?小鷹。」  

  「我怎麼可以!」銀鷹憤怒地一拍桌子。「我知道妳是為了那個男人吧!妳還不死心,還要找他!一個離開無極門的傢伙,就當他是死人了,妳還在他身上浪費什麼時間?要是妳想要男人,我大可以幫妳找比他好上千倍萬倍的——」  

  銀鷹!」「啪」一聲,銀雪鐵青著臉,揮手打了弟弟一巴掌。  

  但做弟弟的也不示弱地握著姊姊的手腕說:「跟我回家去,別在這種走唱戲班裡丟咱們無極門的臉了。」  

  寶坊眼看局勢不妙,再這樣下去,他們可能會打起來,便硬生生地插入他們之間。「慢著,你們都冷靜一點啊!」  

  「請不要管我們姊弟倆的家務事。」  

  銀鷹憤怒地伸手要撥開寶坊,但在他碰到寶坊之前,一雙大手已先將寶坊拉到身後,於子蛟站在她身前擋著,並以闃黑的眸子威嚇著。  

  「請放開銀雪姑娘的手腕,即是親人也無權強力帶走她,她有她的意志。」  

  「連你都要管嗎?於公子。」銀鷹面色極端不悅地說。「但我要反過來請你和蘇姑娘離開這房間,我不希望有外人在場聽到我姊姊與我的談話。」  

  於子蛟只是默默地看了銀雪一眼。  

  「謝謝你,於公子。」銀雪軟弱地一笑。「我不會有事的,弟弟說的對,我們談的內容,恐怕有外人在場不方便,還是暫借一下這兒,請你帶寶兒離開吧。」  

  既然人家都這麼說了,也不好再繼續留下的寶坊和子蛟,也只得接受。  

  「不曉得他們倆真的會沒事嗎?我看那弟弟態度頗為強硬的,搞不好銀雪會被他強行帶回家呢。」回到自己的房間內,寶坊仍不放棄猜想著銀雪和弟弟問的糾紛,卻沒發覺於子蛟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  

  「家務事是他人沒法管的。」他簡潔的話,暗示著想結束這個討論。  

  「話是這麼說……」但寶坊還是戀戀不捨地說。「但你不會很好奇嗎?到底銀雪離家出走是為了什麼,她想找的人又是誰?還有還有,你不覺得那個弟弟對姊姊的態度很有問題嗎?他說話的口吻,好像情人在吃醋一樣呢!」  

  「妳也看得出別人是不是在吃醋啊。」子蛟嘲諷地說,意有所指地瞟了她一眼。  

  「我又不是沒長眼睛,當然會看得出來啊!」寶坊笑嘻嘻地擺擺手說。「再說我沒見過長得那麼漂亮的……哇,你幹麼!」  

  子蛟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強迫她坐上自己大腿,攫住她的小下巴,抬起來面對自己說:「那妳就用這雙眼睛,好好地看看我如何?」  

  「我有看啊!就這張臉嘛!都看了十幾年了,也沒有變。」他幹麼這麼生氣?  

  她又做了什麼惹他不悅的事嗎?「你這麼凶我,是想找我吵架不成?」  

  「閉嘴!」  

  「啊?你好大膽子,臭餃子,竟敢叫我閉——」  

  連給她喘息逃脫的機會都沒有,子蛟的舌宛如凌厲的風撲向她,交織著怒火與飢渴,狂熾而猛烈地吞噬她,被他佔據了整個舌腔因而無處可去的唾液,沿著唇角滴下的羞人感觸,讓寶坊週身泛起陣陣顫抖。  

  他實在太狡猾了,每一次都用這一招癱瘓她的腦子,害她連自己剛剛想發什麼火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幸好,在她以為自己會氣絕在他懷裡、整個人厥過去之前,他就先鬆開了她。  

  「我說過多少次了,要頑皮、想冶遊也得看場合與時機,沒事半夜三更的跑到外頭去,才會被人捉走。妳到底想讓我操心多少次、長多少根白髮,才肯老實地不惹麻煩、不給我闖禍?」  

  還在雲端上跳舞的意志,突然被澆下一盆熱油。寶坊一愣,他在罵她?剛剛那樣熱情的吻算什麼?只是叫她安靜下來,好作訓話前的準備嗎?既然要罵她,那又何必吻她?要吻她——就不會說點動人的情話啊!  

  「然後,到了敵人的地盤上,還是不知悔改地往火裡沖。和敵人說說笑笑地打成一團,算什麼?妳想讓人家以為蘇家大小姐是花癡?看到空有皮相的男人就猛拋媚眼的行為,我可不記得我有教過妳這麼做!」  

  花、花癡!「轟」地,寶坊整張臉都怒紅了,她推開於子蛟跳起來,指著他鼻尖叫罵道:「竟敢說我,那你剛剛看銀雪的那種眼神又算什麼!含情脈脈、溫柔得噁心死了!你自己才是——下流、無恥又愛說教的假正經、真小人!」  

  於子蛟沒有反駁,逕用一雙黑不溜丟的眼睛瞪著她,寶坊見到他那不痛不癢的樣子,一把怒火越燒越旺。  

  也不想想,她為什麼會半夜匆忙的出去找人,還不是想確認他的心裡頭,到底她蘇寶坊是排第一,還是排在蘇家財產之後。假如他肯早一點把話說清楚,她才不會被人捉走呢!  

  「我看你根本就是為了我家財產才想和我成婚吧!其實你更喜歡銀雪那樣的女人不是嗎?又美、又嬌,看了就不禁想保護,還不用教導她怎麼當位稱職的賢妻良母,因為她活脫脫就是一本「女經」,是女人中的女人。無極門也很有錢啊!你去追她啊!去娶她啊!我不稀罕你,我受夠了你的無聊說教,我要叫爹爹將你逐出家門!」寶坊憤怒地下了斷言。  

  「我再也、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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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放縱怒火狂燒,寶坊一口氣把話說完後,自己都沒想到會說得如此難聽。可是覆水難收,已經放出去的話,也沒辦法收回。  

  也罷,先歇口氣,聽聽子蛟的反應如何好了。  

  此刻他應該相當焦急才是,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跟她解釋——「我說教是為了妳好啊」;如何向她保證他的心是只屬於她的——「寶兒,我從以前到現在,眼中只有妳」;或者就像過去一樣,他會說「咱們注定成為夫妻」的。  

  快說、快說,快點向我低頭,我就會很大方地接受你的道歉,收回一切不該說的話,快一點啊!  

  寶坊懷著十足的把握,抬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向於子蛟。  

  但……子蛟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只是用一雙非常悲哀,悲哀到寶坊以為自己會看到他掉淚的驚人之舉。當然,最後他還是沒有掉下絲毫淚水(她懷疑他體內有淚水這玩意的存在),只是垂下雙眸轉身欲走。  

  「喂,你——」  

  他什麼都不說啊?就這樣要走啦?怎麼可以,她還在等他跟自己道歉,要是他不道歉她就沒有台階可以下啦!這十幾年來哪一次不是他先低頭,所以她才會一時仗著怒火說出這麼絕情的話。  

  寶坊想都沒想過,於子蛟會有不肯低頭的一天,因此,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找台階下啊!  

  「明天,我就回京城去。」他背對著她,淡淡地說。  

  「啊?」  

  「待我回京,會把妳的意思向老爺與夫人稟明。長久以來,多謝小姐的忍耐與照顧,容許我於子蛟寄居在蘇家,也幫助了我家不少。很遺憾不能再繼續照顧寶坊小姐了,盼望妳以後多自保重。」  

  寶坊楞愣地看著他走出門外,靜靜地闔上那道門。  

  咦?慢、慢著!  

  他幹麼說得一副打從明天起,自己和他就再也毫無關係的樣子?他在開什麼玩笑?說她照顧他,但她不記得自己曾經有照顧到他,從頭到尾都是他在照顧她啊!  

  再者,她才不要他感謝,她根本從未做過任何對他好的事,陷害他的事倒想得出一籮筐,此時此刻,她寧可要他一句認錯道歉,好讓她有台階下。  

  可是……這些狗屁倒灶的事都可以先丟一邊!她最在意的是方才幹子蛟的表情。為什麼不敢轉過頭來向著她說話?為什麼不讓她瞧瞧他是用什麼表情在說話的?  

  這種道別的話,他是用哪一張臉說的?他哪生來這麼大的膽子,竟敢、竟敢丟下她!  

  這是背叛!徹底的背叛!她是這麼相信他,不管自己嘴巴上如何逞強,她多年下來已經養成了不能失去他的習慣,事到如今,讓她離不開他之後,他才說要走,這不是太狡詐了!  

  早知如此——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就別來找她!明明找到了她,說了一堆虛情假意的誓言,說了一堆他們是天生一對的話,結果還不是再也受不了她的脾氣,打算拋棄她嘛!  

  我再也、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好,她承認這句話說得過分,但以前於子蛟也從沒被這樣一句話趕跑啊!她是在說氣話而已,難道於子蛟會不知道?  

  他是全天底下將她的底細摸得最透徹的人,連爹娘都不及他來得瞭解她,那又怎麼會聽不出來,她不是真心那麼說的?又何必……把她的一時氣話當真呢!  

  「去啊,走啊,滾得越遠越好,我蘇寶坊還怕找不到人愛嗎?」口中喃喃自語,寶坊「撲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她咬著指尖,忍住哽咽的聲音,向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大吼著。「我恨你,死餃子。我恨你、恨你、恨你!你最好永遠、永遠都找不到妻子,一輩子給我光棍到死!」  

  不對,不對,寶坊揉著發紅的眼眶,咬著唇、心想:臭餃子,還不快點回來跟我認錯,只要你說一聲,是你不好,我馬上就會原諒你的,聽到沒有。別拋下我一個人啊!  

  沒有了臭餃子,誰還來跟她吵嘴?誰還會跟她大眼瞪小眼?誰會在她身陷泥沼時,永遠第一個趕到她身邊伸出援手?誰會在她擔憂時提供一個庇護的肩膀?她要拿這麼多、這麼多的往事與回憶怎麼辦?他要連她偕同這十多年的日子,一起割捨嗎?他真能捨得嗎?而她呢……  

  就連當初離家出走,說好聽點是要先拋棄他,但心態中兒戲的成分遠超過認真的程度,一半還是帶著玩笑的意圖這麼做的。  

  然而,這次--寶坊想著子蛟最後的神情,不由得恐慌地想:也許這次是弄假成真了。  

  怎麼辦?要去找他嗎?  

  不,不要。她再等等,他一定回頭來跟她賠不是的,等他也冷靜下來後,臭餃子一定會後悔,他一定會跑回來的!要她先去追他,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寶坊?妳在嗎?」  

  「咚、咚、咚」,房外傳來的敲門聲將寶坊從黑暗中拉醒。她睜開惺忪的眼睛,懶洋洋地從地上抬起身子,呆呆地看著開門進來的人。  

  「哎呀,寶坊,妳怎麼了?眼睛腫得像顆核桃一樣。」阿金詫異的把她從地上扶起來,一邊替她拍去灰塵說。「就算再累,也不該睡在地上,床就在旁邊,放著不躺給沙子躺啊?」  

  「嗯……謝……謝。」  

  她隱約記得自己又哭又罵地,到最後可能耗盡力氣,再也撐不住地睡著了。畢竟昨夜也折騰一晚,連眼都沒合過。寶坊看看左右,子蛟沒來過,要是他曾經回來過,他一定會把她抱上床睡覺的。  

  失望地大歎一口氣,寶坊開始苦惱該怎麼跟於子蛟拉下臉賠不是。打出生以來她不記得自己跟誰低頭過,破天荒第一遭,她首次反省了自己。  

  「寶坊,妳沒發燒吧?」阿金摸摸她額頭說。  

  「幹麼,我道謝是這麼奇怪的事嗎?」寶坊沒好氣地揮開他的手說。  

  「啊哈哈。」笑著,阿金說。「不是因為妳的道謝奇怪,只是看到妳這麼沒精神的樣子,嚇了我一跳。性子又烈又哈的妳,最大的好處就是個健康寶寶,比別人都朝氣十足的妳,居然在歎息,我當然會擔心嘍。」  

  「找我有事嗎?」朝氣?現在她可是一肚子悶氣。  

  「沒,見妳睡了一日,連天都黑了,也不見妳下來吃晚餐,大夥兒都很擔心妳呢。特別是……寶坊,妳和於公子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事?」  

  寶坊胸日一刺,她目光游移到角落,囁嚅地說:「臭餃子,他說了什麼嗎?」  

  「與其說他有講什麼,不如說他什麼也沒講。」阿金加上一聲歎息說。「好不容易咱們劇團多了個人手加入,雖然早知道於公子不可能長久留在這兒,但是他臨時說走就走,也真教人意外啊!」  

  「咻」地轉過頭,寶坊一雙黑眸睜得又圓又大。「他、他真的走了?」  

  不是說明天的嗎?!

  「嗯,下午的時候,大家都還沒有休息夠,全都窩在房裡睡覺時,就我一個人在樓下用餐,於公子拎著隨身的包袱,委託我向大家道別,說他有事必須先趕回京城了。」阿金歪著腦袋,推測地說。「我還以為是妳和他鬧不愉快,所以他才離開。莫非我猜錯了?那該不是妳的老家發生了什麼事吧?啊!我想起來了,的確昨兒夜裡他正在看妳家信鴿傳來的信息呢。」  

  可是寶坊沒等阿金把話說完,她跳起來就住房間外沖,放足狂奔,跑過了一段又一段的階梯,一路衝到了原該住著於子蛟的房間,但裡面已經被打掃得一乾二淨,連床單都換過了,看得出來住客已經退房。  

  「這是騙人的吧!他……是認真的……」寶坊雙膝一軟,扶著門框的身子整個下滑,直到她跌坐在地上。  

  不是說明天才回去?連給她一點猶豫的機會都沒有,他就這樣離開?  

  這次他是鐵了心腸,當真的。他不會再回來了,等他回到蘇家,一定馬上就會提出解除婚約的事,爹娘阻止得了他嗎?他若說這是她的意思,爹娘也許真會答應,而到時候,難道她就真的和子蛟橋歸橋、路歸路,永無瓜葛?  

  「不要!我不要!」  

  啪笞!啪答!一旦失去控制,淚水決堤後再也不可收拾,寶坊哭得柔腸寸斷,嚇壞了跟在後面的阿金。  

  「寶坊!到底怎麼了?」  

  「嗚嗚嗚……金……我不要……我不要他走啊……人家只是一時氣瘋了……我不是故意的……嗚嗚嗚……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攀住身邊僅有的浮木,寶坊嗚嗚咽咽地哭出了這整天堆積在心中的不安與恐懼。「我……真的失去他了……怎麼辦……」  

  「好好、乖,不哭喔,寶坊。」完全不清楚內幕的阿金,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安撫她,看來一切不等寶坊冷靜下來是理不出個所以然的。  

  「人」是一種矛盾的生物吧?  

  總是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逞強逞威風,明知道只要捨棄自尊,在心愛的人面前低頭哭泣的話,一切就可迎刃而解,卻偏偏要拖到不可救藥、無法挽回的地步,再哭給別人看。  

  哭的時候,哪管什麼地點、美醜、丟不丟臉,光是那份沉重的打擊,就已經無法再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沒有人扶持的話,也許會一路這樣哭下去,哭到淚水干了,一定還是在原地打轉,無法從自己挖的地洞裡爬上來。  

  「既然這麼愛他,為什麼不老實地死纏著他不放,顧慮這個、保留那個,什麼都想要的話,到頭來就會落得兩手空空的下場,就像妳現在這樣。」珠櫻以毫不同情的口吻,劈頭就道。「說來說去,都怪過去於公子對妳太好,讓妳失去了反省的能力,這也是他不對。我看,你們兩個根本不合適,解除婚約也好。」  

  寶坊聞言臉色一白,卻又想不到什麼反駁的話,只好不住地搖頭。  

  「不要?不想要解除婚約又能怎麼辦?是妳先將人家趕走的吧?」珠櫻無情地再刺一刀說。「妳這就叫『貪心不足蛇吞象」,自作自受。」  

  「不需要把話說得這麼絕嘛!」銀雪溫柔地制止珠櫻說。「每個人總會有一時糊塗的時候,越是這種時候,越是需要別人的幫忙,拉她一把。不是嗎?」  

  感動地眨眨大眼,寶坊抱住了好友的身子說:「銀雪,還是妳對我最好。」  

  「有奶就是娘。」珠櫻受不了的翻翻白眼,伸出手戳了一下寶坊的臉頰說:「先說好,要大夥兒幫忙妳可以,但是別再來一次什麼『我不想嫁』、『我最討厭他』、『我再也不想見你』的,淨說些死要面子的任性話,霸道到讓人頭痛,最後讓夫君趕出家門。還有,也別再來給咱們劇團添麻煩了,我們沒空收留妳這種我行我素的小霸王。」  

  「好哇。」翹起嘴,寶坊也不客氣地說。「不收留就不收留,誰知道妳那個時候還會不會在戲班子裡,只要珠櫻不在,那我還是有地方可去的。」  

  「就是這副囂張的嘴臉,讓人火冒三丈!」珠櫻改掐她的臉頰。「給人添了這麼多麻煩,哭得唏哩嘩啦的時候,怎麼不囂張呢?偏偏這樣,還是讓人無法討厭妳,我看於公子八成也是這樣被妳吃得死死的!」  

  「嗚嗚嗚……珠櫻欺負我。」  

  「不要假哭,虧妳還是個角兒,一點都不像真的,哭給誰看!」  

  「好了、好了,都別鬧了。」阿金擋在兩人之間,一臉拿她們沒辦法的口吻說。「既然決定要幫忙,再繼續蹉跎下去也不是辦法。錦錦,去問一下客棧的馬房小廝,看他們有沒有收到干公子的請托,幫忙安排驛站住宿,這樣咱們就可知道於公子是挑哪一條路走,咱們抄快捷方式去追。」                   

  「啊?真的要去追啊?那我們不就又得回到京城去?」錦錦哇哇地大叫。「討厭京城,那兒的人好勢利,看咱們戲班子小,總是給咱們臉色看。」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總不能讓寶兒一個姑娘家星月兼程、餐風露宿地趕路,就當是再順便去京城玩玩,送她一程嘍。」阿金果決地下令說道。「況且這一趟也不光是為了寶兒,還有銀雪的問題呢!」  

  「銀雪姑娘有啥問題?」錦錦不解地看著她問。  

  歉然一笑,銀雪悠悠地說:「弟弟找到我了,他很堅持要把我帶回去,可是我還沒有找到我要找的人,不能就這樣回去。我們若是繼續留在這兒,恐怕我遲早都說不過他,會被他強行帶走的。在那之前,我也希望能早日離開這村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珠櫻搖著頭說。「咱們劇團雖小,麻煩卻不少。再這樣下去,真能唱戲嗎?遲早要喝西北風喔。」  

  「不要緊!」寶坊此時大聲地拍胸脯說。「到了京城就是我蘇寶坊的地盤了,大夥兒儘管到我家來住,食宿都由我來照應,想唱戲找地方也交給我,不用跟我客氣!」  

  阿金與銀雪交換了一個眼神,看樣子離「霸王」復活之日,亦不遙遠。要說寶坊有什麼過人之處,恐怕就是她那打也打不死的草莽氣派,絲毫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能相較的。  

  受了這麼大的挫折,轉眼間又爬起來,不也是值得讓人欽佩的優點?  

  盼只盼他們回到京城後,寶坊還能牢記失敗的教訓,別又因為一時的得意忘形,將一出「喜劇」活生生的演成了「悲劇」才好。  

  蘇父坐在豪宅大廳內,捧著那紙欽狀,不住地哀聲歎氣著。  

  「怎麼了,老爺?」奉送上一盅親手熬的雞湯,向來不太愛管丈夫閒事,謹守婦道,「以夫為天」的蘇夫人,實在看不過丈夫那難得的愁容,開口問道。「又是為寶兒的事在苦惱嗎?唉,子蛟那孩子不是說他已經找到人,你就不必擔心了。子蛟很爭氣、辦事又牢靠,一定會把寶兒平平安安地送回來。」  

  「孩子的娘,我不是在操心那個。」蘇父晃晃手中的欽狀,遞給她說。「妳自己看,看了就會明白的。」  

  「這是……」蘇夫人端詳過後,喜出望外地呼喊著。「哎呀!老爺!這、這不得了,這是天大的榮耀啊!我們得趕緊為子蛟準備準備,熱鬧一下!」  

  「準備什麼!」  

  怒吼一聲,拍了一下桌子,蘇老爺瞪著自己妻子說:「所以妳們這些婦道人家就是這樣,絲毫不用點腦子。這根本不是喜事,而是件傷腦筋的事啊!」  

  「為什麼?這……這是光耀咱們蘇家門楣的大喜事,老爺為何不悅反怒?」蘇夫人被罵得糊裡糊塗,這種事要在別人家裡,可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喜事,怎麼她家的老相公卻哭喪著張臉?  

  「這還用問嗎?子蛟還不算咱們家的人啊!他到現在為止還是姓『於』,和咱們家還算是外人啊!」  

  蘇父感歎自己失策,想不到子蛟竟高中進士。  

  「妳可曾聽過堂堂進士做什麼入贅女婿的?要咱們家是王公貴族倒還說得過去。但老夫我為官也不過是從三品而已,萬一子蛟在皇上殿試時被點選為狀元、榜眼,他不需再靠我們蘇家也能飛黃騰達。更糟的是,萬一哪位王爺或甚至是皇帝陛下看上他的才華,許配他一個公主,他還會乖乖和咱們家那野丫頭成婚才怪!」  

  「哎呀,老爺您說這什麼話。子蛟這孩子不是那樣忘恩負義的人。」蘇夫人呵呵地笑說。「都相處這麼多年了,老爺應該對子蛟這孩子的品德多點信心才是。我想那孩子是不會拋棄咱們寶兒的,安心吧!」  

  「哈!我就是無法安心才會坐在這兒枯等。」蘇父仰頭嗤笑道。  

  「等?老爺又在等什麼呢?」  

  「等著看那小子是真有良心,還是假有良心。」蘇父也不是光靠女兒的算命天分爬到今日的地位,他向來對家人寬厚、友人和善,卻對敵人毫不假辭色。要是於子蛟敢傷寶坊的心,做出有愧於蘇家的決定,他一定會要他好看!  

  「老爺,您在說什麼我是半點都不懂啊?」  

  「我已經把他中了進士的消息飛鴿傳書傳給他知道,要他回來參加皇上親舉的殿試。要是他有心履行婚約,應該會帶著寶坊回來,一起舉行婚禮。要是沒有……那小子就死定了!」  

  蘇老爹生氣地折斷了木筷子,看得一旁的蘇大娘哎呀呀的歎息著。照這情況,等寶坊他們回來,有得好熱鬧了,唉。  

  「老爺!夫人!少當家回來了!」  

  當晚,嘈雜的前院傳來僕人的大喊,蘇家兩老急急忙忙地從內院趕到前廳,只見於子蛟單身一人在罪多家丁的簇擁下,慢慢走進來,四周還可以聽到僕人們爭先恐後的賀喜聲。  

  「恭喜少當家,高中進士!」、「真是了不得,少當家!」、「少當家,你以後當了大官,可別忘記咱們啊!」一個接一個的請著,根本沒給兩老和於子蛟開口的機會。  

  將這一切看在眼底,蘇父最掛記在心的還是……「子蛟,寶兒呢?怎麼不見寶兒!」  

  這聲怒斥,頓時令全場啞然無聲。  

  於子蛟默默地遠離罪人,獨自走上前來到蘇父的面前說:「寶兒,她很好,戲班裡有許多人照顧她。」  

  「我是問你,她人呢!」用力地再一拍桌子,蘇父吹鬍子瞪眼地道。  

  「……她留在鄭縣。」早有了心理準備的子蛟,淡然地說。「小侄一個人回來,是有件事要向二老稟報。請允許我與寶坊解除婚約,還寶坊自由之身。」  

  「你——你你你——」高高地揚起手,蘇父氣到顫抖,揮出重重的一巴掌,將子蛟的臉都打偏了,瞬間留下五指印。「竟有臉對我說這種話!你這不知感恩圖報的狗東西!」  

  「老爺!你這是做什麼!」蘇大娘連忙上前勸阻。「別這樣,多難看!」  

  「難看?好他個狗東西,一旦給他枝頭攀,他就得意當鳳凰了,現在眼中也沒有我們蘇家了。他是將咱們當墊腳石踩,虧得咱們這十多年來待他有如親生子,可曾給他白眼看過?但這算什麼!我養條狗都不會這樣吃裡扒外!」  

  蘇父憤怒地從僕人手中搶過於子蛟的行囊,朝他扔去。「很好,婚約廢了,帶著你所有的東西,今夜馬上給我離開蘇府,滾得越遠越好,我們蘇家從此以後再也沒你這個人容身之處了!」  

  「老爺!」蘇大娘看著自己的夫君忿忿離席,搖著頭,她歎息地回過頭扶起了地上的子蛟說:「子蛟,你告訴我,你不是真心想與寶兒解除婚約吧?」  

  以衣袖抹去唇角的血跡,子蛟漠然的表情教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  

  「唉,十多年了,你這孩子到我們家這麼多年,我是真把你當親生子看。我不信老爺子說的,你是會因為前途而忘息負義的人,你的性子我還不瞭解嗎?老實地告訴夫人,是不是寶兒又給你添難題,她刁難你了?」  

  子蛟依舊不發一語。  

  「小王,去替少當家整理床鋪,好讓他今晚休息。」蘇夫人果斷地擺出當家主母的威嚴,回頭向著子蛟說:「總之,不管老爺怎麼說,也不管你和寶兒間的糾紛,今夜你不許走,乖乖地留在家裡。等天亮後,大家都心平氣和再說。」  

  見他矗立不動,蘇大娘只好在他身後推一把說:「去睡吧、去吧!累的時候,什麼都別想,將問題交給時間。」  

  終於,子蛟有了點動靜,他低語:「謝謝妳,夫人。」  

  「傻孩子,跟我客氣什麼。」蘇大娘以溫柔和藹的手,拍拍他說。「明天記得陪我用早膳啊!」  

  漫長的旅途結束,看著令人懷念的蘇家景物,子蛟乘著涼涼夜風,嗅著淡淡的桂花香味。從自己的房間窗外,能眺望到院內的花花草草,也許明日就要和這裡的一切道別,所以今夜他看得特別用心。  

  嗯?是那棵樹吧!寶兒從上頭摔下來之後,不但受驚嚇,還恰巧遇上初潮,然後是他們的初次親親……現在這棵樹已經長得粗壯多了,就算寶坊再爬上去,也不會再輕易折斷。  

  還有那池波光鄰鄰的小湖,是老爺為了應付女兒想玩水的心願,特地找人鑿的,結果寶坊那年夏天都泡在湖裡頭玩耍,玩得全身紅通通,像蛇脫皮似的,整夜哭鬧不休,弄得全家不得安寧。  

  一回憶起當時寶坊趴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模樣,子蛟還是不禁想笑呢!  

  那裡、這兒,屋子裡無處不洋溢著她和自己的回憶,十一年的歲月果然太長久了嗎?等著寶坊長大,等著她懂事,等著她瞭解愛是什麼……等著、等著,他卻忘記她就像有翅膀的鳥兒一樣,不見得願意留在這屋子裡,陪他共度。  

  「再也不要見到我嗎?」向著黑夜,子蛟自嘲地說。「一點餘地都不留給我。莫非她以為我是鐵打的心,不會痛也不會傷的嗎?誰才是鐵石心腸,我倒想剖開來比比看呢!」  

  天上的月兒圖又亮,無奈他已沒有半分賞月的心境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咦?子蛟聽到夜色中有人在吟詩,不由得把頭探出去了些。「是誰在那兒?」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寶坊?是他眼睛花了嗎?為什麼會看到寶坊站在他的窗下?不可能,她還留在那間客棧,或是和阿金他們遊走天下去了,不該出現在這兒啊?  

  「臭餃子,你要我背的詩裡面,這首是我最喜歡的。」  

  仰起小臉的寶坊,潑灑著月色的臉蛋有幾絲朦朧、幾絲夢幻,但她的笑容卻真真實實的映入他眼簾,子蛟一時間看得傻了、愣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與她隔著忽遠又忽近的距離,遙遙相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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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天後——

  今夜皇宮燈火通明,張燈結綵,佈置得好不輝煌華麗。宮女、太監們急急忙忙地進出,為這三年才舉辦一次的賞花宴做好事前的準備。  

  陸陸續續抵達的高官、貴爵們人人意氣風發的踏上紅毯,與相熟的人打著招呼,也順便認識一下今年新登龍門的進士。裡面最受人矚目的當屬狀元、榜眼、探花等新科郎官。  

  說好聽一點是皇帝請今年的新科進士吃飯,其實這場宴會主要的目的是對這些剛進入宮廷的年輕小伙子或初生之虎,下下馬威。往後,該守什麼樣的規矩,而他的地位又在哪裡,全要讓他們親身體會。  

  繁複的規矩與禮儀不在話下,一場宴會下來吃上兩、三個時辰都不足為奇。  

  「恭迎陛下親臨!」  

  宮中掌管司儀的太監一聲令下,全場文武百官無不跪地迎接。  

  「眾卿平身。」歲數已高的皇帝陛下在兩名宮女的扶持下,緩步坐上龍位。「今日朕非常高興,朝廷又多添了一批生力軍,大家不要客氣,儘管開懷暢飲。」  

  「謝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場上的人按照官階一一入座後,陸續端上三羹(湯)、五割(燒鹿、烤羊)每一品都極盡奢華美味,也處處流露著宮廷的排場。能否在這官宴上露臉,就代表此人是否還有光明前途,所以眾人都視受邀為無上光榮之事。  

  出人頭地!原也不過如此。  

  子蛟默默地挾起一塊羊肉放入口中,味鮮而不腥、肉嫩而不老,但不管多麼棒的美味,他還是認為吃起來不如在蘇家天天所品嚐的菜,至少不會「食不下嚥」,被這些禮節所拘束,誰還吃得下呢?  

  「於愛卿,朕非常喜歡你那篇闡述如何改革官制的文章,這也是朕會欽點你為狀元的原因,你可不要辜負朕的期望,要好好地為朕與大明朝效勞啊!」  

  「謝陛下抬愛,臣惶恐。」  

  「哈哈哈……很好,年紀輕輕的才華洋溢卻不自傲,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來人,賜酒!」  

  「多謝陛下。」於子蛟內心卻一歎,什麼狀元並不是他想要的,當然參加科舉為的就是求取功名,但是他也沒想到自己會一口氣考中狀元。跟隨著功名而來的麻煩,更令他憂心。  

  「說到年輕……朕的最小公主,靖平,歲數也到了合宜成家的時候……」  

  來了。這就是他擔心的麻煩。  

  「於愛卿尚未婚娶吧?」皇帝揚起些許老奸巨滑的眉,笑嘻嘻地說。「其實今日靖平也有來,和幾位命婦隨侍就坐在珠簾後。自從上次見識過你的文筆後,她一直很傾心於你的文采,頻頻向朕打探你。如何,讓朕的身邊多一位東床快婿吧?」  

  這件事子蛟早從禮部尚書的口中得知,尚書雖然是「暗示」選擇權在他,但言下之意頗有「要是拒絕的話,這輩子你也別想出頭了」的意味。  

  子蛟只能說,他八成生來就是「入贅女婿」的臉,當了十年多的童養婿不說,想不到現在就連皇帝都要他娶公主,誰都知道娶公主說好聽是「娶」,但等於是「嫁」給了皇家,賣命一輩子啊!  

  所謂伴君如伴虎,在這兒要是不謹言慎行,誰知道能否見到明日的朝陽。  

  「陛下一片厚愛美意,實令小臣惶恐。小臣何德何能,豈敢高攀。」客套話先說,好為後面鋪路。  

  皇帝捻捻白鬚。「欸,謙虛雖是種美德,但過度謙虛就難免給人虛假的印象了。於愛卿既然高中本次科舉榜首,能力、品德足可誇耀天下,朕這雙眼可不會看錯的。快快省去那些忒謙之詞,老實接下朕的好意。」  

  人生最大的難關就在眼前,踏錯這一步,恐怕子蛟也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陛下,小臣的不敢高攀絕非無心之言,其實小臣還有一個無法接受陛下厚愛的理由。那就是小臣身邊已有訂親多年的美嬌娘了……」  

  「愛卿是指從三品蘇吏部的那位千金吧。此事朕已有耳聞,但你們尚未成親,男未婚、女未嫁,愛卿還是自由之身啊!」  

  子蛟微微一笑,想起那一場只有他和她,月與星,涼風與夜露知道的小小婚禮。「不然,陛下。小臣日前已於天地見證下,與蘇女成婚了。」  

  「妳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該不是一個人跑回來吧。」隔著窗,他俯看著寶坊那張被銀月襯托得嬌美的小臉,淡淡地問道。  

  從最初的吃驚恢復後,子蛟掩飾住心中的喜悅,故作冷漠地望著她。  

  寶坊輕咬著下唇,有些不甘心的踢了牆邊一腳,說:「什麼嘛,你就不能說點別的,這兒可是我家,我不該回來嗎?放心,我沿途都有人照顧,是阿金他們送我回來的。」  

  幸好。這丫頭還知道要找人陪,明白她不是單身冒險跑回來,讓子蛟先鬆了一口大氣,可是他不會輕易讓她看出自己的擔心。  

  關鍵的時刻到了。  

  他是要寶坊一輩子都不長大,耍著孩子脾氣,或要逼寶坊嚥下自尊,學著成長,全看他此刻的表現。  

  即使子蛟心中有些許不忍,還是作勢離開窗邊。「蘇小姐說得是,這兒是妳家呢。既然回來了,就快點回自己房裡去休息吧,恕我還要打理自己包袱,就不再多陪了。」  

  「慢、慢著啊!」  

  「蘇小姐還有何吩咐嗎?」他壞心眼地說道。  

  寶坊臉上閃過一絲怯意,深呼吸口氣後才說:「讓我上去,我有話想跟你談。」  

  「不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違反禮教。咱們現在已是『毫無關係』的外人了,怎可再瓜田李下的損及您的名聲呢!」子蛟鏗鏘有力的每一句話,都足可作為致命的武器。  

  寶坊再度露出飽受挫折的神情,她一跺腳。「我都這樣追過來了,你還要拿翹多久啊!」  

  「您在說什麼,小的不懂。您請回吧!」索性,他伸手將窗戶掩上。  

  「臭餃子!你!混帳!笨蛋……」  

  聽得外頭叫罵的聲音漸小,子蛟還在狐疑她怎會放棄得如此快速之際,就聽到沙沙聲不斷,接著「喀噠」、「撲通」的兩聲巨響,窗子就被人踹開來,寶坊攀著樹枝一口氣跳到他房間裡頭。  

  「好痛喔!」摸著屁股,滿頭插著樹葉,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哀嚎的寶坊,紅著眼眶罵道。「臭餃子!還不快點過來扶我起來。」  

  這野丫頭……子蛟在心中半是拿她沒轍,半是看傻了眼……原以為他不會再被她那魯莽的行事作風嚇到,看來他的道行還是不夠。  

  走過去提供了自己的手,子蛟彎身將她拉起來,邊說:「真是,您到底在幹什麼?有沒有摔傷,讓我瞧瞧。」  

  掀起了她的褲管,只見到處都是小小的擦傷,幸好沒有什麼大傷口。  

  「別碰啦,好痛喔,哎喲!」  

  就連這種時候,還是不學乖。子蛟歎息地走向衣箱,取出了他隨身帶著的幾瓶跌打藥膏,這都是為了寶坊準備的,要她安安分分地坐著不動、不要受傷,那比要求她登天還難。  

  「把腳伸出來吧。」挖起一跎藥,他坐到寶坊身旁的凳子上,好讓寶坊的腳架在自己腿上,方便他塗藥。  

  明明是這麼細嫩的腿,白白淨淨的多可愛,偏偏要在上頭弄出這麼多傷。子蛟小心翼翼地為她上藥,寶坊卻不知感激的拚命抱怨著痛、涼、癢,要是她再懂得一點觀察人的表情,就知道此刻最好是閉上嘴巴。  

  「好了,藥上好了,妳可以回房去了。」壓抑著怒火,子蛟也不客氣地說。  

  「不要。」她嘟嘴。  

  子蛟扣住她的手臂,以命令的口氣說:「回房去!」  

  「不要、不要、不要!」簡直像是耍賴的孩子般,寶坊紅著眼眶說。「人家腳都受傷了,這麼痛,你還只管趕我走!你這沒良心的壞蛋!」  

  啞口無言的子蛟,以一手撐著額頭,靜靜地閉上眼睛,強迫自已冷靜下來。片刻後,他才能啟口說:「寶坊,妳還要我怎麼樣?」  

  「……」她回以無辜的雙眸,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子蛟告訴自己必須鐵了心腸,絕不能再繼續縱容下去,這十幾年來哪一回不是他讓步,但「軟土深掘」也有個限度。  

  「說不想再看到我的也是妳,說要我去追別的女子、娶別人的也是妳,甚至說我為了蘇家的財產才留在這兒的也是妳。現在我照妳的話,自己離開,妳還有何不滿,還要說什麼嗎?還是妳羅織的那些罪名嫌不夠,想回來再在我身上捅一刀?!」  

  他看似平靜的口吻下,隱藏著一座沸騰的火山,正待爆發。「要不乾脆我自己捅一刀,省去妳的麻煩。」  

  「不要這樣跟我生氣嘛!」寶坊小臉皺成團說。「你這樣我就不能道歉了!」  

  「道歉?原來妳也知道這兩個字怎麼說。」他傲揚起一眉,諷道。  

  寶坊微微一縮脖子。「喂,臭餃子,你是個堂堂男子漢吧,說話別這麼小鼻子、小眼睛的帶刺,要是想罵我的話就直接罵嘛。我承認我是說得有點過火了,所以才來跟你道歉的啊!」  

  「說道歉,結果還是在損我。」子蛟攤開手說。「行,我很乾脆,妳的道歉我收下,請回去吧。」  

  「你聽都沒有聽!」她急得跳起來嚷道。  

  子蛟故意瞟了一眼她的腳說:「妳的腿沒事了?」  

  「啊!」鼓起雙頰,寶坊坐回床上說:「你不要這樣戲弄我了。我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我乖乖認錯賠不是就好了吧!」  

  終於,子蛟也放下身段,走回她身邊說:「寶坊,為什麼又追回來了?妳是追我回來的,是吧?」  

  她老實地點點頭,殘存的最後一絲自尊也捨棄了,仰著臉,她幽幽地說:「因為,我不能失去你。」  

  「聽妳這句話的意思,我該解釋為:妳不想失去我這麼方便的男人嗎?隨傳隨到,叫了救命就會適時地衝出來保護妳,一有麻煩就可以替妳解決的萬靈丹?為什麼不能失去我?只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  

  「才不是!」她馬上反駁,可是一接觸他認真的眼神,又消了氣說:「會被你這樣認為,八成我也有錯啦。可是……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你在會很方便……當然,你不在我就很不方便是事實,可是更重要的是我……我……」  

  見她「我」了半天,還是沒有下文,子蛟一笑地補上說:「妳就不能爽快地承認,妳喜歡我、愛我,所以不能沒有我?」  

  她的小臉「咧」地通紅,一切就像他說的,她是喜歡上他了。  

  她不是「現在」才喜歡上他,更久、更久以前,自他進入家門的那一刻,笑著喊她一聲「蘇妹妹」的時候,她就喜歡上這個看來有些傲、有些冷,不像其它人總對她採取前後不一的態度,一直就是以一雙直接又赤裸的黑眸,看穿她所有心情的男孩了。  

  她害怕去正視自己的內心,受困於「他只是爹爹買來的夫君」的想法,總認定要是她白白喜歡上他,他卻討厭她的話……她會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接受這麼痛苦的事實,所以就不斷拚命地告訴自己,她討厭他、最討厭他。  

  說穿了,她會不斷地找麻煩、製造問題,也都是希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多注意自己一點。就算是反效果也沒關係,能被他討厭,總勝過沒被他放在眼裡。  

  對於能不能令子蛟愛上自己,極端沒有自信的她,在看到卜卦結果後,會決定先下手為強地蹺家,好讓他找不到自己,也是出於一種「永遠找不到我,就永遠解除不了婚約」的心裡作祟吧。  

  可是如今逃避也到了終點。她遲早該面對這一刻的。  

  「是……喜……喜歡你……」寶坊用幾乎聽不見的細聲說著。「……所以……不要走……」  

  說出來了。她忐忑地看著地上,接下來子蛟會有何反應呢?他會答應她不走,還是他的決定依然沒變?  

  「寶坊,看著我。」他柔聲喚道。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初次知道恐懼是會令人手心冒汗、心跳不已的。這種心境,她還是頭一次,可是又不能永遠盯著地面數螞蟻,該來的還是會來。吞了好幾次唾沫,寶坊才能聚集所有的勇氣,抬起臉來。  

  「我也喜歡妳。」  

  輕快的話語像陣風吹過她的耳朵,寶坊瞠大雙眼,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呆呆地看著他,這是子蛟破天荒頭一遭的告白。  

  「小傻瓜,不喜歡的話,怎麼可能在蘇家一待就是十一年?我可不是聖人,沒有那麼大的耐性與韌性。」  

  「可是我以為是因為爹爹資助……」  

  「報恩的方法有很多,以身相許只是其中之一。妳爹爹曾經在我剛到妳家的頭一年告訴我,只要日子過得不適應,頭一年我隨時都可以回自己家去。但我沒有那麼做,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生活裡少了小野猴子,會有多麼枯燥乏味。」  

  子蛟雙眸含笑地說:「再告訴妳,我家道中落是我爹爹好賭成性惹的禍,但自從我必須為家境扛起擔子來到蘇家後,他大徹大悟地痛改前非,大約五年前左右就已經重振我於家的往日光彩,想要還清蘇家的債,隨時都可以。」  

  「咦?這麼說來你一直都可以回自己家,卻沒有回去……」寶坊聽得心花朵朵開,眼睛滿天星。  

  「沒錯。」他展開雙臂,迎著她說:「這樣妳總不會再懷疑我是為了錢才死守著蘇家不放了吧?」  

  「臭餃子!」她撲過去,掄起小拳頭不斷地捶著他說。「那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要是早點告訴我,我就不會在你面前逞強了!」  

  「呵呵……」以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掌,子蛟狡猾地笑著說:「那怎麼可以,下一盤好棋的時候,怎麼可以告訴對方下一招棋步在哪兒?當然要留一手嘍。」  

  啊地恍然大悟,寶坊瞪著他說:「難不成這次故意跟我反目,害我一路追回來,也是你算計的……」  

  「能看得出這一點,可見得我的調教還是有點功效,妳也懂得用腦子了。」子蛟隱隱笑道。  

  「可惡!」  

  「別生氣嘛!」他香了一下她的頰邊說。「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賭這一把的。我也沒有把握妳是否一定會上鉤啊!坦白說,回到蘇家迎頭就被妳爹爹趕出門,我也受到不小打擊,本想多留幾天看看情況,但天不從人願。幸好妳知道今夜趕回來,可見得連老天爺都憐憫我這十一年的悲情,賜給我這機會。」  

  寶坊的臉蛋臊紅,長睫毛感動得搧啊搧地說:「依你這樣講,萬一我今晚沒趕回來,你就當真不要我了?」  

  「怎麼會!」他噗哧一笑,想不到他的小寶兒也懂得撒嬌、耍媚了,果然女大十八變。「我打算等殿試過後,功名確定了,就捧著大把的聘金,重新上門把妳討回來。」  

  「什麼啊!那我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早知道就拗久一點。」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他雙臂縮緊地圈住她。「我已經捉到妳了,這次是真的不會讓妳逃跑了,妳瞧連天上的月亮、星星都在為咱們見證!妳是我的人了。」  

  她沒有反駁,乖巧地讓他抱著,整個人靠在他懷中。  

  「寶兒……」他呢喃著,以指尖帶起她的小臉,將自己火熱的唇貼上去。  

  沒有玉爐、紅蠟、暖香,只有一輪彎月高掛天。  

  花了長久的時間好不容易到手的寶物,不許任何猴急的心情破壞一切,子蛟以無比的耐性挑逗著她初嘗禁果的純潔身子。  

  口舌交替的在盈潔無瑕的肌膚上,烙下一個又一個愛憐的唇印,換來她羞怯與喜悅的顫抖,她小嘴裡不斷流瀉出來的喘息與呻吟,是他聽過最美的天籟之音!而她眼眸中竄升的璀璨光華是世上任何寶物都敵不過的絢麗。  

  「啊……嗯……」仰起細白的頸項,她咬著指尖承受他舔舐耳根的快感。  

  沿著美麗的紅暈,他從她身後伸過雙手環住她,撫摸上她飽滿而結實的雪丘,同時給予她快樂。她先是為這樣的刺激,驚喘了一下,但很快地就像貓兒蜷屈身軀!不斷地要求著他更多的注意力。  

  以舌頭舔過她整個小巧白靜的耳朵,再深入其中刺探,濡濕了整個耳朵後,他一口氣將它含入口中。  

  「啊!啊啊!」坦率地叫喊出自己所感受的一切,寶坊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臂,不斷地吟道。「……不要……好熱……快燒起來了……」  

  「燒吧!安心地燃燒!」子蛟沙啞的聲音含著濃厚慾望的鼻息,重重地傳達到她早已不聽使喚的腦子裡。「我會注視著妳、守候著妳,一直在妳身邊的。」  

  「子蛟!」  

  發出介於啜泣與呻吟的哭聲,寶坊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焰裡。  

  子蛟並未在那一晚取了寶坊的處子身,絕非打算留一手,預防將來遇上更好的對象時,不至於後悔。相反地,心態上他已認定了寶坊是他的妻,未來唯一的妻,所以更想將最美好的保留到最後。  

  哪怕是拿萬里江山與他換,他也不會對什麼公主有興趣的。  

  「這可大出朕的意料之外了。」皇帝邊捻著長鬚,邊以「精明」的目光打量著子蛟說。「你說已經成親?但我沒聽蘇吏部提過家有喜事。」  

  「那是我們尚未宴請賓客,因此只有家人知道而已。但蘇女是小臣妻子一事已是事實,我不能棄糟糠而就公主,這會給公主留下惡名,歷史上不也很多這樣的印證?」子蛟盡量挑選了最溫和的說法。「陛下聖明,相信也不願見到這樣的事發生在公主身上。」  

  「嗯……但是公主也執意非卿不可……不如這樣吧!」皇帝唇角掀起。「朕允許蘇女作你的偏房,你還是娶靖平公主為妻,就說是朕的旨……」  

  「陛下,這萬萬使不得!」搶先在皇帝說出「旨意」二字之前,子蛟打斷了他的話,要不他就會成為抗旨之人了。  

  唉,想不到皇帝這麼急著把公主嫁出去。他可怎麼向寶兒交代?打從寶兒知道他得參加這場賞花宴後,就沒一天給他好臉色看過,要不就是直嚷著要他別來,要不就是抱怨他幹麼誰不好惹,偏偏惹到公主,弄得蘇家上下雞飛狗跳。  

  他可是再三保證,自己絕不會變心,才讓寶坊安分下來。  

  「喔?怎麼個萬萬不得法?」皇帝瞇起一眼,龍心不悅地問。  

  糟了!該怎麼從這個難關脫身呢?子蛟低下頭,正坐因愁城,絞盡腦汁要想一個不會讓皇帝感到失了顏面,還會主動放棄這樁婚事的藉口。  

  「這位郎官的面相不是很好哇。」  

  「咦?」  

  不知何時,一名捧著菜餚的小宦官靠近子蛟的桌子,並且大聲地說:「誰要嫁給他,就得受苦一輩子,我看還是不要比較好。」  

  子蛟聽到這耳熟的聲音,頓時整個人魂魄都被嚇到九霄雲外。莫非、難道、恐怕、就是……寶坊?!

  「我這可不是信口開河啊!」但那不怕死的「小宦官」還沒說夠,她居然往皇帝那邊靠過去,放低音量說。「不信您瞧,他那眉眼間的桃花煞,煞氣多重?就算他沒那個意思,都會招惹不該招惹的女人上門。還有,明明天又不熱,居然會冒滿頭大汗,代表此人肝火過旺,恐有未老先衰的跡象。再瞧他這雙手顫抖的樣子,搞不好還鬧腎虧,這種男子不帶種,又怎麼能養出好的後代呢!」  

  這該死的野丫頭!把宮廷當成什麼地方了,這兒可不是能容許她放縱玩耍的場所,弄不好可是會丟腦袋的!子蛟焦急無比,卻又不能當場拆穿她的假面,只好用一雙冒火的眼睛瞪著她。  

  「噢,現在您可看得更清楚了,他頭冒青筋呢,連腦袋都不行。」火上加油地,寶坊喬裝的小宦官得意洋洋地說。  

  皇帝狐疑的上下打量她。  

  寶坊微微一笑。「讓我也替陛下卦一卦,您最近煩惱的問題很多,尤其是膝蓋骨有些酸痛對吧?不礙事的,這個毛病呢,只需要找從西方來的大夫看看,就可以查出病因。還有,您擔憂的膠著戰況,在下旬會有極大進展,而且是對我朝軍隊有利的方向。」  

  皇帝一驚,再仔細地端詳了她半晌,最後愕然地說:「妳是蘇……」  

  「是啊,我就是小蘇子,負責天象的。」寶坊巧笑嫣然地說著。「初次晉見陛下,果然龍威震天,日月罩頂,是位洪福之人,看得小蘇子眼睛都睜不開呢!」  

  「這是怎麼回事?」帶著些許怒意,皇帝轉頭質問著子蛟說。「是你讓她來這兒戲弄……」  

  「小蘇子是自己進宮的,因為卜了很重要的一卦,攸關天下,非得直接稟報陛下不可。」寶坊迅速地接口,再度把皇帝的注意力移轉回來。  

  「什麼卦?」蘇女的卜卦能力多年來都是他趨吉避凶的仰仗來源,皇帝也不能小覷。「說!」  

  「在這之前,願陛下答應小蘇子一件事。」閃爍著鬼靈精怪的大眼,寶坊笑吟吟地提出。  

  「談條件?妳……」如此大膽的女子,他見都沒見過,皇帝氣歸氣,卻還是掛意著她說的天下要事,似乎也不宜在此時發作。「罷,朕就許了妳。快說是什麼重要的卦象?」  

  「多謝陛下應允,小蘇子謝謝陛下,相信陛下一言九鼎,不會再提靖平與狀元的婚事了。」  

  「……」皇帝沈默了片刻,再開口時,火氣全消,咧嘴笑道:「好一個大膽無畏的刁婦,朕還是頭一次見到為了保住自己夫君,不惜觸怒朕的人。蘇氏,妳這一卦最好相當重要,否則今夜妳可得為了自己的魯莽付出很大的代價。畢竟朕是答應了不提婚事,卻沒答應留下妳的小命。」  

  「無妨。」寶坊也回之以笑地說:「小蘇子相信等陛下聽完這消息,絕對不會要我的人頭。」  

  「這麼有自信?」皇帝揶揄地說。  

  寶坊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遞了張紙條給陛下,而等陛下看完紙條後,整個人的神情驟變。  

  正當子蛟好奇寶坊到底耍了什麼花招後,皇帝已經佩服地抬起頭說:「蘇氏,知道朕為何決定不割妳的小腦袋嗎?」  

  「恕小女子大膽,應該是我的腦袋留在我脖子上,給陛下效勞,遠勝過掛在牆上當裝飾來得有用處吧!」她應對自然地說。  

  「好。好個膽識、好個霸氣。」皇帝點點頭說。「朕就看在妳今夜所提的消息份上,饒妳一命不死。還有,先前的承諾也算數——於愛卿!」  

  「臣在!」子蛟馬上應道。  

  「修身、齊家、平天下。朕看你未來可要好好地修習這第二條了。」昌帝故意調侃他說。  

  「臣羞愧,臣遵命。」子蛟心中提的一把冷汗,總算可以松下。不用皇帝說,他打認識了寶坊開始,就企圖調教她了,問題是「朽木不可雕也」,他也只好捨命陪「妻子」了。  

  「再一條,朕命你盡速擇日宴客、完婚。別再讓你的桃花眼惹禍了。」最後這句挖苦的話,則充分說明了,幸虧他是個明君,今日才能讓他們小倆口逃過一劫,換作其它朝代,這麼荒唐的鬧劇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謝陛下!」結果,不知撿回一條小命的寶坊,還高興地衝口而出說:「為報答陛下的恩典,小女子就獻唱一齣戲吧!陛下喜歡聽什麼戲?『牡丹亭』、『西廂記』,還是『霸王別姬』?」  

  「妳還會唱戲?」  

  「寶兒,別鬧了。」  

  「我會唱,我還和朋友有個戲班呢!名字就叫『天下第一紅』,怎麼樣?不錯的名吧!」  

  「天下第一紅?」皇帝放聲大笑。「好個天下第一紅,那我就非聽不可了。」  

  子蛟放棄了阻止他魯莽妻子永無止盡的愚行,事到如今,隨便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誰讓他什麼妻子不好挑,偏偏挑上一個霸王小蠻妻!  

  當夜,宮廷中傳遍了蘇寶坊那五音不全的走調戲曲聲,也再度獲得了爆笑的滿堂彩。沒有人知道,那名在舞台上反串霸王,將一出悲苦的「別姬」悲劇唱成了一出喜劇的小生,原來是當朝狀元之妻,則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而多虧了寶坊的神算,皇帝因為事先掌握了叛亂的情報,在某位王公的宅邸搜出了私制的龍袍與官戴,掃蕩掉未成氣候的叛臣賊子,再次鞏固皇朝地位,堅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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