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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是想我了(1)

    正如孟雲崢所說,帝京諸事待解,而癥結就出在國師柳言過一人身上。

    自那日他從大雜院離去,姜回雪一顆心如吊十五只桶子,總這麼七上八下無法平靜,結果不到五日,帝京果然出事。

    禍事起于宮中。

    據聞興昱帝突如其來設了家宴,請太後以及諸皇子同聚一堂話家常,為展現皇恩浩蕩,亦下旨令幾位官拜一品的老臣們一同與會,這當中,身為「天下神捕」的孟雲崢雖不老,也在聖旨令下的人選中。

    豈料宮中這一場家宴驟然變調!

    興昱帝徹底瘋了魔,在重元閣大殿的宴席上毫無預警拔劍殺子,殺的不僅僅一子,而是把東宮太子與諸皇子全一人一劍刺了個痛快干脆,唯九皇子傅瑾逸躲過一劫,被太後和一干老臣以及眾位宮人宮女給護住。

    眾人護住九皇子,在數百名唯皇命是從的禁軍虎狼衛包圍下,臨危之際能護住眾人的,僅余「天下神捕」孟雲崢一人。

    當朝皇上失心瘋狂殺子嗣,只求絕嗣,連身為生母的皇太後亦敢舉劍弒殺,全然不懼弒母惡名,這一切的起因全指向國師柳言過,如今禍起,才知興昱帝從頭到尾皆受柳言過蠱惑操縱,故而做下無法挽回之舉。

    爆中異變著實駭人听聞,一頓家宴折了東宮太子以及三位成年且已開衙建府的王爺,還有兩位老尚書大人,皇後與妃嬪們為了護子亦受了傷,當夜在重元閣服侍的宮人宮女死傷更是不少,嚴重的是,罪魁禍首柳言過還成功逃到宮外,鬧得京畿不得不全面戒備。

    這般巨變還想對帝京百姓們瞞個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

    尤其逃到宮外的柳言過隔日竟被發現已成一具詭異焦尸,面目清楚可辦,但全身燒得焦黑透徹,還躺得直挺挺,完全不見被火燒死之人該有的蜷縮扭曲狀,尸身被發現的地方是在小巷的民居里,一開始忘了將案發的地兒圍好,結果圍觀的百姓當真擠得水泄不通,之後再想封住消息,完全是緣木求魚。

    再加上身中蠱毒的興昱帝突然駕崩,形勢更緊繃。

    三日不到,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即便帝京進入全城戒嚴狀態,百姓們私下將話傳來傳去、加油添醋的,滿京城那麼多張嘴,誰又真能堵住?

    松香巷大雜院里的人們,同樣在私底下聊得酣暢淋灕,說起事來宛如親見。

    以往听著大伙兒閑聊城中逸事,姜回雪常是左耳進、右耳出,但這一次只要有誰談及這場禍事,她每每皆豎起耳朵,听得仔仔細細。

    「听說皇上那日家宴把咱們孟爺召進宮里,那是柳言過特意要求的,那姓柳的已把皇上的心魂掌控住了,就打起孟爺的主意,想把他一並拿下呢!」

    「這事咱也有所听聞,說是想逮到身為『天下神捕』的孟爺,找個安靜地方,想拿孟爺慢慢煉慢慢熬,他武功肯定打不過咱們貧民巷出身的孟爺,就尋了下三濫的手段,想把人毒昏過去再放蠱哩。」

    「我就說嘛,人家皇上的家宴,孟爺一個大外人的,摻和什麼勁兒?原來姓柳的是瞧上『天下神捕』這個名號,想把孟爺蠱惑成皇帝老兒那樣,好方便他掌控啊!幸好老天有眼,沒讓那家伙得逞。」

    「當晚在宮里可凶險了,我表姑婆家的三叔的大兒與宮里買辦太監算得上相熟,听那老太監說啊,皇上失心瘋,虎狼衛環伺,咱們孟爺當晚可說以一敵百呢,這些天八成夠他忙了,才一直沒過來這兒,也不知他受傷沒有?欸,一個大爺兒們身邊也沒個人噓寒問暖,總這麼勞碌吃苦,夠教人心疼啊!」

    姜回雪听得出,大雜院里的老嬸子和大娘們是有意把話說給她听。

    她跟孟雲崢之間若說什麼事都沒有,也是騙不過大伙兒的。

    但現下那些都不算什麼,把她嚇破膽的是毒蠱。

    有人對他下手,想煉化他的心智為己用,用蠱、用毒,掌握他的一切,如同她在「魘」曾見過的,一旦毒蠱埋入血肉,意志便成無用之物。還有,他身上原就帶傷,左臂那個窟窿尚未好完全,就與數百名虎狼衛對上……

    她腦中空空,沒想干什麼的,只是覺得很需要親眼看到他。

    她需要親自去確認,確認他的確好好的,無事。

    唯有那樣,她懸在半空的心才有可能歸位,才能釋出重壓在胸口的那股郁氣。

    粥攤的生意停了一天,今兒個她弄好早飯與默兒一塊吃過,本想請喬婆婆一家看顧一下默兒,但默兒不肯待在大雜院,硬鬧著要跟她出門。

    她拗不過自家妹子,只好帶著默兒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尋人。

    尋人。她想找孟雲崢。

    她從未主動找過他,心里忐忑著,但宮中出大事又多日不見他,她心中更慌懼。

    「默兒累了?」她摸摸妹子不斷「釣魚」的腦袋瓜,柔聲問。

    今早出門,她一開始就往「六扇門」去,這些年因孟雲崢與松香巷之間的關系,「六扇」的大小捕快對她的粥攤亦多有照看,她找到認識的一名捕快,問了孟雲崢的行蹤,那人笑道——

    「姜姑娘怎麼沒先到孟大人府上去尋呢?孟大人有皇上……呃,如今得稱先帝了,他有先帝御賜的宅子,晚上定然回那兒安歇,他早已不在『六扇門』當差,不用像咱們這樣得輪班守夜啊。」

    她臉微紅,點頭道謝,那人忽問︰「是松香巷那兒有什麼事嗎?若需人手就能解決,咱們倒能幫上忙,要不……我把話傳給『門扇門』眾位弟兄,讓他們今兒個若遇見孟大人,就請他回松香巷一趟?」

    她連忙搖頭婉拒,直說無事,怕擔誤到人家辦差,遂帶著默兒趕緊離開。

    可笑的是,她走著走著突然想到,實也不知「天下神捕」孟大人的府第究竟位在何處?

    路,是靠嘴問出來的,這話半點沒錯。

    趁著在茶攤歇下喝碗艾茶解渴時,她了賣茶的老伯,老伯給她明確指了方向,還算順利便讓她找到那棟御賜的宅子。

    立在那棟高牆大宅前,她再一次體會到自己與他身分相差有多懸殊,但橫在他們之間令她最難啟齒的事,又哪里是身分這樣簡單的問題?

    偏偏喜愛上,萬般不由人,她想將一切當作自個兒的事,他想要跳進來。

    她被他攪得進退失據,只能對他不好,但她把自己困死了,每每苛待他、冷言冷語對他,她就倍感難受,覺得快死去。

    死去……是他這次帶傷返京,這些天她常想,他孟雲崢再厲害也是人,武藝再如何高超一樣會受傷,如若有天他離京辦差遇險,再不見回來,那她……她會怎樣?

    扁想象就已讓她淚濕枕畔,把默兒散在枕上的發絲也一並濡濕。

    然後是听聞他險些被逮去下蠱煉化心智一事,她完全無法接受,已是連想都不敢想。所以得親眼確認他安好,能看到他,就好。

    沒太多躊躇,她拉著默兒上前敲門,來應門的門僮甚是有禮,听說她是主人家在松香巷的友人,立時去請了一位老管事過來。

    「敢問姑娘可是姓姜?可是賃了爺的舊家擺攤賣粥的姜姑娘?」老管事一臉殷勤,見她點頭,眼尾皺紋全笑出來。

    「爺近來事忙,昨夜甚晚才回府,今兒個大清早又出辦事,此時不在府內啊。姜姑娘左右若無事,要不進來等等?小的這就遣人去尋爺回來,如果不是回老穆大人的家宅,就是去了小穆大人那兒……啊,就是如今的康王妃,爺也許人在康王府與王妃議事。」

    她再次臉紅難抑,但仍沉靜持禮,婉拒老管事的安排,帶著默兒又走掉了。

    都已這般,實該回松香巷靜待他得空時尋來,但姊妹倆難得在城中漫無目的閑游,恰值午時,兩人也都肚餓,姊妹倆在帝京落腳多年,還是頭一回上館子吃飯,且還是坐在人家館子的二樓。

    見默兒吃得歡快,,靠在二樓欄桿邊興高釆烈指著街上的事物要她看,姜回雪因尋不到人而覺郁悶的心便也松快許多。

    用完大館子的飯菜,換成默兒拉著她東逛西逛,結果,她完全沒想到她們會逛到康王府前。

    站在康王府門前時,姜回雪未動,動的是默兒。

    默兒突然掙開她的手,兩步當作一步沖上前,把人家王府的紅銅門環敲得砰砰山響。

    「姊姊找人!找……找孟雲崢!孟雲崢你來、來!姊姊找你!」

    說她家默兒長大了,懂事了,還真的不怎麼懂事。

    說她家默兒完全不懂事,其實還是懂點事。

    欸,既然大刺刺叫了門,姜回雪也只好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上前。

    康王府前來應門的小僕役雖被默兒喊得一愣一愣的,應對倒也十分有禮,听聞欲尋孟雲崢,那小僕役口齒伶俐道——

    「孟大人是來過,但一個時辰前便已離去,咱們家王妃知道他要回老穆大人那兒一趟,還托了禮讓他帶過去,你此時往穆府去,說不準能遇上。」

    既然要尋,就尋個徹底,姜回雪帶著妹子再次問路,找到老穆大人穆正揚的府第,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孟雲峰訪過恩師之後已然離去,往哪兒去,這一回當真半點線索也無。

    只是敲穆府大門時,她還真有些驚著,得知她上門想找孟雲崢,穆府三位老僕團團將她和默兒圍住,瞪大眼直打量,還你一言我語盤問不歇——

    「咱是你貴叔,女娃娃上門找孟小子,難得啊難得,找得好啊!娃娃住哪兒呀?家里可還有些什麼人?跟孟小子怎麼認識的?」

    「咱是你福叔,嘿嘿,原來是松香巷舊家的女娃娃,听過听過啊,這麼些年終于曉得要找上門,看來你倆兒是有點眉目了吧?」

    「不成!杵在這兒作甚?這得讓老爺也瞧瞧啊!丑媳婦怎麼也得見公婆,何況娃娃你一點不丑,還挺標致的,知道是來找孟小子的,老爺瞧著定然喜歡。啊,忘了說,咱是你家的祿伯伯。」

    哪來她家的什麼叔叔伯伯?姜回雪被穆家三名老僕問得很不知所措,連默兒也緊張地揪住她的衣袖,光天化日之下,對方竟然……竟然還開大門想把她們姊妹倆「趕」進穆家大宅里。

    最後她拉著默兒逃得很是狼狽。

    直到離那三位老僕遠了些,她才回身朝三人屈膝作禮,聊表謝意。

    結果還是回到那棟御賜的孟宅前。

    姜回雪沿路買了默兒愛吃的糖火燒和炒香豆,還給默兒買了一根貓兒戲蝶的畫糖,姊妹倆這一次也沒上前叫門,到底是走累了,一**坐在孟宅前的石階上。

    默兒吃了小鴿塊糖火燒又嗑掉大把香豆,邊玩邊舔著手里的畫糖,腦袋瓜終于支撐不住開始點啊點的,連畫糖被姊姊收了去裹回油紙里,她也沒察覺。

    「是姊姊不好,拖著默兒走了一整天路。」

    「唔……姊姊找他,姊姊擔心……擔心他……別擔心,默兒陪你找……」胡亂軟糯答著,腦袋瓜不點了,干脆往姊姊肩頭一靠。

    姜回雪心里一暖,拍拍妹子臉頰,哄著。「那咱們不找了,天快黑了,咱們回家,默兒醒醒啊,回家再睡好不好?」

    「嗯……」默兒勉強睜開眸子,孩子氣地揉了揉,被姊姊拉著起身,懷里還揣著半塊糖火燒、半袋炒香豆和裹在油紙里的畫糖。

    兩姊妹手拉手走沒幾步,身後那棟大宅的門內忽傳出動靜,一道剛硬男聲乍然作響——

    「……她來尋我?」氣息一頓。「她既來尋我,為何不早說!」頓了又頓,心緒甚亂。

    「『六扇門』遣人過來知會,說她一早也去了那里,還有康王府那邊也派人過來,這些事……老何你……你怎不早些告訴我?」難得的氣急敗壞啊!

    「老奴不是不說,是爺一回來就跟扶黎大王手底的人談事,茶都不讓送,這不,您談完事那人離開,老奴就急忙上報了呀。」老何一百個好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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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是想我了(2)

    砰!

    沉重的朱紅木門突然遭猛力拉開,高大男子一腳踏出,大步流星跨下石階,身後跟出一名老管事,後者猶急聲嚷嚷——

    「爺!爺啊!還得備馬,您緩著點!」

    「不用備馬了,我自行過去……」聲音陡斷,身為爺的高大男人原想,施展輕身功夫在城中飛掠,定然比騎馬來得快,能更迅速趕到心心冷念念的那人身畔,卻未料,心中牽念之人竟在眼前。

    孟雲崢一雙深目不敢置信般圓瞪,直直瞪著離他僅有幾步之遙的姜回雪。

    姜回雪也是懵了。

    當她再次走回這里時,實也沒抱什麼期望,權當作帶著默兒一日游逛,逛累了,尋個地兒坐下來歇歇腿,所以沒有一來就上前叫門。

    回想今兒個一整日,兩人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此時驟然相見,終于將人尋獲,她……她也是莫名其妙得很,喉頭竟然堵堵的,有想哭的沖動。

    她不知是怎麼放開默兒的手的。

    她就是放開了。

    然後難以自持地朝他走去,而她一動,他動得比她還急。

    他幾乎是飛沖過來,張臂攬住撞進他懷里的她,將柔潤的她密密摟住,勁腰亦被她一雙細瘦藕臂緊緊圈抱。

    「你來尋我。」孟雲崢啞聲低語,嘴角上揚再上揚,好生歡快。「回雪……回雪……你是想我了?」

    姜回雪听到好多聲音,有老管事倒抽一口氣的聲響,還有幾名路人發出的訝呼,男女授受不親,她當街與男子這般親近著實太驚世駭俗,但她听到那強而有力的心音,從他厚實左胸清楚傳,那令她長長逸出一口氣,浮蕩的心魂整個安定下來,環緊他腰際的手已不知道要放開。

    孟雲崢還沒听到她答話,在場有人看不過眼了。

    「呀啊浮——」默兒突然脆聲高喊,揣在懷里的吃食掉了一地也不管,整個人像頭失控小馬朝抱成一團的男女飛撲過去。

    「姊姊我的!」默兒撲在姜回雪背上,拿腦袋瓜猛蹭,兩腿還試圖往上攀。

    老管事和路人們的抽氣聲更響。

    眼下情形頗為怪異,高大男人抱住嬌小女子,嬌小女子亦摟住高大男人,然後個頭略高的大姑娘不滿地叫嚷,沖過來也抱,結果嬌小女子就被夾在中間。

    帝京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眼前這出不看可惜啊!

    姜回雪徹底回過神,但要放手已太遲,前有「狼」後有「虎」,面前是「銅牆」背後是「鐵壁」,她腹背受敵,實在難以動彈。

    終于意會到三人此時的姿態有多出格,她滿面通紅,還得慶幸旁人瞧不見她臉紅,畢竟她遭受「夾擊」,大半的臉蛋埋在男人懷里。

    她勉強出聲。「默兒……默兒乖啊,默兒先把腿放下來,別攀在姊姊身上,自個兒先站穩,好讓姊姊也站穩了,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默兒不依的大叫,因為孟雲崢二話不出直接出手了。

    完全不知他使什麼法子,沉重感瞬間被剝下,姜回雪直覺肩上和背上陡輕,終于能活動了,她倏地放開男人轉身去看。

    就見自家妹子的背心被男人鐵爪般的五指抓住提起。

    默兒盡管較自己略高些,但那一條鐵臂仍舊三兩下輕易將她拎舉起來,就像拎小貓和犬似的,半點不費勁兒。

    「你、你放她下來呀……」姜回雪一手攀上男人鐵臂,低聲求著,另一手則拉住默兒亂揮的手試圖安撫,不過情況雖亂,仍有值得慰藉的事,默兒僅大叫幾聲表示不開心不痛快不樂意,而非以前那般一不順心便發狂尖叫、不斷尖叫,顯示這些年在帝京住下,與人接觸多了,狀況大大好轉。

    興昱帝駕崩,帝京全城戒備中,宵禁時間亦往前提早半個時辰,趕著回家的人甚多,但趕過來圍觀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孟雲崢當機立斷,他沒有應姜回雪的要求放掉默兒,不但不放,還把人直接拎進府里。

    「孟……」姜回雪傻傻怔住。

    「姊姊!姊姊啊——」默兒兩手一揮、雙腿胡踢,大聲求救。

    「孟雲崢你干什麼?」

    跋在孟宅的朱紅大門關上前,姜回雪飛奔而進。

    丙然人要盡其才,物要盡其用,默兒就該這樣用,瞧,不用多費唇舌,不費吹灰之力,如此這般就把她這個當姊姊的招進家里來。

    噢,還頭一回連名帶姓喚他了。

    孟雲崢腳步平穩扎實,但老管事老何是看出來了,自家的爺其實走得有些慢。為何要慢呢?欸,自然是方便人家姑娘從後頭追趕哪!

    姜回雪不得不拎起裙擺、小跑步去追那道偉岸身影,孟府中的僕婢全瞪大眸子,幾個好奇想湊近的,全被老何用眼刀趕走。

    「孟雲崢你等等!」她在他身後輕嚷,根本沒留意自己被誘進哪里。

    男人雙腿健長,步伐寬大,他輕松一跨能抵她兩、三步,簡直……簡直……欺負人!

    「孟雲崢你住!」她高喊一聲,提氣奔上,沒想到這一次他當真听話站住。

    她沒止住勢,人撲將過去,他背後仿佛長眼楮似的,丟開拎在手里的默兒,旋身再次攬住撞進他懷里的她。

    姜回雪僅喘了口氣便穩住,抬頭尋找妹子,豈料都還沒看清,臉蛋忽被重重親了一口,是她家默兒柔軟濕潤的小嘴,親得太急,唇都壓上她的嘴角了。

    「姊姊我的!」「小老虎」一手揉著有些被摔疼了的小**,沖著一臉正派卻是道貌岸然的「惡狼」狺狺低吼。「默兒的!」

    「小老虎」見「惡狼」慢條斯理挑高一眉,她突然渾身一震,知道不對勁了,但想要阻撓已來不及。

    「姊姊——」默兒頂著頭要沖,沖不過去,她的腦袋瓜被孟雲崢的五指山穩穩擋個正著,整個人被推離一臂之距。

    姜回雪被他們倆弄得一個頭兩個大,遂調回頭要孟雲崢別跟孩子心性的默兒鬧,哪里又知向來正氣凜然、嚴峻剛毅的男人耍起脾性,比三歲孩童還幼稚。

    她才轉向他,陰影驟然撲面,她躲都不知要躲,唇角就又被重重親了一記。

    當然不可能是默兒親她,那唇瓣柔軟卻有力,峻薄卻灼燙,也許眼前這個男人全身上下最柔最軟的部位,便是那里了。

    她一手捂住夠親的地方,傻了似的緊緊盯著他的嘴,都忘記到底要說什麼。

    「呀啊浮浮——」見姊姊遭「偷襲」得逞,默兒掄起粉拳挫敗尖叫,但叫出長長的一聲之後,十九歲的大姑娘家就像一朵突然蔫掉的花,頭也不頂,人也不沖了,垂頭喪氣地一退再退,倒坐在椅中,而瞅向一雙「大人」的眸光可憐兮兮,好像他們就要要好在一起,就不要她了。

    想顧著默兒,姜回雪腦子里尚一片混亂。

    此際,孟府管事老何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的,懷里捧著些東西,老臉笑開——

    「這半張糖火燒、半袋炒香豆,還有這一片畫糖全在咱們府外石階下,小的給拾了來,都還干干淨淨的,瞧著應該是姑娘的吧?」東西全擱到默兒身側的山茶幾上,還特意把畫糖從油紙里取來欣賞。

    聞言,姜回雪揚睫回望,跟著又迅速打量四周,終才發現所處的地方是一間四方小廳,廳中擺設十分樸拙,成套的方桌和圈椅,兩張結實的茶幾,如此而已。




    默兒就縮著肩膀坐在其中一張圈椅里,姜回雪習慣性想去安慰她,一動,腰間陡緊,男人硬邦邦的一條鐵臂還環著她沒打算放。

    她臉蛋紅到快要滲出血珠,兩人力氣相差懸殊,若他不肯放,她萬不可能掙得開,如果不管不顧掙扎起來,勢必更丟臉。

    不想在他的老管事和默兒面前把自己弄得那樣狼狽,只好先靜觀其變。

    老何好像全然沒留意到自家的爺正摟著姑娘不放,全副心神都放在一臉淚喪悲憤的默兒身上,張聲又道——

    「這畫糖上畫的是貓兒戲蝶呢,呵呵呵,咱們後院就養著三頭貓兒,一只黑白參差,一只渾身虎斑,另一只尾巴短得可憐,跟兔子似的,呵,它們不戲蝶,就愛尋蟋蟀、蚱蜢和一堆蟲子打架,連蛇也敢斗!」頓了頓。「姑娘可要去瞅?」

    「啊?」默兒越听越好奇般抬起頭。

    話說打蛇打七寸,老管家姜是老的辣,沒幾句話的功夫就把蔫掉的姑娘救活。

    「姑娘去嗎?貓兒都在呢。啊,對了,後院還養著七、八只兔子,一只只養得腦滿腸肥的,毛絨絨一坨,全成了手球兒,姑娘瞧見可別嚇著。」

    「才不會!」默兒高嚷,邊跳著站起來。「才不會嚇著!」

    老管事捻須微笑,和藹地點點頭。

    之後,默兒跟著老何離開。

    離開時,默兒一腳都跨門坎了,卻還特意回眸瞪了孟雲崢一眼,外加一聲重哼,不為什麼的,只為徹底表示她的不開心不痛快不樂意。

    而一直對孟雲崢和姜回雪「視若無睹」的老何,在離去前終于對他們倆躬身恭敬道——

    「爺留兩位姑娘一塊用飯,灶房那兒已吩咐下去了,再過半個時辰即能用膳。」說完,帶著稍現歡容的默兒往後院尋貓尋兔兒去。

    終于,閑雜人等皆退散。

    孟雲崢悄悄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內心暗自決定,這個月定要替自家老管事加三倍月俸,好好獎勵,畢竟能那般迅捷就掌握住默兒的脾性于無形,順毛順得那樣舉重若輕,這絕非尋常角色能辦到。

    他確實得慶幸府里有這等行事老辣的管事,因他此刻確實極需要與某位姑娘好好獨處。

    非常之需要啊!

    突地——

    「孟……孟大爺……請孟大爺放手。」略帶苦惱的低柔嗓音細細泄出。

    四周陡靜,老實說,靜得也太撓人心。

    姜回雪仗著已無他人在場,開始不肯安分,柔荑攀住他環在素腰上的臂膀費力掰著。

    「你……孟大爺你放手啊……」

    「什麼孟大爺?你喚我什麼?」

    男人沙嗄低問,問得她心尖一顫。

    她倏地抬起臉容,與他垂放的目光接個正著,他的雙目深若兩口淵井,令她一下子墜得非常之深,亦深深明白,今日沒把話撂清楚,他沒要放人。

    咬咬唇,她盡量整肅面容,道︰「……孟雲崢,你、你放手。」不想當大爺,那連名帶姓喚他,這樣總成吧?

    豈料——

    「為何要放?」男人眉目軒朗,像被取悅了,又似猶不滿意,「到底是姑娘自個兒撲進孟某懷里的,不是嗎?適才在我府外,姑娘狠狠撲了一回,跟著又在我府內狠狠撲了第二回,孟某全順勢抱住了,只為成全姑娘想望,如今姑娘想抱便抱,不想抱就要孟某撒手,會不會太過河拆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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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且由她獨行(1)

    之前在湖上被求親,姜回雪便領教過他孟大爺板著一張正經面耍無賴的能耐,今日再次見識,心里依舊錯愕得很,不過愕然歸愕然,已不會驚到說不出話。

    況且,他說的沒錯,在孟府大門外,是她狠狠撲進他懷里。

    「我才不是……」她搖搖頭,整理腦中欲說的話。「沒有什麼過河拆橋的,只是听說宮里出了那些事,那晚你也奉召入官……听說虎狼衛禁軍僅听命皇上一人,還听說你們被虎狼衛包圍,只能靠你一人撐持……」抬睫就見他閃亮的眼,她倏地收顎平視他的胸膛,微啟唇辦細細吐息——

    「你臂傷尚未痊愈,我很擔心,然後……又那麼多日未見你,不知你狀況何如……」

    「所以是為見我一面才如此奔波,去了『六扇門』又尋來這里,跟著又去康王府,當真追在我身後跑。」孟雲崢一下一下輕撫她的後腦杓,頗有憐惜意味。

    他心緒高昂,嘴角亦高揚,忽地听她囁嚅,她說得很小聲很小聲,但他覺得應該沒听錯,劍眉不禁一動。

    「你是說,就連穆府我恩師那里,你也去尋,還險些被三位老僕強行帶進府?」

    「……嗯。」她臉蛋更紅,微微笑,「一位要我喊他貴叔,一位是福叔,還有一位年歲最長,要我喚他祿伯伯,他們都挺和藹可親,就只是……嗯……」

    「就只是太過和藹可親了。」孟雲崢替她道出。

    回想下午在穆府大門前的事,姜回雪也覺好笑,忽然頭頂心一陣微熱,是被男人氣息烘暖的,才知他在她發上落了數吻。

    她身子陡僵,頭垂得更低,想到他方才還學默兒親她呢……被親過的地方,此時不管是頭頂心還是唇角,都覺熱氣直冒。

    而他還想把她「烘」得更熟透似的,面頰貼近她耳畔,熱息低吐——

    「要我來說,真該讓貴叔、福叔和祿伯他們把你強拉進去才是,讓你拜見我恩師,也讓師父仔細瞧瞧你,如此,也算見過吾家長輩,哪日你若真的過河拆橋,我還能請長輩替我出頭。」

    又說過河拆橋!連恩師長輩都請上了!她心里很是忐忑,硬著頭皮道︰「我只是擔心,所以來看你,看到你好好的,那就好,我沒要……要做什麼的。」

    「莫非一切仍是我自作多情?」孟雲崢徐聲問。

    她咬咬唇。「……是。」

    「你擔心我,多日不見終尋到我,禁不住撲進我懷里,亦是我自作多情?」

    她咬唇咬得更用力,頭一點。「是。」

    靜了會兒,她忽然听到男人自我調侃——

    「好吧,自作多情就自作多情,一回生二回熟,三折肱還能成良醫,我自作多情到底,即是認定你待我有情,知你心疼我,為我牽掛,你的心意我都收到了。」

    姜回雪終于抬起頭,漲紅臉,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他大爺眉目嚴正,出口的盡是無賴話,又道︰「你說沒要做什麼,可老實說,我還挺想做些什麼……對你。」

    她膚上紅潮染遍,本能地想從他懷中掙脫,兩只用力抵著他寬胸的柔荑被他穩穩握住。她無法退開,身子輕輕顫抖,感覺他的額頭抵過來,就抵在她額際,獨屬于他的男性氣息清冽中帶著溫溫的暖意,將她親密籠罩,令她一顆心悸顫不已,想哭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我知道。」他低低嘆氣。「自個兒的行徑便如登徒子一般,但回雪……」再一次低嘆。「心知是你,認定是你,便也管不住自己。」

    讓她落淚的是他那抑郁幽長的嘆息,不再試圖退開,就由著他扣住雙腕,由著他輕輕對她耳鬢廝磨。

    她的軟化……又或者可稱作消極和被動,許是因為不再抵拒了,感覺像拉近一大步,那似乎令他頗感歡愉。她听見他微沉的笑音——

    「你說沒想嫁人,從未想過,那好,那我也就不娶,你不嫁,我不娶,咱們就這麼耗著,把一輩子拿來相互消磨,這樣也好,這樣沒什麼不好。」

    心頭微震,她驀然哭出來。「嗚……你、你不能這樣!」如控訴般指責。

    「我當然可以。」他輕啞笑嘆。「誰讓我樂意。」

    「孟雲崢!」她會為他剛剛說的話哭死的。

    再一次深刻體悟,眼前男子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能擔起「天下神捕」名號,與他天生性情大大相關,一旦對何事與何人上了心,偏執不放,執著到底,結果非要個水落石出不可,而她是被他鎖住了。

    不知如何回應,覺得悲傷,卻也矛盾地感到歡喜,因為他的執著于她,令她內心苦甜摻半,是快樂亦是苦痛,情感風起雲涌絞得她胸中方寸波瀾陣陣,難以把持。

    「孟雲崢……我沒辦法……不能的,我沒辦法……」低喃不斷,她將額頭靠在他胸膛上,全身抖得更厲害。

    他曉得她在哭,無助落淚,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她逼得太緊。

    「沒辦法就沒辦法,反正你不嫁,我不娶,女大不當嫁,男大不當婚,又哪里需要什麼辦法?」他玩笑般輕松言語,放開她的秀腕順勢擁她入懷,再次柔撫姑娘家的流泉發,嘆道——

    「我駑鈍得很,既已動心,實屬鐵樹開花,這麼多年就開出這樣一朵,要嘛就把我摘了,要嘛就由著我去,你可知,自作多情也是我一個人的事,其實又關乎你什麼事?」

    姜回雪哭得亂七八糟。

    她把臉蛋埋進他厚實懷里,淚水很徹底地浸濕他的襟口,深藏于心的那個秘密幾乎要脫口而出,卻不知秘密在道出口後,他還會不會那樣抱她、親她,看著她的眼神還能不能一如以往的深邃溫柔。

    所以不敢說、不敢試、不能響應,也無法擁有。

    那一日兩人像談開,又似沒有,孟雲崢是完全表明了內心想法,但癥結在她。

    他沒再逼她,仿佛該表達的已道盡,之後就由著她哭,拿胸膛承接她的淚,待她哭夠了,幫她收拾挺狼狽的臉容,然後拉著她的手去用膳。

    當晚五菜一湯的飯菜,默兒吃得頗開懷,她盡管沒什麼胃口,也盡量多吃了些,不想默兒瞧出她眼楮紅紅、像哭過的模樣,遂一直低著頭吃菜挖飯,而大部分的菜還是孟雲崢替她布置到碗里的。

    用過晚膳,外頭早已到宵禁時候,是他親自趕著馬車送她和眼皮已沉到快張不開的默兒回松香巷。

    一直到他要離開,他依舊沒再多說,更未向她討什麼說法,僅是撫撫她的頭、她的發,仿佛這樣對他來說,就都足夠了。

    倘若不是要照顧昏昏欲睡的默兒,姜回雪深覺自己真會一把揪住他衣袖,然後……然後……她不曉得然後想怎樣,不讓他走又能怎樣?

    興昱帝駕崩,東宮太子以及幾位皇子被弒,天朝舉行為期一個月的大喪禮,這期間諸事宜靜不宜動,姜回雪原以為他應該不會像尋常那般多往松香巷走動,豈料他走得更勤,即便許多時候沒辦法待太久,也都要過來晃晃,看看她,讓她也能……也能看看他。

    這是他的心意,後來她想明白了。

    有鑒于她那天處處尋他,遍尋不著,牽掛不已,他三天兩頭讓她見到,是要她心安。

    對這個男人,如何能不喜愛?

    這些日子她反復思量,實在太渴望得到,她甚至想不管不顧豁出去,惡向膽邊生啊,就把這樣的自己給出去,順遂心意去到他身邊,與他廝守。

    這具名為「姜回雪」的血肉若然一生無事,那是賭贏,如若起變化,與她親近要好的另一半必是首當其沖,她想著自己敢不敢賭,拿他的命來賭,答案是不能夠。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但她欲嫁不能嫁,他卻要為她守著,又哪里不是在害他?

    大喪禮結束後,緊接而來是新皇的登基大典,帝京整個氛圍一變。

    之前是皇家貴旅與各部百官一律齋戒,百姓們不準作樂,七七四十九天內不準屠宰亦禁止嫁娶,各類裝飾與衣著皆不許見紅。

    如今新皇初登大寶,新朝新氣象,京中各處再次活絡起來,百業再興,百姓也終于從桎梏中掙脫、能好好喘上一口氣,飲酒吃肉,聚在一塊兒樂和樂和。

    時序已入秋,中午用完飯,姜回雪與大雜院的女人家們拎著竹籃一起上山拾栗子、撿白果,默兒自然也跟著來,滿山亂跑,笑音如鈴。

    說是上山,其實僅是位在城北的一座陵,向陽的陵坡上有一片野生栗樹林,還有好幾棵銀杏樹穿插其中,每到秋天時候,栗莢迸裂,銀杏果子掉落,總有不少人來趕來「拾寶」。

    「牛妞這丫頭,欸,把竹籃子丟在這里不管,是野到哪兒去啦?」

    見牛大娘撿起牛妞掉的竹籃,姜回雪也放下籃子起身張望,放眼林間,除大雜院的人們之外,也有其他地方來的百姓,大伙兒一邊做事一邊說說笑笑,不相熟的,聊上幾句便也熟了。

    氣氛甚是融洽,午後秋陽如金,她的心突然急跳,寒意沿著背脊竄上來,讓她的腦袋瓜有片刻完全空白。

    不會的,她定然看錯!默兒呢?默兒在哪里?

    她環顧四周,張望再張望,全身寒毛乍起,因不遠處那兩棵銀杏之間,那一道艷紅身影陡現,對方將一黑色小物捏在指間把玩,見她看去,便故意朝她揚了揚,令天光借由那一小物折射過來,刺得她雙眸生疼。

    姜回雪一開始沒有認出對方指間之物,直到燦光射來,她腦中一凜,這才明白了——那是當年她從匕首上挖下來,拿去典當換錢的蛇紋寶石。

    「回雪兒,怎麼啦?是你認識的人嗎?」牛大娘順著她的視線瞧去,好奇道︰「是你在西邊的族人還是親人嗎?她模樣長得跟你還挺像。」

    姜回雪悄悄吞著唾津,沉靜道︰「大娘,那是我親姨,她是來尋我跟默兒的。」說著,她將那半籃子的栗子遞給牛大娘,誠心又說︰「牛妞肯定被默兒拖去別處玩耍,兩女孩兒要好,她總是特別看顧默兒,大娘,我真心感激的。」

    「哎呀,怎麼突然說這些?」牛大娘揮揮手。

    姜回雪微笑著,硬把半籃子的收獲倒進牛大娘的竹籃子里。「拜托大娘收下,明兒個我跟默兒就去大娘家里吃烤栗子啊。」一頓。「我去找我親姨了,等會兒會帶默兒先走,大娘不必等我,若看到牛妞,我會要她趕緊回來找您,大娘莫擔心,牛妞……不會有事的。」

    「我家那牛丫頭又野又悍,能有什麼事?有事那也是別人出事!」牛大娘苦笑,又瞅了眼等在銀杏樹下的紅衫女子,道︰「快去快去,莫讓你親姨久等了,趕明兒個烤栗子,煮栗子香菇雞湯,再喊你和默兒過來一塊兒吃。」

    姜回雪含笑點頭,轉身朝那乍然出現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沒有等在原地,見姜回雪走來,她亦轉身疾走,要姜回雪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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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且由她獨行(2)

    直到了栗樹林,來到丘陵背陽的那一片野原,霜白芒草及人腰高,那女子一躍跳上方岩塊,盤腿落坐,笑嘻嘻望著她。

    「你這孩子讓我可好找了呀!」

    姜回雪沒去理會女子的調侃,而是拔腿立即奔至岩塊邊,那處芒草叢被壓扁一小塊,牛妞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她探手迅速摸過牛妞的頸脈、腕脈和心口……

    沒有!

    無任何脈動,無一聲心跳。

    不會的!是她太過心急,能探出的!

    倘若對方真要做絕,也無須誘她來此,她在明,對方在暗,盡管朝她下狠手就是,何必裝模作樣來驚嚇她、脅迫她所以……所以……牛家大妞無事的。

    終于、終于,指下探到了什麼,甚微,但動得很規律,在幽微中緩緩吐納……無事,只是被迷昏過去,這女娃兒不會有事,她也斷不能讓她有事。

    「『彩蛛迷香』的解藥,拿來。」她語氣冷凝,表情亦冷,對著岩塊上的紅衫女子討要。

    紅衫女子媚眼如波,笑道︰「不錯嘛,看來那些年在『魘門』里練成的功夫、習得的事兒沒有落下呀,才瞧了幾眼就看出小姑娘中的是『彩蛛迷香』,而非死透了。」她一拋一接地玩著手里的蛇紋石——

    「是說你怎不先問問我是怎麼找來這兒的?嘻嘻,我跟你說呀,要不是在一個四處走商的珠寶商人手中瞧見這顆蛇紋石,老實說還真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呢。我抓著這游絲般的線索往上摸,從珠寶商人摸到另一名商人,一摸再摸,費了好大勁兒終于摸到是哪家當鋪從你手中收了這顆寶石……」

    紅衫女子讓黑到澄透的寶石在指間滾動,恨鐵不成鋼般重重嘆氣。「我真服了你,當初門主將瓖著蛇紋石的匕首給你,那是特別看重你啊,你挖去典當也就罷,竟然只當了五十兩,你說你怎麼這麼好騙,這麼容易上勾?隨便把奇珍寶石給當了賤價,隨便什麼不相干的娃兒就能讓你低頭,以前是那個痴娃娃,如今還多出整個大雜院的男男女女嗎?」

    姜回雪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緊緊盯著對方。

    紅衫女子抿唇嬌笑。「一路尋來這天朝帝京,連續四、五天埋伏在暗處觀看你過日子,老實說這日子也太無趣,但看著你努力想當尋常人的模樣,以為努力就能成真似的,哎喲,可讓我快把肚皮給笑破。」仿佛笑到流淚,她裝模作樣揩揩眼角。「但這樣也好,挺好的呀,你在乎的人越多,我手中的籌碼就越多,還怕治不了你嗎?」

    姜回雪費力穩住氣息,不肯示弱。「姜綺,我白族有你這般族人,是恥辱,是大不幸。」

    這話成功戳中紅衫女子內心某個不能踫觸的點,就見那嘻笑神色陡變,麗致的五官忽現猙獰——

    「什麼白族,這世上早沒了白族人,老早被青族『魘門』滅盡……啊!哈哈,我忘了,還余下一個你,但瞧瞧啊,你都活成什麼狗樣兒?光明宏大的白族如今僅余你一個,卻是血肉盡染毒蠱的一個,什麼天選大巫?什麼潔白無垢?哈哈……哈哈哈……那老巫婆說我天賦不佳、秉性不良,憑什麼?憑什麼是你能繼大巫之位?你那麼小,憑什麼老巫婆就瞧出來你與眾不同?哈哈……她既要那麼說,好啊,我就徹底反給她看,徹底弄污了你,丫頭啊,把小小的你拖進『魘門』里成日與毒蠱為伍,你可知小姨我有多痛快?多暢意?什麼白族大巫,我再不信那玩意。」

    「姜綺,你真可憐。」

    平鋪直述的一句讓聞者微怔,隨即大笑。「我可憐?哈哈,哈哈,你說我可憐?」

    姜回雪語氣未變,徐緩道︰「你出身白族,無靈通天賦,如何苦學亦無果,卻妄想成為白族大巫……既得不到,便盡數毀去,當年你里應外合引『魘門』進我白族聖地,毀我族部,之後你投靠『魘門』,想習得操控毒癱之術。多年下來你做到什麼?就連『以體為器、養蠱入身』這樣的活你的體質都承受不起,一心想著要為你的門主情郎變成萬蠱毒膽,當他的藥人,與他雙宿雙飛  ,你注定辦不到,你既無法習巫,亦無法煉化成毒蠱,卻總這般痴心妄想,難道不可憐?」

    「你住口!」姜綺從岩塊上跳下,狠狠甩出一巴掌。

    姜回雪避得不夠快。

    對方盡管無靈通天賦、體質亦無法駕馭毒蠱,武藝倒還可以,一出手,姜回雪便被打倒在地,但下一刻,她讓自己從容站起,雙眸直視對方。

    「不……不能動手,是小姨的錯,不能打傷你啊。你的血肉,你的精氣,太珍貴……你活下來了,從那個天然的蠱甕山腹中活下來,原來萬蠱毒膽不是那個痴娃兒,是你才對,我與門主都弄錯……門主如今那樣活著,只有你才能復原一切,不能傷著你,不能……」瞥見姜回雪紅成一片的傷頰,姜綺恍然大悟般頻頻頷首,微喘著,看得出正費勁控制心緒。

    ……「魘門」門主未死。

    姜回雪听得心頭直跳,難以呼吸,花了好大功夫才尋回聲音——

    「你今日現身,拿與我相熟的人作為要挾,無非是要我乖乖听話,我可以听你安排,但默兒……她在哪里?」

    姜綺咧嘴笑開,心神似穩了些。「那個痴娃兒呀……半個時辰前,我已遣人將她送出這座城,你問我她在哪里,嗯……我想再過幾天,她應該就在雙鷹峰上,回到舊時地。你想,她會有多懷念?」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頭,緊到指甲都捺進掌心肉里,過往的恐懼似潮水涌來,她冷汗直冒。

    姜綺對她此時發僵的神態似乎頗滿意,輕笑問︰「你不會以為還能跟誰求援吧?例如那位『天下神捕』?」

    見姜回雪眉心一顫,鼻息陡沉,她五官偏艷的臉布滿得意,極樂。

    「孟雲崢頂著一個『天下神捕』的名頭就到處管閑事,咱們雙鷹峰被他帶人給挑了,連在西邊重新培植來的一股流匪也被他……算了,反正這筆帳總得算清,我要說的是,埋伏的這些天,咱看到的事可不少,姓孟的跟你像有點譜,三天兩頭跑你那兒。我也沒想探你隱私,但你這具身子到底不一般,就算自個兒脫光了張開腿,這份美人恩也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嘿嘿,按我說,孟雲崢定然還不知你的底細吧?他若知曉了,你說,會怎麼待你?」

    這般所問,讓姜回雪感到痛苦。

    但始終是要痛苦的,她沉靜承受,沉靜問︰「你打算對付孟雲崢?」

    姜綺挑了挑眉。「怎麼?舍不得?」

    「始終得不到,又有什麼好舍不得。」姜回雪微抬下巴,盡量做到面無表情。「但我想了想,你始終動不了他,不是嗎?」

    「……是嗎?」

    對方的遲疑讓姜回雪內心陡揚,她不動聲色,仔細觀察,輕聲問︰「還是說,其實你已然動手,卻討不到好?」

    猜中!

    見姜綺得意的表情一凝,姜回雪繃到痛極的胸房終能悄悄泄出一口灼氣。

    她好害怕,非常害怕。

    但她需要厘清這一切。

    只要能確認孟雲崢無事,那她就有足夠的膽氣面對將接踵而至的困境。

    她唇角微翹,緩緩再道︰「原來真的動手了,說吧,折了你多少人手?須知青族『魘門』也就那些人,比當年大巫白族的一百二十人多不到哪里去,且整個青族盡入『魘門』,受門主毒蠱控制,這五、六年來,門主還能養蠱煉毒嗎?還有多少存貨能拿來控制門人?雙鷹峰上供你們差遣的惡匪們被剿了個徹底,又失去我這一顆萬蠱毒膽,『魘門』門人既身中蠱毒,門主若給不出以毒攻毒的藥蠱,那些門人非死不可,如今對付孟雲崢,你還能遣出多少高手?」

    姜綺瞪著她,抿唇不語。

    姜回雪淺淺笑開,微微頷首,「沒了我這顆萬蠱毒膽為引子,門主煉不出毒、養不好蠱,門人只得一個接連一個去死,你們當真困擾啊,對『魘門』而言我是多麼緊要,此時此際,總算看了個清楚明了。」

    「就是等著拿你來對付姓孟的!」姜綺又現猙獰眉目,「等門主吞了你這個藥人,仔細養好了,再拿你養蠱煉毒,有的是手段要那孟雲崢的命!」她喘息著,哼聲一笑。

    「說是沒有什麼好舍不得的,我瞧,你確實舍不得。你若想舍了自個兒的命救誰,我勸你趁早打消念頭,你要敢讓自個兒沒命,我就讓『魘門』眾人屠了整個大雜院,至于那個叫默兒的痴娃娃,我多的是方法讓她生不如死。」

    姜回雪眉眸間淡淡靜靜,欲確認之事已然確認,前頭的路且由她獨行。

    「放心,我不會尋死。」她嗓聲幽柔。「只要你不動那些人,自然我也不會動我自己。」

    連死,都是一件奢侈之事。

    姜回雪內心笑著,強將泛上雙眸的澀意壓下。

    想到孟雲崢,痛苦之上有的是更痛與更苦,無限的悵然若失,但,她能護著他的,就算力氣微薄,也能做到不拖累他。

    「把『彩蛛迷香』的解藥交出來。」她再次討要。

    這一次,姜綺沒有拖延或刁難,從袖底掏出一物拋去。

    姜回雪利落接住飛來的小瓶,先是打開瓶上的軟木塞,將瓶口湊到自己鼻下嗅了嗅,確認是解藥的氣味後,她將瓶中粉末撒了些在牛妞的人中上,跟著徐徐吹進女孩的鼻腔中。

    會無事的。

    她手貼著牛妞的心,一手探著姑娘家的腕脈,闔著眼,虔誠感念。

    無聲祝禱後,她徐徐張眸,對著自己的親小姨斂眉低問——

    「說吧,你想我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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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少風波亂(1)

    「明早城門一開,來東郊十里亭與我會合,隨我走。」

    姜綺在離去之前這麼對她說。

    並非即刻要走,姜回雪在那一瞬間竟覺慶幸,幸得尚有一些時候能把事情好好想想,能把大雜院里的居處稍做整理,火苗還養在灶爐內,得滅了才行,幾件衣物晾著還沒收,都收妥了才好,水缸里還養著兩條大草魚,原本是要煮魚湯的,如今也得送出去才成……還有……還有……

    還有太多的牽掛,處理不來的,只能割舍了。

    白日里,在那芒草坡上將牛妞喚醒,姑娘家一臉茫茳然,說是與默兒落在眾人身後邊拾栗子邊玩,一個回眸,默兒竟不見了,她一路往回尋,尋到芒草坡這邊,卻也不知自個兒怎會靠著岩石睡著。

    不相干的人兒,還是別知曉太多為好。

    她將牛妞拉起,笑著告訴那姑娘,說默兒突然鬧肚疼,跑到隱密地方就地解決,臭烘烘的,要牛妞別等了,還說牛大娘在栗樹林那兒發大脾氣,要牛妞趕緊回去找她阿娘。

    心思單純的姑娘听到自家的火爆娘親發怒,飛也似的跑開,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全拋下。

    她回到大雜院,先冰鎮遭姜綺摑打的面頰,怕婆婆或老嬸子若見著了要多回,還好僅留微紅,沒有傷痕。

    之後,她安靜地將該做的活兒一一辦妥,該送的東西盡數送,再整理出一個包袱,然後……盡量不去想默兒此時如何了。她怕意志還不夠強大,心若一直懸在那里,強大的恐懼會把她完全吞噬,令她崩潰。

    此去凶險,倘若無法周全,她已有同歸于盡的打算。

    今夜注定無眠,怕是再也見不著這里的人,怕是再不能透過這居處的格窗仰望那一彎清月,怕是……她緩緩立起,眸光瞬也不瞬,透過木條格窗看見那男人踏進大雜院里,足下無聲,來到屬于他的舊家前。

    「剛從宮里出來,皇上賞了三盤御膳房的點心,我瞧著作工精巧、滋味也還不錯,拿來給你和默兒。」隔著木條格窗,男人高大身軀大刺刺擋住那一彎明月,取月而代之的是他峻龐上柔軟的笑意。

    姜回雪快要不能呼吸。

    她沒想要「處理」他,因為他孟雲崢在她心里想本無法「被處理」。

    所以僅余的這一晚沒想去見他,但他來了,夜都這般深,他偏偏還是來了。

    很想哭,但不能,她要把事情做對,不為誰,就為她自己,為自己保有一點點值得回想再回想的蜜意。

    她沖著他揚唇笑,隨即起身將已上了閂的門打開,迎他進屋。

    居處就這麼點兒大,灶房當成小廳使用,迎他進屋等同迎他進灶房。

    小灶房里僅有明月光,姜回雪想起仍有些留紅的頰面,遂未點燭火,當男人甫將手中御賜提盒放落在方桌上,她已禁不住一個箭步直直撲進他懷里,便如那天她遍尋不到他,乍見到他,情難自禁一般。

    孟雲崢簡直受寵若驚,心跳加劇,但這般突如其來的好運道怎可能往外推,他順勢擁她入懷,輕揉她的背心「莫非……是想通了?」

    想通什麼?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嗯……」埋在他懷里的腦袋瓜蹭了蹭,表示他說對了。

    她老早就想明白,知道自己為他心動心顫,為他痴迷不已,知道心上住著個他,想一直、一直待他好,卻一直、一直這般裹足不前,知道是自己辜負了他,一輩子有愧于他。

    捕捉到她那一聲輕細應聲,孟雲崢挺直背脊,單掌捧起她的臉。

    他的掌心溫熱,她的臉膚同樣發燙,四目相接,他試探再問——

    「若我現下求親,你說被求親的姑娘會不會允?」

    被他捧在手中的鵝蛋臉熱呼呼的,她在害羞,但沒有拒絕。

    孟雲崢深吸一口氣,嗓聲不禁微啞。「沒有答話,那就是默允了。」拇指摩挲她的臉膚,靜了會兒,道︰「我孟雲崢心悅姜回雪久矣,欲求娶姑娘為妻,請姑娘與我共結連理。」

    她的眸子亮晶晶,兩丸瞳仁潤在水中。

    他見她抿了抿唇瓣,忍淚帶笑的一聲從唇間逸出,「……好。」

    他眉飛目揚,長指微用力捺在她膚上。「再答一遍。」

    姜回雪不由得笑出聲,雙眸彎彎,這一次她清清喉嚨,鄭重卻也帶著點小淘氣,答道——

    「我姜回雪被孟大爺的自作多情深深感動,孟大爺鐵樹開花珍貴希罕,小女子舍不得把花摘下,決定把整株開花的鐵松收為己有,好好獨賞。」調息,眉眸認真。「我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我還要……還要執子之手,與你相伴到老。」

    「回雪……」孟雲崢完全沒想到今夜能「一舉中的」,更未料到能听她道出對將來的想望。生兒育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亦是他所盼。

    「孟大爺。」姜回雪略歪著腦袋瓜,面頰在他掌里蹭了蹭,一聲「孟大爺」喚得半點也不疏離,微甜微潤,倒像對心上人的昵稱。

    孟雲崢忽然回過神,彎身將她抱高。

    她幾乎是坐在他那一雙鐵臂上,男人強健身軀是她的依靠,她手自然而然地攀著他的肩、環著他的頸,被抱高的姿態讓她難得可以垂眸俯看他。

    「我真想大聲吼叫。」孟雲崢雙目炯炯有神,喜色外放,絲毫不想掩藏。

    她干脆一手捂住他的嘴。「默兒……在房里睡著,大雜院里的人兒也差不多都安睡了,不許喧嘩。」

    他眨眨眼,盡是笑意,點著頭哼聲。「嗯……」

    「好乖。」姜回雪另一手拍撫著他的後腦杓,如同他時不時會做的,安撫、欣慰、歡愉、憐惜……種種內心之情盡在這個舉動里。

    還有……她還有想對他做的——

    挪開捂在男人嘴上的手,改而捧住他的臉,她將臉湊近再湊近,在覷見他目中瞳仁似驚訝至極般顫動時,她羞澀閉上雙眸,猛地往前一湊,終把自個兒的唇壓在他的唇上。

    起初都是笨拙的。她是。他亦是。

    腦子就像遭天雷擊中,孟雲崢一開始傻了似的不得動彈,是姑娘家蝶棲般的羽睫顫顫地刷在他粗獷面龐上,柔軟的清馨鑽進鼻間與他的氣息交融,跟著是一遍遍輾轉在他嘴上的豐潤嬌嫩……轟隆!又是一道天雷打下,但,終于把他打清醒,心儀的姑娘不顧羞澀,正努力在疼愛他。

    他喉中滾出粗喘,張嘴納進她的唇舌,讓彼此更深一步糾纏。

    芳唇里的滋味既軟又香,比蜜棗甜糕還要可口,一旦發動攻勢,他立時奪取主導權,最後干脆將她放在方桌上,他一雙如鐵條的硬臂撐在她兩邊身側,把她圈困在小小的地方,方便他仔細品嘗。

    本能會驅使一切,所有笨拙的,最終都會化作火熱纏綿。

    第一個親吻緩緩結束,兩人的額頭相抵,喘息聲不絕于耳……

    姜回雪耳鼓直震,輕喘不歇,都覺快要不能呼吸,忽然,孟大爺的嘴再次貼上她,很輕很柔,滿是憐惜,她被舔吮得禁不住細細回吻……然後四片唇分開了,結束第二個吻,但不到幾息,又來了第三個第四個蜜吻,哄著她為他分開雙唇……

    會上癮。

    這個男人佔據她的心,給了她一生至今最美好的回憶,從此午夜夢回之際,她必然會一次又一次地戀起他唇舌上的熱度。

    「孟雲崢,孟大爺……我此生……」流淚了,哽咽到幾乎難以言語,她眨眨笑中帶淚的雙眸,好不容易才尋回聲音,虔誠道︰「……此生,非你不嫁。」

    她重新被擁進溫暖結實的懷抱中,男人摸摸她的發,柔情安慰。

    她听到他低聲笑著,輕啞嘆息——

    「回雪,看來要趕緊成親才好,拖久了,我怕自制力不足,定會干出一堆逾矩的事。」

    她也笑了。

    鵝蛋臉埋在男人胸囗,讓那笑聲听起來悶悶的,她一雙藕臂將他環緊,听著男人強壯的心音,閉眸去記住這一刻。

    孟雲崢當夜離開大雜院舊家時,懷里揣著的是一雙老早就為他納好厚底的黑靴,兩套剛裁好的秋裝和一件冬衣,是心上之人一針一線為他縫制的,他內心歡喜,真心喜愛,覺得自個兒鐵樹開花,把對著那姑娘盛開,真值。

    翌日,他奉召再次入宮,年輕的新皇承平帝對「天下神捕」之職與幾件了結在他手中的大案子十分感興趣,問得頗為深入,亦問到各地風土民情,這上天,孟雲崢說起西疆域外各國各族各部的事,對年輕帝王來說,那些事太過精彩,他遂被承平帝賜晚膳並留宿在宮中雲書閣,陪帝王說話至深夜。

    棒日午後才被放出宮,他不先回御賜的府邸,而是打算趕往大雜院的舊家。

    心心念念,反復煎熬,與那姑娘也才一日多不見,已煎熬出某種不曾嘗過的滋味,帶著說不出的蜜意,甜蜜地焦灼著。

    沒有什麼想法,只想著快些見到她,還有,還得快些安排好時候,帶她正式拜見恩師和穆府里那些看著他長大成人的老僕長輩們。

    但,他一出宮門就瞥見那人,是與他私下頗有交情的暗樁頭子,這人慣然躲在暗處,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此刻卻尋了來,絕非善事。

    「說吧,是不是扶黎那里又出事?」

    暗樁頭子平凡無奇的瘦臉揚起一抹笑。「哪能啊。只不過咱手底下那群孩子們陸續把消息遞來,說是扶黎的薩里央大王還算長進,在你看重的那幾個人的輔佐上,把當日逮到的那批江洋大盜審個底朝天,底細是掌握住了,只不過……」

    又是「只不過」。孟雲崢眉峰成巒。

    暗樁頭子沒想吊他胃口,從容再道︰「只不過審出的結果實令人開心不起來。」

    孟雲崢濃眉鎖得更深。「與青族『魘門』有關?」

    他會這麼猜測無可厚非,

    這陣子有三撈人馬試圖潛近他身邊,暗殺的手法對他而言實在尋常至極,不提也罷,不尋常的是對方所使的毒,與當年毒害恩師穆正揚的奇毒極為相似。

    暗樁頭子兩手一攤。「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青族『魘門』不死不休,你能拿他們怎麼辦?」略頓——

    「此次流竄在西邊與扶黎邊界的那群大盜,那幾個大小頭目全交代了,說是某日突然有個女人帶來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欲收他們為己用,替她辦事,更要他們盡量坐大,再佔個山頭為王……仔細想想,實與當年雙鷹峰的匪窩有異曲同工之處,青族『魘門』使著障眼法,有那些能隨意犧牲的盜匪在前,你破他山門,他自能搶先半步藏起真佛。」

    孟雲崢略一沉吟,從中已尋出答案。「當年的雙鷹峰匪窩,今時的扶黎流匪,青族『魘門』欲東山再起,卻因我的插手功虧一簣,莫怪……」點點頭。「莫怪追來帝京,連下三拔馬人。」雖說三撥,統共也就九人,暗器毒殺他不成,被逮住之後皆立時服毒自盡,他揭開他們臉上面具一瞧,個個形容可怖,那九人膚上爬滿血痕,宛若深受毒蠱之害,從里到外龜裂開來。

    暗樁頭子見他已推敲來,遂趕著身邊馱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老驢打算離開,走不三步陡地頓住,記起何事似的,回頭對著孟雲崢道——

    「對啦,你之前興起,說要尋一尋當日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那一雙姑娘,看能否從她們那邊探得一點青族『魘門』的事,我在那邊的孩子們也來消息了。」

    孟雲峰聞言雙目一亮。「尋到那一雙姑娘了?她們可是在沙奇大娘住的小山村里?」

    暗樁頭子表情略古怪,搖搖頭。「沒。她們不在那里。孩子們進到小山村尋到當初照顧那一雙姑娘的沙奇大娘,說是五、六年前那雙姊妹便隨村里的一支馬隊走商,進到天朝帝京,走商隊伍離開了,姊妹倆卻選擇在帝京落腳。」

    「在帝京?」孟雲崢劍眉飛挑。「落腳何處?」

    暗樁頭子道︰「我的人亦尋到當時走商帶隊的老大叔,是那人出面幫兩姑娘在京里尋得住處,用好便宜的租金賃了一個地方。」頓了頓。「就在松香巷的大雜院里。」

    轟隆!

    仿佛天雷乍落,孟雲崢搞不清楚,只覺天靈似被什麼炸迸了!

    腦中激光四閃,無數道思緒交錯紛起,模糊的一切層層掀去,真相直逼眼前。

    她姊妹倆是從西疆一帶過來的。

    她說,老家那兒什麼都沒了,決心賭上這麼一把,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她還答他,來到帝京,確實是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那麼,她認出他了嗎?

    先前她裹足不前、遲遲不敢回應他的情意,莫非與她在「魘門」的那一段遭遇有關?

    孟雲崢思緒飛,一幕翻過一幕,記起那時在雙鷹峰上尋得的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青春正茂的人兒落進那一幫惡匪手中、能有什麼下場?

    最終是二十具的殘尸,但在死之前,又有誰知曉他們承受過什麼?

    她們一雙姊妹……也曾經歷了那些嗎?

    心像被刃剜開一般,他不斷回想她們倆漂流到雙鷹峰下的模樣,大的緊緊摟著小的,小的緊緊瑟縮在大的懷里,連抬頭看他一眼也不敢。

    「想必孟大人已知曉是誰,就不必在下多言……孟大人!孟大人且等等——」暗樁頭子拉著老驢望著孟雲崢疾去的背影興嘆。「唔……本想告訴他,那姑娘突然沒了蹤影啊,跑那麼急也沒用。」拍拍老驢的頸子,似跟驢子說起事來。

    「好吧,不打緊,反正去到松香巷大雜院,尋不到人,他不知也得知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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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少風波亂(2)

    十數日後。

    尚未入冬,西疆域外的風已凜冽沁骨,時不時還會飄起寒霜,細小寒霜落在發上、身上,被風一吹化作冰水,濡濕頭發、滲進衣底,更添寒意。

    姜回雪從未想過有一日將重回域外雙鷹峰。

    但細細思量,她從未想過的事,此生至今已發生過無數,有很好很好的事,也有很壞很糟糕的事,好的那些她悄悄珍藏回味,壞的那些唯有她能修正、能了結,因為對目前的青族「魘門」而言,被門主認定為萬蠱毒膽的她,是最重要的存在。

    那一日到東郊十里亭,姜綺與三名門人已在那里,為掩人耳目,幾人還特意扮成一同出游的一家人,他們備了一輛馬車給她,帶著她快馬加鞭趕了十多天的路。

    馬車里太顛,剛開始她都數不清吐過幾回,但還是盡量逼自己進食,能歇息就多歇息,她需要養好體力。

    後來她一遍遍練起「活泉靈通」,發現心魂沉定,肉身亦沉定,對這一路劇烈的顛簸之苦也就覺得尚可應付。

    姜綺將她送上雙鷹峰,但不是之前惡匪盤踞的那一座,而是青族「魘門」的根本,是那一座任無數毒物繁衍再繁衍的天然蠱甕。

    姜回雪來過這個石室。

    石室中有一堵牆面是巨大的天然晶石就地磨制而成,從晶石牆的這一端可以看到另一端,透過晶石看到的影像雖有些歪斜,但仍可明確辨認出所見之物。

    這面晶石牆的另一邊就是那座蠱甕山腹。

    當年她、默兒以及其他十三名女兒家,就是先被姜綺集中在這個石室里,等門主一聲令下,便將她們一起驅趕進山腹里。

    她猶記得那時內心的驚懼慌亂,記得十幾個小姑娘家面面相覷著彼此眸中的淚,她記得寒毛爬滿全身的顫栗,也記得姜綺是如何拉開機括打開那道通往山腹的晶石門。

    而此刻,當年那些恐懼和顫栗再次將她包圍,但……至少還有一點點安慰,她終于見到默兒了。

    默兒蜷伏在角落,細瘦雙臂環抱曲起的雙腿,她將自己縮成一球,仿佛這般縮小再縮小,真能讓自己消失不見。

    她奔到默兒身邊,心中疼痛,她知道默兒並非睡著或昏厥,但她讓自己一動也不動,連顫抖都沒有,就是安靜的、靜得不能再靜地蜷著。

    她知道,定然是太過害怕,承受不住,默兒才會這般,將感情完全抽離,當個空殼。她沒有喚她,也來不及喚,那男人已赤足走到她跟前。

    落入眸底的是一雙青灰膚色的luo足,腳趾根根扭曲,指甲呈現墨綠。

    不用她抬頭去看,一身潔白的男人紆尊降貴般緩緩蹲下,灰色且布滿細細血筋的臉朝她湊近……湊得十分之近,近到姜回雪能從對方異變的白色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神態。很好。她表情不算太糟。

    就算毛骨悚然,被嚇到一顆心直顫,她也不希望看起來太軟弱可欺。

    「魘門」門主的長相算不上絕世,然以俗世眼光來看,確實是美男子無誤,要不當初姜綺也不會輕易受他所誘,但如今眼前的這位魘門門主……姜回雪費了極大功夫才令自己不驚喘出聲。

    困在「魘門」十年,豈會不知這個男人甚重外貌,當年都已年過半百,他依然保有光滑皮膚、烏亮豐發和俊美外表,可現下,奇詭丑陋到令人反胃。

    「怎麼,認不得本門主了?」他嗓聲如粗礫磨地,忽地伸干枯五指輕掐她的咽喉。「可我認得你,是你……沒錯啊,眉眸長開,模樣出落得更水靈,是你……門主變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全拜你所賜啊。」

    他不可能要她的命。姜回雪忍住夠那只枯手貼觸肌膚所生的顫栗,挺直背脊直視對方。

    男人又道︰「自你逃離,這幾年我斟酌再斟酌的,想來想去僅除一個答案,當年你能死後復生,全因你體內的大巫血脈。是……是的……」他點點頭。「只有這個可能……大巫之血轉成萬蠱毒膽,沖擊無端,才會從你體內爆出那一場氣勁。」

    姜回雪暗自調息。「我不逃的,門主要的是我,與其他人無干,我既已回來,請門主網開一面,放默兒走。」

    「那就得看你怎麼做了。」代替門主回答的是姜綺,把姜回雪送進石室後,她就在一旁看著,眉眸間有種古怪狂熱。「你且乖乖受著,等門主徹底享用過你這頓大餐,以毒攻毒解了當初你引起的那波反噬,能恢復得好,自然允你所求。」

    反噬?姜回雪內心一凜。

    體內那一場異變,她至令仍探索不出一個正解,但那千鉤一發間爆出的「能」,卻是讓長年以毒蠱之術駐顏、永保年輕俊美的門主大人遭反噬。

    她自然明白姜綺所說的「徹底享用」是何意……

    她以為只要門主破了她的身,魚水交歡,以她的血氣和女精為引,將毒素泄出,用她體內的毒引泄出他渾身劇毒,那他就可再恢復俊美原貌。

    「怎不說話?」門主大人桀桀怪笑,枯指從她的咽喉撫進領口,在她鎖骨處來回撫摸。

    姜回雪咬緊牙關,終道︰「我會做好的,求門主……憐惜……」

    男人低笑,再次湊近,鼻尖滑過她的腮面和耳鬢,最後在她頸側不住嗅聞。「這就是……白族大巫的血脈煉化出來的萬蠱毒膽,這氣味……當真引人垂涎。」

    姜回雪從不認為他們真會放默兒離開,即便他們得到想要的,默兒永遠會成為他們手中拿來操控她的工具。

    她僵挺著,腦中一閃,忽而放柔語調。

    「門主別忘了在這石室中,白族大巫的血脈可不僅我一個,門主的阿綺也是呢。但,她姜綺天生就是駑鈍之材,空有大巫血脈卻無半點靈通天賦,轉而投靠門主您,最緊要的關頭卻也不能替門主分勞解憂,這樣的還留著干什麼?」

    「姜回雪你說什麼呢!」姜綺揚聲怒喊。

    姜回雪沒去搭理,徑自再道︰「既然要當門主的藥人,一輩子服侍您,那論貌美,我不輸姜綺,論年歲,我比她還年輕還健壯,門主如今有我一個就好,何須再讓旁人近身服侍?」

    「門主您別听她的!她這是故意詆毀阿綺呢!」姜綺氣到滿臉通紅。

    「故意嘛……也許。但詆毀,倒是未必。」男人紫唇微咧。

    「……門主?」姜綺愣住,怔怔然看著男人捏住姜回雪的下巴,張開兩片紫唇已要親下。

    姜回雪內心已做好準備,要親便親、要摸便摸,她拿這具身子當籌碼,伺機而動,結果預料中的那惡心感還未襲上,石室外已掀起大動靜,刀劍相交聲清晰可聞。

    「不可能!」姜綺臉色一變。「咱們這些年藏得那麼深,這一次亦是化整為零之後再陸續聚集,為何官兵來得這般快?」

    不是官兵,姜回雪沒心思多想,一路被帶到這座石室時,她已暗中留意聚集在此的「魘門」尚有多少人,就她所見,約莫還有近百名,這些門人的功夫輔以毒刀毒箭毒鏢等等,以一敵十不成問題。

    往前既然確定無路,就只能後退,便如當年她背著默兒無法往峰底下逃,便毅然決然往上爬,是一樣的理。

    她沒有遲疑,因為一切已在腦海中盤算過無數回,伺機而動啊伺機而動,她終于等到機會,自要緊抓不放。

    趁著姜綺大叫,門主被引走注意,甚至起身踏離了兩步,姜回雪倏地抱住默兒朝那面晶石牆過去。

    她算準方位,「啪!」地一掌重重擊向牆面角落的一顆突石,果然,就如同她所記得的,那道通往蠱甕山腹的晶石門應聲打開,無絲毫停頓,她拖著默兒連爬帶滾地進到山腹里。

    「姜回雪!」

    她听到姜綺厲聲大喚,她才不理,硬是把默兒蜷縮的雙臂掰開,掛到自個兒肩上,她馱著默兒後退再後退,打算往山腹的深處去。

    當年,她和默兒皆從這個蠱甕山腹中活著出去,這一次也求老天爺眷顧,讓她們倆也能逃出生天。

    她想過,若「魘門」眾人傾巢而出追將進來,山腹中的毒物想必也不會對那些人客氣,雙方都是這座山腹「主人們」眼中的珍饈,有沒有好運道或好本事逃過這一劫,只能交給老天爺裁奪,這是陷在這困境中,她唯一能想到的脫身之法了。

    千不該、萬不該,這不可能啊,她怎會听到那道令她魂牽夢縈的喚聲。

    「回雪——」

    往山腹深處奔逃的腳步陡頓,她車轉回身,透過那道再度關起的晶石門,她看到那人舞著一把天朝官制的刀劍,單槍匹馬打進石室。

    她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雙膝發軟,伏在她背上的默兒險些被她摔傷。

    不可能不可能,這萬萬不能夠!

    放下默兒,她腳步踉蹌撲上那道已自動關起的晶石,她無法從這一頭打開。

    她打不開了。

    她整個人幾乎是貼在那道透明石門上,兩手不由自主地拍著、打著、推著,還以為這樣就能讓那扇晶石門再次開啟。

    孟雲崢,你來干什麼?你來干什麼啊!

    為什麼會來!

    她以為自己喊出內心疑惑,質問著他,卻不知泄出雙唇的全是聲聲無意義的叫嚷。

    這是她頭一次親眼目睹他對敵力戰,他很強,不可思議的厲害。

    「魘門」眾人圍攻,他仗著一把銳器大殺四方,石室被他所破,包圍他的門眾里三圈、外三圈將他困實,他長勁不竭,打倒一波又一波的敵手。

    明著來不好使,「魘門」還有無數陰招。

    姜回雪無法出聲提點,也來不及,僅能提心吊膽、睜大雙眸瞅著。

    瞅著「魘門」門眾布陣勢,毒箭、毒鏢與各種淬了毒的暗器齊發,瞅著令她牽掛不已的男人一擋再擋,連連擋開無數波攻擊,他……他毫發無傷,毫發未損啊……她身子發軟跪倒在晶石壁之前,卻見自始至終一直處在旁觀之位的門主大人驟然出招。

    所謂「趁他病,要他命」,孟雲崢雖毫發無傷,卻也擋得驚險萬分、氣動微岔,門主大人趁機發勁,借眾位門人為屏障隱去身影,現身就下重手,貼身收藏的毒物驟發!

    青族「魘門」這一記壓箱寶般的出招太教人防不勝防。

    姜回雪眼睜睜看著孟雲崢不及旋刀回護,胸央與腰腹連中兩支淬毒袖箭,直刺入體。

    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對她!

    她看他試圖硬撐,看他露破綻後被那些人撲上來合力擒住,然後門主舉起他掉落的刀劍,對準他的左胸……

    「啊浮——啊浮浮浮——」

    她沒有辦法去到他身邊,沒有辦法為他擋開任何災禍,是她,都是因為她,才令他陷進危境中。

    「啊浮——啊浮浮浮浮——」

    巨大的悲痛擊中她,無比凶狠,無比迅猛,雷霆萬鈞直直灌進她的天靈。

    張口就是一聲迫過一聲的哀號,全身血肉痛到無以復加,尤其是那一顆心,鮮活跳動的一顆,卻仿佛在被劇痛擊中的那一剎那爆裂成碎片。

    她身軀異變再起,成束的黑氣從七竅噴出,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听不到,只有悲傷、痛苦和無窮無盡的焦灼,是那樣貼近再貼近,深入又深入,為著一份難得的情緣,為著一個赤誠待她的溫柔男人。

    「喝啊浮浮浮——」

    叫聲震耳欲聾,痛到不能再痛,那一面阻隔著她與心上之人的晶石牆被震得格格價響。

    下一瞬——

    砰!

    激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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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溫柔也混蛋(1)

    喝啊浮浮浮——

    姜回雪意識是清楚的,前一刻她還在雙鷹峰的蠱甕山腹里,在那一面晶石牆後頭,她很痛苦,心被置在火上煎熬,痛到不想再要那顆心,因為那個值得她付出一切的男人……他、他……

    他怎麼樣了?

    此刻抬眼張望,周遭是無邊無際的白,雪山環繞,雪松成片,她雙足踏在結凍的湖面上,但絲毫不覺得寒冷,這地方,她記得,是白族聖地。

    為何神識將她帶到這里?莫非她亦死去?

    「傻丫頭,動不動就以為自個兒死了,姥姥教你的『活泉靈通』白練了呀?」

    听到那溫和暖心的聲音,她驀然回首,這一次不是僅有聲音,不遠處的湖面上,白族大巫一身蒼灰、輕散著一頭灰亮長發,就立在那兒淺淺笑望著她。

    「姥姥!」姜回雪含淚一喚,急要奔近,腳下卻發出格格響聲,凍湖微現裂痕。

    「莫急啊。就乖乖的,陪姥姥待一會兒。」白族大巫笑嘆。

    姜回雪頓時收住時步。

    她低頭往下看,忽見冰晶般澄透的湖面上倒映出她的容樣,周身上下竟隱隱泛出黑氣,雙瞳褪成淡褐色,她立時想到門主遭反噬後的那雙白瞳,又記起對方拾起刀劍正欲下手,而她只曉得悲痛大叫……

    「姥姥,怎麼辦?我把人家害慘了是不是?」她禁不住哽咽,「我把他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他不該來的,不該出現在那里啊。」全然未提話中的「他」是誰,但她就是知曉,姥姥心里清楚她說的是誰。

    「又提死?不是告訴過你,記著呼吸吐納,永存一口氣,就能活下去。」

    「可是我這個模樣……到底是什麼?我想去到他身邊,但不能夠,想救他,也不能夠,我到底成了什麼?」膚上黑氣揮之不去,足下黑氣則把她所站的地方侵蝕出一小圈黑澤,凍湖上的裂隙慢慢變大。

    白族大巫靜望著她好會兒,眉眸溫柔,嗓聲似隨風而起輕輕回旋——

    「雪兒,你是大巫血脈,是萬蠱毒膽,你是藥人,也是蠱人,你能害人,亦能救人,所以成佛或成魔,全在一念之間,即使是毒是蠱,也是醫道,對癥下藥,以毒攻毒,誰說不能救活?」

    「姥姥我……啊!」她驚呼了聲,因腳下已然不穩。

    「去吧,不能讓他再等。他為你而來,你也該為他而去。」白族大巫抬起一手淡然一揮,凍湖驟然大裂。

    「姥姥——」姜回雪只來得及瞥見老人家臉上鼓舞的笑,下一瞬便墜進湖中。

    沒有湖水灌進口鼻的痛苦壓迫,沒有冰冷襲身的惡感,反而……有些暖意。

    姜回雪驀地掀開雙睫,溫暖跳動的火光率先映入眼中。

    夜。

    她從石室頂端破開的一個大洞看到外頭天色,星子輕布,已是夜晚時分。

    有人為她生起一團火堆,那人雙臂抱膝蜷成一球坐著,臉埋在膝上。

    「默兒……」她聲音異常沙啞,像極度吼叫過後傷了喉嚨似的。

    听見喚聲,那人倏地抬頭,漂亮眸子直勾勾望過來。

    「默兒!」姜回雪連忙坐起,張臂抱住她,「天啊,你醒過來了,你听到我喚你,你知道要看向我,你終于醒了!」

    「姊姊,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姊姊終于醒了。」她語調輕輕的,探手回抱。

    姜回雪是感覺到哪不太對勁了,但太多疑惑待解,她一時間沒能細問,只能先放開默兒,焦急張望突然變得空蕩蕩的石室。

    「所有人都死掉了,門主死掉,姜綺也死掉,那些門人們,一個也沒留,我把他們都拖出去了,姊姊在找的那個人,被我擱在那兒,他……他也快死掉了吧?」默兒下巴努向未被火光照亮的角落。「……也許已經死掉,我好像探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了。」

    門主死了,差綺也死了,青族「魘門」盡滅?

    姜回雪思緒紊亂得很,還想不明白,然听到最後,她循著默兒的視線定楮去看,角落幽暗處確實平躺著一人,高大的身軀輪廓再熟悉不過。

    心髒驟然被掐緊,她喘息著爬起,腳步踉蹌了過去。「默兒,把火移來,幫我。」她頭也不回地道,一邊已迅速探查孟雲崢的氣息。

    有的……是微弱沒錯,但還活著、還活著……

    他胸央和腰腹被暗箭所傷,此時默兒將火把移過來,姜回雪看得更清楚了,那兩處傷上的袖箭已拔去,應是他在緊要關頭時運氣抵御了,才使門主所發的暗器未能直入他的腑髒,所以傷口不深,血未流太多,但糟糕的是毒,傷處完全呈現紫黑色……

    默兒在一旁慢慢搭起另一個火堆,慢幽幽開口。「姊姊,他好笨…………姊姊身體爆出氣勁,那一年咱們被趕進山腹里,你也是這樣的,姊姊昏過去,默兒很害怕,怕藏在暗處的那些東西會把我叼走、把我吞了,結果它們都不敢靠近,全圍著咱們虎視眈眈,卻一只也不敢爬過來……

    「我都記起來了,以前的事,許多的事,都記起來了。姊姊那年嗯……『氣爆』是因為默兒被欺負,這一次『氣爆』是因為他被欺負,姊姊這次爆得好嚴重,瞧,大半座的山腹被震垮了呢。」

    姜回雪快環顧這個所在。

    石室破了大溫,整面晶石牆碎姴,通往山腹的那條小道已然不見,入這天然蠱甕的路完全被摟工的土石封死。

    默兒又道︰「天崩地裂似的,所有人都被震暈,我卻是被震醒的,然後就看到他強撐著飛撲過來,一臂把我撈起,再撲向姊姊……

    他把姊姊和我壓在身下,接著就昏過去,好多大塊石頭砸下來、把他埋掉一大半,默兒費了好大功夫才爬出來,然後又費更大功夫才把姊姊拖出來,然後他……他就這樣了……」

    老天,莫怪他渾身如此狼狽,受傷中毒還蓬頭垢面的。

    拍掉他面上、頸上的塵土,見頸側細小血筋一一浮現,之所以能看得那樣清楚,是因浮出的血筋全是暗紫顏色,說明毒還在四處游走,待染遍他的四肢百骸和全身血肉,她真會失去他。

    姜回雪捧著男人灰撲撲的峻龐,額頭緊緊抵著他的,腦中急思,想過又想。

    她是萬蠱毒膽,她是大巫血脈。

    她是蠱人,她是藥人。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她想通什麼似的陡然直起上身,雙腮虛紅,眸底堅定,對著怔然望著她的默兒喃喃輕語——

    「我得救他,我能救他的,就……就用我這具身子,一定……可以的。」以毒攻毒,「魘門」門主要的是容貌回春、雄風不墜。

    以毒攻毒,她求的是心上之人安然無虞。

    曾經,被抓去險些當了門主的「藥人」,默兒對姊姊的決定有些似懂非懂,但在那顆初初清醒過來的腦袋瓜里,她記得門主曾對其他的姊姊們做過那樣的事,做完了,得利的是門主一人,那些姊姊的下場都不太好。

    但這一次情況好像顛倒過來,又好像其實是一樣的,她沒有太懂,姊姊說要做,非做不可,做了才能救活那個男人……那人總愛跟她搶姊姊,還常常分走她一半的蜜棗糖糕,姊姊說他是她們的大恩人,她沒有喜歡他,但她不要他死,他死掉,姊姊會很難過很難過,姊姊難過,她也會跟著很難過很難過,所以他不可以死。

    孟雲崢,不可以死。

    姊姊要對孟雲崢做那些門主對別的姊姊做過的事,她希望孟雲崢好好撐著、撐得過去的話,那……那她以後會待他好一些,把蜜棗糖糕分給他多一些些,不會再過他亂發脾氣。

    這一邊,姜回雪心里是訝異是羞澀,默兒听完她所說的,竟僅是表示明白般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起身離開石室。

    然,此時此際,她實在無法顧及默兒想些什麼,孟雲崢已成她心中首重。

    這個「以毒攻毒」的過程可想而知絕對不會舒適,她連一個好一些、干淨一些的場所都沒辦法拾他,就在這個仰首能見夜空、低頭四顧全無的石室里,在這個硬邦邦的士石地上。

    幸得還有幾把明亮的火焰,還能圈圍出一個暖和的所在,讓她將他身上衣物盡數除去,撫上他古銅色的精實肌膚時,感受到的是陣陣溫暖,而非冰涼。

    她一直撫著他,不停撫觸,從面龐到他的硬頸,然後沿著兩邊寬肩撫到他厚實的胸瞠,小心翼翼避開胸上那黑血漸凝固的箭傷,再然後,順著他勁腰線條往下探撫,同樣仔細辨明他腰腹上的傷,那樣小心再小心。

    指腹與掌心下的他是那樣的暖,撫到後來甚至熱呼呼的,感覺血氣再次在膚底隱隱生動,那就足能證明他是活著的,沒有離開她。

    她感謝上蒼與地母,感謝所有天地神靈,切切地挽留住他,讓他在她身邊,在她身下。探撫的柔荑在那腹肌結實的丹田處來來回回,最終,鼓起勇氣探進他兩腿之間,圈握著他的命脈……困在「魘門」中整整十載,她見過太多男人作惡的場景,有太多被擄進雙鷹峰盜匪窩的姑娘家和少年郎,她沒辦法相救,僅能眼睜睜看著,看那些惡人在他們身上恣意妄為,干出人神共憤的事,但她知道怎麼做,知道怎樣才會做得對,也許做得不好,但她會讓自己做對。

    在火光活潑跳動的熒熒照耀中,她卸去一身衣物,赤luo無垢的雪軀對上赤條條、全身被脫得精光的他,如此這般也算公平。

    希望他不覺痛苦難受,昐望他能盡情宣泄與解脫,她手勁盡可能輕柔,緩緩套弄。

    然後玉腿一個翻跨,直接跨過他的腰身,怕弄疼他,只敢在他身上虛懸著。

    小手持續上上下撫弄,她俯身緊緊望他,忽見他劍眉蹙起,鼻翼輕歙,那張剛毅的唇顫了顫,逸出一聲沙嗄至極的呻吟。

    她心口一緊,怕弄疼他趕緊松了手,豈料小手一放開,他喉中滾出更沉更重的嗄吟,眉峰皺成巒狀,勁腰更是眷戀一般往上挺起。

    一時間她有些慌了神,底氣都快泄光,想也未想就順心而為了,她低頭含住他顫顫的唇瓣,軟舌舔過又舔,吸吮輕咬,在他再次泄呻吟時探進里頭,勾卷他的舌,刷過他兩排白齒,舔著那柔嫩內頰,很憐惜、很虔誠地親吻著他。

    孟大爺,你要好好的,要開心快活,不要難受,不要病,沒有傷,更沒有痛……

    她的小舌忽被吮住,他迷迷糊糊間開始回應她,雙掌撫上她光滑的大腿,受著本能驅使,被溫暖的女體和熟悉的馨香迷惑。

    我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我還要執子之手,與你相伴到老。

    是那個令他鐵樹開花的姑娘,他嗅到她的香氣,嘗到她的滋味,听到她在他唇上和耳畔輕聲細語……但是,她終究騙了他!

    她騙他!

    孟雲崢費力想清醒過來,腦中始終混沌,仿佛身陷重重濃露之中。

    然,身軀熱燙,氣息粗嗄,他能感覺到她的手是如何撫過他的軀體,引起怎樣的顫栗。

    嗄吟沖口而,感覺腿間那一團熱火被完全掌控,他全身緊繃,血氣沸騰,一而再,再而三沖撞那層無形禁錮,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尋不到著力點。

    直到……直到潮濕的緊縮降下,他像沖破了什麼,被無比親密地包裹住,壓迫和劇烈的麻顫似波濤掀起,他以為自己正張聲大吼,其實仍難以清醒。

    眾人的合圍加上「魘門」毒蠱,再加上前所未見的強大氣勁,以及最後的落石砸身,他的心仍不允他輕縱神識,不能清醒,至少……

    至少能張目看上一眼,看她還想怎麼折騰他、欺他、折辱他的情怠。

    靠著強大意志,他終于掀開猶如千斤重的眼皮,極勉強地張開兩道小縫。

    眼前的景象讓暴亂的氣血更加奔騰。

    欺騙他感情的姑娘玉體雪白透紅,發絲飛散,她跨坐在他身上……不,不僅是跨坐,她是和他連在一起的,交融為一,他滾燙的身體在她體肉,而她嘗試般很努力地動著,蹙起秀眉,輕咬嫩唇,微眯著眼努力調適。

    猛然有些吃不消似的,她腰肢一軟,趴倒在他胸前,柔發披散他半身。

    「啊!」姜回雪驀地輕抽一口氣,近近對上男人斂垂的目光。

    「孟雲崢……你醒了是嗎?你醒了……」語調流露出歡喜,柔荑再次撫上他的臉,瞬也不瞬仔細端詳著他的五官神態。

    「……什麼?你想說什麼?」姜回雪見他唇瓣掀動,趕緊湊近去听,豈料,男人一雙勁臂突然發力,狠狠將她捆抱,狠到她胸中的氣瞬間全被勒泄出來。

    緊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姜回雪發現自己從跨騎姿勢變成被壓,男人翻身壓在她身上,峻龐貼抵她的臉,身下親密相連的地方因他猛力的舉動引起一陣緊縮,她受不住地輕叫,卻听到他恨恨低咆——

    「你騙我……你、你混蛋!」

    他咬牙切齒,牙關當真咬得格格作響,驀地虎軀震顫再震顫,喉中發另一聲低咆,他在她不意間的絞纏下傾泄,被濡濕得十分透徹。

    清空,濡染,交融,他深進她體內,她的血氣與女精亦進到他血肉里。

    想嚴厲釋憤怒之情,讓她清楚他有多惱怒她,但……事與願違。

    孟雲崢在一陣不由自主的悍猛抽顫後,整個人再次癱軟下來,非常不甘心,但無能為力,他癱在非常混蛋又溫柔的姑娘身上、癱在人家軟綿綿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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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溫柔也混蛋(2)

    直到天亮,姜回雪這「以毒攻毒」的療法又在孟雲鋒身上行過一回,之後的這一次,神識未醒的他顯得安靜許多,靜靜由著她擺布,軀體單純且直率地將感受展現出來,與她深切繾綣。

    天方透亮,她確認他身體是暖的,看到原本紫黑的血筋已變成鮮紅顏色,且浮筋正慢慢消退中,她還檢查了那兩處傷口,口子已有結痂之狀,被毒素侵害的周邊肌膚,那膚色也漸趨正常。

    她已經不明白自己變成什麼,但她可以成為他的藥,這樣,就好。

    他會慢慢好轉,這樣,就已經很好。

    替兩人將散落一地的衣物套回,她忍著腿間的古怪不適,慢騰騰步出石室,一出石室,她整個人就傻了,張著口說不出話。

    青族「魘門」的余眾既然藏身在這座山峰中深處的深處,要尋到一些鍋碗瓢盆不是難事,就見默兒不知在哪里找到一只鐵鍋,正把鐵鍋吊在簡易搭起的木架上煮水,一旁地上則堆著一些她收羅到的干糧和果物。

    這些都還好,真正讓姜回雪怔住的是那些被拋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尸身。

    她看到身為「魘門」門主的那個男人,看到姜綺,看到好多個「魘門」門人,鮮血流了一地,把整片草地全染成鮮紅色,觸目驚心。

    想到昨晚為救孟雲崢,她就讓默兒獨自一個待在外頭對著這些尸首,內心一陣抽疼,她挪動腳步走向背對著她動也不動的默兒,從身後一把抱住她。

    「默兒……」她嘆息,臉頰輕貼。

    默兒好半晌才聲,語調平淡。「姊姊需要喝水,也許也需要清洗,默兒在上頭找到水源,取些水過來了。」

    「嗯。」姜回雪低應,深吸了口氣收攏雙臂,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緊些。

    「姊姊……」

    「嗯?」

    「他們都被震昏,你也昏過去,孟雲崢撐到最後也昏過去了,只有我醒來。」頓了頓。「我很清醒,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我知道該做些什麼。」

    「默兒心里很難受吧?」

    她沒有針對姊姊的問題回答,只平靜敘述——

    「石室榻陷一角,山腹也崩了,有孟雲崢那個笨蛋……唔,有他當屏障,我就躲著不動,躲到什麼聲音都沒有才爬出來。然後……那把刀劍就丟在那兒,我拾了來,在那些人的脖頸各抹一刀,從石室到外邊,所有倒地的誰也沒漏掉,誰也別想逃,乖乖躺在那兒,乖乖等我殺……姊姊,你看到沒,我把他們全殺了,他們那麼壞,我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姜回雪心痛至極,既驚又痛,除了緊抱她已無其他方法。

    「姊姊,我心里一點不難受,殺那些人時,覺得很快活,快活到想大叫,姊姊……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默兒很可怕?你會怕我會、會討厭我嗎?」

    姜回雪繞到她面前,看著那雙仿佛開了大智卻猶帶懵懂的麗眸。

    「傻默兒……」她再次嘆息,捧著那張漂亮臉蛋,將額頭靠去抵著她的。

    永遠、永遠不可能討厭你,也永遠、永遠不可能怕你,因為默兒是姊姊的花啊,是在詭譎陰暗處中一直陪著我的漂亮小花……

    「姊姊……」心音用不著言語傳達,默兒已能感受,啞聲喚著,眸中有淚,對上姊姊早已蓄滿淚水的雙眸。

    姜回雪咧嘴笑開,笑中帶淚,姊妹倆相互擦拭對方的濕頰。

    默兒好似化開內心憂郁般,神態又恢復了點之前尚未開大智時的嬌憨,問道︰「姊姊,我們往後去哪里?還回帝京的大雜院嗎?」

    姜回雪抿抿唇,輕問︰「默兒喜歡那里嗎?」

    「嗯。」毫無遲疑地點頭,但想了想又道︰「不打緊的,姊姊去哪兒,哪兒都是好的,只是不回帝京的話,那、那里邊那位孟大爺該怎麼處置?」

    這話當真把姜回雪問住了。

    她從未想過如何「處置」孟大爺,就是沒辦法「處置」,他就是往她心里扎根了,牢牢抓緊她一顆心,即便分離,從他身旁走開,因他而茁壯生長的柔軟感情永遠無法解除。

    見姊姊這般苦惱,默兒忽然眯起雙眸,一手探向地上那把沾滿鮮血的刀劍。

    「姊姊,我去把他給處置了。」語氣陰惻惻。

    「胡鬧!」姜回雪一把掐住妹子的嫩頰。

    「呵呵呵——啊!痛痛痛!沒有沒有,我沒要對他怎樣,沒要抹他脖子,只是要把刀劍丟還給他,姊姊沒辦法處置就不處置了,咱們……咱們跑了就是!」她抓著姊姊的手腕咧嘴求饒。

    欸,開智之後的默兒實讓她心憐也心驚膽顫得很啊!

    姜回雪心里一嘆,放松掐捏的手勁,改而揉著妹子的頰肉,道︰「他還沒轉醒,不能放他一個人在這兒,再者……我實是欠他一個解釋。」要走的話,也得等她把話解釋清楚再走不遲。

    默兒眨眨眸子,表情小苦惱。「可是再不跑,山底下的官兵就要上來了。」

    姜回雪微愣。「官兵?」

    默兒大嘆,一臉嗤之以鼻。「就說孟雲崢是個笨蛋!大笨蛋!他既然追了來,定然喊來幫手了,可是把大隊官兵丟在後頭獨自一個闖上來,逞能什麼?」

    他並非逞能。姜回雪里明白,她想,默兒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這一大一小斗慣了,自家小妹總愛跟那男人唱反調啊。

    默兒再道︰「我爬到上頭取水時,站在高處俯視底,遠遠的山徑上有大批官兵布置,那些人小心翼翼移動著,許是山腹崩榻把他們驚著了,眼下就駐扎在山腰處,很可能會先遣人上來探看。」

    姜回雪聞言不禁躊躇。

    唔……是非跑不可,她們姊妹倆出現在此,且毫發未傷,已然倍受質疑,加上昏迷未醒的神捕大人和一票「魘門」門眾……那些門眾還是了結在默兒手中,數十人全被她用神捕大人的刀劍斷喉嚨,這些事要對官府的人解釋起來太匪夷所思,也太耗力氣,她不能讓默兒去面對那些事。

    所以,得走了。

    她需得再一次從孟雲崢身邊走開,但她知道,他會沒事的。

    這絕對是恥辱!

    混蛋!混蛋!她……她不能這般待他!

    孟雲崢從未有過這般遭遇,身體明明是自個兒的,卻全然不受自身所控制。

    他渾身熱燙如火,聚在丹田的氣血洶涌滿溢,腿間的男性命脈似一把筆直硬刃,生生插入混沌又緊窒的一團溫暖中……

    當一股親昵無端的血氣迫近時,那是外來的氣力,卻引導他紊亂的血氣相隨上下,如泉之流,然後任那股氣力融進血肉消失于無形之後,他的氣血依然能如環無端,終而復始。

    那是女兒家的精氣,酥柔似天降甘霖,流溢灌溉著他剛硬剽悍的血肉,這般陰陽相貫,滂沛妄行,那既強大又柔軟的精勁如湖澤滿溢一般潤過他的奇經八脈,沖破任督二脈上的一切穴位,大周天之後小周天,氣循全身,無窮無盡。

    她是拿女兒家的一身血氣抵給他,但,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他要……

    「唔……呼……」用盡力氣試圖出聲,他也以為真真喊出來,然,非也。

    有東西一遍遍擦拭他的額面和雙頰,感覺是熱呼呼的巾子,那條巾子沿著他的下顎往頸部擦,來來回回的,跟著是他的胸膛、雙臂甚至……甚至連腰腹與腿間都一遍遍擦拭過。

    他身上衣物重新被穿上整理妥當,連大腳丫子也是被擦掙後再套上靴襪,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對他做什麼,但神識就是由不得他指使,拼命要泅回現實之境,卻一再被重重迷霧壓下來,他掙脫不開這道無形鎖。

    然後听到她在他耳邊輕聲說著——

    「我該走了。你會無事的,會很好很好的,我……我很對不起……」

    這世上的恩怨,很多不是單憑一句「對不起」就能擺平,他跟她算是結怨結到底了,而她不來好好面對,好好處理,竟然又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這……這算什麼事?

    他和她又算什麼?

    「混蛋……混蛋——混蛋!」

    他在一聲大吼中怒睜了雙目。

    張眼,映進眼里的人眾多,事實上是太多了,全圍著他瞧,他想狠狠怒罵的那個姑娘卻不在基中。

    「孟大人,您別怒,那些『魘門』門眾確實個個混蛋,該死的就藏這個『燈下黑』的位置,害咱們尋了又尋,以為將對方盡滅了,其實他們人就窩在左近,藏在另一座山峰深處,當真可氣啊您說是不?但,無所謂了,那些混蛋們一個個全被了結,看樣子是被您的刀劍一一斷喉啊,呃……您、您不記得嗎?孟大人,您還好嗎?」

    他好得不能再好。

    炯目直瞪著帶兵上山的舊識李總兵,還有那幾個圍在他上方的小鍋們,平躺在地的孟雲崢掀唇無語,卻知那負心姑娘老早跑得不見人影,而他——

    他則被上山剿匪的眾家兵勇,視作單槍匹馬挑掉整座賊窩的大英雄。

    混蛋啊她!

    李總兵繼續哇啦哇啦地叫,「哎呀,突如其來一場震動,震得大人您也懵了啊!孟大人定然是怕自己醒來會不記得,所以昏厥前才在地上寫了什麼是吧?大人當真懂得未雨綢繆?!

    「寫了……什麼?」他濃眉糾起。

    「嘖,那個誰跟誰,別擠著,後退後退!」李總兵將圍過來的兵勇揮開,指著淺淺刻在石地上的字。「孟大人您瞧。這不是您用刀劍刻的嗎?」

    孟雲峰垂目去看——

    白族聖地。

    他的刀劍正干干淨淨橫放在那四個刻字的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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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孟大爺來襲(1)

    闢兵從前頭上山,姜回雪跟默兒從山峰的另一頭跑掉。

    離開前,她再次探看孟雲崢的傷勢和狀態,他臉上恢復血色,不知是他體質較尋常人強悍,抑或與她交融為一後起了變化,他胸前與腰腹的傷復原得好快,距她之前查看不過半個時辰,竟已然愈合,生出薄埂一層新膚。

    沒能好好探究,她連好好與他道別都沒辦法,只能盡可能讓他舒爽些,用默兒燒好的熱水替他淨臉擦身,把他的刀劍也擦拭干淨。

    然後她留了清水和果物在他身側,隨跟默兒一起離開那座天然蠱甕。

    不……那座被青族「魘門」視作根基的蠱甕山腹如今已不存在,全然塌陷,而「魘門」門主和為虎作倀的姜綺……她看到他們橫在石室外的尸身,默兒下手很狠,其他門眾皆是被一一割喉,只有門主和姜綺是被砍成數塊,還被斷頭。

    離開前,她安置好孟雲崢,踏出石室時,就見默兒靜佇不動,清麗臉蛋對著尸塊露笑靨,那既驚又痛的心緒再次襲來,讓她又想落淚。

    她上前拉住默兒的手,將她永遠帶離那個地方。

    永遠、永遠,她和默兒,再不會踏上那座峰頭,她們已然自由。

    默兒問她,往後該往哪里去?

    當她認真思索起這一事,不知因何,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在虛空之境里,與姥姥重逢的白族聖地。

    她要去那里。她需要回去那里。

    以往,那是她一直不敢踫觸的點,覺得自己已被弄得那樣污濁不清,她盡染毒蠱的血脈再也配不上白族大巫之名,仿佛光想著聖地那一片山林鏡湖,就已褻瀆了大巫白族。

    但這一次很不一樣,第一次的沛然「氣爆」,她不清楚自個兒究竟沖破什麼,卻是知道,她像被推進到另一個境界,一個之前從未踏足過的層面,所以才會在白族聖地的鏡湖上見到姥姥,而那樣的姥姥更可能是她神識中的演化,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從頭到尾與她同行,跟她對話的,很可能其實一直是她自己,姥姥早就不在了,一直存在的,都是她自己。

    所以需要回一趟白族聖地啊,去看看那個地方與她有著怎樣的連結,她被煉化成萬蠱毒膽,是催化一切毒蠱的引子,但她更是白族最後一任大巫所看重的血脈。

    白族聖地位在更西邊的姆蒼連峰,離開多年,那確切的所在她已有些模糊。

    然,神妙的是,當她帶著默兒去到那個被群山環繞的地方,她能憑著感覺去走,那座姆蒼連峰仿佛是母親腹中那孕育生命之地,任由她離開再遠再久,只要一踏上歸途,一切便是再熟悉不過。

    原以為應是渺無人煙之地,沒想到連峰的山中有小聚落,約莫三、四十戶人家。

    從塌陷的蠱甕山腹跑掉時,默兒很徹底地搜括「魘門」眾人身上值錢的玩意兒,得到不少銀錢、寶石和金葉子,姜回雪就用了些銀錢在聚落里賃下一屋。

    石塊夯土的屋子看著頗新,听屋主老夫婦說,是特意請工匠師父進山里建造的,準備給兒子娶媳婦兒的新屋,沒承想兒子娶了媳婦便隨岳家走商,媳婦是個識武的,沒留下來侍奉公婆,而是跟在相公身邊一路保護。

    屋子空著也是空著,加上姜回雪給的錢可不少,干脆就賃出去。

    屋中隔成五間,小廳堂、兩間方正的寢房加上小灶房,還有一間用來浴洗與如廁的小室,生活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不遠處便有口涌泉,入住十分方便。

    幾乎是每日,姜回雪都會進白族聖地走走,有時在清晨時分,有時是日正當中,有時也會選在深夜時候,心頭一動,似靈通有聲,牽上她浸潤當中。

    從聚落步行進入聖地約莫需要半個時辰,她是喜歡那一段路的,在姆蒼連峰的環抱下,散步般穿過那一片雪松林海,去到在林海當中的那一面鏡湖,內心感到安定,但她一開始非如此。

    她這具身軀里的「東西」,會隨她心緒起伏轉變,這是在歷經第二回「氣爆」之後,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的。

    那二天她踏進雪松林間,記憶帶著她回溯,回到族人遭殺戳的那一日,強大悲傷如狂潮打來,她神識無比清晰,眼睜睜看著黑氣從膚孔滲,遭她踏足行過之地,生機盡斷,全成焦土,而兩側離她較近的雪松則葉落根枯,松干焦干。

    稍不留神,她「萬蠱毒膽」的那一面就跳出來張牙舞爪,把生物氣息全奪去。

    不忘呼吸,不忘吐納,她漸漸習得該怎麼應對。

    她當場席地而坐,閉眸凝神練起「活泉靈通」,白族大巫的內丹吐納功法在這片聖地中更具威效,體內大巫的血脈如活泉涌動,她想著愉悅的事和那些令自己歡喜的人,讓她想得最深、念得最深的,除了孟雲崢沒有別人。

    睜開眼時,她的周圍白雪盡融,雪水滲進青青草地中,滋潤著一片翠綠,兩側已枯死的雪松再現生機,根干有勁,立地昂然。

    白族大巫擅長醫術,能以巫治人,她似乎踫觸到那神妙的一塊,隱約領略了在虛空中姥姥說的那些話。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成魔或成佛,全在一念之間。

    只是尚不敢大意在人身上嘗試,恰巧聚落里的一頭母牛生產,結果是難產,折騰好久才讓小牛落地,但母牛也已牽牽一息,眼看救不活了,她完全是拿死馬當活馬醫,撫著母生的軀體,撫著、想著,讓靈通從體內與指尖散出,將生命活起。

    她救活母牛一事,在小聚落里鬧得可不小,之後幾日,每天都有村民拉著自家有些狀況的牲畜過來請她醫治,細數數,有驢有騾,有負責下蛋的大母雞、有貓有狗,還有一頭最被村民們所看重的種豬。

    她儼然成了獸醫女太夫。

    「好了,大黃、二黃,姊姊來尋默兒了,我要回家等開飯啦!」脆甜的聲音滿滿笑意。

    「哎呀呀,不要再撲了,默兒明兒個再過來玩,你們……噢!」大姑娘家遭兩只大黃狗糾纏不休,甫站好又被撲倒在地,漂亮臉蛋被舔得一臉濕。

    傍時分,姜回雪從白族聖地返回聚落,回家之前先繞到樵夫老爹的竹籬笆院子一瞧,果然見到她家默兒又來玩狗兼被狗玩。

    大黃和二黃前些天隨樵夫老爹砍柴,因為護主而被一窩毒蛇人咬了,樵夫老爹登時拋了營生工具,用木架背起兩條狗一路狂奔回來,撲到她家門前大哭救命。

    幸好還存一線生機,兩條大狗生命力頑強,很堅韌地撐著,而且區區毒蛇之毒,即便一窩子,姜回雪也是游刃有余。

    她把大黃、二黃救活,兩只狗兒恢復得極快,然後後續就如此這般發展,她家默兒狠狠愛上「黃氏狗兄弟」,大黃、二黃也陷進漂亮姑娘的笑靨中,一人二犬當真合拍得很,每每分開都要鬧上許久,鬧得人家樵夫老爹都要吃醋了

    望著這樣的妹子,姜回雪內心百感交集,總覺得開了智慧的默兒仿佛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帝京生活,和那時在大雜院與她相依為命的她,其實一直未變。

    知曉自身也許有以巫醫人的能耐,她曾抓著默兒從頭到腳好好巡視了一番,結果令她驚奇亦感欣慰,在默兒體內,她已覺察不出毒蠱存留,是干干淨淨的、再純粹不過的血氣。

    許是默兒隨她練氣,多年後終有大進益,也可能再度歷經她的「氣爆」,無意間清除了所有不好的東西,答案沒有正解,但無論如何,默兒是好好的默兒,這樣,一切就都值得了。

    「姊姊——」此際,漂亮姑娘終于把兩頭大狗帶回樵夫老爹身邊,朝她跑了來。

    姜回雪掏出巾子愛憐地拭淨她額上細汗。

    默兒好享受地揚高臉蛋,由著姊姊溫柔擦拭,還不忘搖搖拎在手里的東西,開心道︰「姊姊,樵夫老爹說你都不收診金,他就把自家腌制的臘肉留了一大條給咱們,瞧,這油花分布得真漂亮,姊姊,咱們今炒臘肉來吃好不好?」她手里那串臘肉確實好大一條。

    「好。」姜回雪笑出聲來。

    「哈哈哈,回家做飯!」默兒挽著姊姊的手,走路一蹦一跳。

    突然——

    「姊姊,怎麼了?為什麼不走?」默兒腳步陡頓。

    姜回雪四下張望幾眼,小落里一切如常,能听到幾聲犬吠和牛只們的哞哞叫聲,沒有任何異樣……但,就是有種說不出的異樣。

    今兒個整日,從她步進白族聖地再由那地方轉回,總覺得背後繃繃的,她感覺風的流動不太一般,然,也僅僅如此罷了,真要她說出哪邊有異狀,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靦腆地搖搖頭。「沒事,是我多心了,以為听到誰喊救命。」

    默兒再次哈哈大笑。「姊姊這陣子听到村民們喊了太多聲救命,救牛救豬還要救貓救狗的,耳朵要長繭啦。」

    姜回雪也跟著笑出聲,與妹子邊閑話家常邊走回賃下的住屋。

    傍時分,遠天霞紅映進屋里,滿屋子偏金紅的慵懶暖意,即便是大隆冬的山里,燒炕的柴火尚留余溫,灶房爐子內亦養著火苗,進屋里還是溫溫暖暖的,讓人輕易松懈下來。

    許是太過松懈,姊妹倆慢悠悠步進屋中,默兒還喜孜孜哼著小調兒將臘肉放到桌上,這才驚覺屋中有人——

    「孟雲——」

    連那人的名字都不及喊全,默兒就被制住。

    不速之客手起手落、招利落,默兒被點中要穴登時昏厥軟倒,還賴不速之客在千鈞一發之際大掌陡抓,挎住她的後背心,才讓她的額頭不用去親吻地面。

    姜回雪聞聲回首,乍見來者,只曉得瞠圓雙眸,半點聲音都出不來。

    她的直覺果然沒錯,一連串的異樣頻發,她尋不出癥結,原來癥結是他——孟雲崢。

    姜回雪緊跟在男人身後,都快追著跑了,沒法子的,誰讓孟雲崢人高腿長,跨出一步抵得上她三步,害她追得氣喘吁吁。

    但不追不成,默兒被他拎著走,都不知一臉陰沉的他要把她家妹子拎到哪里去。

    結果,是把默兒拎回她自兒的寢房,直接拋上暖炕。

    姜回雪先是喘口氣,隨即又倒抽一口氣,因孟雲崢「解決」默兒之後,驀地轉身向她,那姿態就如托塔天王睥睨眾生,氣勢完全將她罩住。

    她一手撫著怦怦跳的胸口,臉蛋不禁赭紅,又覺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出口便問︰「你身上的傷好了嗎?體內的毒素應該清盡了吧?後來……嗯……後來有覺得哪邊有異狀嗎?」

    一連三問,每問一句就被他進前的腳步逼退一步,惹得她越問越小聲,越問,膽氣越不足。

    孟雲崢將她逼至角落,仗著人高馬大就是要欺負她,低首對她沉聲道——

    「我恩師穆正揚當年不意間被下了奇毒,正因如此才會卸下『天下神捕』一職,我一路追查恩師所中的奇毒,掌握到青族『魘門』之事,亦知此奇詭神秘的族門就掩在雙鷹峰那群惡匪身後……當日剿匪,從湍流中救下一雙姊妹,我一開始並未多想,之後實為探得關于『魘門』的蛛絲馬跡,不得不去尋那雙姊妹落腳何處。」略頓,他翼翼歙張地調息。

    「你猜,她們之後人在哪里?」

    姜回雪背貼著土牆,左右兩邊的路都被他封住,除了正面「迎敵」已無他法,再說,內心確實是愧疚的,她有許多事沒有說明,才教他繞了那麼遠的路。

    咬著唇說不得話,僅能怔怔望著那張火氣很大的峻龐,她眸光一下子模糊了,听他很顯然已氣到不行般惡狠狠又道——

    「我那時被新帝留宿宮中,出宮後便接到消息,說是已尋得那一雙姊妹下落。她們隨走商馬隊進京,托了馬隊頭子賃屋長住,就落腳在城北松香巷,在那一座大雜院內……我沖至一探,那地方已然空蕩蕩……不,嚴格說來不算空蕩蕩,人去樓未空啊,人不在了,卻留下所有物什兒,所有東西都收拾得妥妥當當,被子迭得好好的,地掃得干干淨淨,灶房里的鍋碗瓢盆全都洗淨收納在櫃中,好似主人家僅是出門溜轉一趟,很快便回。然後你可知,我在那衣箱中搜什麼?」

    姜回雪似乎能猜到,但仍然沒有開口,淚水順著勻頰滑下。

    孟雲崢收攏五指,湊近她耳畔吐息——

    「是一件男子款式的寬大披風,披風領內側繡有『雲』字紋,那是我的。當年在湍流中救出那一雙衣不蔽體的姊妹,我將披風贈,你將它收進衣箱里藏了那麼多年……你和默兒……你們姊妹二人一開始已將我認出,卻偏偏不提,究竟因何?」

    「不是……」她費力擠聲話。「不是不提……而是不知該如何坦白默兒與我並非親姊妹,是那些年落難時相互依靠的同伴,雖無血緣關系但情同手足……當日你率人剿匪,為我和默兒造出一個逃跑的機會,之後又從激流中救人……」抿抿嘴,試圖潤著干干的唇瓣——

    「還有後來你托給沙奇大娘的銀子和路引……能在帝京安居樂業,過上那幾年歲月靜好的日子,全是托你的福。我曾說過,全賴有貴人相助,才有後來的活路,孟雲崢,你就是我中的那個貴人,若無你,我和默兒一直會衣不蔽體,餓死在荒野里……一開始未提,後來也就不知該怎麼提,再者,我……我的身體不干淨……」

    她說著、說著不禁垂下頭,秀顎卻忽地被攫住。

    孟雲崢扳起那張掛著淚的鵝蛋瞼,口氣仍舊不好,持續逼問。「那時剿滅雙鷹峰惡匪,找到二十具少男少女的殘尸,而你姊妹二人被囚于雙鷹峰多時……」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極深。「你是因為受了欺負,自覺身子不干淨,才一直將我往外推,不肯與我共結連理,是嗎?」

    姜回雪愣了愣,听他又道——

    「即便之後你點頭允婚,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哄得我團團轉,又哪里是真心要嫁!在你心中,我孟雲崢就那麼不堪一試嗎?不值得你冒險坦白?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太瞧不起所謂的心意!」

    這下子,姑娘家的雙眸豈能不變成流淚泉?

    姜回雪終于弄懂他誤解了什麼,隨即又被他氣憤質問的模樣深深震撼,好像她有多貶低他,對他那般不信任,九死不足以謝罪似的。

    她的淚肯定濡濕他整只手了,她沒辦法,只能透過淚光努力看清他。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那些少男少女是落在盜匪手中,供他們恣意玩弄,我和默兒……是青族『魔門』之物,是門主獨屬的玩意兒,那一窩子盜匪動不了我,也不敢動,因為不干淨,因為……全身皆毒。」輕輕喘息——

    「『魘門』當年找到許多體質能受毒蠱入體的女兒家,我和默兒皆在其中,門主拿我們的身體當作養蠱的容器,以體為器,養蠱入身,有些人沒有撐過去,死狀奇慘,最終僅十五人活下,但很髒的,血肉已與毒蠱交融,不那樣的話,僅有死路一條,而我撐得很好,再骯髒再難受再毒,我都能讓自己不忘呼吸……」

    她眨眨淚眸,唇角微翹。

    「孟大爺……我沒有瞧不起你,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對我而言太過珍貴,是我這輩子活到現下所得到的東西中,最令我陶醉歡喜的,每每想著,心里就暖洋洋,想笑,也感動到想哭,我想響應,但不能啊,我就是這樣了,他們說……說我已被煉化成萬蠱毒膽,你可知,我真的很毒,發作時能把地上的生機殺死一大片,還把雪松林都給毒枯了,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我都不曉得會出什麼事,你離我遠唔唔……」喃喃低語的小嘴驀然遭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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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孟大爺來襲(2)

    孟雲崢低頭就吻,將嬌小的她緊緊抵在角落,唇上輾轉的力道甚狠。

    「你……不唔唔……」兩排貝齒被擠開,粉舌根本無處可躲,男人毫無章法全憑本能一通狠親,吮得她舌根隱隱生疼,鼻間、口中盡是他的氣息。

    臉蛋發燙,暈頭轉向,她被吻到腿軟,背靠牆角緩緩滑坐下來,他也沒放過她,堵著她的小嘴隨她一起放低身軀。

    比力氣是絕對比不過,姜回雪最後放棄掙扎,等他恣意吻了個痛快放開她之後,她已喘得說不出話,雙眸都迷蒙了。

    他沒由著她坐在地上,卻是將她攔腰抱起,直接送進寢房。

    他知道默兒的寢房,也知道她的是哪一間,如此熟門熟路的,姜回雪模糊想著,都不知他藏在暗處觀看多久,說不定為了「熟悉地形」,老早已摸進屋來好幾回也不一定。

    噢,不,這不是重點,眼下最緊要的是他、他不能一直來親近!

    唉被放上暖炕,她甩用頭想要清醒些再與他談,右腕驟然一沉,有什麼東西掛上來。

    她听到「喀啦」一聲,低頭去看,雙眸瞪圓了。

    「孟雲崢……這、這……啊!干什麼?」她的右腕不僅被他上了精鐵手銬,還被拉高過頭,手銬另一邊直接銬住炕頭箱櫃的一根木腳。

    箱櫃雖不巨大,但整體是實木打造,里頭還收納著衣物和不少雜物,對縴秀的女兒家來說著實沉得很,姜回雪被銬在那里,一時間還真掙不開。

    未被銬住的左手拼命想弄開右腕上冰冷的鐵銬,但徒勞無功啊!

    「孟雲崢!」驚到眼淚都凝住,她漲紅臉瞪人。「你什麼意思?」

    「意思很簡單,就是怕一個沒留神,又讓你給逃掉。」將人銬住,他孟大爺鐵臂盤胸立在炕邊,居高臨下注視著落網的獵物。

    「我、我又沒逃……」

    「你敢說!」男嗓陡硬。

    她心口一跳,知道他意指什麼,但還是要為自己辯駁——

    「離開大雜院是因為默兒被『魘門』的人迷昏帶走,他們要的是我,我非跟去不可,然後那日……你獨闖另一座雙鷹峰,後來發生那麼多事,官兵要上山了,如果我和默兒繼續留在那里,接下來將是無窮無盡的麻煩,默兒……默兒把所有被震暈的『魘門』門眾全殺了,不能讓官兵們察覺,我不能讓她面對那樣的事………我在石地上刻字了,白族聖地,就是想著,也許你會尋來,白族被滅,聖地所在之處也不再神秘,不難打听到的……」

    「你要我尋來干什麼?」孟雲崢忽問。

    她神情微怔,眸光湛動。「就是……盼著能跟你好好談談,把事情全數告知,畢竟欠你一個解釋,要都了結了才好。」

    「倘是我最終沒來呢?」他再問。

    她沒有立即回答,令男人臉色微變,听他緊接著問——

    「我沒尋來,你可會尋我?」

    四周陷進一片寂靜,姜回雪掀唇無語,像被問倒了似的。

    「不會。我沒尋來,你也不會再去尋我,然後你與我也就那樣,從此陌路。」靜了好一會兒,孟雲崢終于沉靜啟嗓替她作答。

    「你若沒來,也許……也許那樣對你才是好的。」姜回雪悄聲道。

    他臉色驟然再變,讓她不敢再放膽直視,豈知他不讓她挪開眼,一個箭步上硬生生扳正她的臉,整個人逼到她面前。

    「那你對我做的那事,那件趁我昏沉不明、壓在我身上做過的事,強上再強上,又算什麼?你做完就跑,將我棄之如敝屣,若我不自己來,你也沒打算給個交代,你到底把我看成什麼?」

    姜回雪滿面通紅,凝在眸底的淚再次溢出。

    「那件事,那、那是逼不得已的,我不是有意那樣對你……你身中『魘門』門主的奇毒,我找不出解藥,也不知解藥為何,甚至連你中的是什麼毒都搞不清楚,但我能救你的——」她心促氣喘。「我能救你,因為我的血肉與精氣能吞噬你身上之毒,我是煉化而成的萬蠱毒膽,我是你以毒攻毒的解藥,所以才會……才會那樣一意孤行,但絕非莽撞,我很願意的,一萬個願意,你好好的,我也就能好好的,我很願意啊……」

    「可要是我不願意呢?你想過沒有!」他恨聲問。

    姜回雪全然沒思慮過這事。

    在那樣的情勢中,首要考慮的根本不是他的意願為何,而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他的命,比她自個兒的更緊要,她未曾想過他要還是不要,只曉得那是她要的。

    好像……真的很對不住他。

    不!不是好像,她是真的很對不住他。

    「我很……很抱歉。」喉頭緊澀,她艱難地想把話說順暢,但說來說去又能說什麼。

    「孟雲崢,我很抱歉……」

    她听到一聲嗄吼,像是被氣到不行了,那憤恨自然而然從喉中泄出,隨即她就被「襲擊」了。

    熱燙似火又堅硬如石的男性身軀像泰山壓頂般壓得她仰躺在炕上動彈不得,又是兜頭罩腦一陣狠親,她邊哭邊掙扎邊槌打,那些力氣使在他身上像是在替他搔癢,但不能由著他來,她真不知會出什麼事。

    「不要啊,孟雲崢……你、你起來,放開我,不……不成的——」估計她雙手加雙腿的力氣都抵不過他一掌,何況此時還被銬起手,怎麼槌打都沒用,臉仍讓他親了個遍,衣襟跟腰帶全都松開,連里褲的帶子都被扯松開來。

    她的掙扎徹底挑起男人的火氣。

    孟雲崢扣住她的臉,唇貼著她的小嘴,灼燙的氣息化成一字一句噴進她芳口里。「什麼你要的時候就可不顧一切大膽妄為,而此刻卻拒人于千里之外?這世上豈有此理?」

    他這是在跟她鬧呢!

    姜回雪又急又氣,小手忙抵著他硬邦邽的臉,緊聲道︰「那時你身中『魘門』劇毒,我亦是滿身的毒,我是門主煉化出來的蠱人,也是專為毒蠱煉化而成的藥人,我能成為你的解藥,所以才……才那樣蠻干,但此際你已恢復強健,我、我這具身子仍然不定性,你不能這樣蠻干,要出了事怎麼辦?」

    他深深看著她,眉目深沉,表情執拗——

    「就來瞧瞧還能出什麼事,真要出事,那就讓它出,我自行擔著。」

    她槌他,邊槌邊哭。「你若出事,教我怎麼活?」

    「那就一起生一起死。」將她掄成粉拳的手腕按住,他再次重重親她。

    姜回雪先是被他的話震得渾身發麻,接著又被吻得頭昏腦脹,突然身上一輕,壓在她身上的男人起身站在炕邊,此時屋中已然昏暗,但他的雙目是那樣明亮,那樣神俊深邃,他望著她,然後……開始慢條斯理卸下衣褲。

    噢,她根本無法挪開眸光,無法不去看他。

    他解掉綁手和皮制腰帶,脫掉靴襪和內外兩層衣衫,連底衣和里褲全都卸盡。

    赤條條的神捕大人昂揚而立,被姑娘家緊緊盯著,他毫無羞赧愧色,像為了讓她看得更清楚似的,他靠得更近,重新上炕。

    他臍下三之物氣血飽滿,形狀明顯,姜回雪記起強上他為他解毒的那次,似乎沒有眼前這樣……充滿威脅,令她周身發軟又膽顫心驚。

    紅暈布滿鵝蛋臉,她中了他的「美男計」,當他再次覆上她的身子,她只顧著努力呼吸,有幾回連呼吸都忘記,再也吐不出拒絕的言語。

    仿佛見「嚴刑逼供」已有成效,他終于卸下她右腕上的鐵手銬,同時也將她衣衫盡數褪去,女兒家窈窕的身子無一絲遮掩呈現在前,胸脯雪白,腰肢柔韌,一室幽微中閃動著瑩瑩膚澤。

    即使未被銬住,姜回雪若要逃,也已掙脫不開。

    男人將自身當成枷鎖,以唇舌、四肢和精實的軀干親密地將她鎖在身下。

    他決心要這樣做,她所憂慮的事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當她被亂七八糟的熱火燒得神識也亂七八糟時,男人架開她的腿,徐慢且堅定地進入她體內,這刻,他臉上嚴的銳角在她眼中變得好模糊。

    神魂被深深觸動,什麼都錯了,又像什麼都對了,如同她不該在他懷里,但兩具身軀卻無比合拍,他的充滿和她的絞纏,連動繾綣,氣息相融,她的五官完全被迷惑,忘卻身所何在,听不到其他聲音,里里外外僅余他這一人。

    最後一波震蕩,她攬緊男人的寬肩和硬頸,玉腿圈緊他的腰,淚流不止。

    她攀住他,身體在歡愉中蕩漾,指甲在他堅硬的肌肉上留著小小月牙印,她的貝齒亦同時在他肩頭咬出兩排印痕……

    到底又再一次深入彼此,控得這樣深,交纏得無比徹底,若然出事,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擔心?你不是能以毒攻毒?倘是我因此再次身中奇毒,你盡可以來強上我,像那一日在石室那般。」略頓。「不用強上,我配合就是。」

    兩具赤luo身子在暖炕上亂過一番後,孟雲崢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抱得她無法動彈,兩人相貼側臥,他從背後攬她入懷,一條腿跨在她雙腿上,鐵臂就橫在她柔軟胸房的下端,姿態極具佔有意味。

    他知道她並未暈厥或睡去,亦能猜出此時她懸于心頭的憂慮為何。

    她一心為他,他豈會不明白。

    但明白歸明白,還是氣恨難平,惱她只想獨力闖難關,身陷困境時只想到要把他撇干淨,從未想過向他求援。

    沒錯,他就是很受傷。

    身為堂堂男兒漢,連個心上人都護不周全,還令她如此憂心難安,裹足不前,既是這般,那他就毫無保置趨向前去,用盡一斷她退路,也斷自己退路,就討她一個不能悔。

    許是他有些滿不在乎的語氣觸發她的火氣,女兒家也是有血性的,姜回雪在他懷里掙扎起來,他大發慈悲放松箝制的力道由著她轉身。

    她轉過來面對他,秀眸瞪著,然頰面上的紅暈猶然灰退,瞪起人來實在沒多少氣勢。

    「我說錯了嗎?有什麼好擔心?」孟雲崢沉眉冷目。「笨蛋。」

    ……笨蛋?他罵她……笨收?

    她憂心忡忡,想過又想,想得心肝脾肺賢都要糾結了,他卻罵人!

    泥人也有三分性叫!她有默兒說他是笨蛋,果然沒錯。

    「你才是笨蛋!你才是!」她忍不住罵回去。

    孟雲崢頓時感到驚奇,一是向來溫柔綿軟的姑娘家被他逼到口出惡言,二是被心上人罵了,他竟覺挺受用,氣憤不平的心口像被熱呼呼熨燙過似的,變得服貼,也舒坦許多。

    莫非他亦是骨子里犯賤,被罵了才覺痛快?

    不行,不能讓她太好過。

    他冷哼聲,道︰「是,我就是笨蛋,才會信你這顆混蛋說什麼執子之手要與我相伴到老,說的話可真好听,你混蛋!」

    「你、你……」

    「我如何?」

    她無話可辯,囁嚅了幾聲,秀巧鼻頭又變得紅紅的,遂收斂下巴試圖藏起臉容。

    很好。他又把她惹哭。

    孟雲峰都不知該夸自己抑或賞自個兒幾拳。

    「說不過就哭鼻子,這麼柔弱好啃,還想學誰耍狠?」他碎碎念,念完,無奈一嘆,還是再次擁她入懷,低頭去尋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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