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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言焓瞬間加速,百米衝刺地向她飛奔而去。

  「甄暖!」

  一聲利喊讓世界都靜了音。

  甄暖正專心又彆扭地追背帶扣,突然被平空驟降的喊聲嚇得跳起來,耳機裡的音樂都震了下去。

  她詫異又懵懂地抬頭,言焓好似飛一般朝她急速衝過來,而老白等人全一臉拚命似的從四面八方朝她這兒狂奔。

  甄暖回頭,又見一個戴著頭盔看不見臉的人駕著一輛重型摩托車毫不減速毫不偏離方向地呼嘯而來。

  「隊長!!」她哇地一聲嚇哭,想也不想,伸著手就朝言焓跑去。

  「把工具箱扔掉!」

  兩人都在和摩托車賽跑拼速度。

  但甄暖無疑太慢,才扔了工具箱跑出去幾米就感覺身後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幾乎響徹天際,落到頭頂,她覺得自己會在下一秒被撞飛上天。

  可離她還有六七米遠的言焓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在一秒鐘內衝過來抓住她的手猛地將她扯進懷裡。

  甄暖像牽線木偶一樣被他拎起來飛撲去他的胸前,小腿已經碰上了身後的車輪。

  言焓彷彿在和死神較量,高速衝上來摟住她後,慣性即將帶著他們倆和摩托車迎面相撞!

  但就在千鈞一髮的瞬間,他單手摟著甄暖,另一隻手竟赤手抓住了摩托車的車把手,藉著高速奔跑的慣性,直接騰空而起,從車身上飛躍了過去!

  甄暖撞進他懷裡後什麼也沒看見,他的衣領蒙住了她的眼。她只感覺他身上熱氣騰騰的,全是他的味道,而自己依附在他身上,完全違背重力的吸引,被他攬著飛了起來,凌空而上。

  她再一次感受到他的肌肉蓬勃而緊繃,渾身都是力量。

  她竟出奇地不害怕了,也沒了瑟瑟發抖,閉著眼睛,覺得是安全的。

  他一定不會讓她有事。

  周圍路過的學生們看著這幕男人抱著女人單手跨越疾馳摩托車的雜耍般高難度動作,紛紛都看呆了眼。

  但避開衝撞的摩托車後,巨大的慣性把兩人甩了出去。言焓抱著甄暖摔落在地,一路翻滾到路邊的台階。

  言焓透過餘光已預感到甄暖會撞上台階,想把她拉住卻已無處使力,他伸出手想護住她的頭部,卻稍稍偏了一點。沒護住她的頭,卻摸到了她的臉。

  甄暖失控地滾出去,頭顱「砰」地一聲砸在台階上,沉悶而清脆得叫人的心狠狠一沉。

  他心裡一刺,卻是立刻起身回頭看,摩托車已疾馳著遠去,早已消失不見蹤影。

  手心軟膩得不像話的肌膚觸感叫他回頭,甄暖的臉頰滿滿地撞進了他的手心,溫軟,輕柔,恰恰被他捧住,從手裡直抵心間。

  從後腦勺磕撞上去的一瞬,她的臉上就乾淨得沒了一絲表情,眼神也變得渙散空茫,琥珀色的瞳仁裡倒映著冬季的藍色天空,清靈而澄淨。

  她一動沒動,臉頰仍是軟軟地壓在他的掌心,讓他抽不開手。

  「甄暖?」他因她遲鈍空泛的表情稍稍心驚,輕輕撥了一下她的臉,手指往下深入到她的發間,把她圓圓暖暖的腦袋抬起來,動作極輕極緩。

  他低頭去看,台階上沒有血跡。

  手指在她後腦勺上摸了幾下,也沒有摸到粘稠的液體,只有一個小小的腫包,他懸起的心緩緩沉下去,卻突然聽她喃喃地喚:「小火……」

  言焓一怔:「你說什麼?」

  她渙散的目光漸漸恢復清明:「法拉說你叫小火,好奇怪。」此刻,她自己也不知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言焓的臉色緩緩平復下去,雙手仍是托著她的頭:「現在感覺怎麼樣?」

  「有點兒暈。」她漠漠的,「隊長……」

  「嗯?」

  「剛才你好厲害。」

  他彎了彎唇角,並沒有笑意。

  「謝謝你救我。……又一次。……上次你救我,我不知道說謝謝了沒有。不管有沒有,都再說一……」

  「囉嗦。」

  「……哦……」

  「這個地方會疼嗎?」他指尖碰了一下那個小腫包。

  「嗷嗚~~~」

  甄暖騰地竄起來坐到台階上,雙手抱著後腦勺,委屈得眼淚汪汪,疼死了呀。

  很快,眾人全都趕上前來。

  老白氣得跳腳:「又沒攔住,太囂張了,我已經聯繫了交通部門查那輛車的去向。這群混蛋,等我抓到非暴揍他們不可!小貓兒你沒事吧?」

  甄暖大大的眼睛裡含著剛才被言焓弄疼出來的淚花花,搖頭。

  「哎呀,貓兒都疼哭了,這殺千刀的罪魁禍首。」黑子說。

  甄暖小心地望一眼言焓,後者淡定自若。

  言焓叫來關小瑜,把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剛從摩托車上飛過去的時候,特意抓了車手的手套。這是摳下來的扣子和纖維。」

  「……」

  甄暖瞪大眼睛,那種千鈞一髮的時刻?……這個男人簡直太恐怖了。

  譚哥則有些擔憂:「老大,剛才多名刑警衝上去攔車都沒攔下。那車手反應太快了,高速下都能玩避讓漂移,應該是專業的。我去查一下市裡的摩托車賽車隊。上次查跑酷圈還沒查出個名堂來。」

  言焓點頭。

  老白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了,輕輕杵杵言焓的手:「老大,你剛才太炫酷了,英雄救美,我要是小貓,就愛上你了。」

  言焓一個清凌的眼神讓老白立刻退開十萬八千里。

  他又不經意回頭看甄暖,此刻她被關小瑜揉腦袋揉得搖頭晃腦,表情呆呆萌萌的。

  他不經意微微蹙了眉,這群人有組織,有裝備,個個都有身手,他的地盤上什麼時候來了這麼群「高人」?

  ……

  甄暖頭上的傷並不嚴重,反倒是被關小瑜一番推拿弄得眼淚暴流。回單位的路上,她老鼠躲貓兒似的躲著關小瑜,跑去老白的車後座睡了一覺。

  等下車時,人已神清氣爽。

  回實驗樓後,她想了想,又偷偷拉上小松用CT儀給自己做了下掃瞄,沒有任何問題。而大偉提取死者的胃內容後檢查得出,死者的確服用了微量的安眠藥。

  甄暖很快整理資料,去言焓的辦公室匯報工作。

  她進去辦公室,坐在桌子對面,規規矩矩地把東西遞給他:「這些都是我覺得可疑的地方。」

  言焓接過文件夾翻開,一秒後,輕輕佻了一下眉梢。

  哪裡不對?

  甄暖心裡一緊,盯著他的表情看。

  他煞有介事地看了一會兒,評價:「嗯,你的腦袋很可愛,像一隻卡通青蛙。」

  甄暖一愣,驟然明白過來,慌得湊過去,爪子扒拉著文件夾一看,果然稀里糊塗地把她腦袋的CT照片夾進去了。

  她瞬間把照片抽回來背在身後,又羞又窘,更擔心他怪她公物私用,趕緊找借口道:「我……想試試CT儀好不好用,測試一下它性能怎麼樣,就拿自己做了下實驗麼。」

  他清淺的眸光籠在她臉上,怎麼都有點兒意味深長:「甘於奉獻,辛苦你了。」

  「……」甄暖真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言焓不逗她了,低頭:「腦袋沒問題吧?」

  她連忙搖頭,見他低眸沒看自己,又道:「沒問題,不疼了。」

  「看來,死人醫生也可以醫活人哦。」

  「……」甄暖一口氣沒上來,誰是死人醫生啊,怎麼聽著像拐著彎兒貶她?

  她還彆扭著,手機卻響了,是沈弋打來的。

  她有點兒緊張,沒有立即掛斷,想了想,要開靜音按鈕,言焓卻從她要接不接的表情裡看出了端倪。

  他似笑非笑,靠進椅背裡一副等候的姿態:「接吧。」

  甄暖手抖了一下,碰到接聽鍵,只好硬著頭皮接到耳邊:「喂?」

  她聲音小的像蚊子,沈弋知道她不方便,卻仍是清冷道:「戴青在你單位門口,我在醫院等你。」

  「現在?!」她不自禁提高了一點兒音量,撞見言焓幽深的眼眸,又慌忙別過頭去,「我……」她遲疑片刻,知道撒謊一定會被戳穿,且言焓就在面前,表情乾淨卻隱約豐富,便誠實道,「我在匯報工作呢。」

  沈弋道:「那好,我和那位隊長說幾句話。」

  甄暖如果真是一隻貓,此刻就該炸毛了。

  她雞皮疙瘩豎了一身,猶猶豫豫地看言焓,後者表情不鹹不淡的,唇角彎著,卻沒什麼笑意。

  看得出,電話裡的內容他一清二楚。

  甄暖知道他倆的恩怨,覺得要被這倆男人給逼瘋。

  她受不住,也不想夾在中間,索性一咬牙把手機遞給言焓。

  後者果然沒有半分意外,理所當然地接過去靠近耳邊,眼睛卻灼灼地盯在甄暖臉上,彷彿要從她尷尬無措的小臉上看出花兒來。

  電話那邊,也不知沈弋說了什麼,言焓笑出一聲:「好。」

  甄暖被他燦爛的笑閃了一下,又莫名覺得發涼。

  「放心,沈先生的女朋友不會有任何意外。……她也是我的下屬。……意思是,保護她,是我的責任。」

  甄暖頭皮發炸。

  分明很官方的話,被他說得格外曖昧不清,加上他深邃含笑的眼神……甄暖呼吸困難,雙腳發顫。

  他把手機遞給甄暖,她戰戰兢兢地接過去,這才又擔心那句話對沈弋造成的影響。再一看,電話已經掛了。

  甄暖在心裡癟嘴,她招誰惹誰了?

  言焓起身,說:「我帶你去趟醫院。」

  「現在?!」甄暖指了指報告,「不是要匯報可疑案件嗎?」

  言焓一笑:「是啊。但你男朋友衝過來拆了我辦公室怎麼辦?」

  甄暖被他調侃的調調弄得臉紅不已,心裡腹誹:你還怕這個?來拆你,你都不會怕吧。

  ……

  去到醫院,「隊長,你先回去吧。我做完檢查就馬上回去。」

  「我送你來的,當然我帶你走。」言焓笑笑,「還要聽你做匯報呢。」

  他這幅關愛下屬的領導模樣,竟挑不出半分不妥。

  沈弋也無從反駁,他答應過甄暖,不干涉她的工作。

  雖然不干涉,可不支持的情緒也很明顯。甄暖夾在他倆之間,難受極了。

  她有些魂不守舍地去做檢查,沈弋陪著她。

  言焓則獨自去樓梯間抽煙等候。

  點燃一支煙,他便無意識地彎了彎唇角:甄暖最近出現的一系列狀況,沈弋不可能不知情,他竟然還沒採取行動,有意思!

  甄暖……甄暖……

  她一定不知道小貓這個綽號最先由他這個隊長叫出來。

  而他的本意並非隊員們理解的她像小貓一樣柔軟呆萌,而是像貓一樣神秘。

  因為,在失去記憶之前,甄暖的身世並非如沈弋所描繪的:孤兒院長大,和沈弋青梅竹馬,是個跳芭蕾的乖女孩。沈弋很小就跟著紀霆混,賺錢給她讀書上學,給她最好的生活。但後來她意外車禍。

  不是這樣。

  過去的甄暖是一個比沈弋更接近黑暗的人。她是某地下研究機構的工作人員,重點培養對象,小小年紀就成了T計劃的聯絡人。

  T計劃(Twins)是一個雙胞胎研究計劃,將新生的同卵雙胞胎分開,讓他們在不同的環境裡長大,然後觀察研究他們的性格變化和養成,以及生活狀態和心理人格的形成。

  以前的甄暖就在T機構長大,是T計劃的年輕骨幹,後來因不明原因被害,炸成了植物人,昏迷一年多才醒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如今,言焓對甄暖感興趣,一方面因為她是沈弋的女友,一方面則因為她本身。

  9年多的調查,言焓很清楚,當年他的特種兵小分隊在邊境圍剿的那個匪村,其實和T計劃有關聯;沈弋的再生父親紀霆的死亡,同樣和T計劃有關;更重要的是,夏時的骨骸來源於兩個人:夏時和夏天。

  而這對雙胞胎分離的模式太符合T計劃了。她們也是T計劃的研究對象。

  一切都和T計劃有關,一切的線索和謎題都集中在沈弋和甄暖頭上。

  但言焓同樣查到,T研究機構只做實驗和觀察,他們並不會殺害實驗品。所以,夏時和夏天屍骸的出現,不太可能是T計劃的人做的,但也脫不了關係。

  就像沈弋。

  言焓認為他是T計劃的人,或許是被以前的甄暖拉入伙,或許是為了獲得更大的權力保護現在的甄暖。

  但這麼多年來,他的行事模式開始改變了。

  上次,姜曉的意外墜樓事件就有沈弋的推波助瀾。而姜曉和董思思正是T計劃的試驗品之一。

  他開始傷害不允許被傷害的實驗品了,他究竟是想幹什麼?

  言焓把煙蒂扔進白沙裡,走出了樓梯間。

  ……

  甄暖檢查完畢後,和沈弋告了別,跟著言焓上了車。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心事重重,沒有說話。連言焓都省了平日裡的輕鬆調侃,只偶爾透過車內鏡看她幾眼。

  她是一貫懵懵發呆的模樣。

  言焓收回目光。

  他其實很希望她能恢復記憶,和她較量一場,而不是像現在,他總忍不住思量:她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還是太精於偽裝。

  ……

  戴青發動汽車,看一眼一旁的沈弋,千年冰封的撲克臉,看不出喜怒。

  「弋哥。」

  「說。」

  「這次,嫂子有事,你怎麼不讓我們警告那幫玩自殺的傢伙?」

  「言焓盯著我們,這邊一有動靜,他們就會跟著找到那幫人了。」沈弋停了一下,「他們還有任務沒完成,再等等。況且,現在警方已經懷疑是自殺團體,不再只有暖暖一人懷疑,她的危險暫時解除了。」

  「可嫂子……」

  「有言焓在,她不會出事。……這麼多年了,就這麼一點線索,他拼了命也不會讓它斷掉。」

  「我不是擔心這個。」戴青抓耳撓腮的。

  「什麼?」

  「言焓吧,也算是個很招桃花的男人。天天英雄救美的,你不怕嫂子她……」

  「……」沈弋沉默了,一陣冷氣。

  戴青脊背哆嗦一下,罵自己嘴快。

  「不會,暖暖不會喜歡言焓。而且,……言焓更不會愛上暖暖。」

  戴青心想,沈弋這款也很討女人喜歡,甄暖單純,應該不會變心。但開了一會兒車,他又不免擔心:「咱們沒動靜,言焓也會懷疑啊。」

  「他太精明,免不了的。」沈弋閉目養神,心裡有些陰霾。

  「那他會不會懷疑……」

  「懷疑什麼?」

  「懷疑嫂子是T計劃安插在警隊裡的內線。」

  沈弋沒說話,無聲良久,想起戴青剛才說甄暖會因言焓的施救而感動的話,他出乎意料地彎了一下唇角。

  戴青見他疑似笑了,有些恐慌。好半天後,他隱約明白了這笑的意味,於是一頭黑線:看不出來,弋哥還真是個醋罈子啊。

  ……

  言焓和甄暖到局裡後,重新回去辦公室。

  話題重回連環自殺案,甄暖把整理的報告交給言焓,全都是最近她清查三隊的案子時發現的疑點。

  言焓看著資料,聽著她的匯報,臉色稍稍肅了下去,切入話題:「你認為白塔區的這起案子不是自殺?」

  「對。調查報告裡說,這個女孩有自殺傾向,厭世感嚴重,和人無仇。她獨自在家割腕自殺,也沒有掙扎痕跡。但是……她的割腕傷口不對。」

  言焓翻去下一頁。

  照片上,死者的手部有一道深深的刀片傷口,皮肉外翻。他把資料放在桌上,稍稍往後靠進椅子裡,眼眸抬起,手掌交疊地聽她講。

  她見他黑眸沉沉看著自己,再度不自在起來,眼神飄過去看他背後的仙人球:「普通人很難找準割腕自殺的力度和位置,大部分都會割得太淺,傷口即使流血也常常會自己癒合,要嘗試很多次才會找準。所以割腕自殺的人會有多條深淺不一的傷口,甚至很多都有前幾次的舊傷。可這個自殺的人一刀就成功了。我想,或許是有人幫她做的。」

  她斜著目光一板一眼說著,像接受背書檢查的學生。

  言焓起身,到飲水機邊接了杯水遞給她,繼續:「肇事逃逸致死案呢?」

  「哦,那個啊……」

  半個小時後,甄暖把所有覺得可疑的地方都和言焓說了,然後,稍稍忐忑地問:「隊長,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言焓的回答是:「你等一會兒,我去趟尚局的辦公室。」

  ……

  半小時後,言焓把一隊和三隊的人都召集了起來:「三隊的幾個法醫整體年紀較輕,肩上的壓力和責任很大,也沒有老法醫帶著,經驗不足,且這次的事件很特殊,是另類的連環自殺。

  三隊的案子繼續由三隊調查。而一隊手頭的案子剛好有些聯繫,這次特殊的連環自殺案就由兩個隊一起合作。經此也提醒我們兩個隊在今後的日常工作中多交流多串門,互相監督提高,增進感情。哪天一隊的法醫們有疏漏,也還得三隊的人揪出來校正。」

  甄暖愣愣聽完,發覺一件棘手的人際關係問題被他處理得天衣無縫了。

  整個隊的名譽縮小到法醫這一塊兒,幾個法醫和助理一起承擔,不單獨點名,犯錯的原因除了「年紀輕」這種是人都會經歷的坎兒,還有「沒老法醫帶」這類客觀事實。

  甚至,他一句話不提「誤判」,而說「特殊的自殺」。

  而他和尚局商量後的提議不是一隊全權負責,而是讓三隊繼續他們的案子。兩隊一起合作,加強交流,互相學習,關係更進一步。

  最後邀請對方監督自己,既給對方留面兒,更顯一隊自信自律的風度。

  難怪老白說他是「全能型隊長」,不僅智商高,情商指數也爆表。

  以後要多和隊長學習,嗯,就是這樣。喵~

  甄暖猛地聽到自己的內心活動,一頭黑線……以後誰再叫她小貓兒她拿爪子撓死他!

  三隊隊長潘林說:「看過幾個卷宗後,這次的案件基本上可以概括為,有人想自殺,或因無法下定決心,或因成功率不高,或因死法太痛苦等,尋求他人幫助,或自殺,或偽裝成意外事件。」

  「對。」言焓凝眉,「只不過,現在還無法確定,這些連環自殺案背後的穩定聯繫。」

  而此時,甄暖翻看著手中的資料,看到有一頁,愣住:「隊長……」

  「怎麼?」

  她愣愣地抬起頭:「我想,我可能知道為什麼有人追殺我了。」

  「下公交站台差點兒被人撞的那晚,白天我就在核查這些案子。我看到10月初白塔區女孩割腕自殺案時,打電話問過他們的家屬,然後聯繫了女孩的家教問她最近的情況。那個家教的電話號碼和姓名……就是理工大學自殺的研究生。我和她對過話,她知道我在懷疑這些自殺案。」

  言焓沉默半刻,道,「這一次,我們遇到了連環殺手,而且是團體的。」

  會議室裡每個人都感到一股沉肅的氣息。

  「更特殊的是,這次的連環殺手團體,成員並不固定,殺手可能成為被殺者,被殺者也會選擇『幫助』他人而成為殺手,可即使如此,整個團體的結構卻仍然穩固。

  他們和常見的連環殺手不同,不僅成員多,而且,並非隨意或按照個人喜好憤怒去定向尋找獵物,而是獵物主動找上他們,請他們幫忙自殺。」

  如此詭異的「連環自殺」或「連環幫人自殺」案,別說譽城,放眼全國都是聞所未聞。

  蘇雅沉吟:「這個連環殺手團體可能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複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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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1

  很快,一隊和三隊的人把可疑的自殺和意外事件都整理了出來,從上月3號持續到今天,共有6起。

  死者1,女,26歲,畢業後一直在家啃老,找不到工作,公考連續4次失敗,精神壓力極大。父母表示她有輕生跡象。

  死法:跳樓。

  死者2,男,29歲,銷售員,年近30仍然一事無成,職業毫無建樹,沒有前途。對事業迷茫之際,在父母催促下多次相親,可沒房沒車工資不高,倍受打擊。多次向父母和同事說「感覺生活熬不下去了」。

  死法:意外車禍,被法拉利撞到,父母獲賠償120萬。

  死者3,男,24歲,記者,對接觸到的各行各業的黑暗與秘辛深感無力,患有抑鬱症。

  死法:開煤氣自殺,中毒而死。

  死者4,女,17歲,高中生,對自己的長相不滿意,常常被同學嘲笑。整容失敗後更不敢見人,變得脾氣古怪暴躁,經常對父母哭訴不想活了。

  死法:泡在浴缸裡,割腕自殺。

  死者5和6則是最近的游泳池電擊死者和活動教室吊死女研究生。

  這6起案子唯一的共同點是,死者的手機都不見了。那上面很可能有死者和殺手團隊聯繫的工具。

  除了割腕自殺的女高中生和理工大研究生是學生和家教的關係外,其餘的人均沒有任何聯繫。

  另外,三隊的人調查女高中生割腕案的時候,查過她家的家教,但那家父母說,女兒和家教關係很好,兩人很聊得來,常常一起說心事。父母原以為有家教姐姐可以傾訴,女兒會走出整容失敗的陰影。

  而案發時間女研究生正在學校上課,有很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這次,三隊的人重新檢索案子,特地調取了前4起案子案發地附近的攝像頭,結果均發現了類似理工大學攝像頭裡的人影:都是穿著寬大得可以掩蓋體型的大衣,戴著遮住臉頰的帽子和黑色的手套。

  由於冬天這樣的裝扮很自然,所以好幾次逃過了偵查員的眼睛。

  由此也證明:自殺案的幕後策劃者的確是個團體。

  警方也發現,他們每次出行的人數不一,一般都是2,3個。但通過他們的身高和走路姿態判斷,應該有4個人。

  不過,性別暫時無法判斷,也不知有沒有成員至今未出動。

  面對這樣的調查結果,言焓提出了一點:「那個策劃團隊,我指的是自己本身沒有自殺傾向,只幫助人自殺的這一部分人,全部是男性。」

  甄暖轉轉眼珠,沒想明白他從哪裡推理出來的:「為什麼?」

  「在游泳館殺人案裡,這個團體露出了弊端。」

  「弊端?」

  蘇雅瞬間明白了,替言焓回答:「游泳館殺人時,他們讓下一個自殺者也就是女研究生登場了。因為女性很難將男性摁進水裡淹死,這可以大大降低懷疑度。

  試想,如果當時出現在游泳池的目擊者是男性,黑子你會怎麼辦?」

  黑子一愣,不好意思地揉揉頭:「我會把他請回來,再怎麼也得拖著他,等屍檢結果確定了再放他走。」

  「對。」蘇雅道,「這又是一次慣性思維的誤區。在一眼看上去需要力量殺人,而死者是男性的時候,女性的嫌疑會大大降低。」

  甄暖立刻回過神來:「所以派一個女性去現場幫人自殺,可以降低當場抓包的風險。

  不過,這個女孩第二天死去後,警察必然會覺得蹊蹺。可即使覺得蹊蹺也很難找出幕後人,因為幕後人和死者根本就沒有相關的聯繫,很安全。

  事後引起警察懷疑,總比在游泳館當場抓住或者被警察看到臉要好。

  如果他們的團隊成員裡有一個女性,警察會很難把游泳館和理工大學聯繫起來。之前說的這些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可他們的同夥裡沒有女的。權衡過後,就只有讓下一個自殺者來幫助游泳館的男人自殺了。」

  「對,這個連環殺人的小團隊裡只有男性。」

  而這時,痕檢組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有三項重大發現:1縊死女研究生的那條繩索上粘附了不屬於縊死者衣物的纖維;游泳池電箱蓋裡也夾了一段不屬於溺死者的纖維;這兩段纖維的成分極其相似,來自某高檔戶外品牌的手套。

  2砸向甄暖的花盆上發現的纖維,與言焓從摩托車手手套上摳下來的纖維,同樣是這一高檔戶外品牌的手套。

  3連環自殺案和追殺甄暖案兩個案子裡出現的纖維全是同一品牌廠商,出自同一家。

  事實再明顯不過,之前只是經驗和推理,而如今有了確鑿證據證明組織自殺的人是一個團體,且正準備殺死甄暖滅口。

  關小瑜說:「這些人膽子太大了,簡直無法無天,竟然敢對警察的人下手。」

  「那就對了,」蘇雅淡淡一笑,「因為他們的眼裡根本就沒有警察。這個世界是個什麼東西,警察又是個什麼東西?」

  這話將現場警察的目光全吸引了過來。而她接下來的話更叫大家驚訝:「我們要找的這群人,年齡在17到23歲之間,輟學且沒有固定工作,家庭經濟情況不錯,比較和諧,沒有童年陰影。住址可能在譽城新興階級聚集的上南區,混跡於極限運動和跑酷一族,沒有固定的女朋友,經常逛夜店,出手很大方。

  最近鬧過治安事件,被人投訴過,這些事件包括噪音,鬧市飆車。

  他們突然對推理和案件很感興趣,看了大量的偵探小說和電視劇。

  我想,偵查員只要在上南區,後街的酒吧區,367等幾個知名的極限運動圈子裡走訪一遭,然後結合區公安局和派出所的接警記錄,就可以把他們找出來。」

  大家都知道她是有名的犯罪心理畫像師,但也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定下來了。

  譚哥說:「家庭經濟不錯可以理解。那天在367,他們的跑酷裝備很高檔;還有之前衝撞甄暖的那輛套牌車,雖然是寶馬中的低端車,但他們年紀小,肯定是家裡買的。再加上那輛很炫的摩托車。

  混跑酷也看得出來,那幾個人的身手絕對是練過的。

  這些都好推斷,而且這部分線索偵察隊已經在調查了。但其他的依據是什麼?」

  「首先,這些人很年輕。」蘇雅不徐不疾的樣子,「他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比較虛無,空茫;精神空虛,不穩定。沒有生活目標,想擺脫空虛無聊的現狀,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由於家庭和父母親的影響,加之童年沒有陰影,他們不暴力,不扭曲,也不變態,不會折磨受害者。如果不是害怕暴露,不會主動殺人。

  幫人自殺是覺得反正對方想死,幫個忙也無所謂,或許覺得很新奇,有點兒意思。

  通常來說,連環殺手有時候喜歡在案子裡留下自己特有標記,或者和警察捉迷藏。

  可他們起初並沒有這個想法,只是當做遊戲。是無聊生活裡冒出的一點兒任務,挺有意思的。

  在年輕這一點上,言隊長,你應該贊同我的觀點吧。」

  言焓握著一杯水斜靠在窗戶邊,背對著天光,眼眸看上去幽暗幽暗的。

  「是。」他表示同意,但給出的理由顯然更加實在,「他們對案件的設計很幼稚,估計是臨時抱佛腳從小說中找的靈感。

  理工大學教室的密室很簡陋。水中電擊事件也是,看似聰明,卻有致命漏洞:我們看到了兇手的臉。要不是她死了,這案子就破了,簡單得離奇。

  他們只會利用思維慣性和誤差,這恰恰是偵探小說裡常用的戲法。實際操作中,設計不精密,卻很追求戲劇性,如『神秘』的電擊,又如密室。

  他們的心態的確有些幼稚。」

  言焓極淡地彎了一下唇角,帶著輕嘲,沒有笑意。

  蘇雅微笑,自然而然接過他的話:「對,這就是他們的特點:追求戲劇,也追求刺激。

  就像追殺甄暖,撞車丟花盆推下樓,手段粗糙,根本沒有精心設計,但他們登場的過程卻十分炫酷:跑車飆車,極限跑酷,重型摩托車……

  對於殺甄暖這件事,他們的心思和樂趣不在殺死甄暖,而在每次出發挑戰的本身。」

  兩人一個找證據一個分析心理,你來我往,看上去真搭配。甄暖默默地想,聽說他們以前是很好的搭檔呢。

  現在,大家都像成了他們的聽眾。她也是。

  她輕輕地咬嘴巴,好想參與進去呢,可是,她一點兒都不會說話,只會搗鼓搗鼓屍體。

  「樂趣?」老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只是覺得好玩?」

  「他們當然只是覺得好玩。」蘇雅抱起手,在辦公區裡緩緩走動,開始帶入這群連環殺手的心理,「想想我的生活,不喜歡上學,反正沒什麼用,家裡的錢肯定夠花。讀書無聊,工作也無聊,從小到大都打遊戲,早就覺得沒勁了。活著真是一點兒趣味都沒有,天天混日子沒點兒新奇的東西。

  可一天到晚那麼多時間,總該找點兒事做吧。

  談戀愛?不好玩,連自己都懶得愛,哪有心思和女人膩歪。偶爾來個一夜情滿足一下身體需求差不多。錢麼,又多又無用,揮霍就好。

  哎,頹廢!迷茫!空虛!人生沒有目標。」

  大傢伙兒安靜聽著,眼前竟清晰地浮現出那一群精神空茫得怎麼過生活都覺得無趣的年輕人。

  「飆車也沒有樂趣了,被投訴被訓,總給爸媽添麻煩。跑酷還不錯,刺激,可以耗費大把大把的體力,回到家倒頭就睡著,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但……漸漸的,好像又覺得膩了,得找點兒新鮮的刺激呀!

  有一天,我聽說有人想自殺,嘗試了好久都沒有成功,想找人幫忙殺他。哎呀!」

  蘇雅驚喜似的拍了一下手,「太好了,幫人自殺多好玩兒啊。他自己想死,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殺人,完全沒有負罪感。

  被殺者是自願的,還能配合我一起討論怎麼個死法,這簡直太新穎,太有趣了。比那些低俗無趣又噁心的以折磨人為樂的虐待狂好多了。」

  甄暖聽著,覺得匪夷所思,卻又異常地合情合理。

  「現在,我的人生終於有了明確的目標和方向:幫人自殺。嘶~」蘇雅摸住下巴,蹙眉認真思索,「我一定要認真對待。如何減輕死者的痛苦,如何逃避警察的追捕,光是設計就可以花去我很多時間,我還要學習相關知識充電呢。終於有事情做,再不無聊了,想想都讓人興奮。」

  蘇雅說完了,沖大家聳聳肩:「他們就是這麼想的。」

  辦公室裡長久無聲,全被她的表演震住。

  甄暖看蘇雅的眼神裡都帶了仰慕。

  言焓無意間目光掃過,撞見她星光閃閃的崇拜眼神,忽然默默地意識到,她還真是容易不經意間流露出這種眼神。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女人。

  他不經意地揚了揚眉梢,又落下去。

  老白感歎:「現在的小孩真心難以理解。蘇姐,虧你還知道年輕人的想法。」

  譚哥拿眼斜他:「就是你這樣的小孩。

  按這個描述,應該可以很快找到這群人。」

  「要更快。」言焓擰眉。

  大家都看向隊長。

  言焓:「想想他們如何找到這些想自殺的人?把這個方式找出來,我們需要更快地找到這些人。」

  「對,」蘇雅點頭,「必須盡快,他們已經開始升級了。」

  「升級?」

  「對,從追殺甄暖開始,他們已經不滿於現狀。之前,他們花了大量的時間設計自殺,把每一例都當做作品。

  先不管被殺者是否想死,幫人自殺,實際就是把殺人偽裝成自殺。現在警察已經發現了蹊蹺,他們也會隨之改變,不會再繼續策劃自殺,而是他殺。」

  「意思是要開始殺人了?」

  「不是,還沒到那一步。在那之前,他們會把自殺設計成謀殺。並不是說殺死不想死的人,而是說殺死想死的人時,不會刻意隱瞞成自殺。

  這樣,在追求進一步刺激的同時,他們開始從幕後走出來,挑戰警察了。」蘇雅聲音沉了下去,「如果過了這一階段,還沒抓到他們,他們就會繼續升級,不再只殺想自殺的人,而是變成真正意義上的謀殺。」

  言焓轉動著手裡的紙杯,淡淡道:「不會到那一步。我們一定會很快抓到他們。」

  他吩咐:「蘇陽,帶偵查員按照蘇雅的描述去找人;黑子,和三隊的人合作,繼續找手機,分析交通攝像頭,找出他們的行動軌跡;譚哥,重新整理資料,找出他們如何定位想自殺的人。」

  眾人紛紛應答:「是!」

  四下散開時,老白對蘇陽嘀咕一句:「人應該不難找,之前在367追人時,看他們一個個身手敏捷,爬牆跟猴子一樣,還以為是專門的殺手呢。」

  言焓聽見了,道:「之前不是說過嗎?他們只跑不交手,可能是因為打不贏。」

  譚哥和老白對視一眼,都不吭聲。

  甄暖懵懵的:「我們當時還以為,你說那句話是搞笑來著。」

  言焓靜靜看她:「……」

  她表情很無辜,他簡直無法出氣,於是又涼涼地掃一眼老白和譚哥。

  老白扶額:「小貓,你怎麼把真話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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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昨天還出了點兒太陽,今天又驟然降溫了。天空烏雲密佈,灰濛濛的,風也吹得很大,跟要把所有人刮上天似的。

  甄暖坐在車上,光是聽著玻璃窗外的風聲就覺得冷,控制不住地哆嗦。

  沈弋再次拉了拉她脖子上的圍巾,稍稍提起來圍住她的臉,又拿了一個毛茸茸的護耳套在她頭上,淡淡道:「每次下車都跟上刑場一樣。」

  「哪有那麼誇張?」她癟癟嘴。

  「最近……你家附近有人在跟蹤你。」他整理著她的馬尾,漫不經意地說。

  甄暖心裡一凜,她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擔心來著……更怕他為她選擇什麼不正確的保護方式。她也不能再隱瞞,誠實道:「因為工作的事,招了點兒麻煩,不過現在都解決了。」

  沈弋不置可否的語氣:「是嗎?」

  「是啊。」她沒什麼底氣,心裡驀然又一磕,「你……應該沒有?」

  「沒有什麼?」他的眼眸深深的,像一汪寂靜的潭水,看不見底。

  「沒有私下處理吧?」

  「沒有。」他平靜道,「不過,以後不會有人再去跟蹤你或者試圖傷害你了。」

  甄暖聽著,反而莫名更不安:「你做了什麼?」

  「沒有,因為他們已經沒找你麻煩了。」

  她瞪大眼睛:「這麼說你已經找到那群人了?」

  「有時候我們的資源比你們多。」

  這句話是事實,和沈弋紀琛他們過去幹的事兒有關,眼線太多,哪裡有點兒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加之譽城的龍頭企業是華盛集團,華盛的高管幾乎都定居上南區,他想知道點什麼,太容易了。

  「那他們是……」

  「我沒有經手。而且,你覺得我會幫警察抓人嗎?」

  不會。沈弋不是樂於助人正義感豐富的性格;而且,雖然紀家在大形勢下黑轉白,但過去的道義還在,絕不會對警察通風報信。

  甄暖很清楚,於是不問了。她知道,在他看來,只用管她安全無事就好。

  「暖暖,以後如果有這種事,只用告訴我。」

  「我怕你擔心。」

  「保護你的責任在我,不是你的同事。」

  甄暖抿著唇點點頭,小聲說:「知道了。」

  沈弋看她垂眸鼓嘴的乖乖樣子,心微微軟下來,手伸過去鑽進圍巾裡,捧住她粉粉軟軟的臉頰。

  她輕輕縮了一下,低垂的睫毛不安地輕顫著,臉很快就燙紅了起來,表情卻沒多牴觸。他靜靜看著她,手繼續往下,攏住了她溫熱的脖子。

  她顫得更厲害了點兒,嗡嗡道:「有點兒癢呢……」嗓音裡透出一絲怯怯的緊張。

  「抱歉,又忘了你有癢癢肉。」他收回手,把她的圍巾往上提了提。

  甄暖又有些歉疚,她哪兒都有癢癢肉。

  應該沒有男人會像沈弋這樣陪著一個難以親近的女人那麼多年,近一個年代。

  可她也不知為什麼,還是那麼害怕身體接觸。尤其想到他是她的男朋友,這一層親密關係叫她更緊張。她也很苦惱,想過看心理醫生,可沈弋不願她把自己交給別人去剖析。

  她想,他對她,真的是保護過度了。

  「我先走啦。」她衝他招招手,推開車門,一大股寒風湧進來。她凍得一縮,趕緊套上衣服背後的帽子,飛奔著進院子。

  跑去停車場,言焓他們幾個站在車邊,吹著風好像一點兒都不冷似的。可她凍得全身的骨頭都在疼。

  她穿著雪地靴,跑步的聲音咚咚咚咚的,像只憨憨的小熊。

  言焓聽見這奇怪的聲音,稍稍納悶地回頭看。

  她一身胖嘟嘟的軍綠色棉襖,胖胖的連指手套,胖胖的保暖耳朵,胖胖的兔毛帽子,唯獨一雙腿桿細細的,像一根棉花糖。

  她似乎無法負荷這一身的裝備重量,笨笨地跑著,哼哧哼哧直喘氣,熱氣像棉絮般一堆堆飄散在空氣裡。

  言焓遠遠地掃她一眼,對旁邊的人說:「來了只胖貓。」

  隊長都發話了,於是乎……

  老白:「小貓好像很怕冷。」

  譚哥:「或許和品種有關,她還很脆弱的樣子,應該是折耳貓。就言隊家裡養的那種。」

  程放:「貓咪對天氣很敏感,昨天夜裡寒流下來降溫,今早就全副武裝了。」

  黑子:「胖嘟嘟的也很可愛嘛。」

  蘇陽:「她總是喜歡穿雪地靴,看上去像小熊掌。」

  林子:「一隻戴熊掌的小貓。」

  等甄暖跑到這幾人跟前時,議論早已停止。

  她用帽子護耳圍巾把自己圍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秀氣的鼻子和濕潤清涼的眼睛,看上去更顯得清純乾淨。

  面前排排站著一堆高大強碩的男人,全一句話不說,沉默而平靜,一本正經地端詳她。

  她在心裡默默地想,大家好嚴肅,都在想今天的行動啊,好認真專業哦。

  身後傳來叮叮咚咚的腳步聲,悅耳而有韻律,回頭看,是蘇雅來了。一件亮藍色的緊身小皮襖,精巧又漂亮。

  被boss勒令束馬尾的甄暖看見蘇雅長長的性感波浪捲發,十分艷羨,後知後覺地,心裡湧起一陣遭受不公待遇後的委屈和不滿,遂低聲嘟噥:「披散著頭髮好熱乎呢。」

  言焓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她感受到了,也不和他對視,立刻抿住嘴巴。

  ……

  蘇雅走過來,輕輕拉下被風吹拂在臉邊的絲巾,殷紅的唇角彎起:「找到人了?」

  言焓簡短道:「沒有。」

  程副隊解釋:「蘇陽和三隊的人按照你的描述去查找了,符合畫像的有二十幾個,因為不確定團隊人數,想一網打盡一個不漏,所以沒有確鑿證據前先不抓回來問,以免打草驚蛇。

  也查了過去一段時間的年輕人飆車事件,但兩份名單沒有重疊。

  不過蘇陽發現了蹊蹺,懷疑有人頂包,下邊的區公安和派出所正在查。

  黑子和老白也細化了他們的活動區域,三隊正準備去那邊便衣走訪。」

  蘇雅笑:「看來進展不錯。」

  「但手機至今沒找到。我們今天上午去看看游泳池死者和理工大學學生住的地方,研究一下他們的生活習慣,看看這個連環殺人團體和自殺者之間是怎麼聯繫上的。如果能找到聯繫方式,團隊的人數、作案模式……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

  小實習生甄暖坐在商務車的最後排,低頭翻看著昨天的筆記,她一條不落地記下了蘇雅對這群特殊的團體連環殺手的心理畫像——

  1年輕,17到23歲,輟學、逃學、沒有固定工作,家庭富裕;

  2沒有童年陰影,不暴力,不扭曲,不變態,不折磨受害者,通常不會主動殺人;

  3熱衷於極限運動和跑酷,沒有固定女朋友,出手大方;

  4鬧過噪音,鬧市飆車等治安事件;

  5突然對推理和案件感興趣,看了大量偵探小說和電視劇;

  6精神狀態空虛,不穩定;

  7正處於作案模式升級階段,不會再刻意隱瞞成自殺,而是設計成謀殺;帶有挑戰警察的性質;

  8如果沒抓住,今後會繼續升級,不再只殺想自殺的人,變成真正意義的謀殺。

  甄暖咬著筆,看著每一條描述,細細揣摩蘇雅當時給出的解釋,也試著自己慢慢分析。

  坐在她前排的言焓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學生般認真複習的模樣,便沒打擾。

  程副隊繼續和蘇雅討論起了心理畫像:「像這種團隊的連環殺手,通常有什麼特性?」

  「除了極少的內部平等狀態,通常來說,團隊殺手一定會有領導者和被領導者。」

  甄暖聽了,趕緊拿了筆在小本本寫字。

  「團隊殺手以兩人居多,因為殺人和綁架搶劫等團伙作案還不一樣,罪行太嚴重,兩人的關係是最穩定的,不容易出現退團或意見不一的情況。

  除了情侶關係,同伴的年齡差一般較大,年長的有絕對的統治權威。但偶爾也會有年輕人控制年長者的情況發生。」

  甄暖聽得專心致志,忍不住問:「如果是情侶,通常是男性主導嗎?」

  前邊熱烈討論的幾人聽見車廂裡忽然冒出一個細細軟軟的聲音,都愣了愣,回過頭來;她卻窘了窘,默默地縮下去,只看得見腦袋了。

  「這個不一定,大多數情況下是男性主導,但偶爾也有女性主導的。」

  程副隊笑:「小貓,以後在隊裡要多說說話,就像今天,有什麼就問。你呀,太文靜了,是不是不喜歡和我們這群粗人說話?隊長也不喜歡?」

  甄暖立刻探出腦袋,急慌慌地搖啊搖:「不是的不是的。你們一點兒都不粗,隊長也不粗。」

  「……」

  「……」

  「……」

  車廂裡突然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大夥兒全樂了。

  言焓嗆了水,捏著礦泉水瓶,咳得臉都紅掉。

  唯獨蘇雅,假裝不懂大家在笑什麼。

  甄暖是真的不懂,很納悶,她一說話大家就都配合地笑,是不是太勉強了?

  黑子故意逗她:「你說說隊長哪裡不粗啊?」

  甄暖懵懵的:「哪裡都不粗啊。」

  車廂前部的人全興致盎然地回頭看她,臉上掛著無傷大雅的笑。

  言焓扶著眉毛直搖頭,有些哭笑不得。

  譚哥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粗的,還是有地方粗的。」

  「真的沒有啊。」她有些緊張,跟發誓似的,「我真的不覺得。」

  「你不覺得啊?」

  「不覺得……」甄暖話才完,車廂前部的人全看了言焓一眼,只笑卻不繼續逗她了。

  她看不到,坐在她正前方的言焓對眾人做了個口型:「打住了啊。」

  老白坐回去自己的位置了,「嗷嗷」地打滾。

  甄暖完全雲裡霧裡摸不到頭腦,大家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她講的話一點兒都不好笑。唔,大家都在配合她呢,想想還是很溫暖的。

  她想通了,也抿著唇跟著大家嘿嘿笑。

  言焓聽見,回頭睨她一眼,訓:「傻笑什麼?」

  她「哦」一聲,又收斂不笑了。

  ……

  待車廂內樂呵完,蘇雅很快把大家的注意重新抓了回來:「我們這次的案子很特殊,人數比較多。且他們的性質更像是綁架詐騙那樣的團伙,像一起玩遊戲共進退的團隊,而非冷酷變態的殺人狂魔。

  從這幾次的案子看,隊伍裡並沒有一個比較年長或思維周密的睿智者,最大年齡不會超過23歲。

  但這裡面一定還是會有一個領導者,他是團隊裡比較聰明且有權威的那個,他的權威可能來自他的年紀或者他父母的地位。他自大,驕傲,做事有基本的條理。

  而其他追隨者都很聰明,有個性但團結且服從命令。

  他們原本就是有穩定友誼的朋友,很可能來自家族和父母的聯繫,都是有錢人的小孩。雖然在性格、領導和被領導上有差異,但精神狀態基本一致。」

  「團結……服從命令……」言焓緩慢地重複著。

  離他最近的甄暖聽見了,從後邊探出頭來:「怎麼了?」

  言焓斂起眉心,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在367奔跑的那幾個蒙面人:「幾個年輕人,年齡相仿,都有個性,想法類似,怎麼做到團結有序,怎麼在短時間內確定各自的分工,各自嚴格履行職責,不出亂子,不內訌。」

  說完,他心裡隱隱浮起了一個想法。

  蘇雅擰著下巴,這也是她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類似這一次的連環案,別說犯罪心理教科書,放眼她多年來的工作經歷,也沒有實際發生過的案例可循,可以說是頭一次。

  畫像起來難免有微微的阻塞感。

  甄暖咬著筆頭,吶吶地嘀咕:「在367那天,我站在樓上,看見那幾個蒙面人對路線的跑位十分清晰,執行力很強,分工明確,就像……」

  言焓沒有回頭,聽著耳後她細細小小的聲音,淡淡一笑:「像什麼?」

  程副隊等人都好奇地扭頭看。

  「……像……像競技類網絡遊戲,就是那種可以團體作戰,在亂七八糟的背景裡拿著槍你追我趕的那種。」

  蘇雅一愣,老白也一個激靈:「就是那種感覺!」

  言焓抬起眼眸:「是。他們的等級分工是在虛擬世界裡建立起來的,網絡裡的作戰小團隊延續到了現實生活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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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3

  言焓他們到達理工大學研究生宿舍樓下時,徐思淼的電話過來了。

  那二十幾個符合畫像的年輕人裡,只有9個以固定的團隊身份玩過競技類網絡遊戲:一個是4人組,打如今最火爆的遊戲「死神聯盟」長達2年,已成為白金級玩家團隊;隊長陳翰,22歲,在現實生活中家庭條件很好,但不是富二代,掛在國外某野雞大學名下讀書,人在國內混。團隊成員是其生活圈子裡的人,他們的父母都在某集團高層做管理工作。

  一個是5人組,打經典遊戲CS長達4年,同樣是骨灰級玩家;隊長孟驍,23歲,是譽城某銀行家的兒子,早就輟學了,名義上跟著父親學金融實戰,實則荒廢度日;其同伴皆是如此。

  目前這9人都聯繫不上。偵察隊已經開始搜人。

  理工大學研究生宿舍樓對街的銀杏樹下,黃葉紛飛。現在是上課時間,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

  幾個高高低低的人圍著言焓站著。

  他開著免提,讓大家聽了徐思淼的話,道:「說說各自的意見。」

  黑子抱著手臂:「這和他們平時的生活習性有關,聯繫不到是常有的事。」

  蘇雅贊同:「對,我接觸過這類人,他們活在自己的圈子裡,經常會搞一些活動,像野外生存極限挑戰真人CS之類的,外界很難聯繫到他們的具體位置。以前辦案需要找線索時,這類人都很難聯繫到。」

  言焓插兜低著頭,不經意踢著腳下的落葉。

  幾片銀杏葉被他踢得飛了起來,撲到甄暖胖頭胖腦的雪地靴上。

  甄暖盯著靴子上金燦燦的銀杏葉,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

  蘇雅說完,停頓了一下:「雖然是這樣,但……」

  言焓接話:「但隱隱覺得太巧了。」

  「是。兩個嫌疑最大的隊伍剛好都聯繫不上。或許真在搞什麼活動,也或許就是……在策劃下一次行動。」

  程副隊偏向蘇雅的推測:「我也有這種感覺,現在他們放棄了對小貓的行動,估計是警方好幾次回查游泳館和理工大學,他們知道幫助自殺的事瞞不住了。」

  甄暖問:「照這麼說,連環殺手團體可能升級到下一步了,殺掉想自殺的人,這次不會刻意隱瞞成自殺?」

  蘇雅:「對。如果真進行到這一步,事情就會很麻煩。」

  甄暖明白的。

  一般來說,謀殺案的主要偵查方向都是從殺人動機入手,金錢財色,衝動仇恨,報復社會……如果兇手毫無目的,與被殺者之間毫無聯繫,偵查難度將會大大增加。

  「不會太麻煩。」言焓卻淡淡地說,「偵查隊已經開始搜捕,抓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目前最關鍵的不過是他們有沒有計劃下一次行動,而我們能否阻止。」

  他沖宿舍樓揚了揚頭:「進去看看。」

  大夥兒拔腳走過去。

  甄暖跟在最後邊,時不時仰望言焓的背影,隊長的頭髮裡夾了一片銀杏葉子呢。

  言焓察覺到她姿勢裡的吞吞吐吐,稍稍側頭瞥了她一眼,見她扭著眉毛,欲言又止的。

  「看什麼,我腦袋上長東西了?」

  她趕緊搖搖頭。

  他於是不理她了,繼續走。

  但隔了半晌,她終究是喚他:「隊長……」

  「嗯?」

  「你腦袋上長了一片葉子。」

  「……」

  言焓低頭,抬起手胡亂打了幾下,但那冥頑不靈的葉子次次靈巧地躲過他的手。

  他問:「還在嗎?」

  「……」甄暖窘著臉點點頭。

  他又把腦袋四處摸了一遭,問:「還在?」

  甄暖又點點頭。

  他不摸了,意味深長覷她半晌:「你鬧我的吧?」

  甄暖無辜地瞪大眼:「……」怎麼還被反咬一口,「……哪有,我好心提醒你……」

  「這葉子真就在我頭上生根了?」

  甄暖急了,踮起腳在他頭上比了一下方向:「就在這裡呀!」

  腳跟還沒完全落下,他已低下頭顱,俯下腰身湊近她:「拿下來。」

  她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腦袋,無端緊張地嚥了咽嗓子,上身稍稍往後仰,懵懵地說:「要不……我去找老白給你拿……掛那兒也挺好看的。」

  欺著身子的言焓抬眸看他,眸光清銳幽幽的。

  她保持著微微後仰的姿勢,抖了一下,一刻也挨不住他的眼神。

  「哦……」

  她顫抖地應答著,踮起腳,抬起下巴伸著脖子望,手指碰到了他利落的短髮,稍稍扎手,卻又柔軟。

  她異常小心,生怕揪到他的頭髮;他等得有些不耐煩,再度轉眸看她,卻只看見她仰起的脖子,修長白潤得像天鵝。

  她慢吞吞地揪到了葉子,重心很快落下來。

  「看吧,我沒騙你。」她低低說著往後退一步拉開距離,神色有些不自然,捏著葉子梗在手裡轉啊轉。

  他直起身子,兩指從她手裡夾過銀杏葉:「謝謝。」

  走到台階上的蘇雅回頭,看到剛才發生的一幕,眼裡浮起一絲不解的情緒。

  ……

  女研究生死者的宿舍在3樓。

  不到20平米的房間裡擠著4套桌椅床具,每套的四周都掛上了厚厚的簾子,把房間分割成一個個的小塊。

  公共區域極小,密不透風。

  加之今日天氣不好,烏雲籠罩天空。小小的房間光線更差,顯得極其陰暗。

  蘇雅才進去,便說:「這裡的氣氛太讓人壓抑了。」

  死者的桌椅和床在最裡間,掀開粉紅色的簾子,小空間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大堆的書籍擺放得整整齊齊,看上去沒什麼異樣。

  言焓瞟一眼,說:「沒有化妝品,沒有鏡子。」

  甄暖一愣,果然是的。

  言焓問起同寢室的人,死者生前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習慣,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有沒有和什麼特別的人有聯繫。

  舍友表示死者最近沒有異常,和平時一模一樣。

  死者在譽城沒有老鄉,很少出校門,很少打電話發短信,每天除了上課就是上自習,晚上回來就上床睡覺,總是早早地躲進自己的簾子。白天還能在課堂上和同宿舍的人說幾句話,晚上就幾乎沒有機會照面或交流。

  一切聽上去都沒有問題,可言焓卻察覺到了不對,他問:「她是你們宿舍最愛學習的?」

  「是。」

  「但她通常比你們早回來?」

  甄暖猛地意識到,舍友說她們沒有照面的機會,如果死者平時比舍友晚回宿舍,在進自己的簾子前會經過其他人的地方。

  舍友很驚訝,不明白言焓怎麼看出來的:「對啊,她一般回來很早。」

  「幾點?」

  「可能9點半吧,反正她每天準時10點上床睡覺。特別早。」

  「確定是在睡覺?」

  「對啊,簾子裡都沒亮燈了。」

  言焓不問了,看向蘇雅:「交給你了。」

  蘇雅點頭,直接躺倒在死者的床上,閉上眼睛。

  甄暖安安靜靜的,和其他人一樣不做打擾。

  她很清楚言焓的意思:死者的生活軌跡沒有任何問題,唯獨奇怪的是,酷愛學習的她卻每天早早地上床睡覺。

  此刻,言焓讓蘇雅嘗試帶入死者的思維,聯想出她可能有的和連環殺手團體之間的聯繫方式。

  或許,一切的玄機都在每晚10點後簾子後邊發生的事情裡。

  蘇雅閉著眼睛睡在床上,喃喃自語:「我每天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早上起床,上課,吃飯,上自習。

  我沒有別的興趣,沒有業餘活動與社交,除了學習,我什麼都沒有;雖然有時候覺得很累,可也只能這樣過下去,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除了目前的生活軌跡,我還能幹什麼呢?

  我每天很早就回宿舍,因為行走在校園裡,好孤獨;圖書館待不下去了。我需要回到床上,平靜地躺著,心裡似乎也沒有滿足的感覺,不能安然地睡去。

  有些傷感,可傷懷什麼呢,我說不出來,長久的壓抑和內心的沉悶讓我並沒有傾訴的慾望,也沒有可以信任去講述的對象。即使是陌生人,我的自卑與難過也說不出口。」

  室內昏暗無光,窗外冷風呼嘯。

  甄暖安靜地聽著,有些難過。

  「當我一個人在躺在這方小天地裡,我覺得孤獨,無助,」她輕輕側身,蜷縮成一團,「我無法開口,我希望……

  傾聽,傾聽可以找到共鳴的聲音,傾聽可以安慰我的故事。

  是什麼,音樂,還是……」

  她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言焓甄暖蘇雅程副隊……好幾人在一瞬間異口同聲:「電台!」

  「而且是私人電台。」

  程副隊立刻給徐思淼打電話,讓他在手機軟件的三大私人電台:芒果FM,蝴蝶FM和豆芽FM中搜尋可能與自殺,黑色,抑鬱相關的話題和電台頻率。

  ……

  從宿舍樓走出來,甄暖覺得自己的腦袋是蒙的,像被什麼震撼過,變得乾淨又空茫。她一邊走路一邊發呆,胖胖又臃腫的靴子在枯樹枝上踢踏,一個不小心的磕絆叫她猛地回過神來。

  言焓瞧見她的傻樣,皺眉:「想什麼呢?」

  她抬起水濛濛的清澈的眼眸,誠心誠意地讚歎道:「我覺得蘇雅好厲害。跟著你們出勤真好,我記了好多筆記。」

  「……」言焓俊眉微挑,「你在想這個?」

  「對呀。」她用力點頭,折服的樣子,「你們兩個搭檔起來,真好。」

  她說,「譚哥說你們是舊搭檔嗎,感覺配合得天衣無縫的,思維總能接到一起。」

  他稍稍怔愣了一下,挑了挑唇角,卻沒有回答。

  饒是反應遲鈍的甄暖,也看出他變了臉色,且並不太愉悅。

  她稍稍慌張,輕聲問:「隊長,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沒有。」他說。

  心卻在一瞬間疼得好似針刺。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他和蘇雅搭檔,跟著當時的尚傑隊長探案。

  他已不記得蘇雅拉著他討論了一個什麼特別的案子,總之,他錯過了去接夏時的時間,然後,就再也沒接到她了。

  後來的很多次,他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會不知不覺去到她實習的醫院門口,等上很多個晚上,也都沒有接到她。

  這麼多年,他無數次幻想,如果那天沒錯過時間,如果那天準時見到了阿時,如果那天沒有讓他的阿時站在路邊等他,會不會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

  他無數次地幻想如果,悔得要咳血。

  冬季冷風像刀子,乾枯的落葉在校園裡唰唰掃著地面。

  前邊,兩個大學生疾步走來。

  女生埋著頭黑著臉往前衝,男生大步跟在後邊討饒:「對不起對不起,被導師拉著講問題,才拖了一刻鐘,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女生氣得尖叫:「知道今天多冷嗎?」

  「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別生氣了好嗎?」

  兩人從甄暖身邊衝過去,她好奇地回頭看一眼,收回目光卻發現言焓也在回頭看,深深的黑眼睛清潤而安靜。

  她稍稍愣住。

  言焓收回目光,插兜走在蕭瑟的北風裡。

  類似的事也在他和阿時身上發生過,16歲,夏天。

  他逃課出去玩,離開學校時和夏時約好了時間,說放學後接她一起回家。

  他打遊戲忘了時間。突然意識到已經晚上8點時,少年嚇得魂飛魄散,狂奔5000米跑去學校。

  藍黑色的天,翠綠色的樹,白茫茫的路燈,燥熱的夜空氣。

  他轉過學校的白院牆,看見她背著書包,獨自一人站在門房旁的台階上。

  昏黃的錐形燈光裡,小蟲子慢悠悠地飛,路燈灑在她的頭髮上,散著金黃色的光。她穿著白色的水手裙,安靜地站在那兒,時不時左小腿輕輕搓搓右小腿,躲避著蚊子。

  他從頭到腳在冒汗,心跳得像要爆炸,放緩了腳步走過去。

  她扭頭看見了他,愣了愣,表情乾乾淨淨的,沒有不耐,沒有煩悶,也沒有生氣。

  他把自己恨得要死,不敢靠近,走到離她2,3米遠的地方就停住了。

  隔著柔軟輕盈的路燈光,他又愧疚又慌張,想說什麼,卻生怕一開口她就得氣哭,3個小時啊。

  她一瞬不眨看著他,最後,輕輕軟軟道:「你哄哄我呀。」

  一瞬間,他的心軟得整個兒化掉;像是打翻了牛奶,溫柔四溢。

  之前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暱溫存,所有相依相牽的溫暖情感,在那一夜,有了質變;彷彿某種情緒直衝心房,捅破了少年心底那張模糊不清的糖衣紙。

  那夜,她在夜色風露中等待,安靜,溫柔;美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就在那一天,那一刻,他驀然發覺,他愛上了她。

  ……

  很愛,很愛,愛到無數次回想起那夜她立在路燈下的柔軟身影,他的心便痛得千瘡百孔。

  為什麼還是沒能給那個像小貓一樣毛茸茸,安寧又讓人歡喜的女孩,他許諾過的,有風卻順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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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4

  上午下班之前,三隊那邊傳來好消息,連環團體殺人案的那群小年輕被抓到了。

  是打「死神聯盟」遊戲的4人組。

  隊長陳翰,22歲,其餘3個20-21不等。幾人家庭條件都不錯,父母是同事,在華盛集團高層做管理。

  雖然家裡人很快請來律師,但塗鴉樓頂層的頭髮,理工大學活動教室裡的腳印,以及獲得搜查令後搜到的裝備,匹配案發現場的纖維,意圖撞甄暖的那輛車……

  他們無法抵賴。

  甄暖聽了消息後立刻趕去辦公大樓,跑進刑偵一隊辦公區,正巧就遇見低頭翻看著資料往外走的言焓,她呼一聲:「隊長!」

  言焓被她嚇了少許,人還沒抬頭,就先聽她連珠炮的一串問題:「審問得怎麼樣?能破案嗎?可游泳館的死者是女研究生殺的,會推脫掉嗎?還有之前那麼多自殺案,能給他們定罪嗎?」

  他饒有興致地看她,等她講完了,評價一句:「思維不錯,條理清晰。」

  甄暖愣愣地眨眨眼睛,真想說隊長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她嘀咕:「一個問題都沒回答。」

  「那是你沒聽懂。」他繞過她往前走了。

  甄暖轉轉眼珠,趕緊追過去:「難道我的疑慮全是對的,很難定罪嗎?」

  「喏。」言焓把手裡的文件夾一股腦兒塞給她。她手忙腳亂地抱住,小秘書似的跟在他身旁。

  「徐思淼找到了陳翰他們的電台suicide sound,四個主播每晚都在講人生的空虛,傳播負能量,週末則描述他們研究和幻想的自殺方法。

  非主流,標新立異,所以聽眾很多,但普通人不會聯想到犯罪。

  真正有心的人會私信聯繫他們,然後一拍即合。」

  甄暖恍然大悟:「真正想自殺的人到了最後不會和親近的人講,但仍想找尋認同感,心理暗示著自己從陌生人那裡獲取一些負能量,堅定自己選擇的道路。這幾個自殺的人平時都有收聽私人電台的習慣,找到suicide sound之後就找到了共鳴,聽到電台主播討論他們幻想的自殺方案,自殺者便願意敞開心扉了。」

  言焓簡短地「嗯」一聲:「徐思淼黑了這個私人電台,調取了所有『自殺者』和電台主播的聊天記錄。包括刪除的記錄。」

  「好厲害。」甄暖翻開文件夾。

  徐思淼截取的記錄裡邊有非常詳盡的死亡方式探討,具體到哪一天哪個時間,哪幾個人去幫忙,自殺者要做好哪些準備,如何營造完美自殺,不給主播們帶來麻煩等等。

  更叫甄暖驚訝的是,不僅電台主播和自殺者有聯繫,當主播確定幾人想自殺後,會提供聯繫方式讓自殺者和自殺者之間交流。

  自殺者A說:「我覺得人生沒有目標也沒有意義了,活著吃吃喝喝工作變老,一點兒價值都沒有。」

  B回答:「我也是同樣的感覺。死了就什麼煩惱都沒了。」

  「人生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

  「對啊,即使死了,周圍的人也不會在意,就跟風一樣散了。」

  ……更多的對話,無一不是自殺者在與其他自殺者的交流探討中體驗到了更深的對生命荒蕪的空虛,找到了更多自殺的勇氣,更如同找到組織般有了使命感,然後朝聖一樣等著自己「實現」死亡這個偉大「人生儀式」的那天。

  自殺者X說:「……我今天站在樓頂,和大家一起祝福XX,為她祈禱。她漸漸有了勇氣,說很開心有大家送她最後一程。她閉著眼睛,在主播的引領下從樓上飛了下去,她張著雙臂像在飛翔……好期待我的死法,大家也會送我的……真希望那一天快點到來……」

  ……

  甄暖抬起頭:「太不可思議了,這簡直像邪教一樣。」

  她說:「這些就是確鑿的證據了啊,他們還能怎麼抵賴?」

  「他們不用抵賴。」言焓回眸看她,奇怪地笑了一下,「第一件墜樓案,他們觀禮,用一個儀式『莊嚴』地鼓勵死者跳了樓;第二件交通意外,他們幫想死的推銷員找了個坑窪的路面躺倒,祝福之後站在高處一直看著他,給他做手勢鼓勵。他們沒逼他,是死者留在那兒;第三件煤氣洩漏,死去的記者同樣是在大家的目送儀式下吞了安眠藥打開煤氣……」

  「這樣就拿他們沒辦法了嗎?」甄暖心裡湧起一陣悲哀的憤怒,「雖然這些人想自殺沒錯,但suicide sound的行為明顯是鼓勵了他們。」

  「要看法官怎麼判了。」言焓瞧著她急哄哄的臉色,故意慢悠悠道,「但應該不會死,坐牢也不會很久。」

  「怎麼能這樣?」甄暖生氣極了。

  言焓俊逸的臉上浮起一絲興味,似乎對她臉上難得一見的豐富情緒感興趣。

  甄暖自然沒注意到,心急地咬咬唇,想了想,立刻道:「第四件案子是割腕,有人給女高中生割腕了,這下是躲不掉的。」

  「大家聚在浴缸邊,給泡在水裡的女學生一段儀式和祝福之後,割開了她的手腕。」言焓慢慢道,「但suicide sound的幾位主播說,是第5位自殺者也就是游泳池的那位死者下的手。」

  甄暖瞪大了眼睛,忙翻看手中的電台私信記錄,可:「第4位死者割腕後,第5位死者雖然和大家討論了這件事,但沒人提到是第5位死者幫的忙。」

  「是啊。」言焓稍稍瞇起眼睛,「也沒人提到是主播下的手。這塊兒的證據是模糊的。」

  甄暖怔忡了一會兒,問:「你呢,你怎麼看?」

  他挑挑眉:「我認為是主播下的手。」

  「為什麼?」

  「如果把這個連環自殺案的團隊成員和被殺者們看成一個組織,一個邪教。自殺者就都是教徒,他們心中的教主是主播。同為教徒,下一個自殺者或許可以參加儀式,但不會主持儀式。」

  甄暖贊同這個觀點,愈發隱隱的失望而又不甘,輕輕道:「第5個死者……死無對證了。」

  「看不出來,你還蠻有正義感的。」他唇角一彎,說了這麼句話。

  甄暖臉一紅,小小地抬眸看他,卻沒從他眼裡看到笑意。她便明白,他和她也是同樣的心情。

  「之前,我認為他們的設計很粗糙,其實不是。至少主謀很聰明,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不過,」他話語一轉,「即使沒動手,謀劃者的身份也逃不掉的。」

  他把她手裡的東西接了過來,說:「何況,理工大學的案子還擺在那兒。」

  ……

  兩人走去聆訊室,蘇雅正在單獨審問陳翰。

  22歲的年輕男子靠在椅子裡,翹著二郎腿,一點兒都不慌張,表情輕浮而挑釁。面對蘇雅的提問,他回答得相當配合,不屑於撒謊,或者說懶得。

  「為什麼要殺他們?」

  「幫個忙。」

  「如果沒有你們的鼓勵和慫恿,他們或許不會走到那一步。」

  「你說或許,也就是他們也可能會走到那一步。」

  「但這也不應該由你支配。」

  「我沒支配。他們想自殺,求我想辦法,我沒傷害任何人。」陳翰說,「他們有自主的意志,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有這個權利嗎?有。他們自主選擇我們提供幫助,有這個權利嗎?也有。」

  蘇雅搖頭:「他們要求你們幫助結束生命,不是正當理由。」

  陳翰笑著詭辯:「我拿人的東西,那叫偷;別人把東西給我,那叫送。同理,我要他的命,這是殺人;他把命給我,這不是。」

  面對他的歪理,蘇雅瞇起了眼睛。

  言焓垂下眼眸,拿起耳麥對蘇雅說了句話;那邊,蘇雅靜靜看了陳翰半刻後,淡笑一聲:「別人把合法的東西給你,那叫送;把不合法的東西給你,那是分贓;同理,把命給你是不合法的,這就是殺人。」

  陳翰噎死,不說話了。

  甄暖看看言焓,他插著兜,側臉俊朗,正非常專注地看著玻璃那邊的情況,並沒有注意她。

  她收回目光,心想他思維轉得好快,如果不當警察,或許適合當律師。

  蘇雅說:「你這樣是犯法的,不可能逃脫制裁。」

  陳翰毫不在乎,聳聳肩:「你說是就是囉。那就……」他微微傾身靠近,比了一個槍的手勢,往自己太陽穴一指,「槍斃我吧。」

  他又退回去,咧開嘴笑了。很顯然,他清楚他死不了。

  言焓回頭,問黑子:「徐思淼呢,第7個人的地址查到了沒?」

  「查到了。ip地址是手機網絡,就是私信記錄上的那個手機號,沒登記。手機卡已經是脫機狀態,定位不到了。」

  甄暖敏覺地走過去,把剛才的資料又翻開看。原來,還有第7個聯繫人。

  7號人物在對suicide sound的私信留言裡說:「想自殺,但更想報復,能幫忙嗎?」

  而suicide sound的回復是:「電話說。」

  然後是一串電話號碼。

  這是一天前的對話,正是蘇雅分析連環殺手要升級的時候。

  她回頭看玻璃窗對面陳翰狂妄的樣子,驀然意識到,他或許設計了第7次「自殺」,而且很可能牽出更大的陰謀。

  可現在他如此淡定,難道是因為他的計劃已經開始實施,即使他現在被限制自由,也絲毫不影響『自殺』進程?

  這時,譚哥推開聆訊室的門進來:「另外那3個小子不知道第7個『自殺者』,看得出來是真不知道。」他指指玻璃對面,「只有這個知道第7個人現在在哪裡,幹什麼。」

  言焓點頭示意瞭然,他稍稍瞇眼打量那邊的人:「去過理工大學活動教室把人吊死的有兩個,那天要推甄暖下樓還留了頭髮的是另一個,至於陳翰,只在跑酷區留下了鞋印。」

  譚哥問:「你要不要親自審審?」

  言焓搖頭:「那天在367和我追逐的人就是他,他看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

  甄暖想想那天陳翰被言焓追得狼狽不堪的樣子,明白了他的話。

  譚哥:「看得出來,這人根本就不在乎是否受處罰,關鍵是,現在證據不足,我們也無法知道是否真的有第7個計劃。」

  ……

  蘇雅和程副隊連番審訊陳翰,後者一直否認,說不知道第7個人的信息,說他打電話後發現對方只是找人訴苦的,就沒繼續了。

  問到最後,陳翰乾脆直接趴桌子上睡覺不理人了。

  如何軟硬兼施,他也不予理會。

  譚哥讓陳翰的父母勸他配合警方爭取從輕處罰,可他的父母選擇相信兒子的話,說沒有第7個人。

  甄暖沒等到最後,她自己還有工作,便先離開了。經過樓梯間時,餘光瞥見安全門縫兒裡,言焓微低著頭,獨自一人靠在牆壁上抽煙。

  她心裡還有疑惑想問他,剛要推門進去,又想起自己打擾過他好多次。

  她想了想,輕輕靠在門上,決定等他抽完了再進去。

  過了不知多久,背後的門輕輕一拉,甄暖一個重心不穩倒下去,雖被他穩穩地拎住,卻也結結實實地躺進他懷裡。

  甄暖一下彈跳而起,驚慌失措地站好了拉開距離:「隊長!」

  言焓揉著被她撞得發痛的下巴,微微瞇著眼看她,聲音聽上去像有些好笑:「你是在表演某種行為藝術嗎?」

  「不是。」甄暖漲紅了臉,咕噥著說,「我看你在抽煙,所以就等著啊。」

  「有事?」

  「隊長,第7個人的事,不問陳翰嗎?」

  「蘇雅程副隊他們不是在問麼。」他停了一下,不懷好意地打量她,「哦,你不相信他們的能力?」

  「不是!」她直擺手,「我剛看見了,他們的審訊技術很厲害。我只是……想,你難道不想嘗試一下麼?」

  「不想。」他道,「說得像什麼新鮮的菜品,想不想嘗試一下,呵,」他笑出一聲。

  「……」甄暖癟嘴,有時候和boss交流真的好困難。

  言焓:「蘇雅和程副隊已經足夠好了。」

  「可你還是認為陳翰不會說的吧?」

  「是。」

  「……」

  這人真是。

  言焓斜靠在安全門上,閒閒地看她:「要我是陳翰,我也不會說,除非我腦子有問題。」

  甄暖不解:「不是說他配合的話,可以戴罪立功嗎?」

  「配合,他多了第7條罪;不配合,他沒這第7條罪。」

  甄暖驀然明白,沒有任何證據的事,他有病才會承認。

  言焓手裡拿著火柴盒輕輕地轉啊轉,火柴梗在裡邊碰撞的聲音唰唰的很有質感。

  「如果他沒給第7個人支招,他就什麼都說不出;如果他給第7個人支招了,一通電話的事,不留證據,他又為什麼要承認。」

  甄暖沉默。而且,陳翰現在的思維和想法已經完全和正常人不在同一個軌道上。他真的像極了一個邪教頭子,無所畏懼,無所顧忌,也無所掛念。

  「那……我們就拿他沒辦法了嗎?」

  言焓低頭,碎發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情緒:「幹這行,很多時候就得接受無奈。」他輕輕一笑,拔腳要走,迎面黑子走了過來。

  言焓抬手把他招過來:「給女高中生割腕的人是誰?」

  「正分開了在審呢,有2個人說是第5個死者。一個說不知道,當時沒注意。」

  「嗯……有苗頭。」言焓立在樓梯間和走廊的邊緣,光影交疊在他臉上,雋永而深刻,他薄唇微勾,痞痞地一笑,「你過去,就說,兩個人謀殺女研究生,一個人試圖謀殺法醫,唯獨陳翰沒有參與任何事件。我那天在367追的人不是陳翰,你隨便選一個懷疑。」

  黑子一愣,對他豎了豎大拇指:「老大你真是……」

  他剛要轉身,「等一下,」言焓眼裡黑光閃閃,散漫而隨意地特別交待,「等3個人分別供出陳翰後,問細節,拿的什麼工具,刀扔哪兒了,手套去哪兒了。割腕需要技術,他不可能戴著厚手套,一定是橡膠的,會留指紋。」

  「好勒!」

  甄暖一臉驚訝地看言焓,後者回頭見了:「怎麼?」

  「隊長,這麼套話是不是不太光明正大啊?」

  言焓稍一挑眉,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看著像君子嗎?」

  「……」

  甄暖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愣愣地杵了一會兒,問:「我不回答可以嗎?」

  「你直接不說話就可以了。」

  「……」

  甄暖默默跟在他身後,想,他嘴上那麼說,心裡又哪裡是服帖地接受無奈現實的人。

  即使面對陳翰這種無處使力的人,他也會盡最大程度地把人家往死裡整。

  boss,你好可怕,尤其是笑得如沐春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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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5

  甄暖中午吃完飯,在食堂裡就聽說,連環自殺團體的另外3個組織者那邊有了突破口,他們招了。

  分開審訊的口供一致,是陳翰給第4個自殺者割的腕。

  偵察隊的人準備出發去搜查割腕用的手套和刀片。

  甄暖太開心了,一溜煙跑去樓下小廣場,見大家都上車準備出發,她也興致高昂地跟著竄了上去。

  車開到半路,言焓回頭準備和誰說話時,驀然看到她毛茸茸的腦袋,愣了愣。他並沒想在這種天氣帶她出去,不知她是什麼時候溜上車的,結果想說的話也就忘在了後頭。

  倒是蘇雅說:「陳翰現在仍然咬得很死,我們告訴他已經找到了他給人割腕用的刀片和橡膠手套,他也絲毫不提第7個人的事。」

  「等找到東西了,拿實驗室對比結果給他看。」

  「嗯。」

  ……

  警方帶著團伙的另外3人,在他們供述的地點,一處公園裡,找到了陳翰給第4個死者割腕後丟棄的埋在地裡的橡膠手套和刀片。

  這一趟出行很順利,痕檢組的人提取著證物。

  言焓獨自立在一顆樹下抽煙。

  中午1點,天氣越來越差了,烏雲壓頂,狂風肆虐,公園裡的樹木瘋狂搖晃著。

  在一旁接電話的譚哥收了線,往甄暖這邊走過來,對她身後的程副隊說:「陳翰改口了,說有第7個人。」

  程副隊何其精明,問:「他提條件了吧?」

  「對。他要無罪釋放,安全出國,別的條件都不接受。」

  蘇雅瞪眼:「怎麼可能?」

  「不然,今晚就有一個女人會死。而且,還會多一個殺人犯。」

  眾人又沉默了,處置一個會繼續升級的類似邪教頭子的殺人犯,救一個想自殺且打算以此陷害他人的人,孰輕孰重?

  身後傳來枯枝斷裂的聲音。

  甄暖回頭,言焓走過來了。

  他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在風裡微微瞇起眼,問:「尚局怎麼說?」

  譚哥道:「尚局的意思是不會放人,但可以酌情減輕處罰,可陳翰不同意。所以,談崩了。」

  言焓沉默半刻,「嗯」了一聲。

  關於第7個人,現在沒有任何線索。

  雖然找到了售賣那個電話卡的站點,也從附近的監控裡找到了購買者的半截身影,可根據一個模糊的下半身找出一個具體的人,這幾乎是不可能在幾小時內完成的。

  所以現在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具屍體的出現。

  言焓不知在想什麼,踢著腳下的落葉,踢了一會兒,插著兜轉身走了。

  「老大。」譚哥喊住他,「尚局問你的意見是什麼?」

  「我的意見和他一樣。」他沒回頭,走進了風裡。

  蘇雅蹙眉,看不出言焓是否說了真話。

  此刻看他被狂風捲起的衣角,她忽然想上去和他說話,可視線裡,甄暖突然竄了出來,笨拙地踩著雪地靴,砰砰砰地踏在枯葉上,追著言焓跑去了。

  「隊長!」甄暖追上去,大口大口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裡變成一捧捧的白花花。

  言焓側眸看她,不語。

  「隊長,」她跟在他身邊走,好奇,「如果是你,你不會選擇放走罪犯去救人嗎?」

  「你呢?」他反問,「如果你在追一個罪犯,而路邊躺著一個瀕死的人,你會停下救人,還是繼續抓犯人?」

  甄暖一下子想起那天站在高高的塗鴉樓頂上,言焓放棄追逐,起跑跳過了幾米的高樓來救她。

  她胸腔緩緩起伏著,低下頭,小臉縮進圍巾裡:「要看情況吧。」

  「比如?」狂風吹得他的短髮在風裡飛。

  甄暖不看他沉黑的眼,低下頭揪手指:「罪犯是一個搶劫犯,罪犯是一個會繼續殺人卻很難再抓到的人,這兩者是不一樣的吧。」

  「是不一樣。因為犯人罪大惡極,放他走之後的惡劣後果無法估量,所以我們需要犧牲某個個體,把對社會的損失降到最低。」他平淡地說。

  甄暖一口氣憋在胸口直打轉,仍是無法紓解的難受。

  又聽言焓輕散地問:「以一個人的性命來換一些人的性命,這是合法的嗎?」

  甄暖無法回答,抬頭看他被冷風吹得冰凌的側臉,有些迷茫而摸不著頭腦了:「隊長,你的意見究竟是怎樣啊,聽上去又好像不太贊同的樣子。」

  「沒有不贊同。就像我剛才說的,站在這個位置,只能把整體宏觀的損失降到最低。而且,談條件這種事,以目前的情況還不能開先河,不然以後的罪犯都效仿,連鎖反應的後果會更惡劣。所以,我一點兒也不反對尚局的做法。」

  他理智得近乎不通人情,但甄暖卻聽出了什麼,小聲問:「可,如果尚局說放罪犯去救人,你也會贊同吧?」

  言焓轉眸看她,眸光清黑,並沒回答,只反問了一句:「當知道一個人會死,你可以做到無動於衷嗎?」

  甄暖怔愣。

  ……

  一行人返程回到了局裡。

  下車沒走幾步,程副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應答幾句,叫住了言焓,低聲說:「昨晚鄭苗苗失蹤了。但不確定是否是第7個人,她沒有自殺傾向的。」

  鄭苗苗是鄭容教授的女兒,才上初中,是刑偵隊每個人看著長大的。她是個開朗懂事的孩子。

  周圍幾個人都停了下來,甄暖卻沒有注意,逕自走到前邊去了。

  言焓和程副隊商量一會兒後,一行人重新上車。

  甄暖察覺到身後不對,懵懵地回頭,見大家又要上車走了,趕緊撲騰撲騰跑回來。

  天氣變得更糟了,烏雲壓得很低,中午的天黑得像傍晚。冷風侵襲,幾乎要把人的骨頭凍僵。

  甄暖跑到車門邊,言焓卻抬手攔住。

  他扶著車門,說:「你不用去了。馬上要暴雨,在屋裡休息吧。」

  「誒?」她驚慌又愣愣地望著他,眼珠清亮而濕潤,帶著一種被拋棄的委屈感,「為什麼呀?隊長,大家都去呢,為什麼丟下我?」

  言焓靜默看她半晌,問:「你不是會骨頭疼嗎?」

  她立在大風裡,整個人都在抖,嗓音苦澀,害怕冷卻更害怕被孤立:「我……我可以忍著呀。」

  「我不希望你忍著。」

  老白探出頭來:「小貓,我們是為別的事出去一趟,不是這個案子。」

  她呆呆地「哦」一聲,卻沒有被安慰到。那副失落又可憐的表情,像是被族群丟棄在原野上的可憐小動物。

  言焓沉默半刻,說:「我預感今明天會出事,或許是這次的連環自殺案,或許不相關,到時候需要你100%的良好狀態,所以,你要養精蓄銳,明白嗎?」

  她懵了半晌,一下子抬起頭顱來,眼睛亮汪汪地看著他:「哦!」

  這聲「哦」比剛才精神了一大截。

  「……」

  他暗想,她真是和孩子一樣好哄。

  她乖乖退後了一步,昂起頭,揮舞著胖手套,沖車內的人揮揮手:「隊長,大家,加油哦!」

  言焓沒理她,拉上了車門。

  老白倒進椅子裡,抓腦袋:「我要被小貓萌死了。」

  蘇雅慢慢側過頭來,若有似無地說:「你們隊長還挺溫柔的。會哄人。」

  言焓抬眸從車內鏡裡看她一眼,不予置評。

  老白感慨:「要是老大對我也這麼溫柔就好了。」說完,他扭頭學甄暖的樣子,睜大了眼睛望他,柔了聲音作無辜狀,「隊長~」

  言焓懶懶地斜他一眼:「你是要死嗎。」

  ……

  和言焓說的一樣,下午譽城來了暴風雨,氣溫又驟降了好幾度。

  甄暖坐在溫暖的辦公室裡並不覺得,只是偶爾看見窗外風雨延綿,昏天暗地,她便不免感激言焓對她的照顧,又有些心疼在外邊奔波的同事們。

  整個下午,她都在繼續做她的凶器與傷痕研究。

  潮濕的天氣還是讓她的身體微微不適,快到下班時,她揉揉發酸的肩膀,給小松打電話:「有沒有法醫門診需要幫忙的?」

  法醫工作的大頭並非命案,而是大小糾紛中的傷情鑒定。

  「都是小案子,我們幾個應付得了。不用勞煩你和鄭教授出馬。」

  「嗯,交給你們我放心。對了,鄭教授不是今天回來嗎?」

  「是啊,不過一直沒來單位,可能是忙了一趟,回家休息了吧。」

  甄暖蹙眉。

  像鄭教授這種接近退休的老古董,往往能自主作息。可鄭教授並不是那種人,他是像林老師那樣早晨7點到機場也要8點趕來上班的人。

  ……

  從下午到夜間,甄暖的身子骨都不太舒服,晚上早早地就躲進被子裡睡了。

  沉沉睡到不知什麼時候,刺耳的手機聲突然在深夜響起,伴隨著窗外的電閃雷鳴,把甄暖嚇得頓時驚起。

  她就著慘白色的閃電接起手機,心臟狂跳:「你好?」

  是譚哥:「小貓啊,法醫助理小松和大偉在去接你的路上了,現在立即來十桉裡,我們發現了一具無臉女屍。」

  ……

  十桉裡度假區地處譽城東北部,潤江川流而過,白山綿延起伏,是夏季度假消暑冬季泡溫泉的好去處。

  報警的是一位經營農家樂的本地居民,他說深夜開農用車回家,大雨滂沱視線不清。他一時大意,汽車偏離方向滑向路邊;看見路旁出現一團人形時,他猛踩剎車,可人影已經到車底了。

  ……

  雨下如傾盆,甄暖和助理們在警戒線外停了車,套上雨衣衝進灰白色的雨幕。

  水珠子大得像冰雹,辟里啪啦往頭上砸;山夜裡的溫度很低,濕冷得像沉在南極的海裡,她摀住領口也無法抵擋風雨將冰寒拍進五臟六腑。

  案發地搭了簡易帳篷,四角拉著繩索,只有頂棚;風吹帆布起起落落,呼啦啦地響。燈泡在風裡搖晃,影影憧憧的。

  車主四十出頭,渾身濕透,蜷在地上後怕地抹眼淚:「哪個混蛋的肇事逃逸,人還熱乎著就扔路邊……」

  痕檢員圍著貨車檢查拍照;更多的人冒著暴雨在公路和灌木叢裡翻找線索。

  凌晨三點,氣溫零度以下。

  甄暖找了一圈,關小瑜不在。

  現場幾十個身形挺拔肌肉健碩的男人們,唯獨她一個女的。她無意識地鼓鼓嘴,感覺略微妙。

  六七個高高的男人排排蹲在出事的車前,有的蹲軍姿,有的撓頭,有的扳手指,有的戳地面,像一叢形態各異的蘑菇君。

  言焓也是其中一顆,他蹲在車輪邊,雖然穿了雨衣,但和其他人一樣,臉上頭髮上全是雨水;車右前輪緊貼著半個人腦。

  雨水太大,現場沖得很乾淨,血跡分析已無法進行。痕跡提取完畢後,刑警們把農用車抬起來往後挪半米,讓車輪下的人脫離出來;車輪卸下裝袋。

  「車開過來時,女人的確側躺著。」

  言焓在說話,雨水從濃濃的眉腳滑落,他猶自不覺,「車轍沒問題,司機沒有倒車;女人的臉雖然碎了,但並沒有滾進車輪裡,不是車輪造成的。」

  譚哥:「司機說衝來的一瞬間他沒看清死者的身體狀況,不知她是死是活,也不知她是不是不小心摔倒或暈倒;他立刻摸了她的脖子,當時還有體溫。」

  「但不能確定司機是否第一時間報警,」黑子提出疑慮,「從接警到趕來,我們用了16分鐘。即使天氣冷,體溫下降得也太快了。可能司機耽誤了,也可能碰上去時,死者體溫已開始下降。但下降的具體原因究竟是人暈倒了,還是死亡了?」

  老白低聲表示贊同:「也不能確定是否是司機移屍到這裡,再報的警。」

  眾人沉思片刻,程副隊又說:「死者沒有隨身物品,方圓1公里暫時無發現;身上也沒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尚局拒絕陳翰後,他閉口再不提第7個人。現在這起案子只能先按單獨的事件處理,是不是第7個人,邊辦邊看吧。」

  言焓無意識地抿起半邊唇角。

  隔半秒,他抬頭見了甄暖;他沖蹲在地上的兄弟們招一下手,帶大家站起身,給她讓位置。

  甄暖頓時有兒窘迫。

  片刻前,她還覺得一群硬質男人蹲在地上說話的情景挺萌的。可現在,刑警同事們齊刷刷起身,儀仗隊似地一排站開,目光全聚在她身上。

  她戴上手套,強自鎮定地收回目光,從助理小鬆手中接過工具箱,不料那箱子比往日重太多;她身子一沉,瞬間好幾隻手伸過來,四面八方,齊齊有力地托住箱子。卻沒人扶她的手,似乎都知道碰了她她會緊張哆嗦。

  她心頭一熱,連連道謝,譚哥微笑:「辛苦了。」

  「哪有?」她受之有愧。

  小松接回工具箱:「老師,你要什麼我遞給你。」

  「溫度計。」她蹲下,看死者的頭,臉部已被毀壞。

  四周的刑警們安靜而一絲不苟地看著,多道目光彙集於此,甄暖很不適應,緊張又忐忑地投入工作。

  燈影搖曳,只剩風聲。

  甄暖拿出體溫計:「直腸94℃,小松?」

  小松和大偉記錄著氣象計上的數據:「11月7日凌晨3點13分,氣溫零下32℃,空氣濕度98%,風速97米每秒……」

  甄暖掀開死者的衣領往裡看,背教科書般地吩咐:「咨詢氣象局這塊地區過去一段時間的氣候,用溫度差帶代入數據模型計算死亡時間……」

  她流利說出一大串公式化的話語,猛地停下來,暗惱高度緊張下居然說出這樣低級的錯誤。

  她下意識抬頭,不偏不倚撞上言焓三分笑意七分看戲的目光。

  他背脊筆直地站在她對面,低頭俯視她。

  腦後的電燈在風中劇烈搖晃,光線灑滿他淺藍色的透明雨衣;白燦燦的在他濕漉的碎發間穿梭。

  背對著強烈的車燈,他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情緒;可怎麼看怎麼幸災樂禍順帶著點兒淡淡的好笑。

  甄暖又羞又氣,突然反而不緊張了,鎮定下來。

  小松適時地提醒:「甄老師?」

  目前極端寒冷的環境下,人死後約1小時,體溫就會降到和環境相當。此時顯然不需要咨詢天氣情況。

  甄暖飛快看言焓一眼,便挪開目光:「抱歉,剛才我說錯了。在一般情況下,可以通過氣溫變化和體溫研究死亡時間。但這裡不需要。」

  言焓黑眸幽幽,俊俏的側臉在搖擺的電燈下明明暗暗。

  小松點頭:「甄老師,看死者體溫和外界的溫度差,她死亡應該不超過一小時。天氣的影響微乎其微。」

  「不是。」甄暖搖了搖頭。

  一股猛風從車底吹來撲到她臉上,她很冷,心卻在發熱,在狂跳。

  她抿抿唇,下定決心似的說,「不,她死亡4到6個小時了。」

  大家都沒出聲,只有風雨砸打帆布帳篷。

  「不可能啊,」小鬆脫口而出,說完自覺唐突,又道,「甄老師,司機當時摸到了體溫;死者身體均勻不胖,衣著不保暖,在零度的環境下放置4到6小時,體溫怎麼可能還高於外界?」

  甄暖眼睛亮燦燦的,輕輕道:「或許兇手把她從高溫的地方移過來呀,移來不久就被農用車撞上了。」

  小松一噎。

  「不對,」他想了想,抓起死者的手,握手般搖了搖,「看,沒有屍僵,死亡不超過1小時;由於氣溫太低,屍僵緩慢,死亡時間可推長至2小時;但結合體溫來看,死亡還是在1小時內。」

  「不是。」甄暖不習慣和人辯論,臉微紅,仍是執拗地搖搖頭,「屍僵被人為破壞掉了。」

  說著,她伸手捏住死者破碎的面部。

  「但上下頜骨咬合處的僵硬沒能被破壞。」甄暖雙手抓住死者的上下頜骨,用力一掰,死者臉部紋絲不動。

  她鬆開,對小松道,「你力氣大,不信你試試。」

  小松試著掰一下,果然費勁力氣也掰不開。

  「兇手雖然強行破壞了屍僵,但僵硬強度最大的下頜關節並沒被破壞。」

  甄暖語速慢,緩緩的,聽上去輕柔又從容,「死亡時間絕不會是1小時。當然,這些都只是現場推測,準確時間還是要等回去做病理分析。」

  她說完,再次下意識地瞥言焓一眼;他微抿著唇,眼睛裡似乎有一絲極淡的笑意。

  而刑偵隊的一群大男人們也都互相交換著眼神,滿含讚許。

  小松雖然知道病理最準,但此時在現場,難免就事論事,較真道:「按你說的死亡4到6小時,屍僵被破壞後還是會重新形成,重新僵硬。只有等人死後7到8小時,屍僵完全形成,這時候破壞屍僵才無法再出現。」

  「是這樣沒錯,但是……」甄暖冷得打了一個顫,繼續道,「死者之前所處的環境很可能在37度左右,高溫會加快屍僵。」

  小松猛地一拍腦袋:「呀,我忘了這茬兒。死者有體溫,是恆溫環境所賜。」

  「死者被撞時自身溫度不低。」甄暖說,「第一次測體溫是94度;現在過了14分鐘,第二次測溫,是23度,平均2分鐘下降一度。

  從司機報警到我來現場第一次測體溫,間隔39分鐘。這麼推算的話……」

  「我們比你先到,你來前我們就測過,是21度。」譚哥插話,「從司機報警到我們趕來現場,間隔16分鐘。」

  甄暖目光移過去,言焓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雨衣帽子,淡淡道:「小松,多測幾次,把數據交給徐思淼做公式,計算司機報警時死者的體溫。

  根據司機口供的行車路線查道路攝像頭,算出他進山後行駛到這裡需要的時間。

  如果司機沒說謊,」

  言焓輕咳一聲,嗓音有些低啞,「他從下游來的路上沒有迎面車,要麼兇手在農用車司機進山前就離了山,要麼他還在山裡。

  想知道兇手出沒出山,計算司機進山瞬間死者的體溫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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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凌晨3點半,風雨毫無削減之勢,山裡的溫度愈發低了。

  不知是雨水,還是低溫,言焓俊俏的臉龐看上去格外白皙,甚至隱有削瘦之感,唯獨一雙漆黑的眸子堅硬矍然。

  甄暖想起,他們從昨天出門查一起失蹤案到現在又突發一起命案,在寒冷的氣候裡奔波了近16個小時;如何意志強撐,也難免顯露疲意。

  她有些心疼此刻仍站在這裡高速思考的刑警同事們。

  感慨只是一瞬

  甄暖思索起言焓的話,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農用車在暴雨夜行駛速度很慢,從進山到這裡,警車高速奔馳只需十分鐘;農用車卻可能要二三十分。

  假如兇手離了山,算上兇手極速開車的十分鐘車程。從死者被拋屍到農用車在空空的路上撞到死者,很可能過去了三四十分鐘。

  照現在的屍溫下降速度,至少下降18度左右。

  言焓:「粗略心算,農用車撞上死者時,她的體溫在29上下。如果兇手離山卻沒與農用車碰面,拋屍時死者體溫至少在48度左右。甄暖。」

  甄暖立刻抬頭,接話:「需要病理切片。但從破開處目測,死者的腦組織沒有經過高溫破壞。更可能的情況是農用車進山走了一段路後,兇手拋屍,然後和農用車行駛同向地離開。」

  言焓看她一眼,很滿意她的參與和配合;他指了一下公路的上游:「所以,兇手就在那個方向。度假淡季,人少,偵查難度不會太高。」

  有位刑警問:「如果司機說謊,是他拋屍然後毀容呢?」

  「可能性不大,」言焓不經意地再次咳了聲,「我看過了,農用車上沒空調。」

  甄暖一愣,沒想言焓這麼仔細。大家卻是習以為常的樣子。

  她微微咬了一下唇,隊長嗓子不舒服麼,是不是凍壞了,要感冒了。

  她懵懵地分心想著,忽然撞見言焓清銳的眼神,她嚇一跳,別過頭去。

  言焓瞅她一眼,思路未斷:「通過交通攝像頭查農用車的行駛軌跡,應該可以排除他載著屍體行駛的嫌疑。」

  眾人連連點頭。

  言焓又道:「我剛說的是粗略的判斷,一切等回去計算查證後再確定。先這樣。」

  他看看四周,所有人都凍得臉色慘白,死人一樣。

  「大家先回去休息,明早……」他看一眼手錶,笑得稍稍無奈,「今早繼續。」

  ……

  甄暖叮囑著同事把屍體包起來,裝袋時,她拉開死者領口,指著手臂上的粉紅色斑點:「小松你看,屍斑這麼明顯,死亡有段時間了。」

  小松探頭看,提問:「老師,屍斑形成初期,移動屍體會讓原有屍斑消失,形成新的。但死者移到這裡不超過一小時,這屍斑是不是形成得太快了?」

  「這也是我覺得可疑的地方。」甄暖道,「回去解剖,就什麼都知道了。」

  小松點頭,又小聲問:「甄老師,我們可以找出這個無名女屍的真實身份嗎?」

  甄暖沉吟半刻,信心十足道:「一定可以。」

  通常來說,沒有犯罪記錄的人不會在警方的數據庫裡留下指紋和DNA信息,找不出死者身份,偵查幾乎就無法進行。

  甄暖壓力很大,挑戰也大。

  言焓站在一旁,看一眼屍袋,吩咐甄暖:「身份,時間,地點……盡快還原死亡過程。」

  甄暖壓力更大,但也完全沒異議,大夥兒都累得和落水狗似的,三四個小時後還要繼續;她好歹昨晚早早休息了,可不能耽誤時間拖後腿。

  案發地環境惡劣,遲一會兒都可能加大尋找線索的難度。

  「我現在就回辦公室。」她小雞啄米般點著頭,眼神用力而有精神,看得出鬥志昂揚,幹勁十足。

  言焓瞧她片刻,唇角揚起一道彎兒。

  她被那一分笑意半分興味弄得不太自在,懷疑是不是臉上有印子,搓了搓:「怎麼了?」

  他笑笑,不答。

  看得出,她對待這份工作的態度在轉變;從一開始的被動隨波到現在的主動融入。她應該能很好地接替鄭教授。

  她卻心裡發毛,小聲問:「隊長,你笑什麼呀?」

  他剛要開口,突然,一陣狂風吹過;癟了又鼓的頂棚終於支撐不住,繩子被風拔起。帆布失去依附,裹著鐵製的支架像斷線的風箏般垮塌撲蓋而下。

  甄暖猶不知。只見言焓望著她身後,目中含驚,大步朝她衝來,她條件反射地往後躲,卻快不過他。

  他猛地將她拉開,堪堪閃過劈下來的管架。

  甄暖不領情,奮力掙脫他的手,不料來不及跑開,風之帆布如巨浪拍打兩人身上,她抵擋不住,一個趔趄撞進言焓懷裡。

  他條件反射地護住她,將她摟過去。

  一刻間,甄暖心跳像坐過山車。

  她極怕和男人身體接觸,現在撞進他懷裡,她驚懼的程度不亞於摔進火坑。

  她又羞又慌要掙脫,可鐵架交錯,帆布如蠶繭將兩人裹住。

  狂風驟雨,無處附力,言焓竟也撐不住,和她一起被帆布纏成一團,倒在地上。

  帆布唰啦一聲撕裂,蓄積其上的雨水瓢潑一樣倒在兩人頭上,沖淋進脖子。

  徹骨的寒冷直抵心臟。

  「啊!」甄暖被刺激得尖叫。

  周圍的男人們七手八腳把兩人救出來。

  「小貓兒,沒事吧?」「老大,沒事吧?」

  「沒事。」言焓皺眉咬牙,吐出兩個字,指了指甄暖,示意先管她。

  甄暖和落水的貓咪一樣縮成一團抖個不停,被一群人從帆布雨水裡拎出來。

  「嘖嘖嘖,小貓兒要凍死啦,衣服呢!」老白團團轉,找雨傘給她撐著。

  「來了來了。」譚哥拿了件大衣把甄暖一股腦兒地裹起來,她牙齒打顫,一句話說不出來,身板抖得要倒掉。

  黑子也湊過來給她擋風,見她凍得呆呆傻傻了,問:「貓兒,沒事兒吧?」

  頭一陣刺激勁兒過了,甄暖好歹平靜,顫顫地答:「沒,沒事。」

  她衣服濕了,跟赤身抱著冰塊一樣;冷氣貼著皮膚往骨髓裡鑽,難受得想死。該死的雨水還在瘋狂拍打她的頭。

  言焓臉也蒼白,好歹克制著,他眼神古怪而冷靜地看看甄暖,剛才要不是她跟反抗性騷擾一樣鬼掙鬼扎,兩人早跑出來了。

  隊伍準備撤離。

  由於偵查員們已離開,車輛不夠。大家七零八落算了一下路線。

  言焓和甄暖都要先回家再回辦公室,順路到了一起。

  ……

  回去的路上,言焓車速很快,空調的暖氣也漸漸上來,可甄暖真凍慘了。車內升溫,她反而更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突突往外冒冷氣。

  渾身冰透。

  她縮在座位上,牙齒乒乒乓乓直打架,一刻也消停不了。

  「先送你回家。」

  「別。」她顫顫地,咯吱咯吱道,「順路,先去你家,然後我家,最後辦公室。不然,繞來繞去,浪費時間。」

  聲音斷斷續續又細又弱,像鬼魂在說話。

  言焓抬眸,瞥見車內鏡裡她濕漉漉的頭髮和蒼白如紙的臉頰。

  他手指微屈,叩叩她的手背,想探她的體溫;可甄暖手唰地一下縮回去。

  「怎麼?」他側眸看她。

  她微微尷尬:「我沒事,和你差不多。」

  ……

  言焓還是先去了甄暖家。

  甄暖看言焓也渾身濕透,面色慘白,他在外奔波那麼久,凍得比她更甚,道:「要不去我家換身乾淨衣服吧。有男人的衣服。和你身形差不多。」

  言焓沉默一會,同意了。

  甄暖的公寓乾淨而溫馨,橘色沙發,藍色照片牆,白色餐桌,紅色地毯;顏色很多,卻搭配得宜,看上去燦爛又生機盎然。

  言焓身上還滴著水,便站在一旁。

  「坐下來也沒關係。」甄暖說著,很快給他和自己倒了熱茶。她一股腦灌下去一大杯,好歹覺得體內暖了一些;言焓握著杯子喝水,深邃的眼睛透過玻璃杯邊緣看她,眼裡有星點滑稽的笑意。

  「怎麼了?」

  他笑:「你剛才喝水咕噥咕噥,像一頭牛。」

  「……」

  甄暖癟癟嘴,轉身去小房間。

  很快,她抱一大套衣服出來,風衣毛衣,襯衫褲子,甚至有條內褲;她眼神無處放,指指內褲,輕聲說:「那是新買的,還沒過水,你將就一下。洗手間在那邊,先熱水沖沖,會舒服些。」

  言焓道了聲謝。

  他很快沖洗完,換了衣服出來。

  客廳裡很安靜,只有甄暖臥室洗手間裡唰唰的流水聲。

  照片牆上是沈弋與甄暖的合影。大多是多年前的照片,兩人比較親密,貼得緊緊的,時常接吻。那時的甄暖看上去並不柔軟,小小年紀,眼裡就有種冷漠洞悉的東西。

  隨後時間大跨越到最近,只有一張照片。這時的兩人反而規矩,只是靠一下肩膀。

  沈弋相較年少時相貌沒太大變化,但甄暖明顯漂亮了許多。

  言焓眸光漸漸散開,思緒不知飄去了哪兒。他想抽煙了。習慣性地往兜裡摸,什麼也沒有。

  突然,浴室裡連續幾聲重重的撞擊,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沉悶。

  言焓走去臥室門口,敲了敲:「甄暖?」

  沒人回應。

  「甄暖?」他緩緩推開,臥室溫馨而溫暖,亮著橘黃色的床前燈,米色的被套上盛開著紅玫瑰。

  一隻巨大的哆啦A夢站在小沙發上,旁邊擠著一群憤怒的小鳥。

  言焓走到浴室邊敲了敲:「甄暖,沒事吧?」

  裡面亮著燈,沒有水聲,也沒有聲音。

  他皺了眉,再度叩門:「甄暖!」

  朦朧的磨砂玻璃對面傳來一絲極其痛苦的哭聲:「隊長,你進來一下好不好?」

  ……

  言焓推門進去,甄暖穿著白色浴袍,非常痛苦地蜷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揪著膝蓋,全身都在顫。

  她抬起頭,額頭上大片紅痕。剛才的聲響是她撞頭捶膝蓋發出的。

  她臉色煞白,頭髮濕漉漉貼著臉頰,不知是水是汗,整個人像是從漂白池子裡撈起來的。

  他瞬間斂起眼瞳,目光陰鷙,過去一把拎起她的肩膀:「你吸毒了?」

  甄暖被他晃得揚起頭,眼神迷茫卻有種病態的清亮:「啊?吸毒有這麼痛嗎?」

  言焓愣了愣,掃她一眼,細細看不太像發毒癮,聲音緩和少許:「哪裡痛?」

  「哪裡都痛。骨頭,到處的骨頭。」噬心般的疼痛讓她幾乎卸下一切防備偽裝,她竭力克制著,看上去風平浪靜,可一張口眼淚就流下來,「很冷,很濕,你……你幫我拿一下藥。」

  「哪裡?」

  「床頭第二層抽屜。」

  ……

  言焓找到一堆貼片藥膏,發現她疑似有重度遺傳風濕?但……是不是太嚴重了?

  安靜的浴室好似繃斷一根弦,傳來猛烈的擊打聲。

  他跑回去,女孩滾成一團,瘋了般捶打著腿骨和腦袋。

  「甄暖!」

  言焓掐住她的雙手反扣到她身後,她被困在他懷裡無法動彈,可骨頭裡又癢又痛像有幾萬隻螞蟻在啃。

  她終於強忍不住,崩潰地嗚嗚哭起來,她全身都在扭,在掙扎,在冒著騰騰的熱氣。

  她沒意識到自己在他懷裡在他身體上磨蹭,簡直是撩火;言焓狠狠一愣,沒想到這種時刻他竟……他狼狽地把她揪開,拉開和她的距離:「你忍一下。我幫你貼藥。」

  一陣劇痛過後,她無力地滑坐在地上,身體猛烈地顫,人卻不發瘋亂動了,唯獨一雙眼睛因為病態,極其筆直地盯著他,像要在他身上鑿出洞來。

  言焓沒時間管她此刻詭異的眼神,他給她膝蓋小腿上貼了舒緩貼片,又給她手臂手肘貼上。

  他繃著臉,似乎情緒不好,冷不丁問:「你怎麼過體檢的?」

  這個時候還記得分析,果然是他。

  她有氣無力地別過頭去,低聲咕噥:「我畫勾勾的時候撒謊了。」末了,弱弱加一句,「你不要舉報我。」

  言焓沒答,揚揚手中的貼片膏藥:「頭上要貼嗎?」

  他的玩笑,她沒心思應付;她癟癟嘴,很委屈,又扭頭看他,哀哀地問:「你會舉報我的吧?」

  「你的體質不適合這份工作。」

  「不會啊,今天是意外。發一陣很快就好了。」她眼巴巴地表態,「真的很快就好,再等幾分鐘,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工作……」

  話沒完,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想用眼淚收買我?」他俊眉微挑,一點兒都不憐香惜玉。

  「不是,」她抹著眼淚,趕緊笑笑,「只是真的好痛。」

  分明嘴在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淚汪汪望著他,心裡想堅強,可淚水是身體本能的反應。

  他忽然有些心軟,蹲去她腿邊,隔著浴袍給她揉小腿骨揉膝蓋。

  她愣了愣,想縮回去,可他的按摩讓她覺得瞬間緩解。不知為何,她終究沒有拒絕他,如釋重負般地嗚了一聲。

  洗手間裡安安靜靜的。

  「現在好些了嗎?」他問。

  她含著眼淚:「謝謝你。」

  言焓笑一聲:「我佔你便宜,你還謝我。」

  甄暖臉微紅,想了想,又勉強笑:「boss幫人按摩,別人求都求不來。」她想努力習慣他的玩笑和不正經。

  「這麼配合我,想要什麼?」

  「隊長,你不要舉報我。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他瞇了眼:「哦?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頭,揪著浴袍上的毛毛。

  言焓沒應答,半晌後,聲音低了點兒:「冬天過得很辛苦吧?」

  她簡短而咕咕地「嗯」一聲,不是會拿傷痛大做文章的人:「你怎麼知道按摩揉揉會減緩疼痛?」

  「家裡的狗滿地打滾撒野時,揉揉就好了。」

  甄暖「……」

  他低著頭沒看她,但她看到他俊俏的側臉上笑出了白白的牙齒。

  「你養狗?」

  「不養,我不喜歡動物。」言焓扭頭看她,「你一直都這麼容易相信別人說的話?」

  甄暖吶吶道:「我覺得,你說的話很容易讓人相信啊。」

  言焓看她半晌,目光研判,似乎要看她是否說謊,最後淡笑一聲,沒言語了。

  「還疼嗎?」

  她見他那麼賣力,不太好意思地嗯一聲:「還疼呢,不過也舒服一點兒了。」又低低弱弱地問,「你……可不可以再用力一點。」

  言焓瞧她一眼,眼神微妙,但手上的力道卻是加重了。

  她嗷一聲呻吟:「嗚,不要那麼用力,很痛啊。」眼裡泛水光,「你還是輕一點兒。」

  他停下,側眸看她,想提醒她不要那麼說話,但最終只是要笑不笑地摸了摸鼻子,繼續揉。

  甄暖懵懵的,總覺他的笑不懷好意,可也琢磨不出哪裡不對。

  她只覺得他終於找到合適的力度,又或者藥效開始起作用,身體裡磨人的癢痛終於潮退下去。

  「終於不那麼又痛又癢了。」

  但她很快察覺浴室門口出現了一道影子,高高瘦瘦的,一雙沉黑的眼睛筆直望著她。

  她頓時驚了一跳,慌地撇開言焓的手,從地上跳起來。動作太猛,睡袍鬆開,差點露出白白的半邊胸脯。

  她忙不迭捂緊袍子:「沈弋,你怎麼這時候過來?」話完發覺不對,像被抓包一樣。

  她腦子發炸,想解釋,可沈弋臉色並無不妥,只是略帶戒備地把言焓掃了一眼,他穿著他的衣物。

  天生說話慢的甄暖頭一次語速飛快:「出了案子。我們被淋濕了,還要回去加班所以來換衣服。剛好你的衣服在這裡麼,就借他了。不然會凍壞的,還有好多工作呢。我的腿發疼,他幫忙摁一下。你,你別誤會。」

  言焓看甄暖緊張得顛三倒四的樣子,沒有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我沒誤會。」沈弋表情波瀾不興,看甄暖,「骨頭又疼了?」

  「唔。」她點點頭,「現在好了。……我去換衣服,你倒杯茶招呼客人哦。」

  「好。」沈弋順從地答應,因她讓他以「主人」的方式招呼「客人」。

  他拍拍她的背:「去吧。」

  ……

  換衣服時,甄暖奇怪。沈弋很信任她,且有絕對的自信,但不知為何,今天他不太對,有些緊張和防備。

  這時,外邊突然猛地一響,彷彿茶几推移,又彷彿拳頭的聲音。

  甄暖嚇一大跳,可衣服才穿到一半。

  她尖叫:「言焓,沈弋右手廢了,你別欺負他;沈弋,言焓今天生病,你也別揍他。」

  聲音瞬間沒了。

  她心急火燎穿了衣服跑出去,懷疑剛才是幻聽,茶几沙發整整齊齊,言焓和沈弋端正筆直坐在沙發上,手法一致地抬著水杯喝水,眼神一致地打量她,感到費解的樣子。

  言焓先笑了笑,問:「我哪裡生病了,就因為剛才咳了幾下?」

  「……」甄暖傻了眼,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他放下水杯,起身:「我去樓下等你。」

  沈弋表情風波不動。

  待他走了,甄暖解釋:「有謀殺案,死者身份還不知道,要加班。」

  「嗯。」

  「剛才你……你們打架了?」

  沈弋沒答,去拿吹風機:「頭髮吹一下,別感冒。」

  吹風機呼啦啦地吹,他長長的手指梳理她的頭髮。

  一直等到快吹乾,她問:「沈弋?」

  「嗯?」

  「言焓就是和你有仇的警察?」

  「是。」他回答簡略,似乎心思都在給她吹頭髮上。

  長髮飄來飄去,她在熱風下縮了縮脖子:「什麼事啊?」

  「他認為我殺了他戀人,好像叫夏時。」

  「怎麼會?」

  「她死的那天,我見過她。」

  甄暖心裡一咯登:「你知道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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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7

  暴雨沖刷著擋風玻璃,刮雨刷搖來擺去,外面的世界一下朦朧一下清晰。

  言焓和甄暖都換了溫暖的衣服,車廂內暖氣很足,氣氛卻比之前清冷。

  甄暖背脊筆直,如坐針氈。

  她不可能因為沈弋辭去這份她喜歡的工作,那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喜歡。

  她也不可能因為工作而影響和沈弋的關係,那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安全。

  作為一個沒有過去,沒有信仰,沒有親朋,也沒有依附的人,這世上唯一能給她存在感和控制感的就只有工作和沈弋。

  她不希望言焓和沈弋的交惡影響她和言焓的上下級關係,卻也不願意言焓始終懷疑沈弋找他麻煩。

  眼看快到局裡,甄暖開口:「隊長……」

  「嗯?」

  「你和沈弋是不是有誤會?」

  「沒有。」

  「可你認為……」話說一半,甄暖明白了,言焓的「沒有」意思是他很確定並非誤會;既然不是誤會,就不可以和解。

  「隊長,他不會殺人,更何況無冤無仇。」

  言焓淡笑:「那時他給紀霆賣命,別說殺人,往地鐵扔炸彈也會幹。她與他們的確無冤無仇,是我的仇……」

  他沉默一瞬,又笑了,重複,「是我的仇。」

  甄暖語塞,良久,道:「既然確定是他,為什麼不把他繩之以法?」

  言焓扭頭看她,似乎被她的弦外之音激怒:「呵,如果我有決定性的證據,你以為他會活到現在?」

  更因他有種說不清甚至無法解釋的執念,夏時還活著。卻因十年前的那場陰謀,被處理得人間蒸發了。

  他清黑的眼睛裡突然閃過野性的光,甄暖著魔般被攫住,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電光火石間,迴響起他說「死生隨意,無牽無掛」;她驀然發覺:他活著,就是為了殺一個人。終究一天,他會變得極其危險。

  她張了張口,略微膽怯:「你有沒有想過,找不到證據正是因為他不是兇手。」

  言焓打著方向盤,奇怪地笑了一下:「沈弋認為,我懷疑他是兇手;但我本人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甄暖狠狠一愣,手心些微發涼。

  「要麼他是兇手;要麼他協助了兇手,且一直隱瞞包庇至今。」

  「你這樣說有失公允,就因為他在那天見過夏時……」甄暖猛地前傾,脖子被安全帶勒得生疼。

  激烈的剎車,輪胎發出刺耳的尖叫,「不要提她的名字。」

  一聲極低的警告,更像狠狠壓抑著痛苦的祈求。

  ……

  暴風驟雨拍打著車身,車廂內死一般的寂靜。甄暖捂著脖子,心跳停了好幾秒。

  世界都是安靜的。她緩緩扭頭。

  雨刷器刮著玻璃上的水,路燈昏黃,照進車廂,灑在他白皙挺拔的鼻樑上。他的手死死掐著方向盤,頭顱仰望,盯著玻璃外的瓢潑大雨。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似乎咬著牙,下頜繃出硬邦邦的弧線。

  然而,只是一秒,他便垂下頭;片刻前的戾氣消失殆盡;有種被打敗的頹然。

  他極淺地彎了彎唇角,語氣平和,嗓音卻沙啞,緩緩地說:「不要提她的名字。謝謝。」

  一切克己而有度。

  雨聲大得鋪天蓋地;甄暖垂頭,蔫蔫地說:「抱歉。」

  「和你無關。」他嗓音很輕,「你放心,我和他的私怨,和你的工作沒關係。」

  「謝謝。」甄暖咬咬嘴唇,「可是隊長,有沒有可能是你誤會了沈弋,這件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你有多瞭解他?」言焓突然問。

  甄暖一愣。

  她和沈弋應該很熟。9年前,她從車禍裡醒來,只認識他,是他的甄暖。她不記得他,只能從過去的照片日記和信件裡看到她與他的親密。

  這個世界陌生得讓人惶恐,她依附著他生活,學習,出國;他背景複雜,為保護她,不讓她接觸他的另一面,把她護在安全罩裡,不許任何危險的東西接觸她。7年前,他身邊殺機四伏,她被送去國外,過著最無憂最公主般的生活。

  她對他從陌生戒備慢慢變得重新接受,她以為這就是正常的軌跡。

  可此刻面對言焓的問題,她陡然又生空茫之感。

  而更多的是對這問題本身的反感,她有些生氣,反駁:「很瞭解,至少比你瞭解。」

  「是嗎?」他語含輕嘲,「我和他打交道十幾年。他這些年做了什麼,和誰有仇,對誰有恩,勢力擴大多少,中了誰的招,給誰使了絆子,我一清二楚。」

  甄暖捏著拳頭,真恨他說話那麼毒,總是一針見血。

  「剛才你說讓我別揍他,因為他手廢了。你一定不知道他的手是怎麼廢的。他不會跟你說實話。」

  言焓再度摸了一下口袋,沒有煙;這讓他情緒不太穩,有些煩躁地把車窗落下一條縫。

  冷風冰雨撲進來,雨滴甚至打到甄暖臉上;他的頭髮被吹得張牙舞爪,卻沒感覺。

  「9年前她失蹤的那天是臘八節,正巧那天沈弋廢了一隻手。我就知道,」言焓扭頭看她,慘白的閃電襯得他的眸子漆黑晶亮,閃著一種病態的勝利感,「沈弋的手是她廢掉的。她就是這樣,很柔弱,只會拿手術刀;可如果有誰欺負她,她會狠狠讓那個人吃苦頭。」

  他唇角一彎,有些邪氣地笑了,是驕傲,亦是自負,「阿時就是這樣的女孩。」

  就是這一刻,甄暖看到了言焓的笑容,乍一看很狠厲,可從唇角到眼底埋著淺淺的笑,風清月明,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又好似雲銷雨霽,彩徹區明,是能把人化掉的溫暖。

  她以為,他真的很喜歡笑,唯獨只這一次發自心底。

  甄暖扯扯嘴角,感慨他如此固執地堅守著一個早已死去的信念;他有他的懷念,而她亦有她的守護。

  她昂起頭,以同樣的姿態維護她的那個人:「很不巧。我也有種感覺,沈弋和這件事沒關係。他的確有很多事我不知道,但我對他的瞭解足夠讓我相信他。」

  「你一直喜歡這樣催眠欺騙自己?」

  「什麼?」

  「你多大了,27,28?公寓裝成暖色,家裡一堆玩偶抱枕,心理年齡低得不超過18歲,幼稚,不會和人打交道,極度缺乏安全感。

  你和沈弋最親密的時候是十年前,可惜你車禍不記得。這幾年你們保持著禮貌的距離,7年間你一直在國外,10個月前回國,2個月前重新在一起,至今沒有親密接觸,沒接吻,沒愛撫,沒上床,對嗎?

  這就是你對他的瞭解。」

  他懶懶地勾起唇角,不無諷刺,「我說過,你真的很容易相信人。」

  甄暖驚愕得瞪大眼睛,沒料到他竟這樣唐突無禮地剖析她的私隱;可偏偏他說得全對。愈是這樣,她愈發羞恥憤怒。

  風雨砸在車上像炸雷,天氣這樣嘈雜喧鬧,他的話一字一句偏偏她都聽得清清楚楚:「而你自己呢,你知道你的過去嗎?他說你是跳芭蕾舞的,你想過你或許可能和他描述的完全相反嗎?

  車禍後你對自身定位很迷茫;你無法和任何人確定穩定的關係,包括老師同學情人;你真有你想像地那麼維護他?還是你只是想維護你不穩定的精神世界,因為沒有人和事能讓你安心……」

  「你混蛋!」甄暖氣極。

  突然,有人猛敲車窗。

  甄暖立刻別過頭去,肩膀氣得在發抖。

  保安小伙子穿著雨衣探身看:「不能在這兒停車。」 手電筒光照進來,「原來是言隊啊,來加班嗎?」

  「嗯。」言焓發動汽車,「你辛苦了。」

  車廂內一片死寂,甄暖臉色差到極致,到了地下停車場,車還沒停穩,她便推開車門,飛跑而去。

  ……

  甄暖氣洶洶地回到辦公室,憋著一肚子的氣迅速而利落地換衣服戴手套提屍體,也不等小松回來,就自個兒拉開屍袋準備驗屍。

  「驗屍必須有第二人在場,你想違規操作?」此刻她最討厭的聲音在身後淡淡響起。

  言焓語氣散漫,似乎對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以為意了,可她仍介懷得要死。

  「你現在不也在場,不把自己當人看?」她頭一次尖酸又刻薄,非把屍袋拉開,一個人極其費力地把無臉女屍搬出來。

  言焓抱著手斜倚在門邊,唇角淺淺地彎著。

  沒因她的話生氣,反而有些好笑。

  她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該是直來直往有氣就出,碰她就咬的刺蝟;而不是平日裡那個怯弱躲避,戳她一下也吶吶惶然的兔子。

  他關上門走過去,輕笑著調侃:「露出真面目了?」

  「你……」她快給他氣死,「這是我的地盤,你出去!」

  「我好心幫著在場作證,你卻不識好人心?」簡直無臉無皮。

  還暗諷她狗咬呂洞賓?

  甄暖頓時想把手術刀戳進他胸口,把他解剖了算了!

  ……

  甄暖花了足足三分鐘做心理建設,讓自己不要和言焓計較,不要帶入個人情緒。

  言焓坐去一側的靠椅上,扭頭望向7乘7的屏幕;直到看見甄暖的白手套出現在屏幕上,才回過頭來。

  解剖過程必須一直說話,讓錄音機記錄;言焓坐在身邊,她還真有些彆扭。

  她把收音話筒拉過來,語速平緩:「11月7日,凌晨5點01分,C-Lab第二解剖室,病理學研究員甄暖,死者未知,女性,身高165cm,體重495kg。

  衣服濕透,乾淨……」

  室內安安靜靜,她靜下心來,慢慢地檢查,很久才說一兩個字,「無破損。……

  口袋內無異物。」

  言焓的目光冷靜而銳利,一直跟著她的手走,在監督她有無遺漏。

  衣服上沒什麼可提取的線索,除了幾截濕漉漉的草梗,目測和拋屍地一致。

  「枯草梗需要與拋屍地進行對比化驗。」

  甄暖剝掉死者的衣物,裝進證物袋。隨後取了指紋,又給鞋子、腳掌和牙齒做印模。

  死者渾身赤裸躺在解剖台上,甄暖拿刀小心翼翼地剃去她的頭髮。

  由於死者一部分腦骨碎了,只有頭皮勉強維持著,坑坑窪窪,甄暖必須極其小心細緻。要把頭髮剃乾淨,不留發茬,又不能破壞頭皮。

  是考刀工的技術活兒。

  甄暖精神高度集中,花了十幾分鐘才把頭髮全剃下來,不覺身體都發熱起來。她拿手腕擦了下額頭,把頭髮裝袋時,發現了異樣:「死者的髮絲之間有……」她剛要拿鑷子夾,被言焓攔住。

  他起身,在頭髮旁鋪上標尺,照了照片。嘴上倒是什麼也沒說。

  甄暖頓感無聲的責備;她偷偷抿了抿舌頭,把屍檢台上的攝像頭拉過來,夾起髮絲裡的異物細細看:「這好像是……」

  她一時看不出這晶瑩透明大小不一的碎屑是什麼。

  「玻璃。」言焓望著她身後的大屏幕說。

  面對他的「點撥」,甄暖悶不吭聲,把頭髮和玻璃一起裝進證物袋,貼上標籤,彆扭地說:「不明物質,送化學實驗室。」

  言焓散散地笑,沒說什麼。

  甄暖開始觀測屍表:「面部損毀,無法辨識,臉部皮膚破爛;頂部多處傷痕挫傷。」

  她抬起死者的下巴,「咽喉處有淺色挫傷,為舊傷。」目光下移,「乳房四周有不規則掐壓型挫傷,舊傷。乳頭附近多處咬痕,新舊皆有。硅酮橡膠模提取咬痕。」

  言焓不經意垂了垂眼皮。分明說著不輕鬆的內容,可她說話天生輕柔緩慢,在凌晨寂靜的封閉房間裡聽得格外柔順安逸,軟軟瀰漫過來,像天鵝絨。

  甄暖微蹙起眉:「腰部兩側,大腿內側,會陰,膝蓋……挫傷,咬痕,新舊皆有。」

  她心略略一沉,分開死者的腿根,檢查,「宮頸三度糜爛,死前有性交跡象。」

  隨即,她拿工具梳理並拔下陰毛,裝入袋中:「需分析是否混有他人毛髮。」

  又刮了一些稠液出來,塗在載玻片上,「需檢查婦科病史。」

  她要把死者翻過來檢查,可力氣不夠;看看言焓,他懶懶地靠在椅背裡,肘架在扶手上,兩指撐著臉頰,姿態散漫,一幅圍觀者姿態,沒要幫她的意思。

  甄暖不屑地哼一聲,把死者的一隻手臂擺到頭邊,一隻屈肘放在胸前,外側大腿屈起,然後抓住手臂和膝蓋,稍稍一拉,沉重的屍體一下輕鬆翻起。

  她趕緊抱住,把屍體翻了個身。

  言焓彎了彎唇角,不吝嗇地表揚:「懂得用巧勁,不錯。」

  甄暖心裡又蹭蹭地冒火,好不容易才滅下去。

  「死者背部後腰幾處陳舊挫傷,臀部很明顯。」一切再清楚不過,「她生前遭受了長期的性暴力。」

  甄暖抬起死者的下巴;喉嚨處很乾淨,沒有任何傷痕,舊傷也沒有。

  這叫她些許費解。通常來說,性暴力會伴隨著掐脖子。

  有人推門而入,小松來了。

  甄暖忽覺言焓很久沒說話了,扭頭一看。

  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身子是筆直的,卻靜悄悄地垂著頭顱。看不到臉,只有烏黑凌亂的碎發,和長長密密的睫毛。

  這樣的姿勢看上去多少有些柔弱。

  坐著都能睡著。

  這一瞬,只有窗外隱約的風雨聲。

  小松輕歎:「隊裡的人跑了一整天,接下來還要更苦。」

  甄暖不知道是不是疲憊讓他今天脾氣格外硬。她收回目光,低了聲音:「繼續工作。」

  兩人一起檢驗死者身上的新傷,即影響和造成此次死亡的傷痕。

  對普通警察來說,要分辨屍身上各種傷痕的類型、形成原因和時間,有一定難度;他們偶爾會分不清屍斑和傷痕,像這具屍體就有很多屍斑,看著像被人打了。

  「老師,死者的屍斑全在身體右側。她死後可能一直側躺著。」

  甄暖走過去看。

  死者脖頸右側暗紅,右手臂上端慘白,手肘處一團暗紅屍斑;從側面看,腋下、腰部、膝蓋暗紅;側肋、盆骨慘白;右大腿和小腿的側面則紅白交替。

  「老師,這是移動屍體後重新形成的屍斑嗎?」

  「不是。」

  「為什麼?」

  「你看現場的照片。」甄暖摁一下按鈕,顯示屏上播放出一串照片,「看到死者側躺的姿勢沒?」

  照片上,死者面向右邊,側躺在公路旁,雙腳筆直,左腿自然地垂在右腿前。

  「為什麼會形成屍斑?」

  小松答:「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血在重力作用下墜積到屍體的低下部位,造成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充血。」

  「正因如此,屍斑不會在屍體與硬面接觸的部位形成,因為力量壓迫會阻止血液聚積。」甄暖說,「比如仰臥時,屍斑會出現在後頸、腰部和大腿,卻不會出現在頭和屁股。因為那裡被壓住了。」

  小松看看屍體上的紅斑,再看照片裡死者的躺姿,恍然大悟:「如果是拋屍現場的姿勢,死者右腿的側面被壓住,無法形成屍斑,應該全是白色。左腿的小腿壓住了,也是白的,但大腿可以形成紅色的屍斑。」

  「對。可你看,事實是死者右腿側面紅白交接,;而左腿的大腿小腿都是白色。

  照這麼看,形成屍斑的姿勢應該是,左腿大腿小腿的內側被壓住,無法形成屍斑,全白;右腿的被段狀物壓住一截,紅白交替。」

  小松揉揉腦袋:「她側躺的地方不平坦,壓著一個和腿上白色痕跡一樣寬的阻礙物?」

  甄暖彎彎唇角:「你沒發現這條白色寬痕剛好和她的手一樣粗嗎?」

  小松一愣。

  她示意:「幫我把她的上身扶起來。」

  小松照做。

  甄暖把死者的腿屈起來,大腿和小腿上的白痕接成一條直線。她跪到屍檢台上抵住死者的腳,把死者的手環抱住她的雙腿,她的手臂剛好和那條白痕重合。

  小松驚道:「死者抱著自己的雙腿側躺在地上,這就是她死後保持的姿勢?」

  「對。不會本人形成,而是兇手擺的。」

  小松疑惑:「兇手為什麼要把她擺成這種姿勢?會不會有什麼心理上的意義?」

  甄暖讀書時輔修過犯罪心理,又想起最近蘇雅的表現,緩緩道:「胎兒的姿勢是最安全的,把死者擺成這種姿勢或許是兇手在懺悔,有愧疚。」

  小松很贊同:「甄老師,你太厲害了,這也懂。」

  「呵。」

  一聲輕輕的笑暈開在安靜的解剖室裡,沙啞,含著幾分慵懶,幾分輕嘲的笑意,「不是愧疚,是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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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8

  甄暖頓時像被抽了一耳光,臉頰火辣辣地發燙。

  行李箱?

  她臉皮薄,言焓的輕笑叫她難為情極了。

  小松卻沒聽出來,道:「對啊,真厲害。不過我覺得,犯罪心理也很神奇。」

  「是的。」言焓寬容地表示贊同,「讓我想起九幾年,FBI不顧州屬警方建議,用犯罪心理將嫌疑人誤判為白種人,讓黑人兇手多殺了一批無辜少女。」

  甄暖今天憋氣夠了,頂嘴:「我的推測或許不對;但你怎麼確定是行李箱?」

  「你那是猜測,不是推測。」

  甄暖不吭聲。

  他上前從她手裡拿過手術刀,指指死者的大臂:「屍斑墜積過程中,被壓住的地方是白色,有壓痕。」手術刀下移,滑到小手臂,「但小手臂沒壓痕也沒屍斑,為什麼?」

  甄暖急道:「她蜷縮側躺著,大手臂壓在地上,小手臂抱著腿,豎著,當然不會有壓痕和屍……」

  她瞬間驚得哽住。

  人死了,哪裡會自主地抱著自己?她的小手臂會垂下來形成屍斑和壓痕。除非有什麼困住她的手讓她無法自然伸展。

  言焓見她滿臉通紅,知道她想通了。

  他臉色斂了半分,語氣微涼:「工作時記得三思而後言,不要賭氣。」

  甄暖臉紅得滴血。

  她暗惱自己竟負氣工作,知錯了。她努力調整了心態,問:「為什麼一定是箱子,不是別的束縛物?」

  他隨意拋出兩個字:「經驗。」

  甄暖:「……」沒辦法交談了。

  言焓再次指向死者的身側:「髖部和大臂壓著地面,是白色。因為太白,很難看見這兩個淺淺的凹痕。」

  甄暖湊去細看,白白的眼花。

  她轉頭看大屏幕,由於偏了角度,反而很清楚。大臂和髖部有兩條筆直的凹痕,方向不一,粗細相當。

  她愣了,重新和小松把屍體扶起來擺成環抱的姿勢。當死者雙腿屈起手臂抱住自己時,兩條凹痕平行了!

  「這是行李箱內層的兩根拖桿?」

  「聰明。」

  「……」

  甄暖想反駁說也有可能是別的東西,話到嘴邊嚥了下去。

  經驗,在刑偵中是一種無法描繪的本領。

  她沒有慪氣,只佩服他毒辣的眼睛。難怪年紀輕輕就當隊長。

  甄暖別過頭,把剛才的發現記錄下來,不動聲色地深吸好幾口氣,穩定了心情繼續檢查。

  她著重查了死者兩邊的手掌手指和手臂:「手腕有舊傷,有自殺傾向;但並沒有防衛型傷痕。」說明兩種情況:死者沒有反抗,或者,來不及反抗。

  沒有反抗=信任兇手,或者,失去了反抗能力(睡眠?藥物?)

  來不及反抗=兇手瞬間制服或擊斃死者。

  「左大臂外側有一處挫傷。這個……」她忍不住輕呼,「太好了。有人打過她,在她手臂上留下了花紋。」

  小松一看,左臂上一塊螺旋形間隔很粗的青痕。

  「寬26cm,長48cm。」雖然青色有所擴散,但花紋仍清晰可辨。

  甄暖為了確認,切開一小塊表皮到顯微鏡下觀察:「新傷,形成時間不長,應該發生在死前不久。只在皮膚組織的最上層,沒有下擴,可以反應施虐器具的外形。」

  說完,她無意識看看言焓,他又坐回椅子裡了,沒什麼表情,也沒有讚許,彷彿這是她應該做到的。

  小松:「這麼說,死者被一個印有粗螺旋花紋的鞭子或棍子打過?」

  「不是。」甄暖搖頭,「死者應該穿過一件印有粗螺旋花紋的衣服。」

  小松愣了愣,心生讚歎。

  甄暖轉身把剛才剝離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翻看:「沒找到,這些不是死者死亡時穿的衣服。」

  言焓在閉目養神,只覺黑暗中,那個絮絮叨叨又異常柔軟的聲音聽著還真舒服。

  「死的地方應該在室內。人死後會屍僵,如果不在室內,兇手很難在短時間找到合適死者的衣服替換。屍體僵硬後,衣服就很難穿上去。」

  小松:「那之前她穿的什麼,貼身的衣物怎麼會有這麼粗大的花紋?」

  安逸的環境瞬間消失,言焓一下子睜開清黑的眼眸。

  他眸光一挪,落到淡藍色的屏幕上,盯著慘白皮膚上粗粗的螺旋紋看了幾秒。他掏出手機,撥了號碼出去:「關小瑜。」

  甄暖看一眼掛鐘,凌晨5點半。

  「我讓小松發一張照片到你電腦上,是浴袍的花紋。你盡快把花紋細化出來。」

  小松聽了,不等吩咐便乖覺地脫下手套,開電腦發郵件。

  甄暖更是張口結舌,又看看那個花紋,可不正是浴袍!她幾乎要震驚於他的「經驗」,又或者,聯想力?

  言焓很快打通另一個電話:「偵察員們7點出去走訪,先不用一個個查客人。56個農家樂,23家賓館酒店,10個度假區,讓每家拿出客房的浴袍拍照帶回來。」

  對方很激動:「太好了!沒有死者面貌本來很難查,這下能大大減少工作量,不用大海撈針了。言隊,跟你辦事就是輕鬆。」

  言焓朗朗地笑出一聲:「不是我的功勞,是新來的法醫小姐。」

  甄暖的心突地一磕,又因受之有愧而再度臉紅。

  她侷促地看過去,他並沒看她,椅子轉過去一半,只有一個輪廓分明的側臉。

  她對小松道:「準備解剖了。」

  小松已發完郵件,戴上手套過來輔助,問:「Y型切法嗎?」

  「嗯。」甄暖拿起手術刀,熟練地從死者兩側耳後下切,經胸腔一路切到腹股溝,幾乎沒有停頓。

  小松不經意瞪大眼睛。

  言焓亦看在眼裡。

  她的基本功和刀法相當出類拔萃,能媲美外科醫生。剛才剝頭髮時也是這般,動作毫不拖泥帶水,乾乾淨淨的。

  切開屍體後,甄暖很快發現幾處外部檢測時看不清的皮下青腫。她對傷處組織一個個採樣,分門別類仔細檢查描述,用語音視頻記錄。

  死者體內並沒發現重傷和斷骨,死前掙扎不劇烈。

  甄暖切開胸骨,把器官取出來遞給小松觀察記錄和拍照,取切片待檢驗。她邊手術邊交代:「留做病理分析,更準確地確定死亡時間。」

  「嗯。」

  又打開胃部:「胃裡的食物尚未完全消化,一起檢驗。」

  隨後,甄暖抬起死者的頭顱,把所有的傷痕統計、描述、測量、拍照、並嘗試提取傷痕邊緣沾染的異物,那通常是凶器留下的痕跡。需專門的傷痕分析,確定凶器的大小材質等等。

  「這裡……」她從死者頭頂的撕裂傷裡夾出一粒極小的紅色不明碎片。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

  觀察和提取完畢後,是開頭蓋。

  她沿著耳後的切口下刀,切去頭頂。

  言焓靜靜看著,連做切片的小松也忍不住抬頭望向視頻牆裡放大的手術過程。

  她的動作太乾淨漂亮。

  剝離頭皮時,走刀游刃有餘,不傷骨頭和皮膚,更不讓血肉殘存於頭骨之上。

  四周落針可聞,只有刀片割過頭皮和頭骨的悉窣聲。

  言焓的目光漸漸從她的手挪到她的臉上。

  她擰著眉心,皺著小小挺挺的鼻子,十分嚴肅地抿著嘴。

  言焓稍稍走神,想起夏時學醫時手術課總能拿滿分。

  記憶裡,阿時的手,纖細,修長,白皙,漂亮;他一直清晰地記得她小手的觸感:柔軟,小巧,清涼,異常的溫柔;會緊緊抓住他的手,會輕輕捧住他的臉,會迷濛地攀住他的背,會生澀地抓住他的……

  言焓低頭用力揉了揉鼻樑,半晌,重新定睛看向甄暖。

  終於,頭蓋骨暴露出來。

  她直起身子,揉揉腰桿,用圓鋸沿著頭蓋周圍鋸割,把頭頂撬開。

  「頂骨塌陷骨折;枕骨、顳骨輕微凹陷;額骨骨折;鼻骨,顴骨,上頜骨粉碎性骨折……」

  她繼續查看腦髓和頭蓋內側是否有損傷,取出部分腦髓做樣本,待鑒定。

  當百葉窗外透過隱約的天光時,解剖過程終於完畢。小松的各類採樣也已經完成。

  不知不覺中,外邊的風雨停了。

  甄暖眼睛痛得發酸,準備最後縫合屍體時,又隱隱覺得不對,好像還有哪裡沒解剖到。

  她求助地看言焓一眼,後者不說話,安靜地靠在椅背裡,面容很疲憊了,眸子卻依舊清亮有神。

  她又回頭看屍體,從頭往下……她想起來了:女人的胸部。

  她握著女人的乳房,揉了揉,心裡頓時激動:她感受到了不一樣的觸感。

  她靜心低頭工作,很快有了結果。

  「無名女屍有身份了。」

  她手中的鑷子從死者的胸部夾出一枚硅膠墊,迎著光一閃,邊緣刻著產品編號。

  ……

  解剖室裡的掛鐘指向6點47分。

  甄暖的眼底有了淡淡的黑眼圈,眼裡也有淺淺的紅血絲;可她笑容燦爛,滿臉喜悅和興奮,夾著豐胸用的硅膠墊,搖了搖:「太好了,產品編號還在呢。」

  言焓揉揉眉心,沒有起身,極淺地笑了笑:「很好。

  東西是完整的,交給偵查員,不久就可以查出廠商;廠商根據上面的編號調出分銷記錄,找到購買的美容機構;從美容機構那裡又可以找出客戶信息。」

  他笑笑,嗓音微啞,「幹得不錯。」

  甄暖難得被他誇獎,不太自然地彎一下唇角,轉頭對小松說:「把查找到的線索分類送往各個實驗室,需要病理分析的讓大偉他們幾個先分析。我縫合了屍體再過來。」

  小松應答一聲,把證物袋、樣本等齊齊摞在手推車上,先離開了。

  甄暖繼續工作,把剖開的屍體一點縫合起來。

  屍身本來就乾淨,不用過多地清理。

  縫合過程也有條有理。

  十幾分鐘後,甄暖覺得太安靜了,不適地抬起頭,見言焓又睡著了。

  這次,他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靜悄悄地闔著眼睛,淺淺呼吸著。

  閉著眼,歪著頭,他看上去柔軟極了。整張臉都溫和柔順,絲毫沒有清醒時的銳利稜角。

  甄暖多看了幾秒。

  側臉相當漂亮,眼睛下有淡淡的黑影,下巴也冒出淺淺的胡茬,看著有種風塵僕僕無眠期的辛酸。

  甄暖在心底歎了口氣,四處看看,想找張毯子給他蓋上;卻聽突然叮鈴鈴一陣響。

  言焓一瞬間睜開眼睛,沒有睡眼朦朧的過度,剎那間就變得清明銳利。

  甄暖撞上他太過筆直的眼神,慌慌地別過目光去。

  是言焓的手機。

  他很快接起來,給刑警隊的同事們分配任務,重點得當,安排有條理。

  語氣沉穩而有力,絲毫聽不出疲憊之態。

  甄暖繼續做著收尾工作。

  過了約3分鐘,言焓才放下電話,稍稍放鬆地靠進椅背,用力揉了揉眼窩和鼻樑。揉著揉著,自己都有些好笑:「老了,不像年輕時那麼能熬夜。」

  甄暖眼珠子轉過去瞧他,她記得他未滿29歲,正當年華。且不是他不能熬,長時間的連續加班,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他側眸看她:「開玩笑的,主要是你。」

  「我?」

  他轉著手機,緩緩浮起一絲笑:「你的聲音很催眠,讓我睡過去好幾次。」

  「哪有?」甄暖臉通紅,不可置信地瞪他。

  「真的,一直嗡嗡嗡嗡。」他手指在耳邊繞圈,比劃著一隻小蟲子。

  嗡嗡嗡嗡,她是蒼蠅嗎?

  她別過頭不理他。

  ……

  屍體縫合完,甄暖要把屍體搬到移動床上推去屍櫃,她一人搬不動,小松也沒在,便對言焓說:「幫我搬一下。」

  言焓不動身,臉色漸漸淡了下去,看著她:「你少做了一件事。」

  甄暖不解,把剛才的一切想一遍,並無遺漏。

  她搖搖頭,疑惑道:「沒有啊。」

  他眸光微涼,帶著一絲研判的意味,肯定地重複:「你少做了一件事。」

  她迷茫,認認真真想了一圈,更加肯定:「沒有了,真的沒有遺漏了。」

  言焓不做聲,盯著她。漆黑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淡的情緒,不知是失望,還是生氣。

  甄暖被他這種眼神刺痛:「不想幫我搬就算了,那麼多廢話。」她氣了,自己要去抱死者;言焓瞬時起身,鉗住她的手腕,將她觸碰死者的動作制止住。

  甄暖掙扎,憋了一晚上的氣要爆發:「你幹嘛,突然發什麼……」

  「在學校老師沒教你嗎?」言焓語氣冰冷,「屍檢的最後一步是什麼,最重要的一步是什麼,是老師沒教,還是你不屑?」

  甄暖狠狠一愣,明白了。

  有如當頭一棒。

  她又羞又氣,又慚又愧。

  「你放開我!」她尖叫,用力掙開他的手,眼睛都紅了;覺得自己太丟臉,太無地自容,又趕緊別過頭去。

  言焓看她半晌,轉身出去關上了門。

  解剖室裡陷入詭異的安靜,甄暖呆呆立在原地,眼睛發紅,鼻子發酸。扭頭看,無臉女屍躺在白光燈下,皮膚慘白,傷痕纍纍,身上一道道可怖而醜陋的縫合疤。

  她忽然想哭。

  她知道言焓的意思,是她的錯,她沒有給這個人最後的尊嚴和尊重。

  甄暖眼睛花了,世界水盈盈的。

  很抱歉,我們剖開了你的身體,這是出於發現死因查找兇手的目的。請你諒解,請相信我們會最真實地寫下你的遺言,找到兇手,平復你的冤屈;請你……安息。

  她對著解剖台上沉默的屍體,深深地彎下腰,90度鞠躬。

  淚水一顆顆砸下來。

  ……

  言焓倚靠在牆上,又一次摸摸口袋,還是沒有煙。沒一會兒,門打開了,甄暖立在門邊,手指侷促地摳著門框。

  她眼睛紅紅的,睫毛濕漉漉的,看他一眼便垂下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可以幫我搬一下死者嗎?……我知錯了。」

  他拔腳走來,嗓音低下去:「在車上對你說的那些話,我也很抱歉。」

  ……

  上午十點左右,病理實驗結果出來了。

  死者身體亞健康,臟器正常,體內未檢測到毒物,死亡時間在11月6日22:30至23:30間。陰道內沒有精班,殘留有安全套潤滑油,有性交痕跡。

  頭部多處鈍器傷痕,致死原因是頂骨鈍器重擊骨折。

  甄暖做完工作,想起死者頭皮上的玻璃碎屑,下樓去化學實驗室看看。

  測定玻璃的折射率和密度後,以後做對比可以成為關鍵證據。

  化學研究員谷清明正帶著幾個助理做檢驗。谷清明長得和他名字一樣,清秀明朗。他一身白大褂,面無表情立在顯微鏡前,往一粒玻璃碎屑上滴液體。

  甄暖好奇:「是什麼?」

  「居裡液體。」回答簡短,也不管她明不明白,不繼續解釋。

  「嗯?」

  「居裡液體。」

  「……」嗯的意思是請繼續,不是說我沒聽清。

  「我不知道什麼是居裡液體。」

  「哦。」他抬起頭,望著空氣想了想,說,「用來測玻璃的折射指數。」

  「怎麼測呀?」甄暖覺得和他說話像擠牙膏。

  他看著偏光顯微鏡,頭也不抬:「液體的折射指數高於或低於玻璃時,會出現貝克線。」

  「我可以看看嗎?」她想和新同事熟絡。

  谷清明從鏡頭裡抬起頭顱,想了想,翻開一本書一頁一頁地找。

  甄暖納悶,歪頭看,他拿的是《C-Lab化學實驗室行為規範》。

  他很快翻完,說:「你看吧。」

  「……」甄暖推測,他應該沒找到「不許外來人員觀看貝克線」這一條。

  她透過鏡頭,看見液體裡躺著一粒碎屑,碎屑周圍一圈銀白色的光暈,明亮而纖細,時而收縮,時而擴大。

  她輕歎:「好漂亮。」

  「謝謝。」

  「……」

  谷清明滴著液體,一絲不苟道:「居裡液的折射率可根據混合度的不同而改變,當它的折射率和玻璃一致時……」

  閃閃的貝克線消失了。

  「好神奇。我從來沒聽說過居裡液。」

  「哦,這是我自己配置的,也是我給它起的名。」他尋常道。

  「啊?」

  「測玻璃折射率有多種方法,但我喜歡貝克線,所以配著玩兒。」

  「……」

  她問:「腦部傷口提取的紅色碎屑檢查過了嗎?」

  「油漆。」

  「這麼說,凶器的表面有油漆?」

  「對。」

  甄暖自言自語:「塗著油漆的奇怪凶器,會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谷清明一板一眼地說。

  「……」我沒問你。

  「我建了一個油漆數據庫,等成分分析出來,可以對比找到線索。」

  甄暖驚訝於谷清明的工作態度。

  她想起在大洋彼岸實習的經歷。

  那時她所在的法醫實驗室有專門針對汽車油漆的數據庫,收錄了幾萬種油漆的成分材質廠商出產信息,只要現場落下汽車油漆,就很容易找到線索。同樣的還有衣服纖維數據庫等等。

  她曾幻想國內什麼時候能建立那樣的數據庫,可現在,她覺得應該不遠了。

  C-Lab犯罪技術研究實驗室,每個人都那麼好。

  她想到自己的凶器傷痕數據庫,每天都在更新。她要更努力,不落後於大家才行。

  ……

  甄暖回到辦公室,在筆記本上整理出屍檢的關鍵點:

  1頭上的利器傷痕裡有玻璃屑;鈍器傷不規則,無法確定是一個或多個凶器;但某個凶器上有紅色油漆;

  2頭部右側擊打力度較輕,有玻璃磨損;頭頂及後側發力較大,是致死原因;臉部的鈍器傷為死後毀容;

  3肩胛背部有挫傷,系掙扎或搏鬥傷痕,可身體其他地方沒有,尤其手掌手臂沒有防衛傷;(自衛時扭打和掙扎不激烈)

  4生前遭受長期的性暴力(很可能來自丈夫);

  5有自殺傾向;

  6死前與人發生過性關係,沒有反抗;

  7手臂被長條的物體打過或者撞上,留下的花紋顯示她當時穿著浴袍,可她死時穿著齊整的衣物;(案發地在室內,否則無法在屍體僵硬後換衣服)

  8在高溫的地方放了幾個小時,破壞屍僵後被塞進行李箱裡;兇手破壞屍僵的原因可能是為了運輸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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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9

  C-Lab實驗樓,9層。

  甄暖整理好報告準備去交給言焓。電梯門打開,她抬眸望見來人,便微笑開來。

  「想我沒?」是關小瑜,「十桉裡我不在,現場只有你一個女的,有沒有害羞尷尬?」

  甄暖嘿嘿笑一聲:「也沒有啦。對了,你去哪兒?」

  「給隊長匯報工作。」

  「誒,我也是哦。」

  「剛巧了。哦,有幾個好消息你還不知道吧。痕檢員們檢查了你從屍體上提取的陰部毛髮,裡面有一根不屬於死者。很可能來自和死者發生性關係的男人。」

  甄暖點頭。

  她已慢慢摸清這裡的行事方法,一點點零碎的線索,東一片西一塊,終有一刻會彙集成完整精確的證據鏈。

  「浴袍圖案對比成功,死者手臂上的花紋是十桉裡悅椿溫泉度假別墅區的浴袍。現在偵察隊正在對酒店工作人員進行嫌疑排查。」

  甄暖驚訝:「這麼快?」

  「都是你的功勞,隊裡都傳開了。」

  甄暖抿唇,不好意思地笑笑:「這麼說已經找到死者信息了?」

  關小瑜搖頭:「死者登記的身份證是假的。不過,找到了死者租住的別墅,組裡的人已經先過去採證,我後面跟上。」

  「辛苦啦。」

  「應該的。還有,你不是從死者的胸部找到硅膠墊了嗎?蘇陽他們已經查到廠商,不出今天就能找到顧客信息。無臉女屍的臉很快就可以找到。」

  「太好了。」甄暖說著,把自己的文件夾打開給她看,「你見過這種傷痕沒,看不看得出是什麼工具打的?」

  關小瑜皺眉看了一會兒,搖頭:「還真沒見過。」

  「嗯。」甄暖嘟嘟嘴,收起照片,又問,「小松說,鄭苗苗失蹤了?」

  「對啊。」關小瑜面露愁色,「教授回譽城那天,登機前和苗苗通過話。下飛機看見苗苗短信說來接他了,帶了生日驚喜。但她一直沒出現。失蹤案歸二隊管,大夥兒幫忙找線索。可現在出了無臉女屍的案子,暫時沒精力和二隊合作了。十桉裡出現女屍時,大家都嚇一跳,還以為是苗苗。幸好一看年齡就不對。

  鄭教授就這一個女兒,教授夫人癌症住院,這出了事該怎麼辦呀?」

  甄暖擰眉:「現在杳無音訊的,也夠焦心。」

  ……

  言焓走上天台,手掌擋著風點了支煙,掏出手機,把花花的未接來電回復過去:「花姐。」

  「你上次要我打聽的人,紀法拉。」

  「嗯。」他在風裡瞇起眼,深深吸著煙,嗓音含糊不清。

  「聽說是紀霆的私生女,10年前也不知是從哪兒帶回來的。傳言很不好的呢。」

  「哪些傳言?」

  「那時在紀家伺候的幾個傭人都怕那小女孩的咧,說她天天像幽靈一樣在房子裡晃蕩,小小年紀總說一些殺人啊血啊的事情呀。大家說是不是她心裡有什麼陰影,比如紀霆把她媽媽殺掉了之類的慘事。後來也不知怎麼的,長大了就慢慢好了。」

  「除了說她是紀霆的私生女,沒有別的說法嗎?」

  「也有人說她和紀霆沒有血緣關係,是收養的。」

  「嗯,謝謝。」

  「跟我客氣什麼呀。有時候記得來轉轉啦。」花花很有分寸,沒問他為什麼打聽紀法拉。

  「記得。」

  言焓收了電話,不經意用力瞇了瞇眼,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湧進去,刀一樣在五臟六腑裡攪動。

  9年,很快就要到第10個年頭。

  阿時,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去陪你了。

  ……

  煙頭燃盡,燒到手上,言焓從思緒裡回過神來,見樓下,甄暖和關小瑜在冷風裡小跑著往這邊過來。

  他把煙頭扔進垃圾桶,轉身下樓。

  ……

  言焓回到辦公室,蘇雅坐在裡邊等待。

  「有事?」

  「想和你討論一下十桉裡的案子。」蘇雅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辦公桌上正憨憨曬著太陽的仙人球上,「你真厲害,十多年了它還活得好好的。」

  言焓不搭話,側身在飲水機邊接水。

  蘇雅看著花盆上的「YH&XS」,幾個塗改液字母有些幼稚,完全不符合言焓現在的成熟氣質。

  人都是會變的。可……

  他怎麼就在這棵樹上吊死了,死都不回頭不改變呢?

  夏時的骨頭和碎肉都挖出來了,鐵證如山,死了那麼多年的女人,卻陰魂不散。

  蘇雅常懷疑,夏時是否還「住」在言焓家裡,「睡」在他床上;言焓獨自在家時,會不會和身邊夏時的「鬼魂」說話。

  蘇雅問:「那只叫盤尼西林的折耳貓……」

  「活得很好。」言焓端了杯水給她,又放了兩杯在一旁。

  蘇雅神情恍惚:「折耳貓能活那麼多年,你夠盡心的。」

  他淡淡彎了下唇角:「她前段時間生小孩了,兩隻。」

  蘇雅知道言焓對夏時撿的那只流浪貓有多寶貝。她知道言焓不喜歡貓,可夏時死後,那貓在他眼中的地位完全大翻身。

  現在貓生了小孩,如果她能養一隻……她笑道:「送我一隻吧。我也想養。」

  言焓用「你覺得可能嗎」的眼神瞥她一眼:「寵物店裡有很多。」

  「三隻貓你養得過來嗎?」

  言焓不搭理。

  「起名字了沒?」

  「阿莫西林。」

  「……」蘇雅不說話了,嫉妒死了花盆上的「XS」,真的陰魂不散。

  很快,甄暖和關小瑜來了。

  兩人做著匯報,言焓插兜斜靠在辦公桌前,安靜聽著。

  他並未多說,蘇雅卻提出一個觀點:「死者死前沒有掙扎,生前遭受長期的虐待,會不會就是連環自殺案的第7個受害者?她有自殺傾向,想尋死?」

  甄暖一板一眼的:「現在還沒有證據,只能先當做單獨的案件來看。」

  蘇雅目光挪過來,看了她好一會兒,看得甄暖懵懵地心裡發毛,才扭過頭去,繼續對言焓說:「你覺得,兇手用屍僵和體溫推遲時間的目的是什麼?」

  言焓尚未開口,瞧見甄暖輕輕蹙了眉,便問她:「你有什麼想法?」

  甄暖抿唇,搖了搖頭。

  「說。」

  蘇雅又回頭看甄暖。

  後者低垂著目光,小聲道:「其實,用屍僵推遲死亡時間的說法一般都是小說裡才有,這種方法很拙劣,屍檢一查就出來了。」

  「我知道啊。」蘇雅眉梢輕佻,慢悠悠地說,「我是在從兇手的角度看問題。他或許不知道這一點,看偵探小說學到這一套戲劇性的東西。這不恰好符合suicide sound之前的行為模式嗎?」

  甄暖愣了愣,細細一想,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誠心誠意地「哦」了一聲。

  又補充:「可破壞屍僵或許不是為了推遲時間,而是方便運輸。」

  言焓意味深長地看兩人幾秒,收回目光。

  辦公室電話響了,偵察隊通過硅膠墊找出了死者身份,孫琳,本地人。

  言焓放下電話,有意無意表揚了甄暖一句:「要不是你的發現,死者信息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蘇雅心知肚明地沉默。

  甄暖受之有愧,擺擺手:「不是,這是應該的。如果沒發現,那是失職呢。」

  關小瑜心眼兒多,剛才就想幫甄暖了,見機忙著給她長臉:「我們老大最挑剔,難得表揚人呢,你好好收著。下回還不知誰能輪上呢。」

  言焓何其精明,似笑非笑:「關小瑜,你就損吧。」

  甄暖和關小瑜準備走了,言焓又叫住:「甄暖。」

  甄暖很自覺:「哦,我要做什麼?」

  「還原死亡過程。」

  甄暖頓感肩頭壓力倍增。

  言焓揚了揚眉:「有困難?」

  「……沒。」

  「好好幹。月底給你加獎金。」他逗小孩兒般地笑笑,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兩人才出門,蘇雅悠悠道:「你真夠護她的。」

  言焓轉身,坐回椅子裡去:「你跟一小孩較什麼勁?而且,她說的也對。」

  蘇雅的重點完全給前一句吸引過去,不可置信:「小孩?她就是長相年輕有優勢,可比我小不了幾個月。你以為她18歲呀。」

  「我看,她還不到18歲。」

  ……

  甄暖走出辦公室,頭疼,她現在連凶器的模樣都找不出。

  關小瑜哼哧:「我不喜歡那個蘇雅。剛才她看你的眼神,真是讓人不爽。」

  「什麼眼神?」

  「不跟你講,你這傻子不會懂,反正感覺不好。哼,現在覃姝都不往辦公大樓這邊來了,天天躲在實驗室裡畫人頭。」

  甄暖默默的,不懂。

  「算了。」關小瑜抓抓腦袋,「她破案厲害就行。連環自殺案她出了不少風頭。厲害的人都有些孤傲吧,正常。」

  甄暖納悶,為什麼連環自殺案裡,她覺得最厲害的是言焓呢?

  ……

  整個下午,甄暖都在研究造成死者頭部傷痕的工具。

  臨近下班時,實驗室沒收到加班通知,甄暖脫下白大褂,想起言焓的話,開始收工具箱。她決定親自去悅椿度假別墅區的現場看看。

  ……

  甄暖坐公交到十桉裡時,天色已經暗下來。

  冬天的夜來得早,天光一暗,氣溫便直線下降。她站在山口車站的冷風裡等了好一會兒,進山的擺渡車才來。

  車上只有零星的幾個本地人,討論著無頭女屍的案子。一傳十十傳百,無臉女屍變成無頭了。

  汽車慢吞吞搖晃了半個小時,車窗外的暮色由淺灰變成深黑,車終於停在終點站。

  甄暖下車問路,在山間小宅散發的溫暖燈光裡穿行。

  悅椿溫泉別墅區的保安是個二十五六的小伙子,濃眉大眼,長相俊朗。

  死者住的地方是西區的月亮灣別墅,保安帶她過去,給她開門:「下午就有警察來勘察過。沒想到又來一次。你們辦案真認真,不像大傢伙兒想的那麼敷衍。

  不過你長得真漂亮,都說警察裡沒有絕色美女,原來是假話。」

  甄暖不太好意思,小聲說:「民警裡還是有很多美女的,他們說的可能是刑警。」

  「有區別嗎?」

  「長相太出色或者面部特徵太明顯,容易被嫌疑人認出,不容易化裝便衣踩點,也容易被人記住復仇。」她想起言焓,他那出眾的樣貌在刑警隊裡很少見。

  「還有這麼一層道理。那你……」

  「我不是警察。」

  「哦。」保安幫忙開了暖氣就走了。

  她獨自留下,戴上鞋套手套,先在別墅一層看。

  四周挺乾淨,有好幾處痕檢員留的標記。兇手清理了血跡,但逃不過痕檢員的眼睛。

  她繞過樓梯往上走。樓上黑漆漆的。

  她找到臥室,四處看了看,沒哪裡不對,也沒什麼可殺人的東西。納悶之際,外邊突然一聲響雷,四周陡然陷入漆一般的黑暗。

  甄暖嚇一跳。她趕緊撲去摁開關,可來來回回好幾下,燈也沒亮。

  開關劈劈啪啪地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格外清晰,叫人滲得慌。

  跳閘了嗎?

  甄暖有些害怕,摸出手機照亮。樓道黑漆漆的,死一般的寂靜。她跟著微弱的光線,扶著牆壁下樓。

  落地窗外透出隱約的天光,外邊的樹枝全在北風裡搖晃,彷彿無數人影在牆壁上跑。

  甄暖心跳如擂腳發軟。她不知道開關總閘在哪裡,想給那個保安打電話,可身後突然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很沉,在安靜的大廳裡暈開。

  是個男人。

  甄暖背脊發涼,腦子裡突然蹦出關小瑜的話:「兇手常有重返現場的習慣。」

  她頭皮發麻,看準大門的方向,關掉手機屏幕,拔腿衝出去。

  可身後的人跨出一步便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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