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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慕容映雪站在嗚沙山,腳下踩著柔軟的沙子,眼睛望著明月,今天是十五,月兒大又圓,耀眼得像顆明珠。

    月是故鄉圓……

    荻柏!

    老天!她好想他呀!每想到他,她的心便有如刀割般,痛不欲生,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再拿起繡針刺繡,因為只要一坐在繡台前,她就會回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到了夜晚,那一夜旖旎纏綿的畫面,更是不斷地在她腦中重現。

    想念他的笑語。

    想念他那溫柔的懷抱。

    想念他深情的眼神。

    想念他所有的一切一切。

    她無法當著他的面,向他道別,有過一次的難分難捨,再來一次,她不認為能承受得住。

    整整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從中原返回到故鄉,此次回鄉之路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困難,西夏的確派兵阻攔商隊,可是對於自己人的商隊卻沒有這個問題,從小在敦煌長大的她,聽遍了來自西方各國的語一言,對西夏語自然不陌生,她靠著假扮西夏人,憑著幾句簡單的西夏話,倒也讓她順利混進了西夏的商隊中,雖多繞了一點路,但還是平安無事回到了家鄉。

    只不過一回到了家,迎接她的不是日夜思念的家人,只有她那美麗的師父。

    宮荻蘭一見到她回來,立刻劈頭就罵。「你這個笨丫頭,怎麼會挑這個節骨眼回來?」

    還來不及從錯愕中清醒過來,她已經被罵得臭頭。

    幾乎大半的瓜、沙二州的居民都已棄城離去,因為西夏和吐蕃即將大戰對決,無論誰勝誰負,下一個目標都是他們,所以都先行朝西方的高昌國避難,映雪的家人也不例外,荻蘭早先一步地將他們送了過去,如今他們一家子正安然無恙的待在高昌國刺畫繡圖呢。

    聽到家人平安無事,映雪全身癱軟的跪倒在地,心頭的重擔也同時落了地。

    而接下來,從荻蘭口中得知有關家人在她離去後的變化,更是讓她震驚得難以平復。

    她娘又再嫁了!

    嫁的正是從小看她長大的魯剛,前幾年,魯剛的妻子在西夏人的一次攻擊中,不幸死去,當了光棍好多年,膝下並無子,魯剛一向和他們家親近,對他們也多所照顧,對他們而言,見到魯剛的次數比見到他們常年征戰的爹還多。

    數月前,西夏人再度來犯,魯剛和慕容家及宮荻蘭去避亂,兵荒馬亂下,他們一家走散,魯剛帶著她娘,師父則護著她的弟妹分了東西,直到數日後,眾人才聚首,只不過魯剛和她娘孤男寡女單獨相處數個晝夜,平娘又眼盲,許多事都得靠魯剛打點照顧,所以回來後,魯剛立即表示要娶平娘為妻,以示負責,慕容風和慕容蝶都舉雙手贊成,荻蘭則大力玉成其事。

    而後,在魯剛和荻蘭強力主導下,為了身家性命安全,他們先移去高昌國,荻蘭則留了下來,憑著多年師徒相處的經驗,總覺得這個傻徒弟會笨笨的返回這個危機重重之地,好告知訊息——果不出所料。

    總之,她現在多了個爹,娘親身體健康,兩個弟妹更加活潑懂事,一切都安然無事,美好、順遂……

    淚水滑落,她整個人埋進蜷起的膝間,是的!家人平安無事,一切都很好,唯獨她,只有她的心——遺落在那千里外的中原了。

    「你又跑到這裡來偷哭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

    「……師父……」

    宮荻蘭施施然地走到她身邊坐下,美麗驚人的臉龐上有著一抹擔憂。「自你從中原回來,每天晚上都躲起來哭,為什麼?」

    她搖頭不語,眼淚掉得更凶。

    荻蘭望著她半晌,然後歎了口氣。「你呀!再哭下去,整個嗚沙山就要讓你給哭塌了,頂上便會多了個小月牙泉,當然正好可以和腳底下那個大月牙泉相互輝映,只不過那個大的是白雲仙子向嫦娥惜了初五的新月做的,小的則是讓咱們映雪的淚水給哭出來的。」她故意打趣道。

    她的話令映雪破涕一笑。「師父,您鬧我。」

    荻蘭笑笑,隨即臉色一正。「有什麼心事別悶在心裡,說出來師父幫你想法子。」

    映雪還是低頭不語。

    荻蘭難得板起臉來。「不肯說?你是沒把我當師父看嘍?」

    「不是啊!」映雪猶豫了半晌,便老老實實地將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都說了出來,說完後,師徒倆都靜默不語。

    「映雪,你會後悔回來嗎?」

    映雪靜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不會!若我沒回來看到大家一切都安好,我心永難安,只是,回到家後,看到所有的人沒有我也過得很好,我……」語氣中有股難掩的失落。

    「傻瓜!」荻蘭伸手輕撫她的頭。「人其實不像你想的那麼脆弱,每個人都會想辦法去過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好是壞,總會找到法子的。」她眼神飄向遠方,陷入過去的回憶中。「我們認識時,你才十四歲,只不過是個少女,可你卻已經承擔了整個家的責任,你總是把每個人都打點好,但你卻忽略了一件事。」

    「什麼事?」

    「你從沒為自己活過。」荻蘭溫柔地望著她。「偶爾自私的為自己活並沒有錯,不過你這次回來的決定是對的,雖然我不喜歡見到你自投羅網,讓自己置身險境中,不過看到每個人都平安無事,你也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再想辦法去追尋自己的幸福……」說到這,荻蘭的臉色黯了下來。「千萬別弄得像我一樣……」

    「師父……」

    「好好想一想,別讓自己後悔了。」拍拍映雪的肩膀後,荻蘭霍地站起身。「早點回去歇息。」隨即展開輕巧的身法,足點薄沙,飛快地離去。

    映雪默默地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望著那輪明月。

    別讓自己後悔的選擇。

    柏哥哥——

    她恨不得此刻身上長了一對翅膀,可以飛到他的身邊,就像石娃一樣,變成一隻鳥,飛到他的身邊,只求與他常在,沉默的守候著。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

    ☆☆☆

    一來到山下的月牙泉邊時,荻蘭平靜的臉上,出現了一抹愁緒。

    歲月真是不饒人阿!

    從前那個經常纏在她身邊,要她教他拿針繡花的小男孩,沒想到也已經到了成家的年紀。

    她停下腳步,仰頭望著那一個接著一個,有如蜂窩般列著的千佛洞窟。

    本以為這裡只是一個短暫的居留處,可心已在外頭飄流了如此久,早累了、疲了,敦煌對她而言是意外之地,以前總是匆匆經過,從未有機會停留下來佇足欣賞,直到六年前,無意救了映雪他們一村的人,才會擁有今天這段因緣。

    來到這,她才明白自己進了一個大寶窟,尤其是見到千佛洞中累積了數個朝代、數百年的壁畫時,更是帶給她極深的震撼,每個線條、花紋、色彩是那樣的迷人且具有深意,讓她像初學者,不斷地將此所見到的融進她的繡畫中。

    只是不知不覺中,她的生命也已流轉到這樣的年紀——蹲在月牙泉邊,順著月光,細細看著那已不再年輕的容顏,她都已如此,家中的大人又如何?外婆的身體好些沒?聽說她當阿姨了,那兩個小外甥不知長什麼樣?小弟已經長成魁偉的男人了,不知是如何俊美,迷得她的小徒兒一顆心就此失落……

    思鄉的淚水,再度不聽話的從眼眶滑落,思鄉的疼痛,讓她全身都縮了起來……

    「聽說月牙泉中的鐵背魚、岸邊的七星草可以治百病咧,請問這位姑娘,這傳言可是真的?」身後猛然傳來的聲音令她嚇得跳了起來,天!居然有人已欺到她身後,而她竟未察覺。

    可是當她轉過身面對來人時,看到有著似曾相識容顏的男子時,整個呼吸全便在胸口。

    像過了永恆。「你……是誰?」她有些昏眩地問道。

    那男子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整整高出她一個頭,開口輕聲吟道:隔千山,遠萬水,父母心,手足情,永相連,生生世世……

    十五年來,貧瘠孤獨的生命像是得到了某種救贖,滿腔濃烈的情感頓時侵佔了全身,往前站了一步,然後用力地將那名男子抱住,緊緊的。

    ☆☆☆

    自己的幸福得靠自己去追!

    映雪抬起頭望著月亮,腦中再度想起石娃和花妹的故事。

    不!她不願意留在這兒自憐自艾的去悲哀自己目前的境遇,她還活著,而且不像師父陷入進退兩難的境遇中,如今家人也各自有歸屬,已經不用她呵護,所以,她能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她跳了起來,一切豁然開朗,糾結在心中的郁氣霎時化為烏有。

    她要見他!

    她要去找他!

    她要跟他在一起!

    她圈起手,朝東方大喊:「柏哥哥!我要去找你了,等我事情處理好,就會去了,你要等等我啊!」但願風兒能帶著她的聲音到他的耳邊,讓他聽到……

    「……他等不及了。」一個輕柔熟悉的嗓音從她身後響起。

    她全身如雕像般瞬間凝住。

    「我從沒想過,原來沙也可以堆積成山,看來古人所說的『滴水穿石,積沙成塔』果然不假。」

    聲音已近到讓她明白,來人就只站在她身後不到一步之隔,她幾乎都可以感受到身後所散發的溫熱體溫。

    可她不敢相信,眼睛重重閉上,嘴巴喃喃地念道:「我一定是因為太想念柏哥哥,所以才產生了幻覺,這不是真的,不是……」

    「唉!白天頂著大太陽,強忍曝曬千里迢迢的趕路;到了晚上忍受那刺骨的寒冷,不得不縮成一團,和駱駝擠在一起互相取暖;路上則又得和幾隊沙漠強盜拚命;快到的時候,又不小心被捲進西夏和吐蕃人的戰事中,歷經千辛萬苦的,好不容易才保住命來到這裡,沒想到居然被人說不是真的……戚荻柏!威荻柏!你這一趟來,到底值不值得呀?」

    她眼淚頓時迸出,一聲嗚咽逸出喉間,身子不穩地晃了晃,整個人腳軟地癱坐在沙上。

    「你沒事吧?」她隨即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她無法說出話,只能搖搖頭,甚至連抬頭看的勇氣都沒有。

    荻柏看到她已經哭成個淚人兒,既是心疼也是欣慰,總算她又回到應該待的地方——他的懷中。

    「你要『等等』才能說話嗎?」他輕歎一口氣。

    她一邊抽噎、一邊點點頭。

    「好吧!那我們『等等』再來談上你家提親一事嘍!」

    哽?如平地響起一聲雷,震得映雪整個人動彈不得,連哭泣都止住了。

    提親?

    「我差點就放棄了。」荻柏抱著映雪,兩人坐在柔軟的沙地上,望著天上的明月說道:「以為今生今世,我們再也無緣相見……」

    「我也是……」她喃喃輕語道,至今她仍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在她身邊?她真的偎在他懷中,這一切不是海市蜃樓?

    一思及分開後,身心所受到的相思之苦,兩人都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不要了!這輩子絕對不要再承受一次。

    「我就像個笨蛋一樣,找了無數個理由,告訴自己不能留你……」他低下頭看著這張讓他魂牽夢縈的臉龐。

    「可是當我聽二姊說你什麼都沒帶,連娘特別為你準備的行李及要護送你回來的護衛都沒理會,丟了就不管,嚇得我魂飛魄散。」想起那時的情景,他還是餘悸猶存,而自那時對她的牽掛,所有欲逼得他快發狂的焦慮情緒,直到這一刻才鬆懈了下來。「一想到你單身一人要走那麼長的路,沿途又多危險,我就無法安心,所以決定不顧一切要追上你——」他輕撫她的頭髮。

    說來也真是好笑,當他心急地奪門而出時,卻發現門外已站了一列近三十名高頭大馬的護衛和馬匹。

    不過他老娘卻擋住了他,不讓他走。

    「你追上雪丫頭之後要做什麼?」宮霓裳插著腰間他道。

    「我要確定她平安無事上路,而且讓人護送她回去。」

    「就這樣?」

    他沒說話,心中的情緒複雜交錯,他知道母親要他有所明確表示,但他該怎麼說?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映雪的身邊,守護著她,可他不能說走就走,這裡有他的責任呀……

    儘管他沒明說,宮霓裳眼睛一溜,便知道兒子那個頑固的腦袋瓜在想什麼。

    「你腦袋是漿糊做的呀?她掛念家人安危,是天經地義的,一定得回家,那你不會到她家去提親,把她正式娶回家呀?若是她掛念她家人,可以商量嘛!看是不是把他們一起接回關內,同我們一起居住,如今關外戰亂頻繁,我相信他們一定很樂意跟你一道走!」

    一席話如暮鼓晨鐘般,敲醒了他那混沌不清的腦袋瓜,令他豁然開朗。

    「別擔心家裡了,在你沒把媳婦帶回來之前,你甭想踏進家門一步……」

    荻柏激動地望向母親以及陸續走到門口的爹親、二姊,看到他們臉上的鼓勵、贊同帶笑的表情,他如吃下了定心丸,有著勇氣,也有著說不出的感動,不過——

    「可是外婆她——」想到老人家,他仍放不下心。

    「死小子,少拿我當借口,在沒看到你帶著小娃兒回來做宮家坊的繼承人之前,我會長命百歲的,對了!若見到雪丫頭的師父……告訴她,家們永遠為她開著,別顧忌太多,想回來就回來!」

    「……是!」

    聽到這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後傳來時,雖沒見到人,可知道外婆是贊同的,再也無所顧忌,強忍著心中激動澎湃的情感,向家人跪身拜了拜,便踏上馬,率領著護衛上路了,展開他的提親之行。

    只不過——

    「本打算盡快追上你,誰知你卻像失去了蹤影一般,找都找不到,若不是知道以你的拗性,絕對會想盡辦法回家,我還真想放棄。」他抬手輕撫她的臉龐。「你可知道,這幾個月來,簡直快被你嚇掉半條命,只要一想到你生死未卜,我就寢食難安……」

    這一趟奔波,讓他瘦了好多,臉上增添幾許風霜,令她不禁心疼地抱住他。「對不起!對不起……」她哽咽道。

    他緊緊回摟了她一下。「不用道歉,只要你願意嫁給我就好,讓我有個媳婦可以帶回家,而不會被趕出門。」他開玩笑道。

    她害羞地低下頭。

    他抬起她的下巴。「剛剛……我聽到你說你要回中原找我,那是不是意味著,你願意跟我一起走了?」表情一整,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望著他,她心一緊,她何德何能,居然能遇到這樣一個卓越不群的男子,對他的情感濃烈地像要滿出她的胸口,有多少話她想對他傾訴,但現在,她只想對這個跋涉千里,跟隨她足跡而來的心愛之人說道:「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他戰慄地吸口氣,閉了閉眼,默默感謝上蒼的庇護,再度睜開眼,與她深情相對。

    「我的妻。」

    「我的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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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經過一夜的好睡,當兩個人在彼此懷中醒來,仍有如置身夢中,不敢相信。

    「這回醒來總算能看到、摸到你的人。」荻柏支起肘,望著躺在他懷中的嬌靨笑道。

    映雪想起上回兩人在一起的情景,不禁羞紅了臉。

    昨夜兩人從嗚沙山下來,回到了映雪位在月牙泉畔的房舍,雖同睡一炕,卻止乎於禮,因為昨夜為了安排那一大票跟著荻柏而來的護衛,除了在屋外搭了蓬,屋內也睡了幾個人,而荻蘭與他們同房且就睡在另一個炕上,硬是得按捺下想更親近的渴望……

    不過一早睜眼,荻蘭已不在,屋外人聲沸騰,笑語聲不斷,不時可聽到荻蘭清朗的聲音在那吆喝著,那命令式的語氣,像極了宮霓裳。

    難得與映雪單獨相處,荻柏樂得將發號施令一事丟給荻蘭——他對隨行而來的護衛介紹她是映雪的大姊,在此一切都聽她的——這樣一來他也可以名正言順喊她大姊,而荻蘭也以蒙面的方式與眾人應對,暫無身份被揭穿之虞。

    看到映雪嬌羞的模樣,令他愛極了,憶起那一晚的銷魂,眼神突然變深,他的手老實毫不客氣地移到她的小腹,令她倒吸口氣。

    「柏哥哥!」她面紅耳赤地想板開他的手。

    「我……是不是已經當爹了?」他聲音低沉地問道,語氣中有著明顯的期盼。

    她搖搖頭,語氣有著強烈的遺憾。「還沒呢……」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沒關係,那我們再努力就行了。」

    她窘得說不出話來,螓首直往他懷裡鑽去。

    他低頭吻住她,注入所有的濃情蜜意,此刻他們簡直幸福得可以飛上天了。

    耳鬢廝磨了一會兒,直到兩人心跳急促、氣喘不已,在失控前停了下來。

    來日方長,犯不著急於此時,尤其在外頭有三十幾個大漢在吆喝忙著的時候。

    起身著衣,用冷得快結冰的水梳洗後,兩人互相為彼此梳髮束髻。

    她為他繫上髮冠,而他在望了她鏡中的嬌顏半晌,從懷中掏出一支雕刻細緻的銀簪,插入她發中。

    「這是?」她驚喜地問道。

    他笑笑。「這是我娘要給她媳婦的。」他是在馬鞍袋中發現,看到上面附的紙條後,令他哭笑不得,敢情他娘早料到他一定會走這一趟呀?不過說也奇怪,他明明是往西走,紙條上卻祝他「東行」順利,令他搞不懂母親的用意。

    映雪害羞地笑笑,他在她額上親了親,便攜手走了出來,眾人看到他倆一道出來,臉上都露出明瞭和曖昧的表情,在笑鬧了一番後,荻柏和映雪才走向荻蘭。

    「大姊!」

    「醒了?睡得可好?」荻蘭眼中帶著笑意問道,微笑藏在罩巾背後。

    「嗯!是這兩個月睡得最好的一次。」荻柏坦承說道,沒有噩夢、沒有不安。

    「映雪這下再也不用每晚跑到嗚沙山頂上望月哭泣了。」

    「師父!」映雪不依地跺腳嚷道,才嚷完,荻柏立刻拉了她一下,她連忙摀住嘴,慌亂地看向四周,還好他們離眾人有一段距離,沒人注意。

    「還叫師父?該改稱呼了。」荻蘭自若地說道。

    映雪紅著臉。「……大姊。」喊完後,才嘟囔著道:「不習慣,從師父變大姊……好怪。」

    「得趕緊習慣,要不師叔變老公,這該怎麼算?」荻柏鬧她。

    「啊!討厭。」映雪跺著腳,揚手輕槌了他一記。

    荻蘭和荻柏相視一笑,不過笑完後,兩人有短暫的沉默。

    久別重逢,姊弟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對荻柏而言,荻蘭並沒有改變多少,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大姊,同樣的美麗容貌,只是多了一分滄桑和成熟。

    但對荻蘭而言,荻柏變太多了,已不是記憶中那個小男孩,眼前的這一位,全身無一不散發成熟、穩重的男人味。

    他們之間有太多的空白需要補上,可一時半刻,也只能做短暫的交流。

    「既然柏弟是來提親,我想事不宜遲,你立刻帶柏弟到高昌見你娘和繼父,完成婚禮後,再從南方走海路轉回中原,別再從這走了。」荻蘭沈吟地說道。

    荻柏和映雪互看了一眼,映雪開口問道:「師……大姊,您會跟我們一起走嗎?」

    荻蘭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不!我可能會晚點走。」

    「為什麼?」荻柏在路上已看到西夏和吐蕃打了起來,戰況慘烈,西夏很明顯佔了極大的優勢,幾乎可確定會打一嬴,贏了之後必直撲向瓜、沙二州,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荻蘭尚未回答,映雪已開口了。「是為了那些經書嗎,師……嗯,大姊?」

    「嗯!」

    「什麼經書?」荻柏問道。

    敦煌城內許多寺廟都收藏了自北魏以降歷代所抄錄的經書,可一聽要打仗,和尚幾乎全都跑光光,沒留幾個,為了逃難,只帶走糧食和貴重財物,那些經書則被當做垃圾一般丟著不管,荻蘭看不下去,遂在等待映雪的這段時間,開始動手整理,只是隨著西夏人來犯的緊迫性,到現在卻還無法找到一個適當的藏經處,簡直是急煞人。

    荻蘭歎了口氣。「所有的搬工全都想盡辦法將值錢的東西、行李搬出城,誰願意搬那些經書?」

    「這下傷腦筋了……」

    「我一定會想出法子的。」荻蘭眼中迸出一抹銳利的精光。

    稍後,荻柏、映雪同荻蘭一起進城,看到那已堆積如山打包好的經書,荻柏不禁搖搖頭。「數量太龐大了,一時之間怎麼能運出城?」

    「其實師父已讓人分批一小部分、一點點的搬出去,只不過……還是有那麼多,搬也搬不完。」

    「為什麼一定要搬走呢?」

    映雪臉上浮出憤怒。「還不是西夏人,他們攻城最愛用火攻,當他們一攻進這,所有的房子和寺廟全都將化為灰燼,什麼都不剩了。」她恨很地說道。

    荻柏沉默了一下。「這些經書有那麼重要嗎?」

    「嗯!師父覺得這些經書很重要,房屋毀了可以再蓋,但書毀了便難以再生,就像秦始皇焚書坑儒一般,少了好多寶貴的知識記載,而且……」說到這,映雪停了一下。

    「怎樣?」

    「這些經書……還有另外一層更重要的意義,它們有著歷朝歷代每個抄經人的祈禱與希望,每當旅人或商隊橫越危險重重的黃土沙漠,順利的來到這裡,都是抱持著一顆感激的心,感謝上蒼的庇佑,讓他們得以活命,因此籍著抄佛經、鑿佛窟來表示他們的感激和希望,師父是不願意讓這些有著誠心摯意的經書,全毀於西夏的無道之火中。」

    「沒想到姊姊竟有此心思……」

    「她是感同身受。」像想起什麼似的。「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來就知道。」

    ☆☆☆

    荻柏隨著映雪來到了千佛洞,從外面看,數百個洞窟並列在一起,黑抹抹的,毫無聲音,除了如嘯般的風聲——看起來有些嚇人。

    可是當他隨著映雪進入洞窟中時,整個人不禁被每一個窟中色彩絢麗的壁畫及各式各樣的佛雕像給吸引住了。

    「這……這是?」荻柏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細細看著每個佛像及壁上的繪圖,這壁上的畫風融合了過去中原和西域諸國的文化,大膽而生動,獨樹一幟,這對習於文人畫清雅纖細線條的荻柏是項衝擊,憑著本能,已經在心中開始琢磨該如何繡出這樣的畫,開發新的繡法。

    「這可都是老祖宗鑿了好幾年才有今天這樣的規模……」映雪驕傲地說道。

    他以前聽映雪說時,還不覺得什麼,如今親眼一看,他覺得自己有若井底之娃。「飛來峰的……根本不能比。」

    想起那時他為瞭解她思鄉之愁,體貼地帶她去看飛來峰的佛洞,心頭一暖,她拉住他的手。「沒的事,最重要的是鑿窟想對佛傳達的敬意是一樣的,你忘了自己

    說過的話,無處不是佛?」

    「嗯!」

    映雪繼續帶著他往另一個窟去,當他來到一個很明顯是個新開的窟時,他有些愣然,因為這裡的壁畫風格與其它窟不同,畫風明亮,線條纖細簡潔。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掛在中間盤坐佛像背後那幅觀音說法圖,觀音大土端站布蓮花上,整個衣服看起來飄揚動人,有著說不出的莊嚴及優雅,更看得出刺繡的人,是花了多大的心力與時間在這幅繡畫上,因為是一個字一個字繡上,既要端正又不失書法特有的線條美,實是難得。

    「這是?」

    「長久以來,師父始終為了不能親自在家侍奉長上自責不已,遂發願修窟繡備,為家人祈福,希望大家平安如意,為了繡這畫,師父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呢!」映雪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

    這是荻蘭請魯剛為家人祈福開鑿的佛窟,雖說與其在這邊開窟繡佛,還不如親在長上身邊侍奉……但在無奈的情況下,也只有藉此來抒發滿心的遺憾、思念和祈願,因此意義自是不同,也難怪荻蘭會如此珍視那些手抄經書。

    明白了姊姊所為之後,荻伯對這此一佛窟,產生了更深一層的敬意。

    當他再回頭望著這些位在嗚沙山路斷崖上數以百計的洞窟時,他已經有著不同的心情,驀地,一個念頭閃過他腦子。

    「走!我們快回去找姊姊。」

    「怎麼了?」映雪困惑地望著一臉興奮的他。

    「我知道那些經書要藏到哪了!」荻柏露出明亮的眼神說道。

    映雪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說?」

    「沒錯!就是那裡!」

    ☆☆☆

    荻柏和映雪飛快地驅馬趕進城裡,誰知才一進城,卻發現裡面已亂成一團了。

    「怎麼啦?」荻柏攔住一個神色慌張的漢子。

    「還問怎麼了?瓜州城已經讓西夏人燒個精光,軍隊正向我們這邊開來,還不趕快逃命去!」漢子激動地說完後便匆匆跑開。

    什麼?瓜州城這麼快就完蛋了?

    瓜州是沙州的門戶,一旦讓人破門而入,也就什麼都沒了……西夏人動作真快!荻柏和映雪面面相覷,兩人有志一同地快速朝荻蘭所在處跑去。

    一路上,他們聽到了不少消息。

    沙州節度史曹賢順已誓言要死守沙州,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所有的士兵都做了必死的準備。

    找到荻蘭,見到她正吆喝那些跟隨著荻柏而來的護衛搬運經書,兩人連忙跑過去。

    「大姊!你打算把那些經書運到哪?」荻柏問道。

    「先運到高昌去了,能救出多少是多少。」荻蘭看到那些仍高得像山的經書,心裡有說不出的心疼。「西夏人來得太快了……」也怪她的反應太慢了,她自責地想道。

    「姊!我找到一個可以安全藏經的地方了。」

    「在哪?」

    荻柏低聲和她說了起來,荻蘭眼睛一亮。「妙極,我怎麼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動手。」

    ☆☆☆

    荻柏帶來的三十名護衛和駱駝發揮了功效,他們拒絕城內富有之人用高金請他們搬運財物的工作,用高超的武功打退了任何想奪取他們駱駝的人。

    他們專心一意驅使著駱駝,載著經書往千佛洞行去,一箱箱放進其中一個窟洞中。

    此洞洞口僅容一人通過,他們快速地將成卷的經書送進去堆放著,連運了兩天兩夜,才將所有的書搬進去,直到再也塞不下為止,然後在映雪指引下,進行了封洞的工程。

    在洞口釘上了幾根木樁,堆上了些許石塊,然後開始用土和泥灰和著抹上,一層又一層的,直到完全密封住,可為了來日能比較容易打開,在門後留了些許空間,為了掩飾這個顯眼的封口,他們開始搬運砂石,一簍簍地朝裡面傾倒,直到淹滿溢出洞口,人若一踏進去,準會動彈不得,寸步難行。

    當一切做完後,已是第三天的下午,所有人臉上都沾滿了塵土,狼狽不堪地靜靜立在千佛洞前注視著。

    「不知何時才能來開窟取經?」映雪輕歎道。

    「等風平浪靜、太平盛世再來時……」荻柏輕聲說道。「或許此生都見不到了。」

    荻蘭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個埋藏著無數人心意經典的窟洞。「那又何妨?它們終有出土的一日,雖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相信,屬於這塊土地的傳奇和歷史將會流傳下去……」

    這時,一陣飛沙吹過來,風呼呼而嘯,更顯得此處廣闊,添得幾許淒涼。

    站在他們身後,一路隨著荻柏而來的護衛中突然有人低語。

    「這裡真是佛之城嗎?當出事了,佛為什麼不能保佑老百姓安居樂業呢?」

    眾人一陣靜默。

    就在這時,夕陽照在整個斷壁上,突然綻出一片耀眼的金光,原本平凡無奇的崖壁,頓時金碧輝煌,令人睜不開眼,見到此景,每人心中都受到強烈的激盪。

    「……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智勤和尚所看到的佛之城。」荻柏喃喃地說道。

    突然之間,此處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佛之城已經不重要,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想看以及心中的佛之城。

    所有人不禁跪了下來,朝那千佛洞拜了拜——

    願戰爭不再。

    願天下太平。

    願人間能掙脫地獄之苦,人人皆善無亞心……

    空氣中飄浮著一絲煙味,意味著戰事即將到來。

    是人自己將人間變成地獄,但人也從不放棄在人間尋找、築出通往佛之城之路,是為了安心,亦是為了心安。

    為了遠離即將嗚起的戰鼓聲,駝鈴聲響起,不再留戀地踏上另一條西行之路。

    他們的身影拉長的印在黃土色的沙地上,將他們的足跡重疊地疊上不知被烙印過幾千回的印痕上,直到下一次風起,掩沒了所有的一切痕跡。

    路,不是只有一條,努力活下去,唯有俯仰無愧的過完這一生,才能真正進入佛之城。

    ☆☆☆

    高昌

    戚、慕容兩家婚事,簡單又不失隆重的舉行了。

    由於這段娶親之行往返太長了,遂決定就在當地舉行婚禮。

    兩家的長輩(戚家由荻蘭代表)坐在堂前,微笑地看著這對新人行禮拜堂,雖然人在關外,所有的禮還是依照中原的習俗,洋溢著一片喜氣。

    荻蘭含淚地看著那對新人,一個是她英俊挺拔的小弟,一個是她最疼愛的小徒兒,看到她珍視的兩個人能在所有親人的圍繞、祝福下共結連理,令她感動,也有著莫名的……心痛。

    想到她那無緣的戀人,不知此刻他是否安好?相信他應該已經有好幾個兒女,是個好爹爹、好丈夫……真的!只要他過得好,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天作之合,福祿鴛鴦

    鳳凰于飛,鸞鳳和嗚

    白頭偕老,花開並蒂……

    在眾人的祝賀之聲中,一對新人被送進了洞房,小小廳堂上,燃著大紅的喜燭,眾人歡愉地喝酒享樂,祝賀聲不絕於耳。

    新房內——

    狄柏輕柔地掀開紅巾,露出映雪無限嬌羞的面容,無數的言語和情意盡在眼波流轉中。

    他執起她的手,帶到桌邊,然後執起酒杯,手臂交錯,互飲交杯酒,然後——

    兩人相對盈盈一笑,共同吹熄案上的紅燭火。

    這一夜是圓滿的。

    ☆☆☆

    「大姊,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荻柏不放棄地再一次問道。

    荻蘭搖搖頭。「我想,但不能。」她若回中原,只會為家人帶來無盡的麻煩和危機,是現實亦是無奈,若她只是個普通女子,該有多好?

    「我知道……」荻柏歎了口氣,命運真是作弄人呀!「大姊!我真的希望你能平安、快樂的過日子。」

    荻蘭露出燦爛的笑顏,突地伸手摸摸他的頭,像以前他還是小男孩一樣。「傻呆弟,我現在不就是這樣做了?」

    「姊……」荻柏喉頭像梗了個石塊。

    荻蘭眼睛含著淚水。「家裡……就麻煩你了,代我這個不孝女……盡孝道,告訴大家,我會過得很好……很好,不用為我掛念……」她咬著下唇,努力吸口氣。「雪丫頭,你要好好待地……」

    「我……知道。」

    荻蘭轉向映雪,映雪淚眼婆娑地望著她最敬愛的人。「師父,這裡只留你一個,我不放心呀!」她奔到她懷中,緊緊抱著。

    在經過幾番討論後,慕容一家子已經決定跟著這對小夫妻回到中原定居,所以只有荻蘭要繼續留在西域。

    「傻瓜,過去那些年,我不也這麼一個人走過,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在這裡有業有房子,不用愁的。」荻蘭拍拍她的背。

    「可是……」

    「沒有可是。」荻蘭輕輕推開她,故意揚起眉。「你們這一家子也讓我煩惱得夠久了,如今一走,我倒樂得輕鬆,這下我可以無所顧忌地繼續去旅行,所以快走吧!」

    映雪聞言,眼淚掉得更凶,知道師父是故意說出這些話要她寬心,她痛哭出聲。

    「不准哭,再哭會讓我放不下你們……忘了嗎?我曾告訴你,要多為自己而活的。」荻蘭拚命忍著,但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我們……還能再……相見嗎?」

    荻蘭看了看荻柏,姊弟倆視線交會,本以為今生不會再見到的弟弟,現在不也看到了?她露出燦爛的笑顏,伸出手,一手握住映雪,另一手則握住荻柏的。「會的!只要我們活著,必定有再相見之日。」只要活著,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跡。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迅速抹去頰上的淚水。「快走吧!該上路了……一路小心。」

    映雪和荻柏點點頭,緩緩鬆開緊握的手,多少情感,多少回憶是如此鮮明存在他們之間,但這些回憶,將永遠留在他們的心頭,永不磨滅。

    「再會!」

    「……保重!」

    駝鈴聲再度響起,隨著距離的拉遠,看到那孤獨站立在原處目%送他們離去的身影,淚水再度刺痛了映雪的眼,哭倒在荻柏的懷中。「我好捨不得師父呀!」

    「我也捨不得,不過,我們一定還能再相見的。」荻柏柔聲說道。

    映雪仰起頭,看到荻柏堅定的神惰,然後緩緩點頭。「一定會的,師父不能來找我們,可是我們一定可以來找她的。」

    「是呀!到時我們再帶我們的小孩一起來看看他們的姑媽兼祖師婆,好不好?」荻柏輕笑道。

    映雪破涕為笑,輕槌了他一下,雖然眼淚還是止不住,不過這回流下的是對未來充滿期許的釋然之淚。

    遙望那逐漸模糊的身影,師父!放心,我們一定會幸福地活下去,直到我們再一次的相見。

    ☆☆☆

    莫高窟的千佛洞依舊靜靜佇立著,伴著那一池清澈的月牙泉,偎著時而響起轟隆隆,有如萬馬奔騰般聲音的嗚沙山。

    冷眼看著日起日落,改朝換代……藏經洞的秘密也依舊埋在一窟沙石中。

    戰亂過了,太平盛世再起,陸陸續續又有人湧進了此處禮佛……

    只是敦煌風光不再,南方的海上絲路取代了原有的陸上絲路,敦煌不再是東西方交流的重鎮,人漸少了,城也漸荒了。

    日後,中原戰亂頻仍,朝代迭換,大批的難民湧進了此處避禍,有人發現了那一個堆滿沙石的窟,覺得可惜,遂將沙石一簍簍抬著往外倒了去,將窟清乾淨,進得了人,此時看到其中一處牆面灰黑突兀,和其它畫滿了壁畫的牆面不同,於是熱心的又拿了彩泥,開始依樣畫葫蘆的在上面塗上了畫,讓它和其它牆面一個樣……

    然後,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位長得又瘦又矮的,姓王名圍錄的道士住進這個窟,然後——

    敦煌再度展開它另一頁的歷史。傳奇於焉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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