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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早晨八點,圍繞姜曉墜樓案的工作會議準時開始。

  刑偵隊副隊長程放主持會議,並簡要概括墜樓案的始末;刑警譚哥把調查到的情況通報給大家:「……沒有遺書……

  走訪死者的同事和朋友,最近她情況正常,失戀後情緒已趨於穩定,墜樓當日無異常,約了閨蜜第二天做SPA……

  樓下目擊者在墜樓發生10秒前聽到死者呼救……

  申澤天和死者戀愛5年,男方有多名性伴侶;上月,男方以死者與別的男人曖昧不清、進出他人住所為由,懷疑死者出軌,提出分手……」

  關小瑜在甄暖身邊低聲:「嘖嘖,這雙重標準。姜曉腦袋給門夾了。」

  「……男方很快宣佈與董結婚,姜多次向男方解釋哀求,試圖挽回感情無果。

  幾位伴郎分別錄口供表示,死者著婚紗闖入新郎休息室要求和好,被拒。死者要求和新娘單獨說話;兩人在隔間相處幾刻,新娘叫男方進去,之後傳來打砸聲。

  但新郎新娘離開後,裡邊還有動靜。」

  他說完,言焓補充:「伴郎團有7個人,口供大體一致,加上錄供及時,集體串供的可能性較小。再者……」

  他眸光銳銳地一閃,望向甄暖這個方向,說,「谷清明。」

  是坐在甄暖身旁的人。

  甄暖瞬間繃起的神經又驟然鬆開,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鬆了一口氣。圓桌會議已經讓她緊張,她還沒準備好發言。

  谷清明是化學實驗室的,典型的理科書獃子,說話沒啥表情,木木訥訥的,但腦子靈光思路清晰。

  「我們化驗了死者鞋底的泥土紙屑;紙屑與休息室隔間地上的彩紙成分一致;泥土與樓頂花園提取到的一致;婚紗上的草木枯屑也來自樓頂花圃;證明她的確去過休息室和樓頂。」

  不到1g的泥土被他分析得淋漓盡致。

  他推推黑框眼鏡,一板一眼地說:「但從證據本身看,只能證明死者在離開房間後上了樓頂。案發現場是否在樓頂,我不確定。」

  他這麼說,言焓反而讚許地點頭:「你做得很好,接下來……」

  他目光緩緩從甄暖臉上滑過,落到她的另一側,「關小瑜。」

  甄暖夾坐在兩人中間,高度緊張,腦子有些發懵。

  痕跡檢測專家關小瑜沒了平日的嬉鬧:「樓頂的欄杆破開了一截;我們在那發現幾處新鮮摩擦,對比死者婚紗上的裝飾,是死者留下的。

  另外,破開的扶手外側有幾條抓痕。

  我們刮取扶手錶層,和法醫在死者指甲內提取的物質進行比對,結果一致。」

  甄暖這才明白言焓當時是看了死者指甲裡的東西才對案發地產生懷疑。而關小瑜果然仔細,扶手外側的痕跡也能找到;但她能做的不止於此。她沖對面的徐思淼抬抬下巴,後者移動電腦鼠標,投影儀上出現清晰的三維立體圖:「這條抓痕上端深而寬,下端淺而細,是自上往下抓;如果站在欄杆內側,從扶手上方伸手去抓,圖案會正好相反。

  死者要麼是摔下樓時抓的;要麼她站在內側,從扶手下方伸到外面去抓。

  請看,扶手下方的空隙不到4厘米,伸手必然留下痕跡。但灰塵沒有挪動,也沒有掌紋,甚至檢測不到皮膚分泌物。所以,她只可能是摔下樓時抓的,樓頂就是案發地。」

  甄暖驚歎於在座每個人的嚴謹和恪守。

  當日,她憑泥土判斷死者去過樓頂,是對的;可判斷案發地,證據其實不足。她的正確有僥倖成分。

  譚哥又道:「他殺還是自殺,目前無法定奪。白科長找到的監視錄像顯示,當日,姜,董,申三人先後上過樓。

  另外,樓頂下水道的濾網裡藏了雙嶄新的女式平底鞋,38碼,鞋背鞋底都有少量塵土,鞋底花紋也與花圃裡的鞋印一致。但死者是36碼腳。」

  所有警員都認真做著筆記,言焓眉梢微抬:「秦姝,你的意見?」

  他聲音微低,關小瑜偷偷戳一下甄暖的腰,暗暗地眉飛色舞;甄暖濛濛地看向秦姝,但她沒看出這兩人有暗通情愫。

  「是,鞋底花紋相符。」秦姝聲音溫和,「我拿到了申澤天和董思思的指紋和腳印。甄暖檢查過,死者身上沒有指紋。

  皮帶上有,但辨識度不高,需要時間恢復。

  至於鞋印,塑料薄膜加上重複踩踏,腳印辨識度也低,人工進行指紋對比和腳印分析至少要一天半。」

  「嗯,你抓緊時間。沒有大案子,只能讓法醫素描的專家幹這些小事,委屈了。」言焓調侃一句,目光終於落到甄暖臉上,「你呢?」

  這隨意又自來熟的語氣叫她登時心一緊。

  事到臨頭,她反而稍稍鎮定了。還暗暗腹誹,剛才她錯了,那兩人肯定是暗通情愫;對秦姝點名道姓的,到了她這兒,連個名字都沒有。

  她無意識地做了個癟嘴的小動作。

  卻沒想言焓盯她看一秒,收進眼底;他唇角一彎,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哦,忘了;介紹一下,C-Lab新來的病理學、毒物學研究員,甄暖。」

  會議室裡嚴肅的氣氛緩和了一秒,大家都友好地看過來,對她微笑。

  甄暖反倒不好意思。

  她平復著有些緊張的心情,打開筆記本電腦。

  案件在組員間一棒接一棒地傳遞,只有大家都拼好自己管轄的那部分拼圖,才能最終組成一幅完整無瑕的畫。

  甄暖緩緩深呼吸一下,開始講述:「根據屍檢,頭皮、腦病理檢驗,姜曉系頂部、枕部頭皮挫傷,」

  鼠標滑過腦後骨及其下方的骨頭,「頂骨、枕骨骨折,右顳骨骨折,」她指向耳朵附近的一塊骨頭,「左顳骨及左蝶骨挫裂出血,是對沖傷。」

  甄暖停了一秒,解釋,「對沖傷的意思是,打擊或碰撞頭部一側時,力度沿著原始力量的方向對衝到另一側,在腦對側產生挫傷。比如打擊左腦,右腦的頭皮上也會出現傷處。」

  屋子裡的人都看著她,全神貫注。

  她心裡漸漸湧起自信,音量提高了一點:「繼續說姜曉,幾處腦骨骨折、蛛網膜下腔出血、形成腦疝,致重度顱腦損傷死亡。

  姜曉頭部的損傷符合墜落傷的特徵,並無他物擊打的痕跡;根據傷情判斷,排除有人先重擊她的頭部然後推下樓。」

  因為這種殺人方法看似聰明,實則很蠢。

  有兇手打擊死者推下樓,掩飾成意外;殊不知逃不過法醫的眼睛。且不說墜樓姿勢會影響觸地面,不能剛好撞上打擊處;即使撞上,二度損傷對法醫來說也可一眼識破。

  她款款說完,眾人的眼光裡都有讚許,新來的法醫不錯啊。

  刑警這一行原本就女性少,法醫更是寥寥無幾,她的出現也算給大家添了新鮮感受。

  甄暖說完一大串,自己都沒意識到臉紅了。她特容易臉紅,高度認真激動或緊張都會不知覺臉紅。

  她講完,隱隱有些赧然,低了聲:「死者身上沒有擦傷或挫傷,與人打鬥的痕跡不明顯。」

  她微微忐忑,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就是自殺可能性較大。可耳邊響起言焓的話,謀殺錯判成自殺,就是讓死者含冤。

  果然,白科長提出質疑:「花圃裡有打鬥痕跡,這該怎麼解釋?即使不是有人推她下樓,她和人扭打,身體應該留有痕跡。」

  「是。」甄暖沉吟半刻,老實道,「說實話,我對此也有些疑惑。或許,是突然推的。」

  她抬眸看了言焓一眼,他曾要她分辨是自殺還是他殺,她真怕他在會議上問,她定會無地自容。

  可言焓似乎忘了這事兒,翻看著甄暖提交的厚厚一摞法醫報告,並沒提問。

  隔了半晌,他從紙張裡抬起眼眸,背著光,黑醇醇地看她:「講完了?」

  「沒。」甄暖搖搖頭。

  「繼續。」

  甄暖開始分析其他。

  到最後,秦姝提了關小瑜提過的問題:「死者眼睛青腫,這是為什麼?被毆打過?」

  「不是。」甄暖道,「眼部青紫是因為眼球和大腦間的骨骼很薄,顱腦嚴重損傷時,淤血會沿著骨折滲到眼眶裡。」

  「哦,這樣。」秦姝思索。

  言焓沒抬頭,翻著報告,問:「做病理切片了嗎?」

  甄暖猛地一愣,臉驟然更紅,斟酌半刻,她小聲道:「還沒來得及。」

  言焓早從報告裡看出她沒做,聽她這麼辯解,再度看她;甄暖發覺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嚴厲:「以後記住,不確定的事,先不要解釋。即使是經驗也不行。」

  甄暖坐在眾人的目光裡,登時臉燙得發燒,肚子裡腸子都攪成一團。

  ……

  咚咚咚,甄暖拿著化驗報告,敲言焓的辦公室。

  「請進。」他在看資料,頭也不抬。

  她把紙張遞過去:「剛才做病理檢查了,是滲血,不是毆打。」沒底氣地加了句,「像我說的那樣。」

  他看一眼就扔一邊:「哦,恭喜你。」

  他這反諷的語氣真叫人嘔血。

  甄暖咬唇,慚愧地說:「對不起。我以後會更嚴謹。」

  言焓手指微頓,抬起頭來,「和我說什麼對不起,」他黑眸清亮,笑得疏離,「死的又不是我。」

  說完低了頭,再不看她。

  甄暖覺得這人真毒辣,風淡雲輕一句話把她羞得恨不能鑽地洞。

  但她知道他應該體恤了,不然他會說:如果明天我被人殺了,我會希望鄭容教授給我做屍檢,而不是你。因為我不信任你。

  甄暖嘴唇顫了顫,終究一聲不吭,轉頭走了。

  她木然地走回解剖室,把牆上的冰凍屍櫃用力拉出來,看著雪白的姜曉,半晌,眼淚就掉了下來。

  關小瑜經過,進來看她,見狀嚇一跳:「暖暖,你怎麼哭了?」

  她沒答,望著姜曉,無聲地落淚:「對不起。」

  關小瑜立刻明白:「哎呀沒事兒,人都有疏忽,你看我們現在這麼嚴謹,全是年復一年被隊長罵出來的。」

  「不是的。」甄暖輕吸一口氣,手指抹著眼淚,顫聲道,「我就是覺得有點兒悲傷。」

  「啊?」

  「覺得死去的人好傷悲。」她輕輕道,「他們不能說話了,所有的委屈和悲傷都寫在屍身上,可有時候,他們遇不到用心看故事的人。」

  她摀住臉,淚水滲進指縫。

  她真的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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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深刻而孤獨的悲傷將甄暖裹挾,潮水般讓她無法呼吸,也發不出聲音。

  這一次,她發自心底的愧疚;甚至感受到死者無言的悲傷;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委屈誰來聽呢?

  她愧對死者,更愧對自己。

  關小瑜憂愁地皺眉看著,她平時大大咧咧,整日在男人堆裡混。局裡的女人兩雙手數得過來,大家全男人性格,還真不會安慰人。

  不過她沒想到,甄暖瞬間擦乾淚水,臉色毅然而認真:「小瑜,陪我去一下現場吧。」

  ……

  甄暖想起言焓說,要把現場和屍檢聯繫起來。

  既然屍檢有解釋不清的東西,她就必須想辦法解決。

  ……

  酒店樓頂,冷風肆虐。

  甄暖和關小瑜縮在地上,拿著放大鏡細細查找每一點角落。樓頂風很大,把她們的臉吹得蒼白,但兩人都沒有一絲抱怨懈怠。

  甄暖握著放大鏡的手凍僵了,腿也發麻。

  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一點一點地篩查,結果,終於讓她發現一處血跡!

  在一株枯植根部的小突刺上。

  甄暖如獲至寶,驚喜地叫關小瑜:「如果是兇手留下的,就太好了!」

  「暖暖美人,不錯嘛。」關小瑜豎起大拇指,又扭眉毛,「我可慘了,上次沒找到這個細節,隊長會罵死我的。不過,能破案就開心,罵死也不怕。」

  甄暖咧咧嘴笑,笑出口的霧氣很快飛散在空中。

  她拿出相機要拍照。

  關小瑜立刻攔住,遞上一截標尺,又壓了壓她的照相機示意再伏低一點:「刑事攝影不是藝術,不能擺角度搞構圖,要客觀全面地反映。且標尺必不可少。」

  甄暖暗歎還有很多要學。她在關小瑜的幫助下拍了照,把血植截下來裝袋。

  ……

  因為這一點證物,大冷天裡,甄暖的心熨燙得像抱著火爐。

  回到單位,下車走進大院,就看見言焓立在花壇邊抽煙;一身藍黑色的長風衣,沒戴圍巾,風衣也沒扣上,裡面穿一件深色的薄毛衣,領口露出白色的襯衣領。

  他身材本就高挑,這麼看著分外有型。

  關小瑜小聲歎:「美人啊。」

  甄暖並不這麼認為,用美人形容男子,大抵都有一絲柔和,但言焓的容貌是英俊清朗的,像山間的松樹。

  即使說性格,他這個人也是「笑裡藏刀」,溫柔一詞不在他字典裡。

  且她此刻沒心思欣賞美男,出來太久,漸漸,她又覺得寒意來襲,凍得全身的骨頭都疼了。

  她看言焓一眼,挺羨慕他的體質。穿那麼少也不冷的樣子,或許男生都擅長產熱?

  見她們走近,言焓滅了手裡的大半隻煙,扔進垃圾箱。

  關小瑜主動給領導打招呼:「隊長!」

  甄暖也跟著叫一聲,叫完縮緊脖子,嘴巴藏進圍巾裡。

  言焓彎彎唇角算是答應,問:「去哪兒了?」

  「給自己找批評去了。」關小瑜率先坦白,說發現了上次遺漏的一處血跡,她絲毫不貪功,把甄暖往跟前一拉,說,「多虧暖暖美人,她叫我去的。」

  聽她在言焓面前這麼稱呼自己,甄暖多少有些窘迫。

  言焓聽言,頗有興致地看向甄暖,道:「怎麼會想到回現場?」

  甄暖看他眼神,覺得他故意的,答:「不是你說的嗎?」說完,自己都被自己語氣裡微嗔又微怒的埋怨嚇一跳。

  言焓眉梢抬半分,笑了笑,像看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倒是關小瑜心直嘴快:「隊長你還好意思問,你把甄暖都罵哭了。」

  「哪有?你亂說。」甄暖急紅了臉,慌忙看言焓一眼,又匆匆低下頭去,乾脆不說話了。

  言焓看她巴掌大小的臉一半都縮進圍巾裡,垂著眸,瑩白的臉頰羞得發紅,有些窘迫,卻沒有委屈。

  看來是端正態度了。

  他笑容緩緩的,有點兒懶:「我什麼時候罵她了?」

  關小瑜揪不出:「你……綿裡藏針的語氣,還不如直接罵她呢。」

  甄暖更窘。

  面對「指責」,言焓順順溜溜地繞過去:「說不該罵也是你,說要我罵還是你,你可夠難伺候的。」

  重心轉移,甄暖好歹舒了口氣。又腹誹:言隊長,真正難伺候的人是你好嗎?

  汽車行駛聲傳來。車進了院子,停下開門,下來的是申澤天和董思思,他們來局裡做血液提取。

  甄暖和關小瑜回去工作了。

  上了樓,甄暖看看手中證物袋裡丁點兒大的小刺,道:「血跡太少了,不夠分析用。」

  「DNA複製就好啦。」關小瑜說。

  甄暖和關小瑜告別,再度去瞭解剖室。

  她不得不承認言焓說的很對。

  法醫的工作地不只在解剖室,他/她不能放棄現場。

  因為在現場看到的細節會提醒法醫,讓法醫有所側重,注意到原本容易忽略的地方。

  甄暖再次細細地檢查一遍姜曉,她並沒有發現她身上和那根刺對應的傷口。

  這麼說,那枚血跡是另一個人的,很可能是和姜曉在花圃裡打鬥的人。

  ……

  下午下班前,甄暖上樓去生物實驗室。

  檢測員已經做完DNA複製實驗,正在做電泳。

  她過去看了一眼,容器裡盛著凝膠,放射性染料標記的DNA被限制酶剪開,在紫外線照射下發出紅色的光,負電荷的DNA碎片緩緩游向電泳盤正極。

  等過一段時間,分離的DNA就會顯現在放射自顯影X線膠片上。

  沒什麼好看的。

  甄暖走出來,正好遇上關小瑜和秦姝下班,小瑜:「暖暖,我這兒有好多自助餐券,要不要去?」

  甄暖想起沈弋要來接她,搖頭:「我晚上有約。」

  關小瑜悲鳴:「C-Lab總共就四個女的,秦姝要談戀愛,你也有約,難道我要和畫眉老師吃飯?」想想林畫眉不苟言笑的樣子,抖了抖,「幸好老師出差了。」

  「什麼戀愛?」秦姝說,「別鬧我。我就隨便吃點兒,晚上還要繼續比對指紋呢。」

  關小瑜嘖嘖:「有人陪著,吃什麼都香囉。」

  「真沒有,你們就鬧我吧。」

  甄暖看看秦姝,又想想言焓那種脾性,很難想像他們倆的相處模式;也不清楚同事們為什麼總逗秦姝。

  ……

  傍晚溫度很低,甄暖走出一樓大廳。冷空氣襲來,她瞬間被風吹得牙齒直打顫。

  她做著心理建設,準備衝進冷風裡,卻看見台階下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熟悉身影。

  她心底歡喜,小鳥兒般快步飛下樓梯:「沈弋!」

  沈弋側頭看過來,北風吹著他的頭髮飛舞,恣意而張揚;黑髮下俊美不凡的臉叫人過目不忘,偏偏平靜清冷,唯獨在看見她的一瞬,狹長的眼裡浮起極淡的溫和暖意,轉瞬即逝;最終冷寂下去,只留薄唇抿著一個微揚的弧度。

  他穿著灰色的短風衣,手中挽著一件男款棉襖,等她到身邊了。他表情酷酷的,拿棉襖裹住她,長指一絲不苟把扣子一顆顆扣好。

  甄暖裹得像只毛毛蟲,蹦了蹦,道:「哪裡冷得那麼誇張?」

  「怕你疼。」他低眉說。

  他繫好扣子,牽住她空空的袖子往外走;她嘿嘿地偷笑,扭來扭去的,終於把手鑽進棉襖袖子裡,鑽進去他手心。

  他手心熨燙,和棉襖一樣溫暖。

  「這份工作喜歡嗎?」

  「喜歡啊,大家都很厲害,每天都可以學到好多。」她不禁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流淌在肺腔,彷彿帶著甜味。

  這份工作給她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比之前人生裡遇到的一切都要多,她的記憶只有短短幾年,總是茫然而迷惑,而今,終於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領地。

  走到半路,言焓和秦姝從公安大樓裡出來。

  甄暖顧忌著在單位上,下意識要掙沈弋的手,可他握得很嚴實,沒讓她掙脫。她紅著臉垂下眼。

  言焓和沈弋互看一眼,各自黑眸清冷,短暫地交錯。

  到路口相遇,甄暖輕輕地打招呼:「隊長。」

  言焓微微頷一下首算是答應,走了。

  ……

  出了大門,秦姝回頭看甄暖上了車,問言焓:「那個是沈弋吧?」

  「嗯。」他沒興趣的樣子。

  甄暖是沈弋女朋友?

  秦姝想起上月C-Lab面試,甄暖專業技術過硬是沒錯,但進入最後一輪的另一個男生同樣出色,不分高下。

  這個職位選拔偏向男性,並非性別歧視,而是很多時候現場條件太差,屍毒,抬屍……女生扛不住。

  秦姝望著言焓走遠的身影,在灰敗的冬天裡那樣冷清……

  他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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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沈弋在城中心的束蘭閣粵菜館定了包間。天氣冷,沈弋說多喝湯暖身體。

  房間內裝飾古色古香,掛著國畫水彩。

  甄暖歪頭看著,笑:「我的同事裡有一個畫家呢。」

  他不言,倒了杯熱氣騰騰的菊花茶,推到她手邊。

  「我以前有什麼特長嗎?」

  沈弋抿一口茶,道:「跳舞。尤其是芭蕾。」

  甄暖癟嘴:「可我現在平衡感好差。」

  沈弋的手覆上來:「天氣冷覺得很難受吧?」

  甄暖笑容少了點兒,帶著無奈的苦悶:「還好啦,習慣了。」她看著他廢掉的右手,問,「你呢,手還會疼嗎?」

  「沒有後遺症,不像你。」他提議,「我們去海南度假。」

  「可我工作脫不開身。」

  「到春天再找工作也可以。」

  「不可以。」甄暖道,「別人頂替我的位置,我就回不來了。」

  「那也能找別的工作。你可以來華盛。」

  「我不希望……」甄暖垂下眸,她的記憶只有幾年,這個世界只有一件她熟悉並自在掌握的事。

  她不想放棄。

  遲疑片刻,她緩緩道,「我不希望我的世界除了你,就什麼都沒有。」

  室內安靜無聲,他眼裡閃過一絲琢磨不清的情緒。

  她盯著茶杯裡沉沉浮浮的菊花瓣,「沈弋,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如果這樣,我會不安,會迷茫。」

  他黑眸湛湛,盯著她:「所以你工作是為了擺脫我?」

  她驚訝地瞪著他:「你不要誤會,我……」

  沈弋看著,出乎意料地彎了一下唇角;他很少笑,但每當笑,必然真心且含著笑意。

  甄暖吶吶的,他輕聲道:「逗你的。」

  她的心突然就柔軟了一塊。

  室內燭光曖昧,她紅了臉,覺得他的笑容即使很淺,也真好看,像雨霽雲散。

  「還是那麼容易臉紅。」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體質。」她不好意思地搓搓臉蛋,嘿嘿地笑。半刻後,不知想到什麼,有些遲疑:「我好像……可能永遠記不起以前的事了。」

  他淡淡的:「想知道什麼,我可以告訴你。」

  服務員來上菜,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她估計是餓壞了,望著食物眼睛就亮了,夾塊鱸魚塞進嘴裡,再拈塊蒸排骨啃一口,又盛了碗鮮菇蝦仁湯喝喝。

  沈弋一直看著,看她吃著熱乎乎的飯菜,臉蛋紅撲撲的。

  她五官清秀,臉一紅就愈發水靈,尤其害羞時,讓人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凝滯,想輕撫一下。

  他不知她在工作時會不會因同事的玩笑和指責而臉紅。

  他想起下午紀法拉和他說的話:「沈弋哥哥,你要保護暖暖姐,我看她在言焓面前低聲下氣的。」

  他低頭,用力揉了揉眉心。

  手邊觸碰到一股暖意,是碗蝦仁湯。

  甄暖:「這次出差很累嗎?」

  「不累。」沈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對了,你應該從新聞上看到申澤天前女友跳樓的事了吧?我聽法拉說,華盛股價下跌了,董事會對申澤天很不滿。」

  「嗯。」

  「法拉挺開心的,說年底的董事會上,紀琛會提出罷免申澤天董事長案。」

  丁零零……

  沈弋接起手機,聽著對方說話,自己只簡短地說一兩個字;甄暖心裡清楚,她在他不方便,便對他做了個出去洗手的手勢,走出去了。

  ……

  甄暖洗完手,到烘乾機下烘。

  走廊外傳來腳步聲,來人轉彎進來,四目對視,兩人皆是微怔。

  申澤天微微一笑,嗓音曖昧地打招呼:「嗨。」

  甄暖不做聲,側身要出去;申澤天立刻挪一步攔住她的去路。

  她始料未及,被他逼困在狹小的角落裡,目光全被他高大的身軀籠罩住,如烏雲壓頂。

  她臉色微白,劃過一絲慌張。

  她扭過頭,不住地往牆壁上貼。

  她害怕和人打交道,更害怕近距離接觸。雖然這些年她一直很努力,可心裡說不清的恐慌真的無法抑制。

  他玩味地端詳她柔弱無措的模樣,驀地想起北風裡她白天鵝般滑軟修長的脖頸;意隨心動,俯身湊近。

  甄暖嚇一跳,猛地推他要逃。

  無奈她力氣小的可憐,貓爪一樣撓在他胸口,他笑意更氾濫,抓住她的腰把她抵在牆上,身子幾乎全壓貼上去。

  甄暖心頭巨震,「啊」地失聲尖叫,又立刻摀住嘴,琥珀色的眼睛惶然盯著他;他興味更濃,可她本能的表情轉瞬即逝,在一瞬間就強作冷靜地迎視他:「申先生,申太太應該在附近吧?」

  「是。」他看穿她的虛勢,笑著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我還知道沈弋也在。」

  甄暖反而鎮定了,底氣十足道:「最近你的煩心事太多,不要再因我多添一件。」

  申澤天微微瞇眼:「他給我添的麻煩還少?姜曉的死也是他一手策劃的。」他好似被激將了,哼笑一聲,低頭湊近她的唇;她一愣,飛快扭開頭,他的嘴唇落在她臉上。

  他記得,她年紀不小了,可肌膚軟膩得不像話。他恍惚一秒,感覺身下一股力量襲來,直逼胯間。

  他連忙躲開,甄暖的膝蓋撞上他的股溝,他心驚而狼狽,尚未反應過來,她已掙開他飛也似的跑開。

  申澤天冷笑一聲,撫平衣服上的褶皺,理了理衣領,轉身走上走廊。

  董思思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手裡握著黑色香奈兒,端莊地立著。即使看到她的新婚丈夫調戲他人,她也無動於衷,只道:「有什麼事,等警方那兒結案了再說好嗎?暫時先不要招惹沈弋。」

  申澤天收了玩鬧的表情,靠在牆上,從兜裡摸出一盒煙:「那小子,做事比紀琛還狠。」

  董思思拿過他手中的打火機,為他點煙:「沈弋要是和紀琛決裂就好了,內訌,兩敗俱傷。」

  申澤天低頭就著她手心的火苗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青色的煙霧縈繞在董思思清雅的臉旁。他俯身,咬住女人性感的唇,狠狠吮吸一口。

  煙霧滲進董思思的咽喉,叫人上癮。

  ……

  甄暖推門進房間,沈弋目光閃過來,對著手機冷淡地「嗯」一聲,便掛了。

  她不以為意,坐下繼續吃飯。

  他卻盯著她看,漸漸,眉峰清凜地蹙起。

  甄暖握著湯匙,茫然地看他:「怎麼……」

  音未落,他手伸過來,長指抬起她的下巴,眼色微冷:「剛才遇見誰了?」

  她訝異極了,老實說:「申澤天……但我把他下面踢了一腳,他也受教訓了。你別生氣。」

  他拇指撫撫她的下巴,收回手去了,淡淡說:「知道。」

  ……

  甄暖回了家,走進臥室打開燈,到窗口往下看,沈弋的車啟動開走了。

  她洗完澡,趴在床上看書,漸漸有些心不在焉。

  她心裡記掛著姜曉的案子。而且,她不知申澤天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知沈弋怎麼會有所牽扯。

  鬧鐘指向八點半,夜晚還很長。

  她沒有朋友,也沒有興趣愛好,這座城市於她,沒什麼可打發閒暇時間。

  她的公寓離公安局很近,兩站路。

  甄暖翻下床跳了一會兒繩,心裡琢磨要不要去局裡看看,或許大家都在加班呢。

  她這麼想著,扔下繩子換衣服,決定出門。

  可出門前翻手機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碰到了靜音鍵。有7個未接來電!

  最開始是言焓打的,只有1個。接下來就全是關小瑜,還有條短信:「祖宗誒,你現在在哪兒?」

  甄暖一嚇,立刻回復過去。

  關小瑜:「老大找你,也不知什麼事兒,勸你別回電話了,直接來單位。」

  甄暖打了出租車,想了想,還是鬥著膽子給言焓打電話,但……直接摁斷了。

  她就知道這人脾氣沒表面的好!

  ……

  走進公安大院,好幾棟樓上都亮著燈,這裡每晚都有很多警察加班。

  甄暖滿心愧疚和忐忑,飛速跑去言焓的辦公室,卻沒人。找了一通原來是在審訊室裡。

  甄暖小心翼翼推開聆訊室的門進去,眾人正目不轉睛盯著分開審問的董思思和申澤天,言焓也在。

  甄暖想了想,默默挪去了他身邊杵著。

  他跟沒感覺到她似的,看著玻璃對面。

  ……

  審訊員是林子:「我們查找了酒店的監控錄像,你往樓頂方向去過兩次,分別去幹什麼?」

  董思思看上去很平靜:「之前姜曉在休息室隔間鬧,我和澤天離開後,叫保安把她趕走。但姜曉不知哪兒去了。我心情不好,想獨自散心,就去了樓頂。第二次是姜曉上樓後,給我打電話,說她在樓頂,讓我去見她,不然就跳樓。」

  「你擔心她跳樓?」

  「我巴不得她跳。」董思思挑眉,「但如果我不去,怕她又找上澤天,所以我去了。」

  「你在樓頂有沒有和姜曉發生爭執或打鬥?」

  「我瘋了嗎,和這種女人打架?……我倒是羞辱了她幾句,或許她受不了刺激,就跳樓了。」董思思輕輕佻著指甲,「語言攻擊也犯法?」

  而另一間審訊室裡,「申先生,你往樓頂方向去過一次?」

  申澤天:「我發現思思不在,聽說她上了樓頂,就去看看。可走到門口聽見姜曉的聲音,她也在,我不想思思看見後誤會我上來和姜曉私會,就下樓了。」

  「你有沒有看見董思思和姜曉打鬥或者吵架?」

  「沒有。倒是姜曉聲音很尖,我一聽見就折返了。」

  ……

  聆訊室這邊,譚哥對言焓匯報說,根據他們查到的通訊記錄和視頻監控,雖然攝像頭只覆蓋上樓必經的走廊,無法確認申澤天是否上天台。

  可時間顯示順序為,董思思上樓散心,離開;姜曉上樓,董思思第二次上樓,隨即申澤天上樓很快折返,最後董思思返回。

  參考甄暖在案發瞬間記錄的時間,監控錄像中的申澤天在案發前60秒離開,董思思則為案發後10秒。

  譚哥模擬過,即使是男人,從案發的欄杆邊緣跑到樓梯間、下樓、衝去走廊,也至少需要20秒。

  何況董思思穿著行動不便的婚紗,還要把鞋子塞進下水管。

  甄暖蹙眉:難道有什麼不在場證明的契機?

  案發當時她和言焓都在附近,職業敏感讓他倆條件反射地記錄時間,會不會這裡面有問題,被利用了?

  董思思和申澤天做完筆錄,眾人陸續離開。

  言焓留在後邊,甄暖也不敢出去,悶頭跟在他身後,鼓起勇氣道歉:「隊長,我手機不小心碰到靜音鍵了……」

  又弱弱加一句,「你別生氣。」

  後面這句幼稚而小心的話竟像小手一般有骨子莫名的安撫作用,讓言焓一下子沒了脾氣,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他說:「這3個月,不僅是屍檢,案件分析,痕跡檢測,偵查推理,一切你都要參與。」

  她稍稍詫異。

  「是加入這一行的基本功。

  你應該很清楚,要想成為一個優秀的法醫,刑偵,心理,痕檢,現場,邏輯,很多知識都是必需的。

  屍檢是破案最基本的出發點,一旦某個細節判斷失誤,就會誤導偵查方向。」

  甄暖臉上燒起一陣火辣辣的燙,有些羞慚,卻更感肩頭責任重大。

  他這些話應該是教訓來著,可她聽著卻十分受用,暗暗發誓要跟同事們好好學習。

  「還有問題嗎?」他淡淡問。

  她唰唰地搖頭,報告:「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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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董思思怎麼也沒想到,晚上和申澤天一起出警局。

  他約了朋友先走,她竟會被綁架。

  眼睛上的黑布條被扯下來時,她一路狂跳的心終於平靜。來人中氣質最不同的一個,沈弋。她認識,至少不用擔心生命安全。

  沈弋並沒看她,不知在想什麼。

  董思思之前只遠遠見過沈弋幾面,是個跟在紀琛那樣的氣質男身邊也能異常醒目的角色。她並沒近距離接觸過,剛才第一眼也是通過他滿是傷疤的右手才認出來。

  他把她綁過來,無非是給申澤天警告,因為LAX會所的藥水,因為粵菜館洗手間裡的一捏臉。

  董思思鎮定自若地微笑:「沈先生綁我來,是有話想轉達給澤天?」

  她自以為這話說得聰明穩妥,可沈弋似乎沒聽,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董思思哪裡被這般無視過,她從來不是軟弱無用的女人,似威脅,似感謝:「姜曉的死,我要謝謝你呢。」

  可沈弋跟沒聽見似的,過了會兒,說:「新安裝的攝像頭,你也不賴。」

  語畢直接起身出去,只留一群人繼續看守。

  ……

  深夜,譽城公安大樓。

  甄暖走進電梯,回想著申澤天和董思思的筆錄,擰眉思索。

  如果他們倆說的實話,姜曉就是自殺;如果姜曉不是自殺,這兩人的不在場證明怎麼來的?

  叮一聲,電梯到了一樓。

  甄暖走向大門,經過接待室時聽到言焓的聲音。她有些好奇,湊過去看。

  言焓和譚哥都在,來人是一對30歲左右的夫婦,帶著兩個滿沙發亂爬的孩子。

  男人眼睛紅紅的,很悲傷,哽咽道:「言隊長,我妹妹不會自殺的。你們要給我妹妹申冤啊。她……」

  話沒完,身邊的女人插嘴,很憤怒:「對,我小姑子性格開朗,前途無量,絕對不會自殺。一定是董家的賤人,肯定是她嫉妒申少爺喜歡我小姑子,才殺了她。警官,你們一定要把她抓起來。」

  言焓問:「你怎麼確定殺人的是董思思,而不是申澤天?」

  女人嗓音尖銳:「申少爺對我小姑子出錢那麼大方,怎麼會殺她?他很愛姜曉,她要什麼就給什麼。他不是玩弄她,他那麼高高在上,卻讓她陪在身邊5年。」

  男人也道:「警官,我妹妹不會自殺。那天她出門前還好好的,說一定會挽回申少爺。」

  言焓:「你知道姜曉要去鬧婚禮,並且放任她去?」

  撞上言焓審度的眼神,他有些尷尬:「申少爺和那個女的沒感情,他愛的是我妹妹。人遇上相愛的人不容易,我是想讓她追求自己的幸福。」

  甄暖想,姜曉的哥哥嫂子不想放棄的只怕是妹妹的金龜婿吧?

  正想著,突然感受到一道幽深的目光。她心一磕,好似被言焓筆直的眼神撞了一下。

  窗戶開著一條縫兒,她困窘地挪回黑暗裡。

  「那個……」女人想了想,問,「警官,如果我小姑子是被殺死的,可以找申家賠錢吧。他家那麼多錢,能不能賠幾千萬?」

  言焓:「問律師。」

  「你們不是也懂法嗎?」

  「按譽城城市生活水平,90萬。」

  「才90萬?他之前買給姜曉的車都比這個貴。」女人咂舌,「為什麼有人開車把人撞成癱瘓,賠了3百萬呢?」

  「那是按平均壽命的每年治療費來算的。」

  姜家嫂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

  姜曉的哥嫂坐了沒多久就離開了,走時嘀嘀咕咕:「都怪董小姐太厲害,弄得申少爺不待見我們姜曉,她要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姜曉一直跟著申少爺也挺好。要是先生出兒子,指不定能翻身。」

  甄暖無意間聽到,無語極了。

  言焓走出大廳,掃一眼門邊低眉順耳的某人:「站這兒幹什麼?」

  甄暖抬起頭:「我想問,申澤天和董思思有沒有可能設計不在場證明?不然,我總覺得我在場掐時間,給他們提供了便利。」

  「當時我也在場。」言焓說,「你記錄的案發時間沒錯。」

  「可……」

  他打斷她,涼涼地評價:「本末倒置。」

  「誒?」

  「等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們有嫌疑,再考慮不在場證明的有效性;不然,目前的不在場證明就是他們清白的證據。」

  甄暖愣了愣,臉微紅,低聲說:「哦,我過會兒看看花枝上的血跡比對結果。」

  她低著頭,有一點點頹然。因為之前聽了言焓的話,她想參與並接觸她涉獵較少的領域,可她有些找不到方向。

  言焓看她垂頭懊喪,察覺剛才自己語氣有些重,想說什麼,甄暖手機響了。

  是關小瑜:「暖暖美人!」

  「誒?」

  「比對結果出來啦,植株刺上的血跡不是申澤天的,也不是董思思的。」

  「怎麼會?」

  「有些遺憾啦。可能是條無用線索。」

  甄暖倍受打擊,她辛辛苦苦找來的花枝上的血跡,竟是沒用的?

  她輕歎一口氣,收了線,有些挫敗,小聲說:「你剛才說的是對的。」

  言焓明瞭:「血跡不是他們倆的?」

  「嗯。」

  言焓看她沒精打采,說:「隊裡也要收工了,你先回吧。」

  她「哦」一聲,逕自離開。

  關小瑜的電話像一盆冷水,把她的心澆得透兒涼。

  他看她蔫蔫地在冷風裡挪動,終究開口:「誒!」

  「嗯?」她慢吞吞回身看他。

  「坐公交來的?」

  「嗯。」她懵懵答完,驀地緊張起來,他不會說送她回家吧。和boss一起,她會尷尬不自在。

  言焓卻轉身走了,留下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注意安全。有事報警。」

  有事報警。甄暖:「……」

  ……

  十分鐘後。

  言焓開車回家,繞上主幹道,見公交車站台上一個瘦弱的身影在狂風裡瑟瑟發抖。

  甄暖把自己縮成一團,深夜的寒意像毒蟲一樣鑽進皮膚,啃噬著她的骨血。她又冷又痛,心情也糟糕。腦子一片空白時,一輛黑色的車停在面前,車窗落下。

  沒看見人,只有聲音:「上車。」正是打擊了她積極性的聲音。

  甄暖舌頭打結:「不用啦,公交很快就……」

  「上車。」多了一絲命令。

  她抖抖著手開後座門,想想坐後座有把boss當司機的感覺,於是上了副駕駛。

  車內的暖氣很快將她包裹,可她凍慘了,還是止不住哆嗦,牙齒打架打得咯咯響。

  言焓開著車,從車內鏡裡瞥她一眼。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睫毛撲扇撲扇地抖動,眉毛也緊緊蹙著。受刑般難受的樣子。

  他沒反應地收回目光。沒見過有人怕冷怕成這樣的。

  車廂裡很安靜。夜間電台開了,播放著一首舒緩的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淡淡哀愁的歌聲在車廂裡流淌,她心情愈發低落。

  「工作中覺得不開心?」公事公辦的語氣,上級體恤下屬。

  她靠在椅背裡,怔怔望著車窗外流動的昏黃燈光:「覺得這份工作像談戀愛。」

  言焓一怔,塵封的記憶突然裂開一條口子。

  他扭頭看她,卻只看到她望向窗外的側臉,白皙的,脆弱的,像要融入灰色的夜裡。

  狹小幽暗的車廂裡,電台男聲綿長而哀傷:「我寧願所有痛苦留在心裡,也不願忘記你的眼睛。」

  他神思一晃,想起夏時漂亮的眼睛,彎彎地笑,卻有些難過:「做醫生啊……覺得這份工作像談戀愛一樣。」

  甄暖望著窗外:「一顆心時刻牽掛著它,一下子激動歡喜,一下子難過失落。」

  言焓嘴唇動了動,啞然,失語,心底了無聲息。

  很多年前,當他還年輕,他問:「為什麼?」

  他的女孩答:「因為一顆心時刻牽掛著它,一下子激動歡喜,一下子又難過失落。」

  太久太久,像一個世紀。

  冬夜的街道空寂而冷清,一如此刻言焓面無表情的臉。

  他無波無瀾道:「難得你還有這份心情,希望時光不要把它磨掉。」

  甄暖心頭湧過一絲鼓勵,感激地望他。他直視前方,光線昏暗,看不清表情。

  她也望向前方的道路,空曠,未知,卻一往無前;深夜的電台,男聲輕唱:「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裡……是否知道與我同行的身影,她如今在哪裡……」

  甄暖嘴角浮起一抹溫暖的笑:如此鼓舞人心的歌曲。

  言焓握著方向盤,心中輕嘲:如此悲涼的歌曲。

  前方的道路,蕭條,灰敗,就像他的過去和未來。

  甄暖她含笑聽著歌,當唱到「存在的意義」時,她感由心生,輕輕道:「堅守信仰,願為之付出性命,寧死不負。」

  言焓猛地一愣,扭頭看她:「你剛才說什麼?」

  今晚真的是見了鬼了!

  記憶裡的那個夏天,夏時捧著書坐在鞦韆上晃蕩,他抱著貝司坐在石凳上輕彈。

  少女抬起頭,長長地歎一聲:「嗯,寧死不負信仰。」

  少年扭頭看她。星星點點的陽光穿過枝椏,綴滿她的長髮;她將懷裡的書貼向胸口,眼睛裡的光燦爛而虔誠。

  他瞟一眼她手中的書,淡淡地「哦」一聲:「那個把全雅典人都問瘋了的老頭?」

  「被判死刑後,蘇格拉底可以逃亡,但他選擇接受民主的意志,因為逃亡會破壞雅典法律的權威。即使是死,他也不要破壞信仰。」

  ……

  甄暖望著言焓研判的眼神,愣愣的:「上學時要輔修哲學,看到蘇格拉底,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啊。」

  言焓良久無言,最終,輕輕地笑了一下:「是嗎?」

  甄暖小聲嘀咕:「很激勵人心,不是嗎?」

  「是。」言焓說,再次想起那個夏天。

  ……

  「哦?阿時,那你的信仰是什麼?」

  「很簡單啊,一個字。」鞦韆上的少女微微一笑,美好得像墜入凡間的天使,「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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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天光大亮,遮蓋了辦公室頂上的日光燈。

  秦姝的辦公室裡有些亂,桌上堆了厚厚一摞指紋圖,全局,細節,讓人眼花繚亂;甄暖看見都犯暈,又看她雙眼紅腫,問:「熬夜了?」

  秦姝笑著揉揉眼睛:「沒關係。好歹讓我找到與皮帶上匹配的指紋了。是右拇指側面的一小截紋路,讓我好找。不過,指紋不是申澤天和董思思的,而是姜曉的。」

  甄暖一愣:「如果是姜曉自己的,就沒價值了吧?」

  秦姝歎氣:「是很沮喪,但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很多時候花了大量的時間驗證,最終卻是無用功。可即使如此,每一絲線索都不能輕易放棄。」

  甄暖點點頭,多少有些不甘心。

  可她很快想起言焓的話,忍不住想,這一步就是最後一步了?

  她拿起證物袋,仔細觀察指紋的位置。漸漸,她覺得哪裡不對。

  剛要細看,秦姝遞過來另外兩張紙:「鞋印對比也完成了。」

  是兩張一模一樣的38碼鞋印。

  甄暖:「花圃薄膜上的腳印是由下水管道裡的鞋子踩出來的,那雙鞋和董思思的新娘鞋同款?」

  「對。」秦姝說,「但鞋印不是董思思踩的。」

  甄暖不理解:「什麼意思?」

  「兩份鞋印平面看上去大小花紋一樣;但分析鞋印不僅要看花紋大小,更要看穿鞋人的走路姿態和習慣。左邊是董思思的鞋印,右邊是同款鞋(不明人物)的鞋印。表面相似,可看立體模型就不一樣。」

  秦姝推過來兩個模型。

  甄暖試著摸一下,果然觸感不同。

  這時,關小瑜的聲音從外邊傳來:「暖暖美人,你果然在這裡。」

  「結果出來了?」她回頭。

  昨晚得知花刺上的血跡並非申澤天和董思思的,她沮喪極了。

  可回家後還是打電話給關小瑜,說再對比一下血跡是否屬於姜曉。只不過她不知道關小瑜早就接到了言焓同樣的命令。

  關小瑜遞給她一張圖,是DNA序列。

  甄暖一眼看明白:「植株刺上的血跡是姜曉的?」

  「嗯。」

  甄暖不可思議:「可姜曉身上找不到符合這根刺的傷口啊!」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

  她看看指紋,又看看鞋印,再看看DNA序列,突然間腦子裡靈光一閃……

  玻璃窗外,北風仍在吹;言焓的辦公室異常溫暖。

  甄暖雙腿併攏,背脊挺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她手裡捧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心情平靜而隱隱激動。

  中午沒吃飯,總算把第二版報告寫出來,早早交給言焓來看。

  這幾天,線索一點點彙集,到今天上午終於量變引起質變;一個個證據組成了完整的證據鏈。

  現在,她信心滿滿。

  隔著暗紅色的辦公桌,言焓正低頭專心看材料。

  她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氣,睛忍不住打量他,想從他的表情裡看出端倪。

  他這人安靜時和說話時氣質截然不同,此刻看上去很是人畜無害。

  他專心致志翻著紙張,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鼻樑又高又挺;看他如此認真,她自然有些底氣,可見他蹙起眉,她又生怕再度被他揪出錯處。

  她真怕他看似無害的指責,簡單幾個字能跟刀一樣剝你一層皮。

  幾分鐘後,他睫毛動了動,甄暖立刻挺直背脊;他掃她一眼,故意逗她:「坐那麼直,緊張?」

  「……沒有。」甄暖鬆鬆肩膀,捧起水杯抿一口。

  他說正事:「皮帶上拉扯的指紋是姜曉自己的?」

  「嗯。」

  「如果是這樣,就沒價值了吧?」他看似無意地問。

  甄暖一愣,上午她說過同樣的話;但那之後,她提醒自己要嚴謹,重新檢查了皮腰帶,結果發現破綻。

  甄暖想提醒言焓往後看;但迎著他灼灼的眼神,她忽然明白,如果是他,他不會在這一步終止,他會繼續往下走。這問題是刻意問她的。

  她下意識攥緊玻璃杯,盡量條理清晰:「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指紋是死者自己的,就沒有價值。我檢查發現指紋的位置不太對。」

  甄暖用一張長紙條模擬皮帶,圈在茶杯上,「它在腰帶背後,而且是內側。」

  言焓配合地提問:「是不是死者調整腰帶,無意間往下摁壓過?」

  甄暖意識到他在用這種形式和她交流探討,驅使她一步步把自己的想法更合理更縝密地表達出來。

  「如果是這樣……」甄暖站起來側對他,手掌往自己身後摸,「我拇指是倒著的,指紋也應該倒著。可你看我報告裡秦姝提供的圖片,皮帶上標記出來的指側紋是斜向上,10點鐘方向……

  所以她的手是從皮帶下方伸進去,往下拉,像這樣。她想營造自己被人拉扯的假象。」

  甄暖斜著一邊肩膀身體向後仰,手指繞到腰帶下方,拇指往上伸,抓住,下扯。

  她筆畫著如此奇怪的姿勢,他安靜看了幾秒,最後忍俊不禁,笑出白白的牙齒。

  「你看……」她回頭見他在笑,驀然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很滑稽;他笑得越燦爛,她越發困窘,紅著臉重新端坐回椅子上,板著臉說,「就是這樣,才會留下10點鐘方向的右手大拇指內側紋路。」

  他意味深長看她,「嗯」了一聲,問:「你一直這麼膽小,不喜歡開玩笑?」

  她微愕,驚訝地看他,又很快垂下目光,低聲說:「你是boss。」

  他若有所思笑一聲,低頭繼續看報告。

  她微微呼氣,不知道他突如其來那句話什麼意思;趕緊捧起水杯,一口氣喝了好幾口。

  辦公室裡安安靜靜的,只有他長指翻動紙張的沙沙聲響。

  過了半晌,他問:「秦姝做的鞋印比對?」

  「嗯。」她伸長脖子望言焓手中的報告,「鞋印表面相似,立體模型卻不一樣。董思思走路很穩,重心靠前,前掌磨損重,右腳力度比左腳大;但不明人物走路輕飄,重心靠後,且有跛腳跡象。

  這並不是同一個人的腳印,有人想陷害董思思,且這人的腳碼比董思思小。

  花圃上搜集的不明人物鞋印無一例外的前端無力,腳步虛浮。是小腳穿大鞋。」

  言焓聽她說出並非她專業領域的一大串話,似乎讚揚:「看來學了不少東西。」

  甄暖臉微紅,低低地「唔」一聲。

  「沒對比不明人物和姜曉的足跡?」

  「秦姝說雖然採集到姜曉的足跡,但都損壞了,無法進行有效分析。不過……」甄暖抿唇,有點兒小小的得意,「隊長你往後看就知道了。」

  他覷她一眼,看下一頁,是DNA序列。

  「植株刺的血跡是姜曉的?」

  「嗯。」

  「姜曉去過花圃,被花刺扎到也不稀奇。比對結果出來時,有沒有覺得很可惜?你辛苦發現的血跡最終變成無用的線索。」

  甄暖暗歎他眼毒,老實道:「的確很挫敗。不過,後來想想……」她含著極淡的笑,「姜曉身上沒有符合那根刺的傷口。」

  言焓配合她一問一答:「會不會是姜曉別的地方有外傷,滴上去的?」

  「我有一瞬間這麼想,但你說過,沒有驗證的事,不能下結論。所以我請教了關小瑜,她說那血跡不是飛濺或滴落,就是刺上去的。」

  言焓靠進椅背,饒有興致看她微微侷促卻暗含神采的臉。

  「我又想,植株上貼近地面的一截刺會刺在哪個部位?」甄暖自問自答,「姜曉從樓上摔下時,砸碎了左腳拇指的指甲。」

  「我找來不明人物的鞋,它很整潔,表面看沒留下證據,可用長柄鏡子伸進左腳鞋子裡,發現上壁有處黑色血點。那根刺可能扎進過姜曉左腳的拇指指甲。我找人化驗了……」

  她笑容綻開,開心得像個孩子,「就是姜曉的。花圃裡和姜曉扭打的不明人物是她自己。皮帶上的指紋也能解釋了,調整腰帶而已,為什麼用那麼彆扭的姿勢?」

  言焓:「這些證據可以證明姜曉製造有人從身後拉扯她的假象,以及董思思和她在花圃裡扭打的假象。她想陷害董思思;但這不足以證明她不是被人推下樓。」

  甄暖深吸一口氣:「1,花圃裡除了姜曉和不明人物的足跡,沒有他人的,走到欄杆邊必須經過花圃;2,姜曉身上沒有反抗或掙扎傷,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久,現在看來,根本就是自殺;3,監視錄像給申澤天和董思思做了不在場證明。」

  言焓看她如釋重負的樣子,良久,淡淡一笑:「記住你今天給我做匯報時的狀態。」

  甄暖愣住。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

  姜曉的指紋,姜曉的血跡,一個個用常識習慣判斷時看似無用的線索,竟全成了推動破案的關鍵所在。

  人命攸關的案件裡,一切不經意甚至「無用」的細節都需要來回細細甄別。

  甄暖望著言焓清黑安靜的眼神,忽然感歎,他真是一個可以讓人學習和成長的人。

  她心服口服地點點頭:「我記住了,謝謝……隊長。」

  他笑笑,低下頭去了:「不過,姜曉沒有自殺傾向;她是怎麼死的,這個問題你可以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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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姜曉沒有自殺傾向,也沒人殺她,她是怎麼墜樓的?

  甄暖不解。

  照目前來看,姜曉想陷害董思思,可為了害人真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姜曉的設計無疑紕漏百出。

  言焓問完這句話,低頭繼續看報告。而甄暖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他早有想法,一切盡在掌握。她想問,但琢磨半刻,還是沒開口。

  她按捺住好奇心,轉移注意似的四處看。

  刑警的工作很忙,時刻都是來去匆匆,但他的辦公室收拾得異常整潔乾淨。物件也少,桌椅書架飲水機,再無他物。不像有的領導擺滿古色古香的裝飾或流水小假山,也不會擺上一堆深奧的書籍來增添文氣。

  書架上的書大都是刑警實用的,其餘便是文件夾。

  大抵看得出房間的主人是實幹簡約型。

  窗戶邊有兩盆綠植,是巴西木,只是那樹被修剪得極其精幹,像被剪了毛的粉皮狗狗。

  甄暖目光挪到近處,落到言焓電腦旁的一盆仙人球上。

  辦公桌上放仙人球很常見,但開花的很罕見。

  她的目光粘上便挪不開。

  它剛好放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稀薄的冬日陽光下,嫩黃的小瓷花盆裡邊蹲著一隻虎頭虎腦毛茸茸的小傢伙。

  墨綠色的圓球上長出幾根朝天的細小柱子,頂端開著兩朵花兒。潔白色,花瓣層疊,異常驚艷。

  甄暖還是第一次看見仙人球的花。

  「真漂亮!」她讚歎,眼睛直直的,忍不住想碰碰那晶瑩剔透的花瓣。

  「唰」一聲,言焓把仙人球盆栽挪走,避開了她的手指。

  她吶吶地抬頭,只看見他利落起身的背影。

  他極其穩妥地把它放到書架的最高層,那裡有一個空格,沒有任何書籍文件,專門留給它的位置。

  甄暖看看原先放仙人掌的地方,沒有灰塵或瓷片磨損的痕跡。原來,他把它放到桌上,是為了讓它曬曬太陽。

  很寶貴的樣子啊。

  甄暖試圖說好話:「應該養了很多年吧,聽說一般七八年、十年才會開花。好稀有哦。」

  言焓不接話,也不看她,從筆筒裡抽出一支筆在報告的末頁簽字。

  甄暖說完那句話就立刻閉嘴了,因為她瞥見了嫩黃色花盆上白色塗改液寫的幾個字母:YH&XS。

  一般七八年、十年才會開花……剛才她貌似說了這麼句話。

  她尷尬地沉默了,再笨也知道觸碰到了他不願他人提及的東西。

  他低眉寫字的樣子看上去挺平靜的,無波無浪,可她還是窘迫極了;不過,他靜靜一兩秒後,尋常回了句:「嗯,養十年了。」

  彷彿之前的沉默只是他反應遲鈍。

  甄暖鬆了口氣,小聲道:「好厲害。其實,仙人掌看似容易養,可實際上好多人都會養死。」

  「是嗎?」他笑笑,簽完字,把文件夾闔上遞給她,「過會兒開會,你要做匯報。」

  「誒!」甄暖精神十足地回答。

  她出門後翻開末頁一看,行草的「言焓」,灑脫而俊逸。

  ……

  很快,屍檢報告形成並送達到了家屬手中,甄暖負責的第一個案子就算告一段落了。

  ……

  甄暖走出公安大樓,經過院子大門時看見伸縮門外聚集了好些人。細細一看,一群人中央站著姜曉的哥哥嫂嫂。

  那女人認得她,尖著嗓子吼:「你給我站住。」

  甄暖困惑地回頭。

  女人個頭矮,仰著脖子瞧她:「你是給我小姑子驗屍的法醫?」

  「是……」

  「哥,就是她!」女人沖身後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嚷,「就她說我小姑子自殺。」

  甄暖尚未反應,女人的兄長衝上來一把猛推她的肩膀。甄暖一個趔趄撞到花壇上,膝蓋咯登一響。

  姜曉哥哥上來拉自家大舅子:「哥,有話好好說,人家一姑娘,別動手。」

  大舅子回頭嚷:「死的是你妹妹,你爭點兒氣,別一天到晚那個慫樣!」

  姜曉嫂嫂拉自己老公:「就得叫親戚們來鬧,不鬧他們官官相護欺負良民。曉曉被人殺死,她卻說自殺,她安的什麼心,收了申家多少錢?」

  姜曉哥哥囁嚅兩聲,嫂嫂氣得尖叫,道:「你想想咱家多困難,爹媽死的早,就你這當哥的拚死拚活供曉曉讀大學,好不容易出個大學生,被人禍害了。你為供曉曉落了殘疾,這些年是曉曉反過來供咱們家,她走得這麼慘,咱能不給她申冤?不賠償,他們想的美!」

  甄暖也知道如果是他殺,會有附帶賠償,可如果自殺……

  她望著黑壓壓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勉勉強強站穩,鼓氣勇氣大聲解釋:「我也很想幫你們,可事實是姜曉真的是自殺……」

  嫂嫂頓時尖聲:「哎我說,你這丫頭長得人模人樣標標緻致的,怎麼不干人事兒啊?你良心被狗吃了?曉曉就是被那對狗男女殺死的,憑什麼說自殺?你們當警察的都一個樣兒,恃強凌弱,欺負弱小。一定是收了華盛集團的錢才幫他們說話!不為老百姓做主,還吃著納稅人的錢!你們就是一群白眼狼!」

  一番話煽得周圍的七大叔八大舅群情激奮,一個個全跟死了自家兒子似的推推搡搡,圍著甄暖臭罵。

  人聲洶湧,甄暖用生平最大的聲音喊:「你們先不要激動,這樣說不清楚。請派幾個人做代表和我進去坐下好好談,我拿證據拿給你們看。請你們相信我。」

  哪知那大舅子只想鬧,不想談:「證據肯定被你們篡改了,還不是你們信口開河,你們說了算!」

  他中氣十足地吼,其他人更加義憤地聲援。

  「不是……」甄暖要辯解,卻意識到根本說不通。

  大舅子看出端倪,奪過她手裡的文件夾,看一眼便要撕,「申家殺人不想賠錢,收買你們隱瞞命案,今兒不把事情鬧大,我們決不走。」

  甄暖一驚,趕緊去搶:「這不能碰!」

  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攥著文件夾不讓他撕,五大三粗的男人氣爆了,粗手一揮,一巴掌打在甄暖的頭上。

  甄暖哪裡挨得住,腦子轟地一聲,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可手仍是沒松,好歹搶回文件。她細白的手背狠狠蹭在水泥地面,破皮滲血,被零度的冷風一吹,刀割似的。

  「甄暖!」關小瑜經過,跑來攙扶甄暖,沖那人吼,「你憑什麼打人?這還在公安局門口呢,你眼裡有沒有法律?」

  大舅子見關小瑜也穿著白大褂,知道和甄暖一夥兒,惱怒地連她一起推搡:「你們收了申家的錢說姜曉自殺,我們來討說法!」

  姜曉嫂嫂:「跟我們講法律?縱容申家殺人的就是你們!」

  一時間,眾人齊齊喊口號:「你們JC包庇殺人犯!」「你們JC包庇殺人犯!」

  路經的行人車輛全停下觀望。

  關小瑜想和他們講道理,可無奈對方人多嗓門粗,比不過。

  值班室的保安來勸阻,無用。

  保安見眾人跟失心瘋似的,怕甄暖和關小瑜受傷,試圖護著兩人離開。

  鬧事的人見狀,全湧上來扯著不放人。雙方聲音一大,互相推搡拉扯起來。

  甄暖被擠在最中央,呼吸困難,她的領口頭髮全被人扯著,無數的巴掌指甲往她身上頭上拍。

  她又冷又痛,摟著文件夾,呼叫:「別打啦,你們別打啦,別打啦!」

  可人群發了瘋,全在吼:「包庇殺人犯!你們和有錢人同流合污!包庇殺人犯!」

  幾位保安忍著男人的拳頭女人的撕咬,拚命把甄暖和關小瑜搶出來往外推。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保安臉上被摳出一道血口子,沖兩人吼:「快跑!」

  關小瑜也嚇得夠嗆,拉住摔在地上的甄暖就逃。

  那大舅子還惦記著甄暖懷裡的文件夾,他大步衝來,掰住甄暖的肩膀把她擰住,搶她的文件。

  甄暖不放,拼盡全身的力氣;文件夾外殼在力量的作用下竟劃破了手;對方大怒,一拳朝她頭上砸過來。

  她條件反射用手摀住頭,可那一瞬,腦子一片空白。

  完了。

  如果傷到手……如果再拿不了手術刀,她這輩子就完了。

  男人強壯得像拳擊手,拳頭帶著風襲向她。

  可……

  逆著光,甄暖看見一截灰黑色的風衣袖口,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捏住那人粗壯的手腕,看似輕巧地一擰,一推。

  男人痛呼一聲,歪了半邊身子。他看著來人,怒火中燒,另一拳出過去,可對方擰著他,敏捷閃到其身後,手肘快狠準地一出,便把那大塊頭整個兒摁趴在地。

  一切只在兩三秒之間。甄暖怔怔呆呆看著。

  人群裡的姜曉嫂嫂見了,扯著嗓門哭叫:「看啊看啊,警察打人啦!來人啊,警察打人啦!」

  甄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這就是所謂的惡人先告狀?現場聚攏的人越來越多了,如果造成不好影響,言焓肯定得背黑鍋受處分。

  可他是為了救她啊!

  她哆哆嗦嗦站在風裡,急得渾身直冒冷汗。怎麼辦?

  就在這時,她看見男子的手隱蔽地滑到腰旁,卸下了鑰匙扣上的工具刀;她一驚,想提醒言焓,可下一瞬他居然刻意鬆開了對男子的束縛。

  後者立刻彈跳而起。

  言焓卻不躲,反而順勢徒手去握那把刀,乍一看像是卸他的武器,可甄暖莫名察覺他是故意撞上去的。

  霎時間,言焓手心劃了一刀,還似乎嫌不夠深,內刃反轉至自己手腕,又是一撞,一瞬間鮮血噴濺。

  甄暖登時傻眼,愣了愣,腦子也不知怎麼想的,只知急得發蒙了,一張口就用生平最淒慘最尖利最受驚嚇最可憐楚楚的聲音喊叫:「啊!!!壞蛋拿刀殺人啦!持刀殺警察!有人持刀殺警察!有人持刀殺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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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甄暖「啊」地幾聲尖叫,哄鬧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像池塘裡驟然少了幾千隻呱呱叫的鴨子。

  眾人看她臉色慘白,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慘叫有人殺警察,目光齊齊聚到言焓身上。

  大舅子手裡握著一把短卻鋒利的刀,而言焓誇張地連連後退兩步,緊緊握著手腕,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滴滴砸在地面。

  大舅子驚呆,他只是想擺脫束縛,明明是這警察自己撞上來的……吧?

  這一刻,他也搞不清楚。因為一切對他來說,太快了!

  他的小夥伴們也驚呆了,鬧事是一回事兒,刀刺警察卻是另一回事兒啊。

  今天來的絕大數人都不是姜曉的至親,鬧鬧沒事兒,可把自己搭進去,冠上襲警同夥的標籤,沒人願意。

  警察們整齊有序地趕來,人群裡不知誰喊了句:「有人殺警察了,快跑啊!」

  正兢兢業業鬧事的眾人一瞬間跑走大半。剩下的也全部停了哄鬧扭打。

  雙方沉默地僵持著,警察們井然維持圍觀者的情緒和秩序。

  言焓握著流血的手腕,對面前呆怔的男人笑笑:「現在要派代表進去談談嗎?」

  他憋紅了臉,剛要反駁;姜曉哥哥急忙趕上前,望著言焓連連哈腰:「長官,我大舅子是衝動,但不是故意的,也絕對不想殺你啊。長官,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姜曉嫂嫂不解氣,上來要罵人,幾位女警挽住她的肩膀,硬是「溫柔」地把她摟到一邊去了。

  言焓沉了口氣,道:「姜先生,你說警方不講理,可你們這種鬧事打人的行為呢?十幾個大老爺們欺負兩個女孩子,像話嗎?」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那大舅子頓時臉紅如豬肝,比聲音他大,可說理他沒有。

  「姜先生,還有這位……大舅子先生。親人去世,你們傷痛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不是你們恐嚇威脅她們的理由。」

  言焓指了指身後的甄暖關小瑜,還有其他同事,「剛才被你們打的那兩個女孩,為了調查你妹妹死去的真相,零下三度,她們用手在樓頂翻土,一蹲就是四五個小時;檢測化驗物證,在實驗台前可以站13個小時。

  還有其他偵查員,有的日夜加班比對指紋鞋印,有的跑遍全城走訪。他們埋頭做這一切,全憑一腔熱情和信仰,一身責任和使命。

  當然,他們不需要你的理解,因為這是他們的職責。

  即使你罵他們打他們,下次他們還是會公正而敬業地做他們應該做的事情。

  但是,如果不理解,也請你至少尊重。」

  他站立的地方離圍觀人群近,大家聽著,頗有感慨,紛紛議論起來。

  甄暖聽著他的話,莫名鼻子發酸,像有什麼狠狠撞在了心坎上。

  她莫名就想起了鄭教授教她的話,說做這一行:途雖險艱,吾亦往矣!

  扭頭看,關小瑜的眼睛也紅紅的。

  一番話下來,姜曉哥哥連連應聲點頭;大舅子也不吭聲。

  言焓道:「姜先生,我們已經將調查過程和結果以書面形式告知你和你的妻子。你們有異議,可以申請復議。我們也歡迎你們號召社會媒體力量進行監督,但如果再鬧事,我們會以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名將你們拘留。」

  ……

  跟來鬧事的人早看出沒理,鬧不出名堂,一個個散了;圍觀群眾也倒戈支持警察;大舅子雖然氣難消,但自個兒傷了警察,心裡發怵;姜曉嫂子還不罷休,趕過來要罵人,可她不爭氣的丈夫已經對甄暖道歉:「姑娘啊,對不起。其實我心裡明白,曉曉那天出門時說一定能挽回申少爺,我就猜到她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可我想著或許有用,萬一沒用,申家顧忌著臉面也得再給點兒錢,就任她去了,是我的錯。」

  姜嫂嫂聽了,大罵:「你這死男人胡說什麼?」

  姜哥哥氣急攻心,回罵:「都是你貪婪無底,天天逼曉曉要錢,她去鬧也是你教的!」

  女人厲聲:「你供她大學,犧牲自己讀書的機會,還傷了一隻手,她就該報恩。我告訴你,曉曉不會真自殺,就是申家狗男女殺的,一定要賠錢!」

  姜家大哥講不通,直接扭頭就走。

  姜嫂嫂人單力薄,丈夫不站在她這邊,連路人都指指點點,她撂下一句不會罷休就走了。

  ……

  言焓回頭,甄暖頭髮被抓扯得亂七八糟,衣服也皺巴巴的,一雙濕潤清黑的眼眸長久地呆滯驚慌著。

  見她仍是驚魂未定,言焓冷不丁說:「以後要好好學習。」

  她納悶他的思維跳躍性,懵懵地點頭:「哦。」

  「多學一些罵人的話。」

  「啊?」

  他唇角一彎,眼神調侃:「你讀幾年級了?

  壞蛋?嗯?」他漂亮的桃花眼彎起,「你只能想到這種詞?」

  甄暖反應幾秒,才想起剛才她的確喊「壞蛋持刀襲警」的話。她頓時困窘,說壞人都比這個好呀。

  她低頭,蚊子般嗡嗡:「我沒罵過人。」

  「沒關係。」他大方又開明,「以後慢慢就會罵了。」

  「……」她囧囧的,被他這麼一鬧,好歹忘了驚嚇。

  她從上到下都亂糟糟的,可懷裡還緊緊抱著文件夾,那上面血跡斑斑。

  「把手給我看看。」

  她愣愣半刻,乖乖伸出手,紅一片白一片,指關節處有劃開的傷口,血跡斑斑。

  言焓微微斂眉,眼瞳裡的情緒很是不愉快:「我要是你,就扔了文件夾。」

  她詫異地瞪大眼睛:「怎麼可以?」

  「……」他定定看她半秒,這丫頭果然不懂什麼是開玩笑。

  他彎彎唇角,又漸漸收斂下去,說,「以後要注意保護自己,手傷了,你的職業生涯也算是費了。那些人不會在乎對你造成的傷,即使傷到你的手,他們也會覺得沒那麼嚴重,不明白那會毀了你。」

  甄暖語塞,一瞬間,遲來的委屈湧上心頭。

  「……隊長……」她才開口,也不知為什麼,眼淚就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言焓明顯愣了一下;而她也在落淚的瞬間被自己嚇一跳,慌地別過頭去,懊惱自己的軟弱。

  當時不覺得,可她現在的確後怕得發抖。

  言焓輕笑:「眼淚不要錢的吧?」

  她又忍不住撲哧一聲,趁機抹去眼淚,轉移話題:「你呢,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手?」

  「死不了。」他說,「讓那些人鬧起來,會很麻煩。」

  他似乎真的不太愛惜自己。

  她跟在他身邊,慢吞吞地走,想了想,最終小聲地開口:「隊長。」

  「嗯?」漫不經心。

  「剛才……我其實都看見了。」猶猶豫豫。

  「看見什麼了?」閒閒散散。

  「不是那個什麼大舅子傷的你,是你自己撞上去的。」一板一眼。

  「那你還配合我?」有些好笑。

  「我是沒辦法呀,但是……」吞吞吐吐。

  「但是?」

  「隊長,你這麼坑人,好像不太好。再怎麼……你也是警察。」

  「bite  me!」

  「……」

  她漠漠地望天,她早該知道,這個隊長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痞子。

  她小聲嘀咕:「我也沒說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兒怪怪的。」

  他停下腳步,側頭睨她一眼。

  她脊背一僵,果然自己話多了麼?

  可半晌,他唇角斜斜地揚起,說:「要不,我確保你實習期後留下來,你別把這個『驚~天大秘密』告訴別人。」

  這逗小孩的語氣……

  「……」

  ……

  言焓走進大樓,已經有醫務員趕過來要包紗布;「不深。」言焓隨意說著,拿起一段紗布自己纏上,示意醫務員,「給她處理一下。」

  醫務員邊給甄暖擦藥包紮,邊忿忿不平:「這些人表面可憐,實則可恨。我有個做醫生的朋友就是,他顧忌著病人的身體不給開杜冷丁,結果反而被刺斷手筋。賠幾萬塊錢了事,可他一輩子拿不了手術刀了。我看有些職業,真是越做越窩囊。」

  甄暖自然知道自己也包含其中,可她想起言焓剛才在局子門口說的話,那一刻,她原本委屈迷茫的心堅定了下來;就像此刻。

  她輕輕道:「沒關係,堅持自己就好啦。」

  今天又收穫了一點兒。

  能堅定堅持,能不迷茫,是種多充實而幸福的感覺啊。

  言焓聽言回頭,她黑髮凌亂,笑容卻乾淨純真,琥珀色的眼睛裡含著簡單純粹的小快樂和竊喜。

  琥珀色的眼睛……他靜靜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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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十一月初,氣溫一天比一天低。

  譽城地處江南,冬季潮濕陰冷,人走在外面,冷氣能往骨頭裡鑽。

  下車前,甄暖瞧瞧窗外灰濛濛的天和狂風中顫抖的樹木,又是一番心理建設。

  沈弋探身攏攏她脖子上的圍巾,幫她戴手套。看到她手指上的紗布,他眼神難免陰鬱,熨燙的手掌摀住了來回摩挲;她見了,軟軟地笑:「沒事啦,一點兒都不疼,都已經好掉了。」

  她行將下車,裝手機時想起什麼,問他:「我剛才收到同事的短信,聽說董思思被綁架了,你知道嗎?」

  沈弋眼神清澈,搖頭:「不知道。」

  甄暖撓撓腦袋:「不會被姜曉家的人惦記上了吧。」

  他一幅不關心時事的樣子:「下班提前打電話。」

  「知道啦。」她笑得甜甜的,推開車門,胖嘟嘟的手套衝他招招手,一下車就如野兔般飛快地竄走。

  他一直等她消失在視線裡才發動汽車,手機鈴響起。他看一眼,摁了免提鍵,申澤天聲音平靜而有度:「沈弋,照這個樣子看,我們是不能和平相處了。」

  「是。」沈弋掛了電話。

  開車走到路口,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紀琛:「什麼時候到?」

  沈弋看一眼手錶:「13分鐘。」

  「戴青說,申澤天手下的人差點兒坑了甄暖?」

  「差遠了。」

  「沈弋,再等一段時間,先不要動他們。」

  「有話直說。」

  「董思思是不是在你手上?」

  「不在。」

  紀琛沉默半刻:「沈弋,你不要……」

  「我早把她放了。」

  「那為什麼她人不見了……」

  「不知道。」他看一眼轉綠的交通信號燈,「開車,掛了。」

  ……

  甄暖一溜煙跑進院子。

  辦公大樓前,言焓單手插兜獨自立在花壇邊,一身黑色隱隱泛紅的長風衣,裡邊的白襯衫扣得一絲不苟。

  他低眸思索著什麼,兩指夾著一隻未點燃的煙,手心無意識把玩著火柴盒子。

  「隊長早。」她少見的精氣神兒十足。

  聽了她響亮的招呼聲,言焓稍稍不適應地抬頭。她笑得像太陽花兒一樣,衝他揮手,一雙不分指的保暖手套胖嘟嘟的。

  他上下打量她,淡淡問:「精神這麼好?」

  「都是隊長的教導。」

  他挑眉:「哦?」

  甄暖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鼓起勇氣,感激而真誠地說:「那天你在院子門口對姜曉的哥哥說的話,感覺很勵志。」現在,她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而充實。

  「我說什麼了?」他微微迷茫,漸漸回過味兒來,「哦~那些話啊!」

  「嗯。」她重重地點頭,隔幾秒,窘迫地紅著臉補充一句,「我很佩服。」

  言焓定睛看了她幾秒,漸漸露出忍俊不禁的樣子:「你還太嫩了。」

  「誒?」

  「做上級總得會點兒官腔,講點兒大道理。」他朗朗笑開,「官腔,懂嗎?」

  甄暖傻了眼,愣頭地脫口而出,「那不是你的肺腑之言嗎?」

  他笑容仍在,眼眸卻不經意深了一度:「這一行做久了,還有什麼肺腑?」

  她揣摩這話的意思,猜測他是不是又習慣性地開玩笑。她莫名有種又被他逗了的感覺,吶吶半晌,漸漸輕鬆不再,回歸面對上級時的拘謹狀態。

  他垂眸看看她胖胖的手套,問:「傷怎麼樣了?」

  「沒大礙。」她說著,示範式地趕緊擺擺手。

  「隊長,上次你說,姜曉沒有自殺也沒被殺,我沒想明白。」

  「姜曉的哥哥說,姜曉很確定能在婚禮當天奪回申澤天,她為什麼這麼有底氣?」

  甄暖轉轉眼珠:「鬧自殺喚起申澤天的感情?」

  答案是搖頭:「這種招數之前就用過。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

  「啊,我忘了;」她輕呼,「她想陷害董思思,讓人以為董思思要殺她。所以當時她曾呼救,喊救命。」

  「姜曉預備了兩種計劃:1,激怒董思思,和她扭打,呼喊救命,製造董思思要殺她的假象;殺人未遂,董思思要承擔刑罰;這樣申家無法忍耐。最壞的情況,她也可以要挾一筆私了的封口費。

  2,承接第1條,她自衛,把董思思推下樓。這個第2條是發散猜測,沒有證據。且姜曉當日到現場後應該很快意識到董思思不會給她自衛的機會。」

  甄暖點頭:「不管是第1還是第2,姜曉都要和董思思糾纏並發生爭執。」

  「伴郎們的筆錄說:姜曉要求和董思思單獨談,那時她應該存有幻想,以為申澤天依然愛她。申澤天很懂和女人相處,姜曉跟了他5年,認為他對她是真愛,是迫於門戶不對才和董思思結婚。姜家人至今都認為一切是董思思的錯,而非申澤天。可見申澤天在姜曉面前始終掩飾得很好。」

  甄暖小聲問:「他一直在兩個女人間周旋,給自己營造『無辜』的形象?」

  「不。」言焓奇怪地笑了一下,「董思思很聰明,男人無法在聰明的女人面前周旋。」

  她蹙眉聽著,等他繼續。

  「正因董思思聰明,她進隔間不到一分鐘,就拉了申澤天進去,並很快和他一起離開。」

  甄暖漸漸想明白:「姜曉一開始計劃在隔間陷害董思思,讓休息室的伴郎們聽到裡面的打鬧聲,讓他們做人證。可董思思看出她的意圖,及時開了門讓大家為她作證。姜曉為了讓董思思和她吵打,故意刺激她,但董思思很淡定,反倒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羞辱姜曉。」

  言焓笑笑,顯然是想到一處了:「姜曉不想放棄,去到樓頂,佈置假現場,再打電話叫董思思上樓。」

  「然後呢?」

  「記得董思思的筆錄嗎?」

  甄暖回想:「她說姜曉打電話給她,如果不上去和她見面,就跳樓。」

  「你認為董思思會關心她的安危?」言焓幽幽地問。

  甄暖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心裡不禁發冷:「董思思上樓不是怕姜曉跳樓,而是為了給她表演的機會。」

  他不徐不疾道:「樓頂物證齊全,卻沒人證。董思思很清楚,姜曉一定會呼救吸引樓下的人抬頭觀望。姜曉需要讓人看到她在欄杆邊緣掙扎,看到她的身子懸在欄杆上,非常危險。」

  甄暖納悶:「但姜曉表演時應有所顧慮,她怎麼會那麼大力撞倒欄杆?」

  「董思思說她第一次上樓是心情不好,去透氣。以我對她淺薄的瞭解,她並不是感情豐富的人。」

  甄暖驀然脊背發涼,像被冷風灌了個通透,她牙齒微微打顫:「董思思她……上樓去鬆了欄杆上的螺絲釘?」

  言焓有幾秒沒作聲,想了想,忽然笑了:「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看見。」

  「那你剛才和我說這些……」

  「結案了,隨便猜猜。」他語氣隨意。

  甄暖瞧他一眼:「不對。」

  「怎麼?」

  「隊長,我記得案發當時你在附近找了很久,你……」她突然極其佩服他的經驗和眼光,卻又隱隱疑惑,「你……在附近找螺絲釘。」

  狂風吹起他的風衣領,襯得他臉頰白皙如紙;他眸光銳利,似乎琢磨著什麼,可頓了一秒,便突如其來地調侃:「那個時候……你倒有心思注意我。」

  她臉一紅,不知他怎麼突然沒了正形。

  她心突突的,懵了一會兒,執拗地問正事兒:「隊長,螺絲釘上會有刮痕啊。」

  「沒有。」他簡短地說,收了笑容。

  她還要問,言焓手機響了,他把手中沒抽的煙扔進垃圾桶:「走了。」

  甄暖這才反應過來,她賴在這兒,他顧忌著不讓她吸二手煙,結果沒抽成。

  看他接著電話遠去的背影,她想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可姜曉和董思思的事好像也沒完啊……

  她皺眉想了一會兒,也難怪言焓說只是猜著玩兒。

  董思思那麼謹慎,定會想到擰螺絲釘時用軟物包裹,她的婚禮手套亦是最好的指紋隔絕物。別說找不到證據,即使找到,董思思至多是損害公物,姜曉自己不作,怎會落得這種結果。

  又或者,是新裝修的螺絲釘沒裝穩,董思思並沒插手。

  真相只有董思思清楚了。

  風吹過,甄暖冷得一哆嗦,發現竟不知不覺在風裡站了好久。她搓搓發涼的臉蛋,竄向C-Lab大樓。

  ……

  到了中午時分,C-Lab的人一起去隔壁街上的美術館看畫展。

  其實是秦姝多年來的畫作和雕塑品展覽。

  甄暖去了之後發現,專業的果然不一樣。

  有些人即使學會畫畫,也想不出構思;有些想表達,又無法把它變成一幅給人美感和震撼的畫作。

  而秦姝完全沒有這個問題。

  她的藝術糅合了她的職業和經歷,變成一幅幅視覺獨特立意新穎的後現代主義畫作和雕塑,強烈的衝擊性色彩,或扭曲掙扎或單刀直入的線條,每一副都精緻精良。

  甄暖漫步在安靜而偶有竊竊私語的美術館裡,在一幅幅作品間流連。

  走過幾條走廊,她無意間回望,看見盡頭的牆壁上掛著一張風景畫,一股子清新之風撲面而來,和週遭的氛圍格格不入。

  太奇怪了。

  她穿過橫廊朝那副畫走去,那是一幅水彩畫。

  畫裡是一處繁花盛開的小院,白色的木頭院門下鵝卵石鋪道,落英繽紛。

  青石巷子的院牆矮矮的,只有半人高。白色粉色的小花兒爬滿牆垣;淡綠碧綠的樹木擠擠攘攘探出枝椏。

  院子裡一棟藍色的小樓,藍木門,藍木窗,美得像來自童話故事裡。尤其是二樓露台的房間,安靜地棲息在大樹的陰涼下,枝上還吊著花鞦韆。

  綠葉綴著細小的白花兒像天然掛垂的簾子。

  露台的房間開著藍色的門,白色紗簾輕輕翻飛,屋簷下一排色彩各異的風鈴叮叮咚咚地在風裡飄逸。

  似乎能讓人聽見夏天那清脆的鈴聲。

  世上有這麼美的地方嗎?讓人一看就想住進去呵。

  不知為何,望著這幅從沒見過的風景,她的心裡竟浮上一絲絲捉摸不透的傷感。

  奇怪啊,明明是美好而安靜的風景,為什麼給人一種悲傷的感覺?

  她目光下落,畫的名字竟是:「夏時,Summer Time」

  這想表達的意思究竟是人名,還是說夏天的時光?

  剛走近幾步,卻看見了言焓,他望著那副畫,在出神。

  那裡是夏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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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言焓靜默地立在那副名為「夏時」的畫旁,一瞬不眨地凝視著。

  一瞬間,那副畫似乎動了一下,夏天的風吹過青石巷,樹葉沙沙,落英繽紛。

  空氣裡是金銀花和西瓜的味道,是夏天的味道。

  他推開院子門走進去。

  四周忽然風起,樹下的鞦韆輕晃著搖動了一下。

  那棵樹很大很粗。

  他3歲的時候,媽媽說讓他賠著小夏時玩。可小女孩一點兒都不好玩,軟不隆冬的,臉一捏就癟掉,他才不想跟她玩。

  他繞著大樹跑,說:「阿時你來追我呀。」

  小夏時立刻屁顛顛去追他。

  他半路溜掉,出去找別的小男孩玩去了。

  小夏時一直咿咿呀呀喊著「小火哥哥」,跑了半天看不見人影,便停下來前邊望一下又後退幾步望一下,還是看不到呢。

  她抓抓腦袋想了想,又咧開嘴笑,繼續樂呵呵喚著「小火哥哥」,圍著大樹跑圈圈。一個人繞了一下午,還很納悶為什麼總是追不到小火哥哥呢。

  他4歲的時候,她纏著他蕩鞦韆。

  他說好呀,然後把她推到天上去。她嚇得抓著繩子哇哇大哭:「小火哥哥你別推啦,我會掉下來的。別推啦。」

  他不滿地問:「還纏不纏著我玩了?」

  「不玩了,嗚嗚……」她皺皺的小臉上全是眼淚鼻涕。

  而他後來被爸爸一頓揍。

  他5歲就上學了,學前班的小夏時一天到晚跟著他後頭喊「小火哥哥」,他幾番恐嚇才讓她在同學面前閉了嘴,沒讓「言小火」這個她不識字亂叫的名字流傳出去。

  可她還是成天樂顛顛跟著他,小手揪著他的衣角,他到哪兒她到哪兒,他快煩死她了。

  學校的同學一見夏時和言焓在一起,就一邊手指羞羞臉,一邊調皮地嚷:「言焓的小尾巴,言焓的小媳婦,言焓的小尾巴,言焓的小媳婦……」

  有一天放學遭遇同樣的事,小言焓氣死了,沖身後的小夏時嚷:「不許跟著我!」

  小夏時揪著書包帶子,怯怯地一縮,軟萌萌道:「媽媽說讓我跟著你放學回家的。還有,韓阿姨也說讓你放學帶我回家。」

  小學生們更可勁兒地起哄:「哦~哦~言焓和小媳婦住在一起啦!結婚!結婚!」

  他氣得滿臉通紅,一把將她推倒,撒開腿就跑。

  小夏時慌張張從地上爬起來,跟在後邊追,一邊騰騰跑,一邊嗚嗚哭:「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小火哥哥帶我回家,嗚嗚,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媽媽!小火哥哥!」

  可他一溜煙跑回家,早把她甩在雲山之外。

  ……

  言焓想,如果那次她沒被找回來,從此丟了,或許他早就不記得她。

  畫裡,似乎風在吹綠葉,簌簌作響,他看一眼綠油油的枇杷葉子,彷彿又看到多年前,8歲的他站在樹下揪果子,紮著小辮兒的夏時圍著他蹦來蹦去,急忙忙地喊:「小火哥哥,我也要一個,我也要一個呀。」

  他摘了果子一溜煙跑掉,她光著腳丫在青石巷子裡追,栽一個跟頭磕腫了額頭,她趴在地上眼淚汪汪卻忍著不敢哭,怕大人知道了揍他。

  回想童年,他覺得幼時的自己對夏時太壞了,他不明白她喜歡他哪點。後來問她,她愣頭愣腦地回答:「因為你對我最好呀。」

  哪裡好了呢?

  小夏時3歲的時候,夏天中午的太陽照得好大,她搖搖言焓的手,軟軟地說:「小火哥哥,我想吃冰棍。可媽媽不讓我吃,你給我買好不好?」

  「好吧。」小言焓拉上她的小手,慢吞吞走過那一條條對孩子來說好長好長的巷子。

  走到半路,小夏時說:「我聽你媽媽跟我媽媽說,長大了要我嫁給你呢。小火哥哥,嫁給你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讓你搬到我們家裡去住,哦,還有親親。」

  「親親?」

  「嗯。」小言焓停下來,在她軟嘟嘟的臉蛋上啃了一口,「就是這樣啦。」

  「哦。」她揉揉臉蛋,踮起腳又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兩個小娃娃你啃啃我,我親親你,玩夠了才牽著手慢悠悠上路。

  她人小腿短,走一會兒就耍賴蹭在地上不肯動了。

  小言焓便背上她,像只烏龜一樣哼哧哼哧地走。

  小夏時4歲的時候,蹲在地上玩泥巴。

  有淘氣的孩子走過來扯她的辮子,又揪她的臉。她害怕,卻不敢哭。小言焓衝出來,把人一頓暴揍,從此附近再沒人敢欺負夏時,但言焓被他爸一通打,屁股都腫了。

  小夏時5歲的時候在鄉下玩,男孩子們燒野火。她從小怕火,嬰兒時遭過火災,燒死了雙胞胎的姐姐夏天。

  她一個人縮在田埂邊哇哇哭,不敢動。是小火哥哥跑來,摀住她的眼睛,把她抱在懷裡走出起著火的蘆葦蕩。

  他把她抱到小溪邊,給她洗花花臉,洗小手,洗肚皮,洗小腳丫,還抓蝌蚪和小魚給她玩,逗她開心逗她笑。

  他們一起上下學,雖然有次把她弄丟,但後來,他一直牽著她的手來回學校,路上看見好玩的東西,一起停下看,看完了又一起走。

  等漸漸長大,不好意思牽手了,兩人就一前一後。

  他比她高一級,小升初後不在一個學校,每天放學必然百米衝刺到小學門口接她,還裝作我也是慢吞吞剛剛來的樣子。

  中學在一個學校了。

  她剛上初中,他就放話,她是他罩著的,誰也不准惹她不爽,不然他不客氣。

  夏時聽說後,臉紅答答地去問他;他皺眉,疑惑狀:「我說過這話兒嗎?喂,夏家阿時,不會是你想纏著我,故意這麼說的吧?」

  那時,他特別貪玩,總是逃課,可不論跑多遠,放學鈴聲響起時,他都會準時出現在學校。老師都說,對言焓來講,放學鈴才是上課鈴。

  回家的路上,他酷酷拽拽地走在前邊,發覺好長時間她不作聲了,又緊張地回頭,生怕她走丟。

  她就抿著唇,軟軟地笑:「小火哥哥,我都那麼大了,不會走丟啦。」

  他臉一紅,哼一聲:「切,誰看你呀?」

  再後來,她越來越漂亮,他也越來越帥氣,找夏時交往的男生,找夏時退出的女生都漸漸多了。

  他打架的次數也隨之劇增,絕大多數都是為她。

  他從沒說過喜歡她,卻比任何人都護她。

  他很喜歡且擅長貝斯,和朋友們組了樂隊,有了他自己的朋友圈子,有個女孩以高超的DJ打碟技術加入他們的樂隊,成了言焓少有的異性朋友。

  樂隊曾有過一段異常輝煌的日子,聞名深城。樂手們的友誼也非比尋常,卻有一次,言焓不肯去慶功,要去接夏時放學。他因為忙失約了很多次,那天他答應了夏時。

  平日裡有人說DJ女孩喜歡言焓,他以為是玩笑,並沒在意。

  女孩或許是仗著什麼,酸味十足地說了句:「是公主嗎,放個學還要人接回家,沒長腿啊。」

  言焓不耐煩地皺眉:「就是公主,怎麼了?!」

  作為另一個學校的校花,DJ女孩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在那天釋放,纏著攔著不讓他走,又哭又鬧,整個隊的樂手都在勸和,女孩質問言焓:「我哪裡不好,哪裡比不上你家弱不禁風的小公主了?」

  言焓甩出一句:「長得太醜,倒胃口。」

  那次,由於各種原因,事情鬧得很大。

  在那之後,樂隊散了。

  也是那次,因她受的傷害,他暴怒之下差點兒失手殺了人,是她撲到他懷裡攔住,驚恐地哭喊:「我沒事。小火哥哥你別這樣,別這樣。」

  他握著肩上她哭得顫抖的腦袋,終究克制住,血紅著眼說:「他媽的以後誰敢動夏時一根頭髮,我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時間一天天地過,他一天天地拔高,不知不覺中,他都還沒有意識到,回頭看,就已經愛她到了骨子裡。

  見不得她受欺負,看不得她流眼淚。只要她跟在他身邊走,低著頭,含著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心情就很好。

  或許,只有一種解釋,是命裡血裡注定的。

  分明下定心保護她一輩子,分明發誓:他媽的以後誰敢動夏時一根頭髮,我要他的命!

  可現在,有人把他最心愛的女孩拆得七零八落,第一年,失蹤,第二年,一根骨頭和碎肉,第三年第四年,更大片的骨頭器官和組織……

  可現在,有人把夏時弄不見了,從世上消失了,他卻不知該去要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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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甄暖端詳著那副美麗的水彩風景,和下邊那個美好的名字,正詫異著,又猛然停住了腳步,剛才有牆壁擋著沒看見。

  現在,言焓就站在豎廊上,望著那幅畫。他俊逸的側臉上,再不是平日裡那或清閒散漫或玩世不恭的表情,他的眼睛變得極其安靜而凝固,那個眼神,透著說不出的溫柔。

  甄暖也為之心弦微動。

  這時,秦姝從橫廊的另一邊走出來了,問:「為你畫的,喜歡嗎?」

  甄暖趕緊退後一步。

  言焓眼中的溫柔一瞬消散,聲音很淡:「什麼時候畫的?」

  「前段時間年假。找了好久才找到她家。你們長大的青石巷,真的好美。」秦姝停頓了一會兒,說,「言焓,這幅畫送給你。」

  「不需要。」他變得冷靜而克制。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喜歡。」

  「我很喜歡,謝謝。……但我不想她影響我。」

  言焓轉身過來,甄暖已躲避不及,他看她愣頭愣腦一臉慌亂的樣子,鬆散地問一句:「又見鬼了?」腳步卻不停,逕自離開。

  ……

  甄暖在美術館裡待得有些久。她離開時同事們大都走了,大部分是秦姝的朋友,聚在門口一起拿秦姝打趣:「誒,剛才那位個子高高的型男就是刑偵隊長?」

  「嗯。」

  「秦姝你也快奔三了,什麼時候嫁過去嘛?」

  「別亂說。」

  「天天那麼努力地加班工作不就是為了討男朋友歡心嘛,都不管我們了,見色忘友。」

  「不想和你們說了……」

  ……

  甄暖沿著銀杏鋪路的街道走回單位,天空烏雲密佈,狂風席捲,整條路上都是黃葉翻飛。

  她裹著自己加快步伐,剛走進C-Lab大樓,保安就給她打招呼:「甄小姐,有位小姐一直在等你呢。」

  「小姐?」甄暖在譽城就只認識紀法拉。

  果然是。

  紀法拉打扮得花枝招展,橘色毛呢大衣異常燦爛,頭上還戴著英倫軟呢帽,非常時尚。和局裡嚴肅的氣氛相比,好一抹鮮明的亮色。大廳裡的保安小伙不住地往這邊看。

  「暖暖姐。」紀法拉特親暱地跑上來挽甄暖的手。

  「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啦?」法拉癟嘴,「我就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關心你嘛。」

  甄暖哭笑不得,工作那麼忙,她沒時間招待她。

  法拉雖是和她說話,眼光卻不住地往周圍瞟,每當有人經過,她的眼神就立刻挪過去。

  甄暖看出了端倪:「你來找別人?」

  紀法拉一副不滿的樣子,說:「就是來看你的,順便來投訴。上次言焓用手銬銬我,我要投訴。」

  「他不在這個樓,而且現在好像在外邊。」

  「哦。」她臉上劃過一絲失望,又問,「在哪兒?」

  「隔壁街的美術館。」

  「看畫展?」紀法拉倒是對周邊的環境熟悉,眼珠轉轉,忽然想起什麼,「是不是你們同事開畫展?」

  甄暖點點頭。

  「我好像聽說了,他跟一個下屬很曖昧,是女朋友?」

  甄暖不做聲,她也不知道言焓和秦姝究竟什麼關係。

  「搞研究的吧。這種女的有什麼好?一般都長得不好看,性格也無聊。」

  甄暖:「……」

  紀法拉完全沒意識到把甄暖也包含進去,氣了幾秒,嗤笑一聲:「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前聽說他會給他的女朋友守寡一輩子呢。哼,還不是有了新歡,男人都是一個德行。」

  甄暖蹙眉,輕輕道:「人都死了,活著的總得繼續生活吧。停滯不前才比較高尚嗎?」

  「但你看沈弋哥哥,多少女人想往他身上撲啊。可這麼多年,他的心一直在你身上。暖暖姐,不是我說,你也不小了,可以結婚啦。小心沈弋哥哥被人挖走。」

  甄暖笑笑不語,又聽法拉說:「你知道嗎,董思思出事了。」

  「誒?」

  「她一天一夜未歸,申澤天報了警,警察剛立案她卻回來了。但有傳言說她被……」

  甄暖明白她的意思,她並沒聽到消息,可能是區公安或派出所接的警。

  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安,隱隱覺得似乎和自己有關。

  那天在LAX會所的藥水,在束蘭閣粵菜館被申澤天捏了臉頰,沈弋看似沒在意,實則因她而錙銖必較?

  以工作為由打發走紀法拉後,甄暖心神不寧地上樓,給沈弋發了條短信:「在幹嘛?」

  對方很快回復過來:「開會。」

  接著又一條,「有事?」

  她很少主動和沈弋聯繫,稍稍窘迫地盯著手機,不知如何回復;半晌,輕咬著唇,打了幾個字:「哦,就是想起你了。」

  這次,那邊沒有即刻回復;等甄暖下電梯時,手機滴滴地響,短信來自沈弋:「嗯,謝謝。」

  又過了幾秒,滴滴的再一條:「我也是。」

  甄暖攥著手機,愣愣地紅了臉。

  她不是那個意思啊。

  可不知為何,她從他短短的兩三個字裡感受到了一絲淺淺的曖昧。貌似這一刻,突然有了點遲來的心動。

  這些年他一直安靜而耐心地等她,她總是覺得生疏,因此茫然又歉疚;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好像終於親近了一點。

  她不自禁呼出一口氣。

  走進辦公室,看見一位區民警和董思思坐在沙發上等待。

  「甄老師。」女民警起身說明來意,是希望法醫中心給董思思做傷情鑒定。但她的要求很奇怪,鑒定她並沒有受傷,即:並沒有被性侵。

  甄暖道:「這不是我們的工作職責。」

  女民警解釋,接到報警後他們就必須調查,現在董思思說沒被綁架是誤會。這敢情好。可原則上,接了警,就得證明她的確沒被綁架。所以才希望請法醫從她身上找證據。

  甄暖拿起桌上的電話:「好,我讓法醫給她驗傷。」

  「我要你驗。」董思思突然發話。

  甄暖這才回頭打量她。

  她今天沒化妝,看上去比平日清秀年輕,臉上有一點點小雀斑,但皮膚很白;一雙杏形的眼睛冷靜甚至冷漠,直勾勾盯著她。看不出敵意,但也沒好感。

  女民警打圓場:「法醫中心有他們特定的分工。」

  董思思微微一笑,挺平靜的:「意思是我級別不夠,人還沒死?」

  甄暖沒心思和她說酸話。看一眼時間,中午十一點半,快到吃飯時間了。

  她也不想耽誤助理們午餐,說:「好吧。」

  她帶董思思去檢驗室,指一指床:「嗯,把……」話沒出口,董思思自己就開始脫衣服。

  甄暖雖然平時見人會拘束,但面對待檢驗的身體,倒從不會尷尬。

  她戴上手套,過去給她檢查。

  她無意瞥了董思思一眼,竟忍不住被她吸引。

  董思思長相漂亮,身材更佳。豐乳纖腰,翹臀細腿,只怕維秘的模特都比她遜色。最甚是她肌膚清透,通體雪白細滑,宛如稀世美玉。

  甄暖不禁暗歎申澤天那小子真有福氣,卻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思思看見了甄暖的目光,沒什麼反應。不羞澀,也不高傲。

  甄暖從頭給她檢查,脖子胸脯上有大小不一的吻痕,是新的,卻因她不是第一時間來檢查而很難劃定時間界限。頭部肩膀胸背都沒有傷處,只肩胛後有一小塊青痕。

  「形成約四五天了。」甄暖說。

  「你真厲害。」董思思嗓音輕漫,「做愛時用力太猛。」

  甄暖一愣,稍稍有些尷尬臉紅。

  董思思見了,若有所思。

  她的手腕手肘、膝蓋和腳腕都沒有傷痕。她自己解釋:「他們很聰明,用棉布護著,所以沒留下痕跡。蒙著眼睛,我也不知道路線,不知被帶去了哪裡。」

  甄暖疑惑,董思思的目的不是證明她沒被綁架嗎?怎麼現在又這麼說。

  董思思看出她的想法,說:「利益最大化,還是不被綁架比較好。」

  甄暖抿唇:「他們綁架你是為什麼?」

  「你不知道?」她目光研判。

  甄暖微愣:「我知道什麼?」

  她笑笑:「繼續檢查吧。」

  她腰側腿內側有幾處青痕,但都是舊的,且傷情在正常的性愛範圍內。

  甄暖低頭檢查著董思思的陰部,實話實說:「你身上沒有強行性行為的痕跡。但最近有過性行為。」

  「如果我為了不給自己造成傷害,順從不反抗呢?」董思思躺在床上,淡淡地問。

  甄暖彼時正觀察著她的下邊,聽言愣了一下。望望她胸脯上新鮮的吻痕,又看看下邊紅色的部位。

  「啊?」

  下一秒,董思思緩緩道:「是沈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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