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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正道十

  他們回到山寨裡,忽然下了雨。山中的雨比城中的雨更鬧,樹葉被雨聲打的作響,沒有一刻停歇。
  
  水銀脫了鞋坐在床邊,靠在那閉目養神,不知想些什麼,一手緩緩摩挲著那枚金手鐲上的石榴花。
  
  一大早,還下著細雨,早起做飯的婦人看見李銀先生出門,笑著和他打了招呼,「李先生今天這麼早起了?」
  
  水銀沒有打傘,這麼小的雨,這裡的人都是不習慣打傘的。她被大嬸招呼去廚房喝了碗熱粥,配了她們自己做的醬菜。
  
  「下山去看看?下著雨呢,山路不好走,可得早點回來,不然趕不上午飯了。」大嬸在灶台那邊忙碌著,隨口回了她兩句。
  
  「好。」水銀笑笑,放下碗,就這麼攏著手一身輕鬆地往山下去。
  
  在山下路口守著的黑子坐在樹幹上,百無聊賴看著路,打了個呵欠,扭頭瞧見水銀,奇道︰「李先生,你今兒個怎麼一個人下山來了?」
  
  水銀站在他身邊,和善問道︰「下來看看昨晚上那群人走了沒有,晚上下了雨,他們應該走不遠吧,我看他們像是往梅市去的?」
  
  黑子聞言,那張本來就黝黑的臉更黑了,不太高興道︰「沒呢,他們運著大車,上路忒麻煩,下雨了就乾脆沒走,好像是到咱們村子以前的屋子那裡住了一晚上,現在還沒見人走呢。」
  
  水銀哦了一聲,並不意外。她昨晚上就看出來了,那個隊伍帶著的箱子裡怕是武器,很有可能是槍,冒著昨晚的大雨趕路不太可能,而且他們人不是很多,更不想在大雨中冒著危險急行軍。
  
  看向煙雨濛濛的破村寨舊址,水銀又和黑子說了兩句,轉身走了。

  她並沒有回山上,而是順著山腳的樹叢,轉了個圈往那邊舊村去。那邊還有寨子裡的人種的田,他們下來照料田地的時候,水銀跟著他們下來看過,這會兒她按照記憶中的地形,順利溜到了一戶人家的屋後。
  
  她在村頭就瞧見有人影在其中比較完好的幾棟屋子前面走動,正是昨晚那一隊人。
  
  悄無聲息靠近,和他們只隔著兩棟破舊的屋子,水銀站在那,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細雨把他們的說話聲模糊了,有些聽不清晰,但他們的口音區別很大——他們不是國內的幾支反抗軍,是侵略軍,至於那身衣服,恐怕是偽裝。
  
  這和她預計的有些不一樣,水銀沉思了片刻,沒有改變計劃。她的呼吸平穩,聽著那些人隔著半棟倒塌的房屋,從她身後走過去。
  
  和其他人相比,她少了很多對於死的畏懼,因為她清楚自己不會「死」。如果到了她該走的時候,她不想走也得走,而沒到她該離開的時候,哪怕就地死亡也不過讀條再來罷了。死亡的痛苦,她若是不能承受,早該崩潰在不知道哪個世界。
  
  她這回想做的並不多,只有一件——殺了王書業。
  
  想要找到王書業在哪裡很簡單,因為他們這一隊人只住了三個屋子,門窗大開著,王書業在門口一晃水銀就看見了。看是看見了,要單獨對他下手似乎不太可能,他旁邊還有好幾個人守著。
  
  昨晚上的時候,畢竟沒有明亮的光線,水銀看得並不清楚,她那時以為王書業是這一隊人裡被保護的那一個,現在看,卻覺得他更像是個俘虜。幾個圍在他身邊的人兀自說說笑笑,也不愛搭理他,王書業的神情並不算好,有些憔悴瑟縮的模樣。
  
  雨忽然又開始下大了,水銀靠在牆邊一動不動地等待機會,等到外面的人都進了屋,守在屋門的人不注意,她藉著大雨的掩飾,閃身走到了那三棟屋子後面,準備靠在後窗那裡聽動靜。
  
  在第一棟後窗處,她聽到了一陣罵聲,腳步不由一頓。這聲音略熟悉,似乎是寨子裡的人。
  
  「這些鬼子真不是東西,草,咱們都給他們騙了,還以為是咱們自己的軍隊呢,他們這麼偷偷摸摸裝成這樣肯定有什麼陰謀!」一邊說話一邊吸氣,大概是被打了。
  
  「好了,你可別說了,還沒被打夠呢!」
  
  「老子怕他們嗎,有本事就殺了我!」
  
  屋裡的幾個侵略軍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也清楚肯定不是什麼好話,於是又是一陣的悶哼和罵聲。
  
  聽著裡面打人的聲音,水銀回想起這兩個聲音的主人。寨子裡人多,她差不多認了個臉熟,但和很多人都還沒說過幾句話。這兩個聲音她有印象,是因為他們是在山下這邊種田的人。
  
  下了大雨,他們大約是下山來看田,不小心被抓了,她猜測可能昨晚上就被抓了,不然那邊路口今早上守著的黑子會提醒他們。
  
  她原本的計劃,現在恐怕需要修改。讓她找機會殺王書業她可能做到,但在這一隊人中殺人再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兩個被抓的人救出去,她可沒這能耐,畢竟不是超人。
  
  正想著怎麼辦,腦後忽然有風聲和淺淺的呼吸聲湊近,水銀頭皮下意識一炸,反手就扯開袖子揮了出去。
  
  「嘶——」那人強壓著聲音才沒喊出來,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手掌被她袖子裡的鐵刺刮破了一條傷口。
  
  水銀看清楚來人,是大當家高粱,抬手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兩人貓著腰躲遠了點才開口說話,高粱半點不見尷尬,隨手把手掌裡的血在屋簷下沖了沖,低聲說︰「我早上出門剛好看見你下山,覺得好奇,就跟你一起下來了。」
  
  說實話他昨晚上就覺得李先生有點不對,所以早上看她一個人下山,他就悄悄跟了上去。
  
  水銀看他一眼。好奇,怕是懷疑她有什麼不軌吧。不過現在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她同樣壓低聲音說︰「這一隊人是侵略軍,他們穿著反抗軍的衣服,不知道是什麼目的。他們運送的兩個箱子裡很有可能有槍,他們還抓了寨子裡兩個人,恐怕要想辦法救出來。」
  
  高粱蹲在那,點頭︰「是鬼子我們肯定要殺,管他們幹什麼的,殺了再說!」
  
  他頓了頓,探究地看水銀︰「我沒想到李先生膽子竟然這麼大,敢一個人跑到離這群鬼子這麼近的地方來。」
  
  水銀不以為意︰「我要是膽子不大,當初也不會留在寨子裡。」
  
  這倒是,高粱被堵了一下,還是堅持問個清楚︰「李先生你還沒說你是來幹什麼的呢。」這個問題必須問清楚了,不然心裡懷疑的疙瘩留著,以後也親近不起來了。
  
  水銀沒有堅持隱瞞,很乾脆就說了︰「這夥人裡那個穿襯衫的年輕男人叫王書業,他和我女兒是一對,可是把我女兒帶走後,有一次遇到侵略軍就把她送了出去,後來我那女兒就死了。」
  
  高粱一怔,沒想到是這個原因。他聽水銀語氣越平靜,心裡就越難受,好一會兒才搓著手指,「唉……這樣,既然是這樣,怎麼不叫上我們一起來,你一個文文弱弱……」
  
  他看到自己手裡的傷口,想到剛才文弱的李先生那狠辣的一下,立時改口︰「你畢竟只是一個人,對付不了這麼多人啊是不是。」
  
  水銀︰「私事,不好麻煩你們。」她習慣什麼都一個人解決,人多了對她來說反而礙事。
  
  高粱嗨一聲,非常義氣地攬著她︰「李先生說的什麼話,什麼私事,咱們都是自己人,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但凡你說一句,我們還能不幫忙嗎!我雖然不想招惹那些不好招惹的傢伙,但也不是怕事的人!」
  
  水銀很冷靜,「好,那你現在有什麼計劃?」
  
  高粱︰「打他們!」
  
  水銀︰「……」
  
  水銀︰「怎麼打?沒有計劃嗎?」
  
  高粱︰「我們人比他們多,直接打不就是了。」
  
  水銀捏了捏額頭,「他們有槍。」
  
  高粱臉色這才一整,「這倒是個麻煩事。」他想了會兒,把水銀拉起來,「走,咱們先回去喊人!」
  
  結果寨子裡一群人都是嗷嗷叫著直接打的,根本沒人想什麼更穩妥的計劃,還喊著真男人不怕流血不怕死,殺侵略軍就是死了都值,提著刀鋤頭什麼的,一個個凹出凶神惡煞的姿勢,就要表演猛虎下山。
  
  水銀︰只有這種時候才能感受到他們確實是土匪。
  
  她不得不站出來,「大家聽我說幾句。殺侵略軍越多越好,但我們自己肯定是越少人受傷越好,是不是。」
  
  一旁聽著的女人們聲援她︰「對,李先生說得對!」
  
  大當家︰「李先生要是有什麼想法盡管說!」
  
  水銀理清楚思路,慢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很簡單,就是那位偉人總結的十六字方針「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他們是主場作戰,人數又比對方多,哪怕是雙方武器差距有點大,只要足夠謹慎,全殲對方一隊人,己方沒有傷亡,完全是可能做到的。
  
  大當家聽完後一揮手︰「行,那就都聽李先生的!要是做得好,以後李先生就是咱們的軍師了!」他還隨口開了個玩笑。
  
  水銀無言以對,什麼狗頭軍師。
  
  「走,下山!」
  
  ……
  
  在屋子裡等雨停的一小隊人是侵略軍一支大部隊負責收尾的隊伍,因為掃蕩的時候不小心和大部隊走散了,偏偏偵察兵出了事,隊伍裡沒幾個認識路,只能亂走。
  
  他們運氣不錯,路上遇到一支戰敗逃命的反抗軍,不僅抓到了那支反抗軍領導的家屬,收繳了他們帶著逃命的財產,還殺了那些反抗軍,搶了他們的槍。
  
  聽說這附近駐紮著兩支反抗軍隊伍,原本駐紮的侵略軍大部隊因為一些原因開始撤離這邊,局勢對他們來說不太好,於是他們商量著先暫時偽裝成反抗軍隊伍,免得經過這一段的時候因為目標太顯眼被盯上。
  
  他們想得很好,一路上也順利,只是沒想到到了這麼個破山崗,會遇上意外。
  
  「那邊有人!」站崗的一個侵略軍瞧見三兩個人影在遠處張望,連忙報告。其他人不敢掉以輕心,生怕是反抗軍的探子,連忙派了幾人追上去。
  
  誰知道這一追,那幾人就沒有回來。
  
  樹林中,幾個侵略軍被埋伏的人割了腦袋藏到樹叢裡。
  
  「李先生,咱們接下來怎麼做?」第一次親手殺侵略軍的年輕人興奮又有點恐懼地說,剛才不小心被刺刀紮到的手臂都不自覺微微顫抖著。
  
  水銀瞧著遠處雨中的房屋,「聲東擊西,走,再去引幾個人出來,這邊多解決幾個,大當家那邊就更輕鬆。」
  
  被她的冷靜傳染,這邊的一群年輕人都不由自主產生了更大的信心,「好!咱們殺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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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正道十一

  「怎麼回事,他們追幾個人怎麼還沒回來!」侵略軍的小隊長瞇著眼睛,看不太清雨中的情景。
  
  他旁邊一人趕緊說︰「雨下得太大了,他們追進了樹林,可能不熟悉路……」
  
  小隊長不耐煩地嘖聲,「趕緊帶兩個人過去幫忙,沒用的東西!」
  
  被他喝斥的隊員露出惶恐之色,大聲答了是,這才點了兩個人冒著大雨衝了出去。
  
  此時旁邊那屋裡安安靜靜,大當家高粱一刀捅死了想要喊叫的侵略軍,二當家則過去給被抓的兩個兄弟解開繩子。
  
  「你們兩個也太不小心了,怎麼給他們抓住了,怎麼樣,還能不能走?」
  
  「當然能走!打幾下而已,又沒有死,這些王八羔子,敢打他們老子,這就去殺他們幾個人報仇!還有那個害我們被抓的小畜生!」鼻青臉腫的男人說話大聲了點,被同伴一嘴巴子糊在臉上。
  
  「小聲點!」
  
  高粱動手把侵略軍身上的衣服剝下來,往自己身上披,順便招呼其他幾個人,「快,都換上衣服,咱們趁著這場老天幫忙的大雨,去幹他們一場!」
  
  李先生說了,這夥侵略軍能穿反抗軍的衣服騙人,他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文化人就是能說,咬文嚼字的,聽的費勁,高粱一邊換衣服一邊心中暗自念叨了一句。
  
  樹林中,水銀帶著人又解決了三個人,同樣開始招呼他們換上這些侵略軍身上的衣服。
  
  下著大雨,水銀身上的衣服不可避免地打濕了,但她衣服穿得厚,全糊在身上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只是走起路來有點沉。她再披上一件衣服,身形就更加看不出來了。
  
  「你們四個,跟我一起穿上這衣服,咱們裝成他們的人回去,大當家那邊應該也快要動手鬧起來了,咱們去攪渾水,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幾個年輕人小小爭了一下,選出了四個人。
  
  「老天都在幫咱們呢,你看這大雨和昏暗的天氣,咱們不到近前他們都看不出來。」幾個年輕人緊張地不停說話,水銀拍了一下掌後才安靜下來,跟著她的動作跑出樹林。
  
  水銀看見那邊的三棟屋子已經亂了起來,當機立斷帶人過去,讓其餘人從後方偷襲會合。
  
  一個侵略軍小隊差不多十八個人左右,麻山崗寨子裡來的人差不多是他們兩倍,雖然以少勝多的戰役不是沒有,但顯然這夥侵略軍對上山匪,沒能打出翻身之仗。
  
  小隊隊長被抓住打死之前,還雙眼暴突高喊著不可能。他們可是軍隊,怎麼會被幾個山野村民給全滅,要知道他們一路上過來,普通百姓看到他們就跑,沒有人敢反抗,就是那些人數不多的反抗軍,對上他們也是落荒而逃。
  
  ——殺豬殺羊殺久了,哪裡知道他們也會反抗。
  
  沒人去管地上的屍體,寨子裡的男人們都興奮地去翻看箱子,高喊歡呼聲此起彼伏。
  
  「大當家的,快看,這都是金銀財寶啊好傢伙!哪來的這麼多寶貝!」
  
  「乖乖,這能換多少糧食了,能養得起咱們整個寨子了吧。」
  
  粗噶的聲音忽然一頓,變了調子,「娘的——這些是——」
  
  「是槍!我還是第一次摸真槍呢,給我好好看看!」
  
  「滾開滾開,都小心點,這玩意兒可厲害,一不小心把自己射死了可別怪爺爺沒提醒。」
  
  「二當家,你會用槍的吧?」
  
  「那肯定啊,二當家以前有把槍的,也是從那些畜生手上搶來的,可惜彈藥太少,丟在那就沒用了。」
  
  二當家一大巴掌推開一群毛手毛腳的小年輕,罵罵咧咧︰「滾犢子,還不是一群兔崽子偷老子槍去打山雞,把子彈全他媽給老子用光了,沒子彈的槍不就是個燒火棍!」
  
  這邊熱熱鬧鬧,中間那棟屋子,水銀站在屋內,從侵略軍小隊隊長腰間抽出那把他沒來得及用的槍。
  
  大當家高粱自己有一把,一直仔仔細細收著,愛惜得很,這會兒也沒好意思和她搶,只用眼睛在那幾具屍體上巡視,想看看還有沒有人帶著好東西。
  
  一隊人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就剩下王書業。他親眼見證了一場疾風驟雨的殺人現場,臉色有些白,被押在角落裡,略帶驚惶地望著他們這夥人。
  
  先前寨子裡被抓的兩人也在這,其中一個怒氣沖天指著王書業大罵︰「這小畜生幹嘛不殺了,他不是侵略軍,但比那些東西更該殺!」
  
  另一個年紀稍大的沉穩些,解釋說︰「先前我們兩個本來不會被抓,就是因為他說他是被小鬼子抓了,要我們救他,結果我們救他的時候不小心暴露,他立刻就反水,把我們供了出來。」
  
  高粱露出厭惡的神色,臉上一把大鬍子動了動,「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扭頭對身邊的水銀說︰「李先生,他就交給你處置了!」
  
  先前說話那男人還有些不平,嘟囔︰「要我說乾脆讓我一刀殺了他算了。」免得李先生這種斯文人一不小心想不開要放了他。
  
  高粱瞪了他一眼,讓他別說話,眼睛又不由自主看向水銀,多看了好幾眼。
  
  她在雨中淋了好一會兒,頭髮都黏在臉頰上了,漆黑的頭髮襯得她整張臉又冷又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高粱總感覺她這會兒皮膚比平時要白很多,樣子也好看很多,那眉眼雖然沒有笑意,卻莫名透出一股秀麗清冽的味道。
  
  高粱想著想著,驀然回過神來,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心中暗道,好傢伙,單身三十多年,看個男人都覺得眉清目秀的,看樣子是真的要找個媳婦了,不能再挑了,不然再這樣下去人都要變態。
  
  水銀可不管其他人在想什麼,她走近王書業,用槍挑起他的下巴。
  
  王書業清了清嗓子,「先別動手,各位、各位好漢是綠林兄弟吧,我不是侵略軍,我們是一國的,我是被他們抓來的,你們放了我,我一定會有回報,我姐夫是……」
  
  水銀忽然呼一聲將槍管塞進他嘴裡,直接堵住了他的喉嚨。
  
  王書業乾嘔一聲,差點翻了白眼,其餘還未走的幾個男人都感到喉嚨一痛,連說話聲都停了下來。
  
  「王書業。」水銀說︰「還記得來金嗎,她是我女兒。」
  
  王書業的神情一變,想說什麼,抵在喉嚨的槍管卻讓他開不了口,這時他又聽到面前的人說︰「她死了,你覺得我應不應該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也簡單,我現在這麼開一槍,一切就算了結了。」
  
  王書業露出驚懼後悔交雜的神色,連連搖頭想要擺脫嘴裡的槍,生怕她真的就一槍讓他腦袋開花。
  
  水銀卻收回了槍,說︰「我當然不會這麼做。」
  
  沒等王書業放鬆,圍觀眾人臉上可惜表情也還沒收起,水銀就抽出袖子裡一把匕首和鐵刺,戳在王書業胸前。
  
  「我要替她看看,你這人的心到底是不是黑色的。」
  
  這麼平平淡淡一句話說出來,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陣涼風襲背,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彷彿更冷了。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這群殺過人沾過血的大老爺們一個個面色鐵青,紛紛跑出去大吐一場。
  
  他們殺過人,也殺過豬,可人和豬還是不一樣的吧。這把人的肚子剖開,摘出那些蠕動的器官,白生生帶著粉的肉和筋扒拉開,這場景給他們帶來的衝擊,完全不是普通殺人能比擬的。
  
  幾個大男人蹲在那吐完了,面面相覷,都不太敢回那屋子裡去看了。
  
  「你們說……李先生那麼斯文一個人,怎麼、怎麼剖起別人的肚子,一點都不害怕啊?」
  
  「是啊,剛才看她把手伸進肚子裡——嗚嘔——」
  
  高粱也抹著臉默默走出來了,瞧著天上慢慢散開的烏雲,心有戚戚焉,抓住一個同樣面露敬畏的二當家,「咱們軍師,這是不是叫『人不可相貌』?」
  
  二當家恰好是個認字困難戶,沒能找出大當家的錯處,反而大力點起頭贊同,「對對,就是這個說法,李先生好像說過的,大當家你現在也是個文化人了!」
  
  水銀平靜地擦著手走出來。王書業的慘叫在前半程就變成了喘氣,到後面,意識模糊也叫不出來了,現在,死人再也不會叫。
  
  所有人看水銀的眼神都和之前不太一樣。有沒有見到現場的小夥子,在其他人的攛掇下好奇跑進屋裡去看王書業的屍體,片刻過後捂著嘴跑出來。
  
  「咳,好了,這次咱們沒有死人,不錯,帶上戰利品回去給大傢伙看看!」高粱站出來簡單說了幾句,讓人把屍體推進坑裡埋了,高高興興帶著收繳的東西回山上去。
  
  他們經了這一遭,算是鳥槍換炮,一大箱的步槍,還有幾把從那隊侵略軍身上弄來的槍,都成了他們的武器。
  
  麻山崗附近並不太平,從梅市那邊過來,要去隴東,最近的就只有這一條路,如今處處都在打仗,侵略軍撤退時匆忙,難免顧頭不顧尾,這邊流竄過來很多亂兵,麻山崗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專門清繳侵略軍的一支民間隊伍。
  
  在這段時間裡,「軍師」這個高粱戲謔出的外號,變成了水銀真正的名號,如今高粱他們搞點什麼行動之前,都要和她商量商量。
  
  水銀在這麻山崗寨子裡身兼數職,以前不會的事現在也要學著做,比如說怎麼做個軍師。好在高粱實在是個實戰的人才,天生就該是帶人打仗的,有他在,這個麻山崗寨子有驚無險地剿滅了起碼幾百的侵略軍。雖然他們死人不可避免,但這群經了歷練的人也不可同日而語了。
  
  寨子裡其他人,包括大當家高粱,勝的多了難免驕傲自大起來,唯獨水銀,一直能保持著最冷靜自省的狀態,只要高粱表現得飄了,她立即就能把他打下來,讓他繼續鎮著這寨子。
  
  高粱也是奇怪,他從前不服任何人,如今不知怎麼的,越來越怕這個軍師先生。要說怕,其實也不全是,還有點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感覺。
  
  有一次他沒打招呼進了李先生的屋子,恰好看見人在換衣服,瞥到了一眼肩背,那皮膚白的,又瘦。高粱當時心裡就不得勁,別別扭扭的,雖然李先生沒有什麼反應,但他自己沒說兩句話就趕緊走了,不知怎麼的晚上還夢見了這事。
  
  高粱就百思不得其解,要說大家一起去洗澡是常有的事,他又不是沒看過兄弟們的膀子,雖然李先生這文人跟那些大老粗不一樣,長得白了點,可也是男的啊,他這瞎想什麼呢?
  
  想著想著,他覺得這事情有點嚴重,左右看看,瞧見二當家蹲在附近和人閒磕牙,於是招招手讓他過來,推著他進了屋子。
  
  「二狗,這樣,你把衣服脫了給我看看。」
  
  二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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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正道十二

  二當家是和大當家高粱一起長大的兄弟,小時候沒少光著屁股一起下河洗澡,雖然高粱這會兒舉止有點莫名其妙,但本著對兄弟的信任,二當家還是沒有遲疑,乾脆利索脫了衣服,還扭頭憨厚地問了句︰「褲子要不要脫?」
  
  嘴裡說著,腰帶已經解開了,高粱嫌棄地擺手︰「算了算了,可以了,你還是穿上吧。最近怎麼胖成這樣,再胖下去可以宰了。」
  
  二當家嬉皮笑臉地把腰帶繫回去,還在琢磨大當家這突然發什麼瘋,「你幹嘛呢,你老實跟兄弟交代,你是不是那地方有什麼病,想問問我正常人啥樣又不好開口?」
  
  他自覺這個猜測很靠譜,當即來了勁兒,雙手抓住褲腰帶作勢要脫,「那你還沒看哪,不是兄弟吹啊,兄弟這個……」
  
  大當家一巴掌糊住他一張大臉,露出難言之隱的標準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做賊似得攬了二當家,兩顆腦袋湊在一起,悄聲說︰「我感覺我最近是有點毛病,就是……我覺得我好像喜歡男人……」
  
  二當家臉上的豪放笑容慢慢變成了呆滯,他呆呆看著自己兄弟,忽然後退,勒緊了褲腰帶,為難又驚恐地說︰「梁子,雖然咱們是兄弟,但我可不是那種人啊,我也不能對不起我家翠雲不是,要不這樣,你選個別人?我絕對沒有二話,用繩子綁都要給你綁來!」
  
  大當家高粱惱羞成怒,踹著這兄弟的屁股把他踹出了屋子。
  
  兄弟不靠譜,這事還是要自己琢磨。
  
  高粱是個不愛糾結的漢子,心裡雖然說還別扭著,但行動上已經很老實地做出了反應,他每天都找李先生,在她身邊轉悠,有事就把事情翻來覆去多說幾遍,沒事就找事多說幾遍。
  
  平時吃喝都想著她,往山上打了什麼好吃的,一定要請李先生一起來吃。遇上事了,大有李先生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無條件支持李先生的意思。寨子裡那些愣子們沒往其他方面去想,也忍不住打趣,說大當家這樣子就和那些怕老婆的漢子一模一樣。
  
  稍微上了年紀的三當家就顯擺道︰「這叫什麼話,你沒聽過從前戲班子唱桃園三結義,唱那三顧茅廬,自古以來老大對軍師好的跟對自己老婆似得!你懂什麼,要不然你當不了大當家呢!」
  
  大當家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謝謝三當家替自己瞞下了心思,還是氣他一巴掌無意間關了他的櫃門,憋得整個人都難受,只好大口喝酒。
  
  水銀在這方面向來敏感,哪能察覺不到他的心思,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的身份被他發現了,結果試探過後,發現這人壓根不知道她是女人,還以為她是個男人呢。
  
  水銀的心情這就有點復雜了,原著的李藍枝他喜歡,現在變成男人了也喜歡,這人「喜歡」的彈性還挺大。
  
  不過她沒那個意思,就當沒發現了。大當家也暫時沒有挑明說的意思,還擱那糾結——從沒接觸過新世界的大老爺們發現自己性趣愛好不對了,重建世界觀也是需要時間的。
  
  而此時局勢,並不像麻山崗寨子裡這麼安穩,如今外面已經是一片混亂,國內的數支反抗軍已經開始了全面的反擊戰,什麼都不顧了,勢要把侵略軍全打回老家去。
  
  水銀偶爾下山,路過有人的村子,村子裡大多就只剩下女人老人,年輕些還有力氣的男人大多都走了。
  
  「我家男人說等打完仗他就回來了。」留在家裡的大姐並沒有太多難過的樣子,滿臉都是希冀,「等把那些鬼子趕走了,以後就安生了。」
  
  當然也有擔憂難過的,哭哭啼啼的年輕媳婦在家中帶孩子照顧老人,操持家務養家糊口,勞累和生活的壓力讓她們無法長久沉浸在痛苦中,問起這些事也不願多談。
  
  他們在山下拿錢換糧食,每去一趟,就發現局勢越來越嚴峻。
  
  水銀看著寨子裡憤憤大罵侵略軍的年輕人,還有時常沉思,或者露出掙扎之色的大當家,在心中輕輕嘆一口氣,就像是當初明悟來金可能要和自己告別時一樣。
  
  她開始安排寨子裡剩下的婦孺老弱們的糧食,有意識安排身強體壯的大嬸大姐們組隊練打槍,帶著人把寨子各處加固。
  
  大當家高粱想清楚了,忍不住跑過來和她商量帶著男人們下山去幫忙打侵略軍。
  
  「這土地是咱們的地盤,怎麼也不能讓那些小鬼子給佔了,咱們這麼多有力氣的大男人,老窩在這山上也不是個事,說出去都窩囊,那山下那麼多一輩子種莊稼的漢子都去了,咱們也不能露了怯,好歹咱們也殺過不少鬼子了,這回去讓他們看看咱們這義匪名號不是白叫的!」
  
  「當男人的,天生就是要保護家園,保護我們的女人孩子,要是這都做不到,還當什麼男人,就是個白長了雞薄的孬種!不把那些跑到咱們這裡撒野的玩意兒都趕走,大家都過不了安生日子,李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水銀就坐在那聽著他說,也沒什麼反應。大當家邊說邊頻頻瞅她,擔心她不願意讓他帶人下山冒險。
  
  「那就去吧,今天選好人,晚上和大家說好,明天就動身,我已經選好投奔的隊伍了,待會兒問問大家,要是沒意見就去那。」水銀說。
  
  高粱驚呆了一瞬,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雖然就算李先生不答應,他也會帶人下山去,但得到支持,還是讓他興奮不已,此時他心裡有很多很多話想說,但不知為何都說不出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李先生真好!」
  
  高粱一呼百應,寨子裡的男人幾乎都要去,年輕人們更熱血一些,臉上全都是興奮,他們還沒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只覺得眼下彷彿有一條當英雄的路擺在眼前。
  
  年紀稍大的男人們顧慮更多,放心不下老婆孩子,放心不下年邁的父母,但猶豫沒能阻止他們,就連年紀稍大的三當家這回也沒退縮,擼著袖子說︰「別看我現在這樣,年輕時候也是殺豬一把好手,現在殺人的事也沒少幹,到了戰場上,我一個能頂兩個年輕小夥。」
  
  二當家拍著肚皮,攬住兄弟高粱的肩,「咱們兄弟再聯手幹他一番大事!別看咱們沒文化,不懂什麼大道理,也知道咱們不能白白讓人欺負,被打了就要打回去!」
  
  他的妻子翠雲在一邊忽然發出一聲嚎哭,嚇了大家一跳,女人帶著哭聲嚷嚷著︰「你這混蛋,要去就去吧,我早知道你想去!你去就去,要是三年不回來,我就另找個男人過!」
  
  二當家那豪氣干雲一下子變成罩頂烏雲,訕訕過去哄人。還有其他人也哭了,只是沒人阻止他們離開。
  
  當天晚上,水銀撞見寨子裡年輕姑娘和心上人在附近林子裡說話,她不是故意要聽,只是出來散步不小心聽到了幾句。
  
  年輕姑娘柔柔的嗓音在夜色裡婉轉如水,「你要記著,我在這等你回來,三年不回來就等你三年,十年不回來就等你十年,但是你一定要回來啊。」
  
  原本恨不得立刻下山建功立業的年輕小夥,彷彿這會兒才在心上人的不捨中生出離別惆悵。
  
  小情侶又說了什麼,水銀沒再聽了。
  
  第二天男人們離開,高粱大膽地握住了水銀的手,充滿信任地說︰「李先生,我們不在,寨子裡就交給你了。」
  
  水銀抽出手,從一位大嬸那裡拿過自己的包袱,面不改色,「我也去,我也是男人,你們去了,我能不去嗎。」
  
  高粱︰「……」他總是不自覺忘記李先生也是男人,這文弱書生的模樣看著就和他們不一樣,去戰場真是怪怪的。而且他多少有私心,想讓他在這還算安全的寨子裡好好過日子。
  
  可惜他對著李先生那張臉,不敢多說,只瞧著他一聲令下,大傢伙跟著他下了山。
  
  高粱︰「誒,等等我啊!」
  
  他們差不多上百人,離開麻山崗寨子後,沿途看到侵略軍屠殺普通人,土坑裡暴露出的屍體盡是女人和小孩,這份沉甸甸的仇恨讓所有人都瘋了,只要看到侵略軍就毫不猶豫還擊,每次遭遇都是一場激戰。
  
  戰爭的殘酷,水銀也是至此,才見證了一二。
  
  他們一路上殺侵略軍,有同伴死了,被大家簡單埋在路邊,也有路上遇到的人加入他們,高粱這個領導者做的不錯,又有水銀在一旁幫忙,他們竟然是慢慢打出了些名氣。像他們這樣民間自發組成的隊伍還有不少,基本上各處都是歡迎的,他們花了比預計更多的時間到達了目的地,被迅速收納進軍隊。
  
  說是正規軍,實在太寒酸,這大概是國人最窮的時刻,所有人的日子都過得艱苦。然而越是艱苦,越是不屈,彷彿天生多長一根韌骨。任他狂風吹勁草,明朝草色仍舊新。
  
  水銀和他們一樣,每天灰頭土臉,皮膚不再白皙,曬得黑了,也粗糙了很多,只有眼神仍然堅毅。
  
  在戰場上,很多人都無法適應,適應不了血腥的場面,適應不了緊張的氣氛,尤其適應不了自己昨天還在一起談笑的戰友,今天就變成一具屍體摔在自己面前,而他們還不能停下,要踩著戰友的屍體繼續往前衝。
  
  眼前是硝煙戰火,眼前是前赴後繼倒下的戰友,眼前是敵人染血的刀尖,可他們只能一直往前。
  
  在這裡,死了一個人,就代表著他們身後千裡外的家園,有他們的親人愛人再也等不回一個人。
  
  麻山崗寨子裡出來的很多人都死了,如今還活著的不剩二十個。一場戰爭結束,暫時休整的時候,高粱坐到水銀身邊。
  
  「還好,我家裡人都死光了,沒人巴巴等我回去。」
  
  「李先生,要是以後,咱們這戰爭勝利了,你還會回麻山崗寨子吧?」高粱帶著傷痕的手指在褲縫邊摩挲了下,有些緊張,「咱們可以一起回去,大家住在一起,有個照應是吧。」
  
  水銀有些累,垂著手指簡短嗯了聲,高粱就樂了。
  
  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戰鬥完,他就想找李先生說說話,哪怕閒聊也好,這樣他就能很快忘記戰場上那些令人難過的場景。
  
  「我一直沒問你,你為什麼會跟我們一起到這裡來吃苦?我感覺你跟我們不太一樣。」
  
  水銀仍然是簡短的回答︰「想試試。」
  
  高粱不能理解︰「試什麼?試打仗好不好玩?」
  
  水銀︰「活得久了,就什麼都想試試。」
  
  高粱大笑起來,「你這算是開玩笑嗎?」
  
  水銀沒笑,也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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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正道十三

  戰場上其實什麼樣的人都有,並不全都是大當家這樣的大漢,如同水銀這樣瘦弱的男人同樣很多,畢竟很多人都是過不下去了,才來打仗,餓死的人那麼多,沒餓死的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女兵也有不少,只是大多數女兵在這裡一般都做後勤工作。簡陋的武器加工廠裡是她們在流水作業,大家穿的用的衣服鞋子皮帶等物資,也是她們趕出來,要保證前線的戰友們能更好地戰鬥。
  
  雖然同樣忙碌辛勞,但在後方比起男人們稍稍安全一些——有她們在,前面的男人們不死到最後一個,也不會讓她們有機會衝上戰場去扛最後一面旗。
  
  有時候一個陣地被破,真的就是因為人全都死了,先鋒沒了,後勤隊炊事班的扛著鍋往前衝,他們沒了消息,在後面搬武器的女人們就含著淚扛著槍用命繼續填,連重傷下了前線的傷員都拖著傷殘的身軀最終死在戰場。
  
  水銀跟著戰友們前去支援友軍時,看過好幾次那樣戰至絕境的場景。
  
  身處這樣的地方,人會更不怕死,也會更珍惜生命。水銀時常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什麼在死亡,又有什麼在復甦。
  
  他們隨軍轉移陣地,暫時駐紮在一個有河的地方,聽說名字叫洺江,附近有很多水澤。

  難得有喘息的機會,能稍作休息的時間大家都很珍惜,每到這種時候,後方的女兵們會做些吃的搬過來給他們改善一下伙食。
  
  其實也沒什麼好吃的,能吃飽就不錯了,但偶爾會有一些年輕的女孩子們給心上人額外送一點東西,這就令男人們期待了。
  
  戰場上,血與火中誕生的愛情,要更簡單一些,他們都不再去想彼此的家庭是否合適,是否能長相廝守,因為他們擁有的很有可能只有今天,所以大部分女兵都會很快在戰地中找到伴侶,相攜著支撐對方走下去,或者抱著這份愛獨自堅持下去。
  
  從前的大當家高粱,如今已經是個小隊長,他上戰場的時候一往無前,勇猛講義氣,對他有意思的女兵不少,不過,對水銀這位「李先生」有意思的女兵們更多。
  
  畢竟高粱那一把大鬍子,戰場上就沒時間讓他好好打理自己,看上去又凶又邋遢,而李先生不一樣,長得俊,總顯得比其他人更多幾分清爽,站在一群高矮胖瘦各不同但邋遢程度差不多的臭男人中間,就像鴨群裡的白鷺鷥一樣顯眼。
  
  更為難得的是她和那些滿口葷話髒話的男人們也不一樣,從不用女人們開玩笑,也不愛談論她們如何,平時遇到了她們,更不會去口花花,或者抓緊機會多看幾眼。女兵們私底下都說他是個君子。
  
  「那些個混球,讓他把命給我可以,就偏偏學不會尊重!」女人們聊起天時,說起那些男人,心情總是復雜的,唯獨說起李銀,都是一水兒的誇讚,可惜沒有一個人能拿下她。
  
  女兵們偶爾會讓男人們去幫些忙,水銀大概算是被點名最多的一位,其他男人們對此十分羨慕,恨不得把她拽回來換成自己去。
  
  高粱就不羨慕了,他只是緊張,擔心李先生進了盤絲洞,被一群女妖精迷了眼,真帶回來一個兩個的,那他可咋整,他總不好跟小姑娘爭風吃醋吧!
  
  水銀收過姑娘做的鞋子,那姑娘說她的腳比一般男人要小,怕她穿不好統一發的鞋子,特地給她做了,水銀就沒拒絕。後來那姑娘不在了,哪怕在後方,也會出現各種意外情況,死亡不論對誰來說都很正常。
  
  後來,又有別的姑娘給她做鞋子,她和對方說清楚了心思,姑娘仍是笑嘻嘻著把鞋子塞給她。
  
  這一次,水銀又收到了一雙鞋子,拿著東西回去,就被人打趣了一頓,她照樣是不喜不悲沒什麼反應,眾人覺得無聊,就放過了她。
  
  這是水銀在上個世界那群學生們身上學到的經驗,被打趣就是不能有反應,反應越大,越被人抓著不放。
  
  其他人羨慕兩句就算了,高粱就顯得坐立不安,特地蹭過來,半天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說︰「要不要待會兒跟我們一起去河裡洗澡?」
  
  水銀毫不猶豫拒絕他︰「不。」
  
  高粱︰「嘶——」
  
  同樣麻山崗寨子裡出來的一人噗嗤笑了起來,「大當家,李先生什麼時候答應過跟咱們一起去洗澡啊,你都被拒絕八百回了,怎麼還是學不乖!」
  
  高粱虎著臉站起來去揍人,一群人打打鬧鬧去河邊洗澡,剩下水銀一個人坐在那給後勤幫忙搞統計。
  
  高粱離開前又在屋門口探頭探腦看了她兩眼,忍不住心想,洗澡也不跟我洗,睡覺也不跟我一起睡,上廁所都不肯一起去,這麼瞎講究,整得跟梁山伯祝英台似得。
  
  想罷,他一拍自己腦袋,暗罵,瞎想什麼呢!
  
  但高粱萬萬沒想到,這不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這根本是《花木蘭》。
  
  一場戰爭過後,高粱沒能找到水銀,心頭一陣不安,戰地護士要把他按住處理傷口,他也坐不下去,站起來就四處去問人有沒有見到李銀。
  
  剛經歷了一場大戰的戰場十分混亂,他沒能找到人,最後帶傷跑回戰場,到處在死人堆裡挖,終於滿手鮮血地挖出了昏迷過去的水銀。
  
  高粱這一刨,刨出來了個大秘密。
  
  水銀清醒後,看見高粱坐在一邊,板著臉看她。水銀不以為意,撐著帶傷的身體坐起來,她這兩年受過很多次傷了,甚至還死了兩次,只是她死了也不會就此結束,而是回到死亡前幾分鐘重新開始而已。
  
  「你是女的。」高粱特地擺出的姿勢沒有用,只好開門見山挑明。
  
  水銀自顧自看自己的傷,眼皮都不抬,「所以呢。」
  
  高粱急了,「你一個女人,跟我們大老爺們一起在這裡受什麼罪!你去後勤,不用再跟我們上戰場!打仗是女人能幹的事嗎!」
  
  水銀抬頭看他。
  
  高粱被她看著看著,滿腔憤怒和理直氣壯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噗嗤噗嗤漏了個精光,慢慢開始不自在,還莫名覺得心虛,他不由得挺了挺胸,想找回一點自信。
  
  水銀張口說︰「你在說什麼屁話,你敢做讓我不痛快的事,老子打得你出[嗶——]你信不信。」
  
  高粱目瞪口呆︰「?」
  
  高粱不自覺抬高了音量︰「你說粗話?!」
  
  李先生他是彬彬有禮,從不說粗話的!不對呀,她不是李先生了,她是個女的!可是不對,女的不是更不該這麼罵粗話嗎?
  
  最後,高粱沒能爭贏水銀,能說服水銀的人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哪個世界都不存在,他不得不幫水銀一起保守這個秘密。水銀和以前一樣,沒什麼異常,反倒是他疑神疑鬼的,好像一下子身上背了十萬個包袱,連兄弟們和李先生勾肩搭背都不許了,整的大家摸不著頭腦。
  
  知曉水銀身份的還多了個之前給她處理傷口的護士,小護士沒等水銀主動去說,就悄悄找過來和她保證為她保守秘密。或許同為女人,她更清楚,有這樣的毅力去做這樣的事,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去上戰場的時候,高粱就更緊張了,生怕水銀死在戰場上,好像女人這個標籤一貼上,她就變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殺人都不會了。
  
  他每次都緊張水銀的性命,卻沒想到自己會先一步死在戰場上。戰場上瞬息萬變,哪怕是再英勇的漢子,也會有死亡的一刻。
  
  高粱的半個身子都被炸開,顯然是死定了,水銀就在附近,親眼見到了這一幕,見到了高粱臨死前下意識找過來那一眼——全是對死亡的茫然。
  
  水銀冷靜思考了不到三秒鐘,給了自己腦袋一槍。
  
  嗡——
  
  她死了一次,時間往前回溯兩分鐘,高粱還站在那準備往前衝,水銀驀然跑過去把他飛踢摔進一邊的溝裡,自己也撲過去,才感到腦子裡的眩暈。死亡後遺症加上轟炸造成的震盪。
  
  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死過一次的高粱,過後還在那笑,問她︰「你當時撲過來是想救我吧,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啊?」
  
  「我認識的人,已經死了太多,至少在眼前,我還能救一個你。」水銀這麼說。
  
  或許是有一點遺憾,之前沒能改變一個人命定的死亡,至少這次改變了另一個人的死亡。
  
  他們參與的這場戰爭持續了八年,當侵略軍宣佈投降的消息傳來,所有人都喜極而泣,大哭大笑,他們四處擁抱,傷兵都丟掉拐杖蹦起來,還有人嗚嗚哭著大喊︰「我可以回家看爹娘了!」
  
  已經當了營長的高粱沒了一條胳膊,但還是那聲如洪鐘的熊樣,斜披著一件外套,衝進隔壁屋子裡想和李書記分享這一重大好消息。
  
  腳步匆匆進了屋,瞧見那人坐在那整理檔案,是一如既往的沉著冷靜,他忽然也平靜下來,吸一口氣笑道︰「李書記,給你報告一個重大好消息!」
  
  水銀︰「消息是從我這裡發出去的,你的腦子呢。」
  
  高粱一噎,他樂壞了,一時間還真沒想到這一茬。不過他這些年被堵習慣了,臉皮比從前厚了不少,三兩步走到水銀桌前,靠在那腆著臉說︰「你還記不記得,咱們以前說,要一起回麻山崗寨子去的?」
  
  水銀隨口應了聲,沒什麼反應,高粱卻像抓住了什麼話頭似得,強調︰「你看,你答應了啊,仗都打完了,咱們再過段時間就能回老家去了!」
  
  高粱是這麼想的,可事實上,他並不能隨意卸下擔子回去,他的功勛擺在那,還要論功行賞呢,不止是他,水銀也是同樣。
  
  而且,反抗侵略軍的保衛戰結束了,戰爭卻還未結束。
  
  他們接到消息,需要拔營去往另一個地方休整,重新編隊。
  
  「誒,李書記呢,怎麼沒見著他?」
  
  高粱在那邊和幾個排長說話,聽到這一句,立刻說︰「我去催她。」
  
  水銀屋裡沒人,只有一張紙擺在桌上。
  
  許久沒見人回來,排長二當家去看情況,只見到高粱站在空曠的屋子裡,攥著一張紙默默無言。
  
  二當家就是個二傻子,這麼些年下來也知道自己這兄弟對李先生的心思了,一看這場景,腦子裡明白過來,直眉楞眼說︰「李先生走了?不跟我們一道了?誒梁子你不是在哭吧!」
  
  高粱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瞪他,沙啞著嗓子道︰「哭個屁,你看老子什麼時候哭過!」
  
  他把那張紙塞進懷裡,看了一圈簡陋的屋子,語氣又低沉下去。
  
  「我就知道留不住她,她之前就想走,但是我就不明白了,她究竟想去哪裡?留下來不好嗎,跟我安穩過日子不好嗎?」高粱真的是不明白。
  
  反倒是腦子沒那麼靈光的二當家,這個時候突然摸摸腦袋說︰「我看啊,她就像一陣風,你看這風要是停了,那不就沒了嗎。」
  
  ……
  
  離開戰場,水銀又去了好些地方。
  
  系統彷彿遺忘了她,沒有再讓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意思,她就像是個背包客,在這片剛剛開始復甦的大地上不斷留下自己的足跡。
  
  感覺累了,她就找個地方暫時安頓,想要走了,收拾收拾就去個新的地方。
  
  ……
  
  「……中華人民……今天……成立了!」通過廣播傳出的聲音,還帶著一點雜音,但沒有人在乎,人山人海,發出真正海嘯一般的歡呼。
  
  水銀站在人潮中央,半點不起眼,她穿著一件大衣,戴著一頂帽子,雖然面上已經長了皺紋,眼睛卻仍像是清涼的流水,她和身邊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在藍天下露出微笑,脫下帽子,向遠處的城樓和城樓前走過的軍隊致意。
  
  然後,她離開人群,離開這一片熱鬧的歡呼聲。
  
  不斷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她和所有人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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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自由一

  生老病死,是水銀在這八個世界裡經歷過,並且一直在經歷的事。
  
  第一個世界,作為沈秋婉,她懷著滿腔憤怒,在滾滾江水中結束了重復三次的困境;
  
  第二個世界,作為木香,她丟棄被強加的責任,短暫地照顧了一隻喜歡百合花的小燕子;
  
  第三個世界,作為林錦繡,她放開了小腳,旁觀了一個家族的消亡,在那個亂世裡第一次學會了殺人;
  
  第四個世界,作為劉香雪,她不願當豬狗,所以她舉起火把,燒掉了大山中那個村子;
  
  第五個世界,作為瑤悅,她背上系統給予的病弱設定,保護了一個小女孩,看著她長大;
  
  第六個世界,作為趙汀芷,拖著聾啞與病弱的身體,她學會平靜地對待親人和敵人以及這真實又虛假的世界;
  
  第七個世界,作為雲晴空,她消彌了水銀曾經的一段痛苦回憶,引導了一群少年少女;
  
  第八個世界,作為李藍枝,她見證了無數死亡和離別,見證了戰爭與和平,見證了墮落與發展,也得到了平靜與自由——
  
  人一旦體會過自由的感覺,就無法再被束縛了。
  
  在死亡徹底來臨時,水銀覺得不管下一個世界在哪裡,不管還要旅行多久,她都能更好地去面對,但她沒想到的是,她沒有去到其他世界,而是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個世界——她原本的世界。
  
  或許,也不能說是原本的世界,畢竟她第一次「穿越」時,已經快三十歲,正在自己買下的高檔公寓裡,而如今,她才十六七歲,坐在一個簡陋的平房中。
  
  這是她上高三之前一直住著的家。
  
  屋子是小平房,早些年村裡幹部拗不過她那個無賴父親,拿了補助給他們蓋的,這些年下來,在周圍人家紛紛建起三層小樓的情況下,村子裡唯一的舊平房就成了最破落,最有礙瞻觀的一戶。
  
  她爸水準不以為意,他四處耍賴弄來的錢,都是用來吃喝嫖賭的,他連兒子的死活都不管,更不會去管另外兩個女兒。水銀早早就學會自己出去賺學費賺吃喝,每天都為了養活自己費盡心力。
  
  她住的這個房間很小,房頂有幾處漏水,屋內除了堆著衣服的床,就只有一個斷腳的書桌。斷腳是她爸有一次喝醉酒回來,意識不清走錯進了她的房間,撒酒瘋砸斷的。
  
  她當時在睡夢中被驚醒,爬起來一動不敢動地蹲在牆角警惕看著撒酒瘋的男人,好在這屋子裡沒什麼好砸的,他很快就出去了。後來這書桌的斷腳,水銀就撿了磚頭墊起來。
  
  坐在書桌前摸了摸略帶潮濕的桌面,又摸了摸這個身體略濕潤的臉頰,水銀望向擺在面前的一封遺書。
  
  這是十六歲的水銀寫的。
  
  她記得是有這麼一段時間,那是她和秦楚這個老師的戀情被人舉報後,鬧得眾所周知,被人議論最多的時候。
  
  所有同學都在說她的學費和平時吃飯是出去賣賺的錢,街坊鄰居都傳她小小年紀不知自重,當了小三勾引自己的老師,學校的老師輪番來和她談,勸她退學,就是所謂的「勸退」,她不肯答應,他們就以家訪的名義來村裡找到了她爸。
  
  她爸這才知道她丟了臉,當著眾多來家裡的老師的面,抄起棍子打了她一頓,如果不是被攔住,她可能會被活活打死。
  
  「你跟你那個沒良心的媽一樣,都是賤貨!你怎麼不去死呢啊!你活著有什麼用,丟人的東西!上學上學,讀書有什麼用,早該把你賣出去拿一筆禮金!」她爸被人攔住後,還唾沫橫飛地指著她的鼻子大罵。
  
  水銀甚至還能想起來自己那時候捂著火辣辣的臉,渾身發涼的感覺。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確實是想死的,她縮在自己簡陋的屋子裡回想了一遍自己毫無溫暖的人生,感到絕望,於是帶著淚寫了一封遺書,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雖然後來她熬了過去,並沒有真的自殺,但那份絕望深刻的就像是這張桌子上那個「死」字的刻痕。
  
  此時在自己十六歲的身體裡,水銀看著面前剛寫好不久的遺書,撫摸著那還顯得稚嫩的筆觸。
  
  明明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她卻沒有遺忘每一段時間。如果可以,她很想擁抱十六歲時的自己。
  
  拿起遺書旁邊的筆,水銀在遺書後面寫道︰「你沒有錯,你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你很好,以後還會更好,有人喜歡你,有人愛你,你也會學會愛自己……」
  
  多年後自己的回信和多年前絕望下的質問並排在一起,字跡天差地別,前者是因為憤怒和痛苦用力勾畫作業本而顯出的猙獰,後者是從容穩重的鐵畫銀鉤。
  
  放下筆,水銀從桌前站了起來。
  
  這時,她腦子裡忽然出現一個故事的劇情。就像之前那些世界被系統灌進腦子裡的劇情一樣。
  
  這個故事的主角叫做「水銀」,她有著和她一樣的出身,性格卻和她完全不一樣,劇情裡的「水銀」溫柔而孝順,從小就盡心盡力照顧著吃喝嫖賭不管家庭的父親;照顧那個叛逆自我,年紀小小輟學去工廠打工,換了無數男友,十幾歲懷孕打胎的妹妹;照顧那個性格和父親如出一轍,因為多次入室盜竊被關進監獄的哥哥。
  
  她同樣是到處找兼職,幫人幹活賺錢,但讀完初中就輟學了,沒有繼續讀高中,而是把攢的學費拿出來做小生意,賺了些錢,為監獄裡的哥哥打點,想讓他早點出獄,又去城裡找妹妹,希望將她帶回來,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結果差點被妹妹騙去賣。
  
  之後她爸患上肝癌,「水銀」毫不猶豫花了家裡所有的錢給她爸治病……
  
  水銀看完這和自己所經歷完全不同的人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這個世界的發展不是按照這個劇情來的,這是她所熟悉的記憶,而不是劇情。
  
  她收起遺書,收拾東西離開這裡。
  
  縣高中並不大,水銀站在三中門口,發覺這高中和自己記憶中的高中似乎不一樣,沒有那麼可怕,校門口既不大也不高,後面的教學樓也不遠,只是個非常小的縣城高中罷了。
  
  她走進去,正是上課時間,沒有人在外面,她直接去了校長室。
  
  從前她在這裡長跪不起,終於保住了自己學習的機會,今天,她站在那告訴想勸退自己的校長︰「如果學校勸退我,我會直接告到教育局,市教育局不行我就繼續往上告;秦楚老師污蔑我勾引他,但我要告他誘姦學生,校長覺得社會媒體會更相信哪一方?」
  
  「這畢竟是我的母校,我不想搞壞學校的聲譽,我只想好好學習,校長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水銀想繼續在這個高中上學,並不是因為其他原因,只是她想重新面對一次。
  
  重新回來上學後,水銀發現,那鋪天蓋地的非議其實一點都不可怕,說到底,旁人的閒言碎語,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聽著兩個同樣十幾歲的小女孩裝腔作勢地故意到她面前聊當小三多丟臉,看她們那得意洋洋的模樣,水銀啞然失笑。這個年紀,她們懂什麼?或許正是不懂,才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還有更加惡毒地詛咒和謾罵的,水銀看到這些小孩子毫不自知又肆無忌憚地去傷害別人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管教管教,好讓她們知道,人是要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的。
  
  班上從前最嫉妒她,現在最熱衷於造謠她,帶著同學們一起說她壞話的女生,被她放學後罩著眼睛拖進巷子裡,把嘴巴縫了兩針後,從醫院回來就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雖然因為水銀的手法熟練,這傷只是小傷,但那女生嬌生慣養,沒經歷過這樣的事,被嚇怕了。她不知道是誰做的,縣裡的警察局又不想管這種小事,生怕再遇到同樣的情況,只好夾著尾巴做人。
  
  沒了這個帶頭攪弄風雨的人,水銀立刻清靜了不少,等她再連續考了三次全年級第一,老師們對她的態度也和藹了起來,比起喜歡人雲亦雲的學生,老師們更加理智和現實。他們比學生更清楚秦楚和水銀的事,究竟是誰對誰錯,如今秦楚走了,他們也不想沒事去毀了一個成績好的學生。
  
  還有一些風言風語的學生,在水銀成為紀律管理委員時,自動學會了不在她面前說些難聽的話。
  
  一切都變得很容易。
  
  ……
  
  「趙總高義啊,現在的社會名流都喜歡向孤兒院捐款,還一個個都要到處宣傳,不像趙總這樣做好事低調,我替我們上百個貧困學生感謝趙總的幫助!有了趙總的資助,這些孩子們就能上大學,以後能成為對社會更有貢獻的人。」
  
  「還有趙總聽說有投資果林的想法,我們這邊就很不錯啊,山地多,種果樹合適,早些年開發不起來,沒搭上大建設的春風,現在這幾年路修好了,就等著人來投資,之前也有幾個眼光好的老闆過來考察……不如咱們找個地方一邊吃飯一邊說?」
  
  兩方人馬,一共二十幾個人,浩浩蕩蕩下樓,被稱作趙總的男人穿一身西裝,是人群的中心,聞言笑笑,並沒有把這種奉承放在心上。
  
  他每年都做慈善,項目是秘書幫他選的,這次會到這個縣裡來看看,純粹是一時興起,但是這樣的小地方,果然沒什麼好看的。越是這種地方,面子工程就做的越好,他來這裡就是被招待去市裡吃吃喝喝,如果他是想吃喝,用得著來這?
  
  身後的秘書是跟了他好幾年的,習慣了看他眼色,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馬上明白過來,他是不耐煩了,於是主動對一眾陪客說道︰「投資的事咱們下回來這裡再說,這一次來,趙總主要是想去學校裡看看孩子們。」
  
  於是其他人就明白了,笑道︰「應該的應該的,趙總是做實事的人,那這樣,咱們先去一中看看,那裡有幾十個貧困生名額,叫出來大家一起拍個照留念嘛,也好讓他們感謝一下趙總。」
  
  趙端澤︰「這就不必了,我只是隨便看看。」他看了眼隊伍,隨意找了位,問道︰「這位老師是哪個學校的?」
  
  那人一愣︰「我是三中的。」
  
  趙端澤點頭︰「那就去三中看看,看完了我差不多趕車回市裡,晚上還有個會議。」
  
  一行人轉道去了三中。
  
  「三中教育資源和一中二中畢竟不能比,但也是個老學校了,往屆學生也有很多不錯的。」
  
  趙端澤才進學校,旁邊的陪客沒說兩句,眾人就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趙端澤循聲看過去,見學校的宣傳欄黑板報前面站著個女生。看背影是個很瘦的女生,站姿格外好看,抬著手臂握著粉筆在黑板報上寫字,旁邊幾個同樣在出黑板報的學生和她站的有些遠,自顧自在說笑,好像是特意說得特別大聲。
  
  「秦楚老師那麼好的老師都被逼走了,也不知道有些人怎麼那麼大臉還能繼續留在學校裡。」
  
  「就是啊,秦楚老師太可憐了吧,都怪她!」
  
  「你們可小聲點,別被人聽見了,人家現在是管紀律的,小心記你名字。」
  
  「我可不怕,我姐也是管紀律的,寫了名字就讓她給我劃掉唄。」
  
  幾個人嘻嘻哈哈顯得很吵鬧,寫字的女生卻彷彿把他們當成一群麻雀,手上的字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停滯,寫的酣暢淋灕。
  
  趙端澤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字跡上,她寫勾的筆畫比一般拖得更長,一點時稍稍帶出的弧度,一豎微微勾起……都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小習慣,是無數次夢裡見過、描摹過的。
  
  還有那個背影,他記得夢裡那個人也是這樣,對於外界的一切都顯得不在乎,彷彿只存在於她自己的世界。
  
  校領導上前呵斥︰「你們哪個班的,午休時間出黑板報吵吵鬧鬧,影響到其他同學休息怎麼辦!」
  
  說話的幾個學生這才發現這群人,嚇得呆住了,侷促不安地互相看看,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校領導心中暗罵,還揚起笑對旁邊的客人說︰「讓趙總見笑了,小孩子平時性格活潑是吵了點……」
  
  他話沒說完,就見趙總急步上前,走到那位獨自站在一邊的女生面前,強壓著激動般問她︰「我是趙端澤,你認不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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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自由二

  開著窗的辦公室裡,秘書給趙端澤和水銀端上了水後,走出去陪其他人說話,主要是向其他人解釋一下老闆的異常——老闆不管不顧的任性,她作為拿了高額工資的秘書,總要負責給老板擦屁股,雖然她其實也不清楚,老闆為什麼表現得好像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要不是兩人年紀相差還沒那麼大,秘書都要懷疑那小女生是老闆的私生女。
  
  在商場上風生水起,和誰都能談笑風生的趙總,如今緊張得好像舌頭被貓咬掉了。
  
  人有前世今生嗎?或許很多人都覺得沒有,但趙端澤覺得是有的,因為他從懂事起,就和其他人不一樣,白天他是滬市富商趙家的孩子,學著各種現代課程,晚上在夢中,他就成為了錦城趙家的大少爺趙端澤,每天吃喝玩樂,是個玩心甚重的大少爺。
  
  他為此諮詢了醫生,還有很多玄乎的「大師」,最後他覺得夢中持續的、過分清晰的世界,是自己的前世,因為某種原因,他經歷著這兩世的不同人生。
  
  對他而言,最讓他記掛的就是夢中世界的妹妹,妹妹幼時因為他的不懂事被人拐走,回來後就變得又聾又啞,身體虛弱,父母去世後他們相依為命,共同撐起趙家的生意,比一般兄妹更加親密。
  
  可他在這個世界是獨生子,並沒有這麼一個妹妹,他就像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很小的時候就鬧著自己有個妹妹,四處要人去找,他的父母都以為他有什麼病。
  
  尤其是二十幾歲那會兒夢中妹妹的死亡,更令他無法接受,醒來後一度找遍了全國所有的聾啞學校,期待能在這個世界重新找回妹妹。
  
  夢中世界的他和勝叔虛與委蛇,脫險回到趙家,想方設法弄死了勝叔和他那一干手下,又讓魏家和林家付出了代價,最後成為了有名的大富商,他什麼都做得很好,可是,妹妹卻再也無法回到身邊了。
  
  他以為自己再也找不到那個身體虛弱卻性格堅毅,聰明過人又擅長書法算賬的妹妹。誰想得到,柳暗花明,偏偏這麼湊巧,這一次突然興起走這麼一趟,竟然真的遇見了她!
  
  此時趙端澤心潮澎湃,已經認定了面前這個小女生就是自己夢中的妹妹。這個端坐的姿態,這個端水的姿勢,這份沉思的氣度,哪怕長相並不一樣,但他就是知道這個一定是他的妹妹趙汀芷!
  
  如果不是他早已成年,事業有成,自詡是個成熟的男人,趙端澤幾乎都要喜極而泣。
  
  比起趙端澤的激動不能自抑,水銀顯得鎮定很多。
  
  能重新見到故人,她高興嗎?自然是高興的,可是這份高興裡夾雜著一份天然的警惕,好像是她的某種天生知覺令她警惕。
  
  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突然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這個情景對水銀來說,如果換一種說法,就是已經死了很多年的親人突然有一天重新回到你身邊,在不敢置信的高興懷念過後,心中難免會生出種種疑慮。
  
  水銀經歷了很多世界,一直以來,她給這些世界的定義是「虛假的世界」,雖然它們體驗十分真實,但那都不是她的人生,所以她一直在心中給自己暗示,以免自己完全沉溺進去。
  
  如今,被她認定為虛假世界存在的人物,出現在被她定義為「真實」的世界裡,她該怎麼去定義真實和虛假?
  
  看著趙端澤那張毫不作偽,充滿了喜悅激動和關懷的臉,那張她叫了好些年哥哥的熟悉臉龐,水銀背後油然而生一股冰意。
  
  她在心中對自己的問題做出了最冷靜最殘酷的回答︰這個世界,同樣是虛假的。
  
  世界的真實和虛假,是個唯心的命題,一般人並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他們也不會覺得自己虛假,就像是現在的趙端澤,他真的存在,擁有真實的感情。
  
  他只以為自己是個僥倖擁有了兩個世界記憶,又幸運地重逢了上輩子妹妹的幸運兒,他回想起剛才見到妹妹的一幕,心中已經決定帶妹妹離開這個糟糕的環境,給她最好的一切,讓她高高興興地過一輩子。
  
  「或許你不會輕易相信,但我曾經是你哥哥,不要害怕,以後我會保護你,對你好。」趙端澤盡力表現出了自己的可信和可親,他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說了自己擁有的公司和資產,說了自己的家庭狀況,最後提出要求。
  
  「我可以成為你的撫養人嗎?你放心,只要你願意,什麼都不用你去考慮為難,我都能辦到!」
  
  他生怕她不答應似得,叫進來秘書,讓她打電話給趙家的父母,說找到了妹妹要帶回去,又當場決定給她建立一個成長基金,可勁兒給她花錢,想要表達自己的誠意。
  
  水銀沉默地看著他這樣高興的模樣,想起那些年,這個哥哥每一次對她的好和遷就。他從少年變成青年,從傻小子變得能獨當一面,是她親自見證的,她當初倉促離開世界時,最後看到他的悲痛,她也還是記得的。
  
  「你……跟我回家好嗎?」
  
  許久,水銀嘆息般說︰「好。」
  
  她被趙端澤帶回了滬市,這裡是個時尚的大都市,和她之前所在的縣不一樣,到處都是電子屏廣告牌。
  
  兩人坐在車裡,經過高架,趙端澤笑容可掬說著待會兒帶她回家吃飯,水銀卻望著窗外的一個廣告牌,目光停駐。
  
  廣告牌上是一個容貌明艷動人的女星,揚著明媚而燦爛的笑容,彷彿注視著過往的每一個人。
  
  這也是她曾經很熟悉的一張臉,這孩子小時候總不安心,遇到什麼事就喜歡擠到她的床和她說些漫無邊際的悄悄話,她離開時,她說要去當明星,現在在這個世界,她已經成功做到了。
  
  水銀望著她,久久沉默。
  
  趙端澤注意到她的異樣,也看到了那個廣告牌,「你喜歡這個明星?我記得她好像是叫瑤欣,挺火的,不過我不關注這個,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帶你去劇組看她,跟她要簽名好不好?」
  
  他說著,卻見到一直從容冷靜的妹妹,望著他,臉頰上流下一滴淚。她臉上是沒什麼表情的,並不悲痛,因而顯得這一滴淚十分突兀莫名。
  
  趙端澤在夢中也很少見到她哭,嚇了一跳,小心湊過去觀察她的神情問︰「你怎麼了?有什麼不高興嗎?」
  
  水銀緩緩對他說︰「對不起。」
  
  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她大概明白了,或許只要她繼續留在這裡,除了趙端澤和瑤欣,還有出現無數在旅途中令她覺得留戀的人。
  
  可是——
  
  ——對不起,我不能選你們,不能選這個世界。
  
  趙端澤不明所以,拍著她的手安撫︰「沒關係,我都原諒你,不管你做了什麼,哥哥都不會怪你的。」
  
  水銀又說︰「我們去坐船,然後去吃魚,晚上去看放煙花,好嗎?」
  
  趙端澤自然是什麼都說好,妹妹回到自己身邊後,第一次主動說想要什麼,他當然要滿足,而且他也有幾分明白。
  
  在夢裡的世界,他失去妹妹那天,正是帶著妹妹坐船看景,去酒樓吃了魚,回去的路上看舞獅。那本來是很好的一天,卻成為了他的痛苦之源,無數次恨不得自己沒有把妹妹帶出去。
  
  現在她主動提出這個,彷彿是要彌補他當初的痛,更令趙端澤高興的是,妹妹這麼安排,是不是代表著她和他一樣,也擁有不可思議的前世?她也還記得?
  
  樓船變成了現代的輪船,兩岸的紅葉變成了高樓大廈,酒樓變成了高層大廈酒店,最後趙端澤開著車帶妹妹去江岸看了一場煙花。
  
  煙花放完,水銀說︰「回家吧。」
  
  趙端澤一路平穩地把她載回了家,下車時,他摸摸妹妹的腦袋,微紅的眼眶洩露出他的激動。
  
  「我終於能帶你回家了。」
  
  水銀主動抱了抱他,「嗯,我已經回家了,哥哥。」
  
  我現在也該回自己的家了,再見。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世界一陣輕微的扭曲,趙端澤的笑臉好像一下子凝固起來,整個世界都凝固了,鼻子裡嗅到的花香,耳朵裡聽到的聲音,一寸寸被感官剝離。
  
  ……
  
  猛然的下墜感——
  
  水銀眼前一片朦朧,世界過了許久才清晰起來。
  
  清晰的世界從床頭那盞星空造型落地燈開始,那是她有一次逛商場時無意中看見覺得喜歡買下的,裡面照射出的昏黃光線顯得格外溫暖。
  
  她坐在床邊,腳踩在毛絨的深咖色地毯上,身上穿著熟悉的絲質睡裙。白皙纖細的手,搭在灰色的床單邊。抬起指尖拂了一下睡裙上因為濺了水滴,而顯得顏色略深的點,她站起來。
  
  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意識般走到酒櫃前,抽出了其中一支。隨後她坐上吧台,動作有幾分生疏地開酒,加冰塊,又扭頭看向窗外車水馬龍的喧囂城市黑夜。
  
  這是她買下的一套高檔公寓,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家,這個身體也是確確實實屬於她的,即將走進三十歲,依舊如花盛放的相貌和年紀。
  
  她真的回來了嗎?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水銀摸到酒杯壁上沁涼的水珠,等了許久,沒有等到系統的聲音,也沒有等到劇情出現,她的腦子裡安安靜靜。
  
  或許不該說安靜,無數繁雜的想法在她腦子裡徒勞地踫撞,像是找不到出口的小球。
  
  她猛地一口喝完酒,打開冰箱,看見裡面的一罐蜂蜜,打開來嘗了一口。太甜了,有些膩。
  
  她又走到梳妝台前打開一瓶香水噴了一下,空氣裡立即充斥著一股芬芳的香氣。
  
  最後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刀刃,望著上面湧出的鮮紅血珠,感受真實的疼痛。
  
  血珠滴在地上。
  
  水銀回過神,自嘲一笑,取出創可貼貼上了自己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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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自由三

  水銀在一家號稱業內前十的建築設計公司工作,她做的主要是住宅設計這一塊,薪資可觀,因為幾年積累,客源也十分穩定,在突然穿越之前,她正準備離開公司開辦自己的個人工作室。
  
  「水工,今天還是這麼漂亮呀。」小助理見她進了辦公室,笑嘻嘻地誇了一聲,按照以往的習慣端了一杯咖啡過來。
  
  「有沒有吃早飯,需要我去買嗎?」
  
  水銀多看了兩眼這個穿著鵝黃裙子的助理,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對她來說,實在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
  
  「不用了,謝謝。」
  
  在這小姑娘看來,她們不過是一個週末沒見,水銀卻是恍若隔世,面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辦公室裡來往和她打招呼的同事,她只模糊想起來兩個人的名字。
  
  打開自己的聯系人檔案看過一遍,進公司的企業員工名錄把人和臉對號入座,再打開自己從前按照習慣建立的周計劃月計劃和日程表,調出做過的作品庫溫習,將之前正在做的設計項目熟悉一下,一天就有條不紊的過去了。
  
  非常尋常的一天,身體和意識都好像明白這是回到了自己應該待的世界,於是自然而然遵循著習慣開始運行。
  
  到她這個位置,上班下班已經沒有多大的束縛,幾個設計師早就出門談工作,還有人下午臨走前邀她去一起吃飯聚餐,水銀拒絕了,獨自留在辦公室裡。
  
  她手下的項目組幾個人都坐立不安,等著她這個頂頭上司下班,好早點回家,水銀也沒有留他們的意思,讓他們回去。所有人臉上都露出驚喜之色,小助理尤其意外,提著包試著說︰「那我就先回去啦?」
  
  「去吧。」水銀離開電腦和工作臺,站在窗邊看外面的城市夜景。從專注的工作中脫身,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問題。
  
  昨天,她在家裡翻遍了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出所有的東西進行回憶,她去附近的購物商場,去自己常去的一家咖啡廳,去聽去看去聞去嘗,去和自己還能想起的記憶對比。
  
  今天她來到公司,找回從前工作的感覺,觀察每一個認識自己的人。
  
  目前並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可是她仍不能安心。
  
  水銀轉身坐回桌前,拿出一本寫滿了字的筆記本翻看。那是昨天她寫的,她一晚上沒睡,回憶了自己經歷過的每一個世界,回憶了系統的出現,將自己還記得的所有關於系統的對話還原,嘗試對它進行分析。
  
  這樣的分析,她在穿越之初也是做過的,越到後面的世界,系統出現越少,對她干涉越少,她連分析都分析不出什麼,就沒有再反復思考,只覺得系統的做法缺乏邏輯性和目的性。
  
  它最開始出現的時候自稱「好女人矯正系統」,可它的「矯正」沒有持續太久,後面幾乎是從主動干涉變成了被動觀察——簡直像個實驗。
  
  它一定是想對她做什麼的,水銀記得最清楚的一點,是系統在最開始說過,如果她不能達到系統標準,只會一直在同類世界裡穿越,而不能回到原本世界。如今她顯然沒有達到系統所說的標準,卻還是回來了。
  
  因此有兩個猜測。
  
  一︰她其實達到了系統的標準,所以才會回來。如果是這樣,那系統的標準並不像它一開始說的那樣,也許它根本不是什麼好女人矯正系統,它應該另有目的;
  
  二︰她沒達到標準,所以沒有回到原本世界,也就是說這個看上去和她原本世界沒區別的世界,也是假的。
  
  還有其他的可能,線索太少,水銀無法做出具體分析,但以她現在的情況來說,回到原來的世界,系統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可能嗎?
  
  不可能。它雖然沒出現,但它一定還在。
  
  水銀在一行字上重重劃了一下——「已知虛假世界判定因素︰系統、劇情、穿越世界出現過的人物」
  
  她判定世界虛假,都是因為系統存在和強行進入她腦子裡的劇情。就像上一個世界,哪怕很美好,但有系統,有劇情,有趙端澤和瑤欣,她能認定是假的,所以她不為所動,心中只有強烈的排斥。
  
  上個世界沒有死人,她也能離開那裡,水銀覺得那和自己的意志有關係,和系統的設定也有關係,是它讓她離開的。
  
  她曾想,如果這樣能離開虛假世界,那麼現在呢?如果她同樣覺得這個世界虛假,強烈想要離開,她會不會去到另一個世界?又是否真的有另一個世界?
  
  可是不行,水銀無法打從心裡肯定這個世界的虛假。她在這裡出生,從這裡建立完整的世界觀,如果要推翻這一切,她的立足之地又在哪裡?
  
  不管水銀如何思考,眨眼時間,一周過去了,沒有發生任何對她來說「奇怪」的事情,生活平凡瑣碎,每個人都自顧自過著自己的日子。
  
  這個時候,她接到了一個陸益元打來的電話。
  
  陸益元是她前前任男友,初戀秦楚那個老畜生之後,讓她重新相信愛情的一個人。兩人是大學校友,作為學長,陸益元當初教了她很多東西,給了她很多人生的全新體驗,不過最後陸益元放棄了她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女友,選擇和家世相當的名媛結婚。在水銀拒絕了成為他的情人繼續和他交往後,兩人的關係就徹底破裂。
  
  之後他糾纏不休,水銀乾脆交了第三任男友寇徊,徹底和他劃清界限。
  
  回憶了一下,水銀記起,自己似乎已經有一年沒有和陸益元有任何來往了,他突然打電話過來,又是為了什麼?
  
  出於對身邊一切的懷疑,水銀接了這個電話。
  
  陸益元似乎是喝醉了,喊著她的名字,不停向她抱怨自己的妻子種種不好之處,然後對她說︰「我後悔了,阿銀,我早就後悔了,我想你回到我身邊,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快樂,只有你才是最適合我的人。」
  
  水銀沒有交流的慾望,掛上電話,分析陸益元這個電話算不算這個世界「奇怪」的事情。
  
  陸益元並不只是打了這一個電話,第二天去上班,水銀收到一大捧花。她打開卡片看了一眼,上面寫著︰「記得嗎,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時,我送你的花。」
  
  水銀沒想起來這花,也沒能想起來第一次約會是怎樣的,但她猜到這是陸益元送的。不止如此,她還能猜到陸益元接下去會做什麼。他會每天送她東西,送花,送禮物,最有可能把兩人從前在一起時他送過她的東西,全都重新送一遍,好讓她回憶美好過去。
  
  水銀真的很瞭解這位從前的戀人,陸益元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每天送東西。可惜水銀大部分都忘記了,就算記得也沒什麼觸動。
  
  一月過後,陸益元出現在公司樓下的小廣場,他和他的十幾位朋友,每人都開著敞篷跑車,載了滿車玫瑰。
  
  就如同無數爛俗偶像劇那樣,這個架勢吸引了不少小女生,大樓裡的男女員工們聚集在一起,紛紛拍照,並且熱切討論這是哪位大款在追人。
  
  陸益元沒能等到女主角下場,只好帶著朋友們一起上樓主動去找,水銀正夾著筆繪制草圖,抬眼看這夥突然闖進公司的人。
  
  「陸先生這是做什麼。」
  
  陸益元走到她面前,滿臉深情︰「我曾經遺失了自己的愛,為此無數次後悔,我不知道自己無法失去你,直到聽到你再次有了男友的消息,我才明白自己無法忍受。我想過徹底放棄,但是我做不到。我想求你原諒我以前的愚蠢,想讓我們重新開始,所以我來到你面前。」
  
  水銀抬了抬眼,掃了眼周圍激動的人群︰「你的妻子知道你做這種事嗎。」
  
  陸益元笑起來,「我已經和她離婚了,我知道你和寇徊也分手了。我們都在思念對方,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才是最合適的。」
  
  他說著拿出一枚戒指,單膝跪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說過要給你一個婚禮,給你親自設計一個鑽戒,但是那時候我沒有做到,我很抱歉。現在,你願意接受這枚遲來的戒指,接受我遲來的承諾嗎?」
  
  水銀開始覺得有點異樣了。陸益元和妻子離婚,跑來找她破鏡重圓?
  
  陸益元那些朋友們在一旁起哄,「答應復合吧,你們當初那麼喜歡對方,現在兜兜轉轉還是在一起,不是很好嘛!」
  
  「對啊,你們錯過這麼長時間,趕緊抓緊在一起啊!」
  
  「益元已經下定決心給你幸福,現在就差你答應了!」
  
  水銀還聽見公司裡有女孩子小聲驚呼,「好浪漫啊,簡直像言情小說一樣。」
  
  她看著眼前的鬧劇,毫不猶豫拿起電話,「離開這裡,不要打擾我們辦公,不離開我就報警。」
  
  因為女主角的不配合,這場大戲不歡而散,沒能得到圓滿結局。水銀在工位上枯坐了一下午,臨近下班時間時背起包離開了公司。
  
  她去郊外一個療養院看了朋友文媛。從她高中被排斥後,文媛是第一個主動對她釋放善意的人,所以她們成為朋友,文媛也是和她來往最久感情最好的朋友。
  
  前兩年因為被男朋友劈腿,文媛患了抑鬱症,幾次自殺未遂,一直以來情況都不怎麼好,才被家人送到療養院。狀態糟糕的時候,文媛都會拒絕水銀過來看她。
  
  這一次,水銀沒有提前打招呼,過來卻看到文媛坐在草地上和人說笑,和從前的狀態完全不一樣。見到她,文媛十分高興地朝她招手,「水銀,你好久沒來看我了。」
  
  她笑得就像她們剛認識的時候,還沒有因為那個男朋友分分合合的糾纏而患上抑鬱症。
  
  護工對水銀也熟悉,和她打了招呼︰「文媛最近狀態很不錯,要是能一直保持這樣,很快就能走出來了。」
  
  水銀坐在文媛身邊,護工給她們留下空間,讓兩人能安靜說話。
  
  「文媛,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我覺得我能感覺到快樂了,對攝影和鋼琴也重新有了興趣,再過一段時間,我說不定能繼續做音樂,繼續到處拍攝。」
  
  水銀細細打量她的臉,「一切都在好轉嗎?」
  
  文媛歪了歪腦袋,「是啊。」
  
  她湊近水銀,親昵地小聲說︰「我聽說你的事啦,陸益元去找你復合了是不是?真好,當初你們那麼快樂,我一直覺得你們不應該分手的,我現在真為你高興。」
  
  「我們的生活都在變好,這樣真好。」
  
  「我要趕快好起來,這樣你的婚禮我就能去給你當伴娘了。」
  
  從療養院回去,水銀拿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上「陸益元求婚」和「文媛痊癒」,再在後面畫上問號。
  
  「我聽說了,你想自己開工作室是嗎?我送你一個禮物,這回你肯定不會拒絕。」陸益元並沒有放棄,仍舊不停來找她,「我為你選了一個特別好的工作室地址,是你以前說過想要的歐式小樓,帶花園,怎麼樣?」
  
  水銀照樣是拒絕。
  
  文媛的抑鬱症完全痊癒了,她像水銀從前希望的那樣徹底從失敗的戀情裡走出來,積極投入新的人生,沒事就會來找她聊天。
  
  兩人經常說起陸益元,文媛每次都是勸她︰「你就答應他的求婚吧,他太可憐了,每天眼巴巴等著你,這樣的好男人不抓緊,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每次她說這種話,水銀就會盯著她看很久,看得文媛莫名,笑著戳她的臉︰「幹嘛這麼奇怪地看著我?我說得不對嗎?」
  
  水銀︰「我不會答應,文媛,你也不要再說了。」
  
  陸益元的追求持續了一年,水銀身邊的同事朋友們,都知道了這位癡心人的故事,不勝唏噓,對女主角的鐵石心腸感到奇怪又不能理解。水銀經常能聽見熟人笑著打趣︰「你和陸益元什麼時候結婚吶?」
  
  好像他們都已經認定,他們是一對,陸益元的癡情,她一定會回應,他們遲早會結婚。
  
  解釋、制止、不予回應,通通沒有用。
  
  水銀覺得越來越奇怪,世界突然變得很小,回聲則越來越大,周圍人都在說同一個聲音︰結婚。就好像她們是什麼言情小說男女主角,如果在經歷風雨後沒能重新在一起,沒有舉辦甜蜜婚禮,組成完整家庭,故事就無法結束。
  
  最荒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水銀甚至不記得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她只知道當她恢復神智後,世界彷彿平白往後推了幾個月,這個時間的她已經答應了陸益元的求婚,兩人正在一艘遊輪上舉辦婚禮。
  
  她看見自己身上高端定制的婚紗,看見對面笑容滿足的陸益元,看見台下眾多鼓掌的賓客,文媛尤其激動,正在給她們拍照。
  
  ——這一切都荒誕至極。
  
  陸益元把戒指戴到她的手上,略激動地扶著她的腰,「我現在覺得特別幸福,等再過幾個月,我們的孩子出生了,我們的家庭就圓滿了。」
  
  水銀猛然推開他,看向自己微凸的小腹,臉色越來越冰冷。
  
  假的,這個世界還是假的。
  
  她提起裙擺跑下臺,陸益元在身後驚叫︰「阿銀,你做什麼?」
  
  水銀沒理會他,文媛放下相機,擔憂地跑過來拉她的手,「水銀,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表情不對?」
  
  水銀堅定地抽出自己的手,繼續穿過賓客們往前跑。賓客們發出不明所以的嗡嗡聲,討論起新娘子這是怎麼了。他們大概都覺得她現在的模樣有點瘋,可是水銀知道,自己沒有瘋,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陸益元終於追上來,有些不太高興地拽住她,「阿銀,這是我們的婚禮,你不要鬧了,你要是累了,我陪你下去休息,別給人看了笑話。」
  
  水銀一句話都沒說,抽出客人面前的餐刀,回身狠狠紮進了陸益元的胸口,鮮血瞬間冒了出來,陸益元軟軟倒下去,人群發出尖叫。
  
  場面一片混亂,有人去扶陸益元,有人打電話找醫生,有人大喊大叫,有人想去攔水銀——
  
  在這喧囂的場景中,水銀一把扯掉頭上的頭花,甩開腳上的高跟鞋,推開無數雙試圖抓她的手,踩上船舷,毫不猶豫從遊輪上跳了下去。
  
  【滴——監測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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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自由終

  中聯合國/A9區/第一女子監獄
  
  2522年9月29日  上午10:31
  
  這是一棟高百米,佔地面積約2萬平方米,全玻璃覆蓋的橢圓形透明建築,內裡被劃分為無數個格子。這些蜂巢般的格子是這處監獄裡,無數監察員們工作的辦公室。
  
  位於中心區域一處系統監測辦公室內,中央系統剛結束一個模擬世界工作,懸掛在玻璃板上的巨大螢幕實時呈現出監測結果,沒有絲毫情緒的擬人聲回蕩在整個辦公室內。
  
  【滴——監測結束——】
  
  【本次監測結果——A112未通過——】
  
  【發送A112罪犯資料,更新監測記錄,生成判決結果】
  
  螢幕下埋頭工作的兩位監察員身穿深藍色制服,聽見主系統給出的監測結果,半點不覺得意外。
  
  中年監察員隨手把系統給出的判決結果提交給復查審核人員,有些感嘆地說道︰
  
  「十個月的監測時間,一個初始設定世界,一個初始衍生世界,八個任務世界,一共十個世界,這個A112竟然沒能通過一個世界的測評,評分全部在及格線之下,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人。」
  
  另一個比較年輕些的監察員盯著螢幕上刷新出來的A112囚犯資料,神情不解,「她還是A1區東大女子學校出來的,先前履歷一片優秀,自然基因也很優秀,怎麼會這麼想不開犯罪呢。」
  
  「誰知道啊,跟咱們也沒關係。」
  
  這A9區第一女子監獄這麼多囚犯,哪個沒有自己犯罪的原因,他們作為低級監察員,主要就是看著系統,做些日常監測之類的事,哪管得了那麼多。
  
  和這棟全透明行政大樓隔著一道隔離牆的後方,是一排排白色監房,裡面關押著數百名從A域各個區送過來的犯人。
  
  監房面積很小,每一座監房外面都籠罩著一層防護系統,和實時監控系統,罪犯在裡面的一言一行一個微表情,甚至心情波動、身體狀況都會被系統實時監控。
  
  下午兩點,兩名穿天藍色制服的高級監察員帶著兩位武裝人員,通過隔離牆,進入監房區域,走進了標注A112的監房。
  
  被關押在這個監房的罪犯A112——也就是水銀,她才剛從為期十個月的「潛在罪犯心理模擬世界檢測」中清醒,精神有些受影響,看上去過分冷淡脫離。
  
  前來的監察員已經很習慣罪犯這種狀態,公事公辦地坐在身穿白色囚服的水銀面前,拿出資料,誦讀道︰
  
  「水銀,中聯合國公民,2493年出生在A1區,求學期間曾以優異成績得到過四次系統評測優秀,畢業後就任A1區東大女子學校,擔任高級講師。」
  
  「成年後,系統分配過三任配偶,都沒能在規定時間內自然受孕。經我們查證,你在這三段婚姻中,具有消極配合繁育任務的現象,並且我們檢查出,你曾私自打胎,這行為嚴重損害了國家利益,並且觸犯了繁育法第二十三條……」
  
  監察員滔滔不絕地說著,對面的水銀卻彷彿沒聽見,垂目望著自己的手。
  
  她不是那個生長在21世紀的水銀,在那個世界的身份,都是虛擬世界裡的系統設定而已。脫離模擬器,找回真實記憶,她才明白所謂「好女人矯正系統」是個什麼東西,那是覆蓋整個A9區域的中心系統。
  
  這個系統是中聯合國主系統的一個分支系統,負責管理區域下所有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每個人的賬戶系統,每個人社交網絡系統,是路上的交通系統……監獄這個模擬監測系統,只不過是它一個小小板塊而已。
  
  它的作用是生成真實感達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世界,用來檢測人的思想和行為,做各種測試——它的開發使用,使「思想罪」成為確實罪名。
  
  水銀作為中聯合國公民,今年29歲,歷史學講師。在十個月前,她被自己的學生舉報,因為她在課後宣傳「反對生育」言論,具有煽動學生「犯罪」的傾向,於是被找上門的監察員剝奪人生自由,送進位於保護區邊緣的A9區域,進行了犯罪傾向評測。
  
  也就是那個模擬世界。
  
  面前的監察員剛好說到這裡︰「你的系統評測結果已經出來,很遺憾地通知你,沒能通過任何一項。系統判定你有極大危害社會可能,有強烈的反社會傾向,缺少群體榮譽感和對社會的責任感。」
  
  「結合我們查到的你之前私自打胎的犯罪事實,我們將對你進行『死刑』處置,因為你基因優秀,可以選擇『志願貢獻』……」
  
  水銀這個時候才第一次出聲,她語氣冷淡道︰「我選『死刑』,放棄『志願貢獻』協議。」
  
  第六次世界大戰之後,全世界人口急劇下降,大約四百年前的人類基因改革計劃,使得人類基因出現不可逆的遺傳缺陷,無數基因強化人群出現各種疾病,並且無法進行生育行為。
  
  加上環境的劇烈變化,進一步壓縮人類活動區域,如今大部分人類不得不組成聯合國,生活在劃分出來的各個安全區域裡。
  
  近些年來,最高法一直在想盡一切辦法提高人口出生率,他們鼓勵所有沒有強化基因病的自然女性,進行自然孕育分娩。在四歲開始的學前教育裡,為人類的未來繁衍,是所有人應盡的義務,在小學乃至大學教育裡,幾乎都有歌頌女性生育貢獻,無數在這樣環境成長起來的女孩子們,都以懷孕生子為榮。
  
  她們成年後,系統會根據她們的自然基因,為她們分配丈夫,或者自己申請丈夫,只要基因合適都會被準許。結婚後,每一對夫妻都會有生育標準,如果沒能在規定時間內生下孩子,就會被判定為基因不合適,系統重新分配新的丈夫。
  
  水銀曾這樣分配過三任丈夫。
  
  她無法理解身邊的其他人,她也不想生育,可誰叫她長著能孕育生命的子宮,誰叫被分配的丈夫擁有合法婚內強姦的權利,誰叫這個世界的法律保護任何一個受孕的胚胎。
  
  法律規定,女人對自己的子宮沒有所有權,她們的子宮所有權屬於國家。
  
  可是水銀不這樣覺得,所以她瞞天過海,讓自己一直沒能懷孕,哪怕有一次不小心懷孕了,她也毫不猶豫偷偷找辦法流掉了孩子。她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這樣的世界,她也不願意做一個生育的工具,不認可這種「拯救全人類」的偉大行徑!
  
  如果沒有被學生舉報,沒有進入系統重點監測,她先前那些犯罪行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
  
  可是沒有如果,她就是被自己信任的學生舉報了。
  
  水銀想起自己的學生們,那些女孩子們都還很年輕,十幾歲的年紀,有的開朗,有的怯懦,性格各不相同,她們會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尊敬地稱呼她老師,她們曾羨慕地對她說,想成為老師那樣優秀的人。
  
  她有幾個很喜歡的學生,她們對於繁育法,對於女性天生的生育任務,都抱著疑惑,私底下苦惱地悄悄詢問她。
  
  水銀曾猶豫,是應該照本宣科,將課本上一代代寫下的規則重復給她們聽,還是將自己真正的思想告訴她們。
  
  猶豫過後,她選擇了順從自己的心,因為她是她們的老師,因為這些孩子擁有著令她感到欣慰的覺醒意識。所以她告訴她們,強迫生育是違反天性的,她們應該擁有自主選擇生育的權利。
  
  直到現在,水銀也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幾個孩子中的哪一個,或者哪幾個舉報,她只記得自己被抓的那天,課堂上那些孩子的神情。
  
  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慌張心虛,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詫異莫名,還有人鄙夷抵觸覺得大快人心——犯罪者被抓,對守法公民來說確實是件好事。
  
  所有人都被環境同化,只有她,是個天生的異類。
  
  她錯了嗎?這個問題水銀也曾無數次問自己,但現在,她還是可以堅定地回答︰我沒有錯。
  
  天藍色制服的高級監察員,面露可惜之色,再一次重復︰「按照程式,我再問一遍,你是否願意選擇『志願貢獻』協議,來代替『死刑』處罰?」
  
  「志願貢獻」協議,是專門針對基因沒有明顯缺陷的女性囚犯,如果同意這個協議,她們能免除死刑,後半生在專門的生育基地裡圈養,進行人工受孕,一直重復生育任務,直到再也無法生孩子,就能按照生育次數,進入一個老年基地,在那裡終老,被國家贍養至死。
  
  學生在成年前,會被組織去參觀這種基地,水銀也曾去過。那些生活在玻璃房子裡的大肚子女人,那些生活在「沙箱」裡的年老女人們,就像是噩夢一樣,令她每每想起來就不由毛骨悚然。
  
  水銀︰「我不願意。」
  
  她再次重申。
  
  這樣的詢問要重復三次,還有一次是在六個小時之後,這段期間被稱為冷卻期,有不少女囚犯會在這個期間冷靜下來,覺得還是活著好,於是答應這個協議。
  
  高級監察員看過很多次這樣的囚犯,離開A112監房時,他想,這一位看上去是頑固分子,大概不會改變主意了。
  
  離開監房區域,他的同事表情輕鬆很多,和他閒話地說起剛才他們見到的A112囚犯。
  
  「我就不明白了,國家對這些女人已經足夠優待了,她還有哪裡不滿意。咱們出行有女士專座,上下樓也女士優先,連犯罪了她們都有這麼優越的待遇,能免除死刑呢,還不樂意。」
  
  「總不能只享受權利,不履行義務吧你說是不是。再說了,生孩子哪有那麼困難,我媽媽生了那麼多個,國家發了不少補助,我們家幾個兄弟姐妹拿了這筆錢現在都買了房,過得很不錯,我妻子都生第三個了,我們還準備繼續生,爭取拿四胎獎金呢。」
  
  小眼睛監察員說著,頗為驕傲地抬起胸脯,彷彿一個打了勝仗的英勇士兵。
  
  他的同伴對此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笑。
  
  他們回到了行政區的玻璃大樓,大廳裡有許多深藍色制服的低級監察員,天藍色制服的高級監察員,還有紅色制服的更高一級監察官。
  
  一個穿著紅色制服的女性監察官走到他們身邊,語氣輕鬆地打了個招呼,「你們是負責A112罪犯的監察員吧?我剛看系統宣判結果出來了,因為測試沒通過判了死刑,怎麼樣,她有沒有選『志願貢獻』協議?」
  
  小眼睛監察員看見她胸前的銘牌,是「高級監察官金月來」,立時露出一點討好的神色,搶著抱怨道︰「沒呢,這個犯人思想覺悟太不行了,她這樣的重大思想犯罪,還是死刑比較好,不然誰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麼大事破壞社會安定。」
  
  聽完了小眼睛監察員的話,監察官金月來不置可否哦了一聲,越過他們往樓上走。
  
  她穿過閒人免入的機密區域,進入其中的系統管理員辦公區。
  
  管理員是穿青色衣服的技術工種人員,負責系統日常運行維護和檢修等工作,一共七名。金月來找的三號管理員,是一位小個子有些靦腆的女性,掛在門口的名牌寫著——
  
  [三號管理員盧燕]
  
  金月來忽然出現,讓盧燕嚇了一跳,慌忙按掉面前的系統視窗,但金月來已經看見了窗口上顯示的罪犯A112資料,她笑起來,關上門,一手搭在盧燕肩上︰「你也看到了吧,她果然選了死刑,我真是一點不意外。」
  
  「我想救她,你要幫忙嗎?『小燕』?」
  
  盧燕不認識面前這個人,不由緊張地捏著自己的手指,「你……你是誰?」
  
  金月來笑笑,指指她:「你是『賀小燕』。」又指指自己,「我是『來金』,我們都是水銀模擬世界的隨機監察員,別緊張,我也很喜歡她,不想她死,我們是一夥的。」
  
  盧燕猶豫著問︰「模擬世界的隨機監察員身份,需要很高權限才能看到,你是怎麼看見的?」
  
  金月來聳聳肩,「我這一任丈夫權限挺高,我用他的權限打開監獄系統後台看見的。」
  
  罪犯進入虛擬世界的時候,除了系統會隨時監控,每一個世界還會系統隨機挑選一名工作人員,一同進入世界進行人工監察。
  
  他們進入虛擬世界都是沉浸式,完全進入世界人設,忘記原本身份,脫離世界後,會根據自己的觀測,進行罪犯調查問卷,算是輔助系統的一項人工評測。
  
  盧燕和金月來,都是隨機參與了水銀模擬世界的監察員。水銀的十個虛擬世界評測人工卷,有四人寫了通過,六人寫了沒通過。因為通過的人數不過半,水銀的死刑判決才會這麼快下達。
  
  金月來在盧燕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然後直起身瞧了瞧時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除了你,我還得找找另外兩個給了通過的人幫忙。」
  
  ……
  
  A112監房,在等待死亡來臨前的這幾個小時,水銀坐在純白的椅子上,什麼都沒想。之前她已經思考了足夠久了,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度過這最後的時間。
  
  晚上九點,水銀第三次拒絕了「志願貢獻」協議,被四位武裝人員帶進了行刑室。
  
  這裡與其說是行刑室,更像是一個空曠又乾淨的注射室。已經有一位穿白制服的監獄醫官等在這裡,準備給她注射神經死亡毒素。
  
  有系統的監控,武裝人員們並沒有圍在周圍,將她送到後就陸續離開。對於一個即將執行死刑的犯人,按照傳統給予一點尊重,讓她在唯一一名行刑人員的見證下死亡。
  
  水銀躺在床上,望向床邊一個玻璃花瓶,裡面插了兩支白色的百合花。淡淡的清香在房間裡飄蕩,有了百合花,這裡就更像是個普通病房了。水銀抬起消瘦的手腕,踫了踫柔軟的花瓣。
  
  那個一直沒有出聲的醫官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他戴著口罩看不清臉,但聲音清澈又低緩,很令人放鬆。他有些突兀地問︰「你喜歡星星嗎?」
  
  水銀沒有交談的慾望,他也不在意,放下手中一直擺弄的注射器具,坐在床邊說︰「我一直很喜歡星星,因為它們永遠在宇宙中閃爍,對於我來說,它們就是永恆不變的。」
  
  「你也像星星一樣。」
  
  水銀扭頭,看見他的眼睛,男人笑了笑,牽起她的手,珍惜地握在手裡,「我希望你能永遠自由,永遠閃爍。」
  
  水銀有些疑惑地微微皺起眉,「我應該不認識你?」
  
  男人卻不再回答了,他拿起注射器,「快到時間了,放心,你不會死。」
  
  水銀感覺手上有微微的涼意和一點點刺痛,意識慢慢模糊起來。
  
  ……
  
  「系統已經暫時遮罩,我植入了一段虛假的全息監控,應該看不出來。」
  
  「技術不錯嘛,咱們的『高嘉樂』醫生任務也完成的不錯,水銀假死狀態很完美,他已經申請了水銀的『屍體』作為實驗器材,我用權限通過一下,接下來就剩下把水銀運出監獄了……可惜,我們不能去送她。」
  
  「沒關係,她經歷了很多次離別了,少一次也挺好的。」
  
  ……
  
  運送屍體的監察員嚴語,在晚上九點四十分,通過第一女子監獄大門,門禁處的監察員核對了系統上的消息,不怎麼嚴的隨口問了句︰「是今天剛執行死刑的罪犯A112是嗎,屍體要送往A1實驗室作為實驗器材?」
  
  「對。」嚴語個子高挑,長相普通,話很少,顯得有些冷漠。
  
  九點五十分,運屍車離開監獄外圍隔離牆。
  
  十點二十分,運屍車偏離原本的運行軌道,嚴語關掉車載系統,選擇手動,開著車子一路前往安全區邊緣圍牆。
  
  十一點四十分,他們到達牆下。那是一道把整個安全區圍起來的高牆,牆內是和平世界,牆外是被廢棄的荒蕪區域。
  
  嚴語停下車,喚醒了車上唯一一位乘客。
  
  水銀醒來,看見夜幕上無數的星星,一時有些怔愣。
  
  她沒有死,為什麼?
  
  嚴語將她拉起來,給了她一個背包,又從後備箱中拿出一輛折疊單人車。水銀看著她的動作,又看著這邊被打開了隔離網的高牆。
  
  「你們救了我,要放我走?」她想起那個給自己注射的醫官,若有所思,「我好像不認識你們,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嚴語神情微緩,吝嗇地露出一點笑意,「你確實不認識我,但我們曾經牽著手在黑夜裡逃命,你還帶我一起看了一場山火。很痛快,謝謝。」
  
  說完不等水銀反應,她推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她趕緊走,「快逃吧,逃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這裡了。」
  
  水銀就沒再說任何話,迅速背起包,穿過那片隔離網,頭也不回地走進黑夜裡。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她明白,她得到了自由。
  
  被廢棄的荒蕪世界寂靜無聲,水銀開著單人車,一直往前,沒有停歇地行駛了一夜,後面的安全區高牆再也看不見了,遠方的天際開始出現熹微的光線。
  
  她終於停下來稍作休息,遲疑著打開了那個背包。
  
  裡面有防身的刀具,有一些食物和水,還有一個小小的盒子。打開盒子,水銀赫然發現那是一隻頗眼熟的金色鐲子,雕了一朵石榴花圖樣。
  
  鐲子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娟秀的字跡寫了一句話——
  
  「來世想當一棵樹,長在高山上或者森林裡,到那時候,我們再次相見,我會伸展我的枝椏,和你打一聲招呼。」
  
  水銀靠在車邊,蹭了蹭紙上畫著的叼著百合花的小燕子,揚起臉,任由黎明前的風吹拂過自己的額髮。
  
  她收起東西,重新背上背包,往太陽升起的方向駛去。
  
  目的地在哪呢?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了。
  
  或許有一天,她會死在森林裡,或者死在雪山上。她在黎明中哼起不知名的歌,開始流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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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了,我覺得貫穿這篇文的兩個字是「掙扎」,這是個很沉重又很有力量的詞。
  
  我最開始寫這篇文的時候非常焦慮,但寫到這裡我已經平靜了下來,歷史和未來都是屬於全人類的,作為單獨的個體,我們只有當下,只能用更積極的心態去過好自己的人生。
  
  人的想法一直會變,我現在的想法和幾年前的我就完全不同,當下我寫的東西,只是一種個人的表達,大家有自己的思考挺好的,不必完全聽我。
  
  我自覺寫不出驚世駭俗的好文,也沒有野心當什麼人生導師指路明燈。
  
  罵我的就更不必了,沒有深仇大恨還是口下留德比較好,對別人過分苛刻的人,一定過得很不快樂。
  
  一個小說作品,它不該承擔教育人的責任,它只是一個小小的,觀察世界的視窗,而世界之大不僅於此。
  
  文章寫完,作者已死,再多發散的解讀都是屬於讀者的,跟我這個作者已經沒有太大關係,就像水銀不知道去了哪一個遠方,我完成這一段旅程,也要揮手告別。咱們下一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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