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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都市言情] 孟華 -【織戀(戚家姊弟之二)】《全文完》

織戀(戚家姊弟之二) 作者:孟華

戚荻柏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可全京城的大家閨秀,都不願嫁他!
只因他同時也是天下第一繡,大家閨秀都怕繡技比不上,反遭他嘲笑。
而且他的眼光向來很高,相貌不美的、身材不好的,他還看不上呢!
但……當這號稱聖女的小娘子持著繡巾來到京城時,
他瘋了、他狂了!他奮不顧身地潛進她的閨房--
本來他是真的想對他……可她跌傷了腿,又央求他帶她逃離……
天呀!這成體統嗎?殊不知早在他潛進她閨房的那一刻,他們已不成體統!

楔子

    江南宮家

    「兒子,你要知道,一旦這件事做了,就……永無翻身之日。」

    「孩兒明白。」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孩兒已經考慮得很清楚。」

    「可是……說不定你以後會後悔,到時想反悔可就來不及了……」

    「孩兒絕對不會後悔!」

    「——」

    「呃,爹啊!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不過外婆已經把劍拔出來了,您的性命有危險了……啊!小心!」

    伴隨著利刃劃過空氣及驚叫聲,宮家大廳上立時起了一陣混亂。

    「你這個不學無術的無能混蛋,還有臉在我的地盤上大放厥詞,若不是你,今天哪會有這番局面?」一個滿頭白髮的佝僂婦人,持著一把雪亮逼人的利劍,正滿廳追著一個年約五旬、相貌堂堂威武的大男人邊追邊罵道。

    若是有外人見到了這番景象及知道這兩者的身份,只怕會口吐白沫、眼冒金星巴!

    這位老婦乃是江南宮家繡坊的「前」坊主宮羽娘,她的繡功曾是天下第一,繡品一出,眾人莫不爭相收集,在她的外孫女宮荻蘭出道後,這「天下第一繡」的名號也隨之奉出,即使如此,她毫無怨言,甚至歡喜後繼有人。

    而那個被追得滿堂到處流竄的男人,「曾」是朝廷最倚重的威鎮大將軍威慕翔,也是大宋江山的「鐵壁」,只要有他在,外虜便無法輕易動到大宋江山,如今外虜在滿朝的議和聲中順利的簽定「互不侵犯」條約,用了大筆的金錢和喪權條約下,暫無用武之地,遂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誰知——

    這位「過去」的「鐵壁」竟被「過去」的「天下第一繡」追著滿廳跑,一代大將軍的尊嚴蕩然無存何。

    說來也是無奈,誰叫這「過去的天下第一繡」是這「過去的威鎮大將軍」的岳母大人,而在當初是他拐著人家閨女,背棄家門、丟下祖業與之私奔的情況下,注定了這輩子只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分,更甭提,好不容易生出了一個女兒,可以還給他們宮家一個繼承人,誰知好死不死,這個能幹的繼承人卻被皇帝徵召入宮當了太子妃,而他這個大將軍也無能阻止,從此女兒一去兮不復返,下落不明。

    令他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他沒了女兒,宮家繡坊也沒了繼承人,氣得宮羽娘將所有的帳都記到他頭上,戚慕翔如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若不是你當那個勞什子大將軍,我的寶貝荻蘭怎麼會被皇帝選進宮當太子妃,去做對抗盧右相的政治籌碼。」羽娘邊氣邊罵邊追。

    「娘,這不能全怪慕翔,情勢非我們所能掌控……」宮霓裳飛身擋在母親和丈夫之間,欲阻止母親犯下弒婿的大錯,乖乖!若她沒老公,以後誰陪她作伴?

    宮羽娘剎地止步——是累了也是氣昏頭,人,畢竟老了,體力也已不支。「對!是不能只怪他,說來說去都要怪你,若不是你倒貼了這個混蛋,也不會有今天的是是非非……」

    「娘啊……」做女兒的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本想勸解,結果和事佬做不成,反成了箭靶,何苦來哉?

    「別叫我,把我的荻蘭還我啦!」羽娘一想起那個寶貝外孫女,又開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她這個大外孫女是多麼與眾不同,既懂事又聰明,本指望她能將官家繡坊發揚光大,名垂青史,誰知,卻被……皇帝給利用了,給利用了也不打緊,至少她聰明,懂得在複雜的宮闈戰爭中保有一席之地,還不忘兼顧在宮中將宮家繡發揚光大,在冷宮成立了宮家繡坊的分號,巧妙地化解了大宋後宮內政的危機,本以為一切都可否極泰來,哪知,在所有優秀遺傳因子中,竟也不小心傳到了她那兩個笨爹娘的多情,愛上了個不該愛的男人,為情所困,甚至不惜欺君詐死去尋情郎……

    為了保全宮、戚兩家,宮荻蘭已是「死人」,這輩子注定回不了家,更無法待在大宋這塊土地上,如今流落關外,生死末卜……本以為她宮家坊百年基業會毀於一旦——在她拖著衰老身體強撐不了後,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了轉機,誰知這個礙事的女婿竟膽敢出來搗蛋……

    威慕翔驚魂未定地站到一個面若冠玉,黑瞳深邃如星的俊美少男面前。

    「你這死小子,為了你,我這個做爹的,差點沒命,你竟然一副隔岸觀虎鬥,看好戲的模樣?」大將軍氣呼呼地大吼道。

    少男露出無辜受委屈的表情。「怎麼可以怪我?論輕功、劍法,我還比不上您倆,我除了在旁邊看以外,還能怎麼辦嘛?」

    「你……你可以說你不要啊!」戚慕翔差點沒被兒子給氣死。

    「可是……我真的想要啊!」戚荻柏露出更加無辜的表情。

    「你……你真是氣死我也,我問你!從古至今,有哪一個男人會去當繡坊的坊主?成天待在閨房內繡花繡草的?男兒志在四方,應該馬革裹屍,報效國家,豈可——」

    「嗯哼!」兩聲毫不客氣的冷哼如箭般從背後直直射進了他的胸膛,令大將軍止住了長篇大論,額冒冷汗向後瞥了一眼,深怕那把可斷千鋼的傲龍劍,又會滿室追著他晃,而他老婆這回可不會再那麼好心幫他擋著——因為她現在最忌諱的就是「報效國家」這四個字,畢竟……大女兒就是這樣弄丟的。

    他吞口口水,趕忙回眸瞪向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禍首。

    唉!前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今生要讓他為了子女急白了頭髮……

    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個個都承襲了他和妻子的好容貌及聰明才智。

    老大荻蘭絕色無雙,天下第一美人當之無愧,除了擁有一流的輕功和繡功,更如寒梅般,有著不流凡俗的孤傲氣質和才智,輕易地將皇帝、太子及全天下的人弄得團團轉。

    老二荻蓮,嬌美可人,活潑又聽話,雖無老大的才華和孤傲,但在歷經被大女兒驚世作為嚇破膽之後,深深覺得平凡就是福,只要她能嫁給一個如意即君,這輩子大概就不用為她發愁了,何況當今天子有意為她主婚,替這個妻妹從天下才子中覓一佳婿呢!

    老三荻柏,唯一的兒子,也正是期許能繼承家業,將戚家發揚光大的繼承人,不料,打從這個兒子懂事以來,就不愛舞刀弄槍,反而天天跟在其長姊、外婆後面,學習挑針染線繡花,饒是其真有天分,年方八歲,雖與其姊還差了一截,但已經繡得比年紀大他許多的閨女好多了,如今十四歲,繡功更不可同日而語,已可與宮羽娘一較長短,再過些時日,其繡功……必可超越其長姊宮荻蘭,繼承「天下第一繡」的名號。

    也正因其有天分,宮羽娘毅然決定為荻柏打破宮家數百年來傳女不傳男,且不傳異姓的傳統,決將官家坊交給荻柏繼承,條件是他出生的第一個女兒該姓宮,對此,荻柏自然毫無意見。

    一想到唯一的兒子居然是繼承官家的繡坊,而不是他那揚名天下、威赫異族的威鎮軍,怎能不叫戚慕翔槌胸頓足,偏偏為了憐惜愛妻生子之苦,又不忍叫其再生。

    想到他戚家的男人將來不再馳騁沙場,而是坐在繡抬前,微翹蓮花指,一針一線在繡布上舞弄著,他的頭不禁開始抽痛起來。

    「兒子,這事關你的未來……」他不死心做最後的勸阻。今天是荻柏繼承繡坊的大日子,所有繡界的名人都已被邀至宮家的繡坊外,等著觀看這場前無僅有的繼承大典,一旦完成了繼承儀式,威荻柏就是宮家坊的坊主,再無脫身之日,至死方休。

    戚荻柏神情堅定地望著灰頭土臉的父親,雖然明白父親的心意,但這是他的選擇,所以——

    「爹!能繼承繡坊,一直是我的夢想,荻蘭姊雖不在,但我有把握,我做的絕對不會比姊姊差。」

    看到兒子那充滿自信和堅定的表情,戚慕翔啞然無語了,早該明白的,一旦戚家人做了決定後,是不會更改,他是這樣,他三個孩子更是這樣。

    良久,他重重歎口氣。「罷了,隨你了,只是日後……將遭受到世人的非議和批判,你有自信擋得過?!」

    荻柏俊美的臉上露出超乎同齡孩子的世故和穩重。「凡事只求俯仰無愧於天、地、心。」

    「既然你有此覺悟,為父也不再多說,往後……好自為之。」

    「多謝爹親成全。」

    ☆☆☆

    關外敦煌莫高窟

    烈焰高熾,整個沙地像要燃燒,空氣彷被融成液體,將所有的事物淹沒,緩緩流動著。

    一個小小的身影,走在每道石窟前的棧道上,敏捷地穿過重重正在跪拜吟唱祝禱的信眾,慕容映雪熟練地鑽進石道中,幾個拐彎,已經來到石窟中的第二層,正和大佛的肚子面面相覷。

    她雙手合什,態度非常恭敬地朝大佛像拜了拜,嘴一張,開始同下面的信眾吟唱。

    梵歌的吟唱,在石壁中不斷地迴響,那規律的低吟,無論是唱者或聽者,都可以感受到一股寧靜和安詳。

    若非外面不時傳來釘槌,劈砍在石頭上的聲音,真會使人覺得有若置身在西方極樂世界中。

    叮!咚!咚!叮!

    南無觀世音菩薩……

    叮!叮!咚!咚!

    南無大勢至菩薩……

    叮!叮!咚!咚!

    佛號和那似有若無的節奏,交織成另一種音籟,提醒了人——心在天,肉身仍在地。

    叮,叮!咚!咚!

    這聲音從小就聽慣了,不會覺得吵,反成了催眠曲,一天沒聽到,全身就不對勁。

    這兒從沒停止過鑿窟,據老一輩的人說,這些窟從數百年前就開始開,鑿完一個又開了一個,每個窟總坐個佛或數個佛,有釋迦牟尼、阿彌陀佛、彌勒佛、四大菩薩、眾天王、金剛、力士等,每個窟的壁上都畫滿了他們的故事。

    對諸佛眾神及其弟子們,她熟悉得就像自個家人似,他們成佛、成神、感召人心的故事和傳奇,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

    念完佛號,她並未同在第一層的人們繼續朗唱下一段經書,恭敬地朝大佛拜了拜,便起身,順著窟道朝另一窟行去。

    慕容映雪向來不愛跟人湊熱鬧,近來人們多半喜歡到新鑿的佛窟中膜拜頂禮,對於以前所開的佛窟,反而疏於照料、眷顧,不過她就是愛到那些老佛窟晃晃,愈是沒有人,她愈愛。

    彎了幾個拐,來到最裡處的一個窟——這兒除了熟人外,甚少有人會到此處。

    在短暫適應了內部的黑暗後,慕容映雪從懷中掏出數樣事物,先在燈裡添了油,用石頭敲出火星子,將之燃起,讓洞室亮了起來。

    一尊臥佛頓時生動呈現在她面前,而週遭壁畫上的飛天和羽人,也因為光線的閃動,彷彿動了起來,飛出牆壁,在她四周仙女散花一般。

    她露出微笑,在所有的老佛窟中,她最愛的就是這一窟,也不知為什麼?雖然比起其它窟室,格局小了些,也不特別光彩奪目,但或許是這兒的壁畫比起其它窟來顯得更生動,也有可能是這窟的佛像,造得跟人大小一般,令她覺得佛不是那樣遙不可及、巨大,就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將壇上的瓶中水澆灑於地,拿出水袋,將取自月牙泉的甘甜清水注入,恭恭敬敬拜了拜,願佛祖能保佑她全家安康、和樂,並發願——若久沉病痾的母親能好轉,擺脫輪迴之罪,她必重修此窟,以謝佛恩。

    當她再度站到窟外,日已近中,此時朝拜的人群多聚在窟內,以躲避烈陽的炙曬。

    在關外生活的人都知道,絕不要在日正當頭時出門幹活。

    從一大早,太陽未露臉,她只喝了些許的羊奶和硬餅,走了一個早上的路,此時早已飢腸轆轆,不過,她並不擔心,此處有的是提供齋飯的寺廟,順著簷道走,朝釘槌落下的聲音方向行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魯大叔!」她朗聲喚道。

    魯剛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停下鑿窟的動作,扭過頭。「小映雪,你今兒個又來為母親祈禱啦?」豪爽的聲音在石壁間迴響著,引來其它人的好奇觀望。

    「是呀!」慕容映雪露出一臉崇拜的表情望向魯剛正在開鑿的石窟,魯剛就住在她家隔壁,從小看她長大的,而且他也是敦煌城內首屈一指的石匠之一,有關對諸佛的故事,都是從他那聽來的。

    「看到你就知道吃午飯的時間到了!」魯剛小心地爬下梯子,並朗聲召喚其它正在工作的人。

    「魯大叔!」映雪滿面通紅,不依地跺腳,她知道魯剛並無惡意,因為他很清楚她家的情形。

    捧著供養人為他們提供的齋飯,兩人躲到石壁凹處吃著,在那兒曬不到日頭。

    吃吃、笑笑一陣後。「怎樣,你娘身體好些了沒?」魯剛滿嘴含著飯說道。

    一提到她娘,映雪臉上的光彩黯淡了。「還不是一樣,眼睛愈來愈差,到了晚上,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天一寒,就會不斷咳嗽……」

    「這些都是老症狀了,吃了那麼多年的藥仍未見改善……」

    「嗯!」既然藥石罔顧,只有求借神佛之力。

    「你爹有消息了沒?」

    「沒,一點消息都沒,娘一想起爹便會哭,怕她傷著眼睛,所以盡量不在她面前提他了……」映雪咬著下唇,語帶顫音地說道。

    她爹慕容齊是敦煌曹家歸軍中的一員,近來因西夏人屢犯敦煌,她爹隨歸義軍四處奔波禦敵,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音訊斷絕,連帶家中所有的生計,全落在弱妻稚女的身上,軍餉雖照發,但數量不多,要餵飽一家四口根本就不可能。

    魯剛有些心疼地看著眼前的女娃,才不過十四歲,正是芳華正盛,享受青春的豆蔻少女,卻已經擔起了所有的責任,照顧病母,呵護兩個年紀尚小的弟妹,著實委屈了。

    應該洋溢著青春歡笑的俏麗臉龐,有的只是一份事故的早熟和穩重,瘦弱的身體使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

    不遠處傳來一些小孩子的嬉鬧聲,那是來佛窟幫忙將石屑弄走的孩童,正利用午飯休息時玩耍,唯有在這個時刻,他們才能恢復成孩童,而不需佝僂那小小的身軀,抗著那擔擔的石屑到前方數百尺的沙漠傾倒。

    敦煌城中,除了那些富貴人家的孩子外,其它小孩都跟慕容映雪一樣,童年早就結束,小小的肩膀開始負擔家計。

    在這個屬於佛之國度的地方,還有這樣的情形,除了感歎造化弄人,前世的業障造成了今世的不幸外,又能說什麼?

    他粗糙的大手輕撫上小女孩的頭。「我說丫頭啊,待會兒就將大夥兒吃剩的飯帶回去,我那還藏了幾串從吐蕃運來的甜葡萄、香瓜,也一併帶回去,給家人補一補。」凡事聽天命外,也應盡人事,何況這樣也是積德。

    映雪嚥下喉頭的硬塊。「多謝魯大叔。」那飯足以讓家裡吃個兩、三天,不無小補。

    「魯大叔!」

    「噯!」

    「這回您要鑿窟給哪一個佛住?」

    「是千佛。」

    「哇!」映雪露出驚歎的眼神。

    所謂的千佛即按照佛經所載的過去、現在、未來歷劫出世的三千佛之塑像,多數人深信,塑千佛像、抄、念千佛名號,可積較大的功德。

    相對的鑿千佛窟的工程浩大、費時,可得花上數十年的光景,此等大工程,絕非尋常人家做得起,尤其在此多事的年冬。

    「誰是供養者?」

    魯剛微扯嘴角。「還不是曹家人。」

    曹家是敦煌城的統治者,也是首富,五代時期,中原局勢混亂,歸義軍政權在進入五代之初,便從張家進入曹家手中,世守敦煌一百四十年,奉中原為正統,於後唐時被封為節度使,統管瓜、沙二洲。

    為了穩定自己的政權,曹氏首先與周邊少數民族政權建立良好的關係,東結回鶻、西聯于闐,用聯姻通婚的方式與之修好。

    目前的節度使曹賢順和其弟曹延惠分治瓜、沙二洲,對抗著西夏的覬覦。

    慕容映雪家和曹家有著遠房姻親的關係,但由於曹家旁支家族複雜,因此慕容家並未如曹家那樣富有。

    「我說丫頭,你有沒有打算學畫佛像呀?」

    「我想跟大叔一樣,鑿窟琢石雕佛。」慕容映雪露出一臉神往。

    魯剛結了她一記爆栗。「傻丫頭,這種活是男人做的,女孩子家做不來的,不過……倒是可以學學畫壁畫。」

    映雪面露黯淡。「那……顏料費錢呢!」

    佛窟四壁都需用到色彩繪圖,這一帶的顏料土在大量使用了數百年,材料早枯竭了,現今用的顏料大多從中土或從西域那一帶運來,所費不貲。

    魯剛露出慈藹的笑容。「無妨,我幫你留一些剩下的,和些水,學著畫,咱們窮人沒法出錢鑿窟,畫畫佛渡眾生的故事,也是積些功德,盼來世沒那麼苦了。」

    映雪的淚水在眼眶中開始打轉。「多謝魯大叔。」

    「快吃吧!別餓著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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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慕容映雪突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黑暗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異響。

    可是她為何會突然醒過來?

    空氣中似乎浮動著些許異樣,心頭湧上一股不安,顧不得夜寒,僅著單衣就跳下燒炕,跑到前室的窗前,將木扇拉開,刺骨的寒意立刻鑽進骨髓,令她打起冷顫。

    外頭一片平靜,毫無異狀,正當她暗笑自己多心,欲將木扇闔上時,一股焦灼的異味淡淡隨風飄進她的鼻子。

    她皺起眉頭,火速衝進內室拿起外衣披上。

    「映雪,怎麼了?」母親駱平娘被她驚醒了。

    「沒事,娘,我到外頭去瞧瞧。」

    「衣服穿暖一點。」

    「知道了。」

    到了屋外,她四處觀望,尋著煙味的來處,當看到東北方的天空時,差點失聲叫了起來。

    那裡一片橘紅,數道黑濃的硝煙不斷竄起,有敵人來犯了!

    她立刻衝回屋內。

    「娘!有事!咱們快穿上衣服。」

    映雪跳上床,將熟睡到不省人事的兩個弟妹搖醒。「醒醒!大娃、小娃!快起來。」

    不待他們醒轉,她將他們抱起,直接動手為他們穿衣。

    此時外面平靜不再,騷動漸起了。

    有人大喊、敲鑼。

    「西夏狗來犯了!快逃!西夏狗來了!」

    西夏人這些時日侵擾甚重,每到一處,便燒殺擄掠,尤其對漢人,手下更毫不留情,一刀一命,家園盡毀。

    慕容風和慕容蝶睜開惺忪的睡眼。「姊姊?」

    「乖!快起來,有壞人來了,我們得帶著娘躲起來。」駱平娘有夜盲,一到黑夜,便什麼都看不見。

    「喔!」較大的慕容風立刻清醒,動手幫妹妹穿衣,映雪則跳下床,從櫃下拉出一個木箱子,裡面全都是他們家較貴重的家當。

    平娘摸索著下床。「映雪,咱們要逃到哪去?」個性優柔寡斷的她已慌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到了緊要關頭,竟只能依賴年僅十四的女兒。

    「盡快趕進城去,那兒至少還有駐軍。」匆匆用布將細軟包住,每人抱著一些衣物,緊緊牽著手,匆匆往外走去。

    鄰家的吳大娘,也扶老攜幼狼狽地隨在他們身後。

    「要命啊!要命啊!」哀嗚不斷從已六十好幾的吳奶奶口中吟出,其它人則默不作聲的,拚命地在黑夜中、荒涼的沙漠中行走,朝敦煌城快步走去,拋棄家園,如此不顧一切,只是想保住最基本的生命,深怕被身後鐵騎追上,就什麼都沒了。

    人,多脆弱呵!明明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不求豐衣足食,但求溫飽,和家人共度晨昏,為什麼連這點卑微如螻蟻般欲求生存的願望也無法實現?

    一手與弟弟共同攙扶著瘦弱的娘親,背上則背著稚幼的小妹,慕容映雪頭一回覺得如此無助和卑弱。

    為何要生為人?真的只是下凡歷劫,人間即是地獄?

    背後達達的馬蹄聲漸大,不!別來!

    怯弱得不敢回頭探望,只有拚命咬著牙往前跑。

    快!佛之城就在前方!

    突然一陣沙風籠罩住他們,數匹馬不知在何時已衝到他們面前,像是逗弄般的圍住他們繞著圈子,不停地奔跑。

    「要去哪?你們這些懦弱的漢人!」帶頭說話的人操著怪腔怪調的漢語說話。

    「見到大爺們來,還不跪下磕頭求饒?」

    一同逃跑的鄰人,早已撲通跪下去。

    「大爺!饒命阿!饒過我們呀!」

    慕容映雪瞇著眼,淚水迸出,不過那並非是害怕或怯弱,而是被那滾滾不停的風沙侵入刺痛了。

    跑得了嗎?能活下來嗎?

    朦朧的雙眼吃力地望著前方,企圖找到一線生機。

    「喲!這娘兒們倒挺俊的。」一匹馬突地停在他們的前方。

    映雪頓時心生恐懼,天!他們看中了她娘?眨了眨眼,讓眼中的沙子隨著淚水流去,恢復原先的清明,想也別想的,立刻用身體擋在母親的身前,仰頭瞪向前面的人,咬著下唇,免得失聲尖叫。

    那說話的人從馬滑下,佈滿黑胡的大臉看起來既骯髒又兇惡,隨著他的走到,」股濃郁的羊騷味也隨之傳來,令人覺得噁心欲吐,慕容蝶躲進姊姊的懷抱中,驚惶地睜大眼睛。

    隨著那人的接近,慕容映雪一家子也隨之往後退,直到其它人也下了馬,將他們團團圍住。

    「唔!大的不錯,這小的也不賴嘛!」那黑鬍子露出色迷迷的笑容。「嘿!嘿!沒想到在這個小村子居然會有那麼標緻的娘兒們,也不枉咱們不睡覺幹了這一票,嘿!嘿!果真找到了樂子。」

    什麼?這些人襲擊他們的村子是為了尋樂?

    映雪一意會此,胸口的怒火熊熊翻攪了起來,老天!她這輩子從沒恨過人,可是頭一回,她興起想殺人的念頭。

    就在這時,那黑鬍子猛地伸手過來,將她和母親硬生生扯開。

    「你幹麼?」

    黑鬍子對另一個有頭散亂頭髮的中年男子喊道:「老二!那個年紀大的娘兒們?就交給你和其它兄弟了,老子好久沒嘗過處女,今夜可爽個夠。」

    映雪僵了一下,他們想對她和娘親做什麼?強烈的恐慌瞬間襲上,開始奮力掙扎起來。「不要呀!放開我!放開我娘!」

    「別碰我娘!放開我姊姊!」慕容風跳上黑鬍子的背,用力槌打著,可是只有十歲的男童,哪阻止得了一個身強力壯的大人呢?

    黑鬍子發出咭咭大笑聲,將慕容映雪一把跩上馬背,揚起馬鞭朝村子馳去。

    淚水再度模糊了她的眼——因馬蹄揚起的沙塵,毫不留情落進她的眼、口、鼻,只不過,這回多了無助和更深的憤怒。

    她揚聲喊道:「大娃!好好保護小娃!別讓她傷著了。」明知存活的可能性極低,還是不放過任何一次可能的機會。

    黑鬍子皺起眉頭,瞪著那被他抓住的少女,她不僅沒有驚惶的又哭又叫,居然還可以那麼冷靜地叫弟妹小心,難道她不知道自己也是自身難保嗎?

    馬將兩人載回已被遺棄的村落,除了村頭幾間房舍正燃著熊熊烈火,其它的房子,包括慕容家的,都還安然無恙,顯然這群西夏土匪,在放火燒了幾間屋子後,覺得沒什麼意思,便將注意力放在那些逃跑的人兒身上,像只獵狗般,不顧一切追蹤他們的獵物。

    黑鬍子將慕容映雪拖進一間空屋,映雪從熟悉的擺設中認出那是對面王大媽家的屋子。

    黑鬍子毫不留情,大力將她甩到炕上,然後一個欺身壓上,充滿臭味的大嘴朝她覆過來,沒一會兒,他便大叫退開,嘴巴都是血。

    「媽的,你這臭丫頭!」他一巴掌狠甩過去。「我本來還想好好『疼惜』你,這是你自找的。」

    映雪眼冒金星,嘴中充滿了腥味,腦袋也被打得昏昏沉沉,差點失去知覺。

    天呀!神呀!佛呀!快來救救她呀!她從沒傷害過人、做過壞事,不要這樣對她……

    「呵!呵!算你幸運,這輩子想被大爺我享用的女人,可沒幾個咧!」他一邊說,一邊將褲子脫下。

    映雪強忍頭部的暈眩,忍著一口氣,拚著僅餘的力氣,掙扎地朝炕後慢慢退去,不放棄地伸手四處摸索炕上是否留有可用之物,一邊露出鄙夷的眼神堂向那個狂徒,必要時,她會咬舌自盡的,寧死也不會受屈辱。

    神呀!佛呀!倘若是因她前世作孽太多,今世得讓她受這罪,那……請原諒她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她是膽怯的,她知道她還有責任,可是,她不認為自己今天能在這個黑鬍子底下活命,與其在受盡一切凌辱,而最終的下場仍是死亡,那她寧願自己動手了結……但願她的命,可以讓她的娘、弟妹平安無事。

    「是嗎?那我衷心可憐所有被你欺凌的女人。」

    突地,從門口傳來清冷的聲音。

    「誰?」黑鬍子驚訝、狼狽地轉過身子,已褪到膝下的褲子差點絆倒他。

    映雪愣愣望向新加入者,一時間,她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人身材碩長,著一身白袍,手中持著一把雪亮的長劍,臉上蒙著一條布巾,一副標準西域商旅的裝扮,而袍上周圍有著精美的繡紋,顯示此人身份不凡,當站在門口時,全身散發出一股駭人的氣勢。

    「他」是誰?是奇跡嗎?是天神派天將來救她了?

    「『你』是誰?」黑鬍子一邊跳腳,一邊奮力將褲子拉上準備穿好,誰知那人揚起劍花,動作迅速地攻了過來,一劍毫不遲疑地送進黑鬍子的胸膛。

    才一個眨眼,黑鬍子已變成死鬍子,雙手仍提著未穿上的褲頭。

    映雪目瞪口呆望著眼前這一幕,這是真的嗎?

    這人是神嗎?為何彈指間就能讓那個壞蛋下阿鼻地獄?她暈眩的、不敢置信地呆呆望著那個白袍客。

    那個白袍客朝她看了一眼後,便走出室外,一會兒,響起了金戈交錯的聲音。

    映雪定了定神,仍有些恍惚,若非躺在地上那具屍體,證實了方纔所發生的事是真實的,要不,她會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她安全了,沒事了……等等!她娘呢?

    她匆匆跳下炕,想也不想地便一腳跨過了那具黑鬍子的屍體,跑到外頭去,所見之景,卻令她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吐不出來。

    在街道中央,原先那群西夏土匪正騎著馬,繞著那位白袍客,顯然他們已發現有人來干預了他們的好事。

    天呀!那白袍客才一個人而已,如何能對付那十個驃悍的大漢呢?她緊咬住下唇,若是那個白袍客完了,他們……也會完了,西夏人不會放過他們。

    老天爺!求求您保佑那個好心人!求求您!她不斷在心中默禱祈念道。

    奇跡再度發生了。

    原本被重重包圍住、看起來危機重重,動彈不得的白袍客突地動手了。

    他抽出繫在腰間的鞭子,飛快地抽中正繞著他跑的其中一匹馬,被打到的馬吃痛停了下來,前腳高舉,一點都不聽馬上人的指揮,而緊跟其後的馬,在一時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就這樣一匹一匹撲跌了上去,頓時人仰馬翻。

    而白袍客更趁著所有人還來不及起身,舉起劍,以極迅速的動作,送了每人一劍,劍劍刺中要害,本來仍在狂嘯、囂張的惡徒,瞬間全平躺在滾滾黃沙中,動也不動,而那白袍容則以美麗、優雅的動作,瀟灑退開了那團混亂。

    慕容映雪不禁看呆了。

    「姊姊!姊姊!」身後傳來大娃、小娃的聲音,她猛地回神,看見娘正被這兩個小的攙扶著,不禁驚喜地撲了上去。

    「娘、大娃、小娃,你們沒事?」

    「沒事,沒事,姊姊你呢?」慕容風急切地問道,慕容蝶則一把撲進了她懷中,緊緊攬著。

    「沒事!娘,你呢?」

    駱平娘臉上面無血色,擠不出半句話,整個身子仍顫抖不已,顯然嚇壞了,於是慕容風便代為開口。

    「你跟娘被抓後,那個大鬍子先把你給帶走,而那個抓住娘的人,卻和其它人圍著我們、作弄我們,突然那個穿白衣服的人出現了,也不知道丟了什麼東西,將他們其中一個人打落馬,於是他們便跑去追『他』,可沒想到『他』像會飛似的,一轉眼就不見了,找都找不到,可是沒過一會兒,那白衣人又出現了,和他們打了起來……」

    想來就是在那段「不見」的時間,將她從狼爪下救了出來,慕容映雪露出感激的眼神望向恩人,原來「他」不僅救了她,還救了他們一家子,喔!不!是全村的人。

    那位白袍客緩緩朝他們走過來,這時村人也圍了過來,所有人臉上都露出劫後餘生的茫然,瞪著那些一已躺平的惡賊,都有種置身夢境之感。

    就在此時,沙地再度震動起來,令村人面露驚駭地跳了起來。

    遠方揚起一片沙塵,正朝他們前進。

    不會吧!莫非這群西夏土匪還有同夥,而且從奔來的聲勢看來,人數遠比方才多,若發現他們的伙件全都已變成死屍,所有人都難逃一死呀!

    一悟及此,有人不禁腿軟跪倒在地,開始哭天喊地,慕容一家人則緊緊抱在一起,映雪壓下心頭的慌亂,當看到白袍客動也不動地凝望那些新的入侵者,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架勢,奇異地令她覺得心安。

    「他」是神佛派來救他們的!

    待揚起的黃沙落定後,他們的命運也就決定了……

    ☆☆☆「『你』以為『你』在幹麼?」一個高壯的男子站在白袍客前怒吼道。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白袍客動也不動地說道。

    好悅耳的聲音,沒有男人的低沉、雄厚,好像少年一般,映雪不禁又多望了「他」幾眼,蒙著布的臉,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紀,不過那雙眼睛卻晶盈有神。

    站在白袍客前面是一隊騎著駱駝的人,每個駱駝上都馱負著數大包行李,他們是從吐蕃行來的商隊,駐紮在離村外只有一里處的水井,因為發現村中失火冒煙,便過來探個究竟。

    不過他們並不是好心要來救火,若有利可圖時,他們絕不落人後,所以只是想來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別怪他們冷酷無情,這只不過是在沙漠中求生存的基本法則。

    只是——

    「還敢跟我咬文嚼字?『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了什麼大禍?『你』……『你』居然將那些西夏人給殺了,『你』是想害死我們全部的人嗎?」那男子是商隊的領頭,看到那堆屍體時,差點沒昏過去。

    那群西夏人顯然是軍隊的人,若讓人發現他們居然死在他們商隊的人手中,他們還能到西夏國去做生意嗎?這番胡來,簡直是活活將他們的生機給砍斷了。

    「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跟你們無關。」白袍客冷冷地說道。

    那領頭一聽,氣得揚起手,可是在看到白袍客森冷的眸光時,猛地打個冷顫,憶起自己曾吃過白袍客的苦頭,別說打「他」了,只怕還沒碰到「他」的衣袍,手就會被斬斷了,於是他硬生生收回手。

    「好!『你』有種,不過『你』也違反了咱們隊上的規矩,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們隊上的一份子,『你』也休想有其它商隊會收留『你』!這大漠上無容『你』之地!」領頭恨恨地說完後,便轉過身騎上駱駝。

    「等等!」白袍客朗聲喚道。

    「怎麼?」

    「知道規矩吧!若讓其它人傳出了此事,對你及整個商隊亦不利,畢竟在做這件事時,我還是你隊上的人。」他不想連累這個村的老百姓。

    「『你』……」領隊吐出幾句不堪入耳的話,便頭也不回地率領著商隊迅速地離開,只有兩匹載著行李的駱駝仍待在原地。

    白袍客一動也不動地目送他們離去,一聲輕歎從「他」嘴中逸出,像是惋惜什麼,然後靜靜地走向那兩隻駱駝,輕柔拍撫它們幾下,它們亦輕柔地磨蹭了他一會兒,顯然的,那是屬於「他」的財產,白袍客執起韁繩,轉身欲離開。

    映雪不住朝前跑了幾步,咕咚跪下。「多謝恩公相救。」

    其它村人見到慕容映雪的動作後,也隨之跟進,不一會兒,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齊聲大喊:「多謝恩公相救!」

    「喂!」頭一回,白袍客露出不知所措的慌亂。「別這樣,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快起來!」

    「對您而一言,或許是小事,對我們而一言,可是天大的大事呀!」一位婦人哽咽地說道。

    白袍客輕輕搖頭。「別說了,不過現下倒是有要緊事得先辦。」「他」指著那堆屍體。「要盡快將這些傢伙的屍體燒成灰,免得他們的夥伴尋來,找你們麻煩,不過……仔細打算的話,你們還是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住進城裡去,也比較有保障。」語畢,便牽著那兩隻駱駝欲離開。

    「恩公,等等!請容我們答謝!」村人嚷道。

    白袍客沒有回頭,就這樣牽著駱駝走開了。

    映雪凝視那漸行漸遠的身影,不知怎地,她覺得不該就這樣讓「他」離去,胸口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他」……「他」是她生命中的貴人。

    「大娃,先帶著娘和妹妹回家,我去去就回。」匆匆說完後,便轉身追了過去,留下一臉愣然的弟妹。

    「姊?」

    ☆☆☆足踩在沙地上,除了響起輕微的沙沙聲,幾乎是無聲的。

    那人去哪了?

    映雪氣喘吁吁地四處搜尋,一輪明月高掛,若非有月光的指引,她肯定早失了那白袍客的蹤跡,要命!「他」的腳程怎麼會那樣快?光為了趕上「他」,已經喘得無法出聲叫「他」等她。

    好不容易,爬上了另一個沙丘,卻一個踉蹌,整個人撲趴於地,吃了滿嘴沙。

    不行了!不能再追下去,全身的力氣都像洩光了,連爬起來的力量都沒有,淚水開始不爭氣溢出,即使是在面對那個黑鬍子欺凌時,她都沒那麼沮喪。

    正當她準備放棄時,頭一抬,突然被兩個逼近的黑洞嚇得差點尖叫出聲,定了定神,才認出是駱駝的鼻孔正對著她。

    可惡!敢這樣嚇她,沒好氣地伸手推開那只正好奇嗅聞著她的駱駝,駱駝被她這樣一推,非常不悅,齜牙咧嘴的,不停噴氣,它仰起頭,黑眼斜睨著她,令她心生警覺,連忙往旁邊一翻,果不其然,一口好大唾沫已經吐在她方纔所在之處。

    要命!若是沾到這傢伙的口水,準會臭個半死,她扮個鬼臉,忙不迭地爬起來,遠離那只不高興的駱駝。

    就在這時,赫然見到白袍客就在她前方十尺處,正背對著她,跪在一小塊綠洲旁清洗著臉與手。

    太好了!上天垂憐,總算讓她見到了,正當她要走過去時,猛地衣領被咬住,她嚇得不禁叫出聲來。

    「誰?」白袍客聞聲迅速轉過來。

    映雪吃驚地瞠大眼睛,月光下,可清楚看到白袍客的容顏,天!「他」是人嗎?為何會有如此清麗絕艷的容貌?美得就像……

    白袍客朝她緩步走過來,頭上的白巾隨著走動迎風飄起,若是此刻「他」飛起來,她也不會診異,「他」就像從那佛窟畫壁中走出來的飛天,飄雅動人。

    近看,更加美麗脫俗,「他」是男還是女?

    「是你。」白袍客認出她來,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吃驚地在她身上來回看著,然後——「『小居』,放開人家。」

    駱駝動也不動。

    「再不放,我就把你宰了曬成肉乾。」

    頓時,她被鬆開了,那只駱駝像是通靈似的,受到主人責罵後,垂頭喪氣地踱了開來。

    「你沒事吧?」聲音依舊悅耳動人,在沒有刻意壓低下,映雪驀地明白,白抱客原來是名女子。

    「你是仙女姊姊嗎?」她壓抑住滿心的震驚和興奮問道,天!一個女人,居然可以對付那幾個壯漢土匪……

    白袍客愣了愣,隨即笑了,她的笑容很美,不禁教人瞧呆了,明白何謂是「一笑傾城」。

    「不是的,我不是仙,跟你一樣都是人,對了!找我有事?為何要跟在我後面呢?唉呀!你的腳都受傷流血了。」說到這,白袍客擰起那兩道秀眉。

    瞬間,慕容映雪下了她這輩子最大的決心,噗咚一聲,在白袍客面前跪了下來。「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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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戚家

    「你說什麼?」威鎮將軍府的大廳響起如雷般的獅吼。

    「……」

    「你說話呀!」

    「老公,你冷靜點,媒人婆已經被你的大嗓門給嚇傻,一句話也擠不出來了。」宮霓裳輕推了丈夫一把,然後和顏悅色轉向立在一旁,看到原本富態紅潤的臉龐,已被嚇得慘白,全身不停顫抖的婦人,頓時心生不忍,唉!真難為了這位素有「天下第一紅娘」之稱的王大娘,幫他們跑腿做事不說,還得挨他們的刮,實在是夠倒霉了。

    「王大娘,」霓裳難得放柔了聲音。「請先坐著,別被我們家這頭蠻牛給嚇到了,粗人一個,不懂禮節,別見怪呀!」

    「不……不會……」王大娘抖著聲音說道,吞口口水,天!她哪敢對堂堂威鎮將軍見怪?又不是向天借膽。

    慕翔沒好氣白了妻子一眼,竟敢這樣當眾說他是只蠻牛,那她算什麼?蠻牛婆嗎?她發起脾氣來,才足讓天地變色……他根本望塵莫及,深吸口氣,將翻騰的情緒平復下來。

    「王大娘,你告訴我,為何全京城的大家閨秀都不願接受咱們家的提親?論家世、財富,我威鎮將軍樣樣不輸給京城的世家貴渭,而我那兒子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咦!天下第一美男子不是您二女婿?」王大娘一時沒注意脫口說了出來。

    戚慕翔瞪著她,哪壺不開提哪壺?誰不好說,偏偏說到那個老讓他氣得牙癢癢的駱靖堯?難道她不知道他現在對這個曾被他二女兒休過,後來又委曲求全回來的女婿非常不爽。

    瞧瞧那傢伙做了什麼?居然拐了他兩個可愛、寶貝的外孫和外孫女及他們的娘四處遊山玩水去,而這一去,就是好幾個月,讓他好久都沒聽到那兩個小乖乖用嬌柔、天真的聲音喊他外公。

    「那傢伙陰陽怪氣的,冷得像冰塊一樣,什麼美男子?他是天下第一大冰男!」

    見到大將軍的怒容,王大娘抖得更凶了,要命!本以為幫將軍府公子求親是全天下最容易的一件事,畢竟財勢夠、家世佳,公子才華一流,誰知——唉!沒事幹麼接下這個工作?她第一千次在心中哀歎道,媒人錢沒賺著,倒賠上了她「天下第一紅娘」的稱號。

    她吞了好幾口口水,這才能出聲講得了話。「稟告二位,這回我這一把老骨頭為了令公子,走訪京中不下數十家有待嫁閨女的富貴大戶,其實他們本來都很有意願和貴府結親,只不過——」

    「不過什麼?」

    「只不過他們的千金,一想到令公子那*天下第一繡』的名號,就……就不願意了……」王大娘拿起絹帕抹去額上的汗。「因為……因為令公子的才華大過卓絕,她們自慚形穢,即使對令公子、心生愛慕,也覺得『高攀』不起。」

    這話是客氣了點。

    說實話,威荻柏的確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美男子,當他和其二姊夫駱靖堯站在一起時,光彩奪目,其它王孫公子就像是路邊石頭般,硬是被比了下去,不知吸引了多少顆芳、心。

    駱靖堯已名草有主,姑且不提,而仍獨身的戚荻柏照說應是「眾望所歸」,哪家姑娘被他看上,應歡喜莫名,欣然答應,偏偏,壞就壞在戚荻柏是天下第一名繡的當家主子,本身擁有讓眾家閨女黯然失色的高超繡技,沒牽扯也就罷了,若成婚了,一想到世人會恥笑其繡功不如自己的夫婿,倒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是以無人敢「高攀」呀!

    想到那些被她打探的閨女及其家人,臉上露出那種想要又不敢要的無奈神情,她的頭就不由得發疼。

    「王大娘!」

    「是!」

    「這些日子給您添麻煩了。」宮霓裳眉宇間有著掩不去的愁容。「這是一點小謝禮……」她遞上了一包酬金。

    待媒人婆離去後,戚家的大廳陷入一陣怪異的靜寂。

    良久,一聲暴喝從威鎮將軍口中逸出。

    「來呀!把公子給我找來。」

    ☆☆☆

    「你看!當初叫你不要接下宮家坊,這下可好了,從江南到江北,沒有一家名門閨秀肯嫁給你——因為她們不願意嫁給一個繡花繡得比她們好的男人!」說到這,戚慕翔真是欲哭無淚,怎麼會這樣呢?家財萬貫、名滿天下的威鎮將軍之子居然沒人要?

    站在廳堂中央的是個高大英挺的青年男子,眉宇間英氣十足,劍眉朗目,渾身散發著儒雅、沉穩的氣質,教人移不開視線。

    明明有這等堂堂相貌,可教全天下女人趨之若騖,怎麼……怎麼……婚事卻一樁也談不成呢?

    戚荻柏神色不動,靜靜聽著父親的「訓話」,雖然外表看似平和,心中卻暗暗叫苦,這回不在江南,沒有外婆可以出面幫他擋著,只有乖乖聆聽那說了不下千遍的「心痛」、「要他後悔」之語。

    望著父親那已變白的兩鬢,心中頓生不忍,唉!父親為了他們姊弟三人可白了不少頭髮。

    大姊——堂堂太子妃,卻詐死遠走關外。

    二姊——首開天下女子休夫的風氣。

    而他……呃!不提也罷。

    待父親說得口乾舌燥、停下來喝水時,他恭敬地低下頭。「爹爹!婚姻大事是急不得……」

    「什麼急不得?你都二十有四了,像我在你這個年紀,你大姊都生出來了!」

    荻柏定定凝望著父親。「可爹呀!若您當年沒遇到娘,您會那麼早就成親嗎?」

    慕翔頓時啞口無言,是呀!想當年,他五湖四海隨意遨遊,瀟灑不羈任意行,何嘗想過成家立業?若非遇到了宮霓裳,讓他那顆飄泊不定的心靜了下來……

    「你跟我的情況不同,當年至少我還到處闖天下,才能遇見你娘,可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像閨女似的躲在繡房中刺花繡鳥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老婆要怎麼蹦出來?」戚慕翔忍不住大吼道。

    荻柏無所謂地聳聳肩,他已經忙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了,哪還會想要成親,多牽掛一個人?

    「你沒老婆,又怎能為威、宮兩家生出繼承人?」

    荻柏倔強地撇撇嘴。「若是只想要一個會幫我生孩子的女人,隨意找都一整簍,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他望著已糊塗的父親。「爹呀!您不是一向告誡我們,妻子是娶回來疼的,可不是只要她生孩子的。」

    啊!戚慕翔再度啞口無言。

    宮霓裳對天翻個白眼,這個笨老公,連話都不會說,還被兒子奚落,真是條笨蠻牛,輕歎口氣,走到那高出她一個頭、讓她引以為傲的俊美兒子的面前,牽著他的手到旁邊坐下。

    「其實兒呀,也別怪你爹心急,自從你二姊生了昊兒和珠兒,他就巴不得咱們家多些小蘿蔔頭的笑聲,年紀大了,就是喜歡兒孫在膝下承歡——」

    「誰年紀大了?」旁邊傳來不依的低吼。

    霓裳丟了一記白眼。「都老糊塗了,還不承認?」不理旁邊傳來抗議的叨念,繼續對兒子說話。

    「我知道你怪爹娘心急了,但對你催婚,並不真的想抱孫子來玩玩。」說到這,霓裳眼底泛起憂慮。「近來,你外婆身體益發虛弱了,從過年到現在,已病了好幾回,我真怕……她那個身子骨撐不過下個寒冬。」

    提到外婆,荻柏心情也沉重了,是的,即使不想面對,但已七十好幾的宮羽娘,近來身體的確變差了,三不五時,稍一吹到風,便受寒了,咳嗽高燒不斷。

    「你也知道老人家的脾性,她最關切的莫過於是宮家坊,雖說宮家坊有你把持,做得有聲有色,但,為了你,壞了宮家百年傳女不傳男的規矩,始終是老人家心頭上的痛——」霓裳輕輕歎氣。

    「規矩是人定的,何必要死守呢?」荻柏忍不住說道,外婆的想法他不是不清楚,只是……

    「你外婆個性剛直倔強,說一是一,若非你大姊荻蘭……」一想到已失蹤十餘年,消息全無的大女兒,霓裳的眼睛又紅了,至今究竟是生是死呀?而最慘的是,即使過了那麼多年,他們也無法在公開場合談論她。

    霓裳吸吸鼻子,鎮定下來繼續說道:「老人家若是沒親眼見到下個宮家坊的繼承人,她是不會安心的,你二姊雖生了兩個孩子,但珠兒就跟她娘一樣,討厭那些針針線線的,而昊兒則跟他爹一副德行,只愛舞文弄墨,看一堆書,所以是甭指望的,現下就只有靠你了……別怪你爹催得緊,甭看他老是跟你外婆吵得不可開交,他呀……比誰都還重視你外婆……」

    一聽到這,戚慕翔老臉上倏地飛上兩朵紅雲。「我去外頭走走……你自個兒跟這小王八蛋談吧!」一邊嘟嘍,」邊搔頭往外走去。

    母子倆目視他倉皇離去的背影,不由相視一笑。

    「你爹早年喪母,所以他是真心把你外婆當作自己母親侍奉的。」

    「孩兒明白。」

    「你爹急著要你成婚生子,主要還是希望讓你外婆多寬點心……」霓裳有些哽咽地說道,至少老人家有個萬一時,能安心的去。

    荻柏靜了一下。「我明白了……」他輕輕深吸口氣。「從現在起,我會好好物色我的新娘子。」

    「難為你了……」

    「不!是孩兒不孝,讓爹、娘、外婆為我操心了。」荻柏眼神飄向遠方,此刻的心情,就像石頭般的沉重,覺得有道無形的網正牢牢將地捆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

    說來真是笑話,從江南到江北,從蘇杭到汴京,居然沒有一家名門閨秀肯嫁他,真傳了出去,他威荻柏還真會成為天下第一笑柄。

    不過,他早就是了,不是嗎?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早在他獨排眾議,不顧世俗評斷,扛下宮家坊主子,天天領著一票娘子軍刺繡時,就已經是了。

    荻柏立在洗心亭前,靜靜地望向遠方的山景,此刻正是黃昏,眾鳥紛紛飛回自己的窩巢,他已離家半天,本想出來透透氣,無奈心情就是平復不了。

    成親?哈!他壓根兒都沒想過,不!不是完全沒想過,只是覺得那還是很遙遠的事,至少得再過幾年吧!現在的他,心思根本就不在此。

    有時候,他不得不自問,繼承了宮家坊到底是對或錯,儘管在眾人面前,他堅持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可是他偶爾仍會動搖,沒錯,他酷愛刺繡甚於一切,可是當責任伴隨而來,一切就不單純了。

    為了宮家坊,他得要收起孩子氣的玩性,開始接受繼承人的訓練。

    為了宮家坊,他得不斷精益求精,讓自已成為天下第一。

    為了宮家坊,他無法像父母一樣,四處雲遊天下。

    為了宮家坊,他得盡快為自己找個妻子,然後像頭種豬一般,開枝散葉……

    「戚兄,過來喝口茶吧!熱茶都變冷茶了。」身後有人朗聲說道。

    轉過頭,看到兩位好友王棋和紀重元,已經將一壺滿庭春泡好,清爽的茶香隨風飄進他的鼻子,令他精神為之一振,他轉身走回庭中。

    「王兄真是了得,滿庭春經你的手後,原有的澀苦淡了許多,爽口極了。」啜了一口好茶,荻柏笑道。

    「哪的話,我王棋除了會玩棋外,就只會泡茶了,除此之外,別無他項長處。」王棋朗聲笑道。

    「錯!你除了玩棋、泡茶精通外,對女人更是有一套。」紀重元故意鬧他。

    「紀兄真是瞭解我,不過那『一套』比起紀兄的……可又差了那麼一截。」

    「去!我對女人一向只遠觀、品味,可不像老兄你……抱盡天下美人了。」

    「唷喝!你吃味啦?」

    「是!與其碰上花柳味,我還是習慣清粥小菜。」

    「啐!少咒我。」

    荻柏興味盎然地聽著這兩位好友的拌嘴,說來也真是奇妙,三人是完全不同的人,卻可以成為莫逆。

    王棋出身江湖世家,性好打抱不平,瀟灑不拘小節的個性,從其言談舉止顯露無遺,有張英俊略帶桃花的勾魂眸子,可為他引來了不少蜂蜂蝶蝶,偏偏這傢伙一向來者不拒,染上花字頭的病是早晚的事。

    紀重元是名畫家,擅畫仕女圖,在他筆下的女人,生動美麗,許多富豪官家都請他為其待字閨中的女兒繪圖,作為相親之用。

    三人之所以成為好友,除了因緣際會,最重要的是三人都有不流凡俗的脾性,對世間的評價嗤之以鼻,他們向來率性而為,而且也尊重彼此的意願和想法,從不妄加評論。

    跟他們在一起時,荻柏永遠不必費神去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去當繡坊的主子,為什麼要以刺繡為工作……

    說笑一陣後,荻柏愁眉漸漸舒緩。

    「重元,我想你現在可以停止幫我在那些閨女面前『美言』了。」

    紀重元露出詫異的表情。「沒用嗎?」

    「不!就是太有用了。」荻柏露出苦笑,老實說,這回若非有紀重元暗中大力相助,他們家的提親哪會被那麼多家閨女給回絕掉?

    因為荻柏並不想那麼早成親,可又勸阻不了那個頑固的爹,所以就只有請好友出馬相助。

    重元比任何人都有機會接觸那些正居深院的名們閨秀,而且相處時間也較長,在為她們畫「相親圖」時,總會就他在外的所見所聞,為她們分析每個上門來提親的王孫公子的優缺點及在外的評語,提到荻柏時,自是義不容辭的「大加美一言」一番。

    誠然,戚荻柏的繡功冠絕天下,但還不至於「嚇」壞眾家仰慕女子,畢竟戚家家世顯赫,又是皇親國戚,即使繡技不如夫婿,也可從舒適優渥的生活中獲得撫慰,偏偏壞就壞在重元將荻伯對其妻子的繡功要求誇大標準,說若是未來的妻子沒有繡得他七分好,他就會百般訓練要求,直至達到標準,才肯娶進門,再加上重元將荻柏會對妻子的加強訓練過程中,加進了會讓人心驚膽跳的「嚴格」和「苛刻」度,讓人深深覺得,嫁給戚荻柏根本無福可享,成天就只是和他眼對眼、鼻對鼻,繡花、繡花再繡花,連共享閨房之樂、交談的話題還是繡、繡、繡……光是這樣一想,足以讓人退避三舍,紛紛嚇得寧願屈就一些顯赫雖不如戚家,但也是富貴略有名望的人家,過平凡、簡單一點的生活。

    重元摸摸下巴。「是你爹他們不再為你尋妻了?」

    「不,他們沒放棄。」荻柏露出苦笑。

    「那——是你認栽了?」王棋問道。

    「對!」荻柏很無奈的承認,然後對他們道出目前的窘境。

    「這下可慘,全天下與你家門當戶對的閨女都已經嚇得不敢嫁你了,該如何是好?」重元不禁失色嚷道。

    王棋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這不簡單,那就去找門不富戶不對的,是不?野花、家花任你挑。」

    荻柏聳聳肩,眼神飄向遠方。「無所謂,我不在意對方是不是富貴名門,最重要的是,要能讓我……想珍愛的人。」就像他爹和娘、二姊和二姊夫一般,他嚮往存在他們之間那份得之不易的真情與相知阿!

    重元和王棋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王棋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叫了起來。「對了,戚兄,我有一物事要你仔細瞧瞧。」

    「是什麼?」

    「你絕對不會相信的,我本以為上等的繡品只有江南有,也就是出自你們官家,可是,你看——」王棋從懷中掏出一個用白布包著的物品,仔細地將之展開,露出一幅約十寸見方的釋迦牟尼佛的佛像,教人驚奇的是,畫像栩栩動人,佛的慈悲幾可從圖像中感受得到,最重要的是,那不是用彩繪的,而是用繡線一針、一線刺出來的。

    一看到這張繡佛像,荻柏腦筋突地變得一片空白,眼睛瞠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瞪著。

    「瞧到沒?針箭細密不說,繡線的配色暈染也極佳,重元,你是個畫家,你來評評看。」王棋掩不住挖到寶的興奮說道。

    重元摸著下巴,仔細瞧著那幅繡畫。「這畫……不像出自中原。」用色相當華麗,和目前流行的文人花鳥畫有很大的不同,可是卻又不會給人俗艷之感,相反地,會讓人心生祥和,這絕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王棋看向荻柏。「繡畫是你的專門,換你來說。」

    荻柏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瞪著那繡畫,從人物表情到衣服,每一個轉折和針法變化,是如此眼熟……若非構畫風格有明顯的差異,他真要失聲叫出來,是她!

    是她繡的。

    他深吸口氣,平復胸口突地冒起的激盪情感。「這繡像……從哪得來的?」他聲音微微發抖。

    其它人沒有察覺他的異樣,王棋露出興奮的表情。「說來你們一定不信,前幾天有個回鶻商隊進了京,不過這回不是只做一些毛皮及塞外水果的買賣,他們還帶了一個『聖女』。」

    「聖女!」荻柏和重元異口同聲叫了出來。

    「是的,聽說那個聖女從關內到關外,渡化了許多人。」

    「怎麼樣的渡化?」

    「聽說她一路宏揚佛法,居然讓一群無惡不作的強盜放下屠刀,立志行善呢!」

    「咦?」

    王棋開始述說這個「聖女」的神跡,據說那聖女腳不能行,可是卻可以瞬間飛天,指頭一彈,就可讓人動彈不得,近不了她的身,而且擅繡,繡了許多小佛像與人結緣,在路上佈了許多講壇,宏揚佛理,感化了不少人心,因此不少人認定她是觀世音菩薩轉世,所以一到了汴京,便立刻被人迎進聖德禪寺說法。

    「哇!」重元很難相信,一個女子居然會說佛,還從關外說到關內,真是太了不得。「不曉得我有沒有機會可以見見這『聖女』一面,將她的容顏繪下?」他一臉神往地說道。

    荻柏則悶不吭聲,說佛傳道?怪哉!若真是「她」的話,斷不可能會如此大張旗鼓回到汴京,可看這繡像……他伸手拿起。

    「喂!小心點,若那女的真是觀世音菩薩轉世的『聖女』,那這幅她親手繡出的佛像,可大有神力在。」王棋出聲警告道。

    荻柏恍若未閒,只是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那『聖女』多大歲數?」

    「這……我未親眼見到,所以不知,不過見到的人,都說年紀輕得緊,十幾歲的小姑娘。」

    十幾歲?這是在宮家坊學藝多年的人,才有辦法繡出這樣精緻傳神的畫像,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嗎?

    「這個月十五,也就是大後天,『聖女』會在聖德寺開壇說法,你們要不要一起來聽聽?」

    「好呀!」重元忙不迭答應。「荻柏?」

    後天……荻柏瞇起眼,不!他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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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慕容映雪放下繡針,伸個懶腰,稍稍除去了腰背上的酸疼,然後她將手按在椅子上,將整個上半身抬了上來,讓屁股暫時遠離清面,稍稍晃動了一下,然後才又坐了下來。

    要命!為什麼會碰到這樣的事呢?她第一千次在心中暗歎。

    外面傳來悠揚的鐘鼓聲,師父們的晚課開始了,隨著悅耳的梵唱,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伸手拿起放在旁邊的柱杖,將自己撐起來,低頭看看雙腳,嘴角不由得露出苦笑,原本好好的腳,現在卻……斷了。

    至於是怎麼斷的……唉!想到就扼腕。

    摔到床邊坐了下來,心思飄向那遠在千里外的故鄉……

    她奉師父之命進關內上汴京尋其家人代傳訊息,哪知半路遇到強盜攔劫,逃跑半途因馬被箭射中,讓她當場落馬摔斷了腿,輕易被抓。

    原本那些強盜欲押她做壓寨夫人,後來全籍著師父教她打的一手暗器,令那些匪徒不敢近身,殺不了她,也佔不了她便宜,他們本欲將殘了腳的她丟棄在大漠上,讓她自生自滅……誰知在絕望之際,那些匪徒從她的行囊搜出一幅繡畫——一幅萬民跪在佛前聽道的畫面。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庇佑,那個強盜頭子像被雷打到,動也不動地直盯著那個繡畫不語,出人意料地,他竟開口請她說出這畫的典故。

    而故事是這樣的——

    那是佛陀悟出無上正道,在靈鷺山說法,吸引了無數的人,從貴族到平民,甚至引來萬獸鳥禽都前來聽道的故事……在述說中,她不時穿插了一些因果報應的故事,作惡之人死後入煉獄受烈火、水淹、剮肉等處罰,在她形容那些酷刑時,所有聽到的人都臉色發白,當然,她也講了一則五百強盜成佛的故事,那是她自小就常聽到的佛窟壁畫故事。

    聽完後,那群盜匪沉默良久,第二天拔營時,正當她以為將被丟棄在荒漠自生自滅時,那個強盜頭子突然跑到她面前,向她跪下,希望她能將那幅繡畫送給他。

    她呆住了,見到昨天還是凶神惡煞的傢伙,突然像脫胎換骨似的,一夕之間,好像全都變——好了。

    尤其在強盜頭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問若現在不再為惡,是不是也能修得正果,不會墜至無邊的地獄受輪迴之苦?

    自從六年前死裡逃生後,她已經不再質疑佛祖的神力,誰也不知道,冥冥中,在最危難的時候,會遇到什麼樣的轉機?

    曾在最絕望的剎那,師父出現了,救了她的命,也改變了她的命運,而此刻——

    毫不猶豫地,她立刻告訴那些強盜,只要及時棄惡揚善,潛心修佛,一切都不會太遲,一席話,說的那些強盜們,槌胸頓足,指天立誓,絕不再作惡。

    這個過程,被一個經過的回鶻商見到,不禁嘖嘖稱奇,將她視為「菩薩再世」,紛紛對她頂禮膜拜,轉眼間,她便成了「聖女」。

    在聽到她欲往汴京時,以為她是要上京去「感化」更多的人,更加義不容辭護送她來……就這樣,在強盜及回鶻人的護送下,她出奇順利地來到了汴京……而她好像……好像已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尤其再過兩天,她還要開法場,對數以千計的人闡述佛理。

    她有些頭痛地揉著眉間,若非這斷腳還需要個把月才能痊癒,她早就施展出師父教她的上乘輕功——溜了,尤其發現這座寺的住持悟空大師看著她的目光……令她非常不舒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拜託!她又不是什麼得道的高僧,只是把她從小聽慣的故事、佛經說給他們聽,就可以感動成這樣子……唉!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不過,想到她來汴京的主要目的,她心不由得一沈。

    「沒想到西夏讓李元昊繼承了,版圖竟擴張得如此快。」師父美麗冷靜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憂愁。

    「是呀!對我們瓜、沙二州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說到這,慕容映雪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原本西夏就已不時來侵擾,但都屬零星的,就像盜匪劫掠一般,所以瓜、沙二州的駐軍都還應付有餘,不致讓這兩塊位在關外,屬於漢人的土地,也讓西夏結並了去。

    但近來,自從李元昊登基後,動作變大了,不再只是一小隊的西夏人來騷擾,而是有計劃的開始布軍、確實攻佔城池。

    「不只是這裡。」師父的眼睛望向遠方。「李元昊的野心應該包拮了遼和大宋。」

    「啊!他……能嗎?」這兩個國家可都比西夏還大耶!

    「為何不?他明知瓜、沙二州以宋室為尊,接受宋室冊封,他敢明目入侵,就是不把宋室放在眼裡,宋遼年年征戰,讓彼此元氣都大傷,至今仍未復原,尤其是宋室,年年得輸出大量歲幣給遼國,國力日衰,如今西夏正是強盛之際,只怕……大宋已不是對手了。」師父眉宇間增添了新的憂鬱。

    「師父,您真厲害,什麼事都看得如此清楚。」她不禁崇拜地說道。「不過,師父呀!大宋的事情,咱們也管不著,現在都自顧不暇了,所以別再想了。」

    師父重重地歎了口氣。「我無法不想呀!我的家人全都在大宋……」

    「師父……」

    映雪沉默了,她很清楚師父對其家人的思念,向來冷然的師父,唯有在提到其家人時,才會露出鮮有的脆弱和強烈的哀傷。

    雖不明白,這麼熱愛家人的師父為何會離家背井,獨身一人遠赴關外,而且,這輩子都不能再回到故園……但她相信,師父必定有重大不得已的苦衷,才會做出如此痛苦的決定。

    師父轉向東方的天空。「我該如何將這個訊息告知他們呢?以大宋目前的軟弱怕事,一定不清楚西夏已經發展到令人驚慌的情況……」

    「我去!」映雪想都沒想的就脫口而出。

    「映雪?」

    「師父,既然您不能進關,那我去呀!」

    「可大宋離這有千里之遙,你一個女孩子家——」

    「師父,您也是女的,您都可以來我們這了,我為何不可以去那呢?」

    「不行!」

    「師父」

    後來磨蹭了師父許久,最後才說服了。

    「映雪,此行非同小可,若是有個萬一……」

    「師父又不是白教我,您說說,目前有幾個人能近得了我身——當然您不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以為憑這幾個三腳貓的功夫,可以發揮得了什麼作用?」

    「或許抵不了千軍萬馬,但自保尚有餘,師父放心,映雪絕對會順利完成任務!」

    猶豫了好久。

    「唉!罷了!記住!小心、小心、再小心,事關機密,絕對不可讓外人知道,尤其是我的事,絕對不可以讓我家人以外的人知道我還活著,那可會為我的家人帶來殺身之禍!」

    「記住了!」

    師父叮嚀言猶在耳,可是——

    低頭望了望斷腳,才沒離開多久就出了意外,雖僥倖逃過一死,但眼前,不僅動彈不得,最重要的是不知該怎麼去找?

    威鎮將軍府!

    究竟在哪?而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了保密,又不能拜託別人幫忙找,更不敢任意向人打聽,如今她的一言一行,都深受人注目,還有人記錄咧!

    這下該如何是好?

    眼看時間不斷流逝,而她卻仍一事無成——

    好煩啊!她想出聲大吼道。

    就在她心煩意亂至極,一陣怪風突然吹至她房內,還來不及喘息,一道黑影已竄至她面前。

    「誰?」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一個穿著黑衣、蒙面怪客已佇立在房中。

    微楞之後——「來人呀!」她出聲大喊道,房外平時都有小沙彌守著,以防有人騷擾「聖女」。

    「別嚷了,他們已昏過去,一時三刻是醒不來的。」怪容淡淡地說道。

    是嗎?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自救了,揚手將隨身攜帶的暗器毫不留情地朝不速之客打去。

    孰料,那怪客身手敏捷,輕而易舉便躲過了。

    慕容映雪不禁吃驚地睜大眼睛,內心湧出驚惶,怎麼可能?普天之下,就只有她師父可以躲得開這迅雷不及掩耳的攻擊,怎麼連這人也行?

    難道,是那個「人外有人」出現了?

    那人雖遭受了攻擊,可是卻不回手,只是靜立在房間中央,一瞬也不瞬地睨著她。

    他那目光凌厲、深邃,像是要看穿她似的,令她渾身不自在極了,若她腳還能動,她一定要一腳踢開那像要將她剝光似的放肆眸光。

    可惡!

    「你是誰?」

    「……」

    一股無名火生起,登徒子!

    她抓起放在袋中的小石頭,繼續對準他的穴道開始四處發射,尤其朝他臉上那塊蒙帕。

    那人似乎很訝異她會再度攻擊,皺起眉頭,身子輕巧地閃過,從石頭破空而來的聲音,他可一點都不敢小覷那些石頭打在身上的威力,可是面對落如雨下的攻擊,他有些招架不住,從腰間拔出劍,舞出道道劍花,將小石頭打開,隨著動作加大,他臉上那塊蒙帕落下了。

    在暈黃燈光下,映現出他的面容。

    慕容映雪整個人愣住了,停止攻擊,隨即迸出一聲歡呼。「師父!」用手將自己從床上撐起,朝那人撲過去。

    那人沒料到她整個人會突然飛撲過來,抱個滿懷,而在她強烈的衝擊下及承接她整個人的重量,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好幾步,撞到了後面的繡架。

    卡啦!嘩啦!

    繡架倒了,而他們也深陷進一堆布料和繡線中,她整張臉則埋進他的懷中。

    「沒想到您還是跟我來了,對不起!對不起!徒兒沒用,沒把您的事情做好,對不起!對不起……」乍見到熟人的喜悅,令她的眼淚像是決了堤一般,數月來的委屈和心酸,全一股腦地撒潑了出來。

    她在幹麼呀?荻柏瞪著那顆趴在他胸膛,將他衣襟瞬間哭個濕透的腦袋頂,他試著用肘頂地欲撐起,誰知那女的不讓他起來,還將他抱得更緊,哭得更凶、更大聲。

    要命!

    他這輩子可還沒被女人抱過,怎麼——不過,他看看四周,在被一堆線、布纏著的情況下,除非身上這個大包袱移位,要不,他動也動不了。

    無奈地歎口氣,瞪著上頭的屋頂,現下只有等她止住哭泣了。

    腦中不自覺浮現出方纔所見的臉蛋,懷中這名女子,長得並不美,和他的家人比起來……只能算是平凡無奇,可不知怎地,才看了她一眼,視線卻無法輕易離開,她……有種極特殊的氣質,全身散發出強烈的活力,讓人意看愈有味。

    待她從大哭變成輕微的啜泣,大概已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胸前整片衣服已從外濕透至裡衣了。

    「夠了沒?」他開口問道。

    咦?怎麼這聲音……如此低沉,一點都不耳熟,映雪倏地止住哭泣。

    已哭成一團混亂的腦袋漸漸清明了,終於開始發覺不對勁,首先……也是最明顯的,那就是——頰下的胸膛是——是平的。

    她不禁伸手觸摸,摸完左邊再摸右邊,天呀!那平滑溫熱的觸感,證明了底下並沒有任何繃帶縛胸!

    他咬緊牙關,免得忍不住呻吟,這丫頭在幹麼?竟然、竟然摸他的胸,她也未免太大膽了。

    她飛快抬起頭,和他眼對眼、鼻對鼻。

    如此近看,才發現了不同,而且不是只有一點點,是有很大的不同!

    雖然眉宇、氣質和師父神似,尤其那雙深邃的黑眸,簡直如出一轍,但比較年輕,也沒有那樣的憂愁,彷彿已看盡了世間的滄桑,更沒有那專屬女子的柔媚,而他的嘴巴大了點,不是櫻桃小嘴,不過,此刻抿緊唇的模樣,還真像極了她師父生氣時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他是男的!

    「你不是師父!」她失神喃喃地說道。

    他瞪著她,這女的是怎麼一回事?不由分說就撲到他身上喊師父,然後又自言自語說不是。

    「我不記得我收過這麼『大』的徒兒,姑娘,可不可以請你起來,你已把我壓在下面好久了。」

    啊!這才發覺此刻面臨的狀況,她……居然把一個男人壓在地下,而且還抱著他哭了那麼久。

    「對不起……」她慌忙坐直,想起身,結果腳立刻傳來了劇痛,她痛呼出聲,然後又「跌坐」回去,尾椎毫不客氣撞擊了他的身體。

    隨即傳來強烈的倒抽氣聲和呻吟。「你……你……」他表情痛苦地說不出話來,偏偏想蜷縮起身子舒緩疼痛還動彈不得。

    「抱歉,弄傷你了……」她連忙用手撐起身體,略微移位,直覺伸手想為他撫平痛處,沒想到卻響起另一聲更強烈的抽氣聲。

    她朝他望過去,只見他全身緊繃,表情都扭曲了,好像受了極大的痛苦。

    「怎樣,真的很痛嗎?」

    「你……還不趕快給我住手!」他的話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有氣無力的。

    真是的,好心幫他揉揉,怎麼還……不對!掌下的觸感為何愈來愈熱,也愈夾愈硬,她緩緩低下頭,一看,整張臉倏地變得火紅。

    天呀!手像被燙著般的飛快離開他的軀體,眼睛怯怯地和此刻充滿怒火的黑眸對上。

    她吞口口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曉得那裡是……那裡是……」說到這,她已經快哭出來,好噁心呀!雖然她看過弟弟和其它男孩拉尿的德行,也知道男人與女人的最大差異處,可是……她從來沒有摸過啊!

    看到她眼眶泛紅,他閉上眼睛,有沒有搞錯?現在想哭的人是他耶!從來都沒讓除了他以外見過、摸過……居然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撫觸了,天!他還要不要活?

    「可不可以麻煩你,立刻『滾離』我的身上,別再坐在我上面,好嗎?」他咬牙切齒冷冷地說道。

    她委屈地扁著嘴巴。「我也想呀,可是我的腳斷了,根本站不起來。」而且以下面卡著人的情況,她也不方便借力彈開。

    他睜開眼睛,沒有她全身重量的壓迫,他已能順利坐起身,這才發現她兩隻腳直挺挺地伸在旁邊,似乎連彎曲都沒辦法。

    他收回視線,轉過頭,再一次發現和她大眼瞪小眼的,兩人相距不到八寸,為了避免變成鬥雞眼,才有志一同地拉開彼此距離。

    「真的不能動?」他問道。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能。」

    「好,那你用手圈住我的脖子,我想辦法把你抱起來。」

    「不行!那太……不合體統。」她慌亂地搖頭拒絕。

    他朝上丟個白眼,然後臉逼近她的。「姑娘,容我提醒你,打從一開始我們就已經很『不合體統』!」他低吼道。

    她眨眨眼睛,想起方纔的每一幕……不禁臉紅地低下頭,過了好半天,才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他深吸口氣,一手抱住她的纖腰,小心避開敏感地帶,緩緩撐地站了起來,然後將手放置她的膝下,讓她的頭枕著他的肩窩,抱她走向床。

    她已經不記得上次被人這樣抱是多大年紀了,好像是四、五歲時,那時爹、娘會這樣抱著她,跟她玩搖搖,後來爹出外征戰,而弟弟妹妹也出生了,那樣的機會便不再有了……

    她轉過頭,看到床愈來愈近,驀地一驚,糟了!她怎麼忘掉,現在這個男人知道她的腳斷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可輕而易舉的佔她便宜呀!

    當他正打算將她放在床上時,赫然發現她居然制住了他位在頸脖的死穴,只要她稍一用力,他必死無疑。

    媽的!這小丫頭竟恩將仇報。

    他不敢亂動。「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忍住氣問道。

    「你是誰?」

    「你又是誰?」

    「是我先問你的!」她的手微微施壓。「說!為什麼要蒙面闖入我的房間?」

    「因為我想知道你是誰?『聖女』!」

    她聞言眸光倏地變冷。「這麼說,你就跟那些下流、無聊的傢伙一樣,想知道和『聖女』睡覺會得到什麼特殊的神力?」

    睡覺?他若有所悟,低下頭凝望著她。「這是你這些時日碰到的?」

    她別過臉,緊抿著唇不說話。

    難怪,門外守衛森嚴,而且一進來,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被一陣亂石攻來,若非他有習武,只怕早倒地不起……他不該如此唐突的。

    「我不該如此貿然闖進你的房間,不過我實在是等不及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姑娘,請見諒。」

    咦?他在向她道歉?

    抬起頭望向他,一口氣再度梗住,要命!他那充滿真摯的眼神為何和師父一模一樣,不知不覺對這個陌生男子湧起莫名的熟悉和好感。

    她信任他!

    輕輕點個頭,將手移開他的死穴,而他也立刻將她放到床上,迅速往後退了幾步,拉開彼此的距離。

    「你是想弄清什麼真相?倘若想知道我是不是聖女?那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名義上是,但我真的沒有任何法力,就算你把我煮了吃掉,也不會長生不死、百病不侵!」她坦率地說道。

    他凝望她半晌,然後嘴角微抿,笑容讓他顯得親和多了,他的那副模樣,讓她看癡了,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呀?

    「我想你的確不是,不過,我不是為此而來。」他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將之展開。「這佛像可是你繡的?」

    她仔細看了看,擰起眉頭。「是呀!咦?怎麼會在你手上?我記得……那送給了回鶻人啦!」

    他沒有馬上回答,他瞄到方才被推倒在地的繡架上有一幅未竟的作品,他起身走至拾起,細看了一下。

    「這繡法……是誰教你的?」他低聲問道。

    「是我師父,有什麼不對?」她警覺地問道。

    他抬起頭,眼中閃耀著激動的光芒,一個跨步,轉眼間就到了她面前。「你師父現在人在哪?她長什麼模樣?今年多大歲數了?」

    她表情倏地變得一片空白,轉過臉。「無可奉告!」她冷冷地說道,師父叮囑過,千萬不可對外人說她的事,要不會有殺身之禍。

    看到她的模樣,他亦冷靜了下來,真是的,他急糊塗了,一邊暗罵自己,一邊讓自己平靜思索,他蹲下身和她平視。

    「姑娘……」

    「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我師父的事,一個字都別想。」

    「看著我,你剛剛還曾把我誤認成你的師父,我們倆……是不是長得有些相像?」

    她心念驀地一動,對呀!她怎麼忘了,乍見到他時,她彷彿回到六年前,初與師父相遇的剎那,緩緩地轉過頭,再次仔細打量他,一絲小小的希望從心底冒起。

    「你……究竟是誰?」她輕輕問道。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我叫戚荻柏。」

    她兩眼張得更大。「你姓戚?那你跟威鎮將軍有何關係?」她掩不住興奮地問道。

    沒想到她沒聽過他的名字,不過這樣也好,索性一切都挑明說吧!「威鎮將軍是我的父親。」

    「天呀!太好了!」她歡欣地叫了出來。「我正好也要……」

    此時,鐘鼓聲再度響起,顯示晚課已結束,眾師父要回房休憩了,而住持師父更是會在回房前,到她房裡來請安膜拜一番。

    「糟!快!快帶我走!」她急急拉住荻柏的衣袖道。

    「走?」

    「對!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為什麼?」

    「我來汴京是要去找你們,可不是來這邊當聖女說佛法。」她氣急敗壞地說道。

    他聞言忍不住笑出來,依言蹲下身子,將她背起來,正當他打算跨出窗外時。

    「等等!」

    「怎麼了?」

    「我忘了拿包袱。」

    他旋過身,再度帶她走回床邊,看她從枕下拿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不禁揚起眉毛。「你早收拾好了,隨時準備開溜?」

    「沒錯!」

    好不容易拿了包袱,荻柏的腳再度踏上窗欞。

    「等等!」

    「又怎麼了?」

    「我的枴杖。」

    他旋回床邊,拿起那兩個木架。

    「啊!還有——」

    「嗯?」

    「繡針沒拿……」

    「我那邊有很多,我再給你!」他往窗戶走去。

    「不行!那是師父給我的,是我的寶貝。」

    荻柏翻個白眼。「在哪?」沒好氣的。

    「蹲下來一點,對!就是在你腳旁那個繡包,剛被你弄掉到地上的。

    「好了!可以走了吧?」

    「好……嗯!等等!我想一下。」

    一向好脾氣的荻柏,突然有種想揍人的衝動,他都已經可以聽到有人朝這走過來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這姑娘還在這邊磨蹭,她到底要不要落跑呀?

    「啊!還有那些布料……」

    夠了!不再理她,腳蹬上窗欞,身子一頓,使上輕功,背著她飛快地離去。

    「喂!那些都是好布耶。」映雪心疼地喊道,那些禪寺師父交給她的繡布,全都是上等的絲絹呀,在關外可都是難得一見。

    「再不閉嘴,就把你丟回去,讓你繼續當『聖女』。」他沒好氣地說道。

    映雪嘟起嘴,若不是人被背著,正翻牆而過的話,她早就用手按住他的脖子,讓他知道,人是不可以那麼浪費的。

    就在他們順利離開聖德寺沒幾步,寺內已經因為察覺她不見而起了騷動。

    「『聖女』不見了,『聖女』被人抓走了!」

    映雪心一緊,環在荻柏頸背上的手不禁縮緊了,差點沒勒死他。

    荻柏可以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緊張和不安,對她不禁湧上一股連自己都吃驚的憐惜。

    「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叫慕容映雪,你可以叫我映雪。」這才想起還沒告訴他名字。

    「好!映雪,你聽好,沒有人能勉強你做不想做的事!」

    啊!她愣愣地瞪著他的腦殼,此刻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話還有聲音,令她有種想哭的衝動,即使他沒明說,可她知道——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嗯!」她將臉埋在他背後,眼淚抑不住地迸出來。

    荻柏望著前方,背著地繼續往前奔馳,心中則暗自歎氣,原本只是前面的衣服濕了,都還未干咧,如今……連後面也不能倖免了……

    真是個愛哭鬼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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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很少有人半夜三更登門作客,更別提不是經由大門,而是翻牆進去。

    打一開始,映雪就被威鎮將軍府的氣魄給震住,雖稱不上富麗堂皇,但是簡單有力的建築,卻給人強而有威嚴的感覺,和京城中其它的屋舍比起來,威鎮將軍府獨樹一幟。

    置身其中,映雪不覺產生某種敬畏感。

    荻柏刻意不驚動其它家人,翻過幾個院落,來到他住的「柏苑」。

    「抱歉,今晚得委屈你暫時待在這了。」映雪身負荻蘭的消息,事關機密,所以他打算讓家人秘密和她會面,雖說戚家的僕人個個忠心耿耿,訓練有素,可為了戚、宮兩家數百條人命,他不得不小心點。

    映雪好奇地打量這個房間,屋內的擺設相當簡樸,一壁滿滿的書,一角的草蓆上則放了數個蒲團,燃著淡淡的香油,使得整個房間聞起來好香,矮架上的古琴,使房間有著濃郁的書香味。

    不過最引她注目的,還是放在窗前那個大的繡架,架子是用上等的柏木做成,而架上有一幅未完的繡畫。

    映雪支起架子,慢慢地走到繡架前,瞪著那幅繡畫良久。

    「怎麼了?」發現她久未出聲,荻柏不禁開口問道。

    「這……這……是誰……誰繡的?」她的聲音居然發抖?

    「怎樣?」他沒有馬上回答。

    映雪難掩心情的激動。「我以為這世上,除了師父以外,再也沒有人會繡得那麼好、那麼美,那麼……」她伸手想去碰那幅未竟的繡畫,但又縮了回來,像是怕褻瀆了它。「沒想到這裡居然有人還能繡得如此完姜、令人感動……」說著說著,眼眶竟泛紅了。

    「看這樹……好像風一吹,葉子就會飄動,盛開的花好像會飄出香味……」

    雖聽過無數的讚美,但從沒像這一次,讓他覺得如此開心,荻柏握緊雙拳,她那毫不掩飾的真誠讚美,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既喜又窘。

    映雪轉過身,眼光亮得驚人。「告訴我!這是誰繡的?是你的姊妹嗎!可否讓我見見她?」

    他微微一僵,霎時,所有喜悅消失無蹤,面無表情。「那是我繡的。」

    「你?」她不信地瞠圓了眼睛,他——這是他繡的?

    他幾乎可以猜出她在想什麼:堂堂七尺男兒居然可以繡得出如此棒的繡品!自從接下宮家坊後,他從未後悔過,也不在乎世人對他的嘲弄和評價,但唯獨她……對這個初見面的女子,他居然很在意地對他的看法。

    「哇!你好厲害,可不可以教教我,你那葉子、花是用什麼針法繡的,師父有教過我,可就是沒法繡得那麼好,可不可以?」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懇切地說道。

    他瞪著地,整個人被她拉得來回晃動,像個搖擺不定的娃娃,過了良久,他才開口。「你真想學?」聲音有著驚奇。

    「那當然,我在這邊學會了,回去之後,可以讓師父大吃一驚的。」她迫不及待想看到師父對她的讚美眼光,然後突然記起一些事。「不過,我先聲明,這可不是改拜你當師父,所以……所以……」她咬著下唇,怯怯地望向他。「你不用全部教我,只要告訴我一點點就好了。」

    他不發一語,死命盯著她半晌,突地,他放聲大笑,笑得很沒形象,差點就貼在廊柱上。

    映雪皺皺鼻子,幹麼?她說錯話了嗎?有必要笑成這個樣子?

    好不容易總算停住笑,他望向她,目光有著說不出的深意及柔和,當他這樣凝視她時,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呼吸突然變得困難,不敢再迎視,羞紅著臉偏過頭去。

    荻柏則被她臉上突現的嬌羞給迷住,好……好可愛呀!他長這麼大,母親、姊姊都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可從沒一人像映雪一樣,能讓他看癡了。

    為了掩飾心頭上的慌亂,他趕緊說出閃進腦中的第一個想法。「你想太多了,我相信你師父一定不會只要你學『一點點』,而是要你盡可能將所有技巧都學會!」

    「真的嗎?」她不敢置信地問道。

    「沒錯!畢竟我跟你師父可是師出同門。」

    她頓時恍然大悟,對呀!怎麼會忘了,他們可是一家人呀!「太好了!」她忘情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那也就是說,我可以盡情的學了。」

    「正是!」他柔柔地望著她,心想姊姊真是幸運,能收到如此好學的徒弟。「時候不早了,你還是早點歇著吧!」

    「嗯!」她拄著杖慢慢走回床邊。「啊!等等!這是你的房間,那——今晚你睡哪呢?」

    「不用擔心,這裡是我家,房間多得很,處處都可以睡。」

    見她上了床,他忙別過目光。「那我先出去了,明兒見。」

    「明兒見……啊!等等!」

    荻柏肩膀微垮,當下他決定,以後要叫她「啊!等等!」小丫頭。

    怎麼有那麼多問題?

    轉過身子。「還有什麼事嗎?」一臉很忍耐地問道。

    「有!很重要的!我差點忘了。」語畢,她手伸向衣服的鈕扣。

    荻柏見她動手解開衣服時,差點沒血液逆流、瞪突了眼。「你……你在幹麼?」他驚駭地低叫道。

    她愣了一下。「沒幹麼呀,我只是要拿個東西給……啊!等等!你為什麼還不轉過身子?」她立刻緊緊抓住已鬆開的衣領。

    再一次,湧起想敲她腦袋瓜的衝動,忍住氣,慢慢地轉過身子。「……請……繼續。」話從他牙縫裡擠出來。

    「嗯……」一陣悉卒聲從他身後響起,荻柏試著不讓自已胡思亂想,心裡是這樣,可身體卻不配合,駭然發現,這是他自成年以來,對一個女子產生了反應。

    怎麼可能?他垂首瞠目瞪著那明顯的證據。

    老實說,他一向以擁有超強的自製為傲,身為官家坊的主子,天天與一大群年輕嬌美的女子共事,說不注意、不受影響是騙人的——他畢竟是個正常的男子,但基於自尊及身為主子的擔當,他從未與旗下女子發生過異樣的情感,儘管有很多女子愛慕他,可他總刻意視若無睹,恪遵坊主職責,因為官家坊坊主傳女不傳男有其深意在,外婆為他壞了規矩,他又怎能胡作非為,傷了外婆的心?

    因此自他十四歲掌管官家坊,他便壓抑住自己對女性的感情,不動心亦不動情,久了,也自然成習慣,所以到了成婚之期,反而興趣缺缺。

    可沒想到今日居然……天呀!

    「好了,你可以轉身了。」身後傳來嬌呼。

    要命!他閉了閉眼睛,連深吸好幾口氣,用盡意志讓自己平復下來,僵硬地轉過身子,一看,除了她衣領上的鈕扣尚未完全結好,並無其它異樣,至少,不像他方才在腦中所想的,鬆了一口氣,卻又有種莫名的失落。

    嘖!在想什麼呢?肯定是受了王棋的不良影響,滿腦子不正經。

    「咯!」她遞給他一紙方巾。

    他伸手接了過來。「這是?」

    「這是師父交代的,說只要一見到你們,就立刻把這個交給你們……一路上,我好怕將它弄掉了,片刻都不敢離身,剛剛太混亂了,所以差點忘了拿給你……這下可好,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將這紙方巾交給了她,她覺得全身的擔子好像都消失不見,好輕鬆。

    荻柏慢慢將方巾展開,一股專屬女子的體香立刻撲鼻過來,這才領悟到,為了保住,她一直將它貼身收藏,所以上面沾滿了專屬她的特有體味及溫熱,不禁令他一陣心蕩神搖。

    他咬牙忍住想將之拿到鼻前深深嗅聞的舉動,勉定心神,細細看那紙方巾上有何乾坤?

    那巾上繡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在尾端則繡了一朵盛開的蘭花,一看到那朵眼熟、世上獨一無二的蘭花時,他鼻頭不禁一酸,大姊……十五年了,總算再次見到了你的蘭,依然那樣嬌艷動人,呼之欲出。

    他眨去眼中的濕霧,開始瞧那巾上繡的字,這才發現奇妙,所有的字,除了最中心處為正,其餘的皆呈圓環狀的向外排立,一層又一層的共組成了個大圓,他知道有規則可循,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仍看不出所以然來,最後搖搖頭。

    一直注意他表情的映雪開口說道:「試著從內讀到外,中間跳過一圈,三個字一句的讀,師父怕被別人讀到這方紙巾,所以刻意繡成迴文詩的……」

    他依言照做,當讀出意思時,眼眶不禁泛紅,這個笨姊姊……突地,他皺起眉頭提高了警覺。

    「怎麼啦?」映雪被他的轉變嚇了一跳。

    「糟糕!你快躲起來……不!不對……哪裡可以躲人?」荻柏露出難得一見的慌亂。

    「為什麼要躲——」話還沒話完,門已經被人用力推開。

    「柏兒,你總算回來了,老子等你等好久了……」戚慕翔大踏步走了進來,宮霓裳緊迫其後,慕翔一心只對著兒子說話,而身後的宮霓裳則在看到床上的人兒後,整個下巴張開,差點落下來。

    「告訴你,我想到一個好法子,媒人婆既然找不到適合的閨女,所以乾脆請你皇帝姊夫幫你作主訂下婚事,就跟你二姊一樣。」

    什麼?「萬萬不可!」荻柏想也不想地就拒絕掉,天知道皇帝姊夫會為他找到什麼樣的姑娘。

    「可是……」戚慕翔倏地止住嘴,回過頭瞪著老婆。「作啥呀?我正跟兒子說正事,你幹麼一直扯我的衣角?」

    完全說不出話來的宮霓裳只能用手指向床,戚慕翔順勢望過去,頓時也成了石像,嘴巴也張得老大。

    怎麼可能?一向清心寡慾的兒子的床上,居然坐了一位衣衫不整的姑娘,那不就意味著……

    開竅嘍!

    夫妻倆眨了好幾下眼睛,然後——

    他們迅速如風地閃到門外。

    「抱歉,兒子,不打攪你們了,有事我們明天再談!記得!明天『一早』喔!」

    荻柏對天翻個白眼。

    「爹!娘!不用明天一早,我現在就可以跟你們談了!」

    ☆☆☆

    隔千山,遠萬水,身在外,心在鄉,念故土,思親恩,淚滿衫。

    今西方,有夏國,正興盛,宋吾土,當思危,將軍父,宜戒慎,莫輕忽。

    樹欲靜,風不止,欲養親,子不在,兒不孝,跪涕泣,手足情,永掛懷,父母恩,還無期,願來世,犬馬報……

    前些日子,戚家大廳不時傳來哭號聲,好不容易止了後,在戚家二小姐和姑爺雲遊歸來後,又再度響起。

    映雪拄著杖,緩緩踏出廳堂,將門關上,靠著半晌,吸吸鼻子,每回她念出帕上繡的迴文詩,都會隨之哭泣,而她一哭,聞者亦跟著哭成一團,她覺得這幾天好像流了一缸的眼淚。

    望著遠方的天空,師父啊!我把您的訊息送到了,您的家人都很安好,而且也都很想念您。

    她一拐一拐慢慢朝後頭的花園行去,若非腳傷未癒,她早就啟程回家了,待在這,只會更讓她想到遠在千里外的家人,甚至是那荒蕪的黃沙、熱風。

    從大家的口中,她明白了師父「不得不」離開家的原因,更曾被師父那無與倫比的尊貴身份,嚇得說不出話來……但也不禁令她好奇,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讓師父如此傾盡所有,拋下所有的榮華富貴、母儀天下的機會?

    思及此,她不由得回想起數日前自己所鬧的笑話。

    當時,威鎮大將軍威慕翔及官霓裳夫妻倆正抱著那方巾,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嚷著苦命兒、心肝兒時,性烈如火的戚慕翔突然拍桌子大喝。

    「可惡!都是居軒那混蛋害的,若非他,我的乖女兒怎麼會落到這種悲慘的地步!」

    「居……軒?」聽到這個名字,讓她愣了愣。

    察覺到她臉上的怪異,荻柏擰起眉頭。「怎麼了,這個人……你已聽姊姊說過?」

    「不!」她搖頭,那時她還不知道師父跟居軒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很納悶,這個人怎麼會害了師父。「真的是……那個『居軒』害了師父?」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荻柏沒有回答,戚慕翔的反應則沒那麼平靜。「當然是那小子害的!若不是他——」他硬生生停住,唉!感情一事,又豈能說誰對誰錯?

    「可是……若真是那人害的,那為什麼師父要把她那兩隻駱駝取名為『小居』、『小軒』呢?」不禁如此取名,更對兩隻頑固有若魔鬼般的畜牲疼愛有加。

    「啥?」眾人不解地瞪著她。

    當她說出師父將兩隻坐騎各取名為「居」、「軒」時,眾人愣了一會兒,隨即笑了出來,連難得展笑顏的威鎮大將軍,也一掃怒容,哈哈笑出聲,霎時將所有的悲苦沖淡了,於是他們紛紛開始追問有關官荻蘭在塞外生活的情形,她當然將她所知道的一切說了出來,從荻蘭如何行俠仗義救了他們一村的人,並在往後的日子,領著她到各地行商、見識,甚至教她種桑、養蠶、織絲、染色、刺繡,將一身的好本領全傳給了她。

    聽到女兒在塞外,依舊有辦法將自己打點好,夫妻倆也就不再悲傷、難過,雖生別離,但是只要人安好,活得平安,亦足以聊慰。

    於是,映雪便繼續將有關師父與她生活的一切說了出來,以慰他們思女之心。

    走到蓮池畔,此時正是蓮花盛開時節,飄來陣陣濃郁的蓮花香,她忍不住多嗅了下,真好聞,在大漠中,是沒辦法聞到如此自然的花香。

    是什麼樣的男人讓師父放棄一切?這個疑問再度從她腦中浮起,是什麼樣的情感,使外表看起來冷然的師父不顧一切地布下了欺君詐死的巧計呢?

    她不懂,世間怎麼會有如此濃郁的情感?她無法想像自己會做得出這樣的事來,男女之間的情愛……究竟為何?

    會不會就像這蓮香一般,濃郁地直沁入心坎裡,也要當自己碰到了,才會明瞭?或許有一天,她也會遇到自己的有緣人,可……會是誰呢?

    她幽幽地望向蓮花。

    突地,一個俊俏優雅的面容閃現在她面前。

    戚荻柏!

    她眼睛瞠大,倏地臉紅,不會!不是的!她想到哪去?怎麼會是他?她怎麼可以對師父的弟弟有非分之想。

    快走!快走開!

    她連忙伸手,想揮去那憑空出現的容顏,可偏偏像是要與她作對似的,愈不去想,就愈會想。

    唉呀!這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想到他呢?

    ☆☆☆

    ——現在整個汴京城都在為「聖女」失蹤一事,正鬧得亂哄哄,王棋如是說。

    ——聽說是被賊人擄走。

    ——也有人說是被其它廟的師父給盜走的。

    ——盜她作啥?

    ——她可是一尊活菩薩,有了她,廟裡的香火就會鼎旺,你沒看見聖德禪寺前些日的香火多盛,差點沒萬人朝拜。

    ——可也有人說,那「聖女」升天了。

    ——若其是升天那也就罷,怕只怕……

    ——怕啥?

    ——現在聖德寺的住持師父可是不惜動用官府的力量,準備挨家挨戶搜尋「聖女」的下落,甚至公開懸賞,找回「聖女」者,賞金百兩。

    ——百兩?他們有「聖女」的模樣?

    ——沒有,不過特徵明顯,「聖女」是斷了腿的,所以現在每家每戶有斷腿的女孩子都要送出來教人察看、評頭論足一番……

    ——啐!

    在聽到好友們說出的消息後,荻柏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回戚家,他沒想到慕容映雪失蹤一事,竟會鬧得如此大,不僅街頭處處張貼她的畫像——雖沒有十分像,倒也抓住了她五分神韻,若見到了本人,還真會被認出。

    都怪那些和尚,把一件小事鬧得如此大,唯恐天下不亂似的,而最可笑的是,達朝廷官府為了平息民怨,也加進來湊熱鬧。

    所有人都瘋了,慕容映雪只不過是普通女子,只靠著以訛傳訛,就可以成為聖女,真的是太亂來。

    雖說戚家僕人個個訓練有素,忠心不二,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在一百兩銀誘賞下,難保不會有人出賣映雪,雖說戚家同一般尋常百姓家不同,可若是映雪被人找到,又驚動到朝廷,說不定會牽扯出映雪和戚家不尋常的關係,繼而抖出大姊宮荻蘭的事情……這樣一來,戚、宮兩家……光是想到,就足以讓人冷汗直流。

    何況,雖不想深究,但此刻心中卻充斥著一股強烈的念頭。

    想見她,想看到她的人,想聽到她的聲音,想知道她此刻是否安然無恙?是否眨著那雙明亮的大眼,用那迷人的聲音,天真無邪的態度,述說在大漠生活的一切?

    她就像一團溫熱而且充滿光亮的火焰,輕易驅走了長姊離家所帶來的思愁和掛念,令人忍不住想親近她。

    在聽見王棋和重元的話後,他才警覺到,此刻她正陷入什麼樣的危機,而他從小到大,從沒像那一刻感到那樣恐懼,胃直直往下落。

    頭一次覺得生命中出現了不可掌控的未知。

    幾乎忘了一切,心急地立刻驅馬奔回戚家,當他在蓮池畔看到她時,一顆心才定了下來,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處凝視她,品味著那無以言喻的滿足感,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其它的事——

    她在幹麼呀,為何要對著空氣亂揮手?他皺皺眉頭,緩步朝她走過去。

    「映雪!」

    誰知她聞聲並不回應,反而閉上了眼,伸手摀住耳朵。「慘了!怎麼不光是臉,連聲音都出來了?我完了、我完了……」

    聲音太小,沒聽清她在嘟囔什麼,不過,實在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堵住耳朵……是不想聽他說話嗎?走近她,距離不到一步。「映雪!你在做什麼?」刻意地,在她耳邊大吼,好確定聲音是真的穿過手掌進入了她的耳中。

    「哇!」她猛地張開眼睛,大叫一聲,身子往後跳開,眼看要跌進蓮池,在千鈞一髮的剎那,荻柏穩穩扶住她的腰,讓她不致落下。

    兩人眼對眼、鼻對鼻,彼此的氣息清晰可聞。

    「你是真的?」映雪有些眩然地問道。

    荻柏蹙眉。「哪來假的?」

    手掌平貼在他的胸膛,怦怦!怦怦!溫熱的氣息,跳動的心聲,在在說明了一件事——他是真的,不是她憑空想出來的。

    輕吁口氣。「太好了,要不,我以為自己不正常了。」

    荻柏不解,但念在兩人仍在蓮池畔,而且差那麼一點點就會跌進池中成了落湯雞,有力卻不失輕柔地將她攔腰抱起,退了好幾步,直到安全處才將她放下。

    「到底怎麼了?」

    「沒有啦!有……有蚊子。」她哪好意思說他的臉就像蚊子一樣,東冒一下、西蹦出來的,擾得她心神不寧。

    「蚊子?」看到她臉龐脹紅得像蘋果一般,讓他覺得既納悶又有趣,怎麼看都看不膩。

    「是呀!這裡有水嘛,小蟲子都……都喜歡過來這邊喝水。」不敢正視他的臉,慌亂地說道。

    他微扯嘴角,不再追問下去,引著她,兩人走向畔旁的亭子。

    走在他身邊,她奇異地感到不安,心跳加快,有好半晌,她都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才好。

    「現在整個城裡都在找『聖女』!」

    他的話令她猛地抬頭,整個人清醒過來。

    「找……找我嗎?」

    「嗯!」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成了一個傳奇。」

    在聽完廟裡師父是如何費心費力散財的找她後,她不禁又氣又急。「可我不是!」那些白花花銀子,可救多少人呀?

    「人一向只想看到他們想看的,而不在意真實是什麼。」他同情地望著她。

    映雪咬著下唇。「怎麼辦?那……我再待在這,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過得要更加小心,這段時間,我會在你身邊保護你的。」荻柏靜靜地說道。

    孰料,她卻搖搖頭。

    「你不?為什麼?」驚異地,沒想到她會拒絕。

    「這是我自己闖下的麻煩,應該由我自己來解決。」小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倔強。「當初要不是我為了想要平安到達汴京,而故意讓他們有那樣的想法,也不會有今天的是非。」

    他抱著胸。「那你打算怎麼『解決』?」

    「當然是把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

    「他們不會聽,也不肯信的。」

    「那……就繼續躲起來。」說到最後,聲音都變小了,她煩惱地皺起眉頭。「唔!等等!讓我再想想,看還有沒有別的好法子。」

    對天翻個白眼,他敲她記爆票。「你再繼續『等等』吧!到時可別連說都來不及說。」

    她對他扮個鬼臉。「才不會咧!船到橋頭自然直,世間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誰告訴你的?」

    「我師父說的。」

    這下荻柏沒轍了,微微搖頭,唉!姊啊!你可真是教了個好徒弟,好吧!那就來「等等」。

    ☆☆☆

    「弟弟堅決不肯讓皇帝姊夫為他選婚,為什麼?」戚家老二荻蓮拭去臉上的淚痕,將心思從姊姊轉移到弟弟的身上。

    宮霓裳搖搖頭。「那死小子說什麼,才不要跟你一樣,讓閨女被皇帝押著嫁給他,到時怎麼可能會給他好臉色看?說不定還會被人休掉,然後還不見得會有好結果。」畢竟這世上沒幾個男人被老婆休了還有求和的雅量,除了……她那與眾不同的二女婿。

    荻蓮俏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紅,咬牙切齒的。「這傢伙,看我待會兒不撕爛他的嘴,讓他明白什麼叫『姊尊弟恭』。」竟敢拿她的糗事做文章,活得不耐煩啦?

    「自己沒做好榜樣,也別怪他這樣鬧你,算啦!現在我不急了。」霓裳露出神秘的微笑。

    荻蓮先是不解地睜大眼睛,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您是說『她』呀!」她站到窗前,看著那對正在涼亭下說話的身影。

    「覺得她如何?」

    「嗯!個性爽朗、天真,我挺喜歡她的。」

    「我們也是,這些日子若不是她……」說到這,霓裳輕搖頭歎氣。「不提這,這孩子心性不錯,刺繡方面又深得你姊的真傳,雖還比不上荻柏,但也不差了,你看,這樣好的女孩,上哪去找?」

    「話說得沒錯,不過弟弟他?」荻蓮對這個弟弟的脾性知之甚深,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絕對不會輕易受人擺弄,但,也有個怪拗性——「他一向不愛被人逼,愈逼他走東,他就是會給你走去北方。」完全不按牌理。

    「我哪會不知,哼!那死小子以為我不曉得他和他那群狐群狗黨攪得好事,讓所有閨女都退了媒人婆的提親。」霓裳冷冷地說道。

    「即然如此,何不順其自然?」

    霓裳嘴角微揚,然後露出一抹教人心驚膽跳的眸光。「再順其自然,我這輩子就別指望抱孫了,既然得逼他向東走,那何不設計一條往北的路?」

    荻蓮愣愣望著母親半晌,一旦她發了性、動了腦,那可是無人能擋的,所以,很由衷的,也只能歎口氣。

    戚荻柏,你要倒大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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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為了躲避汴京的「聖女」熱,威鎮大將軍一家子以南下探親之由,浩浩蕩蕩從京城搭乘船舫,順著運河下江南,明目張膽地將慕容映雪帶離京城。

    從未坐過船的映雪,在短暫暈得七葷八素後,好不容易才適應了,放心的欣賞運河兩岸的楊柳垂青、過往船帆、舟歌高唱的美景麗致。

    青荷蓋綠水

    芙蓉葩紅鮮

    郎見欲采我

    我心欲懷憐

    江南車水馬龍的景觀,漸漸呈現在眼前,驚喜美景之際,映雪仍不忘求技,尤其有名師在側,她更是不會放過機會。

    「這松樹上的葉子用單線松針繡,山水則用齊平針針法,中間再用淡一點的繡線綴上,這樣就會有層暈的感覺,你試試看。」

    「好!」

    荻蓮凝目注視那兩個正在船尾處專心繡畫的人影,多詭異的一幕,一男一女並肩坐在繡台前,細長手指以優雅的動作在絹布上下飛舞……彷彿進行一件非常神聖的工作。

    離開正在與父對弈的丈夫,走到正在同她兩個兒女玩的母親身旁。

    「娘呀!這就是你所說的往『北』之路?」她對霓裳咬耳朵。

    「當然不是,我們現在正往『南』走!」霓裳沒好氣賞了女兒一記白眼。

    「我知道,我是說——」

    「時候未到。」霓裳利落地打斷,笑吟吟地望向那一對。「時候未到……」

    無來由的,望著母親的荻蓮打了一個寒顫,而她的兩個小寶貝,駱天昊、駱明珠則像感受到什麼異樣的氣氛抬起頭來。

    「唔!哥哥!你覺不覺得外婆的樣子有點……可怕?好像變了個人……」

    「嗯!……快!快低下頭,不要看她。」

    「喔——」

    ☆☆☆

    「你的繡技已經算是不錯了,我能教你的並不多。」荻柏在看了映雪的繡功後如是說。

    「誰說的,比起你和師父,我的還差一大截。」她皺皺鼻子。

    荻柏好笑地望著她,隨著相處時日長,對她也益發瞭解,她很單純,毫無心機,有著大漠兒女的豪氣與爽朗,同樣也有股不服輸的倔性。

    她樂天知命,容易隨遇而安,深信每件事在冥冥中都有定數,佛祖、天上的眾神都會護佑著她。

    這幾天,他們幾乎都是在美景環繞下,一邊交談一邊刺繡,不時迸出爽朗的笑語聲,令眾人不時投去驚詫含笑的目光。

    荻柏從不曉得自己可以跟家人以外的女子相處得如此愉快、自得。

    他喜歡聽她講述故鄉的事情,從她的口中,瞭解了一個他從未見過、想過的風土人情,一個充滿故事的地域。

    他更愛看她說這些事時的表情,生動、自然,全身像會散發出光芒,令人不捨將目光移開,她的聲音像流水一般,深深沁入他的心房,聞之有說不出的舒服,更有一股無以名之的情感充斥在他的胸膛,令他難以控制。

    他想要多跟她在一起,想時時都能見到她的人、聽她的聲音……

    映雪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和滿足,幾乎讓她覺得自己有如置身在夢中。

    放眼所及皆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隨時隨地都有著傭僕服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需要什麼便立刻會送到眼前,身旁又伴著一個會讓她心跳加速、充滿魅力的男子,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教她許多精緻的繡技,令她獲益匪淺。

    這是自她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可以如此放鬆地過日子,不用為了三餐勞碌煩憂,想到這,她臉上的表情再度黯淡了下來,一想起自己在享樂,而她的家人……不知怎麼了,她不由得湧起一股強烈的罪惡感。

    荻柏敏銳地感受到她的情感波動。「怎麼了,想到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沒想到,我也有過這種像神仙般日子的生活。」

    「以前你從沒……」

    「嗯!在師父沒來之前,家裡的情況不是很好,爹爹回不了家,薪俸也總是一年有一年沒有的,我娘身體差,到了晚上,就什麼都看不見,總要有人隨侍在旁照顧……」

    「你那時幾歲?」他聽了好不忍心。

    「十四歲,我弟妹都還不滿十歲呢!」

    十四歲!荻柏心一震,在他十四歲時,他已掌管了宮家坊,並且可以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卻已經一肩挑起照顧全家老小的事了,他不禁覺得一陣羞愧,和她比起來,他的生活實在太優渥了。

    映雪拿起桌上的水果,眼神飄向遠方。「那時沒錢買飯吃,我便經常帶著弟妹跑到月牙泉旁的果樹上偷摘水果果腹,或者是跑到佛窟裡,去吃那邊寺廟的齋飯,吃久了,都知道哪家廟的齋飯最美味,他們放齋的那一天,我跟弟弟還一大早摸黑去排隊咧,後來廟住持看我們每次都那麼早去,就跟我們說,他們會幫我們留一份,叫我們別再那麼辛苦了。」說到這,她不由得笑出來。「老實說,我們這一家子能平安活到現在沒餓死,還真是遇到了許多貴人以及神佛的保佑呢!」

    他屏氣凝神注視她的笑顏,她可以笑得如此虔然、真誠?一點都沒有顯露出怨天尤人的模樣,為何不會埋怨己身所處的環境惡劣,還可以如此開朗、樂天?

    他可以想見到她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困苦、艱辛,一想到她那雙小小的肩膀曾承受過那麼多的事,他恨不得能將她擁入懷中,想為她扛下所有的責任。

    「你還碰到過什麼樣的貴人?」他想再知道她多一點。

    「師父就是呀!」她笑顏更加燦爛。「遇到師父是我這一輩子最好的事,她救了我們全家,領著我們到月牙泉邊住下,不用再乞討過日子,教我們一技之長,現在我還可以來到這裡……認識了你們,又可以看到那麼好看的風景,見到好多的事情。」她心滿意足地說道。

    他聞言不禁對荻蘭產生了一絲妒意,她居然可以贏得映雪如此深的崇拜,可是很快地,便將這荒謬的念頭摒除,跟自己的姊姊吃醋,哈!

    「不曉得他們現在怎樣了?」她眼神有些朦朧。

    「放心,有你『師父』在,他們一定平安無事。」他對自己的姊姊有信心。

    「嗯!」除了在這邊干想,也無計可施,她深吸口氣,讓自己的心緒平復下來

    「你喜歡刺繡嗎?」她找個話題轉移問道。

    「非常喜歡。」荻柏順著她的意思,低頭看著手中的繡品。「在許多人的眼中,堂堂七尺男兒熱中刺繡是件匪夷所思、離經叛道的事,但對我而言,千變萬化的繡技卻如珍寶般的吸引我,能夠盡情的去鑽研、繪繡,是件非常——」

    「非常棒的事情。」映雪眼中露出熱切地接道。「尤其在看到繡品完成的那一剎那,會覺得好滿足、好快樂,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一件作品的完成,是很教人欣喜。

    「對!就是這樣。」荻柏眼神明亮地望著她,她能懂他的,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兩人相視微笑,一種溫馨、特殊的感覺籠罩住他倆,漸漸地,微笑在他們的臉上凍住了,眼睛像被磁石吸住般,誰也無法輕易拔開,對外界也失去了感應,若非有人「非常」不識相地插入,他們想就這樣永遠沈淪、陷溺……

    「嗯哼!晚膳時間到了,兩位要不要一起上岸?」宮霓裳露出甜蜜至極的微笑問道。

    ☆☆☆

    在返回江南宮家途中,他們特意繞到位在西湖西北靈隱山的靈隱寺,宮霓裳想要藉此感謝神明對他們威、宮兩家的厚愛,保佑了荻蘭平安無事。

    沿途已被西湖瑰麗的山水之景給震呆的映雪,在看到靈隱寺時,整個人如遭電殛。

    「爹!這間寺廟是怎麼來的?」駱明珠稚氣問著她那博學多聞的爹親。

    駱靖堯一手牽著兩個寶貝孩子,另一手則不避嫌地牽著妻子荻蓮的手、一步一步地爬上台階,緩緩地將所知的說出來,那副天倫圖看了教人欣羨極了。「據說在從前有個從印度來的僧人,法名慧理,來到這,見到前面那座飛來峰歎道:『此乃天竺靈鸞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佛在世曰,多為仙靈所隱』,遂面山建寺,取名靈隱。」

    「那這麼說,這座飛來峰是從天竺飛來的嘍?」明珠天真的問話令眾人發笑。

    「傻丫頭,當然不是啦!那個和尚思鄉心切,才會把飛來峰想成他故鄉的山。」

    「喔!」

    在聽到靈鷺山時,映雪便沉默了下來,走在她身邊的荻柏瞧她神色有異。「怎麼了,不舒服?」擔心她的腳傷仍未痊癒,爬了這些階梯會不適。

    「不!沒事。」發覺眾人在聽到荻柏的話之後,全將注意力轉向她,連忙露出歡顏。「真的沒事,只是覺得好巧,以前我也聽過同樣的故事,只是地方不同。」

    愛聽故事的明珠立刻遺棄她爹,奔到映雪身邊。「呀!雪姨你快說給我聽聽。」

    見眾人一臉期待的樣子,映雪不好意思地笑笑,便開始說起了故事。

    「敦煌本來是沒千佛洞的,那兒只有一條大泉河在懸崖壁下流著,一天,從東土來了個叫樂樽的和尚,他上西方去求經拜佛,尋找極樂世界,來到了敦煌後,他聽說唯有喝了三危山的泉水,才能越過那無際的大沙漠,於是他命了三個弟子去找泉,大弟子、二弟子偷懶,半途便借口找不到回來了,只剩下實心眼的三弟子智勤繼續找著,當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三危山的泉,正當他要帶水回去給師父時,太陽下山了,他抬頭一看,看到像緞子般的群峰變得金碧輝煌,閃著萬道光芒,而在光中正坐了一尊彌勒佛,旁邊有仙女舞著綵帶,散下五彩的花朵,智勤這才領悟,他們所要找的西方極樂世界不就在此?從此之後,他們師徒便在那鑿窟參拜,將敦煌變成了佛之城。」

    聽完之後,眾人靜了一下,每人反應不一。

    「爹!雪姨故事說的比你好聽。」明珠童言無忌地說道。

    駱靖堯搖頭苦笑,這個容易見風轉舵的小丫頭,白疼了,心思則轉向另一處,沒想到西方的邊境上也有許多尚未探知的傳說和野史。

    「不管是西方取經或是東道傳佛,遇到靈山、靈地,都可成為佛之居所。」荻柏靜靜凝視映雪。「或者……處處皆有佛?」

    映雪笑而不語,眼中則多了一抹飄忽。

    眾人在短暫笑談後,很快便進了靈隱寺,殿中央有著金裝的釋迦牟尼像,高數十丈,莊嚴肅穆,寧人的靜謐很快就包裹住了他們,連好動的明珠和天昊也乖乖地隨著爹娘,安靜地參拜。

    望著眼前高大的金裝佛像,映雪不禁想起家鄉那同樣的高度、同樣的型,只不過眼前的是木雕,而家鄉的是石刻泥塑,線條更加粗獷、雅偉……她閉上眼睛,假想著自己此時已回到那熟悉的佛窟中,用同樣的虔誠、尊敬,希望佛祖能護佑她的家人,一切平安無事阿!

    荻柏的眼睛一刻也無法離開映雪,明知不該在這佛門淨地中放肆,有荒唐的念頭,可他就是無法克制。

    合掌膜拜的映雪,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肅穆,全身散發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令他不禁呆了,這可是他所認識的映雪?

    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初聽聞到她時的景況,她感化了強盜、沿途說佛布法,因此被人稱為「聖女」……說實話,初見時,根本看不出她哪一點像「聖女」了,尤其在「抓」了她逃走、熟識之後,更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只覺得那些拚命找她的和尚都瘋了,直到此刻——

    他連忙搖頭,想甩去心中駭人的念頭,不!映雪只是映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不是什麼「聖女」,不是!彷彿這樣想下去,映雪便會突然消失。

    稍後,他幾乎是半催著所有人盡快離開靈隱寺,招徠了不少的白眼。

    ☆☆☆

    他們包下了一間可眺望湖景的觀月閣,在那既不受人打擾,又可大啖美食和欣賞夜景,微涼的仲夏晚風徐徐吹進,帶走了白天的暑熱。

    「映雪,腳好後有何打算?」霓裳不時為眾人張羅飯菜,徹底發揮女主人好照顧人的本性。

    映雪看了看碗中已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菜,突然食不下嚥。「嗯!我想盡快回家。」

    所有人聞言全像被點了穴定住不動,不會吧!荻柏臉色微白地瞪著她。

    過了好半晌,宮霓裳才開口打破那短暫、詭譎的深寂。

    「呃!是嫌我們這邊不好?招待不周?」

    「不!當然不是!」映雪急切地表明。「倘若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能待在這,可是,我真的很想念家裡的人。」

    「那就待呀!放心,他們一定都很好,而且他們一定會很希望你能留在這裡多玩一會兒。」宮霓裳滿面笑容地說道,一點都讓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慌亂。

    別開玩笑了,已經打算將她娶回來做媳婦,怎麼可以讓她離開?她一走,豈不沒戲唱了?

    映雪放下筷子,表情嚴肅。「很想,可是不能,我很掛念他們的安危,若沒有在他們的身旁,我會很不安的」

    「有那麼嚴重嗎?」戚慕翔也放下了碗筷。

    「嗯!瓜、沙二州北有吐魯番人不斷伺機侵擾,南又有西夏的壯大、虎視,衝突從未停止過,我們雖有自己的軍隊,但勢力又怎能跟軍力日盛的西夏國比?一般尋常老百姓又有何力量去保護自己?在這種危急的時刻,我本應該待在那和家人一起的……」說到這,她聲音低了下來。

    所有人都明白,若不是為了幫宮荻蘭送家書,她此時此刻不會在這的,也不會如此不安。

    慕翔重重地歎口氣。「我已上書給皇上,請他正視西夏壯大的事實,不過礙於朝中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無端惹禍,所以除非西夏人正面挑釁,朝廷就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別想能派兵到敦煌保護那裡的老百姓。」是種無奈,也是種遺憾,倘若他還年輕力壯,早領著威鎮軍殺過去,只是時不我予。

    什麼?映雪黯然瞪著碗中的飯菜,若是讓師父知道了,她肯定會心痛而死,她在外頭焦急得要命,裡頭的人卻不當一回事?

    罷了!人事已盡,現在就看天命了。

    「我們本來就沒指望大宋能派兵保護我們。」言談中的輕蔑是顯而易見的。

    眾人靜了一會兒。「這麼說,只要你……腳傷好了之後,便會回家去了。」宮霓裳有些凝重地問道。

    「是的。」她毫不遲疑地回答。

    她會回家!

    一項強烈的領悟突地撞擊了一直沉默不語聆聽著的荻柏。

    她會回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漠!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早先一聽到映雪說起故鄉的事,為何會產生那種不安感,沒想到他竟不知不覺壓抑自己不去思及她將會離開的「事實」。

    他是怎麼了?一向冷靜、理智的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盲目?

    這項頓悟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打擊,讓他整個理智、情感全都在他腦中糊成一團。

    「放心!你為了我們戚家做了那麼多,我們一定會讓你的腳盡快復原的。」戚慕翔向她提出保證。

    「謝謝……」

    聽到她輕柔的回答,有道雷在他腦中炸開,她說謝謝?難道她那麼迫不及待想離開這?她怎能?一股強烈的怒氣頓時蔓延至他全身,若非此時是在眾人面前,若非二十幾年養成的冷靜、理智,他早就爆發開來。

    一思及她要離去,他的心便有如針扎,暴躁不已,在無從發洩這份強烈挫折下,他竟毫無理性可言的對她產生怒意,她怎能這樣傷了他?

    這下可好,計劃大受阻礙,不過這局棋還沒玩完,人也還沒走,心意是可以隨時改變的,但也得要多加點誘因才是,尤其是關鍵點,宮霓裳視線一溜,沒錯過兒子臉上倏地變冷的表情,清清喉嚨。「兒子呀!有關你的婚事……為娘已經托人打聽。」

    婚事!他要成親了?

    映雪震驚地望向荻柏,他也在此時朝她看了過來,表情有些僵硬,隨即便別過臉去。

    沒人能解釋,在那電光石火交會的剎那,閃動在他們之間的是什麼?

    他要成親!

    映雪覺得心跳如擂鼓,撞得她耳嗚作響,腦袋一片空白。

    「這次我們一路回到江南,應該可以物色到幾家不錯的姑娘,家世和人品都是上選……」霓裳神色自若地說道,彷彿未讓人察覺出絲毫異狀。

    荻柏垂下眼。「一切但憑娘親作主。」說這話的人是誰?是他嗎?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他並不想娶別家的姑娘呀!心的深處正無聲吶喊著,可是他的理智已經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所侵佔,任性地,想反擊或是……保護自己,不要再那麼痛苦。

    所有人都可以聽得出,那些話是冷酷、毫無情感的,除了映雪。

    家世、人品上選!

    映雪頭垂得更低,看到身上簡樸的衣服,莫名的自卑湧上,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她只是一個……一個貌不驚人、家世普通的平民女子。

    荻蓮將一切盡收眼中,看到映雪臉上的痛苦、迷惘,令她覺得好不捨,想幫她,可是……她望向弟弟,怎麼回事?荻柏臉上的表情為何會如此僵硬和冷酷,出了什麼事嗎?

    輕歎口氣,若他還說得出婚事任憑母親大人作主的話,那還是等他這塊大石頭悟出再說了。

    突然覺得有只溫熱的手掌輕柔包裹住她的,抬起頭,和夫婿靖堯凝目相望,眼神中有著疑問,多年夫妻,顯然已察覺出她心情的變化,微微一笑,緊緊回握了他一下,示意沒事。

    想當年,她是費了多大的心思,才讓這個大冰塊明白、認識了自己,唯有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才會有幸福可言。

    不過,她望向母親,再度歎了口氣,天知道宮霓裳下一步會打什麼棋。

    ☆☆☆

    在臥榻上輾轉難眠,映雪放棄入睡的努力,隨手披上一件外衣,拄著杖,慢慢地走上船艙,微涼的晚風拂起她頰旁幾縷髮絲,帶來些許麻癢。

    仰頭望著明月,除了唧唧的蟲聲和波浪輕拍岸的聲音外,一切都是靜的,她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在這份靜寂,渴求能拂平心頭的紊亂。

    自在晚膳上聽到宮霓裳的一席話後,她心情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只要一想到戚荻柏會和其它女子成婚,她的心就像被鑿了個大洞,好痛!好痛……

    怎麼會這樣呢?

    她舉手拭去溢出眼角的淚水,傻瓜!有什麼好心痛的?她和他本來就什麼都不是,她將會離開這裡,在這段時間所碰到的人、事,所見的景與物,都將成為她的過往,被保存在記憶的某一角呵……

    「你在想家嗎?」黑暗中,突地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令她嚇得跳起來,手中的枴杖也不禁落下,在校落地發出聲響前,一個矯捷的身影掠過,輕巧地將杖執起。

    映雪愣愣地望著那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天!他是真的,還是她想他想得快瘋了,所以出現了幻影?

    可那個幻影卻直挺挺走到她面前,並且伸手為她拭去頰上的水珠,然後低下頭凝視。

    「為什麼哭了?」他低聲問道,表情漠然得很。

    好半晌,她垂下眼,心跳撞擊如鼓,她以沉默作為回答。怎能說出實話呀?「你……還未睡?」她輕聲反問道。

    他聳聳肩。「今晚吃的飯有些油膩,覺得腸胃不是很舒服,睡不太著。」他眼神飄向遠方。

    可惡的母親,今晚為何要說出那些話來?讓他難以入眠。

    食物油膩?會嗎?她覺得還好呀,映雪不解地皺皺鼻子。

    「你呢?是因為想家想到睡不著?」

    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嘲諷?

    「嗯!」她不置可否。

    荻柏走到甲板,靠著船板,隨意坐了下來,他仰頭看著月亮半晌。「告訴我,你覺得是江南的月亮好看,還是大漠上的好看?」

    她聞言抬起頭,再度望向明月,心神不禁飄向遙遠的那一方。「月是……故鄉明啊!」她喃喃地說道。

    「月是故鄉明……」他慢慢咀嚼她的話,一絲苦澀湧上。「告訴我,這裡沒有任何讓你想留下來的地方嗎?」他要聽到她親口否決了一切,證明這些時日,他與她在一起的每個點點滴滴,對她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她想對他說有,就是他!他是她可以拋下一切、留在這邊的最大誘因,可是娘親、弟妹、師父的臉孔卻在此時浮上,提醒了她的責任,喚起了她的理智。

    她雙手緊緊交握,嘴唇咬得發白,能怎麼說?

    看到她臉上痛苦的模樣,原本充滿他全身的憤怒突地平息下來,他在幹麼?一旦她留在這裡,便意味她得拋棄她的家人,她——是個好女孩,做不到的,正如他,他也做不到。

    凝目望著她,郁黑的眸子充滿難解的情緒。「別回答了,當我沒問……月的確是故鄉明,放心!再過個把月,你的腳就能行動自如,可以回家了。」他以刻意裝出的冷漠,平淡的口吻說道。

    她抬起頭,他的話不僅無法讓她欣喜若狂,反而有著莫名的沉重和心痛及被拒絕感……他的語氣為何聽起來如此冷靜?她要離開他了,再也見不著他了,難道他不該說些什麼?

    矛盾!一方面明知不能不離開,卻又偏偏希望他說些什麼——希望她別走?希望她留下來,然後呢?再讓自己陷入狂亂拉扯中?

    就這樣了!她得離開,他得娶個家世、人品好的姑娘。

    她眨去眼中的熱辣,故作輕快地說道:「看來,我可能吃不到你的喜酒了。」

    他閒言一僵,眼神頓時沉了下來,而她也被他瞬間所散發出的冷凝結嚇到了,老天!她說錯話了嗎?

    他死命瞪著她半晌。「若你真想喝我的喜酒,你可以再待上兩個月,或許可如願!」他的聲音像鞭子劃過空氣似的,隱含著怒意。

    映雪睜大眼睛,不明白他為何變得如此生氣?要成親的人是他,他該歡喜的!不是嗎?

    兩個月後就要成親?不!眼睜睜看著他與其它女人拜堂,她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受得住……她緊咬著下唇,用力地似要咬出血來,拚命嚥下喉頭的哽咽。

    「可能……沒辦法,再過兩個月……就要入秋,那時……就不方便在大漠上行走了。」她拚命維持聲音自若地說道,然後勉強擠出笑容。「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我一定……一定會準備一份賀禮。」

    荻柏不再說話,他胸膛急促的起伏,倏地,他跳了起來,眼睛不再看著她,天!他從沒感到如此憤怒、無助過。

    這輩子,頭一個讓他產生特別感覺和在意的女子,居然笑著說要送他成親賀禮,然後、然後就毫不留戀地、頭也不回地,回到那個鳥不生蛋的荒漠、天才知道在哪的敦煌?

    「不用麻煩。」他咬牙地說道。

    她搖搖頭,臉上露出燦爛至極的微笑。「不麻煩,你、你是我師父的弟弟,也算是……我的師叔吧!師叔大喜,小侄又豈敢輕待。」就這樣了,斬去所有對他不該有的情思和意念。

    師叔?去她的!什麼時候他又變成了她的師叔,整整大了她一個輩分!

    他氣得幾乎無法冷靜下來,人還沒走,她便已開始在他們之間拉長距離,僅僅如此,就已讓他痛徹心扉,他必須在失控前先離開她,免得傷害了她,他強硬著身子轉回艙口,在下艙前——「別費神為我準備什麼賀禮,你好好養傷、休息就夠了!時候已晚,早點歇著,這是『師叔』的命令。」冷冷地說完後,便低頭走進艙中。

    甲板上只剩下映雪一人,突然她覺得好冷、好孤單,怎麼辦?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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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南、宮家坊

    「早安!」

    「早!」

    「來!映雪,我們快來做。」

    「是!吳姊。」

    映雪腳步輕快地走向一個綁著兩條長辮的女子,吳月是繡坊的十大高手之一,面容清秀,個性親和近人,由她負責慕容映雪在宮家坊的一切事宜。

    「昨兒個睡得好嗎?」

    「一覺到天亮呢!」

    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相視一笑,然後手彼此相握,開始互相拉扯,將手指上的關節拉開,接著再為彼此的手臂、肩膀、背部做細部的揉提拉筋和眼睛旁邊穴道的按摩。

    在締坊工作,有大半的時間都維持固定的姿勢並耗費極大的眼力,所以一大早,在尚未正式開工前,官家坊的姑娘總會提前到,然後為彼此按摩、運動。

    這是宮家坊獨特的做法,目的是為了保護繡工的身體,一大早來先做暖身,開工後,每過個時辰便停歇近半個時辰,工作時,所有人都靜靜地做自己的活,專注、認真,休息時便互相按摩、聊天、說笑,讓人適度的松和緊,映雪對此並不陌生,畢竟她和師父就是這樣做。

    在官家坊已見習了近七天的慕容映雪,非常明白,為什麼宮家坊的繡品是天下第一,因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主子的費心,也格外用心刺繡。

    映雪貪婪地吸取每一項新繡技,尤其有許多是荻柏當家後獨特發展出來的,令她求知若渴,一邊磨著人教她,一邊則不斷練習,所有人都被這位新來姑娘的熱誠絡感動了,無不盡可能的教導她,毫不藏私,令她受用無窮。

    映雪開始在紙上繪出圖形,宮家坊另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們絕不採時人流行的文字畫做範本刺繡,而是自繪自繡,映雪往旁邊的吳月看了過去,看到她靈巧、快速地,完全不用在紙上打草稿,就直接在繡布上繡了起來,令她心折,宮家坊的繡女,果然個個善繪、能織、精繡。

    吳月探頭看了一下她的構圖。「唔!你打算繡『鴛鴦戲水圖』嗎?」

    「是!」

    「你要送人嗎?」

    她點點頭未再多語,垂下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老實說,這份繡被她還不知道能不能送得出去,畢竟她要送的人是擁有「天下第一繡」美名的人,她倏地停下了,瞪著草圖上那兩隻鴛鴦。

    繡技不如人,她能將之當成「賀禮」送人?雖說貴在心意,可是……

    「聽說戚夫人已經幫坊主談成了一門親事。」另一邊的青兒開始和其它姊妹話家常。

    她聞言全身一震,把所有的心思集中在談話,手則毫無意識地開始拿起繡線穿針。

    「是哪家的姑娘?」

    「聽說是蘇州的富豪之家,人美又是個才女。」

    「是嗎?繡功如何?」

    「不差呢,當然還是不能跟咱們的主子比啦!不過當我們的主母,應當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針刺進了指尖,她卻恍若未覺,直到吳月見到嚷叫了起來。

    「哎呀!你刺到手了,快!快包起來,免得血濺到繡布。」

    映雪立刻將手指放在手中吮著,臉上露出歉然的神情。「抱歉,閃神了。」

    鬧了一陣後,一切復歸平靜。

    要當宮家坊的主母可不簡單,繡坊中每個繡女個個年輕貌美,母親和兩個姊姊又都是人間絕色,才華洋溢,能過了得宮霓裳那一關,絕非泛泛之輩,她心情不由得更加沮喪,明知與她無關,但,她就是無法停止這份難過、痛苦的感覺。

    快了!他就快成親了……

    這時內室起了騷動,所有繡女都停下工作,簾幕一掀,坊主威荻柏著一身青衫走了進來,臉上表情是嚴肅冷凝的,繡女起身向他福禮問候,他拱手回禮,便走進另一道簾後的繡台前坐下,開始工作。

    看到他,她有片刻不能呼吸,方纔他的視線掃過所有人時,她曾期待他的視線會落在她身上,可他沒有,彷彿不知道她的存在,令她覺得失落極了。

    她在妄想什麼?她自我解嘲地想道。

    十天前,自那一夜在甲板上的短暫對話後,她和他的關係便疏遠了,兩人雖有交談,但都是簡單的問候腳傷好了沒?吃、住習慣嗎?

    他的態度冷淡、有禮,難以親近,完全擺出「師叔」的架子——她自找的。

    他不再親自教她繡花,一回到江南的宮家坊,便將她交給繡坊中資深的繡工指導。

    明知他是因為事情忙,無暇再親自教她,可仍讓她痛苦了好一陣,即使她拚命告訴自己,就這樣了,就這樣了……

    他有若天上的蛟龍,身份尊貴,才華洋溢,是皇親國戚,是天下第一繡坊的坊主,看到在簾幕後工作的身影,更加深了那份隔閡感,他同她,是兩個不同地方的人,她,只能在地上仰望那條在雲間翱翔的龍。

    理智的她,清楚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生長環境、背景的不同,令她不敢多想,也不忍奢想。

    可是……即使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但就是無法不去在意他,只要與他同處一室,儘管拚命壓抑自己不去看他,可全身的知覺、感官,仍會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言…行,在聽到他的聲音時,她整顆心像是會發顫似的,令她整個人顫動不止。

    她硬生生地收回視線,不再望向簾幕後那會令她心痛的身影。

    ☆☆☆

    荻伯瞪著繡架上潔淨如新的繡布,奇怪!若在平時,他早勾勒出圖形,開始繡了,可是……此刻的腦中卻一片空白,想不出該繡什麼才好,不!也不能說是一片空白,正如過去數日一樣,腦海中反覆不斷出現一個女子的容顏和身影,擾得他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費了好大的力量,才不讓自己掀起簾幕,走到那個令他寢食難安的女子身前,一把拉起她,將她帶到無人的地方。

    想再一次聽到她那爽朗的笑語,聽著她將大漠的景觀、人文形容得活靈活現。

    但——

    她不屬於這裡!

    再一次,他提醒了自己。

    她是屬於那個遠在千里外、大漠上的敦煌。

    他則屬於這個風光明媚、魚米之鄉的江南。

    她的根在那。

    他的根在這。

    在這,有他想守護的人、事、物。

    最初,他就不該讓自己對她付出了關心,如今才發現,付出的不僅僅只有關懷,還有其它。

    她的腳傷復原得很快,再過半個月,她就會離去了,如此一來,當她真正離開時,他就不會有那樣難受的感覺了。

    他深吸口氣,拿起繡針,開始刺下第一針。

    ☆☆☆

    「娘,我們還要撮合他們倆嗎?雪丫頭不會留在這的。」

    「……我知道,但我不認為那是問題。」

    「是嗎?」

    「沒錯!你告訴我,你覺得你弟弟還會再愛上別的女子嗎?」

    「……依我們家這種一輩子只愛上一次的個性,很難。」

    「所以你說,還能放過雪丫頭嗎?」

    「這……」

    「放心,娘自然有錦囊妙計,對了!蓮兒,我要你去幫我辦一件事……」

    「什麼事?」

    「附耳過來。」

    ☆☆☆

    「您說什麼?」荻柏震驚地望著母親。

    「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兒個我們藉著遊湖之行,順便讓你和蕭家的姑娘碰面,若是你看對眼的話,婚事就這麼說定了。」霓裳一派悠哉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整個宮家大廳陷入窒人的沉默中,每人臉上的表情不一。

    戚慕翔露出笑咪咪的滿足神情——總算有閨女肯點頭、嫁他兒子了。

    荻蓮瞪著天花板直瞧——娘到底還有哪幾招沒使出來?

    駱靖堯俊美的臉上則閃過一絲不解——難道沒人看出荻柏和映雪間的異樣?他看了妻子一眼,臉上多了一抹懷疑。

    映雪則臉色發白,強壓著欲奪門而出的衝動——天!為什麼不在她離開之後才進行,她……受不住呀!

    「我……」荻怕正想出聲反對,這時,籠後傳來了輕咳聲,沒一會兒,宮羽娘讓婢女扶了出來,他連忙起身迎過去。

    「外婆,您怎麼出來了?為什麼不躺著多歇歇?」他小心翼翼扶著羽娘在廳堂正中的臥榻坐下。

    「再躺……骨頭都要散了,我還想活著看到你成親生子,所以多動一動比較好。」羽娘端過熱參茶喝了一口,仍不失銳利的眼睛迅速地掃過整個廳堂一遍,然後將視線落在映雪身上好一會兒。「雪丫頭,你腳傷好了沒?」

    對這突如其來的關愛,令映雪受寵若驚,雖跟宮羽娘只有幾次相處經驗,但從這位老人家身上,可徹底讓她明白師父這一家子為什麼會如此與眾不同。

    「多謝老奶奶的關心,映雪的腳已無大礙,現在已經可以不用枴杖了,再調養些時日,應可痊癒。」她恭敬地說道,在戚家上等的治傷藥膏外敷及補品內治下,她腳傷復原得很快。

    「是嗎?那就好。」羽娘轉向其它家人問近況。

    她要痊癒了?再也控制不住,他直直地望向她。那她要走了?

    意識到他投過來的視線,映雪抬起眼,看到隱藏在彼此間的情感,莫名的火花瞬間在空氣中爆出,兩人一瞬也不瞬地相互凝視。

    「……荻柏!荻柏!」

    荻柏一震,垂下眼轉向羽娘。「是,外婆?」

    所有人都沒有錯過他方纔的失神,以及是誰讓他如此反常,一向遲鈍的戚慕翔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孩子的娘……」

    「閉嘴,安靜看著!」霓裳對著丈夫咬耳朵,眼睛則露出閃亮的光芒。

    「蕭家的姑娘我已聽你娘說過了,聽說人品、家世都不錯,你可得睜大眼睛好好瞧著。」

    荻柏閉了閉眼睛,絕望地想找回四散的自制,這是他頭一回失控想對著所有人大吼大叫,想不顧一切的撒潑,可是——不能!

    受過太多震撼的外婆已不宜再受到更多的刺激,深吸口氣。「我知道,外婆!我會好好看的。」

    「那就好——」羽娘臉上突地露出的疲憊令所有人的心一緊。「說不定,我真能撐到下一個宮家坊坊主的誕生呀……」

    沒有人說話,一陣怪異的靜謐籠罩住官家大廳。

    ☆☆☆

    「等等!蓮姊姊你在幹麼?為何要幫我梳妝打扮?」映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荻蓮把她當成布娃娃一般,為她換服、梳頭。

    「唉!今天是我們全家一起出遊的日子,你是我們家的貴客,自然要跟我們一道去呀,要不,再過不久你就回大漠,不趁此時帶你好好玩,看看江南美好的景致,讓你有個好的回憶,你師父知道了,定會怪我們待客不周。」荻蓮扮個鬼臉說道。

    「可是今天……」她咬著下唇,別過臉。「是柏哥哥的相親之日,我一個外人……」不要!她不要見到他未來的妻子,不要!

    荻蓮完全明白她的心情,暗暗歎了口氣,但為了娘親的「奸計」,硬是將滿肚子的話吞回去,深吸口氣露出燦爛的笑顏。「胡說八道,什麼外人不外人的,我們可都是極盼望你能成為『內人』咧。」

    嘎?映雪不禁楞住了,一時無法意會出這番話,就在這錯愕無法反應的情況下,順利將映雪妝扮完成,然後一道赴荻柏的相親會。

    ☆☆☆

    蕭家姑娘閨名為詩詩,而人也正如其名,長得美麗,氣質高雅,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在男女雙方全員到齊監看的情況下,男女主角相會並未有一般世俗的避諱和矜持,至少兩位主角不用隔簾見面,甚至是談話。

    蕭家稱得上是書香世家,蕭家老爺目前是龍圖閣大學士,負責管理先皇的言行史記,與戚慕翔和其女婿駱靖堯有數面之緣,對這兩位深得當今皇上器重之實知之甚深,因此對一這樁親事幾是志在必得,這點可從其積極欲撮合兩家關係的態度看出。

    不過並不是所有蕭家人都樂攀這門親事,陪同蕭家人一同前來這場相親宴的尚有詩詩幾位遠房的表哥,對荻柏幾乎是怒目而視,敵意甚深,似乎非常痛恨荻柏娶他們的表妹。

    今天宮戚兩家幾乎全部出動,連甚少出門的宮羽娘也不顧身體的不適,硬是拖著身體參與這次的遊湖之行,想親眼瞧瞧未來孫媳婦人選的人品,可見此行的慎重。

    荻柏自始至終都以禮貌的態度應對著,而蕭家姑娘也表現得落落大方,雙方家長的感覺都不差——除了少數幾個各懷心事的人。

    不會吧!娘怎麼會找到個條件如此佳的姑娘?荻蓮有些憂心地想著,眼睛死盯著那位蕭姑娘,企圖能從她身上找到不完美、讓人挑剔的地方。

    死小子,你還真鎮靜,好!老娘就看你可以忍到幾時?霓裳臉上帶著笑,和蕭家人說著客套話,眼睛則不斷瞟向坐在最末端的映雪,只見她頭也不抬地,靜靜繡著花。

    天呀!讓這一切都快結束吧!她已經撐不住了,撐不住……映雪的手不停發顫,每一針刺下去,幾乎耗盡所有的心神,這是個糟得不能再糟的繡圖,她只想把它們拆了全扔掉!

    去,那個傢伙看起來就是一副娘娘腔的樣子,哪有資格配他的詩詩表妹?沈雲飛陰沈地瞪著荻柏,不!他絕對不會將表妹讓給一個繡花枕,絕不!

    「聽說戚公子的繡功天下第一?」沈雲飛突地發問道。

    對這個打斷的話,荻柏臉上並沒有任何不悅,倒是蕭姑娘擰起了兩道柳眉,不悅地望向表哥。

    「兄台言重了,『天下第一』這四個字,小弟擔當不起。」荻柏淡淡地說道。

    「說的也是,以戚公子的家世、權位,可輕易奪得武將文相『第一』,又哪需要跟女人在繡技上爭第一?」

    這明顯的諷刺和攻擊令所有在場的人臉上僵住,冷凝的氣氛瞬間籠罩住整艘畫舫。

    蕭大學士連忙出面打圍場。「真抱歉,請恕我外甥的無禮,他說話一向不經大腦——」

    「舅舅,我說的是實話呀!一個大男人老做些女人家的事,不覺得怪嗎?」說「怪」已經是含蓄的說法。

    「你還不給我閉嘴!」

    「這位公子,你瞧不起刺繡嗎?」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

    沈雲飛看到一位頭上綁著雙髻,有雙晶盈黑眸和皓齒,全身散發著一股特殊氣質的清麗姑娘朝他走了過來,看到她,他不禁愣了一下。

    好……面善呀!

    「這位公子,你還沒回答我呢,你覺得男人不該刺繡嗎?」映雪不放鬆地冷冷逼問,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眼前那個方才用言語輕辱荻柏的男子身上,聽到她的話後,在她身後的宮、戚兩家之人,表情都有了變化,至少不再是氣憤的,反而是……有趣的。

    荻柏則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她,眼底閃著一抹特殊的光彩。

    沈雲飛抬高下巴。「那是當然,男人繡花有什麼出息可言?」他望向荻柏的眼神充滿了輕視。

    「什麼叫出息?」映雪的眸光散發著冰冷。「非得要當官才叫做出息嗎?」

    這姑娘還真是咄咄逼人,沈雲飛乾笑道:「那是自然的,難道姑娘沒聽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

    「讀書高?」映雪微偏著頭。「這麼說來,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定個個滿腹經綸,無所不知?」

    「那是自然。」沈雲飛下巴揚起。

    「既然無所不知,那你應當明白刺繡是項高明的技術,能者須集繪畫、書法及熟知百種以上針術的變化,普通人能三者兼顧還不是件易事,可惜當今世人卻將刺繡定為女子閨房之功,你可知自古以來,上等繡品是君王及諸國王公貴族爭相收集之物,而你卻輕賤這項高超的技術?」

    「我……」沈雲飛一時被她搶白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映雪朝前跨了一步。「老實說,我不知道何謂是上品、下品,我只知道,在佛祖底下,眾生皆平等,無貧富貴賤之分,善者登極樂,惡者墜阿鼻。」說到這,她頓了一下。「任何人都沒資格去看輕人、欺辱人。」

    沈雲飛被她說得惱羞成怒,對這個女子的好感頓時化為烏有。「婦人之見,淺薄至極!」

    什麼?立時有三道銳利的視線射向他,若那是箭的話,沈雲飛已是萬箭穿心了。

    敢說女人的壞話?宮羽娘、宮霓裳和威荻蓮全都瞇起了眼。

    「我要用繡針將那傢伙的嘴巴給縫了起來。」宮羽娘冷冷地說道。

    「娘!我幫您。」霓裳難得和母親有相同的看法。

    「這點小事哪需要外婆和娘出馬,女兒一人就夠了。」荻蓮已經開始盤算,該怎麼讓這個傲慢討人厭的傢伙吃足苦頭。

    戚慕翔和駱靖堯並沒有錯過身後女人的那些嘀咕,翁婿倆互換一眼,然後有默契地,沒什麼同情心地聳聳肩——那傢伙死定了。

    荻柏聽到沈雲飛的話後,原本一直掛在臉上溫文儒雅的表情瞬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冷凝肅殺,令所有蕭家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蕭詩詩整個胸口一緊——天!他看起來怎麼像變了個人?

    他緩緩走到映雪身邊。「夠了!映雪,別再說下去。」

    映雪頓時一僵,喔!天!她做了什麼?這可是荻柏的相親宴,她居然當眾和對方家人起了衝突……這不擺明了她是在搞破壞嗎?

    她臉色慘白地轉向荻柏,嘴唇微顫。「對不起!我……我不是……」羞愧難當,她再也說不下去,整顆心被歉疚還有另一股無以名之的情感給佔據,令她難以支撐,飛快地旋過身子,奔至船尾,施展上等的輕功,輕點水面,一躍便躍至岸上。

    「映雪!」眾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可她恍若未聞,三兩下就不見了人影。

    「我去追地!」荻蓮跳起來。

    「不!」

    不?荻蓮吃驚地望向弟弟,他幹麼阻止她?可是看到他眼中的神情時,她不再說話了。

    荻柏靜靜地轉向蕭家人,一瞬也不瞬地凝視沈雲飛。「既然兄台覺得女人之見淺薄至極,那聽聽男人的,如何?」

    他走到沈雲飛面前,沈雲飛被他所散發出不怒而威的氣勢給嚇住了。「憑我身為威鎮將軍之子及當今皇上的妻弟,要利有利、要權有權,何難之有?只是,權、名、利在我眼中如糞土一般,我一向只做我喜歡的事!哪輪到你這等庸俗之人來告訴我該如何做?」他手一場,瞬間有三隻繡針準確射中沈雲飛結在發上的髮冠,令所有蕭家人臉色全變了,尤其是沈雲飛,臉色蒼白若紙,他作夢也沒想到,戚荻柏溫文儒雅的外表下,竟有著深藏不露的武功,實在太小覦他了。

    荻柏轉向蕭大學士。「若是貴府無法接受在下的選擇,那——我想這門親事也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告辭!」身如飛燕般輕巧地躍起,點著水面朝映雪離去的方向追去,留下滿船表情不一的人。

    蕭家人全都震驚、慘白,而戚家有四成的人露出了然欣慰的笑容。

    「娘,這就是您的往北之路?」荻蓮對著母親咬著耳朵。

    「還差一點!」

    ☆☆☆

    痛!好痛!

    是心痛還是腳痛?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初癒的腳傷在經過這麼劇烈的奔跑後,已不堪負荷,在勉強向前奔了幾步,終於不支跌倒,整個人趴在地上。

    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動也不動地,不想爬起來,淚水不停地流出,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討厭!

    想到荻柏方才對她說話時的冷淡,喔!天呀!她不該那樣多事出面破壞他的婚事,難怪他會不悅,可是……可是她真的無法坐視他被人如此羞辱。

    但她是戚家的誰?又有何立場說這些下.

    驀地,覺得有人正輕觸她的發,猛然一驚,連忙翻轉過身子,往後退爬了好幾步。「……柏哥哥。」看到他,她眼淚掉得更凶。

    荻柏輕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潔淨的布帕,伸手為她拭去臉上沾到的污泥。「哭什麼呢?」

    費了好大的勁,才不再讓白口己哭泣,垂著眼。「……對不起,我……壞了事,我不是故意地,聽到那討厭鬼胡說八道,一時氣昏了頭……對不起!對不起……」她邊抽噎邊說道。

    「你沒做錯事,為何要自責?」他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你是為了我,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怪你呢?」

    他的眼眸是如此溫柔,令她想永遠陷溺其中,不可自拔,可是不能!她閉上眼睛,不敢再沉醉。「可你的婚事……」

    他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道:「管他的,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娶蕭姑娘。」

    她震驚地瞠圓了眼睛。「可是……宮家坊的繼承人?」

    他微扯嘴角,眼中有絲無奈。「若不是為了讓我的外婆放心,我壓根兒不會理會這種事。」

    「老奶奶的年紀大了,她想抱孫的心情,是可以明白的。」她輕聲說道,對這點她看得很明白。

    他沒有吭聲,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地瞧,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映雪,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他語氣中有某種東西打動了她,令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什麼怎麼辦?」

    他定定凝住她,眸中強烈的情感令她的呼吸一窒,腦袋一片空白。

    「這輩子——」他伸手輕撫她細緻的臉龐。「我就只讓一個女子打動了心,只想娶她為妻,讓她當我孩子的娘,一生一世都只跟她在一起——」

    她聞言,全身不禁開始發起抖來,可能嗎?他可是在——

    「……是……誰?」她顫著聲音結巴地問道。

    「一個一見面就把我撞倒在地上,一個為了師父不遠千里送家書的有情有義的小姑娘,一個不顧世俗的眼光為我悍然說話的美麗女子……」他注視她的眸光變得更加熾熱。「你說……她是誰?」

    「你……不嫌她是個沒家世、沒背景的鄉下丫頭?」她抖著聲音地問道。

    「家世、背景算什麼?最重要她是個心地善良、有情有義的好女孩。」

    「可她不是個知書達禮的女子。」

    「我寧願聽她咬文嚼字說佛經的故事。」

    她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是真非真?是夢非夢?喔!不管是什麼,她都只想抓住這一刻,一直藏在心底的情潮再也無法壓抑,哇地一聲,投入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不想放開。

    荻柏亦難掩心頭的激動,是苦也是甜地緊擁住她,倘若可以的話,他就想這樣抱住她,一輩子都不要讓她走……

    抬起她哭得有若梨花帶淚的臉龐,低下頭吻住她那溫潤的紅唇,像是品嚐蜜汁般,一次又一次輕柔地吮吻。「嫁給我。」額頭抵著她的。「成為我的妻,和我長相廝守。」

    她的腦袋已經昏沉沉的,在他提出要求的那一剎那,她幾乎要不顧一切的答應他了,眸中泛出水光。「……天知道,我願意付出一切,只求成為你的妻子,一生一世都在你的身邊,可是——」她嚥下喉頭的硬塊。「我不能,我必須回我的故鄉——」

    他重重地閉上眼睛,無奈和無力感再度撕扯著他全身。「別說了!別再說下去!」他有些失控地低吼道,他不想再聽到任何她要離去的事。

    「柏哥哥……」

    「我……」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人聲,不願被人打擾,荻柏一把抱起她,使出輕功,飛快地朝山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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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看到那眼熟的寺廟時,映雪立刻知道荻柏又將她帶到靈隱寺來,有些困惑,他為何帶她來此?

    只見他避開大道,彎進小山徑,經過幾個拐,赫然發現前面山壁上有好多個山洞,而山洞內外和溪澗巖壁上,有百餘座的石刻佛像時,眼眶立刻紅了起來。「這是?」

    「看,這裡像不像你故鄉的情景,一樣有著佛窟、佛像……」他有些急切地說道。

    「柏哥哥……」眼淚奪眶而出,為他的深情所感動,同時讓她心酸、刺痛不已,雙手緊緊環住他的頸子,整張臉埋進他的肩上,有好一會兒都哽咽得說不出話。

    「別哭了,愛哭鬼!你在佛祖面前哭得那麼凶,佛祖可能會以為是我欺負你,到時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那怎麼辦?」他故意開玩笑地說道。

    她連忙伸手搖住他的嘴。「別胡說八道。」聲音都哭啞了。「佛祖才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她……看你那麼好,一定把你帶進西方極樂。」

    他握住她放在他唇上的手,在她指尖輕柔印下一吻。「我不要去什麼西方極樂世界,我只要你待在我的身邊。」

    她閒言,淚再度如珠串般落下。「別……逼我,我……不行……」

    她的痛處清楚地從她身上傳到他的,他一震,他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逼她,明知她的苦處,可……他就是難以自禁,他無法什麼都不做地就這樣放她走呀!

    但她的痛苦和無奈不下於他呀!

    「對不起,我不說了。」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就先讓我們這樣假裝吧!假裝你可以留在我的身邊——永遠,即使只有一時片刻,也就夠了。」

    她全身如遭雷殛,整個人不禁顫抖起來,荻柏將她抱得更緊,恨不得能將她揉進他的體內,不分彼此。

    這時,小徑一頭傳來了人聲,他皺皺眉頭,抱起她,靈巧地奔向最遠處看起來較隱密的一個山洞,恰巧,那正是當地人稱「一線天」的入口處,兩旁巖壁幾乎垂直高聳入天,若非頂端有一如綠般的長縫,可看得見蔚藍的天,光線由那洩入,這可就成了個大山洞。

    他帶她閃進深處,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打擾他們。

    兩人緊緊倚偎坐在一個大岩塊上,背倚著另一個平滑的巖面,誰也沒開口說話,只聽到風緩緩吹進洞裡微尖的嘯聲,以及高低不同,悅耳的鳥嗚聲,過了片刻,映雪才止住了顫抖,也不再哭泣。

    「想不想聽我說個故事?」察覺到她已平靜下來,他低頭柔聲問道。

    「什麼樣的故事?」

    「是關於這個『一線天』的傳說。」

    「嗯!我要聽。」

    清清喉嚨後,荻柏便開始說起故事。「從前有個石匠名叫石娃,在他村子裡有個姑娘叫花妹,石娃在山上鑿石,聽到花妹的歌聲,就有用不完的力氣,石娃愛花妹,花妹愛石娃,村裡人都說他倆是天生一對。」

    聽到這「天生一對」,映雪臉紅了,連忙低下頭。

    荻柏繼續說道:「有一天石娃和花妹到溪邊玩耍唱歌,好不快活,正巧天上的雷神在雲端上看見了,看上了花妹的美色,便變成了黑臉大漢,下來要花妹跟著他去天上享受榮華富貴,花妹不從,和石娃誓死不分,雷神一火,打了雷,將兩人劈開,把花妹站的那一半山頭刮得飛了起來,石娃見花妹被風刮走了,忙攀住山頭上的一條樹籐,跟著那半座山飛呀飛的,待落地時,石娃昏了過去,待他醒過來時,卻變成一隻長嘴巴的鳥兒,而花妹被雷神關進了四處都是壁、烏漆抹黑的山洞裡,石娃為了救花妹,拚命用鳥嘴去啄巖壁,而花妹也摘下了頭上的銀釵,拚命地往山洞頂上挖,挖呀挖的,終於啄通了,一線陽光射入,石娃飛進洞裡,繞著花妹飛了三圈,花妹也變成了一隻美麗的鳥,兩人雙雙衝出石縫,飛向天空……」

    映雪深深被這個故事給感動了,她抬起頭看頂上那條線縫。「這可就是石娃為了救花妹所啄出的一線天?」一條細細長長的縫,是用多少的深情和不悔啄出來的?

    荻柏癡癡凝視她那多變表情,心想自己永遠都不會看膩這張藏不住心事的秀麗臉龐。「嗯!而那飛來的半座山,就是這個飛來峰。」

    「真好,雖然石娃和花妹歷經了劫難,終究能比翼雙飛,相伴一生一世。」說到這,映雪又是一副炫然欲泣的模樣,顯然是想到了他和她……

    「別想。」他抬起她的下巴,霸道的命令。「我們別想將來,只想現在,好嗎?」他比誰都還害怕她的離去,可他竟說得出這樣的話,連他自己都感到很驚異。

    費盡心思壓抑住陣陣傳來的心痛,露出溫柔的微笑。「來!笑一個給我看,你可知道你今天看起來多美嗎?」

    今天的她綁著雙髻,兩縷髮絲垂在髮鬢,穿著湖綠色的宮裝,將久未曝曬在大漠艷陽下的白皙肌膚襯托得更加晶盈可人。

    她愣了愣,兩頰緋紅,依他之意將心思和話題轉到另一處。「這是蓮姊姊的功勞。」

    是嗎?荻柏眼睛瞇了瞇,二姊是在想什麼?明知道今天是他的「相親會」,卻將映雪打扮得如此嬌美動人,讓他費了好大的勁,才不讓自己去看她,免得當場對蕭家失了態。

    「本不想來的……」她咬著下唇。「我不想知道你將來要娶的妻子模樣,更不想見到你們兩個人在一起的畫面。」她無法掩飾語氣中的醋意。

    「若我真娶了別人,你會怎樣?」他故意違她。

    她低下頭。「還能如何?」她眼眶一紅。「除了祝福你,我又能怎麼樣?」她抬起頭轉向他。「不過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嫁給別人!」她態度堅定地說道。

    「映雪……」既是苦澀又是感動的,低下頭輕吻她的唇,將他的情意傳給她,良久才抬起頭,輕撫她的臉。「這輩子,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可……」

    「噓!就這麼說定了。」他的堅決並不下於她,她嘴巴張了張,終究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兩人目光緊緊相纏——一切盡在不言中,然後,毫不遲疑再度投進彼此的懷中,不再多語,只想靜靜地品嚐這一刻。

    在這個只有他和她相戀的時刻。

    ☆☆☆

    你不能為了我留在這裡嗎?

    你能為了我遠離家鄉嗎?

    這裡有我的責任,天知道我多想拋開一切,四處遊歷,可外婆年紀已大,大姊的離去已傷透了她的心,我絕對不能再傷害它老人家。

    那裡有我的責任,家鄉戰亂頻仍,母、病弟幼,我無法拋下他們不管,一個人獨享安樂。

    晚餐前,他們回到了宮家,臉上自若的表情,令眾人將滿腹的問題吞進肚子裡,因為他們看起來太正常了,正常的讓人找不出絲毫的異樣。

    對於早上那場相親會,荻柏只是表示不想提——再提他就翻臉的淡然警告後,所有人也就不再談了,畢竟再遲鈍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和映雪之間有著不「尋常」的情感。

    識相的人暗自期待,不識相的則被喝令閉嘴。

    那一天的晚餐,平靜得有些駭人,也太過尋常了。

    是夜,當眾人回房後,便立刻展開了竊竊私語,交換心得,除了那被討論的兩位主角。

    映雲端坐在繡台前,以前所未有的心情開始刺繡,她決定要將這幅鴛鴦戲水圖給完成,不管誰是那個幸運的新娘子……

    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下午荻柏所說的話再度在她腦子響起,她重重地閉上眼睛,一顆顆的眼淚宛若珍珠般滴在繡布上,然後緩緩最開,不管這話是真是假,也不管荻柏是否能說到做到,她都會深信不疑,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

    她咬著牙,嚥下所有的悲嗚,眨去不斷冒出的淚霧,一針一針的,將她的心、她的祈願繡進畫裡。

    願你一生平安

    願你一生順遂

    願你一生如意

    願你……一生一世都記得我

    ☆☆☆

    荻柏站在窗口,癡癡望向蘭苑,他這樣站著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她為什麼還不睡?此刻已三更了,為何她的房間還是燈火通明?她醒著嗎?她在想什麼——是否同他一樣,因為心痛而睡不著?

    他多想縱身過去和她見面,可是他明白,一旦進了她的閨房,他不會就這樣離開,一定會做出有違禮俗的事……發現腦中竟想出這種說服自己的理由,他立刻嗤之以鼻,得了!去他的禮俗,他何曾在意過世俗成見?少假道學了!

    她是個清白的好姑娘,若將來在她另嫁他人時,至少不會因為失貞而失去了夫家的尊重……

    一想到會有其它男人娶她為妻的可能,他頓時心痛如絞。

    長久以來,一直以為自己是戚家人中最理智、最冷靜、最不會感情用事的人,至少——

    不會像娘親一樣,為了愛人,拋下宮家對她的期望,頭也不回地私奔去了。

    不會像大姊一樣,為了愛人,可以捨棄一切,甚至甘犯欺君滅族的大罪。

    不會像二姊一樣,因為愛人,讓皇帝動用權力為她安排姻緣……雖然後來結果是好的,可她也為此吃盡了苦頭,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曾經,在他眼中,兩位姊姊的行為簡直是匪夷所思,當他承接大姊丟下的宮家坊時,他便暗自發誓,絕不讓自己陷入那樣的感情泥沼,被情感牽著走,更不要再看到外婆臉上出現那備受打擊的神情,也不想再見到爹娘臉上露出思念大姊的無奈和心痛。

    對他而言,保護家人,比什麼事都更重於一切。

    可是映雪出現了,她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情感,他從沒如此渴望去親近一個人,想和她分享一切,他的想法、他的生活、他的情感……想與她更加親近,想與她融為一體,直到不分彼此,甚至為了她,他可以拋下一切不顧!

    在發現自己居然擁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他不禁嚇壞了,這才發現,自己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戚家人,他和大姊、二姊並沒有什麼兩樣,一旦愛上了人,什麼冷靜、理智都飛到九霄雲外,只想不顧一切的沉淪。

    倘若映雪不願意留在江南,他知道自己會很沒出息的,就這樣隨她離去,他發誓,他真的會這樣做!

    他覺得恐懼極了,沒想到自己的體內居然會有這樣的一面!為了愛情,什麼家人、宮家坊都成了一文不值。

    但他的責任感、理智、道德感,在在都阻止了他這樣義無反顧的陷落,他得反覆不斷地想起宮家坊、家人來對抗映雪浮在他心頭的影子,即使這麼多人來對抗她一人,平衡桿還是無法呈一直線。

    好累!真的好累!他多怕當他心中那個桿子嚴重傾向一邊時,他會傷害到他曾在心中承諾要守護的人呀!

    所以他費盡心思在、心中圍起一道又一道的柵欄,將那猛烈的情感關住,不讓其破閘而去,甚至逼自己去冷漠、忽視那個令他心悸的身影,甚至咬緊牙關,沉默地任憑娘親為他安排婚事、相親。

    只是後來,終究潰了堤,想到他們下午相處的情景,雖是如此短暫,但兩人之間所產生的相契相合,如烈火般燃盡一切,令他灰飛煙滅,但那份感覺卻又是如此強烈、動人心魂,令他甘之如飴,即使是如此短暫,他仍想不斷地去試、去擁有,想要更多更多。

    他怎能讓她走?他怎能讓她離開他?

    你必須!

    理智的聲音從他心底一角響起,大得讓他無法忽略。

    他把額頭靠在窗欞上,有一下沒一下敲著,心痛得麻木到無法知覺額頭上的痛楚。

    真的是必須嗎?

    ☆☆☆

    「多謝各位這些時日的照顧,映雪就此別過了。」映雪立在宮家廳堂上,彎身向所有人道別。

    「你……真的要走?」霓裳不死心地再勸說一次,暗自希望她能改變主意。

    自三天前,映雪宣告她腳已復原,要立刻回家時,幾乎,所有的人——除了荻柏以外,全都發揮了三寸不爛之舌,想說服映雪繼續留下來,無奈映雪去意堅定,不為所動,令眾人全部都鎩羽而歸。

    「我一定得趕在夏天結束前離開,要不入了秋,路會更難走。」映雪考量到現實問題,不得不作此決定,雖然臉上帶著堅定的表情,可是心卻在哭泣,經此一別,怕是今生今世再也無相逢之日。

    她咬著牙,拚命不讓自己望向那會令她心顫、心痛的偉岸身影。

    看到她那堅決的態度,所有人終是沉默,不再多說什麼,隨她了……

    「我送你一程。」荻柏的聲音低沈地響起。

    啊!她抬起頭。「不用!不用!」狂亂的眼神透露訊息,別來送我,你會讓我更放不開你!

    你怎能教我放棄能和你在一起的剩餘時光?!他不讓步地回視她,眼神中有著深沉的痛苦。

    「說的對!」霓裳輕拍手掌,假裝無視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她走過去攬住映雪。「就讓柏兒送你一程,沿途上多分照料總是好的……」她不停嘰哩呱啦地說下去,映雪沉默地聽著,荻柏則安靜跟在她們的身後。

    映雪坐上了戚家為她準備的馬車,荻柏利落地翻身上馬,在向眾人揮手道別後,映雪踏上了歸鄉之路。

    一路上,荻柏和映雪誰也沒開口說話,各有所思,任由沉默籠罩住他倆,隨侍的護衛和車伕見到兩人安靜不語,也不敢說笑打諢。

    映雪透過馬車上的窗口,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陷入深思,想將他的面容牢牢記下,鐫在她心中——一輩子;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他亦轉頭望向她,兩人視線一觸,她眼淚立刻盈眶,可是她咬著牙,拚命張大眼,不願讓它落下。

    他無法移開視線,深怕過了此刻,就再也無法看到她的嬌顏,聽不到她輕柔的笑語……想跟她說些什麼,喉嚨卻又乾澀得擠不出任何聲音。

    馬蹄達達作響,車輪滾過石地上的轆轆聲,殘酷地提醒他們——臨別在即,他想大喊停車!停車!別再走下去,兩人都可以感受到瀰漫在彼此之間的那股緊繃和恐慌。

    不行!再這樣下去!太痛苦了!簡直是如煉獄般的折磨!

    「停!」映雪的聲音驀地響起,不行!她受不住了。

    她跳下馬車,他亦跳下馬,不顧隨侍之人的驚愣目光,兩人緊緊相擁。

    「別送了!別送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她在他懷中哭喊。

    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將她揉進體內,若非此時此刻有外人在,他早就……他連連深吸好幾口氣,此刻內心被兩道力量撕扯。

    一個告訴他——快讓她走吧,再不走,他會不顧一切地跳上馬車跟她一起走。

    另一個聲立——把她留下來,不計一切!不擇手段!

    在後面那個聲音凌駕一切時,他奮力推開她。「快走!不送你了!不送……了,你一路小心。」

    早知道這一刻會到來,只是沒想到會如此痛苦。

    她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事。「這是……送你的……別看,等我走了之後,你再拿出來看。」

    荻柏抓緊了那柔軟的方巾,走……

    兩人戀戀不捨地互相凝望著,最後映雪咬咬牙,跳上了馬車。「走!」

    車伕猶疑了一下,他望著荻柏,看到這兩個年輕人臉上所顯現的痛苦,教他好不忍心揚起馬鞭,直見到荻伯輕輕點個頭,在心中暗歎了口氣,便拉起韁繩欲吆喝出發時,從另一頭突然傳來急速的馬蹄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去。

    來人是戚家的家僕,只見他滿頭大汗衝到荻伯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講了起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所有人心頭都浮出一個大疑問。

    荻柏聽完後,臉色一變,迅速地向映雪望了過來,看到他的眼神,映雪浮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荻柏表情凝重,緩步走到映雪的身邊,小心地開口說道:「答應我,靜靜地聽我說,好嗎?」見到她點頭,他才繼續開口。

    「方纔我爹得到密探來報,西夏已經開始展開軍事行動,他們公然派兵堵住西行的要道,不讓任何商旅從他們的國境經過。」

    「為什麼?」她臉色發白,路被堵住,那她該如何回家去?

    「西夏正與吐蕃爭奪西域控制權。」

    「他們一直在打,從沒停過,可是幹麼堵住西行之道?」吐蕃曾經佔領過敦煌,將河西之地納入爪牙之下達六十餘年之久,後來漢人不堪受辱,創立了歸義軍,將吐蕃人趕走,讓河西之地重回漢人的統領下,歸順中原。

    不過即使如此,吐蕃人並沒有因此放棄過侵略的行動,總是不停俟機騷擾,後來是透過聯姻通商的方式,漸漸化解了僵局,到了現在,更因為對抗西夏的侵略,敦煌和吐蕃成了奇妙共同體,互相同盟相互幫忙,換言之,若吐蕃完蛋敦煌也就少了一個有力的支持,情勢將更加危急。

    「吐蕃有派人至大宋求援,可是朝廷沒有馬上答應,而西夏為了怕兩國沆瀣一氣,所以強硬地斷絕東西兩方交通……」不知為何,荻柏在聽到這個訊息時,一點都不會覺得沮喪、難過,相反地,他有股莫名地、潛藏在黑暗意識的興奮,正在他體內蠢蠢欲動。

    映雪才不管大宋與吐蕃會不會聯手,她現在最在意的是,敦煌此刻已陷入險境,她的家有危險了!

    「事不宜遲,得立刻走了。」映雪轉過身,飛快地向馬車跑去。

    荻柏愣了一下,隨即追上去一把拉住她。「你瘋啦!這種節骨眼怎麼還能回去?路已經不通了……」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就是這樣才更要回去!」

    天殺的,這個愚蠢、固執的笨女人,她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你這樣衝回去,只是把你這條小命白白丟掉!」他忍不住朝她大吼道。

    「我不在意!」她激烈地說道。「我一定要回去!」

    「你……」一股狂暴的情緒瞬間攫住他,讓他失去了往常的冷靜、理智。「你不准回去!我不會讓你走的!」他拉住她。「走!跟我回去!」

    她驚愣地望著他,什麼?他不讓她回去?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對家人安危的牽掛,也讓她急了心,失去方寸,她大力掙扎,可是荻柏的箝制好緊,她根本脫不了身,情急之下,她出手攻向荻柏。

    荻柏沒料到她會突然展開攻擊,驚訝地鬆開了手。「你?」

    「別阻止我,我要回家!」她轉過頭欲衝回馬車。

    荻拍立刻施展絕妙的輕功,閃到她面前阻止她。

    「你——可惡!」她失去理智,再度展開攻擊。

    荻柏沉下臉。「你冷靜點。」他靈巧地閃過。「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喂!你別不講理。」

    「不講理的人是你!」她咬牙切齒地說道。「別再阻止我!」拍出一掌,迫使荻柏不得不倒退,她乘機轉過身子,欲搶過馬車駕馭。

    荻柏眸子迸出厲色,抿緊唇,身形一頓,這回他不再手下留情,化解映雪所有的攻擊後,趁她不留意,硬是點了她穴道,讓她動彈不得。

    「得罪了。」他抱起她僵硬的身體躍上馬車,無視映雪眼中浮出的怨恨和哀傷,對著車伕說道:「走!回、宮、家!」

    馬車再度啟動,只是這回不再朝北,而是往南。

    他低下頭,深深望進映雪的眼,表情凌厲而沉重。「我知道你會怨我,可若教我眼睜睜看你去送死,我做不到,即使會讓你恨我、怨我,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映雪聞言眼睛大睜,怎麼會變成這樣?眼前抱著地的男子,是她所認識的荻柏嗎?為什麼他會突然變成那麼冷酷、滿不講理。

    頓時憤怒、委屈、被背叛的淚水浮現,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無法抗議,她閉上眼睛,淚水滑落。

    怎麼會變成這樣?她在心中無聲反覆地吶喊道。

    荻柏看到她臉上的淚水,心不由得一痛,揚起手,想為她解開穴道,可是——

    不行!他不可以在此時心軟,他是為了她好,他是為了要保護她,他是為了要保住她那條小命,他是為了她……

    硬下心腸,不忍再望向她,看著窗外,拚命地在、心中說服自己——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為了她!

    ☆☆☆

    如果這只是一場噩夢,那她希望能快點醒來。

    因為在夢裡,那個讓她傾心愛上的男人,像是變個人似的,冷漠不近人情,不僅不理會她的哀求,硬是滿不講理的限制住她的行動。

    但,腕上為了掙脫繩索所傳來的疼痛是如此真實,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夢。

    荻柏一看到她腕上的血痕,立刻蹲了下來。「你在幹麼?」

    她咬牙切齒膽著他。「下次換你被人綁綁看!」

    荻柏垂下眼,轉身打開一隻箱子,拿出一個小瓷瓶,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她的穴,再把繩子解開,為她上藥,看到那泛出血絲的紅痕,罪惡感頓時浮上,可是一想到這些傷和地即將面臨的生命危險,根本不算什麼,他讓自己再度硬起了心腸。

    當腕上傳來他輕柔的撫觸,看到他專心為她處理傷口的模樣,她頓時鼻酸,可惡!都是他害的,他幹麼還要這麼溫柔?

    當他為她上好藥後,為她包上白布,拿起繩子時,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望向她。「若是你答應我,絕不離開這,我就不再綁著你。」

    她死命瞪著他,兩人進行視線角力。

    他真的不打算讓她走!從他堅定的眼神,她清楚意識到,冷硬的表情和犀利的眸光,眼前的戚荻柏陌生得令人吃驚。

    她垂下眼,她不願讓自己細想他這樣做背後的動機,因為那會讓她心軟,會讓她意志軟弱,不行!對家人的掛念此時凌駕一切,她絕不苟安。

    但,現在——

    她垂下肩,低著頭不語良久。

    「我知道,你會怨我怪我,可在此刻情勢未明的時候,我實在無法讓你回去。」他輕輕說道。

    「……若情勢明朗,那你會讓我走嗎?」她幽幽地問道。

    看到她的態度已經有軟化的跡象,他心下的大石也漸鬆懈。「……會的!我會讓你回去。」最後兩個字的吐出,幾要了他的命。

    過了片刻,她抬起頭,表情平靜無波。「既然這樣,就不用再綁著我,我……暫時不走了。」

    「你真的肯先留下來?」他面露驚喜地說道。

    她不看他,眼睛直瞪著地面。「嗯!」

    他伸手為她解開穴道,讓她自由。

    「我累了,想要歇息。」她低聲說道。

    他知道她的心情一時還無法平復,今天這樣的折騰也夠她受了,他體貼地說道:「嗯!那你先歇息一下,待會兒我再送晚餐過來給你。」

    「嗯。」她躺到床上,側身面向裡面,眼睛緊閉著,感到他輕輕將被子為她蓋上,當他俯身靠向她時,她全身僵直,然後,他輕輕歎口氣,直起身子。

    「你總會明白我的心。」

    過了好一會兒,她沒再聽到他的聲音,這才睜開眼睛。

    不!她不要明白!至少此時此刻地不要!

    ☆☆☆

    她還沒躍出宮家的大門就被攔住。

    「你就真的那麼想去送死嗎?」荻柏滿臉怒氣瞪著她,他就知道,她絕不會那樣乖乖的留下。

    「對!我就想送死!你管不著!」她揚手對他丟出石頭,朝他身上穴道打去。

    他靈巧地閃過。「你明知這招對我沒用。」

    「我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如你,可是不管你怎樣欄我,我就是要走,只要一找到機會,我就要回家!」

    「你說『暫時』不走的。」他氣她說話不算話。

    「我留了,但『暫時』已經到了,所以我現在要走。」她毫不留情地繼續朝他射石頭,目的要逼他措手不及,讓他近不了她的身,無暇阻攔她,只要順利地離開這裡,她就有把握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他被她氣瘋了。「你……真是不講理。」

    「不講理的人是你!」邊走邊拉開兩人的距離,荻柏看情勢不對,大喝一聲,不顧一切衝進她的火力區,一時之間,他閃避不及,一顆石頭銳利地劃向他的眼睛,帶來如刀般的割燒。

    「我……」他伸手摀住。

    看到血從他指掌下流出來時,映雪驚愣地停住了手。「喔!不!」

    她想也不想地立刻朝他奔了過去。「天!傷得怎麼樣了?」她只想將他趕走,可是無意傷他。

    她伸手察看他的傷時,荻柏緩緩鬆開手,眉毛處被劃了一道,謝天謝地!沒有傷到他的眼睛,她鬆了一口氣。

    這時和他銳利充滿怒意的眼睛對上,理智頓時歸位,媽呀!她自投羅網,待要退開已來不及,她的穴道再度被制住。

    荻柏微喘地從懷中掏出方帕,隨意按住傷處,不讓血流進了他的眼,然後一彎身,用一手攔腰將她扛到肩上。

    「我不會乖乖待下,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一定會離開,要嘛!你就把我一刀殺了,省得我掛念我娘和我弟妹還有師父的安危!」她很恨地大吼道。

    「哼!我有比一刀殺了你更好的方法。」他漠然地說道。

    她瞪著晃來晃去的他,天呀!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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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反了!反了!」宮霓裳氣呼呼衝進荻蓮的房間。「氣煞我也!」

    荻蓮見母親來勢洶洶,一邊伸手倒茶,一邊低聲催著兩個小孩到外面花園玩耍。「娘,先緩緩氣,喝口水吧!」

    霓裳仰頭將那杯茶水飲下,隨即起身開始在室內踱步。「這死小子,以為長大,人比我高,力氣也比我大了,就可以不聽我的話嗎?」

    「還是勸不了弟弟?」荻蓮皺起眉頭。

    「這死小子吃錯藥,像變個人似的……」霓裳不由得心驚肉跳,本以為這個兒子一向謙恭有禮,即使不滿時,也只會用譏誚、不以為然的態度應對,當然做母親的也很清楚,那是兒子戴上的一層面具,他只是用溫和的面具來應對進退,讓人難以捉摸,可若真拗起來,引發出一直隱藏,也就是很典型的戚、宮兩家特有的激烈情感,那又另當別論(兩個女兒就是最好的「典範」)。

    想到兒子變得那麼冷硬、毫不講理、一點都不妥協的強硬態度,冷言冷語的要她這個做娘的別多管閒事,她就一點法子也沒有。

    荻蓮聞言苦笑,看來這回連娘都無法勸阻荻柏。

    自從三天前,荻柏在聽到關外西行之道有變之後,便二話不說強制地將映雪帶回家,不僅不准她離開,甚至還出人意料地限制了映雪的行動,將她關在宮家地牢裡,甚至點住她的穴道,不讓她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並且由他親自坐鎮看守,不讓任何人接近她,連他們亦不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其實西行之道被阻一事,在目前商隊中傳言甚囂,但目前仍只是停留在「傳言」階段,尚未付諸實行,偏偏宮霓裳派人傳話時,刻意省下了「聽說」那兩個字,讓人以為那是「事實」,本來霓裳的用意是要讓兒子護送映雪回她家的,順便去人家家裡提親,把映雪名正言順的娶回來。

    誰知這傻兒子沒這麼想,反而是把人給「拖」了回來,實在是……

    「他再這樣胡幹下去,會毀了他和映雪所有一切的可能性。」荻蓮歎道。

    「可惡!完全沒照我的計策走!」霓裳憤憤地說道。

    荻蓮瞪著母親。「您還在念著那條往『北』之路呀?別鬧了,現在再往『北』走下去,會出人命的。」

    「我知道,可現在成了僵局,總要想法子殺出一條活路呀!嘖!我得好好想想……」霓裳開始皺眉,準備苦思了。

    荻蓮見狀暗喊一聲糟了,趕緊阻止。「停!先別想,娘!這回讓女兒來吧!」

    「你行嗎?」

    荻蓮重重地歎了口氣口「唉!不行也得行!」

    ☆☆☆

    「你吃點東西,你已經一天未進食了。」荻柏坐在映雪面前勸道。

    映雪動也不動,只是雙手抱著膝蓋,兩眼發直瞪著地上直瞧。

    他居然把她關在地牢裡?

    看到她這樣冷淡對他,他心如刀割,可是他這樣做真的是為了她好,只要她想通,他會立刻放她出來。

    這兩天,他同她一起持在地牢裡,她一直苦苦哀求他讓她走,他只是說兩個字——不行!氣得她再也不肯跟他說話,而她不吭聲,他也沉默不語。

    不過見她已一天滴水未進,飯菜動也不動,令他再也受不了,深怕她弄壞身子。

    「你若再不吃,我就把菜塞進你的嘴巴裡!」見她理都不理,他再也忍不住地低聲吼道。

    可她還是不睬,只不過眼中的冷硬又多一分。

    他把她當犯人關起來!

    他握緊拳頭,他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因為他不會說到做到的。

    「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明知前方有猛虎,我怎麼可能讓你前去?」

    她轉過頭,眼神好冰冷。「所以你要我坐視我的家人身陷虎口?」

    他怎能這樣對她?

    「倘若你一個人可以殺那些數以萬計的老虎,那我不會阻止你。」他走到她面前,和她相距不到一尺。「你冷靜下來,先觀看情勢,再做定奪,好嗎?」他反覆地勸她。

    她搖搖頭。「我不能!」

    荻柏想用頭撞牆了。「難道你就那麼想送死?一點都不在意我……以及所有關心你的人的感覺?」他跳起來朝她大吼道。

    她動了動,抬眼看著他那充滿痛苦的表情,眼中的冰寒開始融化了。

    這些時日,他雖將她囚禁了起來,可是他一直伴在她身邊,親自為她打理一切,不讓她冷著、餓著,夜晚則在外面地上的草鋪打坐運氣,除了這週遭那幾根礙眼的鐵桿外,其實這裡真的不像牢房。

    兩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僵?

    這個霸道、冷硬的荻柏是她前所未見,讓她覺得陌生,也有些恐懼,因為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竟然對傾心所愛的男子有那麼多地方不瞭解。

    儘管發現了這一面,甚至惱他、恨他那樣不講理,還把她關了起來,但內心深處還是明白,他這麼做全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她不是不識好歹,只是他為什麼就是不懂她的心情呢?

    「放我走!」她還是只有這三個字。

    「別再說了!」一聲暴喝後,他已經飛快轉過身,全身充滿憤怒地走出牢房。

    「柏哥哥!」她大喊道,而回應地的是清晰的落鎖聲,她頹然跪跌回地上,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其實她也怕呀!家人生死未卜,前途茫茫,可是,她真的無法忍受這份想家的煎熬呀!

    她再度蜷起膝蓋,將臉埋在膝中。

    她到底要怎麼做?

    ☆☆☆

    「柏弟,我要跟你談!」荻蓮攔住從牢房衝出來的荻柏。

    「走開!我不想談!倘若你是要我放了映雪,那一切免談,若是你們堅持要放她走,那得踏過我的屍身才行。」荻柏面無表情冷然地說道。

    這死小子居然威脅她?荻蓮眼睛瞇了職,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了荻柏一巴掌,滿意地看到他臉上浮出她的紅爪印。

    靜——

    「二姊!我不想跟你動手。」荻柏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盾上的傷口看起來更嚇人,雙拳緊握住,顯然正努力控制那已瀕臨崩潰的理智,說完後便舉步想繞過荻蓮。

    荻蓮可沒被他嚇到。「我偏要,告訴你,現在最需要冷靜下來的人不是映雪,而是你這個山自以為是、愚蠢的大混蛋!」

    她伸手緊緊扣住他的腕,硬是將他扯到牢房外頭,從牢房上方的小窗口窺進裡面,當看到映雪整個肩膀不停抖動,嗚咽聲清楚地傳進他們的耳中,兩人都深深一震,尤其是荻柏,頓時臉色發白。

    他想逃開這個會令他心碎的哭聲,轉過身就想離去,可荻蓮卻硬拉住他。

    「告訴我!這就是你要的映雪嗎?瞧瞧!她被你折磨成什麼樣了?」

    折磨?!這兩個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我沒有,我只是要她……活下來,不要自尋死路。」

    「是嗎?沒錯,你是出自好意,可照你這樣做下去,映雪的肉體沒傷沒痛,但精神卻被你給扼殺了!告訴我!看到這樣的映雪,你是不是拿了另一把刀傷害她,而且傷得更深、更重?」荻蓮毫不放鬆地逼問道。

    她的話令他像被雷打到一般。

    他在傷害地?不!不對!他是為了她好,可是想起映雪痛苦、蒼白的臉龐,充滿沮喪、瘦削的身子,以及對他的怨急還有……恨意。

    他以為自已可以承接得了她所有的不滿,只要她最終能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可實則不然,每當接觸到她的眼神,他的胃就像失去了支撐,直直往下落,而且有著前所未有的心虛……而她的哭聲更像利牙般,幾欲把他撕碎,他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荻蓮朝他逼近。「告訴我,留住映雪,真的是為了她好,還是……為了你自己呢?」雖然毫不留情,但身為同胞姊弟,非常明白,唯有當頭棒喝,才會有新的體會和領悟。

    「當然是——」

    「是什麼?」

    在荻蓮透視迫人的目光下,他晃了晃,踉蹌退到院中的一棵大樹旁扶住,胸口急促地起伏!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老天!他竟然無法回答。

    自從知道映雪要離去,他整個人就像走在一條細絲上,心情起伏不定,一方面能諒解她的離去,另一方面又百般不捨。

    當得知西行之道被阻一事,他打從心底覺得歡欣,覺得這是上天的旨意,可以讓映雪留下來——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所以,他才會像著了魔一般,以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留下映雪,目的是希望映雪能明白,上天都已安排好了,讓她別再抗拒,死了心……

    沒錯!他根本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讓自己不痛苦,為了不讓自己不幸福、不快樂……喔!老天!他做了什麼?

    他胃部一陣翻攪,令他跪坐了下來。

    荻蓮心疼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她很清楚他現在正陷入天人交戰中,在做出某些抉擇時,的確會很痛苦,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最重要的是不讓自己後悔,是不?

    「柏弟,我問你,若今天你和映雪立場互換,現在……在敦煌的是我們,有外婆、爹、娘、我、你姊夫、珠兒、昊兒都在那,你會作何打算?」

    荻柏聞一言一僵。

    「當我們四面楚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時,你會怎麼做?」

    荻柏閉上眼睛,咬牙不語。

    荻蓮輕歎了口氣。「你不會放下不管吧?一如我們家沒有一個人會。」

    「可映雪只是個弱女子……」

    「弱女子?」荻蓮揚揚眉。「一個弱女子是不可能獨自跋山涉水的從關外來到江南的,更何況身為女子就一定『懦弱』嗎?我不記得我們家的女子有給你這樣的印象喔!」她站起身。「映雪的心情並不難理解,所以……你自個兒看著辦,有時候,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傷害彼此,看看我和你姊夫,我們是你最好的借鏡,好嗎?」言盡於此,若他再不領悟,她也沒法子了,站起身,輕輕拍了他一下肩膀後,便施然離去。

    荻柏動也不動,在樹下跪了良久,當天空飄下細雨時,他亦如盤石般,動也不動,任憑雨絲將他整個人淋濕,像是贖罪一般,希望能藉此洗淨他的愚蠢、自私。

    ☆☆☆

    映雪整個人動也不動的,即使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走到她身邊時,她頭連抬也不抬。

    「走吧!」

    當那低沉的聲音鑽進她腦袋瓜,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會那兩個字的意思。

    感覺到一雙溫熱的手輕撫她的秀髮,他的溫柔令她產生了些微的悸動。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如此任性妄為……傷害了你,我只是——」他硬生生停住,這樣算什麼對她好?縮回了手。「你先回原來的房間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回到敦煌。」

    失去那溫柔的撫觸,她覺得好孤單。「真的要放我走?」她悶悶地問道。

    「嗯!本來就不該留下你,是我不對。」

    她慢慢抬起頭,直到此時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她驚訝地問道。

    他好像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全身濕透冰冷,臉色發白,眉上那道紅痕突兀得嚇人,嘴唇則凍得青紫,她心疼地想伸手去觸碰,可終究沒抬起手……還是很氣他。

    他苦笑。「我是讓人給潑醒的,走吧!我送你回房。」

    她望進他的眼,看到他眼中清楚的悔恨和痛苦,所有對他的憤怒和怨慰,奇跡地化為烏有,垂下眼,過了半晌才輕輕點個頭。

    正要站起身,卻因方才哭得太凶,再加上久未進食,體力早已透支,還未站直,一陣黑暗般的暈眩厚實地向她撲了過來,兩眼一翻,便直挺挺地倒在荻柏的懷中。

    「映雪!」荻柏心驚膽跳地大叫道。

    睡吧!經過了這幾日如噩夢般的生活,她在完全失去意識前只有一個想法——但願醒來後,一切都已雨過天晴!

    ☆☆☆

    「真對不住,都是我們家那個笨小子讓你受這不白之苦。」霓裳拚命為荻柏道歉。

    「沒關係,事情過了就算,夫人就別再掛懷了。」映雪勉強笑道,昏迷發燒了一整天,昨天才清醒過來,今天的元氣已恢復了七成。

    「放心,我已罰那小子面壁思過,不許他出房門一步。」

    啊!映雪聞言沉默下來,難怪打她清醒過來,都未見到他的人影,令她悵然所失。

    她該恨他、怨他的,可只要靜下來,細細的思考,他的確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只是做法失當,而且——

    在她病著的時候,雖人燒得昏昏沉沉,神智不清,可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不斷用濕毛巾為她擦臉,扶她起來喝水、餵藥,只要她稍微清醒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即是他那不眠不休、睏倦憔悴的臉龐,令她心疼不已。

    她知道,他是用他的方法向她賠罪、這不是,她想開口告訴他——沒關係,她原諒他了,請他別再自責,可是話在喉頭,卻因過於乾澀而說不出口,而當她燒退清醒時,卻已見不到他人。

    「在做了這種混蛋事後,他愧於見你。」荻蓮輕聲說道。

    她低頭不語,可她好想見他呀!只要一面就好,但……她羞於開口。

    「映雪,我們已經幫你備好兩匹快馬,及隨侍護衛三十名,他們會護送你回去……」霓裳說道。

    「啊!不用麻煩,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她急道。

    「什麼話?你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巴不得能用一支軍隊護送你回家……」霓裳輕撫她的手。「老實說,我真捨不得你走,因為此行危險……啊!不說了,總之,只要你準備好,隨時都可上路的。」

    「嗯!多謝夫人。」

    待剩下映雪一人在房裡時,她到梳妝治前靜坐著。

    靜靜坐在鏡前,注視著自己變得有些瘦削但仍不失清麗的面容,緩緩梳著頭髮,平穩的動作絲毫沒顯露出她此刻心情的紊亂。

    隨時——都可以走了。

    這回,將不再有人阻止她了吧!

    她猛地放下梳子,天!他真的因愧疚於心而不敢見她嗎?

    她好想見他呀,好想再一次投入他的懷中,感受他的親密愛憐,放縱自己再一次的沉淪……

    她不怪他了嘛!她起身開始踱步,強烈的情感如欲破閘而出的猛獸,怎樣都冷靜不了,想到一旦「隨時」離去,前途未卜,就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了面。

    對他思念是如此的強烈……

    怎麼辦?一旦她離開了,她該如何面對那以後沒有他的每一天、每一刻?

    驀地,地停下腳步,走到窗口,看到「柏苑」,瞬間,她下了決定,拋開一切的矜持,踏上窗欞,身形一頓,她一定要見到他。

    ☆☆☆

    荻柏盤膝坐在床榻上,面對著牆壁,動也不動的。

    他真的是在「面壁思過」,尤其壁上還掛著一副「鴛鴦戲水」的繡圖時。

    他藉著不斷想起繡這幅圖的主人慘白著臉昏倒在他懷中的景象,來折磨、懲罰自己。

    他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蠢事?為什麼?

    圖上戲水的鴛鴦,看起來如此無憂快樂,而他以為只要他倆能在一起廝守,便能幸福……他錯得太離譜了,傷了最愛的人,也傷了自己。

    如今一閉上眼,就會浮現映雪的一顰一笑,以及過去所發生的種種,她在他懷中的感覺,柔潤的櫻唇,盈盈充滿柔情的晶眸,但很快地,又會出現她那悲傷、冰冷、怨恨他的眼神。

    是他毀了這一切的。

    他用額頭撞著壁,老天爺!他願意付出一切,只求能得到她的諒解,只求能再一次將她擁進懷中,再一次……

    可他不能也不敢,因為怕再見了她,又無法放手。

    一個聲音響起,隨著氣流的波動,知道有人闖進他的房中,可令他動也不動的,是那伴隨而來的熟悉芳香。

    他不敢轉過身,深怕所見的只是幻影。

    「柏哥哥!」她怯怯地喊道。

    他全身緊繃,眼睛閉了又問。「你……身體好了嗎?」

    「我有沒有好,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她輕聲說道,若是她沒好,他是不會離開她身邊的。

    過了半晌,他才又開口,聲音幾近不可聞。「你……不該來的,難道你不怕我又把你關了起來嗎?」

    她嚥下喉頭的哽咽,若不是太在意彼此,又哪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緩緩露出微笑。「我不怕,只要你再一次與我關在一起。」

    他深深一震,有如老牛一般,緩緩轉過身,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不怪我了?」

    她搖搖頭,用柔得可以泛出水來的眸光凝視他。「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

    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想觸摸她,想確定她是不是真實的,可又不敢進一步,在他頹然放下時,她往前站了一步,輕巧地握住他的,把他的手掌貼在她的臉頰上,那溫熱柔膩的接觸,令兩人一震。

    一聲呻吟從他喉頭逸出,再也克制不住,大力地伸手將她擁進懷中。「……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他謙卑地說道。

    兩人身軀在彼此懷中經顫著,他身上所散發的緊繃和歉疚包裹住了她,她更加大力擁緊他,心疼地想分擔他所有的痛苦。

    毋需任何言語,一切不愉快盡在這份擁抱中消融。

    荻柏用頰輕撫她的頭髮,她仰起頭,他低頭輕吻她的額頭、太陽穴,她閉上眼睛感受他的親密愛憐,像小貓般互相輕柔廝歷著。

    此時映雪睜開眼睛,看到牆上那幅她繡的「鴛鴦戲水」圖時,不禁愣住了——他已經打開她送他的離別之禮了。

    荻柏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同她一起看了半晌。「你繡得很好看。」他輕輕說道。

    她搖頭。「根本不能與你的相比。」她輕聲說道。

    「你為什麼要送給我這幅『鴛鴦戲水圖』?」他低聲問道,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新婚夫妻錦被和枕頭上所繡的樣圖。

    她咬著下唇,腦中閃過好幾個想法,最後她決定坦白招認,抬起頭,直直望進他的眼。「因為我要你記得我,永遠都別忘記我,當你和其它女人成親時,躺在鴛鴦枕上時,會憶起我……」是的,在她不眠不休繡這圖時,有她的祝福,但也有來自最自私的渴望——不希望傾心所愛之人會忘掉她。

    她的坦白令他的心一緊,一抹柔情湧了上來。

    「傻瓜……」他抱著她輕搖。「我怎麼可能忘得了……」低下頭,再次和她唇齒相依。

    鏘!鏘!

    從外頭傳來了二更鑼聲響,提醒了他們時刻已晚,映、心一凜,到了天明,她就真的離開了,這回不再有阻攔……

    察覺到她的輕顫,他抬起頭。「怎麼,又不舒服了嗎?要不要先回房歇息?」

    她仰頭看著那張俊秀的臉龐,有那麼多的話想要對他說,可時間真的不夠了,她深吸口氣,下了此生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決定。「我不想回房,我今晚想留在這裡……跟你一起。」

    他沒有動,眼睛因不信而瞠大,她說——

    她退開他的懷抱,手堅定地伸向頸下的衣扣,動作毫不忸怩地解了開來。

    他的心臟幾乎要躍出胸口。「你在做什麼?」他震驚問道。

    映雪抬起頭,沒有停下解衣的動作,表情是溫柔、堅決地。「我……想跟你在一起,這輩子,除了你以外,我將不會嫁給任何人……」單衣鬆開,露出裡面的肚兜。

    看到白哲柔膩的肌膚時,純屬男性的本能甦醒,他著魔似地,無法自拔地抬起發顫的手,她看起來是如此美麗、動人,而他的心,只為她加速、激動。

    她是唯一的。

    他的手伸向她,握住她的肩膀,吞了口口水,只要雙手一推,她就……可他發覺掌下的纖肩正在發顫,他深深望進她的眼,在她的眼底找到了那抹欲掩藏的脆弱,令他一震,四散的理智頓時歸位,幾乎耗盡他所有理智,將她的衣領拉攏,溫柔地將她推開。

    「不可以!我們不能。」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的櫻唇柔柔地堵住,而那如影隨形有若甜蜜般的觸感,令他的理智悉數潰散,忘了所有不能的理由,原本欲推開她的手,改而牢牢圈住她,以前所未有的猛烈回應了她。

    單純的吮吻已滿足不了他,他要更多、更多,在歷經數天的情感煎熬後,此刻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牢牢抱住這唯一的救贖。

    她的唇被吻得發疼,可她不在乎,唯有疼痛才能證明自己不是在夢中,她是真的在他那溫暖結實的懷中。

    唇舌廝磨,強烈的親吻幾乎讓他們喘不過氣來,不得不暫時分開,他張開嘴用力吸氣,想讓自己減緩速度,可是在看到她那睜大的迷濛雙眼和紅艷的雙唇時,呻吟了一聲,又再度低下頭捕捉她的甜蜜。

    在他強烈又不失溫柔的親吻下,她腦子已呈現一片空白,全身虛軟癱在他懷中,他將她抱住,讓她緊貼他的身體,熾熱的體溫幾乎將他倆燃燒殆盡。

    荻柏挨著她的唇,胸膛急促地起伏問道:「真的可以嗎?趁我現在還能放你走……」話雖這麼說,可他一點也沒把握自己能否做到,畢竟他渴望她已久,而她更是他唯一想要的女子。

    「不!我不要你放開我!」她氣息不穩,眼神迷濛地望進他的。「讓我成為你的妻,此時此刻——你說過的,即使是片刻亦足矣。」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他從她的話中聽到一絲絕望?令他心臟緊縮,也令他的熱情稍稍冷卻下來,正要細思她話中涵義時,她的柔荑已輕撫上他的臉龐,細細描摩他臉上每寸挺拔的線條,她那溫柔撫觸,令他迷醉,忘記一切。

    「你不會……後悔?」在失控前,他再一次問道。

    「不會!」

    他低吼一聲,拋下所有的顧忌和自制,伸手拉開她僅餘的衣服,將她抱至床榻,過了片刻,他的衣服亦被拋至床下。

    兩人裸裎相對的剎那,他們恢復了片刻的清醒,是青澀也是羞窘。

    他驚異她的纖美嬌柔。

    「你好美,我好怕會傷了你……」他低聲說道。

    她好奇地觸摸他的平坦、堅實。

    「不會的。」她柔柔地望著他。「你不會傷害我,我是很堅強的。」

    他聞言微微一笑。「而且還是頑固的。」驚異她那果決不輕易叫屈的一面,令他更加著迷。

    呼吸再一次紊亂,他像撫摸珍寶似輕柔地梭巡她每一寸的嬌軀,而她在短暫羞窘後,無法抑制迸出歡欣的嬌吟。

    像是經過永恆般,兩具初識雲雨的身子終於找到了最適切的方式,讓他們的身心在痛苦和狂喜中結合,任憑喜悅的火焰,徹底將他們燃盡——

    燃燒後,他深深望進她那充滿水光迷濛的眼中。「你是我的妻了。」

    他那如發誓般的鄭重語氣令她喉頭湧起了哽咽,淚水奪眶而出。

    「傻丫頭,哭什麼,疼嗎?」他低下頭,愛憐地將她臉上的淚珠吮乾。

    她搖頭不語,眼淚仍是掉個不停。

    他深深凝視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抬起頭看了掛在壁上的繡畫一眼,而後毫不猶豫地將之扯下,那如絲被般的「鴛鴦戲水圖」將他們密實罩住,些微的燭光透過布絹,在他們的臉上閃著紅光。

    他伏在她的上方,雙肘支在她的臉頰旁,不讓自己壓疼了她,只是用眼睛搜尋她的臉龐,想將她每寸線條牢記於心,他那溫柔深情的凝視,令她心顫,也令她炫然欲泣。

    但此時此刻是如此美好,她不想用淚水破壞一切,暫時拋開將來臨的分離,她只想沉淪在他的懷裡,抬起手環住他的頸子,將他拉近。

    他沒有錯認她所散發的訊息,不發一語地,再度用唇和手、心和情讓兩人陷入火熱交纏中。

    昏睡一會兒後,映雪從甜蜜的黑暗中緩緩醒來,燭火仍在燒,荻柏猶未醒,她支起身子,凝視著他那俊美的睡臉。

    驀地,她露出微笑,呵!呵!原來他睡覺也會打鼾呢!這使得他感覺起來更平易近人……但,很快地,笑容就消逝了。

    以後,怕是沒這樣的機會。

    她閉了閉眼睛,兩行清淚再度滑下。

    我的夫,別了!

    ☆☆☆

    第二天,荻柏一睜開眼時,當摸到身邊已經失溫的凹陷處時,便知道她離開了,錐心的疼痛瞬間佔據了全身。

    她,不只離開了這個房間,而是這個家——永遠。

    昨晚的一切,是一場道別,一場付出全部的心、靈魂交會,最初也是最終的結合。

    既是無緣,又何必相逢、相識、相知和相戀呢?

    閉上眼睛,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一滴無奈的淚水仍溢出,滑落至鬢中。

    既是無緣,又何苦來走這一遭?

    「荻柏!荻柏!」荻蓮的聲音匆促從外頭傳來。

    「別進來!」他厲喝道。

    「什麼別進來?大事不好了!」荻蓮用力拍著門。「映雪走了!不吭一聲,沒說一字的便留書離開了。」她想推門而進,卻發現門已被緊緊地閂住,動也動不了。

    「狄柏!你快開門讓我進去!」

    對於荻蓮的呼喚,他恍若未聞,她的話只是證明了他的猜測,映雪昨晚用她的方法向他道別。

    不吭一聲,只是木然起身,開始著衣,在看到床單上那抹落紅時,注視良久,然後才伸手觸摸,過了片刻,他拿出繡針,將手指刺破,讓血一滴一滴的滴在那落紅之上。

    他的血,她的血……

    他的情,她的情……

    他的心,她的心……

    當荻蓮破門而入時,觸目所見的便是他站在床邊手指滴血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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