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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飛鴻踏雪濕(1)

    他不是來等粥的。

    他是今夜返回帝京,持玄鐵令牌進城,甫回自己府上卸鞍歇馬,見到塞在馬背搭鏈里的木制小玩意兒,沒多想就跑來,進到大雜院才覺此舉太輕率。

    舊家的門扉已關上,微敞的小窗內透出一點點燭光,里頭的人兒是該上榻安眠了,他沒想上前打擾,卻未料及她會出現在窗邊,還往窗外不經意瞥了眼。

    姜回雪也知,他應當不是來等粥,但不為粥,到底為何?

    這個小居處是他的舊家,他曾與娘親相依為命的所在,許是心存依戀,如今又賃出,才會時不時往這兒跑,順道探看探看吧?

    雖不是來等粥,但他大爺肚皮突然叫得好響。

    姜回雪不清楚他是否臉紅,卻清楚自己的雙頰滾燙得很,因默兒已下榻溜到她身邊,男人肚皮傳出那一聲「雷鳴」時,默兒忽地緊扯她的手,像被嚇著,隨即舉起一只細臂直指男人腹部,仰高小臉、瞪大眸子看她。

    她這才看懂默兒的意思,小姑娘吃驚得很、既驚又奇,沒听過人的肚子能那般大打響鼓,所以才扯她的手要她也看,想將奇特的事跟她這個姊姊「分享」。

    結果她禁不住詢問了一句——

    「孟大爺是剛回來,晚膳還沒來得及吃吧?」

    他攤平大掌按壓肚腹,笑笑答道︰「是沒來得及吃。」

    那就快回去吃啊!她實該那麼說才對,豈料心一軟,逸出唇間的卻是——

    「灶上有些剩飯和醬湯,另外還有春嬸子送的幾色醬菜,很快就能弄出一碗熱湯飯,孟大爺若不嫌棄,要不將就吃些?」

    霜色月光下,男子剛毅嘴角顯得柔和,原是稜角分明的輪廓變得有些朦朧。

    她看到他點頭,看到他從容走向自己。

    她輕抽一口氣,胸中略疼,才曉得自個兒一直屏息以待,希望他拒絕,也希望他不要拒絕,都搞不清楚心里是怎麼想。

    但他肚餓了,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于是小灶房里再次亮起燭火,仔細養在爐灶里的火苗放進柴薪,立時燃起,燒得嗶剝作響,四周頓時溫暖起來。

    姜回雪手腳利落地取出三碟醬,把所有剩飯挖進寬口大碗里,放些姜絲、蔥花,再把滾得熱呼呼的醬湯淋到米飯上。

    「好了。」她將熱湯飯端上桌時,見男人一邊慢條斯理地卸下披風,一邊跟默兒大眼瞪小眼。

    他坐在椅凳上,默兒則是縮在灶房邊角,坐著一張更矮的小凳。

    那邊角位置是默兒的地盤,有時她跟著她一塊貪黑起早,小姑娘不肯獨自回房再睡,常是縮在那兒搖頭晃腦地打瞌睡,那里有她專屬的小斧凳,還有一張簡陋的小茶幾。

    此時茶幾上擺著一物,是木頭打造的,姜回雪沒瞧過那玩意兒。

    食物的香氣將饑腸轆轆肭男人完全擄獲,孟雲崢立刻將視線轉正,當那一大碗熱湯飯冒的熱氣烘上他的面龐時,他心髒緊縮,唾液幾已滿泛,深深地呼吸吐納才勉強抑住洶涌而起的感動。

    欸,當真感動啊……

    「多謝姑娘,如此孟某就不客氣了。」還記得要道謝,也算他意志驚人,隨即,他一手拿木杓、一手用竹箸,雙手並用開始進食。

    熱湯熱食配著微辣的醬菜,盡管簡簡單單,在這寒冷夜里足能暖人心胃。

    他的吃相並不粗魯,肚子雖餓得咕嚕咕嚕響,美食當前,他進食的速度是快,但絕非狼吞虎咽,反倒每一口都顯得虔誠,表情認真一杓湯飯配一箸子醬,食時不語,沒多久寬口大碗已然底朝天,三小碟醬菜恰好食完。

    姜回雪再次體會,看著眼前這男人進食,她內心會覺得滿足,甚至得意。

    明明食物簡單到近乎寒酸,他卻能吃得那麼香,不禁要想,他在外辦差,四處奔走,伙食之事是如何打發?莫非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還是為了圖方便,隨便啃個干糧就應付過去?

    抬眼見姑娘家怔怔然望著自己,孟雲崢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神情仍端著,僅微笑沉靜道︰「這一頓吃得甚好,當真有勞姑娘。」

    吃得……甚好?欸……

    姜回雪咬住嘆息,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謝意,眸光往小幾上輕瞥一眼,直到他吃完熱湯飯的這時,她才出聲提問——

    「孟大爺帶來的……那是何物?瞧著像是給孩子們玩的木頭玩意兒?」

    她留意到默兒的表情,原本有些睡意的小臉變得無比清醒、漂亮杏眸圓瞠,原是瞬也不瞬瞪著男人,當後者開始朝熱湯飯進攻,那雙杏眸就改去盯著小幾上的東西,看得目不轉楮,還隱隱透出狂熱。

    很顯然是引起小姑娘家的興趣了。

    孟雲睜放下木杓和竹箸,再次轉身對著默兒,他拿起小幾上的木頭玩意兒把玩,兩手都用上了,卻也沒見他玩出個所以然來。

    「這東西叫作『十一連環』,瞧,上頭有十二個小還呢,這些小環一個扣著一個,得想法子把全部的小環順著這道圓弧推到另一邊去,把十二個小環盡數解開,這樣才叫大功告成。」他邊講解邊示範,十指好生忙碌,無奈的是十二個小環一個也挪不過去,依然環環相扣。

    最後他把「十二連環」再一次拋到小幾上,一臉不耐煩。「不玩了不玩了,怎麼玩都玩不了,定然是騙人的,早該丟了也省得礙眼,我就不信誰有這份能耐,能把十二個小環全解開。」

    那玩意兒一從他手中脫離,在旁「虎視眈眈」的默兒就搶進懷里。

    小姑娘立時進到忘我的境地,抱著「十二連環」玩弄起來,木頭相互輕擊的聲響短而促急,迅速被挪移著,顯示出小姑娘心緒高漲,興奮得不得了。

    激將法!姜回雪頓時意會過來。

    一開始他把「十二連環」擱在小幾上,本意就想吸引默兒注意。

    但她知道自家妹子的,絕不會輕舉妄動,即便再惹眼、再令人心癢難耐,默兒對于不熟悉的人事物總要旁觀好一陣子,而他竟然摸中默兒的性情。

    她瞧得出,那「十二連環」是他特意帶來給默兒的,他沒直接送出,是等著默兒來搶,三兩下輕易就讓小姑娘卸下戒心。

    「多謝孟大爺。」她為他上了杯熱茶。

    泵娘蕙質蘭心,能看出他的意圖,孟雲峰半點也不驚訝。

    他露了然于心的淺笑,嗓聲里沒了方才那抹煩躁,而是低沉徐緩——

    「該說多謝的是孟某才對,多謝默兒姑娘那日忍痛割愛,贈我一籃子糖糕。」

    「可我記得……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孟大爺一塊也沒吃到。」這話澀澀道出,姜回雪有些後悔,她不希望自己的聲音听起來似帶哀怨,像在指責誰。

    幸得他神情未變,道︰「口福不淺,還是吃到了。」他把師妹穆開微私藏蜜棗糖糕,之後才拿出來「進貢」一事道出,「有時事趕著事,沒能按時候好好用飯,干糧啃到最後也膩得很,一塊蜜棗糖糕既能稍緩腹中饑餓,也能解膩,對在外辦差頗有幫助。」

    她讓默兒送上一籃子糖糕,起先未想那麼多,更未料及他會跟她說……頗有幫助?

    不確定他是說真的,抑或跟她說笑,姜回雪沒讓內心那抹愉悅過分坐大,僅點點頭,輕淺一笑。「孟大爺喜歡,那樣便好。」

    他也點點頭,舉杯喝茶,茶中有大棗香氣,大棗味甘性溫,有寧神之效。這姑娘做事永遠這麼細心,夜深,送上的茶不用來提神而是舒緩神識。

    他放松雙肩和背脊,徐徐吁出一口氣道︰「差事辦完,從西疆域外的雙鷹峰下來,在返回帝京的路上見到一位老木匠正在兜售他親自制作的木頭玩意兒,不少對象都得花些心思才能破關,我見著挺有意思,就買了這一個。」瞥了眼被小姑娘玩得格格輕響的「十二連環」。

    沒听到回應,孟雲崢調回目光。「姜姑娘怎麼了?」

    「啊?呃……沒事。」乍听雙鷹峰,她心跳促急,臉色有些泛青,費了些力氣才穩住。

    「孟大爺所說的雙鷹峰……我多少听過,好像是個盜匪窩,沒人敢去。」

    孟雲崢恍然大悟頷首。「是了,你是西疆一帶的人士,定然听過雙鷹峰的盜匪窩。」莫怪會驚得一張臉頓失血色。他放緩語氣,低柔又道︰「雙鷹峰的匪窩在大半年前已然掃除,那地方如今安定得很,此次再上雙鷹峰亦為了確認那座匪窩不會死灰復燃。」

    「那……那自從肅清盜匪後,孟大爺每隔一段時候就上去探看嗎?」

    「此次已是我第三度上到峰頂的鷹嘴崖壁,未見任何人跡,奇的是,連飛鳥走獸都難得遇上。」他笑笑道。

    欸,那是因還有那座天然的山腹蠱甕,那麼多蠱毒之物盤踞在山中某處,尋常鳥獸豈敢犯界?姜回雪只能嘆在心底,但想到他所說,雙鷹峰上見不到任何人煙,一顆心又稍覺安穩了些。

    背著默兒逃的那日,許多事鮮明又模糊,鮮明的是非逃不可、賭上性命都得逃的決心,模糊的是一幕幕腦中殘存的場景和畫面。

    「魘門」門主……還有那個為虎作偎的女人……那一對令人作嘔的男女,他們都倒下了,她親眼所見,他們都倒了,那個男人甚至七孔流血,也許當真死透,他既死,那麼,那個女人無所依附,便成不了什麼事,更或許……連那女人也死了啊,所以雙鷹峰上一片平靜,毫無異狀。

    這一邊,孟雲崢見她似有些出神,正欲開口詢問,縮在角落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姑娘忽然發出一聲近似歡呼的笑聲,引得兩名大人同時抬眼望去。

    「姊姊、姊姊——」默兒晃動手里的「十二連環」,所有的小環竟然全都解開,按順序一個個挪到另一邊。

    小站娘抬高精致的小下巴,臉蛋因興奮而變得紅彤彤,望著姊姊時,兩眼亮晶晶,瞥向孟雲崢時,眸光帶著的是睥睨神氣,得意至極得很啊。

    姜回雪回過神來不禁失笑,見默兒如今這般無憂無慮,她心中更覺柔軟。

    「那『十二連環』是孟大爺的,默兒不問便取,如何可以?」故意板起臉。

    「唔……」小姑娘收斂得意的神情,兩頰微鼓。

    「默兒听話,快把東西還給孟大爺,听到沒有?」

    听到姊姊這般要求,小姑娘表情無比掙扎,但,狗急了跳牆,默兒被逼急了,小腦袋瓜動得快,連話都肯多說。她對一直但笑不語的男人道——

    「不問便取,不可以,那、那回了就可以。你送默兒的,對不?是默兒的了,對不?」

    孟雲崢嘴角略深。「對。它是默兒的了。」

    小姑娘忽地眉開眼笑,笑得猶若三春降臨。

    默兒不再說話,小身子縮回溫暖角落,抱著「十二連環」又一次沉迷,將解開的小環變著法子環環相扣回去。

    姜回雪唇上笑意亦深,看著小姑娘,不一會兒,眸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那張峻毅的側顏上。

    豈料,那張磊落剛正的面龐突然朝她轉正,逮到她的偷覷。

    噢,她的臉……絕對又紅了啊!

    咬咬唇,她倏地站起,還把他擱在一旁的披風抓在手中。

    「……姜姑娘?」朗眉一挑。

    「我、我……那個……方才覷見,孟大爺的披風有小破洞,我近來針線活兒學得還成,婆婆和嬸子們教會我很多,我……我幫大爺縫補縫補吧?」

    泵娘家臉紅給他看,孟雲崢頓覺氣息微燙,但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也不想說。

    小灶房里的氛圍溫暖靜好,與曾在舊家度過的幼年時光很是相似,他內心清楚,不該這麼晚還逗留不走,但就是有些挪不動雙腿。

    再多待一會兒,再一會兒便好。

    他喜歡看她們姊妹倆處在一塊兒的樣子,覺得小姑娘很逗,覺得大姑娘其實也挺愛逗著自家妹子,讓他也跟著想去逗弄,仿佛連手「欺負」孩子,挺樂的。

    耳根與頸項熱癢熱癢的,他狀若不經意般抬手撫了撫頸後,道——

    「那就有勞姑娘。」

    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像就是這麼開始的。

    那一,姑娘家幫他縫補披風上的破洞,針腳整整齊齊、服服貼貼,想他不請自來,又吃又喝還要人家替他補衣,這樣不行,隔日他開始訪遍帝京大小童玩行,專找得動腦子加上手巧才能玩得好的玩意兒,送去大雜院家。

    東西主要是給默兒的,如此一來,她這個當姊姊的就比較不會拒絕,因為他知曉,她亦是喜歡見那小姑娘笑逐顏開。

    結果從童玩行買得的玩意兒才送去沒多久,他就收到她回贈的一雙靴子。

    莫怪那天他又去等粥喝粥,瞥見她時不時盯著他的腳看,原來是在推敲他腳底尺寸,她親手裁制的黑靴款式簡單利落,靴底納得甚是密,鋪著厚厚一層毛皮墊子,那時候他再次領命往北地辦差,帝京雖已春臨百花齊放,一同苦寒的北地仍見湖面結、霜雪晶瑩,他踏著她為他縫制的軟靴,頭一回體會,一雙花了心思又下足功夫制成的靴子,實能令人足踏雪地之時,如履厚土綠草之上。

    從北地返京,他沿途再次搜集能送給小姑娘的玩意,帶回去當作回禮。

    一來二往,便有來有往,她替自家妹子收下禮物,回頭又整了一籃子蜜棗糖糕相贈。

    然後某一日,一樣在外地辦差,他在一個趕集兒的攤頭上見到一支雕刻精細的木質梅花,因為是木頭而已,既未瓖珠亦未嵌玉,值不了多少錢,卻讓他想到她。

    他買了那根梅花木簪帶回去給她,那是頭一次他專為她所買,不是想博取她家小妹子歡欣,不是為了回禮,僅覺那根子就該屬于她。

    男女之間有這般舉措實是孟浪,但她沒有多說什麼,仿佛能理解他所想。

    她收下他的木簪時,鵝蛋臉白里透出紅暖,頰面宛如花綻,溫馴的眸子閃動水潤光芒,像強掩著什麼,那閃亮的水光令他有些困惑但又不知如何問清。

    到得他又必須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收到她親手裁維的三套夏衫。

    夏衫布面舒薄透氣,一條柔韌皮帶往腰間一纏,再套上綁手,立時成了方便在夏季活動的勁裝,所謂輕囊方能致遠,當時在外東西奔波、縱貫南北的他,完全就靠她那三套夏衫撐過一整個暑熱盛夏,辦妥好幾件差事。

    爾後夏去冬來,冬去春臨,時節過了一個又是一個。

    他人若在帝京,就會時常回舊家探看,他若不在,總不忘將舊家里的人兒托師妹和「六扇門」的弟兄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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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飛鴻踏雪濕(2)

    年復一年,再年復一年,五個年頭飛也似度過,好似飛鴻踏雪泥,不著痕跡,但姑娘家擺在松香巷的粥攤到底養出一票老顧客,已不愁沒生意上門。

    日子好過了,她把自家妹子也養得白白嫩嫩,那懶得動嘴皮且對特定事物異常聰明的小姑娘個頭兒抽長許多,倒是她這個當姊姊的,依然嬌嬌小小,縴瘦秀氣,身長都被自家妹子比下去。

    對她這幾年展現出來的韌性和毅力,拉拔妹子長大,讓相依為命的姊妹二人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他不僅佩服至極,寧神細思,竟有種……「與有榮焉」之感,甚至……會覺得……吾家有女初長成?

    好像自身也參與了她命中一角,看著她們姊妹倆一路長成至此。

    夏季到來,今年的盛夏照常熱得人汗如雨下。

    姜回雪今晨煮好一大鍋酸梅湯,將湯汁裝入五只陶制大壺中,垂入冷井里冰鎮,午後時分,她吊起冰涼涼的陶壺,帶著一籃子小碗,在默兒的幫忙下用小推車推到松香巷內供孩子們習武的小場子。

    見者皆有分,不管是剛結束武課的孩子們抑或在場慣樹蔭下閑話家常的人們,只要靠將過來,都有一小碗冰鎮酸梅汁消暑去火氣。

    「你也喝些。」姜回雪將一碗酸梅汁端到今日前來授武的孟雲崢面前,後者接得順手,仿佛再自然不過。

    對孟雲崢而言,與眼前姑娘這般互動確實尋常,自兩人相熟後,這五年來都是如此,她給什麼,他就拿,他回贈什麼,她也大方接下,沒什麼不對勁。

    碗落進他的掌中,令他的五指看起來更修長有力,似乎稍微用力就會將碗捏爆,他一口氣灌完那碗冰涼湯汁,灌得太快,五官驟然皺緊,嘴唇拉得極扁,白齒半露,忍不住齜牙咧嘴。

    「哈哈哈哈——你……你啊……哈哈哈……」

    會這麼大剌剌笑他的,唯有小姑娘一個……噢,不能算是小姑娘了,如今也都十七、八歲,盡管心智依舊未開,個頭可比姊姊高了寸許。

    「默兒……」姜回雪睨了自家妹子一眼,要她收斂,自個兒嘴上卻也抿著笑。

    孟雲崢抽了口氣,終于出話。「酸得……痛快。」

    「大伙兒都是小口、小口啜飲,孟大爺不該喝那麼急的。」姜回雪收回他的碗,示意要為他續添一碗,見他下顎微繃抬手搖了搖,她險些笑聲。她這次煮的酸梅湯,糖與蜜加得較少,滋味夠酸,絕對消暑,但就是不太甜,所以應該難以受眼前這個嗜甜的大男人所青睞。

    「給!」一旁的默兒突然跳出來,提在手里的竹籃直接往孟雲崢懷里塞。「一半,你的。」

    安在上頭的棉布還沒揭開,孟雲崢已嗅到蜜棗糖糕的香甜味兒,整籃子都是他的。

    每每他要離京外出,姜回雪都會親手做些容易保存的糕點或小食讓他帶在身邊,這些年除蜜棗糖糕外,還有蜜漬果干、核仁酥餅等等,讓他除了干糧外還有其他食物可以換一下口味。

    「欸,這怎麼好意思?默兒又把一半忍痛割愛給我了呀。」他逗著依然孩子心性的姑娘,見她被戳中痛處般鼓起雙腮,他內心挺樂。

    「哼!」鼻子不通般重重一哼,默兒不理他,調頭跑開,還是小場慣一群玩踢毽子、踢花球的孩童們比較讓她感趣。

    確認默兒在視線所及之處,姜回雪調回眸光,與男子恰好四目相接。

    近距離相望,胸中仍怦然一動,但已不會像剛識得時那般令她手足無措。

    喜歡他,是自己的事,漸漸習慣因他而起的心緒波動,表面上她維持得甚好,他對她們姊妹倆多有看顧,她所做的也僅是回報,誰都沒有逾越那一條線,能這樣一直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孟雲崢先打破沉默。「又讓你這般忙碌,有愧。」

    她搖搖頭。「知道有人喜歡,我心里得意,其實挺滿足。」

    他瞳底輕湛輝芒,唇上笑意加深。「我會好好享用。多謝。」

    姜回雪頭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粉頸,映入眼中的是他身上青色夏衫,那是她之前為他裁制的,顏色已被洗得泛舊,衫擺還可見到三、四處脫線的地方,她想也未想便道——

    「我再替你多做幾套衣衫吧,如今我的女紅精進許多,婆婆她們還夸過我呢,我想,會做得比這件更好。」

    「你若不覺累那就好。」他垂目,留意到她上的梅花木簪,是他贈予之物,那簪子的確適合她,溫潤且清雅,但……嗯……會不會太樸素了些?是否該買幾根珠玉簪讓她替換替換?

    這一邊,姑娘家揚睫迅速瞅他一眼,輕聲道︰「不覺累啊,做女紅,裁衣、刺繡什麼的,挺有趣,若跟婆婆她們一塊兒做,還能听到滿帝京的小道消息,比說書先生的段子還要精彩呢。」說著又低頭去看。「嗯……還有靴子,這雙都這麼舊了,靴底的磨損也挺嚴重,是該換雙新的,我明兒個就做,孟大爺下次回來應該就能換上新靴。」

    孟雲崢微微一笑。「好。那買針線和布料的錢,得由我來付。」

    她再次抬起臉蛋,秀雅眉眸間攏著小固執。「不成。你每次返京,都不忘帶些吃的、用的或玩的回來,你不收錢,我也不能收錢,再加上你每回來喝粥,都習慣在空碗邊放粥錢,那、那給得也太多,要退給你,你也不肯收,總之……就是這樣,衣衫和靴子是我想親手做給你,是我自個兒想為你換新,你不能給錢。」

    她的話讓他左胸重跳一記。

    姜回雪則是讓話毫無顧忌地流泄後,才頓覺臉紅心熱。

    她強裝鎮定,將幾縷發絲撩到耳朵後,有意轉移話題般又道︰「孟大爺明兒個離京往南邊去,听聞穆姑娘這次需得奉旨同行,隨你一道離開。」

    「師妹幾年前從我恩師手中接下『六扇門』大掌翼之職,現為四大掌翼之首,皇上亦是器重,命她助我。」

    「這時節南邊潮濕又悶熱,多瘴癘之氣,還請孟大爺和穆姑娘多保重。」

    「你昨日給我備上的幾個驅除蛇蟲的香包,我會帶著一塊上路。」他聲音不知為何突然有些輕啞。

    「嗯,那、那就好,那就好。」她用力點頭。

    看著姑娘家紅紅的臉容和一雙有意無意閃避他注視的秀眸,他胸中堵著什麼似的,像該要對她多說一些什麼,一時間卻抓不到那究竟是什麼。

    「姜姑娘——」他下意識喚了聲。

    「是。」她背脊繃緊,兩手暗暗交握。「孟大爺有何事要交代?」

    孟雲崢掀動唇辦,沒能立即吐出話來,他沒什麼事要交代,只是突然有感五年來的相識相交,他喚她家妹子是直接喚名字,喚得自然而然,卻不知因何,到如今他仍稱她一聲「姜姑娘」,而她也還是喚他「孟大爺」。

    問題到底出到哪里?

    事情定然有錯,但到底錯在何處?

    此際,有些人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忍不住你一言我一句起來——

    「就說你倆兒這麼撐著,撐到何時才到頭啊?你們倆不急,咱這個老太婆一瞧瞧了四、五個年頭,都快急出膽汁來啦!」

    「就是就是,咱說孟爺啊,您怎麼也算咱們松香巷去的孩子,男兒漢頂天立地,受皇帝老兒重用掙來好名聲,那是給咱們長臉面,這好名聲不能就這麼毀了呀!您時不時往大雜院跑,蹭著人家姑娘一頓又一頓的,也不給人家姑娘一個交代,這……這都成什麼事?」




    「孟爺您不吱聲、不挑明,人家姑娘就隨著您蹉跎年華,想來孟爺今年也二十六、七了吧?人家姑娘從當年的二八年華到如今都過了雙十,您說,您且說說,該如何是好?」

    這肯定是姜回雪這輩子活到現在為止最最尷尬、最最羞赧欲死的時刻。

    在樹蔭下乘涼、閑話家常的喬婆婆以及幾位相熟的嬸子和大娘,不知何時喝完酸梅湯了,紛紛豎起耳朵听她與男人之間的談話。

    這般的事,你一個女兒家是不好開口……

    她腦中浮現當年喬婆婆對她的笑嘆之語。

    但不打緊,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爺問個清楚明白。

    她以為老人家說說罷了,不會蠻干,但此時瞧來,這根本是趁機伙同更多「戰力」直接拿孟雲崢「開鍘」!

    她既想挖個地洞把自個兒埋掉,又覺得若不為他分說,他真會被這群大雜院里的剽悍女人們給撕了。她掀唇便嚷——

    「我與孟大爺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孟某對于姜姑娘絕無非分之想!」

    時候合得恰恰好,姜回雪脫口而出之際,身邊的男人也算與她異口同聲了。

    懊說他們倆心有靈犀、默契甚好嗎?

    內心苦笑,她揚睫望向他,見他目光亦掃了過來,兩人緊緊相望,表情都有些怔然。最後是孟雲崢先挪開雙眼,把幾位念叨他的婆婆、嬸子和大娘從左到右掃視一遍,再從右到左看將過去。

    他面色凝肅,只覺是姑娘家名節受損,非維護不可,開口的語調就與尋常時候不一樣了,低沉且慎重,道——

    「喬婆婆當初幫著姜姑娘姊妹賃了孟某的舊家,落腳帝京,我僅是顧念舊家,得空就慣然往松香巷這兒來,授武課、贈些筆墨紙硯,一來是感念各位當年對吾家早亡的寡母多有看顧,二來是覺得落腳舊家的兩位姑娘與我也算有緣,因此接觸深了,瞧成一家人,就如同大雜院里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在孟某命中有一席之地,是不一樣的情誼,我與姜姑娘,就是如此,也僅是這般,還請婆婆、嬸子和大娘們慎思慎言,別壞了姑娘家清譽。」語畢,他雙臂成環,兩手在胸前交迭,深深一揖到底。

    被一個位居要職、功績赫赫的當朝大官行這麼大的禮,任憑大雜院內的女人們再悍然難對付,此刻也都有些不自在了,只有喬婆婆姜是老的辣,老神在在沒在怕。

    「回雪兒你說,只要你這丫頭說出口,老婆子就替你把他辦到底。」

    忽被點名的姑娘家一臉青白,白里又透虛紅,當真驚得不輕。

    要她說什麼呢?

    她沒有多想什麼的,是真的,她只想……想著靜好歲月,能長長久久過下去,與大雜院里的大伙兒,與這城北松香巷里的人家,平平淡淡度過每日,然後……然後偶爾有他相伴,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

    她當真沒有多想。

    「孟大爺與我,我們沒什麼的,真的……」用力點頭再點頭。「他若遭婆婆和大伙兒誤解,定然是我有失。」她不曉得是怎麼笑出來的,但非笑不可啊,笑了,就能把一切看淡,讓別人也能跟著看淡一切。

    她咧了咧嘴,笑意靦腆,低聲又囁嚅道︰「婆婆和幾位子、大娘直夸我女紅學得快、學得好,我就得意了,時不時就想裁幾套衣物、繡幾塊帕子,女兒家的衣衫我裁制得夠多,我自個兒穿得挺好,也足夠默兒的,然後……然後就想試試男子款式,這不,這些年裁制出來的東西,不論好壞都塞給孟大爺將就了,他收了我的東西,心里過意不去,只好又回贈一些什麼,如此有來有往,才會被大伙兒誤解,我跟孟大爺……真的……是沒影兒的事。」

    一說完,她略喘地吁出一口氣,臉色蒼白到快要暈厥似的。

    但她沒暈,也不能暈。

    她意志依然清明,對在場的幾位長輩福了福身淺笑道︰「酸梅湯還有一大壺呢,我瞧幾個孩子喝得挺好,就暫時擱在這里了,嗯……灶房里還有些活兒,那、那我先回去,晚些再過來收拾。」

    拋下話,她誰也不看,誰也不敢看,連默兒她都忘了要招呼,轉身就走。

    這樣,著實不好。

    這般,著實是膽怯之舉。

    她知道的,但還是不知該怎麼坦然面對。

    于是躲回自個兒的小居處,她縮在灶房里專屬默兒的那個小角落,坐在小凳上埋首膝間,將自己抱成圓圓一團。

    半晌過去,有腳步聲朝她踏近,是她很熟悉的聲音。

    那人兒靠了過來,張臂環住她,軟軟喚著,「姊姊……」

    她聞聲抬起頭,對著默兒明顯憂郁的臉蛋輕輕一笑。「默兒怎麼啦?為何不開心?」

    那張朱唇囁嚅了幾次,才躊躇地蹭聲音。「姊姊不開心。」

    「我在笑呢。」姜回雪彎眉眯眸,露出大大笑靨。

    「……姊姊在哭,臉好濕。」柔荑探來幫她拭淚,一又一下,擦得認真。

    姜回雪還是笑,抓下自家妹子的小手,柔聲道︰「即便在哭,心里也是歡愉的、開心的。」

    「為什麼?」真不懂了,她把姊姊抱得更緊。

    「因為是真心喜愛啊。」姜回雪拍拍妹子的背心,額頭輕抵她的額際,心緒仿佛也寧定下來。

    真心喜愛,深切體會,但得不到,不能去得,所以歡喜中有千絲萬縷的悵惘,悵然若失間卻也嘗到一生難得的情懷。

    不該有什麼遺憾啊,即便有了,也該是很美麗的東西。

    「姊姊不哭了,好不好?」不求甚解的姑娘要求的不多,只要姊姊好,就心安。

    姜回雪又是一笑,這次開懷些了,笑聲如琳瑯。

    「好,不哭的。」她闔下眼,輕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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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做錯什麼了(1)

    「師兄留神!」

    那把淬過劇毒的大刀橫劈過來時,孟雲崢慢了半個呼息才覺察到。

    他听到師妹穆開微厲聲提點,嗅到刀上彌漫的毒液氣味,那刀在穿透林間和葉縫所灑落的天光下泛出青火,應是毒液遇到日陽,加之迅雷般不斷揮動才有此詭譎之狀,他聞到那腥臭味瞬間變濃,對方掄刀橫劈帶起的風動撲面而至,刀刃離他頸部不到半指之距。

    但他不退反進,空手入白刃,成功奪下對方那把毒刀後,一記虎爪偷心隔著皮肉抓住惡人三根胸骨,將對方整個抓起再「砰!」一響摜倒在地,那人胸骨被抓裂、背脊驟損,直接昏死過去。

    「師兄!」穆開微將逃到林子另一邊的幾名賊人解決後,迅雷不及撞耳飛躥過來。

    「無事。」孟雲崢逮到的是大頭目,亦是地近南蠻的這個組織中武藝最高之人,但再怎麼高,與他的身手相較仍差上一大截,不該容對方有近身的機會。

    之所以查案查到南蠻,起因是天朝皇上興昱帝的內廷竟有來歷不明的藥丸流入,被搜查出來的藥丸由太醫院查驗,竟是專為男女愉情而制的秘藥,雖無毒,但多食必然成癮,將逐漸掏空身體根本。

    被偷偷下藥喂食了近三個月的興昱帝自是勃然大怒,凌遲處死對天子下春藥的嬪妃,連夜召「天下神捕」和「六扇門」大掌翼進宮,命二人連手徹查。

    孟雲崢與師妹以及一票「六扇門」弟兄兵分好幾路,以藥追人,厘清藥丸流進帝京、混入皇帝後宮的路線,最終摸到根源,能令人上癮的愉情藥丸出自南蠻這群惡霸手中,他們有地、有藥種、有人,除制出春藥,還制出讓人更易成癮的大煙藥丸,用以控制手下。

    此毒危害之深不可想象,興昱帝一想到自身可能被誰控制住,如提線木偶般不得自由,就夜夜驚魂不得安眠,遂命孟雲崢、穆開微合南邊駐軍和地方官府之力,將遠在南蠻作惡、禍及天朝廷的這顆「毒瘤」徹底除去。

    往南邊布局已有月余,終在今日一舉攻破賊人巢穴,擒獲賊首。

    這山林甚大,暗藏無數瘴癘之地,孟雲崢將擒到的大小頭目交給地方官兵看守,輕身功夫一使,迅速往深林間搜尋。

    一切寧定,無任何異狀,一刻鐘後他正欲返回與眾人會合,卻見師妹跟在他身後,他甫轉身,師妹就等在那兒,歪著腦袋瓜打量他。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

    這一次他沒使輕功,而是一步步踏在積著厚厚腐葉的泥土地上,往來時路走。

    穆開微放下盤胸的雙臂,隨即跟上,道︰「師兄心不在焉。」

    孟雲崢揚首挺胸繼續走,盡管偉岸高壯、腳大似船,踩在潮濕腐葉和厚泥上的每一腳皆輕穩不留痕跡。

    穆開微又道︰「對方那一招不應該對師兄造成威脅才是。」

    「嗯。」孟雲峰低應聲,雙目直視,腳下不停。

    「所以才說師兄心不在焉啊。」嘆氣。

    「……嗯。」他下顎微繃。

    「不僅是今日才這般,自那日離京,師兄就古古怪怪,冷峻寡言,不知道你的人當以為你本是冷硬脾性、不苟言笑,但咱跟你那是誰跟誰啊?咱們自小有架一塊打,有禍一塊闖,你知我,我知你,師兄是有心事呢,還當我看不出嗎?」

    「……嗯。」這次沉默較久,才听到他應出聲,而且近距離去看,會發現刀鑿般粗獷的面龐隱隱透出紅澤。

    穆開微眼神飄了飄,靜下幾息,忽問︰「師兄該不是跟回雪姑娘鬧翻了吧?」

    啪!啪、啪!

    孟雲崢辦了一上午的差、刀光劍影中來去,依舊維持得干干淨淨的靴面,因突如其來腳下發沉,竟讓爛泥連續濺上。

    「為兄並無!」他鄭重否認,聲調近似咬牙切齒,低頭覷見沾在靴上的三小坨濕泥,風雨飄搖的心緒當真雪上加霜。

    穆開微沉吟似的輕攏眉心。「也是。倘若鬧翻,回雪姑娘不可能還備了驅除蛇蟲的香包給你,連我都能分到兩個,這陣子南蠻野林里來來去去,這香包功用可大了,蚊蟻不近身呢。」說著,拍拍系在腰間的暗紅色香包。

    見到師妹身上的香包,孟雲崢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對于默兒每每總要把喜愛之物「忍痛割愛」給他的那般心情,他終于有所體悟。

    那姑娘親手縫制的香包共四個,他明白她的本意,是要他與同行的師妹平分。

    他的是墨綠色,師妹的是暗紅色,他一個佩帶在身上,一個系在座騎背上,師妹同他一樣一個自用,一個給座騎防蚊叮蟲咬。

    然後當那日要把暗紅布底的香包給出去的時候,內心之沉重,前所未有,他竟然生了私心,想暗中獨佔。

    他都已獨佔那一籃子蜜棗糖糕了,以為這樣就心滿意足,未料啊,人心如此詭變,連自己這一顆心都難以預料。

    「等返回帝京,驅蛇蟲的香包派不上用場,需得還我。」他表情持續不豫,重新拾步。

    穆開微是听出一點什麼了,笑嘻嘻跟上。

    此際差事底定,她頗有聊興致,遂道︰「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到那時香包氣味淡了,師兄再請回雪姑娘重新添些她配制的香花香草進去,她知道你認真用著,沒辜負她的心意,定然歡喜。是說師兄沒跟回雪姑娘鬧翻,那很好啊,你與她之間既然無事,那……有事的定然是旁人嘍?莫非有誰在打那姑娘主意,令你心煩了?」

    「並無!」此話奪口而出,孟雲崢驟然一愣。

    並無?

    為何並無?憑什麼並無?並無什麼?

    試問,他哪來的自信如此這般斬釘截鐵說出那兩個字?

    他腳步停得太突然,緊緊尾隨身後的穆開微自是一臉撞上他的寬背。

    她吃痛般悶哼一聲,揉著自個兒的頭,瞥見自家師兄面色凝重,她重話都舍不得說了,只鼻音甚重嘆道——

    「師兄自個兒意會過來了是吧?」捏捏鼻根,「你對人家姑娘遲遲未有表示,卻動不動就蹭去親近,說難听些,那叫『佔著茅坑不拉屎』,那姑娘這些年由著你如此,替你補舊衣、裁新衫、納新靴,替你縫香包、制糕點、煮茶煮粥,從頭到,里到外,她有辦法為你打理的全都打理了,定然是心悅你的。」

    這話讓孟雲崢繃得硬邦邦的面龐如遇三春似的。

    他成巒的眉峰一弛,炯目仿佛刷過層層柔水,很柔軟的什麼在瞳底蕩漾,于是眼角彎彎上揚、唇角亦悄悄上翹,硬頸和寬肩也沒那麼繃了。

    此次奉旨南下辦差,證據確鑿,助力亦多,許多事南邊駐軍將領與地方官府全都打點妥當,局已布妥,僅待收網,他沒什麼好慮的,但一顆心卻像霜打了的茄子,既蔫又皺,好似什麼都不對勁兒。

    他想過又想,思過再思,為何煩慮至此,心里實是門清。

    為來為去,就為離京的前一日,他怔然無語望著姑娘家離開的那抹清薄身影。

    他應該是做錯什麼了……

    與那姑娘相處的種種在腦海中飛掠,一幕又一幕浮現,歡愉的、驚喜的、溫暖的、恬靜的、豐足的……師妹說得對,那個姑娘默默幫他打理,讓他毫無匱乏,眼下他這一身行頭,從夏衫、腰帶、香包和踏在底下的兩只靴子……唔,還有藏在懷里最後的兩塊蜜棗糖糕,都是人家姑娘專為他備上的。

    一個人還能蠢到何種地步?她……她哪里是對他無意?

    定然是心悅你的。

    這話,真好。听著,實實在在歡心順耳,而他待她也是……也是……

    咚!啪答——

    「哇啊——呸呸呸!師兄,你這是怎麼啦?」

    斑大魁梧的男人毫無預警地顛了顛,一腳重重踩進泥濘里。

    穆開微憑著本能探手去拉,豈知那灘子泥濘深不可知啊,男人重腳一踩,踩得整大坨爛泥全濺上她的臉。

    「師妹……我、我做錯了……不是那樣的……」孟雲崢半截小腿埋在爛泥里,一腳半跪在腐葉上,臉上血色盡失。

    他終是想通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跟她說,對她,絕無非分之想。與她之間,絕無半點男女之情。」喘息再喘息。

    「從相識那時到如今,我表明過一次又一次,說得很清楚。」實話說,是太過清楚了!師兄話中那個「她」,穆開微用膝蓋去想也知道他說的是哪位。

    她跟他一樣白了臉色,但她是白里透青又透紅,額角如熱鍋中的炒豆般暴跳,被如此情感愚鈍又被姑娘家徹底寵壞的自家兄弟給惱了。

    「師兄你……你到底能有多蠢!你事事以我爹為榜樣,難不成婚事……這婚姻大事也要跟我爹學嗎?」忍氣低吼,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

    孟雲崢眼神怔然,張口無語,顯然是被說中了。

    「呼……」穆微沉沉吁出一口灼息,把手握得指節一陣亂響。

    然後,她慢騰騰攤開手掌,慢騰騰拍拍男人的肩膀,深吸一口氣鄭重道︰「這位施主,小小師妹我救不了閣下,你自個兒保重,好自為之,但松香巷里賣粥的那位姑娘,我想,小的還是有能耐救救的。」

    何意?

    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孟雲崢眯目瞪視。

    穆開微又道︰「師兄既然說得清清楚楚,對她無意,那也就不好強求,反正我『六扇門』里盡是好兒郎,肥水不落外人田啊,姑娘與其讓你當坑佔著不放,不如來當我田里的肥水,回頭我就幫忙牽紅線,看誰有這般福氣,能得好姑娘青眼。」

    轟隆隆——孟雲崢頓覺眼前一陣電閃雷響,閃得他兩眼發花,耳中亂鳴!

    「敢?!」一字怒問如驚雷撼動,寬額上青筋陡現。

    「帝京玉羅剎」之名可不是僥幸得來,雷霆之怒也沒在怕。

    「有何不敢?」她嘿嘿一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且看師兄追不追得上。」

    撂下話,穆開微起腳便跑,輕身功夫使得淋灕盡致,而在起跑前,還特意使了陰招,她一掌狠狠重壓男人的肩頭,借力使力,一躥已在幾丈之外,卻把男人的一條小腿壓得更深陷泥淖。

    對孟雲崢而言,師妹的意思已表達得十分清楚,她既那麼說出,就會干到底。

    但,要是能追上她的話……只要能追上,她方才所言,什麼「回頭幫忙牽紅線」之類的事,她會當作沒說過,徹底抹去。

    豈能令師妹把賣粥的好姑娘贏了去。

    那姑娘就算是一窪肥水,也該圈在他這方爛泥田里,誰都別想越雷池一步!

    暴喝一聲,孟雲崢厲目陡瞠,巨掌擊地,高大身軀立時拔地而起,躥上林梢。

    這亂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的深林間,又一次鳥驚猿鳴。

    暑氣逼人的夏季終于還是過去,秋風送爽,日陽在樹梢上添著碎碎點點的金黃,被某種沉郁氣氛所圍困的心緒浸潤在涼涼暖暖的秋日里,仿佛也被風帶起笑顏,舒爽了許多。

    爾後,中秋將至,是月圓人團圓的美好時候,但在中秋佳節之前,帝京百姓們絕對不錯過一年一度的「撈月節」。

    「撈月節」是從八月中旬的前三日開始,這三天,因洛玉江一條支流蜿蜒入城,加上地勢關系,支流江水在城南地方累出一座天然湖泊,天朝的開國皇帝賜名為「邀月」,每每月上中天,似鏡一般的邀月湖湖面清楚倒映月影,波光瀲灩,水月如紗,此際天上月明,湖上月潤,總引得詩人、詞人們縱步隨它。

    姜回雪不會作詩,更不懂題詞,但帶著默兒落腳帝京,這是頭一回這麼晚了還流連在外,頭一回見到邀月湖上的「天與湖共此清潤」的美景,內心再有什麼煩憂,此刻也都暫拋腦後了。

    而在外流連不回的人兒可不只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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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做錯什麼了(2)

    帝京獨有的「撈月節」真正起源已不可考,僅大致知曉一切起源富貴人家的玩樂。

    京城乃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多的是皇親國戚和豪門富家,似開國以來某個河清海晏的時期,某位富到流油又貴不可言的帝京大戶將無數好玩意兒裝進盒內當作彩禮,那些盒子內外都過桐油,具防水之效,然後將這些彩禮一個個放進邀月湖中,月色當空,月暈滿泛,就待姑娘家乘舟來撈取,演變至今而成「撈月節」。

    如今「撈月節」的彩禮仍由京中貴族和富豪無償捐贈,說是「無償」……嗯,好像也不是,那些裝著各式采禮的防水木盒,上頭都會刻著由誰捐出的字樣,且每家放出的木盒外型都不太一樣,貴人與富人們想掙臉面,想體體面面在帝京行走,「撈月節」實是個替自個兒長臉的好時機,畢竟「撈月」是一回事,緊要的是撈起來的木盒彩禮,里邊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今夜乘舟在邀月湖上游蕩,追逐彩禮,撈起一個又一個,姜回雪終于懂得去年默兒為何會那般羨慕與她在大雜院里玩在一塊的牛妞。

    去年「撈月節」,牛妞撈得不少彩禮,拿回大雜院跟默兒一起打開,兩姑娘一邊開著木盒,一邊驚叫連連又笑意不斷,後來她一瞧,當成彩禮的玩意兒五花八門,可精彩了,有女兒家喜愛的胭脂水粉,有作工精巧的珠玉簪和耳墜,有手環、項鏈和絨花,有刺繡精細的香囊、腰袋和香帕,甚至還直接在盒里裝著銀票和銀錢,雖有些粗鄙卻最受喜愛。

    她去年見到牛妞那些開封後的彩禮,嘴角也不禁失笑。

    而今年,她原本沒要參與的,雖覺有趣卻真真從未想過。

    要下湖「撈月」,首先得有一艘小舟,「撈月節」一到,邀月湖畔賃舟租船的人家多了去,但價格那是翻倍、翻倍再翻倍,光瞧著都覺肉疼,她寧可用那些銀錢來幫默兒多添筆墨和冬衣,也不想那樣浪費了。

    但前兩天,喬婆婆竟開口邀她和默兒一塊乘舟「撈月」,說是因烙餅鋪老顧客的牽成,讓婆婆用了極劃算的價錢賃到兩條長舟,連負責撐篙搖櫓的船老大也一並隨舟附帶,所以打算挪一條長舟讓棒頭帶著默和牛妞玩去,另一條則婆婆和她一塊乘坐。

    姜回雪一開始是婉拒的,但喬婆婆拉著她的手一再說服——

    「當初你住進大雜院,見你喬老爹腰上和腿腳全使不上勁兒,棒頭的娘也還沒法獨當一面,咱『喬記烙餅鋪』眼看著非收不可,但你那時給了一帖藥方,說是能強筋健骨通氣血,老太婆我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確是對癥下藥,你喬老爹剛開始是醫病,喝藥喝得勤,這兩年是保養,十天半個月才喝上一帖,老寒腿的毛病許久不見發作,一切還是托你的福,該道謝的是咱們家,你還跟我客氣什麼?」

    喬婆婆說的那帖治腰腿的方子,是幼時,她在姥姥給的醫本上看到的。

    完全靠強記,當時年方六歲的她將族中傳承許久的醫本藥方背得滾瓜爛熟,而自從日子過得安穩,她也慢慢將腦中仍記得的醫本內容都寫出來,有些方子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些就很零碎。

    但奇的是,自她開始回溯幼年記憶,試圖在腦海中翻找出曾學習過的事物,萬事起頭難,可一旦抓住丁點兒什麼,畫面也好,聲音也行,她記起那些後,點與點連接成線,一條條的線索會再拉出完整的面,而這些都是慢慢來、順其自然的,不需要強求。

    喬婆婆後來使出「大絕招」,把默兒推將出來。

    「一年就這麼一次『撈月節』,你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去樂和,總不能不讓妹子去吧?話說回來,你都肯讓默兒去,自個兒卻不去,豈有這個理兒?」

    那天,默兒在一旁緊緊望著她,雙眸又清又亮又無辜又期待,滿滿的乞求神色……欸,完全把她打敗,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絕啊!

    最後還是應了喬婆婆邀請,泛舟邀月湖上,共襄盛舉這個「撈月」美事。

    「撈月」有個不成文規定,湖上飄蕩著木盒,都是女兒家探手去撈,男子也能一起游湖,但若學起姑娘家「撈月」,被知道了定然遭人笑話。

    姜回雪心想,默兒和牛妞跟著棒頭,肯定是兩姑娘負責「撈月」,那她跟著喬婆婆嘛……婆婆雖是女子,已非女兒家,她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探手撈取,所以當真卯足勁兒替喬婆婆拼了。




    但凡浮蕩在她們長舟周圍的木盒,她一個不落,還跟同舟的船老大借了把長柄木槳,往湖上又撈又撥又勾又劃的,認真到小臉泛紅,雙眸發亮。

    咦,有人執長篙,把較遠的木盒推到她這邊來了。

    姜回雪揚睫,見一艘小船離得近近的,立在船頭、拿著長篙幫她的,是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對她淺淺笑開。

    「多謝公子。」禮尚往來,她也微微露笑。

    「小生羅一心,四維羅,一心一意不轉移的一心,地道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喜讀書,無不良嗜好,家居城東永春巷,盼姑娘青眼。」作禮一揖。

    ……啊?姜回雪一臉怔愣。

    頭一回邀月湖上「撈月」,她以為此屬尋常,以為湖上舟船相會,基于禮節或是某種習俗,年輕男女互報姓名、閑聊幾句是應當的,畢竟……畢竟婆婆什麼話也沒說,還挺閑適地抬頭賞月、低頭撥水,也沒往她這邊多瞧一眼。

    加上她在松香巷賣粥營生,老早習慣拋頭露面,人來人往,有來有往,要她接受一名陌生男子攀談,對她而言也不是難事。

    她咬咬唇,也對書生頷首致意,「小女子姜回雪,年過雙十,出身西疆部族,聖賢書讀得不多,但喜閱坊間雜書,也……也沒有不良嗜好,家住城北松香巷內……」

    「小生知道、小生知道。」年輕書生笑得好燦爛。

    呃……他知道?姜回雪心里納悶,但沒再多說,待撈起書生推來的木盒仔細拭干後,長舟已轉了向,她心神再次被漂來的其他木盒吸引了去。

    見獵心喜啊!

    她自覺好笑,也著實明白這「撈月節」當真有讓女兒家沉迷的好處。

    咦,又有人把遠遠的木盒「趕」過來她這邊。

    對方的座船也是長舟,那人光著一顆頭,頭頂在月光下亮晃晃……啊!她認出對方了,是京中「打鐵一條街」上「吳記打鐵鋪」的吳師父,她跟他買過剪子和菜刀,這人手藝好得不得了,堪稱「打鐵一條街」上最厲害的人物。

    未等對方出聲,她已笑著打招呼。「吳師父今兒個是得空了,特地出來賞月啊?」

    就見年歲三十好幾的打鐵師父搔搔耳朵又抓抓光頭,好一會兒才擠出話——

    「……呃、咱……咱姓吳名鐵,今年三十三,家住打鐵街上,打鐵生意火熱,一年能攢上不少錢,不愁吃穿的,就是……就是咱家婆娘去得早,留有一個十歲女兒,咱瞧姑娘……你、你是喜歡孩子的吧?」

    姜回雪雙唇張了張,眼角余光下意識瞥向喬婆婆,老人家依舊賞她的月、撥她的水,好怡然自得。

    她只得自個兒應付了。

    「吳師父家中的閨女兒蘭妹,我是見過的,是很好的小姑娘家,蘭妹跟我家默兒也玩得挺好,兩人都喜歡畫畫兒,听蘭妹說,她阿娘在世時教會她許多事,能畫能讀能寫,吳師父家里的女娃兒,誰能不喜愛?」

    「是、是……都是她阿娘教得好,你說的真對、真對,咱……咱……嗚哇啊浮——」光頭漢子突然一**坐在甲板上,放聲大哭,「蘭妹她娘啊,你怎麼就去得那麼早,放下咱父女倆不管,你怎就這麼狠心啊?嗚哇啊浮——」

    姜回雪先是一驚,即暗嘆了口氣。

    棒著一個船身距離,她穩聲輕柔地道︰「吳師父莫要太過傷懷,蘭妹模樣似娘,卻親近她的阿爹,您有那麼好的閨女兒,也該歡喜才是。」

    「嗚……是,姑娘說的是……嗚嗚……」用力抹眼淚。

    雖相識,到底不相熟,不好再多說什麼,恰好這時船老大也將長舟蕩開,姜回雪遂對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男人微福了福身,算是作禮別過。

    她以為事情就這樣了,邀月湖上「撈月」的舟船有無數艘,數都數不清的,共逐同一個水盒彩禮的舟只也是常有,反正各憑本事,但頻頻有人把彩禮推過來,方便她撈取,這………她再怎麼遲鈍也曉得事情不一般。




    當她繼打鐵的吳師父後又連續三回遇上雷同的狀祝,來的都是男子,有陌生的,也有識得的,她心里越發不安,索性不「撈月」了。

    一**坐在喬婆婆面前,大有要老人家把話挑明的氣勢。

    「……婆婆?」疑惑漫心,有些倉皇,但她質問人的語調學不會剽悍冷硬,還是軟和得很,帶點兒無奈和委屈。

    喬婆婆心知已露出馬腳,裝不了無辜了,遂咧開嘴呵呵笑,笑得雙眉彎彎如拱橋,眼楮眯成細縫,笑得臉上皺紋全清楚顯現。

    「哎呀!咱的好姑娘喂,婆婆這樣做也是為你著想啊,你瞧你一個年過二十的大齡姑娘,成天待在松香巷大雜院里,哪兒都不去,哪能識得什麼好漢子、好男兒呢?」拉來姑娘家的手一下下輕拍。「听婆婆的,這次『撈月節』,咱們就多跟其他人說說話,有誰行舟過來,你也別害羞,多聊聊總是好的,相看相看嘛,說不定就能相看到對了眼,待咱們上岸,你再把看著喜歡的告訴婆婆,婆婆定幫你辦得妥妥貼貼。」

    ……相看?看對眼?

    姜回雪簡直無言,她、她這是被「騙上賊船」了吧!

    「婆婆啊!」喚聲一急,都快哭了,她這時終于留意到,湖面上約莫有十艘舟船或遠或近追隨著她所乘的長舟,幾乎形成包圍之勢,每艘舟船上皆見男子身影立于船頭,不見任何一名姑娘,明擺著不為「撈月」而來。

    她再次迅速環顧,看見開始自報姓名的年輕書生,也看到吳師父的船跟在外圍未離去,還有剛剛接二連三靠近過來與她說話的男子們,他們都沒有離去之意,好似……仿佛……非等到她做出一個決定不可。




    「婆婆,到底……到底今夜來了多少?噢,不……您不用告訴我,我要回去了……啊,默兒、牛妞兩姑娘還在另一條長舟上,我得招她們回去,已經很了。」深深呼吸,勉強寧定,她想請船老大幫個忙,讓長舟穿過包圍去尋默兒他們。

    喬婆婆笑嘻嘻安撫道︰「別急,棒頭雖才十三,水性很好,力氣也大,也懂得照顧人,還有船老大幫忙看顧,默兒和牛妞定然玩得歡快,你別急著去尋,些,棒頭會帶著她們倆回去,倒是你自個兒……欸,你多瞧瞧、多看看啊。」

    姜回雪搖頭再搖頭,訥訥道︰「不用的,我知婆婆是替我著想,但婆婆的好意……我心領了,沒要瞧什麼,真的該回去了。」

    喬婆婆愛幫人牽紅線、作媒,在松香巷里是有名的,這幾年,她也當真見到一些男女因婆婆的牽成而結為連理,卻未想婆婆把主意動到她頭上。

    她原以為……以為孟雲崢當日在小場子那里,當著眾人的面說得那樣清楚,婆婆明白後,就不會再起誤會,硬要將他們倆湊成對,豈料,根本是變本加厲,非要找個男子跟她看對眼才肯放人上岸似的。

    喬婆婆嘆氣。「好吧,既然這一波沒看中喜歡的,等十五月圓夜,你隨老太婆上茶樓,咱在那兒還能安排另一波呢。你來,婆婆請你喝茶,你只需……只需……」突然五官微僵。

    姜回雪沒留意到老人家的表情變化,也無心神去管身後響起的聲聲低呼,總歸湖上飄蕩那麼多艘舟船、乘載那麼多人,呼嚷喧鬧豈可能會少?

    她是一听到中秋當還要上茶樓,立時驚得瞠圓眸子,耳中作鳴,只曉得沖著喬婆婆使勁兒搖頭。

    「婆婆,我不去,不要的,再怎樣都不去!您、您不能再拿默兒作筏,不能再像今夜這般,這樣……這樣不好,反正我不去的。」

    「回雪……」喬婆婆神情古怪,但聲音還算穩,僅有點遲疑,問︰「你要不要回頭瞧瞧,看這個男的合不合你眼緣?」

    終于發現婆婆眼神不對,是越過她頭頂停在她身後某點。

    方才發生過一名趨近過來攀談的男子試圖躍上她們的長舟,是被婆婆厲聲罵了才乖乖收腳,姜回雪此時腦中挺混亂,還以為又發生同樣的事,有誰跳上來了,就在她身後。

    她車轉回身,張聲便嚷,「我沒要相看,誰也不看的,請公子離開……呃!」

    當真有男人上她們的長舟。

    那人當真就立在她身後,竟然相距不過一步。

    他站得極近,她竟都不知他何時上來?又打哪里上來?

    一張薄披風被他整個甩到肩後,寬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離這男人這麼近,她平視時的眸光通常會落在他寬闊胸前,此刻,他胸前一雙鐵臂交盤,兩腿與肩同寬,虎背挺直,佇立的姿態有些氣勢凌人,她迷惑揚睫,怔怔看向那張被湖上燈火切割明暗的峻酷面龐。

    「孟……孟大爺……」

    「你在這里干什麼?」一字字明顯從齒縫間磨礪而出。

    她在干什麼呢?姜回雪也在想。

    迷糊看著他,她下意識低頭,看到被她認真打撈起來的十多個木盒,接著又看看隨在長舟兩側的舟船……欸。

    她眸光再次回到男人繃得硬邦邦的臉上,微微苦笑。「我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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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可能嫁你(1)

    內心再如何煎熬焦急,該辦的公務仍得交代仔細了才能脫身。

    于是孟雲崢解決南蠻「毒瘤」之事,匯整南邊駐軍與地方官府送上的抄結果,快馬趕回京城時,整整一個夏季過完,持玄鐵令讓閉鎖的城門為他再啟,進到城中才發覺,回來的這天恰逢帝京獨有的「撈月節」。

    人說近鄉情怯,他莫名其妙竟也生那般感覺,沒急著進宮見皇上,而是直接策馬往松香巷舊家,越接近,就要見著那姑娘了,他左胸怦怦重響,喉燥又唇瓣發干,都不知自己怎麼了。

    結果舊家關門落窗板,月上中天,人兒不知跑哪里去。

    「呵呵,您還不知吧?也是、也是,瞧您一身風塵僕僕,馬背上的小行囊都還沒卸下呢,定然一進城就往這兒來嘍。」大雜院里一位老嬸子剛巧出來倒洗腳水,見著他,為他解惑——

    「姜家兩姑娘隨喬老太婆過『撈月節』去啦,賃有兩艘船和船夫,一艘讓她家棒頭帶著默兒玩去,另一艘就讓回雪兒玩。」

    他听到這里,正想著是否該調馬回頭,回府梳洗一番晚些再訪舊家,老嬸子卻笑笑又道——

    「孟爺那日在小場子那兒說得響亮,要咱們幾個老家伙慎言慎思,不要壞了姑娘家清譽,咱們都听進去啦,您跟回雪兒既然沒那回事,也就揭過去了,喬老太婆本事好,今晚在邀月湖上『撈月』,定能讓回雪相看到滿意的,左右也就沒您什麼事了。」

    轟隆隆——

    孟雲崢眼前又有那種晴空中忽起電閃雷鳴的震驚顫栗之感。

    有事!大大有事!

    喬婆婆牽線作媒的手段,他打小就見多識廣了,完全不忌諱使陰招,還使得特別上手,只為讓相互看對眼的男女加速進展,早入洞房。

    那姑娘性情溫馴,又多方受喬婆婆關照,倘是老人家為她撮合哪只阿貓阿狗的,她定然礙于情分不懂拒絕,那……那……豈非糟蹋自己、便宜了誰!

    策馬一舉沖至邀月湖,「撈月節」之因,湖邊根本一舟難求。

    城中皇親國戚和富貴人家贈出的彩禮通常不會拉到太遠的地方放流,加上每艘舟船至少都會點上一盞燈火,更利于他在岸上遠目張望,沒費多少功夫就辨出離湖心甚近的那幾艘船只,看起來頗不尋常。

    「『六扇門』辦差,閑雜人回避,這位船老大,『六扇門』得借用您老兒的小舟一用,礙著您今晚營生,這點點銀錢望能補貼您的損失。」

    清朗女嗓響起,他定楮去看,見師妹穆開微不知何時尾隨而至,還眼捷手快弄到一艘小舟。

    小舟著實太陳舊,不像其他舟船為了「撈月節」裝飾得亮晃晃、美輪美奐的,難怪不得姑娘家青睞,但,能用便好。

    「為兄欠師妹一個人情。」跳上陳舊小舟,親自撐篙,他回首朝師妹道。

    立在湖崖上的大掌翼姑娘嘿嘿一笑,潑來冷水,「你棄之如敝屣的姑娘被其他男子瞧成香餑餑,悔了吧?欸欸,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還望師兄寬心,那姑娘真被誰得走,也不要太傷懷。」

    ……他沒有對那姑娘棄之如敝屣好不好!

    孟雲崢眼角抽搐,額角也抽跳得嚴重,但無暇辯駁了,內力攢勁,長竿一撐便將小舟撐出丈遠之外。

    不到半刻,他已近湖心,十來艘舟船聚集阻在前方,他將小舟棄在外圍,提氣飛掠,將別人的舟只當作跳板,兩下踩點躍進最里邊,在眾人驚疑的低呼聲中穩穩落在姑娘家所乘的長舟上。

    雙足在甲板時,舟身動也未動,他徐徐吐一口氣,因為欲見之人、幾乎是在內心念想了一整個夏季的姑娘,就在眼前。

    你在這里干什麼?

    他絕非有心質問……不!他確實要問,但口氣之嚴厲,出乎他自己預料。

    對他所問,她眉眸間浮現迷惘,有些被他驚著似的,她一下下抿著唇,喉頭輕咽,眸光飄移,最後只搖搖頭對著他靦腆一笑。

    不能遷怒!

    她絕無錯處,有錯的全是旁人,錯得最離譜的那個,是他自己。

    長舟上的她受眾目睽睽,被十數雙覬覦的目光注視著,光想到今她被那麼多「有心人土」搭訕親近,他火氣就噗噗跳騰,燒到胸房快要爆裂。

    喬婆婆雖是老長輩,亦是對亡母和幼時的他極好的人,他這頓火氣欲發不能發,再者,那日婆婆實是開口問出,要跟他討一個答復,是他自己遲鈍愚蠢,一直強調,再三強調——孟甚對于姜姑娘絕無非分之想。

    合該他落到如此境地,但……她必須隨他走。

    人人以為他剛正不阿,處事沉穩,七情不上面,但此際再不離開,離得遠遠的,他隨著師父修身養性多年才抑的火爆脾氣恐怕再難壓制,屆時圍在周遭的舟船定然遭殃,那些直盯她不放的男子,恐禁不起他拳腳伺候。

    不能對老長輩無禮,他最後還是忍不住以一記凌厲眼刀掃將過去。

    喬婆婆也沒給他好臉色看,挑眉回瞪,嘴里還發出「嘖、嘖——」聲響,好像他有多要不得。

    頭一甩,他把姑娘帶走,問也沒問人家姑娘的意思,挾著人,輕功一使就飛離了去。

    兩刻鐘後——

    姜回雪仍在舟上,但不是喬婆婆賃來的長舟,而是只明顯已十分陳舊的小光舟。

    離開整個夏季的男子陡然現身,挾她上了他的小舟。

    小舟上什麼對象也沒有,連燈火亦無,然後……小舟帶著她好像蕩得更遠了,遠遠離開「撈月」的舟船和人們,月下的湖面皎光瀲灩,她已看不到岸邊。

    她一開始傻了似跪坐不動,傻乎乎望著男人撐篙的背影,有他在身畔,她的心是安穩寧定的,任他將她帶往海角天涯,她都不會質疑。

    只是他怎來了?

    他瞧起來不開懷,隱忍怒火,到底為什麼生氣?

    夜更深,湖上陣陣風寒,她不經意打了個寒顫,兩只臂膀下意識環抱自己,摩挲生熱,而他背後像生了眼楮似的,一言不語放下長篙,單手解下薄披風,再將披風覆在她巧肩上。

    直至這時,兩人總算面對面,深目與秀眸相接。

    「你……」、「你……」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頓住,神態皆有些怔然。

    姜回雪先笑了笑,再次拾語。「孟大爺回來了。」輕揪身上的男性披風,她能嗅到獨屬于他的清冽氣息,溫暖襲上身心。

    孟雲崢盤坐在她面前,頭鄭重一點,「嗯,我回來了。」略頓。「連夜快馬加鞭趕回,沒想到趕上了帝京的『撈月節』,更未料到……你……」突然不說話,雙目直勾勾望她。




    她臉上一熱,不由得垂下粉頸,「我事先不知曉的,以為婆婆想撈取彩禮又怕不好意思,所以跟來幫她,還有默兒,她對『撈月節』心心念念得很,是該讓她來玩玩,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那些人來……來相看………」其實沒必要解釋,但莫名其妙意有些心虛,好像背著他干出什麼「壞事」,還讓他逮個正著。

    想到適才包圍她的那幾艘舟船,他眼角又抽了抽,調息後才粗聲粗氣道︰「往後喬婆婆再單獨拉你出門,你千萬別去。」

    她抬頭勾唇。「哪有那麼嚴重?事情說清楚就好,我自個兒也會留神的。」

    「十五月圓之夜,絕絕對對不可跟婆婆上茶樓。」

    她先是微愣,隨即笑嘆。「原來你都听到了。」抿抿唇,嗓音略低。「我沒要去的,已跟婆婆說了,我不去,我……我不想跟誰相看。」

    他語氣略促。「我不要你去,是因你不需要,你已有看對眼的人了,不是嗎?」

    嗄?

    姜回雪這會兒愣得嚴重,眸光專注也迷惘,瞬也不瞬。「……孟大爺是何意思?」

    孟雲崢兩手擱在膝頭,微微握緊。「……回雪。」喚聲低啞,喚得人家姑娘身子微震,瞳心顫動。他表情認真,道︰「想這麼喚你,已想了許久……回雪,這些年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你與我相看這麼久,老早看對眼,我卻遲鈍到以為對你沒有男女間的那層想法……」

    「為什麼要說這些?」當真被驚著,月光與波光瀲灩,清月夜中映出她一張蒼白臉容。

    孟雲崢道︰「不說不行。一來是想明白了,二來是得讓你也明白。我怕再不說,如今夜湖上相看之事會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苦笑般扯唇。「喬婆婆這些年忍著沒對你了手,那是在給我機會,是我太蠢,如今她把你亮出去,引來覬覦,若我再無醒悟,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先搶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心思既已釋出,也就沒像一開始那樣緊繃,他撓撓臉,吐出胸中熱息。

    「我恩師穆正揚年輕時因職務在身,常是四處奔波,足跡踏遍天朝與臨近各部各邦,立下無數功績,直過了而立之年才談婚姻大事,我本也打算三十歲過後再慮親事,若到那時身邊亦無合適之人,一個人度日,一輩子未得姻緣,也沒有不好。」

    「孟大爺身邊有穆姑娘相伴,兩人青梅竹馬,你們……你們才是看了那麼多年、老早看對眼的一對兒。」姜回雪縮在披風里的身軀難以克制地輕顫。

    這樣不對。

    他突如其來說這些話,攪亂她的心神和意志,動搖好不容易才築起的心牆,心牆內是她自個兒才知的情懷,不能教人窺看了去,他是要她如何?

    听她提及師妹,孟雲崢虎背打得更直,認真解釋道︰「與其說師妹與我是青梅竹馬,還不如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兄弟,我與師妹之間有情有義,是至親之人,是生死相交的摯友,我能將背後安心托給她守護,但我對師妹……該怎麼說才好……」低眉思索,努力想將心意與思緒化成語句——




    「我對師妹不會生出柔情似水的感覺,不會時不時想起她,更不會在想起她時,心總有軟塌一小角的古怪感,見她對我笑,我的心髒好端端的,不會亂了拍胡跳,見她對別的男人笑,我的心髒依舊好端端,不會火氣暴起想掐了誰,但今夜見到那男子相看你……」他氣息粗嗄,目光藏著戾氣。「那樣是不行的,不能被容忍的,你不知……回雪,你不知我是花了多大力氣才抑下心中這把怒火,既對那些人發怒,亦沖著自己發火。」

    姜回雪掐緊十指,緊緊揪住披風,不這麼做的話,只怕會抖得更厲害,她心尖直顫,震得四肢百骸都要穩不住。

    掀動朱唇,一時間無法出聲,只能怔怔然听他低聲再道——

    「我對你是有意,是……是有非分之想的。此次離開往南蠻辦差,心總定不下來,想過又想,想過再想,對你總歸牽掛不已……從未有過這般情懷,心系某個姑娘,輾轉反側,怕傷了她的心,怕自己太遲鈍蠢笨,令她心灰意冷不再眷顧。」深深呼吸吐納,兩眼朦朧,似攏進滿湖波光。「今夜放舟來此,所求無他,僅有一事相請……」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請你嫁我為妻,與我共結連理。」

    此刻天際若降下冰雹或飛火,姜回雪想來也不覺驚駭,因為最令她腦袋發昏、驚異無端的事正在眼前發生。

    她不清楚自己沉默多久,總歸說不出話,但一聲不吭又如何可以?

    她不言不語,盤坐在面前的男人目光緊緊鎖住她,她想逃無處逃,他的眼神從柔和漸漸變成幽沉,擺明跟她耗著,非等到她出聲不可。

    「我不能……不可能嫁你為妻。」顫聲吐語。

    因為她怪異的沉默,對于她會做出何種答復雖有所察覺,但听到她親口說出,孟雲崢仍覺肚腹好像被狠狠賞了一記重拳,打得他五髒六腑幾乎要移位似的。

    「為何不能?」他語調徐慢不變,仿佛她的拒絕並未引起多大震撼,他僅是需要一個滿意的說明,一個讓他毫無疑惑的解釋。

    「……就是不能。」她堅持著,嗓音略顯破碎。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兩情相屬,為何不能成夫妻?」神態凝肅「……莫非嫌我太老?」

    「我沒有!」話沖口便出,想收回已不及,她雪白雙頰浮紅,咬咬唇又道︰「我沒有嫌你老,也、也沒有心里有誰,什麼都沒有的……再者,我從未想過要嫁人,我不嫁人。」

    「那麼,你現下可以好好想想,想個仔細。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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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可能嫁你(2)

    姜回雪見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態,登時明白過來,他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個答復不可,而這個答復只能是他想听到的結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這樣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轉漂蕩,誰也別想上岸。

    她瞪視他,眸底溫溫燙燙,內心五味雜陳。

    她是如此這般矛盾,今夜他對她說出許多令她神魂顛倒、情動心悸的話,她一方面是雀躍、是羞澀,是胸房中有一頭小鹿跳騰亂撞,但另一方面又覺是無盡的倉皇和悲傷。

    長年來以體為器,血肉盡染陰蠱穢毒,即使之後逃出生天,因緣際會下記起姥姥所教的「活泉靈通」,步步摸索著自練至今,體內那些被完全壓制的污穢之物,到底仍頑強攀附在血肉里,不能剝離。

    這具肉身與蠱毒,看似相安無事,也許哪一日觸動了什麼,風暴再起亦有可能,她無法徹底掌控,無法對自己保證,所有的事都可能發生,她如何與他在一起?如何成為他的妻?

    「我仔細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讓自己退卻。「我對孟大爺當真沒有多想,就像那時我跟婆婆她們所表明的那樣,對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間的事,就是屋主房東和賃屋客人的關系罷了,要再多,也都……沒有的……」

    男人一張臉繃得像坐堂審案一般,飛眉凌厲,厚實胸膛起伏略劇,她不想承認膽寒,但確實讓她越說越氣弱。

    這樣不行!

    她鼓起勇氣重新振作,堅決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爺,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歡你,呃……我是說我當然喜歡你,但絕非男女之情那種喜歡,是把你當朋友,如此而已……」用力點頭。「對,如此而已。」

    孟雲崢真要氣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問︰「你若對我無意,為何要為我做那麼多?為我裁縫衣褲、縫襪納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這兩年我從頭到腳一身行頭,哪樣不是出自你親手?然後每每趕在我離京辦差前,你就為我備上耐久放的糕點小食,只為讓我在馬背上趕路方便進食。之前知我將要南行,你事先便制好驅蟲香包,連師妹的份也一起備上,此舉若不是愛屋及烏,是什麼?你跟我師妹可沒有那麼好的交情!」

    姜回雪得感謝有件寬大披風罩身,讓不住顫抖的身子能多一層遮掩,即便被看穿什麼,也還能硬著頭皮強裝。

    縮在披風內的十指揪得好緊,她喉嚨發燥,听見自己僵聲辯駁——

    「那是因為孟大爺有恩于我們姊妹二人,受人點滴當涌泉以報,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樣才對,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順便做的,如那些糕點小食,是因默兒愛吃,婆婆和老嬸子們也愛吃,常就多做許多分送給大伙兒,孟大爺就得那麼一小籃子,也……也算不上什麼。還有額外做給穆姑娘的驅蟲香包……我托孟大爺的手送將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倆順順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誰套交情……」

    孟雲崢瞳仁閃了一下,下顎緊繃,耳中都能听到自身狠咬牙關的聲響。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無意,完全是我會錯了意?」

    「……是。」心里澀然,嗓音干嗄。

    然後就是沉靜。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語,姜回雪背部發涼、頸後泛寒,一顆心更抖得快要嘔出喉頭,難受到熱氣直往眼眶冒,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就要滿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無力氣去阻擋。

    「孟大爺,我想回去了!」她驀然提出要求,為掩飾什麼,言語雖有禮,但語氣有些硬。「勞煩孟大爺通融,放我上岸。」

    孟雲崢眼底又重重一閃,兩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細眯。

    知道她是有意惹惱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變化、人情凶險的歷練,她的小伎倆對他而言簡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陰溝里翻船的一日。

    他當真惱火了,三兩下輕易就被激怒。

    「時候還早,今兒個是『撈月節』,邀月湖上船燈無數、舟火點點,大伙兒都沒撤呢,咱倆又何須急著上岸?」他還是笑,火爆與冷硬相交的結果,就是一臉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勞煩孟大爺通融,小女子並非罪犯,僅是一名再單純不過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將我拘在這里不放。」姜回雪硬聲再道。

    他冷哼。「你再給我想仔細,好好想想。」聲音比她還硬。

    「……你、你還要我想什麼呀?」有他這樣氣人的嗎!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現在加倍仔細再想。我等你。」

    她滿眼不可思議地瞪他。

    她怎麼就沒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鐵令牌能號令天朝與邊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無賴至此!

    他還要她想,明擺著她方才所說的那些,他全當作如風過耳。

    不是他要的答復,他就充耳不聞、聞而不知!

    還是天子御賜,眾望所歸、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這樣不講道理、意圖「屈打成招」的嗎!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後,她熱氣一擁而上,雙眸便潮濕不已。

    這下子換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見兩行淚水順著她的勻頰滑下,孟雲崢渾身一震,終才意識過來自己蠻干到何種程度。

    從來不想傷害她。

    絕絕對對不願看到她傷心難過。

    但,他還是讓她流淚,還是讓她傷心憂愁了,他怎麼就這樣蠢笨?

    她帶淚無聲的指控令他難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頭的十指,根根指節突,想拭掉她頰面上的濕意卻也不敢妄動,磨著澀然的嘴唇,半句話也吐不出。

    最後他一語不發起身,抬起長篙立于船首,在沉默中調轉小舟,緩慢卻穩健地將舟只撐向岸邊。

    姜回雪淚一直流,潰決之後就再難忍住,她沒想在他面前掉淚,但頭一回見識到這個男人橫起來蠻不講理、耍無賴耍得理所當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覺驚奇也覺驚嚇,還有更多是錯愕和不知所措,才會被氣到哭出來。

    見他一臉冷酷認真撐船,從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軀猶沾染著因馬不停蹄才導致的一身風塵,此際冷然不語,靜寂中只聞長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掐握,為他心痛,或者,也為自己。

    她沒辦法給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錯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頭有些發昏,她把臉埋進他的披風里,他的氣味更加纏繞上來,費力止住的淚又滲出一波,將披風濡濕了一小塊。

    不能心軟。

    喜愛他,是自個兒的事,她沒有要求與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靜的、誰也不驚擾的作著關于他的夢,夢里可以任意想象,有無數美好,但此身毒蠱不離,此生已作虛空,她在虛空中努力墾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種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後,小舟撐回岸邊交給船老大。

    今夜賴以營生的家伙難得被官爺們「征召」辦案,加上所得的貼補銀錢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將旱煙桿子往腰後一插,禁不住問了聲,「大爺可是逮到惡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節行惡,著實缺德,沒人性啊……咦?呃……惡犯是個姑娘家啊?這、這不能夠啊……」

    孟雲崢心想,怎就不能夠了?

    這位「惡犯」傷起人來不見血,卻讓他大受內傷,傷到快嘔血。

    惱到怒火攻心,險些怒發沖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對自己加倍惱火,即便如此,當那個被當成「惡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識躲避船老大的探看,驀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側時,他內心的不平瞬間被撫平大半。

    頓時之間,神魂深處,某道封印「唰!」一聲被撕去。

    他在南方辦差的那一季夏,掙開迷惘想通了對她的牽掛,卻是到了眼下這一刻才神凜魂震,原來不管多麼惱她、多麼不痛快,她願意來親近,即便僅是輕輕一個扯袖偎近,他都覺受寵若驚。

    不是「病」,是什麼?

    生著這樣的「病」,是要邪思亂起的。

    很可能為了讓她主動親近、乖乖順服,什麼大義凜然、剛正不阿都要被他棄到地坑里去。倘若不是還保有一絲絲清明,不想當個太差勁的人,他真會貫徹邪念,讓她落到更慘的境地,慘到舉目無親,只能向他求援。

    話說回來,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認愛,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這般的他,實也是夠窩囊。他沒回答船老大的話,卻掏出一塊白銀給對方。

    「大爺,這賃船的錢都付過,還多給不少,您這銀子……咱不敢收啊!」

    「長篙被我掐崩了,船頭地方讓我踩出兩個腳印,怕是不堪再用,此為補償。」

    「嗄?」

    孟雲崢直接將銀子塞進船老大懷里,後者尚未回過神,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謀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連聲響,長長竹篙從中碎裂成好幾片,再去瞧剛泊回岸邊的小舟,竟已悄悄滲水,水都能淹到腳踝!

    他是把怒氣都轉移到對象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費力理著思緒和心緒。

    入夜秋風霜,更凍人三分,兩人皆沉默無語,但坐在他控著韁繩的臂彎里,身上裹著他的薄披風,她被護得甚暖,不覺絲毫寒意,內心卻既甜又苦、既熱亦痛。

    回到松香巷時,她沒讓他進大雜院,而是在平時賣粥的攤頭前就堅持要下馬。

    幸好他沒有異議。

    只不過他的座騎實在太高大,她還得仰賴他抱她下馬背。

    「多謝,孟大爺可以放手了。」雙足落地,她大氣不敢喘,因他兩只大掌仍扶在她縴腰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透進衣料,烘得她腰間肌膚溫溫麻麻。

    他靜了幾息才緩慢撤掌,她能感覺他正垂眼注視著自己。

    兩人往後又該如何?將會如何?她抿唇想著,而此時此刻實在勇氣不足,沒敢去看他的臉、他的眼。

    她想解開頸下系繩,將披風脫下還他,卻听到他低沉出聲——

    「留著,回屋里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頓了頓,最後還是解開系繩,將披風約略折迭好,遞去。

    她微揚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氣,道——

    「往後……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里等粥喝粥,之前以為無妨,不怕流言,後來想想確實是男女有別,你與我孤男寡女的,那樣……到底不好。」略頓,喉頭動了動。「即便你來等,也……也不會有粥喝的,請孟大爺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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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怎麼還來(1)

    他定然被她氣得不輕。

    寬闊胸瞠明顯鼓伏,沉肩墜肘似隨意而立,垂于兩側的手卻握成拳頭。

    那件拂了他的好意、不知好歹遞將回去的披風在她手上擱著,她一度以為他會氣到拂袖便走,結果不知僵持多久,他突然探手來取,動作不帶火氣,拿了東西轉身上馬,然後安靜離開。

    他半聲不吭,姜回雪只覺一顆心被挑得更緊,也不知他究竟怎麼想,是否真會應她所求,就此別過不再往來……但一想到真不再往來,她難受地壓住心口,站在原地又淚流不止,心思反復煎熬,矛盾不已。

    走回大雜院,見屋房里點起燭火,她站在外邊把臉擦過又擦,勉強收拾好了才踏進去。

    默兒等著她返家,見她進屋,蹦蹦跳跳直拉著她到桌邊,因桌上堆的全是「撈月」撈到的彩禮,雖與牛妞一人一半平分,但裝著彩禮的木盒數量仍相當驚人,少說也有二十盒。

    默兒是特意等著她,要同她一塊兒拆彩禮木盒的。

    舍不得默兒失望,她強打起精神陪她拆彩禮,當真是強顏歡笑了,慶幸魅兒今夜太過興歡快,沒留意到她的魂不守舍。

    姊妹倆之後又一起收拾桌面,很晚才上榻歇息,默兒約莫頭一沾枕,像小貓兒打呼嚕的可愛鼾聲就跑來了,以往晚些入睡的她听到,總忍俊不住偷笑,還會很心地去捏自家妹子的鼻頭,但今夜,她笑不出來,注定要夜不成眠,為一個男子難受糾結。

    這個男子在西疆域外的雙鷹峰下與她結緣,那地方于她而言原本丑惡不堪,是終其一生都不願再思及的所在,但因為有他,全因有他,令她偶爾被過往黑暗追上、被扯進夢魘中折騰滿身冷汗之時,在那座險峰底下終能夢到他伸援手,那足可護住她的意志,將她從惡夢中扯出。

    丹田一陣氣涌,勢頭甚猛。

    她交睫闔眼,耳中徘徊不去的盡是今夜那男人在小舟上句句言語——

    從未有過這般情懷,心系某個姑娘,輾轉反側……

    她待他,又哪里不是呢?

    為他輾轉反側,如此牽掛,那般情懷早在她內心萌芽茁壯,不顧她的意念悍然生長,那情懷豈是他獨嘗?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兩情相屬,為何不能成夫妻?

    為了堵住他的一問再問,堵住他那些令她心尖直顫的話,她對他說了很糟糕、很糟糕的謊。她說——

    就算嫁人,也不嫁你。

    還說——

    我不喜歡你……只是把你當朋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丹田的氣涌越演越烈,滾出一團火球似的,燒得渾身幾近痙攣,四肢為抵拒突如其來的拉扯而繃緊,緊到膚底條條血筋盡現。

    她驚覺不對,如此下去便如滾雪球一般,那團東西會越來越大,聚出的「能」會越來越壯觀,她的身軀將難以承受,很快的,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之後氣海爆裂,爆裂後將再難收拾,而從裂口中噴發出來的,會是什麼?

    噢,她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麼。

    是附骨入血所生成的蠱與毒,是與她的命、她的身體共存之物。

    她驚喘張眸,趁身軀還受自我掌控時狼狽坐起,盤腿練氣,她喘得仿佛跑上幾里山路似的,冷汗布滿秀額,身子隱隱發抖。

    所有事一開始都是** 

    一想到他,她便能感覺埋在胸房里的一顆心是如何鮮活跳動,丹田之氣有多溫潤,四肢百骸宛若浸yin在一汪暖泉里。

    她的「活泉靈通」之所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孟雲崢,絕對是至關緊要的存在。

    只是她今夜另有體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孟雲崢是她心底的一方活土,不知不覺間卻也成了她最最脆弱的致命傷,他歡快,她跟著開心;他抑郁,她的心便像被傍沱大雨澆淋得濕透。

    因他的難過而難過,因他的郁結而郁結,不好的心緒層層堆棧,竟能使被壓制那麼久的污穢之物蠢蠢欲動起來。

    對他的情絲與心思若然不斷,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將如何?

    但情生與意動從來就不由人,如若當斷能斷,不受其亂,又何以此時會這般狼狽?

    內心澀然,徐徐幽嘆,她終還是制住那一方蠢動,將神識送進更深更靜寂的地方。

    餅一日是一日吧,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反正她都跟他「撕破臉」,說了那些難听的話,反正他都被她氣成那般,氣到連吭一聲都不願意,反正他是不會再來等粥喝粥……

    反正……她把他趕跑了,就是這樣。

    「你、你怎麼還來?你來干什麼!」

    姜回雪一向受大伙兒所稱贊的溫柔脾性,在見到那精實魁梧的男人身影又一次出現在大雜院,而且還在她的小灶房里活動,登時驚到柳眉倒豎、聲嗓拔高,哪里還見尋常時候的溫潤神氣。

    可也怪不得她。

    「撈月節」那一夜,她練氣固守本元練得實是辛苦,比平常更花好幾倍力氣才進入狀況,完全的事倍功半,直到薄藍清光透進窗紙灑落地,她才松懈下來,勉強睡了小鴿個時辰。

    粥攤生意歇了一天,沒開張。

    之前她姊妹倆受喬婆婆所邀,「撈月節」已敲定同去乘舟夜游邀月湖,姜回雪就打定主意隔日不做營生,要好好歇息一日。

    所以她不用凌晨就爬起來熬粥,自然不用去想那男人會不會出現。

    然後又過一日,日子恢復尋常步調兒,天未亮她已在小灶房里忙碌,但忙碌歸忙碌,都是干得十分熟練的活兒,閉著眼也能辦得妥妥貼貼,然……很糟糕的是,明明說了難听的話要那男人別再來等粥喝粥,她卻克制不住頻頻回望小灶房外,總覺得時不時回眸一瞥,那人就會驀然出現、佇足在那兒沉靜望她一般。

    她又一次有所體悟,那男人原來也是蠱、也是毒,一旦遇上便是入血侵骨的糾纏……不,不僅僅如此,是蠱毒入了心、入了神魂,若要剝除滅盡,只能把自己的命舍了才能求一個徹底清靜。

    結果,他沒來。

    她貪黑起早把粥熬好,備妥所有器具,開門做生意,一大鍋的「五白粥」賣到見底,從頭到尾都不見他出現。

    姜回雪說不出內心滋味,像安下心吁出一口氣,又覺心頭有些空蕩蕩。

    但她知道,這樣才是好的,他突如其來的表白和求娶太令她驚惶,若還以往那樣時時相見,她肯定更難把持。

    豈料心頭稍定,無情無緒地收拾粥攤,默兒在前頭幫忙擦桌擦椅,她則將一桶子需清洗的空碗提回後頭居處,一踏進小灶房,乍見那男人杵在那兒,手中木桶險些摔落地。

    听見那嚇得不輕的驚問,孟雲崢慢條斯理放下一小捆劈好的柴薪,這才轉身。

    他上身穿著粗布短褐,大襟窄袖,腰間綁汗巾,底下套著一條黑褲,兩只褲腳還各自往上卷起一小截,未穿襪,大腳丫子直接踩在黑鞋里。

    姜回雪見他這一身便于勞動的穿著,再瞅了眼被整齊堆棧在角落的柴薪,頭不禁有些昏。「你到底來干什麼!」她不想氣急敗壞,但沒法子,好想哭。

    任她把心牆築得再高,把念想狠狠壓進深處,以為多少能安然了,可他一出現,連句話都還沒說,她已覺之前所做的、努力想說服自己的,全部是在白費力氣。

    面對她不甚友善的態度,孟雲崢仿佛無感,僅淡淡道︰「喬婆婆和幾位老嬸子、老大娘的家里,大塊木柴堆著沒人劈,我過來劈劈,劈柴劈得頗順手,一時停不了,就連你家堆的也一起劈好送回來。」

    他這是什麼古怪理由?

    姜回雪瞠眸結舌好一會兒,想起前晚與他在邀月湖上的事,腦中更亂,記起那晚對他說的那些不好听的話,心里又悶又痛……他那時明明惱火極了,現下卻一臉雲淡風輕,要她怎麼辦?她還能怎麼辦?

    「我肚子餓了。」他很突然地說。

    她秀眉一揚,朱唇微動又很快抿住,硬把溜至嘴邊的話吞回去。

    「不知還有沒有剩余的粥可賣我?」他繼續很突然地問。

    他使的是苦肉計嗎?有意博取憐憫?故意令她心疼不舍?姜回雪咬唇瞪人,一顆心頗受煎熬,卻還是強迫自己鐵石心腸。

    她冷聲道︰「粥已見底,我這里沒東西賣你。」

    他扯扯唇,似笑非笑。「我想也是。」

    本嚕咕嚕——聲音從他的腹中傳,肚子大打響鼓,五髒廟大鬧空城計。

    他不是裝餓,他當真是餓了。

    姜回雪把自個兒唇內和頰內的嫩肉咬得快出血,仍硬撐著,正想開口催他去別的地方尋吃食,別杵在這里,此時大雜院的另一頭,有人朝小灶房這邊張聲輕嚷——

    「孟爺過來呀!肚子餓了是吧?呵呵,一早劈類柴劈到現在,把幾家子的柴薪都給劈好,咱想您也該餓嘍,有大饅頭和肉包子,還有熱面茶和豆汁兒,別餓過頭,過來吃些吧!」身形佝僂的老嬸子說話聲音倒挺洪亮,站在自家門邊朝孟雲崢頻頻招手。

    老嬸子一開口,大雜院里陸續有長輩們從自家居處探出頭來,接續道——

    「沒東西吃很可憐啊,孟爺要不嫌棄,咱們家灶上還有半鍋咸粥,給您墊墊胃?」

    「院子里那幾只母雞下了不少顆蛋,咱等會煎兩顆蛋給您配著吃吧?」

    「啊!喬記的烙餅應該還有呢,我到前頭鋪子幫您瞅瞅!」

    「不用那麼麻煩,多謝各位街坊鄰居。」孟雲崢越過正兀自發怔的姑娘走到小灶房外,朗聲跟幾位長輩說話。

    他不住這邊久矣,卻稱大伙兒「街坊鄰居」,仿佛還以舊家為家,從未搬離似的,可惡!他這樣根本是「鳩佔鵲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鄰居,才不是他的。

    姜回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腸未如眾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對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覺得內疚,成功被挑起罪惡感。

    然後看他頭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嬸子那邊,她險些要不爭氣地開口喚住他。

    她听到他從容有禮又不失親切地對老嬸子道——

    「熱面茶光听都覺得暖胃,配著大饅頭當真不錯,那就厚著臉皮叨擾您一頓了。」

    「不叨擾不叨擾,您多吃些才好,攢足力氣才能好好辦事啊。」老嬸子招呼他進屋的同時,還不忘對杵在他身後的姜回雪笑嚷——

    「沒事兒的,嬸子這兒有現成的熱食熱茶,能把他喂飽,你趕緊收拾前頭去,別擔心。」

    她、她哪里擔心?她哪有擔心!她才沒……沒有……再次抿緊雙唇,清楚自己是在對自己說謊,她當然是擔心他的,卻能如何?

    棒著一小段距離,姜回雪對老嬸子頷首勉強笑了笑。

    她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重新提起裝滿空碗的木桶子準備洗滌,卻听到大雜院內幾位長輩在外邊毫不避諱地聊起來——

    「是說怎麼連碗粥都不給喝了?」

    「就說賣到見底了呀!也不瞧瞧什麼時辰,都這麼晚了,哪里還會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過午之後出現,多少都會留的,今兒個當真什麼也沒有。」

    「嗯嗯,還一直問他來干什麼,問得可響了,欸,姑娘家被惹惱,不痛快呀。」

    最後,某位老長輩語重心長一嘆。「惹得好姑娘家發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這位當了大爺的年輕小伙子到底做錯何事,又有哪里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條格窗邊被動听取,姜回雪原本听得一臉紅窘,听到後面卻是眸眶發燙,鼻中泛酸。

    孟家這位大爺沒有不好,他只是開口求親,求錯對象。

    不好的那個是她,從來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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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怎麼還來(2)

    就在姜回雪以為「劈柴事件」僅是偶發,接下來十余日,他孟大爺幾乎天天出現在大雜院里。

    他不再選在凌晨時分來等粥,也不在她擺攤時候來喝粥,而是當她收攤整理時,回後頭居處總會見到那抹高大身影。

    對他生氣沒用,擺臉色給他看也沒用,他從頭到尾淡定從容,她也沒資格趕人家走,加上大雜院里的瑣事莫名其妙變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誰家的破舊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幫忙,甚至還有誰家的公雞跳上樹下不來,缺壯丁爬樹逮雞……諸如此類雜七雜八的活兒,明明沒他什麼事,他卻都能摻和上一腳。

    連她在打烊後整理攤頭,他也要來「攪擾」,常是不動聲色把較粗重的活兒替她做完,前兩天還跟默兒搶著收拾桌椅,看誰擦得干淨、收得快,自然是他手迅捷,迭桌收椅僅需「一臂之力」,當真輕而易舉,讓平時負責桌椅收置的默兒十分沮喪,又把兩頰鼓得圓圓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當下,她禁不住也翹起嘴角。

    他察覺到什麼目光淡淡掃來,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靨。

    她胸房一悸,徐緩斂去綻在唇角的笑花,想避開他的注視……應該要避開才對,她卻遲遲沒動,因男人那雙眼深意潛藏,有太多柔軟深邃的東西在其中流動,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後是默兒跳到兩人中間,兩手叉腰、兩腳站得與肩同寬,代替她這個姊姊繼續「瞪人」,她才滿面通紅回過神。

    經過一開始驚濤駭浪似的沖擊,被表白之後即刻被求親,十余天過去了,她的心思從極度凌亂到現下已逐漸拿穩,老實說,只要不與他這個始作俑者面對面,她大致是能心平氣和的。

    但心平氣和的同時,那夜在湖上他對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變得更明顯清,一字多面,引誘她反復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頭塌軟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亂了拍的心髒跳動和費勁壓抑的暴沖火氣。

    那些不曾對誰,甚至連對他的師妹都不會有的情動與念想,皆為她而起。

    請你嫁我為妻,與我共結連理。

    她哪里是不願,她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卻是無法說出內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麼好的大好男兒,頂天立地,偉岸如絕嶺孤松,而她確實太過污穢,死後復生,蠱毒異變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時陷進過往的惡夢,總夢見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蠱與毒從七竅、從全身膚孔噴出,徹底將她侵奪。

    試問這麼糟糕的她,如何去回應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攤頭的活兒,默兒隨她乖乖練了會兒「活泉靈通」,之後幾個大雜院里的玩伴來邀,說要一塊兒到邀月湖畔看雜耍、吃午飯,姜回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憐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給了一吊銀錢任默兒花用,允她出去玩個痛快。

    默兒外食,姜回雪獨自一人便也隨便些,就下了一碗面條,撒些姜未蔥花,再淋點醬油便對付過去。

    餅午,她抱著針線和繡籃坐在房中的木條格窗邊縫制物件,縫的是一雙男款的黑靴,僅差一排針腳補強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實前些時候該完成的,但「撈月節」那晚發生一連串的事,攪得她沒了心思,今兒個秋陽如金,灑在掛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里,黍米黃澄澄,辣椒紅彤彤,全潤在金粉般的天光里,她又嘗到歲月靜好之味。

    認真縫制,針腳細密整齊,結束最後一針,仔仔細細打線結,再用小剪子剪斷縫線。

    好了。終于。

    她直起腰背,吁出一口氣,把剛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邐而進的金陽下前後觀看。

    嗯,還行,看來頗有進益,比之前縫制的每一雙靴子都要順眼好看。

    「是給我的嗎?」男人嗓聲乍響。

    「嗄?」

    姜回雪手中靴子「啪!」一聲落地,不禁驚喘,待揚睫去看,便見木條格窗外孟雲崢正徐步走來,兩人隔著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還在這里?」她語氣不太好,從「撈月節」那之後,她對他說話就沒好聲好氣過。

    「小場子的武課剛結朿,今日練得些,擔擱飯點,我讓孩子們趕緊回家用飯。」孟雲崢語氣一貫沉靜,一掌按按腹部。「我也得用飯。」

    姜回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佇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讓他的五官神情變得略朦朧,辨不出眉目間的底蘊。

    聞他所言,雖沒有直接喊肚子餓,但意思也差不多,姜回雪心里又一陣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來幫他張羅午飯,下碗面條、配些醬菜再煎兩顆雞蛋什麼的,今時灶房的櫃子里也還留有一小盤糖糕可以讓他先墊墊肚子……但她什麼都沒做,動也未動,靴子掉地上也沒打算撿。

    不過孟雲崢似乎也沒要蹭飯的意思,不她說話,他已又開口——

    「過來大雜院是想知會你一聲,剛接到皇上密旨,等會兒我就得離京,需連夜趕路,這一趟差事不難辦,卻是頗費時日,不知歸期。」

    他又要離開了,為朝廷辦事,卻難免涉險江湖。姜回雪喉頭緊澀,氣息微促。

    這一回,她甚至沒能替他備上什麼,就連說句好話,希望他早去早歸,希望他平平安安、一切順遂的好話,都不知該怎麼說。

    怔怔望他,張唇卻無聲。

    按理,他離開京城,即表示至少有一段較長的時候,他不會再來大雜院惹得她心湖生波、意緒難平,但真要面對他的離開,才曉得始終是牽腸掛肚。

    如果離開的那人是她,會不會比較好些,一了百了,再不相見?

    「我離京這段時候,你別走。」他低沉道。

    「……什麼?」她心頭一跳,啞聲問。

    「你在打听城東一帶賃屋的事,也留意起城南幾個小鋪子,讓我不得不疑。」

    「你、你怎會……」姜回雪話未問完,心里已明白。欸,想他是什麼身分,真留心她的事,她私下的那些小動作哪里瞞得了他?

    她想,大雜院這兒是他的舊家,既然已堅決拒絕了他的求親,卻仍賃他的家為居,有這一層牽扯,她跟他之間更難拉出距離,所以才想先尋個地方重新安置,往後要不要離開帝京往別處去,可緩緩再想。

    被看穿的窘困讓她頰面泛紅,牙一咬,干脆揚聲道︰「我何時要走了?只是……只是跟常來喝粥的幾位老顧客打听一下別人那兒的賃金,問問地方在哪兒,說話閑聊而已。」

    「嗯,真是那樣最好。」孟雲崢好脾氣般點點頭,低聲又道︰「你知道的,默兒狀況不比尋常人,松香巷這帶她已住慣,這兒的人她都相熟,若然要她搬離,重頭再一次適應新地方,對你、對她,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他說的,她怎會不懂!

    她也怕自己的一意孤行會讓默兒難受難過,所以想歸想,打听歸打听,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她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此時被他點出來,內心知曉他是關切默兒,然,不知怎地,听進她耳里,竟生出一種被威脅之感。

    她輕哼一聲當作響應,沒察覺自己臉頰正鼓圓,秀唇嘟起,模樣跟默兒生氣時還挺像。

    榜窗外的男人靜靜揚唇,觸摸不到想踫觸的,長指于是悄悄收攏。

    「回雪……」他突然一喚。

    窗下的姑娘雙肩微顫,再次與他眸光相餃。

    他微微笑,神態鄭重。「是我逼得你太急,『撈月節』那晚,實不該那般草率去求。」

    求?姜回雪背脊陡凜,明白過來了,他指的是「求親」一事。

    他再次微笑,略帶自嘲。「那晚快馬加鞭趕回帝京,實是太想見你,想同你把話談清楚,卻見到喬婆婆安排的那些前來與你相看的舟船,方寸不亂也難。內心慌急,無法多想,只想著得把喜歡的菜趕緊夾進自己碗里,不能讓誰搶了去,所以才開口去求。」

    「你……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她嚇了一跳,因為沒意識到自己在哭,淚不知何時滲出眸眶,「啪答、啪答——」直滴落在自個兒手背上,她才驀然驚曉。

    她眼角和鵝蛋臉上的淚光令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隔著窗,凝注她的目光變得幽深,帶著仿佛能流動的溫柔,流向她。

    「好,不說這些,我只想回你一句。」他抿抿唇。「那在湖上,你答我,你從未想過嫁人,你是不嫁人的……此話可當真?!」

    姜回雪開始耳鳴發昏。

    怕極了他又來求,怕極了自己又要被迫說那些不好听的話傷害他,怕極了最後會抵抗不住,會當著他的面崩潰大哭。

    癟著嘴,她兩片唇瓣閉得好緊,不敢泄出哭音,對他用力點頭再點頭,當作答復。

    「嗯,那我也就放心些。」他還是微笑頓了頓道︰「總得確保離開帝京這一段時日,你不會嫁給別人才好。」

    姜回雪一愣,淚掉得更凶,她沒有眨眸,傻了似瞬也不瞬望著他,淚一直流。

    他看著,終于忍不住嘆氣。「別哭,我不逼你就是。你說我是自作多情,那就讓我自作多情到底吧。」

    再一次勾唇揚笑,他轉身離去。

    坐在格窗下的姑娘抱著繡籃哭得慘兮兮,覺得從未這般煎熬,想叫叫不出,想喚又不敢喚,只能掉著淚、目送他離開。

    以為哭過一場就會好些,可當她抽咽著、垂首瞅見掉落在地的一雙男靴時,胸房猛地一陣縮絞,痛到她又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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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就是沒誰管(1)

    八個月後。

    西疆邊陲與西南小國交界處,一條白象河成為天然國界,流淌在鶯飛草長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于天朝的小國扶黎每到春夏時候,在這邊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會有一場市集,趕集兒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兒或牲口帶來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點小生意。

    孟雲崢此時人就在河畔市集里,他自然不是來游逛導地風情,而是被扶黎剛繼位不久的年輕大王薩里央請進王族大帳中吃食談事。

    此次奉旨離京辦差,主因是扶黎小國上疏請求興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沒、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完全不知打哪兒來,如平地一聲雷響,驟然現世,這群人流竄在西疆邊陲與西南各小國之間,扶黎受擾尤其嚴重,又苦無方法解訣,終才一求求到天朝興昱帝面前。

    確實是頗為棘手的一樁差事。

    孟雲崢被借到扶黎將近半年,才掌握到這批江洋大盜的些蛛絲馬跡,萬事起頭難,既尋到線索,順藤摸瓜往源頭追,一切就順手許多。

    那一群流匪共一百二十人,前幾日落進他設下的圈套中,一個陷阱套著另一個,引誘他們派來一小批前鋒,之後又派來第二、第三批人馬,最後引得蛇王出洞,終才將一窩子窮凶惡極之徒全數逮住。

    「孟大人的傷如何?可是好些了?」年方十五的年輕大王坐在帳中主位,臉上稚氣猶存,殷勤詢問孟雲崢傷勢的神態極是真誠。

    情有可原啊,這位年輕大王薩里央那一日硬要跟去看匪徒們落網的場景,竟誰也不告知,僅帶著貼身隨從,雙雙假扮成扶黎王廷的侍衛,混在被孟雲崢挑選上的五十名兵勇里,最後險些釀成大災。

    確也是孟雲崢百密一疏,沒料到扶黎新任的大王如此膽大妄為兼之好奇心旺盛,待他察覺有異,手無縛雞之力的薩里央已讓自己陷入絕命險境。

    孟雲崢是在千鈞一發間才擋開直指薩里央心窩的利刃,但兩人隨即掉進為那群江洋大盜所設的陷阱當中。

    機關暗箭連發,他既要阻下欲迷的惡匪們,更要護薩里央毫發不傷,危機逼到眼前,不容他多思,結果就是一切憑本能行事,他不意間拿肉身為盾,為年輕大王擋了一發箭,左上臂被射穿一個窟窿。

    然後不等他發火開罵,年輕大王已知自己妄為欠修理,這幾日把王廷里珍藏的好藥,不管是外敷還是內服的仙丹妙藥,拼命往他面前堆。

    「多謝大王記掛,傷勢已然無礙。」孟雲崢抱拳行禮,七情不上面。

    如若對方不是一國之王,且是天朝忠誠的臣屬邦國,他還真想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五歲少年提起來好好教訓一番。

    還好薩里央頗為乖覺,身為大王也不敢在「天下神捕」面前造次,但畢竟是以身相護、救他于奪命險境的大恩人,想博取這位嚴峻自持的孟大人歡心也是在所難免。

    「本王知道孟大人尚未娶親,身邊也無貼心服侍的女子,扶黎雖是小國,但可說是美女如雲啊,咱們扶黎女子性情溫馴,極是能體貼人,不如孟大人就挑幾個親近親……呃……」薩里央被坐在下方的神捕大人橫掃一眼,頓時知道送錯禮,連忙改口。「不如孟大人就挑幾個帶回天朝,替本王獻給天朝皇帝?」

    「孟某奉旨辦差,送扶黎女子入宮一事,不在差事範圍內,恕難從命。」

    「呃,那是那是。」年輕大王干笑兩聲,很快又重整旗鼓,問︰「那孟大人家里養不養牲口?本王養很多,等會兒本王讓人趕一批牛羊過來送你……呃,不好嗎?」又被橫了一眼,他挺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喃喃自語——

    「唔,也對,總不好讓你一路趕著牛羊回天朝去,不過本王可以命人幫你趕啊,嗯……就不知你家院子夠不夠大、能不能容下幾百頭牛羊?欸,頭痛頭痛,昨兒個命人扛來兩箱金銀珠寶,你也不要,還要本王把那些東西賞給隨你誘敵剿匪的兵勇,那些本王已賞賜過了呀,傷亡的將士也都從優撫恤,是你救了本王一命,是本王的命,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命,是本王呢,這麼大的功勞不賞不成,這、這…………恩都不讓人家報,當真難受啊難受。」他如鯁在喉一般,滿臉糾結。

    「大王——」孟雲崢嘗試說話。

    少年大王仍自言自語說個沒停。「……要不孟大人就留下吧,左右你也無事要辦,你留下,本王把扶黎的好玩意兒全拿來給你賞玩,瞧著喜歡就送你,你也多跟本王說說天朝的風俗民情和走闖江湖的所見所聞,本王深覺與孟大人甚是投緣啊,說不準咱倆前世就相熟,你覺得……」

    「大王!」低沉一喚,擲地有聲,果然讓碎碎念不停的少年收聲。

    為國為民,孟雲崢忍住想拍人的沖動,徐聲道︰「大王若肯賞孟某一物,孟某必然滿心歡喜。」

    薩里央倏地揚高下巴,眼楮發亮。「你說!你說!」

    「就請大王賞孟某一壺餞別酒。」略頓。「正式別過,才好啟程返京。」

    「……噢。」嗚。

    應付一個有點太……「天真爛漫」的少年大王整整八個月,孟雲崢剛強的意志飽受挑戰,不能打不能罵,無法教也教不來,頂多僅能以眼刀伺候,心累啊

    終于大事底定,也如願飲完餞別酒,他無視薩里央淚光閃閃、一副「本王就要被拋棄了」的表情,起身鄭重拜別,隨即大步踏出這座里里外外布著不少侍女和侍衛的大帳。

    白象河畔的市集交易得更火熱,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牲**易的場子上除牛羊馬匹外,也有不少健壯漂亮的駱駝。

    此時一名穿著某部族服飾的瘦小老兒就拉著兩頭雙峰駱駝迎面而來。

    那兩頭畜牲高壯有力、愛走不走的,小老頭佝僂著身軀,將麻繩挎在瘦骨嶟峋的肩頭,一步步拉得氣喘吁吁。

    當孟雲峰與那瘦小老兒擦身而過,他掌中已多出一小卷紙。

    直到遠離市集主要集聚之地,孟雲崢才停下步,將剛接到的卷紙打開。

    這是一位與他交往甚深的暗樁頭子送來的信。

    他人雖不在帝京,仍需時時留意京中和朝堂的狀況,前幾日在此地的差事剛辦妥,再次接到暗椿頭子飛鴿傳書,得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國師柳言過,據聞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極得興昱帝寵信。

    此次離京數月,帝京發生不少大事,于他而言,第一大事莫過師妹穆開微莫名其妙被指婚給素來有「藥罐子王爺」之稱的康王傅瑾熙。

    當真青天霹靂!

    想想他家師妹剽悍威武、活潑可愛,卻遭天朝皇家「下黑手」,這婚事他不答應,九死都不允,無奈要務纏身,無法趕回去求天子收回成命。

    師妹最終披上嫁衣,卸去「六扇門」大掌翼之職,嫁入康王府成為康王正妃。

    第二件大事便是國師柳言過之亂。

    興昱帝對柳言過的寵信已然太過,惹得當朝大臣和邡察院卸史堪的眾位言官紛紛上奏彈劾,終于徹底挑起皇帝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興昱帝不留情面責罰所有對柳言過不敬的百官,當中獲罪最為深重的是身為左都御史的周大人。

    說到左都御史周家,周大人的父親周老爺子尚在世時,那位面惡心善的老爺子同他曾有過幾面之緣,一老一少可說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而那位脾氣太過耿直的周大人實也是一位好官,私下與他亦有往來。

    如今因一個橫空出世的柳言過,鬧得左都御史周家七歲以上的男丁全下了大獄,女眷們全被圈禁在府等待發落……今日再接到這張紙卷消息,看來勢態沒有最嚴峻,只有更嚴峻。

    此次落網的那批流匪,身上仍有疑點尚待厘清。

    然,事有輕重緩急。

    帝京眼下之局如刀懸頸上,不回去一探心中難安,這里未完的事只能暫時托付給信得過的人手去查,另外,他本預定差事了結後再走一趟雙鷹峰探看。

    許是他脾性太過固執,一旦對事生出疑心,沒追查出一個滿意的結果,便一日也難放,所以對青族「魘門」的下落才會耿耿于懷,倘若「魘門」盡滅,也需尋到令他信服的證明,要不,只能一直探查下去。

    但預計往雙鷹峰一事,眼下非往後挪不可,帝京局勢已成燃眉之急。

    兩指揉了揉發脹的額際,揉過後,手下意識摸進懷中,摸至一半陡然頓住,不禁苦笑。

    他是想事情想得喉頭有些發苦,以往這樣的時候,他會往懷里一掏,總有他珍藏著、慢慢品味的蜜棗糖糕,再不然,也會有那姑娘親手為他備上的其他小果、小食。

    離京八個月,他這個習慣沒能戒掉,每每往懷里一摸,什麼也沒有,當真空虛得很。在外辦差這些日子,拉開距離,心且定下,實能讓他反省那一次失敗的求親之舉。

    他太過急躁。

    完全沒料到那姑娘會遭那麼多男子覬覦。

    他當然知曉她有多好,有多該被好好疼惜對待,他以為對她不是男女之情,但目睹別的男人以那般欣賞的、期待她青睞的目光看她,那令他心髒瞬間緊縮,隨即又大力撞擊胸腔,突然生出一股「心愛之物就要被搶走」的焦灼感以及強烈的佔有欲望。

    那是自他懂事以來,最無法掌控心緒的一次。

    「撈月節」那一晚撐著長篙將她帶遠,一開始並未想到求親,卻是表白到最後如此順其自然,順著胸膛中那一把灼燙心火的想望,求娶她。

    泵娘說,一切是他自作多情,她本無意,是他會錯意。

    泵娘還說,就算嫁人,也不嫁他。

    她那時實是氣急敗壞,被他逼出來的,于是說出那樣的話,他不覺得那是她的真心本意,只是在那當下,自己確實也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嗯……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話,不可以是。

    且讓他繼續自作多情到底,徐徐圖之,不管姑娘拒婚的理由為何,他總能纏出倆結果。

    緩緩收攏五指,握緊那張用來傳遞帝京近況的小卷紙,微一運勁,成卷的信紙碎成無數細小紙片,隨風飄進白象河。

    天際清朗,萬里無雲,他朝長滿豐美水草的河畔那端吹了一記響亮哨音,正大快朵頤的一匹駿馬立時抬起大馬頭,撒蹄朝他奔來。

    他亦朝座騎迎去,在馬匹縱蹄奔跑之際,揪住馬鬃翻身上馬,中間無絲毫停頓。

    為公為私,都該回帝京看看了。

    霞紅滿布的黃昏能見歸鳥群群,才過片刻,紅霞漸染墨色,緩緩清開。

    天色剛暗下,松香巷大雜院里的人家已把自家孩子趕進屋,開始關門上窗板,以往大伙兒吃完晚飯還會三三兩兩聚在大院子里乘涼、賞月兼閑嗑牙,近日倒都不做了,老早將家子鎖在屋里,圖個平安無事。

    沒法子的,這陣子帝京著實亂得很,禍起朝堂,惹得百姓也跟著不安。

    「你老爹听打更的老馬說,當真鬧起來啦,那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宅子今晚有人闖進去,是一名黑衣客,跳出周家大宅的高牆時,手里還抱著兩娃娃,老馬說他听得真真的,是真听到兩娃娃的哭聲。」喬婆婆挨在自家門邊,接過姑娘家遞來的一盤糖糕,邊把方才最新听聞的消息仔細告知。

    「啊?那、那一雙娃兒,是周家的長房嫡孫吧……抨擊國師柳言過之因,周大人家里,七歲以上的男丁全下大獄,女眷和孩童都被圈禁在周府,如今有黑衣客把一雙娃娃抱走……」興昱帝瘋魔一般寵信國師,帝京百姓人心惶惶,一向安靜度日的姜回雪也不得不留意整個時局。

    她沉吟道︰「抱走說不準是好的,如今周家那樣,留在那兒太危險。」

    喬婆婆把幾顆雞蛋和三條絲瓜放進姜回雪挽在小觀上的竹籃里,壓著她的手不讓她推回,邊壓低嗓聲道︰「可不是那樣嗎?老馬還說,黑衣客跳出高牆就被盯上,之後把『六扇門』里當差的大小捕快給驚動了,連那些負責巡防的兵丁也被引來,老馬說自個兒抱著銅鑼和梆子,躲得真沒地兒可躲,嚇得他兩腿癱軟,連滾帶爬才爬出那場混戰。」

    收下婆婆的好意,姜回雪輕聲道謝,又聊道︰「那周家一雙孩兒還好嗎?黑衣客大俠最終全身而退,把娃兒倆都帶走了?」

    喬婆婆咧嘴笑了笑,像有點苦笑,神態微妙。

    「……黑衣客大俠被逮住了?」姜回雪氣息窒了窒。

    「呃……倒也沒有。那名黑衣客好像很厲害呢,抱著兩娃娃被那麼多捕快和兵勇圍攻都沒事,本來可以溜得順暢,但……欸,你說他什麼時侯進城不好?都離京辦差八、九個月嘍,怎麼偏就那時候回來,還趕巧堵上那位黑衣客?」

    什麼?

    姜回雪氣息不是窒了窒而已,而是一團熱氣聚在胸房,剎那間繃得發痛。

    婆婆又道︰「那黑衣客被他打傷,他也沒逮到人,正領著人滿京城搜查呢。」

    好半晌,姜回雪才吁出一口氣,「他、他回來了……」

    「是啊,他回來,咱們大雜院又有免費長工能支使。」婆婆帶笑瞅她,一手拍拍她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撫。「沒事兒的,順其自然,一切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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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就是沒誰管(2)

    不知因何,覺得今夜好漫長,也許是因太早關門歇息,也可能是因大雜院里太過安靜,前幾日即便入夜,蟬鳴和促織聲仍不絕于耳,今夜竟什麼都听不到。

    莫非夏蟲亦感受到帝京的風雲詭譎,也懂得該噤聲?

    榻上的姑娘家齡一十九,四仰八叉的睡相卻跟個孩子沒兩樣,還睡到打呼嚕兼流口水,姜回雪一直替自家妺子打扇,夜深沉,連月娘都隱了去,她卻還是無半點睡意。

    確定默兒完全睡沉,她披上薄衣起身,到小灶房倒了杯清水慢慢啜飲。

    喬婆婆入夜前對她所說的,讓她一顆心悄悄懸起,當官的觸犯龍顏,家中孩子何其無辜,人都有惻隱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里的一雙娃兒令她多少有些牽念,但無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終于返京。

    終于。

    無聲嘆了口氣,慢悠悠地將懷中的清水飲盡。

    順其自然,一切就會好的。她想著喬婆婆的話,心頭有些沉郁,對心上的那個男人不知該怎麼順其自然,也不知該如何讓一切轉好。

    禁不住再次嘆氣,依舊無能為力,就這麼坐著想著,竟過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際微透曦光時,她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習慣性往窗外望去。

    這時節為保持通風,讓屋內涼爽些,木條格窗並未上窗板關得密實,她猶能透過木條間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後,她看到他。

    險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濺得她的手濕漉漉!

    「砰!」一聲放杯子,她拉開門閂奔出,直奔到離他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腳步。

    「你、你……」她覺得眸眶不爭氣發燙,氣梗在胸中、堵在喉間。

    孟雲睜亦是怔愣,但較她好上許多,至少知道要說什麼。

    「我以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節挲挲鼻頭,這舉措難掩靦腆。「我也沒要干什麼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連串的事,一樁夾帶著一樁,待弄清楚中間的牽連,心下稍穩,不知不覺就走回這里,就想看一看罷了,沒想打擾到你。」

    這里畢竟是他的舊家,幾年相處,姜回雪也知他對舊家的依戀,但……她卻曾對他不假辭色道——

    男女有別,你與我孤男寡女的,那樣……到底不好。

    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等粥喝粥……即便你來等,也不會有粥喝。

    她對待他……當真是不好的,更未認清自個兒的身分,不過是賃了他的地方為居,他這位「幕後房東」若要不願,隨時能把她姊妹倆攆走。

    說穿了不過是仗著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寵而驕」,所以才敢那般言語無狀。

    她待他哪里是好?

    從去年一別至今,整整三季過去,無數話語盤結在心,此際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說什麼才好,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雲灑下,她將面前遠歸而來的男子看得更為仔細,竟是……竟是……

    「你受傷了?」她輕抽一口氣,雙眸瞠得圓滾滾直視他左上臂。

    「受傷?沒有啊……」昨夜受傷之人並非是他,孟雲崢迷惑蹙眉,順著她的眸光垂首一瞥,這才覷見自己染血的左臂。

    他恍然大悟般挑眉峰,朝她搖頭一笑,「這已非新傷,沒什麼的……呃?」姑娘家突然兩大步跨近,拉著他的右臂,將他一拉拉進小灶房里。

    他被安置在以往來這兒等粥喝粥時坐慣了的座位。

    他听到打火石磨擦的聲響,下一瞬,小燭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燭光。

    她將燭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話也不問,挨過來直接拆他左臂綁手和護套。孟雲崢發現自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欸,許也是不想說,就由著她拾掇擺弄,任由她將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現。

    當日,暗樁頭子捎來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難靜,遂從扶黎一路趕回帝京。

    朝堂禍事驟起,都察院的監察與彈劾之權形同虛設便罷,還成了皇帝罪責泄憤的標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難保了,他昨夜急趕,持玄鐵令牌順利進城,本就想先暗訪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歲以下的娃兒和女眷們皆以周家老夫人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與周老大人仔細相談,問問那位風骨堪比勁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敵是友,一開始分辨不出。

    那挾抱兩只襁褓的黑衣客接連遭皇帝的隱棋殺手、「六扇門」捕快以及巡防營駐軍圍捕,引起莫大騷動,既被身任要職的他堵上,怎能輕放?

    對方徹底是個硬手,那麼多人連番輪攻竟拿將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氣激得好勝心大起,最終重傷對方一掌,那人抱著一雙娃兒負傷逃去,而他在激戰中把那日為救扶黎年輕大王所受的箭傷弄得再達迸裂。

    他與那名黑衣客誰負誰勝出,倒也難說。

    但,重中之重的點在于,他昨夜領著「六扇門」和巡防營的人追探,一路探進康王府中,探到最後終才發現,那名受周老夫人臨危托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師妹所嫁之人——康王爺,傅瑾熙。

    場面一開始鬧得實在太不好看,幸得師妹居中緩頰,誤會解開,而對方底細盡現,他這個當師兄的亦能穩心一些,知道剽悍可愛的師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

    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傷的康王爺本人,嗯……以武會友很是可以

    只不過誤會雖解開,身為爺兒們,到底還需痛快打上一架才顯「親近」,所以待對方傷愈,是得尋個好時機與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爺再好生「親近親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親眼目睹被他打到嘔血的康王爺是如何借傷發揮,極度不要臉又沒骨氣地蹭著他家師妹。

    此際他坐在舊家小灶房里,忽然也挺想借傷發揮一下,可惜不得其門而入,他跟那位沒臉沒皮的康王爺畢竟「道不同」,實在做不把高大身軀彎得低低的、拿頭頂心直蹭姑娘家肩窩求取憐愛的舉措。

    但說不羨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個知心人那般毫無避諱地親近。

    下意識朝捧著他的傷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爐余溫養著一盆子溫水,此時正用那盆水為他清洗臂傷,用淨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燭光明明滅滅地跳動,將她的鵝蛋臉瓖一層潤色,她的秀額、鼻頭、兩邊顴骨和唇珠顯得格外粉亮,神態是那樣認真,仿佛眼中僅看到這道傷,再無其他。

    「孟大爺身上可有用慣的金創藥?」她突然問,嗓聲略啞。

    「不用那麼麻煩。」他看了傷口一眼,不太在意,「這是在域外辦差時不小心受的傷,實已愈合,是昨夜進城恰逢驚變,與人交手時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費周章。」說著,他拿了她剛才取來的一塊巾子直接覆在裂開的傷口上,單手不好綁緊,正想開口請她幫個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泵娘家的鵝蛋臉真如煮熟剝了殼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頭略紅,粉頰掛著珍珠淚,淚墜無聲,一顆顆滑到秀顎之後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來一問,她才發現那些眼淚似的。

    她深吸氣抬起頭,抓著袖子胡亂擦臉、下巴。「……我沒有,孟大爺看走眼。」

    離得這般近,豈可能看錯?

    他氣息變得略粗濃,目光炯炯,試探問︰「傷在我身,你心疼了?」

    聞言她眸眶又濕,語氣倔強。「誰受傷了我都疼。」

    沉靜望著她一會兒,他微微笑。「那你還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傷面積不太,卻是被刺穿的一個血窟窿,愈合本就需要較長一段時候,如今又扯動肌理,鮮血從前後兩個口子滲出,好不容易把血擦干淨,跟他討金創藥止血,他卻是一副她小題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該跟他開那個口!

    姜回雪紅著臉,吸吸鼻子道︰「自個兒受了傷也不仔細照顧,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干什麼?

    真不知自己怎麼了,為何發這一頓脾氣?

    許是牽掛數月,又念了他一整晚,卻見他帶傷歸來還絲毫不當一回事,一把火氣才會燒起來。

    咬住唇不想再說,但眸里一直濕漉漉的,實也是沒法子。

    她轉身走開,沒發現當她離開時,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動了動,目光隨她,亦想起身跟她走,是見她停在角落的木櫃前沒有真走掉,這才乖乖坐在原處。

    她從櫃上抱來一只木盒,盒里擺著好幾瓶藥,全是常見的藥膏藥丸藥散,有治蟲蟻叮咬的、治頭疼腦熱的,也有用來生津化痰的、調和胃腸的,當然也有外傷專用的金創藥粉,只是並非什麼上等的好藥,勉強清創止血罷了。




    她一語不發扯走他手中巾子,把金創藥粉大把撒在傷上,確定藥粉顏色未再被血染紅,這才折了一條淨布纏住他的手臂,將臂傷好好包裹。

    孟雲崢見她眼淚沒干過,即使沒掉下來,也都蓄在眸眶里,那讓他心頭沉甸甸卻也在苦中嘗到一絲絲的甜,尤其是她對他發脾氣了,明明心疼他嘴上卻不認,就覺那模樣的她如此真實,可愛得緊。

    雖說小灶房還陰暗,但天將要大白,該讓她歇息一會兒了。

    他忍下想踫觸她的念頭,理好自個兒的衣袖和護腕後隨即起身。

    「多謝。」他朝她低語,高大身軀背著燭光宛如一面牆,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中。

    她沒有退開,而是仰高臉容與他相視,表情仍有些倔,眸光卻是欲語還休。

    他一笑,低柔道︰「就是沒誰管著,才這般放任,實也想讓誰好好管束的。」

    姜回雪哪里听不出他的話中真意,雙頰更紅,淚珠靜流。

    他像也沒要她答話,又道︰「我說過,要自作多情到底,既是自作多情,自是認定你對我是有情,任你如何否認亦無用,我就是那樣認定了。」

    「你、你……」姜回雪當真啞口無言。

    他咧了咧嘴,白牙閃亮,內心還挺得意的,靜望她好一會兒才又啟聲。

    「帝京這陣子局勢不穩,諸事待解,接下來應會忙碌許多,無法如以往在京中那般時常過來探你,有什麼事若尋不到我,就到『六扇門』遞個話,里頭的人會想法子轉報予我。」

    她的心因他的話高懸,亦為他擔憂,不禁問︰「打更的老馬大叔說他親眼所見,有黑衣客抱走周大人家的一雙娃娃,你昨晚就是與那人交手才會弄裂臂傷的是不?」

    「嗯。」松香巷小道消息傳得快,孟雲崢倒未訝異她已听聞。

    「這麼說,那位黑衣客也是很厲害的,那、那你與他……」

    「已知是友非敵,無事的,連周家那雙孩兒也已無事,被好生照看著。」他看出她在憂心什麼,無非是怕有強敵躲在暗處伺機而動,令他吃虧。欸,還說沒將他放心上?

    實在難忍,他終是探出一臂去踫,粗獷大掌撫上她被淚浸得微涼的臉頰。

    她的臉膚奶白透紅,他的手背如古銅般黝黑,對比之下兩人的膚澤當真天壤之別,而那一份細致膚觸更讓他胸口繃起,整只手都有些麻了。

    「回雪……」他一喚,喚得她雙眸一眨,兩排羽睫全沾著淚。

    他嘆息般低語,「我喜歡你心疼我,極喜歡的,但莫要再哭,見你哭……」他深深吸一口氣,有些艱難般嘆出。「我的心疼得……著實厲害。」說完,他面龐也熱了,氣息驟燙。「我呃……總之就是這樣一得了空,我就來探你。你等我。」

    拋下話,他毅然決然收回手,轉身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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