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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都市言情] 雷恩那 - 《溫柔有毒》《全文完》

溫柔有毒 作者︰雷恩那

若不是有惡霸吃白食又輕薄她,迫得孟雲崢英雄救美,
誰也不知道她姜回雪的小小廚房里……竟藏了個天下神捕!
說起他呀,生得一副剛正嚴峻的模樣,卻忒愛甜食,
天天上門來蹭食,但總會加倍回禮,反倒令她過意不去,
幾年下來,她不只糕點,連補衣裁衫納靴、縫香包都為他做了,
這中間要說沒私心是騙人的,可她只想悄悄喜歡著,
畢竟……依她的過往,以及這副藏有秘密的身軀,
想像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絕對是奢侈的妄想。
未料啊,人心如此詭變,連自己這一顆心都難以預料,
原以為在他表明對她並無男女之情後,她會徹底死心不再奢望,
誰知鄰居大娘卻拐了她去啥撈月節與人相看,意外惹惱了孟大爺,
他竟突然醋火沖天現身質問,轉眼又將她攔腰擄人求親?!
老天!這人是糖糕吃多塞住腦了還怎地,怎會變得如此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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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照破眾無明

    她們被驅趕入山腹。

    那一道近乎透明的機關晶石門將唯一出口堵上,開在山腹中的小道又窄又長,蜿蜒回旋,或近或遠的地方有著無數古怪聲響。

    山腹中無一盞燭火照明,僅靠嵌在石壁中的青磷石發出的微光,將她們臉上惶惑與戒備的表情淡淡映出。

    落進清秀女子那雙淡瞳中,一切像是模糊的,卻又無比清晰。

    她們一眾共十五名,全是年歲介在十二到十六歲的女兒家,不管當初是如何進到這青族「魘門」,自願也好被迫也好,如今再無一人是干淨肉身。

    如此這般不潔,不是指女子貞節受損,是她們已被以體為器、養蠱入身,血肉盡染毒質。

    這座山腹是青族「魘門」的天然蠱甕,無數的蠱蟲和毒物長年盤踞、繁衍,成為「魘門」將人煉化成「萬蠱毒膽」的最後一道關卡。

    只要有本事在這天然蠱甕中撐過三日,活著離開,足證煉化大成。

    但,她沒能撐過去。她知道的。

    一只綿軟小手緊緊與她的手相握,她拉著那個喊了她六年姊姊的痴娃兒不斷疾奔。

    落到這般境地,都自顧不暇,她還是無法將對方棄了。

    這痴娃兒,與她畢竟是整整六年的相伴,是她被困在「魘門」這十年來,唯一令她感到溫暖的小東西,是詭譎晦暗的絕處,仍以天真純然的心對她綻開的一朵小花。

    不棄。

    對于心間那頑強存活的一點點美好,不能棄。

    山腹中的小道錯綜復雜,腥臭氣味撲鼻而來,她察覺到明顯的風向流動。

    有風,即表示很可能有另一道出口,她們不斷往上,鎖定一條螺旋向上的小道往頂端奔跑,跑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胸中痛到快爆裂,但不能停,一旦停下,那些藏在暗處的詭物便會一擁而上。

    一旦被追上、被包圍,無路可逃,只剩對決。

    耳中陸陸續續傳來慘叫聲,是那些被迫迎戰的女兒家們死前的驚嚎,她咬緊牙關,眨掉不斷冒出的淚水,努力看清前頭路。

    終于終于,她看到那一點天光,在頂端閃耀。

    活路已然不遠,一鼓作氣就能逃出生天,緊跟在身邊的痴娃兒卻驟然狠摔一跤,孩子嗚嗚哭泣喊疼,她邊低聲安慰,邊吃力地將瘦小的女娃兒背起,甫直起身,前路已被一群毒物擋住。

    不……不是一群!

    它們匯聚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此值盛夏,正是山腹中這些玩意兒猖獗活躍的時期,腥風迅速撲來,宛若凝結成一團團無形的硬塊,沉郁晦暗,足以迫得人胸肺窒礙、丹田閉塞。

    它們像是解決所有入侵者後,竟發現還有兩條漏網之魚,而且還讓「兩條魚兒」躥出這麼遠,對佔著山腹為王的它們來說簡直是天大恥辱,所以往這兒匯聚過來的不是「一群」,是滿坑滿谷滿山腹的毒玩意兒,全數涌至。

    她是怕,但怕也無用,不想哭的,流淚卻成了本能之舉。

    想活下來是這麼、這麼的難……

    然,該來的,終究會來,那就賭了殘存的這一口氣,咬牙去拼!

    毒物群起撲至,鋪天蓋地不留丁點縫隙,她僅記得自己狠咬牙關,狠得整座下顎作痛,她拿自個兒的肉軀當作屏障,覆在那具過分瘦弱的小身子上,而接下來……接下來……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亮。

    亮到她腦中一片銀似雪白,彷佛她渴望至極的那一點點天光在腦袋瓜里悍然炸開,霸道至極,爆出沖天蓋地的銀輝。

    這光,究竟打哪兒來?

    她的周遭,一望無際的周遭,無明盡破,映落瞳底的盡是澄透雪亮。

    一切是這般詭譎莫測,但她想,自己應已命絕山腹當中。

    她定然是死去的,如若不然,她不會听到那蒼老卻低柔的喚聲,喚著——

    「雪丫兒……」

    心頭一酸,她神魂俱顫。

    那是姥姥在喚她呢,只有姥姥才會這麼喚她,如此熟悉,無比懷念,往她心口落了一記雷似的,震得她四肢百骸泛麻。

    所以死去,讓她去到姥姥身邊了嗎?

    丙真這般,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啊……

    「傻丫兒,哪里是死?你還活得好好的,自個兒卻不知嗎?」

    那嗓音一如她記憶中的和煦似陽,帶著毫無掩飾的寵愛,她越听,心房越發糾結,想笑亦想哭,禁不住喊出——

    「姥姥,丫兒想您了,好想好想啊!丫兒也想阿爹和阿娘,你們……你們都不在了,我不要啊……再也不要一人獨活,好累……姥姥,丫兒好累……好累……」喊到最後,她氣亦虛乏。

    「是累著了,但還不是停下的時候,是活著的,就別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曾教過你的,雪丫兒,那呼吸吐納之法,記得嗎?」

    「可是活著……好髒……」她哭出來。「姥姥怎麼辦?我被弄得好髒……」

    「沒事的,好孩子,不會有事的,只要記得呼吸,一吐一納間,一切都會好轉。听,有誰在喚你,哭得那樣傷心,你舍得放下嗎……」

    「姥姥——」

    那煦暖嗓聲淡去,對她再無回應,她又慌急又失落,突然察覺身邊挨著一人,她的一只胳臂不斷被對方扯動。

    「姊姊……嗚嗚嗚,姊姊快起來,嗚嗚……不要死……姊姊起來……」

    一道帶著惡意嘲弄的女子笑音響得刺耳。「還叫姊姊呢?喊得可真親熱。說實話我也不想見她死,送她進山腹,可是盼著出身不凡的她能有所作為。」嘖嘖兩聲。「結果是我太高看她體內的白族血脈,僅差一步就可大功告成,臨了卻還是折在山腹中。」

    「嗚嗚……姊姊起來、起來——不要死!起來!」她邊哭邊試圖將人馱上瘦弱的肩背,但屢試不成,仍執拗地一試再試,被她既拉又扯的姊姊依然動也不動。

    「你這孩子果然痴傻得可以,嘻嘻,她都氣絕多久了?離開山腹到現下已整整一日,早都死透了!」略頓。「若非見她屍身完整,竟未被毒物蠱蟲撕吞入腹,我才懶得連她一並帶出,這其中定有因由,不過我想嘛……嘿嘿,既確認她已死絕,那因由必是出在你身上。」腳步聲慢騰騰踱近——

    「小痴兒,你在青族『魘門』的山腹中待足了三天三夜,除跌破額角、磕傷下巴、蹭破兩掌和雙膝的皮肉,可說是全須全尾撐到底。你可知這代表何意?」刻意放柔的語調令人頸後泛麻。「意思就是說,煉化大成,僅你夠格兒成為青族『魘門』最純、最毒的『蠱人』呢!既是『蠱人』,亦是『藥人』,你這味『藥』獨屬咱們門主一個,嘻嘻,咱們門主大人需要你來以毒攻毒,小痴兒開心不?你就要為門主大人效力了,只有你才有的殊榮啊。」

    驀然間,男人略單薄的嗓聲插進——

    「羅唆個什麼勁兒?既確定那女的已氣絕多時就丟回山腹里,或丟下鷹嘴崖壁,別放在那兒礙眼。」一頓。「把那個小痴兒帶過來。」

    「嘻,阿綺這就照辦。門主此次以毒相攻,定能再駐顏二十年,保雄風不墜。欸欸,阿綺只恨自個兒底子不好,成不了門主的藥,只能眼巴巴見著別人受寵,門主可不能對誰上癮,要不……要不,阿綺可要吃醋了。」女子回答「魘門」門主的語氣,不完全是下對上的口吻,倒有一股親昵味,足顯二人關系不一般。

    門主大人冷哼了聲,似覺不耐煩,女子這才探手去抓人。

    痴娃兒的叫聲瞬時高揚,尖銳淒厲。「不要不要!浮浮——不要!姊姊起來、起來!你起來!起來!浮浮——」

    「給臉不要臉嗎!」

    清脆的甩巴掌聲響起,連響好幾記,打得那激烈反抗的尖叫聲變成無意識的嗚嗚哀鳴。

    听,有誰在喚你,哭得那樣傷心……

    兩耳能听,眼皮卻似有千斤重,怎麼都掀不開。

    呼吸。一吐一納。只要記得呼吸,一切都會好轉。

    她被弄髒了,她們都被弄髒了,本該青春嬌嫩,如今全折在那山腹中。

    一路以來直到此際,叫聲淒慘未止,哭聲直擂她耳鼓,如以冰炭置我腸啊,她腹中既寒且熱,反反覆覆煎熬,痛到幾乎要將她活生生繃裂。

    活生生……所以她確實活著,所以,不要忘了呼吸。

    一股氣撞開無形關隘沖進胸肺中,她上身猛地拱高,雙眸陡睜。

    「你沒死!」那名叫「阿綺」的女子駭然大叫。

    「姊姊……起來……姊姊……」

    她循聲看去,看到那一具不滿十三歲的小身子被男人粗暴地壓在身下,衣不蔽體,滿臉是傷,細瘦到彷佛一折即斷的四肢仍兀自掙扎。

    不要……不要啊!

    她的心如遭利刃挖剖,氣血翻騰,痛與憤怒在神魂深處爆開。

    砰!轟隆隆——

    「門主?!你——你做了什麼……啊!」女子驚惶的質問陡斷,剎那間倒下。

    不僅女子倒地不起,正在作惡的門主大人亦癱軟在大榻上,五官扭曲,七孔流血,半luo的身軀不住抽搐。

    她不清楚事情的起因與細節,只隱約曉得是自個兒這具身子起了某種異變。

    但,無妨,異變就異變,她還活著啊!

    她還能救到她在意的人兒,變得再髒也無所謂。

    踉蹌起身,把同樣暈厥過去的小小姑娘吃力地馱上背,背著人往外逃。

    六歲時候被強行擄回,困在「魘門」十年,她無時無刻都想著要逃,這十載歲月沒有白白浪費,她早將青族「魘門」所盤踞的這座雙鷹峰摸了個徹底。

    往山峰底下逃,極難有活路,「魘門」大小門眾遍布雙鷹峰,嚴守各個出入口,往底下走等同自投羅網,所以只能往上。

    往上。

    爬到位在頂端的鷹嘴崖壁,從那制高之點縱身一跳,夏汛頻發的時節,峰底下的那條險川水勢最為洶涌……

    倘使身墜湍急渾濁的川流中,只要記得緊緊保著一絲清明,隨波逐流而去,由著湍流將她倆帶得遠遠的,也許……也許更有活命的機會!

    此時此際她求的已然不多,僅希冀這一路爬上崖壁,不教任何人發現。

    「姊姊起來……起來啊……不要死……」

    趴伏在她背上的小姑娘似醒未醒、模糊囈語,令她淚濕雙眸,膚底又隱隱欲要躥出什麼。

    她不忘呼吸吐納,賣力地呼吸吐納,強將那古怪感覺壓下。

    她低聲應道︰「好,不死,咱倆兒都好好活著吧,不死的……姊姊起來了,我們一塊兒逃,一塊兒活。」

    老天終于肯垂憐這一回,往鷹嘴崖壁一路爬上,竟通暢無阻,不見半個人影。

    而雙鷹峰下……彷佛亂作一團。

    靶覺好多人往峰底下奔跑,叫囂與怒喊聲隱約傳來,她不知發生何事,亦沒多余心思去弄個清楚明白,卻曉得雙鷹峰下越亂越好。

    就讓那些人亂去吧。

    越是亂,越無誰留意她們兩人的去向,更能教她倆成功出逃。

    「莫驚,姊姊會護好你的。」

    「姊姊……姊姊起來……嗚嗚……起來啊……」

    背上的瘦小人兒像還在胡亂夢囈,她听著,牽唇笑了笑,眨掉淚,立在鷹嘴崖壁上仰望清朗朗的天際。

    「別哭啊,待逃出,姊姊親手做蜜棗糖糕給你吃,那是我阿娘教過我的,也是我阿爹和姥姥最喜愛的小食,我一直記得,記得那樣清楚……姊姊做給你吃,好不好?」

    「嗚嗚嗚……」哭聲原本持續著,忽而轉弱,弱弱響起一聲。「好……」

    她唇角笑意更深,負著小小姑娘再無言語,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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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粥有濃意(1)

    半年後。隆冬時節。

    天朝帝京連飄好些天小雪,雪勢雖不大,但連日的雪量疊在一塊兒亦頗為驚人,千家萬戶的瓦頂全積著厚厚一層白雪,種在富貴人家庭院里的松柏盡管長青,為防被雪壓壞枝椏,還得架網吊繩、仔細養護。

    但長在城北貧民巷外的兩棵老松就用不著誰照看。

    未經人工修整的粗枝與針葉隨意生長,許是貧民巷這兒「地靈人杰」,野生的老松不見松柏慣有的蒼勁姿態,也無詩人或詞人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種孤高氣節,就是從容閑適地杵在那兒,不太筆直的松干甚至還帶出一點點懶痞的氣味。

    兩棵懶洋洋的老松宛如一對門神,一左一右立在烙餅攤頭的兩邊。

    這「喬記烙餅鋪」在城北已是四十多年老鋪,店主從二十歲年輕小伙子的時候賣起北方烙餅,一賣賣成喬大叔,再賣賣成喬大爹,如今則成了人人口中的喬老爹。

    喬老爹前些日子老寒腿的毛病大犯,雙膝疼得起不了身,唯一獨子又在外地走商,沒打算接手家里這份營生,眼看烙餅鋪子非收攤不可,誰料才過半個月,攤子重新開張。

    店鋪里,靠右邊老松那兒操持原有的烙餅生意,由喬家婆媳二人頂起半邊天,老爹手拄拐杖幫忙看頭顧尾,而左邊老松這一頭則兼賣粥品。

    借著「喬記烙餅鋪」的地兒擺攤賣粥的是一雙大小姑娘,說大其實也沒多大,那長相清秀、眉眸溫婉的姑娘頂多十六、七歲,帶在身旁一塊兒過活的小妹子瞧起來更稚嫩,听說剛滿十三,欸,但那身板也太過嬌小,加上面嫩得很,怎麼瞧都像個十歲娃娃。

    那女娃娃模樣甚是好看,正宗的美人胚子,比五官秀氣的姊姊漂亮許多,可惜啊可惜,偏生是個智能不足的孩子,尋常時候沉默寡言得很,一旦發脾氣執拗起來,同一句話能重復再重復地說個沒停。

    外頭,小雪持續輕落,天方透亮的清晨尤其寒冷,凍得早起的行人們腳底冰透,指尖發僵,但見「喬記烙餅鋪」里冒出團團白煙,又聞到一陣陣的食物香氣,即使五髒廟不餓嘴都得饞了,鋪頭里里外外共十來張小桌,全座無虛席啊!

    「喬老爹,您那一手揉面團和烙餅的功夫,咱瞧大娘子學得頗好,這不還有喬婆婆壓場,您啊還是悠著點,坐下來歇歇腿吧。」老顧客挨著攤邊落坐,借熱氣烘暖身子,邊大口吃著熱呼呼的餅子,邊跟店主人閑聊。

    得了老顧客稱贊的喬大娘抬頭笑了笑,往熱窯里取過的兩手可沒停。

    一名常客接著道︰「喬記烙餅是好吃,越嚼越香,但光啃餅子啃到喉頭都發干,如今兼賣清粥,半張烙餅配上一碗熱粥,吃得恰恰好,便宜又管飽。」

    「可不是普通清粥那麼簡單,它叫『五白粥』,有名堂的。」喬家婆婆推了張凳子給老伴坐,回身揉起面團,爬滿歲月痕跡的褐臉露出樸實的笑。「這粥看起來清清白白,喝起來綿綿軟軟,熬粥的料和功夫可講究了,說是能……能……咦?回雪啊,能那個什麼呀?」小眼楮迷惑眨了眨,瞥向立在粥攤那兒往鐵鑊里攪動長杓的姑娘。

    姜回雪秀氣面容微漾淺笑,朝喬婆婆和幾個一同望過來的顧客答道——

    「能補脾胃,有益肺腎,也能潤潤腸子。」

    喬婆婆頻頻點頭。「對!就是那樣,還真是那樣!開賣這碗粥之前,咱們一家老中少可都試吃過了,還連著半個月每早都喝上一碗『五白粥』入腹,成效甚好啊,尤其是咱們家棒頭,都八歲大的孩子,一碗飯得吃上大半個時辰,胃口小得可憐,但自從喝這『五白粥』,果然健胃整腸,前後不過幾日,都覺得個頭往上躥嘍。」

    老顧客「嘿」地一聲,忽然拊膝笑道——

    「莫怪啊!落腳在咱們這一帶的人,靠的多半是賣力氣過活,得吃飽才能上工,還得趕點趕時,畢竟做得快、做得多,才能多賺幾個子兒,真大忙起來,停工吃飯的時間都舍不得浪費,常囫圇幾口就把整張大餅解決,鬧得胃腸都不好了,頭疼的是……連出個恭都得三催四請、求爺爺告奶奶,但妙的是,昨兒個咱出得甚好甚順,今日听婆婆這麼說,總算找到因由,您家小孫子是喝粥喝到開胃,咱這是喝粥喝到腸子都變潤滑了呀!」

    老顧客這番話引得眾人大笑,認真煮粥的姑娘嘴角也跟著翹起。

    城北這一條彎彎繞繞、繞出一方天地的長巷是帝京百姓口中所說的「貧民巷」,原本的巷名頗文雅,叫「松香巷」。

    會被喊作「貧民巷」,原因無他,城北這里確實是窮困人家的聚集地,加上天朝建國至今,幾次水災、旱災造成百姓們為避難而流動,當初進到京城尋求庇護的難民們全被官府安置在城北,好些人安頓下來重新開始,而從「有」到「一無所有」,要再起頭自然辛苦許多。

    慶幸的是吃得了苦,還能耐足性子一步步往前,這些年天朝一無戰事、二無天災,城北貧民巷里的人們吃苦耐勞掙出屬于自個兒的一小塊天地,早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雖說粗茶淡飯上不了富裕人家的席面,但也算得上豐衣足食。

    只是這兒的百姓多以勞力維持一家生計,苦力多,挑夫多,腳夫也多,說話粗魯不經修飾的人多了去,此時「出恭出得甚好甚順」、「腸子變潤滑」的話一出,幾個苦力漢子不禁大笑接話——

    「被你老兒這樣一提,俺這**都有些守不住啦!」作勢摀臀。

    「娘的咧!你還真別說,咱還真覺得腸子蠕動得飛快,底下的口子快瀉了啊!浮浮浮——不成不成!喬老爹,您家的茅房借一下先!」道完,起身往鋪頭後院急奔。

    扯到這般「不雅」話題,圍在熱煙和食物香氣不斷冒出的攤頭前進食的人們絲毫不以為意,仍然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笑得更樂。

    突然——

    「給錢!」脆嫩卻執拗的女娃兒嗓音暴響。

    大伙兒聞聲望去,就見離攤子最遠的那張方桌原坐著三名壯漢,此時三人起身正要離去,而一向安安靜靜、幫忙姊姊收拾客人用過的空碗並整理桌面的痴娃兒正揪住其中一名壯漢衣角,鼓圓雙腮對峙。

    「你……你們給錢!粥一碗五文錢,餅子一張五文錢,姊姊教過默兒的,共六碗粥、三張餅……那、那要四十五文錢,你們給錢!給錢啊!」用力跺腳。

    「喲!希罕了,竟有人敢跟老子討錢?」三人中身材最為魁梧的壯漢立在那兒,雙臂好整以暇盤在胸前,面上抖著橫肉。

    在場原是笑得歡暢的眾人忽地靜下,乖得跟畏寒般縮成一團的鵪鶉似的,大氣都不敢喘。

    這三名壯漢是趙慶萊趙員外的護院。

    說「護院」是好听了,其實就是趙慶萊養的打手。

    姓趙的仗著財大氣粗,陸續買下城北幾條街的店面,連這貧民巷里也有他的地兒,不少人靠他吃穿,在他經營的茶樓飯館、賭場和貨行里做事。

    趙慶萊在城北這兒實是一霸,向來蠻橫,底下的人狐假虎威跟著使橫,這般的事司空見慣,眾人能躲便躲不願多生是非,只是今日偏來個不依不饒的——

    「給錢!你們給錢!」

    「默兒!」姜回雪喚了妹子一聲,趕緊放下杓子跑過來。

    她把一臉固執的小小姑娘塞到自己身後,挺直背脊,對壯漢們微微頷首。

    「我家小妹還是個孩子,三位大爺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這賣粥攤子剛開張不久,今日三位特意來捧場,這幾碗粥權當小女子的一番心意,還請三位爺往後多多關照。」適才見這三名壯漢出現,喬婆婆暗皺眉頭,已偷偷把對方底細跟她提了。

    恃強凌弱。三人明明也是貧民巷出身的人,卻欺負起自己人。

    此時听她如是道,喬老爹一手揮著,也連忙揚聲。「不收錢不收錢,是一番心意呢,多多關照啊!」

    那魁梧漢子粗眉挑動,五指摩挲著布滿短髭的下巴,怪聲怪氣道︰「你這小女子的一番心意嗎?」嘿嘿笑,裝模作樣嘆氣。「欸,究竟是怎樣的心意,咱怎麼就沒收到?鐵三,你收到了嗎?老六,你呢?」

    被點名的其他兩名壯漢紛紛搖頭,臉上盡是懶憊痞氣,嘴角要笑不笑,眼珠子倒是發亮地轉啊轉,仔細打量起姜回雪。

    魁梧漢子用力點了下頭。「瞧,沒人收到啊,你讓咱們哥兒三人怎麼關照你?」

    一旁的兩名壯漢跟著起哄——

    「心意嘛,說難不難,說簡單那是再簡單不過,合咱們幾個心意便成啊!」

    「噢,那咱們幾個的心意是啥呀?」

    「首先,先喊幾聲『情哥哥』來潤潤耳。」

    「然後呢?」

    「然後……嘻嘻……嘿嘿……哈哈……自然是這兒摸摸、那兒給揉揉,再往那個什麼小地方香個幾口。」

    在場,多數的人選擇低首垂眼,敢怒不敢言,有兩、三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捏緊雙拳欲要出頭,也被一旁的長輩或親人給死死扯住。

    倒是喬家老爹和喬婆婆已跟姜回雪姊妹二人相處出一些情誼,見不得姑娘家受欺侮,忙跳出來相護。

    「你們三個都是城北貧民巷里的孩子,你家老爹當初干的還是挑糞的活計,你家老娘親……嘖嘖,那出身咱都不好意思說也不想多說,還以為自個兒多高貴?一天到晚欺負同鄉同里的百姓,有意思嗎?好意思嗎!」喬婆婆腿腳較老伴利索,搶在喬老爹之前沖到姜回雪身邊,把內心不滿豁將出去。

    豈料接下來一團混亂。

    魁梧壯漢大抵是被喬婆婆的話踩中痛腳,瞬間滿面漲紅,他雙目怒瞠,大吼一聲,缽大的拳頭已揮將過來。

    「婆婆小心!」姜回雪驚呼,本能一個反身將老人家護住,小腿卻被方桌桌腳一絆,她腳步踉蹌,抱著喬婆婆倒地,反倒躲過那記重拳。

    「姊姊……姊姊起來!姊姊起來!浮浮浮——」小小姑娘突然發狂,哭得涕泗縱橫,撲上去抱住魁梧壯漢的大腿張口就咬。

    「默兒快松口!」姜回雪回眸瞧去,臉色發白,見其余兩名壯漢起腳要把默兒踹開,她根本不及起身,僅能四肢並用爬過去試圖阻止。

    事發至此,旁人再隱忍也實在看不下去,好幾個人都已站起,邊斥喝邊撩高袖子打算大干一架。

    然,壯漢們的暴行,姜回雪沒能阻止。

    被激起血性、豁出去想痛快干架的幾名年輕漢子也沒能阻止。

    成功阻下這一場惡行的,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凳子。

    木制的方凳從店鋪里頭飛出來,也不曉得擲凳之人是如何使的氣力,那勁道使得是恰到好處、妙不可言,竟能「一凳打三漢」。

    直到擊中第三人,凳子才驟然碎裂,爆噴的木屑扎得惡漢們滿臉鮮血。

    姜回雪這時已揪住默兒,坐在地上抱緊那不住發抖的瘦小身子,柔聲安撫。「沒事的,姊姊起來了,姊姊沒事,默兒莫驚,沒事的,一會兒給你吃蜜棗糖糕好不好?別怕……」

    她忙著穩住懷里的小人兒,沒瞧見眾人目光全往她身後移去,數十雙招子一同瞪圓,瞬也不瞬望著從里邊走出來的高大男子。

    「哇啊浮——誰?是誰?」

    「娘的使什麼陰招?哪來的混帳王八蛋!」

    「敢這麼偷襲老子,不想活了嗎……呃、呃……咳咳咳——」

    遭方凳「伺候」的惡漢們原還惡狠狠撂話,可等到兩眼一定楮,看清楚此際從店鋪里徐步踏出的人是誰,登時岔了氣,扎了滿臉的木屑也都忘記要拔。

    攀上趙員外這根富得流油的「高枝」,他們兄弟三個在外頭作威作福慣了,但之所以能在這天子腳下的繁華帝京橫行霸道,那是他們十分清楚哪些人能欺、哪些人不能惹,柿子挑軟的捏啊,這道理他們懂。

    只是……今兒個怎就撞在這尊「大瘟神」手里!

    據聞,對方幼時習武略有小成便追隨師父進「三法司衙門」辦差,在「六扇門」里磨練整整十載,其間亦為了數樁大案,隨著身為「天下神捕」的師父幾回走踏江湖,足跡遍布天朝與鄰近各小國,就為了將罪犯逮捕歸案。

    而不久前,對方才從皇帝老子那兒接下「天下神捕」的玄鐵令,讓他家已上年歲的師父得以在帝京老宅安居,過點清閑日子。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揚的大徒弟,現任「天下神捕」的名號加身,他——孟雲崢。這般嫉惡如仇、凜然正派的人物,對他們這種一貫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的人而言,不是「大瘟神」還能是什麼?

    所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跑啊!

    魁梧壯漢起腳先跑,兩名同伙這才被天雷擊中似的跳了起來,追在魁梧壯漢身後急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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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粥有濃意(2)

    「喬記烙餅鋪」這頭,里里外外仍一片凝肅,好些人望著那三道飛逃的身影,又調回視線望向孟雲崢,來來回回張望,似要催促什麼又說不出口。

    身為「天下神捕」的男子終于沉靜啟嗓——

    「喬婆婆,摔壞的凳子和方桌,我再賠給您。」

    才被自家媳婦喬大娘攙扶起身的喬婆婆怔了下……被摔壞的只有一張凳子啊,桌子不都好好的?老人家甫這麼想,就見孟雲崢一手抓住桌腳舉起方桌,丟出。

    丟擲的手法樸實無奇,就直直丟出去,也沒見他多用力,方桌飛出幾丈遠,使的同樣是「以一打三」的路數,方桌在重重擊中飛逃的三名惡漢後碎裂,亂噴的木片和木屑直往三人的虎背和腿上扎。

    但這會子沒听到他們鬼吼慘叫,因三具壯碩身軀直接趴倒在地,被砸昏了。

    「好!」、「好樣兒的——」、「了不起!」烙餅鋪和粥攤這邊的眾人爆出叫好聲,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以示內心之暢快。

    「孟爺一出手,一拿一個準,豈能容他們猖狂!」

    「什麼一個準而已?是一拿三個準,隨手這麼一拋,能打趴整遍呢,這才叫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老顧客大聲贊著,兩手還跟著當空比劃,突然一頓,想起什麼似——

    「是說……孟爺什麼時候過來的?怎從店鋪里現身?」抓抓下巴,表情疑惑。「咱今兒個一早就挨在爐邊等著喬記出爐的第一張烙餅,還喝了姜姑娘煮出的第一鍋熱粥,就沒瞧見孟爺您啊,唔……究竟什麼時候來的……」咦?等等!莫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怎麼對方那張剛正面龐好像變得……更嚴峻?

    老顧客眼珠一溜瞥向喬老爹和喬婆婆,喬家老夫婦倆也不知為何,很自然而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向姜回雪,然後覷見孟雲崢竟也垂目看向人家姑娘。

    姜回雪還坐在地上,偎在她懷里的小默兒已平靜下來,只是小手仍揪著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伙兒朝她投來的目光疑惑中帶好奇,姜回雪被瞅得臉蛋微赭,又與孟雲崢那雙深目相接,她心間怦怦重跳,唇張了張卻不知怎麼說。

    「他來……天還沒亮……就來。」細細啞啞的嗓音泄出。

    姜回雪先是一愣,才發覺是懷里的小人兒開口說話。

    「他每天來、每天來、每天來……」默兒吸吸鼻子,抬起猶帶水氣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兩眼鎖住孟雲崢時又有那種執拗神氣。「來……來蹭吃。」

    ……蹭、蹭吃?

    聞言,眾人瞠目結舌,連在嘴里嚼著的烙餅都要掉下。

    被指責「蹭吃」的高大男人盡管七情不上面,額角卻隱隱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給摀了,只能內心嘆氣,抿唇苦笑。

    兩個時辰前。

    隆冬凌晨,日陽未起,天色一片沉郁墨藍。

    灶房里點起燭火,暈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回雪開始忙碌起來,動作俐落地往小灶里擺進幾根柴薪,在灶爐里造出讓風易于流動的空間,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嗶嗶啪啪跳起,沒多久就把小灶燒得火熱。

    她淨淨手,往鐵鑊里加清水,再把淘洗好並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進逐漸水滾的鐵鑊中,調整好火勢,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這兒盡管得了「貧民巷」這頗可憐的封號,對于初來乍到不過幾個月的姜回雪而言,這松香巷里的人家實也將自個兒的小日子過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選擇落腳的這個大雜院,前頭出去接的是喬記烙餅鋪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擺攤賣粥的小地兒,後頭出去就是大伙兒共用的中央院子,還打了一口井,雖說幾戶人家同住大院里,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間,生活起來既保有一些隱私,亦覺多人熱鬧。

    這個地方、這里的人,令她憶起六歲前的生活,具體的人事物自然已記不清,卻是一種感覺,是她曾被剝奪的、睽違了許久的,那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她想默兒該也是喜歡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姑娘開口說話的時候變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靜默不語,細致眉眸間也是安詳的神氣,而非戒懼。

    那個男人到來時,她正依序將淮山、杏仁、蓮子等具溫補功效的干貨加入大鑊里,手中的長杓仍徐徐攪動,攪啊攪的,心微動,好似不經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見那道高大強壯的身影靜佇在門外。

    男人一襲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慣穿的深顏色。

    他腰間系著皮制黑帶,肩線既平且寬,顯得腰身線條格外的精勁俐落,高大結實兼手長腳長的他杵在那兒,幾乎填滿整道小門。

    這般大冷天里,也不見他多加一件輕裘或披風,黑發整大把束在背後,兩鬢卻有幾縷發絲逃脫那隨意的綁束,垂蕩在寬肩和胸前。

    這些天她發現……他其實有點鬈發。

    真的只有一點點鬈而已。

    但那些略帶彎度的發絲從他鬢邊散下,蕩在兩側頰面時,在她眼中看來,總能將他年輕卻過分峻厲的臉龐柔化不少。

    欸,這些天,只要時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會來了他這一位訪客。

    一開始他是來松香巷這里點撥孩子們武藝的。

    據聞他之前在「六扇門」當差,如今又執「天下神捕」的玄鐵令辦案,忙得不可開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總會勻出時候過來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僅他一個這麼干,他還有一個師妹同他一樣,得了空就會過來教孩子們習武。

    習武的孩子里也有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那一日孩子們練完武,喬老爹烙了好幾張餅讓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墊墊小肚皮,她那時正為粥攤的開張做準備,熬出一大鍋「五白粥」請大雜院里的左鄰右舍試試口味。

    她本以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應是瞧不上這一碗外觀平淡至極的白粥,誰料他卻是……

    「听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唉結束授藝的他來到她面前,眉目嚴肅,言語有禮,跟她要了一碗粥。

    當她盛好粥遞上,他定然察覺到她十指在顫抖、氣息不穩,那碗熱騰騰的粥沒濺灑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個兒是怎麼辦到的。

    他一口接著一口,從容進食,不一會兒就把熱粥喝了個底朝天。

    遞回空碗時,他對她的粥沒下半句評語,僅道了聲謝。

    她說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覺得這一碗粥沒能合他胃口,實有些不好。

    她萬萬沒料到,他自從那一回試食過後,竟開始往她這兒跑!

    前後算來已有月余,幾乎是每日凌晨時分,灶房里冒出團團炊煙時,他人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大雜院里。

    此時見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兒,姜回雪心頭一暖,不禁揚唇。「還得再候上一小會兒,里邊暖和許多,孟大爺先進來坐吧?」

    孟雲崢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舉步踏進,非常熟門熟路地從門後拉來一張方凳落坐。

    這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灶房對姜回雪來說原本很剛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但多出一個大男人後,盡管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覺周遭頓時有些緊逼。

    暗自深吸口氣,她將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著火候,做最後收尾的細熬,這一道功夫能讓加入清粥中的溫補之物綿軟化開,更易被腸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剛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來盛粥的寬口陶碗著實不小,相較她每日擺攤盛給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兩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兩倍。

    這似乎已成兩人之間某種……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別具深意的習性。

    傍他專用的碗,比旁人大,為他盛的粥,永遠比別人多。

    等等!今兒個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滿出來!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調羹喝吧。」趕緊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臉蛋原就被灶間熱氣烘得紅撲撲,此際雙頰上浮現的兩坨紅暈變得更明顯。

    「多謝。」孟雲崢頭一點,聲微沉。

    「嗯。」姜回雪也點點頭,見他持著木制調羹開始進食,她則轉身去收拾灶房,把等會兒擺攤需用上的東西全數備妥。

    偶爾……真的是偶爾,她雙手忙碌著,眼角余光會不自覺飄向他。

    沒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進食的姿態又那麼……那麼賞心悅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舉起調羹至唇下時,他下顎微動,噘起嘴吹涼食物,然後再往唇間送進……從舀起一口粥到吃進肚腹,他斂眉垂目的神態好專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麼珍饈美饌,需得仔細品嚐。

    他安靜喝粥,她邊忙碌邊假裝自個兒很淡定,通常就是這樣了,之後他會在空碗邊留下幾枚錢銀,在大雜院里的其他人覺察前起身離去。

    一碗粥五文錢,他總是多給很多,她之前想退給他,他也不收,轉身就走,也許正因如此,她盛給他的粥才會越來越滿吧。

    想著,嘴角不禁翹起,她眸光再次飄了去,竟與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凜,但沒有驚慌失措撇開臉,卻是紅著臉對他靦腆牽唇。

    「孟大爺別再付粥錢了,昨兒個留下的那錠銀兩都夠買好幾大鍋的『五白粥』,別再留錢下來……要不……要不明兒個你來,我多做幾塊蜜棗糖糕讓你帶走,孟大爺可以留一些自個兒吃,也可送人。」想對他聊表謝意,又覺自己能回報的東西實是寒酸,語調不由得有些情怯。

    豈料——

    「我明日不過來了。」低沉的男嗓徐緩蕩開。

    忽听眼前男人這麼說,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憑本能問出——

    「孟大爺又得離開帝京出外辦差是嗎?這回要往哪兒去?仍是西疆域外嗎?」

    她連三問,嘴皮子動得比腦袋快,問完,臉上表情更僵。

    「呃……那個……前些時候孟大爺返京,來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時听人提及,說孟大爺在外頭的差事肯定完結了,所以才能回來瞅瞅大伙兒……有人說……說你是從西疆那兒回來的。」

    想粉飾太平,說話卻結結巴巴,慶幸孟雲崢並未執著于她的說詞,望著她的那雙峻目雖深靜卻還有些軟意,似乎不覺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來,姜姑娘應是出身于西疆一帶吧?」

    姜回雪驀地握緊十指,不知自己的兩丸瞳仁正細細顫動,听他徐聲又道——

    「姑娘的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過幾回,在當地算是尋常可見的吃食。」略頓,語氣更緩。「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樣與漢家女子多有不同,膚澤偏白,瞳色略淡,發色在天光下黑中帶紅,說話時則有一點點的軟糯腔韻,這些都與西疆女子頗有雷同。」

    外貌模樣和說話腔調,本就難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這些也算不上什麼事的,不是嗎?姜回雪暗自調息定心,靦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蕩開。

    「便如孟大爺所說,確實是這般。」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淺淺揚笑。「老家……老家那兒沒有親人了,僅剩我跟妹子兩個相依為命,既無田產也無房宅,生計難以維持,所以就決心賭上一把,姊妹二人隨……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聞言,孟雲崢神色微沉,點點頭。「如此看來,你是帶著妹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在這帝京安頓下來。」

    她垂下雙眸,也跟著點點頭。「嗯……是啊,是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沒錯,但……但全賴有貴人相助,如若無他,我們姊妹倆真要走投無路、衣不蔽體地餓死在荒野里,全賴有他,才有後來的活路……」

    泵娘家此際語調如吟,十分溫柔,連五官神態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貴人,帶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靜觀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這位姑娘家口中的「貴人」,究竟施了什麼恩?

    對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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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是要報恩的(1)

    半年前。西疆。

    天朝與西邊部族和小國交界的域外一帶,奇特地勢造成獨特的天候,每每過午時,山上始降雲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陽西沉了,風開始刮起,猶能讓人冷到齒關直顫,皮膚發青。

    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下,夏季大發的水勢一下子將她倆吞沒。

    姜回雪沒有徒勞無功去掙扎。

    她僅是緊緊拉住小默兒,隨水勢去帶,讓身軀適應這左突右沖的推送卷襲,在隨波逐流中將頭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納。

    湍流從高處往下,隨地勢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將她們帶出多遠。

    姜回雪只覺凍到快要失去知覺,直到有什麼東西咬住她的發,揪得她頭皮生疼,她神魂一凜,陡地扯回幾乎要飄遠的意識。

    腦子還不太好使,她兩臂已用力去抱,發現默兒就在臂彎里,沒有分開,她心頭更定,頭皮卻又被扯了一記,一道低沉男嗓隨即傳出——

    「大聰,再貪吃也不能這樣,那是頭發,不是水草,別亂啃。」

    獸類呼嚕嚕的噴氣聲在耳畔響起,姜回雪立時感到頭皮一松,長發覆面。

    她張開雙眸,從濕漉漉的發絲縫隙中看去,她與默兒已被水勢帶到下游河畔,抬高雙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雙鷹巨峰就在面前。

    此時峰腳下似大戰方歇,或近或遠處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數人遭到活逮、綑綁在一旁,而穿著兵勇制服的年輕漢子們在場上來回忙碌,救治受傷的自己人,並搬運屍身依序擺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腳下奔,鬧成一團亂,無人阻撓她逃上鷹嘴崖壁,原來是因官府大陣仗前來剿匪嗎?所以老天……老天終于肯開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著,一聲粗嗄噴氣又噴在她滿頭濕發上,似頗為不滿地使性子。

    她拉回視線,心頭小驚,因近距離對上一顆黑乎乎的巨大馬頭。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揚起,帶著點無奈。「是。是我誤解大聰。你不是貪吃啃人家的頭發,而是怕對方會隨水流飄走才趕忙出嘴相救,咬著發將人拖上岸。」

    「呼嚕嚕——」噴氣加一聲重重趵蹄。

    「你定要這麼跟我較真嗎?」嘆氣。「是。是我錯。待正事辦完,我再請閣下喝酒總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馬又呼嚕嚕噴氣,這次噴得小聲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賠禮」了,然後它慢騰騰踱到一邊喝水。

    緊接著,隔著濕透的發幕映進她眸底的,是兩條套在黑色勁裝中的長腿,長腿下方是一雙套著黑面功夫靴的大腳。

    那男子對她道︰「姑娘可有受傷?能自行站起嗎?」

    喉中緊澀,她咬咬唇忽覺難以成句,只能先搖搖頭。

    他又問︰「你懷里的小姑娘,可否放下來讓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嗚……」

    懷里的小人兒不知何時醒來,抑或僅是迷糊哭泣,那細瘦小觀突然反手將她抱緊,腦袋瓜直往她懷里鑽,姜回雪渾身一顫,本能地將人摟得更緊。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態充滿防備,戒慎恐懼著,怕有誰要來相搶似的。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對佇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聲稟報——

    「神捕大人,雙鷹峰的洞牢中尋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們身上服飾,極可能是這一帶幾個部族陸續失蹤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長領著人互通聲息、互助協尋,也報到管轄這一帶的地方官府來,如今終于尋獲,只是……情況……不好……」快語說到最後不禁頓了頓。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這一群為非作歹、殺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會遭遇到何種對待,且還被帶走這麼長一段時候,情況會有多慘,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僅問︰「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氣。「二十具……盡是殘屍。」

    姜回雪背脊凜顫,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雙鷹峰上遇見過……

    她與他們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樣空洞無神,絕望到令她腳底生寒,彷佛終有一日她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而如今,二十條命全沒了,無一活下,還被那些人玩弄成殘屍……

    她閉眸,難以克制的,喉中滾出一聲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顫栗的肩頭上,暖意覆身,令她驟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時已對那兵勇交代完結,他此刻矮下身,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臉,剛毅如刀鑿而出的輪廓,看到他對著披頭散發、狼狽至極的她溫徐勾唇,兩邊峻頰微捺,看到他濃利劍眉下的一雙眼,深邃有神,看到那當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帶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他這是把她與那變成殘屍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視作同一掛。

    可說到底,並沒錯。

    他說的沒錯。

    她垂下眼,僵硬地點點頭,下意識扯緊他方才為她覆上的厚實披風,把自己連同懷里那衣不蔽體、雙腿**的小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為剿雙鷹峰的山匪而來。」不願再驚嚇到她似的,他沒有踫她,亦未再趨近半步,聲沉卻溫和道︰「除當地官兵,臨近幾個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來助拳,當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請一位隨行的大娘過來照看你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驚疑,他頓了頓,淡揚嘴角——

    「姑娘瞧著似乎無礙,但你懷里的小妹子還需仔細察看為好,再者,日頭即將西沉,屆時雙鷹峰此地冰霰陡降,你姊妹二人全身盡濕,不尋個溫暖所在過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離那個牢籠,如今逃是逃了,接下來還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夠逃成功了結果卻凍死。

    當真是那樣弄丟了性命,她還真沒臉去見在天之靈的親人們。

    最終,她磨著嘴皮,瘖啞擠出聲,對這位姓孟的年輕漢子道——

    「官爺……救命……」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著默兒,瑟縮在男人給予的寬大披風中,在一位隨隊擔任救護之職的沙奇大娘幫助下,她和默兒被安置在一個臨時搭起的小帳包里,不僅如此,她們姊妹二人還洗了熱水澡,得了兩大碗熱湯熱食。

    那位自稱姓孟的年輕官爺好像位高權重又忙碌得很,她覷見了,連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來跟他請示或商議,幾位部族族長亦圍著他說事。

    所以,是很厲害的人物啊……

    而這一位看似嚴峻、不苟言笑的厲害人物,對待弱者卻是極好、極具耐心。

    那晚她摟著已熟睡的默兒蜷在帳包里,外邊,野宿的人們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輪番守夜,她思緒如麻,遲遲不能闔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帳包上,就在外頭低聲跟沙奇大娘詢問她姊妹二人的情況。

    似瞧出她的戒懼,將她們倆托付出去後,他沒再過來與她說話,卻私下探問。

    之後,雙鷹峰這里的要務了結,他與地方官兵押著十余名山匪離開,她與默兒則被沙奇大娘領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個小小山村里,村中,女人們負責看顧家中老小,種田、養蠶、織布,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則多數出外走商。

    她跟默兒在那個小山村里待了整整三個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們倆從鷹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亂帶,造成默兒身上多處擦撞傷,左肩鎖骨與兩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後來才發現,而她自個兒也沒好到哪里去,看似無事,胸中氣流卻窒礙難行,暗自調息了好幾天才將一口瘀血嘔出。

    再有,就是她體內起了未知的變化。

    在青族「魘門」那座蠱甕山腹中,她真覺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復生,才使得體內氣血莫名……淨化了?又或者說是完全異變?

    那時落進渾沌,她彷佛在無間之境,听到姥姥同她說話——

    別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過你的……

    那呼吸吐納之法,雪丫頭,記得嗎?

    循著一條不知何時埋下的記憶的線,也許在那當下,她的軀體已受本能驅使,不自覺間用了姥姥曾教過她的「活泉靈通」,那是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萬物神靈溝通時的一種內丹吐納功法,幼時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練習,卻從未進到姥姥所說的那種虛空靈境。

    但這一次……她當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極處,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她的神與氣瞬間突破一切,去到那個虛空。

    體內異化的因由始終拿不準,但唯一確定的是,她體內的蠱、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時候才意識到,那股單純的力道來自她的自性與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讓生機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時轉黑枯死,「魘門」拿她們這樣的人養蠱制毒,她是「蠱人」,是「毒膽」,而歷經一次「死而復生」,她竟變得跟常人無異。

    她調息而嘔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實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綠油油。

    她眼睜睜看著血滲進土里,屏息等著,雙眸眨都沒眨,結果一切皆尋常,她沒把那一小塊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

    後來她又試過幾次,甚至割手指滴血,混在水里偷偷拿去喂沙奇大娘養的雞。

    結果當真沒事,公雞依舊活蹦亂跳,啼聲響徹雲霄,母雞咯咯叫不停,繼續勤奮下蛋。

    她想,若這般變化真起于「活泉靈通」,那許是她唯一能自救的法子。

    「活泉靈通」,氣從丹田生,行于四肢百骸,只要悟出訣竅,氣能泉涌般不絕。要悟這個道,方法不難,就是不斷、不斷去練,最終能不能悟,得看機緣。

    于是她把這套呼吸吐納法拾回來重練。

    全憑幼時那一點記憶,層層摸索,進展得十分緩慢,但並非全無收獲,偶爾能察覺到那股具清滌之力的氣血,克住了蠢蠢欲動的什麼。

    所以她和默兒皆需在山村里待下,默兒養傷,她則是努力適應「異變」的自己,越待越不想走,但,她們是非走不可的。

    沙奇大娘家的小山村很好很好,有著她夢回幼年時所想望的一切,天好藍,水好清,民風樸實,拂面的風永遠都帶著某種花香和令人心安的草青氣味兒,只是小山村距離雙鷹峰……

    著實太近!

    那一日官兵剿匪,落網遭逮的十數人中,沒有青族「魘門」的頭目,那一具具被抬出擺放的山匪屍身里,亦不見「魘門」的在上位者。

    青族「魘門」的這個「門面」做得極好,在外人眼中,雙鷹峰是被一群無法無天的悍匪霸佔,強搶豪奪,殺人如麻,如今剿了匪便完事似的,但拿著這群悍匪當槍使,隱藏在其後的最大憂患,若非曾深陷其中,又有誰能辨出?

    一開始她頭昏腦脹,諸事紛亂,不曉得要說,後來跟著沙奇大娘在小山村里安定下來,欲告知,又不知該跟誰提。

    無人可說,一切便如鯁在喉,她最終說服自己,雙鷹峰的山匪既然被剿,那青族「魘門」沒了底下那些供差遣的大批嘍羅,元氣已然大傷。

    只是憂懼仍爬滿心頭、揮之不去,很怕再待著不走,有誰會輕易尋來,要害了沙奇大娘,害了這座小小山村里的百姓。

    之後,山村里的一支商隊從西邊域外收了幾車炮制好的珍貴草藥欲送往天朝帝京,她遂向沙奇大娘辭別,帶著傷勢漸癒的默兒隨商隊東行,遠離雙鷹峰。

    離去之前,沙奇大娘特意交給她一小袋碎銀和兩張路引。

    「姑娘別急著推辭,這袋銀子不是咱們家的,是當日那位神捕大人孟大爺留下的,他托我看顧二位姑娘,留了銀子說是要買些好藥材和好吃的,讓你姊妹倆養好傷、補補身子,呵呵呵,其實也被我使出去許多嘍,哪,就余這些,你拿好,出門在外,往後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可多了。

    「還有這兩張路引子,孟大爺想得周到啊,那晚深夜他來探問,我自是把姑娘的狀況跟他說明,得知如今就剩你姊妹二人相依為命,身邊無一物傍身,往後也不確定在哪兒落腳,孟大爺便在離開此地之前討來這兩張,你們帶在身上也好應付這一路的進城盤查。」

    沙奇大娘是她和默兒的貴人。

    姓孟的神捕大人更是。是貴人中的貴人。

    那時在雙鷹峰下的川畔得他所助,以為就那樣,卻不知他私下還為她姊妹倆多做那麼多。

    如若無他,她不會識得大娘,不會去到那個小山村,她和默兒也無法好好養傷,在那當下如果未得援手,單她一個或許還能撐持,但默兒……她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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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是要報恩的(2)

    于是在餐風露宿大半個月之後,商隊踏進天朝富裕風流的地界,又走了幾天,終才抵達最最繁華的帝京。

    豈料默兒忽就病了,著涼小咳,身體一直處在低燒狀態,整個人病懨懨提不起勁兒。

    幸得人面甚廣的商隊領頭大叔幫忙,在離開帝京往下一個縣城走商之前,先幫她們在帝京城北賃到這處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點,院子還是大伙兒共用的大雜院,但對她和默兒來說夠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當真是應了沙奇大娘所說的,出門在外,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們隨商隊進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銀錢,接著默兒病了,她替她延醫買藥,還賃了屋讓兩人能安頓下來,讓小姑娘能安心養病,如此這般,那一小袋碎銀也差不多見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側的一把匕首上的寶石挖下來,偷偷拿去典當。

    當時被驅趕著進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蠱甕山腹,她一直帶著這把小匕首。

    說來可笑,匕首還是「魘門」門主「賞」給她們十五名以體為器、養蠱入身的女兒家的。

    她後來一想,也許「魘門」門主除了想看她們與滿山腹的毒蠱之物搏命,實也想看她們幾個女子為了掙出一條活路會如何自相殘殺。

    在那巨大的天然蠱甕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門主所願殺紅了眼,但一切皆無所謂了,如今,她需靠自個兒活下去,需要照顧默兒,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這顆蛇紋寶石。

    她是進到帝京才知有「當鋪」這種地方。

    蛇紋寶石約莫指甲般大小,她實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錢,但一顆發亮的小石頭換了五十兩白銀,她覺得挺好……嗯,事實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來,她能買些好東西幫默兒好生滋養,還有本錢做點小營生。

    終能遠離西疆域外,在這繁華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隱隱于市。這樣,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麼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風聲,消息立時傳遍整片大雜院,甚至整條松香巷。

    就拿「孟大爺每天天未亮就來蹭吃」一事來說,今早因他孟大爺突然從「不該出現的地方」跳出來為她出頭,在場那麼多只眼楮瞧著,那麼多雙耳朵听著,最後是鬧得有些過了。

    眾人皆信默兒的話多些,以為孟雲崢真來蹭食,不管她之後如何強調,說他孟大爺確實付了每一次的粥錢,且還多付許多,大伙兒仍沒將她的強調听進耳里,喬家婆婆甚至輕捏她小手,低聲笑道——

    「傻丫頭,付沒付錢難道是要事嗎?」

    沒付錢,吃白食,不就跟那三個仗勢欺人的趙家打手一樣,怎不是要事?

    姜回雪一時間想不明白,只曉得不願孟雲崢被誤解,解釋得更急。

    喬婆婆最後笑著搖頭,頗無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你我也算有緣,往後這般的事,咱這個老婆子就多替你照看一二吧。」

    她依舊一副沒搞懂的模樣。

    老人家搖頭兼嘆氣了。「你這孩子……欸,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該怎麼說你才好?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你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這般的事,你一個女兒家是不好開口,但不打緊,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爺問個清楚明白。」

    一個大姑娘家,一個大男人,這般的事……

    原來眾人以為……以為那男人有興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嗎?

    這下子還不把姜回雪嚇出一臉青白!

    先是驚訝到血色褪去,一會兒雙頰卻透出兩坨紅,紅澤染遍小臉。

    事情的發展已到她說破嘴皮都辯不清的境地,任憑她再如何解釋,喬婆婆早有自個兒的想法,不是她能輕易撼動的。

    老實說,從西疆來到帝京落腳,她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見到那位「貴人中的貴人」。

    畢竟被現實追趕著,得邁開腳步往前,得照顧好默兒,得尋一條生計,還要時時留意自身體內的變化等等……

    一開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從別人口中听到關于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種種事蹟,她才記起自己與那位神捕大人也許同處在城里,離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後,忽有一天,他就這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來松香巷這兒指導孩子們武藝,跟她討了一碗粥試食,她當時面對他,內心之激蕩筆墨無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來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兒要讓他把話連說三回才听明白,一回過神來又慌慌張張。

    十指連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鬧得十根指尖直發顫,連「舀一碗粥安安靜靜送上」這樣的事,她都辦不好。

    他沒有認出她。

    覺察到這一點,一開始她甚是驚訝,但回想了一下那時候的情狀——

    她濕發覆面如驚弓之鳥,全身冷到發痛,又痛到泛麻,話都說不全。

    默兒就更別提了,從頭到尾緊摟她不放,縮在她懷里抖得比她還厲害。

    相較于現下,生活多少安頓下來,她抬頭挺胸過著靜好的小日子,把默兒也養出一點點肉,她學著怎麼笑,怎麼跟旁人一塊兒笑,學著去過尋常百姓該過的日子,努力記起六歲前曾有過的點點滴滴……如今的她,與那一日被他的座騎咬住頭發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極難連想在一起,他沒認出那是自然。

    然後基于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覺得他沒能認出,那樣挺好。

    對他雖心存感激,卻覺若認了他這位恩人,又得扯到雙鷹峰上的事。

    這一回她意識清楚、腦清神明,他若對她和默兒細細盤問,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的話,那她和默兒養蠱入體,為活下去,血氣更被用來制毒、被迫助紂為虐一事,必無法久瞞。

    好不容易才過上安穩日子,她只想帶著默兒往前看,不願回顧雙鷹峰上的種種。

    而默兒,想必比她更不願想起。

    「蹭吃。天還沒亮,就來。」此際,小姑娘即使回到後頭住的小屋房,面對姊姊的解釋,依舊十分堅持己見,堅持到雙腮都倔強鼓圓。

    姜回雪苦笑,不厭其煩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給錢的。給了錢,就不是白吃白喝。還有——」略頓。「別這麼大聲說話,還要靜心再行一個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兒專心練氣。」

    榻上,大姑娘與小姑娘面對面盤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氣,這是每一日在擺攤賣粥過後,兩姑娘都要做的功課。

    姜回雪盡管沒搞懂那時在山腹內究竟發生何事,但她記起白族大巫的「活泉靈通」,這個功法對她具清滌淨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著默兒一起練。

    在歷經山腹里那一場煉獄,默兒體內的蠱與毒像也起了變化,便如同她體內的這一處戰場,從烽煙四起到偃旗息鼓,從震天喧囂到深淵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來。

    于是她帶著默兒一塊練「活泉靈通」。

    如今蠱毒受抑,持之以恆練氣,也許哪一天真就滌清血肉,徹底干干淨淨的。

    領著默兒入定,練呼吸吐納,並不難,默兒專注力優于常人,又極听她的話,練起功來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蒼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斷的人兒練成如今粉嫩嫩的模樣,雖說還是太過縴細嬌小,但美麗的小臉蛋透出光澤,眸子也靈動起來,讓她這個「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過今日這小丫頭練得實在太不專心,惹得她也跟著心浮氣躁。

    這一邊,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話奉為鐵律的默兒賭氣般閉緊眼楮。

    呼息,吐氣,再呼息,再吐氣,默兒重重地一呼一吸,當真是倔脾氣發作,忍不住了,她驀地睜開雙眼不管不顧地嚷嚷——

    「沒給錢!粥給錢,蜜棗糖糕,沒有!是默兒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給默兒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還發紅。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轉,這才明白小姑娘家究竟鬧哪門子別扭。

    孟大爺天未亮就來大雜院等喝粥,她記得當中有三日,恰好灶房還留著一些蜜棗糖糕,她在那位大爺用過「五白粥」當早膳後,給了對方一小碟糖糕當飯後小食。

    那日欲從鷹嘴崖壁跳下之際,她哄著默兒,說待逃出,要親手做蜜棗糖糕給她吃,後來她這個當姊姊的兌現了承諾,還連做好幾回,因為默兒實在太愛,蜜棗糖糕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頭好。

    她猜想著,那應該也是孟大爺的心頭好。

    男人吃糖糕時的表情,峻目微微細眯,咀嚼得甚慢,很鄭重在品嚐口中滋味。

    她還偷偷覷見,他每回吞下最後一口糖糕,都會意猶未盡搞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舔了舔,然後垂目瞅著空碟子一小會兒。

    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爺原來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棗糖糕的模樣,總讓她心頭柔軟,嘴角翹起。

    老實說,他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變化跟默兒還真的挺像,虔誠享用著,滿足到彷佛要喟嘆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憐。

    只是小丫頭覺得自己被「搶食」了,跟她鬧呢。

    今兒個練氣事倍功半,難以入定,姜回雪干脆「收工」,抬手輕捏小姑娘的嫩頰,戲謔笑道︰「咱們家小默兒吃出肉來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當飯吃,還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個不停,默兒哪天不小心變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擠下床榻,姊姊睡哪兒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沒有!」美臉鼓得更圓,當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減,摸摸她的頭。「默兒,那位孟大爺是很好的人,是個大好人,他對我們很好,對我們有恩,是我跟默兒的大恩人……我們……是要報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樣才好。」她輕描淡寫,簡單表達,不提恩從何來,不想令小姑娘再去回想。

    默兒悶不吭聲好半晌,忽然道︰「那東西還他,就……就報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麼東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幾步,把收在床頭衣箱里的一物取出來,遞到姊姊面前。「這個。」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風,厚實布料摸起來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氣息陡凜,注視著被默兒一把揪出、攤開在前的大披風——

    這是當日孟雲崢拿來覆在她肩上,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luo、保住溫暖的寬大披風啊。

    腦中浮光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姑娘,嘆息般低語——

    「原來默兒是曉得的,你也認出他了。」

    以為驚險可怖的那一天,默兒小小身子縮在她懷里,顫抖到什麼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實,小姑娘也偷覷到披風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樣,記得很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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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並無男女情(1)

    「傻默兒,報恩哪能說還了就還了?咱們若把披風還上,也僅是還了當初借走之物,當中的恩情可沒還上半分。」

    見小姑娘精致五官皺得跟肉包上的皺褶有得拼,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豬肉,當姊姊的連忙安撫。

    「是、是,默兒不傻,傻的是姊姊,以為你什麼都不知,什麼都忘了,還想瞞你,其實你看得真真的,還看到他是從那匹大馬的背上搭褳抽出這件大披風來,一把把咱們包圓了。」

    「你瞧,那地方入夜之後那麼冷,風那樣野大,他把唯一一件御寒的東西給了咱們,自個兒穿得好單薄,且忙成那般,還不忘托人看顧你我……」略頓。「所以你說,該不該待他好些?」

    「嗯……默兒想問的是,怎樣才算待他好?怎樣才叫報了恩?」咬著唇思索,停頓略久些才答,「唔……應是有什麼好的,都給他留一份,他喜愛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說——

    我明日不過來了。

    所以說,他應是明兒個一大清早就得離京辦差。

    明早才會走的,她知道。因為今日在松香巷最里端的那處小場地,他還有一場武課要上。

    他來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後,都是未時初開課,申時末結束,整整兩個時辰。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時時分,遠處一大片天雲已被染成深橘顏色,橘中帶紅,紅里透紫,紫色當中還夾帶幾絲墨濃,有群群飛鳥掠空而過,似尋歸處,似隨輕風,漾空無痕。

    武課結束,孟雲崢與幾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說了會兒話,各別點撥後,當他準備離去,甫旋過身,就見那賣粥姑娘靜佇在不遠處的巷弄轉角。

    煮粥時候才會包上的青布頭巾已然取下,她豐軟的發在霞輝中瓖出溫潤紅光,把一張膚色偏白的臉襯得格外乳嫩,女兒家的眉色是遠山如黛,彎彎溫馴的兩道,在低眉斂眸時,有種欲語還休的情懷。

    此時她右手挽著一只竹籃,左手牽著小妹子,見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驚小鹿般一凜,隨即又變回柔和模樣,還對他緩緩牽起唇角。

    他驀地意會過來,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里,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騷騰些什麼,他抑下想探手撫胸的沖動,暗暗調息,朝她邁步走去。

    「孟大爺。」她微微頷首。

    瞧得出她身形縴細,但就如此時這般兩人面對面,更覺姑娘家個兒小,頭頂心約莫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獷,虎背勁腰,雙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會覺對方太嬌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見著了就想護著的「小東西」。

    每回去到大雜院喝粥,耳力絕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里,猶能清楚听到隔壁臥房傳出的聲響,她在灶房里忙碌,小妹子通常還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兩、三次小姑娘家醒來,許是怕生不肯出來,就守在房門邊,那扇又薄又舊的門扉上有一個比銅錢還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兒,從眼洞偷瞧灶房這頭。

    他裝作不知,眼神從未與小姑娘家對上,未料今早她會當眾道出那句——

    他天還沒亮就來,每天來……蹭吃。

    回想當下狀況是有些尷尬,還得讓煮粥的姑娘出言回護。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嚴正冷硬的樣貌,旁人不敢沖他多問,事情當場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門」來了幫手綁走三名趙家打手,適時轉移眾人的注意。

    此際見姑娘對他點頭招呼,他亦頷首回禮,徐聲道——

    「今早趙慶萊所養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讓『六扇門』將其關押,趙慶萊身上背著不少案件,『六扇門』想逮人已久,只是苦無契機,這次恰好從他三名欺鄉霸鄰的手下著眼,順藤摸瓜。姜姑娘帶著小妹且安生過活,無須再怕有誰上門驚擾。」

    實該仔細詢問才是。問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們議論了?

    他一個大男人出入大雜院,天天等她的粥,這事傳開必有損她姑娘家的閨譽,別人不敢來問他,但她呢?是否疲于應付?

    可她一副坦然從容的模樣,是羞澀的,卻不閃不避,彷佛今早那一場鬧騰過了就過了,她沒往心里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詢問,他垂目看向那個名叫「默兒」的小姑娘,對方的眼神一跟他對上立時飄開,顴骨明顯鼓起,把雙腮撐得又圓又潤,像只猛啃蘿卜卻忘記要咽下的小兔兒。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當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攤出手整治惡棍,為她姊妹倆出頭,消息一傳開,自個兒那賣粥的小小營生確實無誰敢動。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來此相候,這松香巷里的小場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竊竊私語的……她咬咬唇,內心暗嘆。

    但,算了,旁人愛說什麼說什麼去,此時才想要與他避嫌,已都太遲。

    且順心意去走,求一個自在罷了。

    「多謝孟大爺關照。」她輕聲道。

    孟雲崢低應一聲,頓了頓忽問︰「默兒姑娘為何不開心?」

    忽听自己被問起,小默兒一僵,大半個身子驀地躲到姊姊身後,低頭不語。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腦袋瓜,鼓勵般低喚,「默兒……」

    小姑娘持續無言,一腳腳尖點在地上胡蹭。

    「啊,原來默兒這麼快就忘記姊姊說的話了。」頗惆悵般嘆息。

    「沒有!」受不了被誤解,小姑娘抬高臉蛋駁著,「才沒忘!」

    「原來沒忘,那很好啊。」姜回雪仍鼓舞般笑語,「既然沒忘,那你說,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

    孟雲崢原是一頭霧水,以為小姑娘怕生,亦懼他眉目過分嚴峻、身形太過魁梧,才會躲著不敢親近,豈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來一把搶過姊姊挽在小觀上的竹籃,對他直直遞了過來。

    「給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壓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軟糯般的聲音混進執著。

    「給你!」

    孟雲崢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見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靦腆、些微羞澀的笑意,待他回過神,手里已多出默兒強行塞過來的那只竹籃。

    竹籃在大小姑娘的手里顯得略大,落進他巨掌里倒像瞬間縮了水。

    食物香氣徐徐鑽進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倆時已嗅到,此時將竹籃舉起,那香氣更盛。

    他下意識挑開覆在上頭的白色棉布,籃子底下還鋪著一層厚布,里頭整整齊齊擱著一塊塊的方糕,糕子褐中帶暗紅,是赤糖加進紅棗、再用濃蜜熬煉過的顏色,食材的氣味完全噴發,甜的、香的、蜜味陣陣,一層疊著一層。

    他試圖掌控面上表情,只覺胸中陡熱,喉間緊縮,津唾從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結一上一下地細顫輕抖。

    蜜棗糖糕。

    她說,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樣,皆是西疆一帶的人家常用的小點,因為多做了些,所以請他品嚐。

    那綿軟口感和甜而不膩的滋味是他很喜歡的,非常喜歡,老實說,喜歡到有些過頭。

    但自小習武練功、吃苦耐勞,克制己欲已成慣然,他會把她偶爾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靜靜吃完,卻不曾開口向她討要或加以詢問,此時這一整籃子糖糕不由分說送進他手里,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聲開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籠蜜棗糖糕,還留有余溫,孟大爺可以趁新鮮吃些,明兒個離京辦差也可隨身帶著,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問題,你若騎在馬背上,餓了或饞了,隨時都能拿出來止饑解饞。」撫著小妹子的發心又道——

    「蜜棗糖糕是我家默兒的心頭好,默兒說,一籠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謝孟大爺相護,也得同你道個歉。」

    孟雲崢濃利眉目一軒。

    為今早之事謝他?那是謝他出手教訓趙慶萊養的那三名惡霸了。

    至于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無遮攔,泄露他天天來等著喝粥,還當眾說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這檔子事吧。

    所以她心懷愧疚,親自下廚做了糖糕,還要小妹子親手送給他?

    說真格,該覺愧疚的那人理應是他,是他思慮不夠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亂一場。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將法」的驅使下,送出這一籃子蜜棗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雲崢這時卻來了一招視若無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沒什麼好道歉,卻是要多謝默兒姑娘願意割愛。」

    小姑娘實在是個「小東西」,個頭才及他的腰上,听他說出「割愛」二字,當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皺成一團。

    孟雲崢見那身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氣也好笑似的,但她沒說話,僅一下下揉著妹子的發頂和巧肩,輕撫那鼓高的頰,手勁加倍溫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靜過兩息,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光盒,遞去。「這是今早帶來要給姑娘的,結果忘記留下。」

    姜回雪驚訝抬眸。「這是?」

    他徐聲道︰「是治火傷的膏藥,能消腫清熱,听老大夫說,亦有去疤之效。」

    「……火傷?」手從默兒頭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將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觀上。

    袖中,她小觀上的那一塊皮膚仍泛紅微腫,隱隱熱痛,是昨兒個熬粥時不小心挨到鐵鑊邊緣被燙傷,約莫半個掌心大的一塊,而這般的傷與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用清水沖淨後就沒多理會,卻不知他是何時發現,還取來治傷膏藥給她。

    此時分,上完武課的孩子們有幾個還聚在小場子上,有人朝默兒又是招手又是喚著——

    「小姊姊、小姊姊,這里,來啊!你來啊!」忽見孟雲崢聞聲側首,那喚聲有所顧忌般一頓,壓低下來改用氣音。「你來……小姊姊過來啊……」

    是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八歲不到,古靈精怪得很,常帶著默兒一塊玩。

    默兒陰霾籠罩的小臉蛋瞬間笑開,眼楮發亮。

    她先是抬頭望向姊姊,見姊姊微笑點頭,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籃子蜜棗糖糕的「痛」拋諸腦後,小跑步朝棒頭和幾個孩子所在的那一邊奔過去。

    孩子們似乎要玩「官兵捉強盜」,已在那兒劃分「人馬」,默兒自然跟棒頭同一國。

    姜回雪從孩子們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頰面莫名熱燙,彷佛那里也落下火傷。

    她想了會兒,咽咽津唾,重新拾回聲音。「……所以孟大爺今早會去而復返,是因為忘了留下這膏藥嗎?你來了,結果見到粥攤前有人鬧事,這才不得不出面,是嗎?」

    說實話,孟雲崢並非忘記留藥,是將膏藥揣在懷里,臨了卻躊躇起來。

    她小觀上的燙傷靠近肘部內側,昨日他來喝粥,她不意間撩高衣袖才被他覷見,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問出,好像他從頭到尾都在盯著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帶了治火傷的膏藥過來,尚未想好該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藥留下,她人已往前頭粥攤忙得不可開交。

    他原本是走了沒錯,越走心頭越悶,忽覺自己蠢得可以,她確實受傷了,他竟在糾結該怎麼留藥這種無聊蠢事。

    是盯著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確一直在看她。

    對于她所問出的,他沒有作答,只沉靜道︰「把藥拿了。一日兩回直接敷在傷處,很快就能復原。」

    姜回雪終于伸手接過他再次遞來的膏藥小盒,握緊,微垂頸項。

    「多謝……」

    「嗯。」孟雲崢隨意低應了聲,瞅著浮蕩在她雪額上的瀏海,和那輕斂的墨睫,他氣息略沉,想跟她說,說他明日一早要離京,不會去大雜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記起他已都說過。

    他都清楚說了,卻莫名牽掛,從不知自己會這樣不干不脆。

    一時間,他無話可說杵在原地,該告辭才是,又覺她彷佛欲語還休,那模樣竟令他雙腳無法挪開一步,僅能緊緊注視,靜默等待。

    他的感覺果然沒錯,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雙含煙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過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啟嗓來問,那柔軟聲音很是靦腆——

    「我有一事盤桓在心,很想討個說法,還請孟大爺為我解惑。」

    他靜了靜,深目如淵。「你問。」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頭,吸氣吐語。「粥攤從試食到開張至今已有月余,很多謝孟大爺的捧場,『五白粥』確實有它的好處,我亦覺自個兒的手藝還成,只是天天喝同樣的粥,入口盡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東西也要膩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雜院來,難道真只為這一碗粥,再無其他?」

    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你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

    喬婆婆的話令她頭暈目眩,卻也不得不想。

    你這孩子,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為她賣粥,他來喝粥,她做起小小營生,他是來光顧的客人,事情再單純不過,可仔細思量……根本不尋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問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圖,待真相大白後,她就可以……可以……她還不知自己可以干些什麼,但至少不會因喬婆婆幾句話便驚疑迷惑、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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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並無男女情(2)

    男人似乎被她的問話給難住。

    他濃黑的劍眉微凜,眉峰成巒,但很快又恢復淡然神態。

    「姜姑娘以為孟某不是為粥,能為了什麼?」他以問制問打破靜默。

    她咬咬內唇,硬著頭皮道︰「喬婆婆說,這般的事,我一個女兒家不好開口,但還是厚著臉皮開口,還是想問個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爺若不是為那『五白粥』的話,是為什麼?」也來一招以問制問,問得膚中的血氣彷佛盡涌,涌得渾身薄汗、熱氣蒸騰。

    兩人之間再次靜默下來,但她的眸子睜得清亮亮,沒有絲毫閃避,盡管一顆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樣悶痛,她依舊直勾勾仰望他,等一個答覆。

    然後,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啟,听到他徐靜吐出一句——

    「不為別的,確實是為那一碗粥。」

    她耳膜顫了顫,心房亦顫,听他語調不變繼而再道——

    「我一個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個小灶房等粥喝粥,實是讓姑娘家困擾了,喬婆婆最喜幫人撮合姻緣,是松香巷里眾所皆知的,老人家會那般以為並不奇怪,但孟某並無別的意圖,我絕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麼非分之想,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純粹就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覺膚底騰燒的火已奔至頭頂心,燒得她腦仁兒發脹、瞳仁兒熱痛,好似狠狠挨上幾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響,整張臉火辣辣。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本心。

    在這一團渾沌之後,她察覺到自己竟然是心懷期待的,隱隱期待,想從他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樣的答覆。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覺間……竟把自己當成一名再尋常不過的女子。

    沒有誰不想被喜歡、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兒家嗔痴愛戀、惆悵徘徊般的情懷于她姜回雪而言,實還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該煩惱的活兒已然夠多,哪里有多余心思去想男女之間那種輕狂放縱、曖昧晦明的事?

    孟雲崢直言無諱又直截了當,清楚告知,他對她沒有絲毫想法,那樣很好。

    盡管她羞慚難當,羞得渾身發燙、背脊凜麻,也覺得這樣給她一記重敲,比什麼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熱氣在眸底不爭氣地漫開,她硬是爭氣地忍下,嘴角甚至還能牽出一抹溫柔淺笑。「沒想到孟大爺對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場,我會好好守住味道,畢竟再怎麼著,都不能辜負了主顧們的青睞。」

    她再次淺淺笑開,沒等他答話,微屈了屈膝作禮,旋身便往孩子們那邊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訪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說,亦是為你。」

    什麼?

    她倏地頓住腳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還微晃了晃。

    立即,她轉頭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記「回馬槍」的男人淡定神態沒多大變化,只除深目斂光,耐人尋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許是她瞠圓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顯露內心驚疑,未等她開口問,他已又道︰「我幼時瘦小,腸胃易病,胃口總是不佳,我娘還在世時,就時常為我熬藥粥溫補。」剛硬嘴角勾出一抹輕含幽思的軟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獨力撫養我長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窮苦,當時為了買藥熬粥幫我補身,我娘她幫人洗衣刺繡,什麼忙活累活都肯接……」

    沒想到會听到這些,姜回雪凝住似的兩丸瞳仁終于顫了顫。「……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極寶愛你的啊。」

    「是。」點點頭,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回雪也跟著點點頭,本想再問他幼時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驀然間想到什麼。「孟大爺——」她轉過身,再次面對他。「你方才說……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時候是住這兒的?」

    男人輪廓分明的面龐閃過一絲古怪,仍從容頷首。「我是。」

    「你住過這兒……原來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點撥武藝的那些孩子,你也是這般在松香巷里長大的……」她似嘆似問,看了眼與默兒玩在一塊兒的那一小群活潑好動的身影。

    孟雲崢應了聲,道︰「我娘听說習武能強身健體,我五歲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里的孩子們一塊隨師父習武,吾師穆正揚當年身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職,他老人家盡管公務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會撥空過來城北這兒點拔孩子們武藝,我跟著練了兩年,七歲正式拜師,十發那年,我娘因一場風寒急癥病倒,沒能撐過那個冬天,來年我便離開松香巷住進穆家大宅,跟隨于師父左右。」

    他簡明道完,但姑娘望著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還等著他再多做說明。

    他頓了頓,補充又說︰「……後來邊習武邊跟著師父四處辦差,干了些事,掙了些功名,朝廷賞賜下來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兒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回雪一口氣提在心。「那幼時,你與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處,那地方可還在?」

    他臉上再次浮現古怪表情,雙眉輕訝微挑。「地猶在,老家猶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賃之處。」

    雖說多少猜到了,真听他明確道出,她左胸仍驟跳一記。

    孟雲崢道︰「跟隨師父習武辦差後,就甚少回大雜院那處居落,但這些年喬老爹和喬婆婆一直幫我照看著,幾個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說屋房沒人住易壞,不如賃了人,我隨口允了,交由婆婆操辦,而此次返京,你們便在那里了,喬婆婆還把你賃屋的銀錢取來,我盡數請她收下,未取鴿分。」喉結明顯動了動。「大雜院那處小小居落是孟某的舊家,原以為姑娘是知曉的,結果卻不知嗎?」

    姜回雪動作很小地搖搖頭,再搖了搖頭。

    這是怎樣的緣分?

    當日雙鷹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遠離西疆域外後,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繁華帝京,與他應已八午子打不著關系,卻再次有了交集,這便也罷了,未想其中牽扯甚深若此,她與默兒是直接落腳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盤上啊!

    她訥訥道︰「喬婆婆好似說過,那地方她是幫人管看著,我以為她的是自家親戚,也沒多問……租金很是便宜,賃下後,喬記連前頭鋪子也騰出一小塊地兒供我擺攤賣粥,攤頭桌椅和鍋踫瓢盆之物更是一應俱全,無須從頭置辦,省去了許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錢銀,但喬家不收……喬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應,我想,正是因孟大爺不取分文,此舉實是嘉惠在我身上了,兩位老人家僅僅收那微薄租金,卻把一堆好處全給了我。」




    聞言,孟雲崢揚動嘴角,面龐輪廊是慣然的峻厲,但眉目神俊,深沉中見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願意帶著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絡了家里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與默兒曾待過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繞口令似的,她雙頰不禁又紅,遂垂下頸項。

    听得這話,孟雲崢雙眉微乎其微一蹙,想問個仔細又怕唐突,最終卻道︰「姜姑娘待得慣,那樣再好不過,舊家居處就請姑娘照看了,至于喬婆婆所以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實惹得姑娘清譽有損,往後我不——」

    「孟大爺不要不來!」

    泵娘家螓首倏地一抬,沖他道,孟雲崢話音陡頓,見她臉蛋赭紅,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熱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爺每日來等粥,我也是每日等著你來,我喜歡孟大爺喝粥的模樣,看著,覺得心里踏實,覺得那一碗粥沒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輕顫,眸心卻定得很,只是雙腮紅得似要滴血。「……孟大爺不要不來,我不在意旁人怎麼說,就盼孟大爺也別往心里去,我倆……我倆既無男女之間那一回事,說開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沒什麼好避諱。」

    孟雲峰平時盡管話不多,卻甚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他胸中像堵著一口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無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曉得緊緊注視姑娘家那張羞赧不已又極力維持定靜的臉容。

    懊要出聲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話,就該輪到他做出回應,所以,真該說些話才對。

    簡簡單單回她一聲謝,這樣也很好,總好過半聲不吭地直視不放。

    他額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說話、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沒辦法的,他瞪慣那些宵小匪類,一記眼刀便能讓賊人乖乖吐實、跪地求饒,但他沒有要瞪她的意思,他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師兄手里提什麼好東西呢?」爽朗女聲在他身後響起的同時,那人已冷不防將他輕提在手的竹籃子搶了去,躍開後,隨即掀開里頭的覆布。

    「什麼?什麼?」,「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東西!」、「二馬你別擠啊!」、「這麼香肯定是吃的,不擠過來搶,立時就沒啦!」、「你餓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搶食!」、「就搶!不搶可便宜了你!」

    竹籃子被搶,孟雲崢佇足不動,因動手搶他的人是他家師妹,而圍成一團覬覦籃中吃食的幾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門」里當差的同僚。

    他家師妹,也是他唯一的一個師妹,姓穆名開微,正是恩師穆正揚之女,僅小他兩歲。

    師妹與他打小一塊兒讀書習武、一同長大,有架起打、有禍一起扛,可謂有福回享、有難同當,此時她來奪他那一只竹籃,原也沒什麼,畢竟自小打打鬧鬧慣了,但……他背脊卻是一凜,牙關繃緊,竟隱隱有對敵之勢。

    四年前,師妹穆開微年方十五,亦進到「六扇門」磨煉,到如今一個嬌小可愛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頭大馬的漢子們混成實打實的江湖兄弟,舉止越發剽悍。

    「是糖糕呢!」穆開微歡聲輕嚷,不問便取,塞了一塊進嘴里。「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棗味兒,好吃啊!」

    竹籃子若在孟雲峰手里,「六扇門」里的大小捕快也許還不敢說造反就造反,但籃子被穆開微先行奪下,還帶頭開吃,五、六個身穿官制衛服的漢子們立即加入搶食大戰,「戰況」激烈。

    「鐵膽,你還要不要臉?都到俺嘴里了,你還探指來挖。」

    「上回吃東街劉婆婆的紅豆蒸糕,我也到嘴了,你還不是這麼蠻干?」

    「嘿,大景你這小子,動真格來搶嗎?好啊!打就打,俺奉陪!」

    「打什麼打?快被吞光了呀!」

    「娘的,豈有此理!」

    「先搶先贏,誰給你講理啊!」

    所謂「二桃殺三十」,而一籃子蜜棗糖糕能讓一小群嫉惡如仇、正直剽悍的「六扇門」捕快鬧內哄。

    穆開微卻是搶得第一塊糖糕入嘴後,就將竹籃子拋手,把自個兒摘來。

    身穿官制衛服的她個兒不高,然氣勢十足,腳步沉穩,身形輕靈,來到孟雲崢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那一籃子蜜棗糖糕是姑娘親手做的吧?」穆開微笑問眼前模樣清秀的女子,抿抿唇齒間的蜜味評論道︰「甜而不膩,綿密香軟,很好吃,我敢保證,我師兄定然是喜歡的。」

    落腳帝京,姜回雪自然听過穆開微的名號,後者是「六扇門」中唯一的女兒身,但辦差手段可謂雷厲風行、有膽有謀,行事更較男兒果敢利落,前些日子京中幾位紅得發紫的說書客將她的事改編成好幾個段子,在茶館酒肆里痛快開講,她因而莫名其妙得了一個江湖封號,被稱作「帝京玉羅剎」。

    此際,這位有羅剎之稱的嬌小姑娘正對著她淺淺揚笑,眉眸清朗正派,笑意真誠坦率,是極友善的,但姜回雪心尖卻顫,不自覺又低下頭。

    「喜歡,那很好,多謝穆姑娘夸贊,也謝謝眾人捧場。」她低聲道,說完也沒多看他們師兄妹一眼,僅福了福身。「我該回了。孟大爺明日離京,盼諸事順遂,一切安好。」再次額首作禮,她轉身走回不遠處正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們,尋著自家妹子的身影,而身後一雙男女的眼楮仍兀自盯著她瞧。

    「師兄,我可是嚇著人家姑娘了?」穆開微表情有些苦惱,兩手叉在腰際,站姿頂天立地。

    身邊男子一語不發,抬起雙臂緩緩盤抱在胸,登時,高大身影迸發出無形威壓。

    穆開微將視線從那個似被嚇跑的站娘身上拉回,挪向自家師兄,嘴咧了咧——

    「師……今日咱們一小隊人負責城北巡邏,難得見你跟姑娘家走在一塊兒嘛,我也沒要干麼,就想……小探一下底細,跟人家說幾句話,要人家好好待你,如此而已……師兄別不說話,你光瞪人不說話,我瞧著都要鬧肚痛,等等!莫非是為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咦?真被她說中了!

    見事甚快,穆開微一臂平抬,一指指向剛搶食完畢的幾名「六扇門」弟兄,喊冤。「我才吃一小塊呀,真的很小很小一塊,嘗個滋味而已,其余的全被他們給奪了,師兄盡可沖他們發火,我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啊!」

    「咦?」、「耶?」、「嗯?」、「啊!」、「呃……」

    一舉掃光糖糕的大小漢子們連沾在嘴邊的糖粉都還不及舔掉或拭淨,就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滾出喉頭的全是驚愕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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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個兒的事(1)

    雖是冬尾巴了,西疆域外仍見大雪。

    雙鷹峰上,風尤其凜冽,勁風夾帶大雪撲面撲鼻,刮得人臉膚生疼、周身冷寒,即便土生土長于此的各部族民也禁不住這般大雪狂風的推折。

    「孟大人,這雙鷹峰最高之處就數這座鷹嘴崖壁,咱們一隊人馬這些天一路搜上來,實也尋不到更多物證,至于人嘛,想是大半年前那一場封山剿匪,已一舉將雙鷹峰這個賊窩挑得干干淨淨,不可能再逮著什麼……呃,小的是想,還是先撤了吧,雪勢越來越大,這路不好走啊,大人以為如何?」

    孟雲崢收回遠放的目光,朝已凍得兩頰生紅的矮壯將領微微頷首。「李總兵與一干弟兄們辛苦了,眾位先撤吧,孟某再多待片刻,等下了雙鷹峰回到屯堡,再請各位好好吃上一頓。」

    李總兵連忙揮手,「不辛苦不辛苦,最最辛苦的是孟大人啊!您從帝京一路疾趕,連稍坐歇息都省了,直接往雙鷹峰來,有啥動靜都是頭一個往前沖,咱們僅是跟在您**後頭一路往上,連腦子都不用使,跟著就對了,實在不算辛苦。再有,這是小的的地盤,太人就算是強龍,也不能壓我這條地頭蛇,要請客,好好吃上一頓,自然是咱出頭,怎能讓大人破費?」

    這位李總兵是天朝所派、常駐在這一帶邊陲屯堡的將領,手中的兵除了中原漢人,亦收了不少當地部族的族民,之前直搗雙鷹峰匪窩,李總兵帶出的那一群兵勇頗為得力,讓孟雲崢省心不少。

    武將直率到近乎粗魯的言語令孟雲崢嘴角淡揚了揚,他沒跟對方多糾纏,僅低沉道︰「那就有勞李總兵。大伙兒在外頭凍了兩天兩夜,回去後是該好好吃一頓。」

    李總兵咧嘴笑。「好,就這麼辦。那小的帶人先回屯堡駐地,命人備妥熱食燒酒,恭候孟大人大駕。」

    一刻鐘後——

    鷹嘴崖壁上的一小隊兵勇撤得干干淨淨,僅余靜佇在崖壁邊緣的一道高大身影。

    勁風吹來掃去,揚起他肩上的厚披風,他兩腿仿佛生根往下深扎,風雪中,魁梧精實的軀干韌勁如松,亦如絕崖上山石崢嶸。

    此次再探雙鷹峰,實是心中有疑問未解。

    幾個月前之所以有那一場封山剿匪,據雙鷹峰為巢穴的那窩悍匪自然可惡,死不足惜,但真正起因是他的恩師穆正揚遭人下毒。

    那一次甚為凶險,全靠穆正揚深厚內力才將體內的毒勉強抑住,撐到老大夫趕到,之後是幾輪的針灸排毒和辨毒,試過又試才制出能對癥下藥的解毒丹。

    穆正揚最後雖說性命無虞,卻還是傷了根本,內力耗損嚴重,需靜心調養才可,這也是為何他會在壯年卸下「天下神捕」一職、回帝京老宅贍養之因。

    接手師父卸下的重擔和那一方象征「鐵面無私」的玄鐵令牌,孟雲崢從毒下手,追查來源。

    青族「魘門」。

    毒出自西疆外的一個少數部族,既是部族,亦為門派,行蹤隱密無端。

    幾個與他相熟的西疆牧民是他的眼線,陸續遞來消息,才令他循線追到域外雙鷹峰,但,線索到此卻斷了。

    即便肅清整座山峰上的匪類,仍舊沒挖出底細。

    在眾人眼中,此次剿匪是地方駐軍與各部族民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之舉,可孟雲崢欲查之事無結果,反倒更起疑竇,像被使了障眼法,在這一窩子悍匪背後似還有一股支配力量,對方藏得甚深,深到就算酷刑加身刑求那一個個落網的活口,亦問不出個所以然。

    當日攻破這座雙鷹峰,他亦如今日這般沿路爬上,讓李總兵的人馬和前來助拳的各部族民沿途仔細搜查。

    往頂端的山道可說峰回轉,一條盤旋往上的路看著尋常無奇,忽而間出現岔路,有時還見三岔口,讓他們一行人更費心神和體力。

    那一日,他在山徑錯綜復雜的雙鷹峰中尋到一處鑿得極深的洞室。

    洞室中的擺設非常奢華,暖玉雕琢而成的屏風,上等金絲楠木制成的廣榻,層層垂紗五顏六色,盡是真絲細綢,加上象牙雕成的香爐,珍珠串起的簾子,種種華美之物呈現眼前,感覺雙鷹峰上最好的玩意兒都堆在這洞室里。

    他自是特別留意起這處洞室,在一片淩亂中盡可能去推敲曾發生過何事。

    在一切混亂發生之前,洞室中曾有四人共處。

    兩人先逃,一個馱負另一個。

    余下的兩人亦是一個背著另一個。

    這四人分作兩組,前後皆逃到鷹嘴崖壁之上。

    然後,這兩組人全是一個馱著另一個,縱身往崖底下跳。

    所有線索追蹤到這里再次堵塞不進,當真過不了關,橫在他腦海與心中已好幾個月。那四人彼此之間是何關系?

    洞室的廣榻上留有血跡,是起了內哄,抑或有誰冒險想掙出條活路?

    選擇從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需莫大勇氣,這四人竟都不驚無懼,寧願跳入萬丈下的湍江也不願直面法網,他們能往哪里去?

    泵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那日他的座騎從雙鷹峰下的江中拖出兩姑娘,當時未及細問,事後去想,越發覺得蹊蹺。

    闢爺……救命……

    長發覆面,渾身濕淋淋,被那姑娘緊摟在懷的瘦小女孩兒更是衣不蔽體,不知是冷是懼,那齒關打顫的聲響明顯傳進他耳里。

    他沒有看清楚姑娘家的長相,既不願用命令口吻要她抬頭,更不欲為了撩開濕發看清對方而探手去踫,怕令她倍感驚惶。

    那一雙大小姑娘是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吧?

    一路奔逃,往上摯爬,最終一躍而下。在那座洞室里到底發生何事?迫得她倆不顧一切、拿命去賭的始作俑者,又究竟是誰?

    她姊妹倆有幸撿回小命,賭贏了,但另一組跳下崖壁的人呢?是自行上岸了?抑或身沉湍江,尸首早被江水帶遠?

    崖壁上的風雪早將盛夏時候留下的蹤跡掩得一干二淨,他此番上來能查獲的東西已然不多,僅想一而再,再而三確認,此座山峰是否當真已絕人煙。

    本嚕……

    听到那聲響,他一開始還沒什麼動靜,等結實如鐵塊的腹部微震了震,鼓出更響的一聲,他才意會過來,那是肚子打鼓,餓得咕嚕咕嚕叫。

    出外辦差,飲食向來隨便,今早他啃過干糧和果干、喝了些水,中午直接省略,一來是忙,二來是再啃也是那些吃食,沒什麼胃口,結果鬧起肚餓了。

    沉吟幾息,他輕按肚腹的手最終探進襟懷里,掏出一個小小布包。

    布包是白棉布折裹而成的,長指挑開四方布角,露出裹在里邊的東西。

    切成方形的褐色糕點帶著暗紅,赤糖融入紅棗里再添加蜜的氣味兒已不若剛出爐時那般濃郁,但還是輕易鑽進鼻間,引得人舌根生津。

    這蜜棗糖糕是人家姑娘親手所做又親自送到他手里、最後卻被師妹奪走的那一籃。

    師妹試吃一小塊後,在把籃子拋給「六扇門」弟兄搶食之前,已用籃子里的白棉布從中「順」走五塊糖糕,之後見他神情不豫,這才私下將「贓物」上繳。

    師妹低頭來認錯,末了卻笑嘻嘻問——

    「師兄不開懷,為的是那一籃子糖糕呢?還是自覺撫了人家姑娘心意?」

    那姑娘轉過身,招呼妹子一起離去的身影,淡淡拓在他腦海中,不知因何總令他反復想起。而關于師妹所問,他抿唇未答,沉眉眯目將一臉笑意的她瞪跑。

    師妹跑走前還不忘撂話——

    「師兄放一百二十個,你盡管出門辦差,姜姑娘的粥攤營生,咱們『六扇門』的弟兄會好生光顧著,不讓誰欺負了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且憑師妹的能耐,只要在松香巷那兒隨意一探,輕易能探那姑娘姓什名何、家住何處。

    他不在帝京,有師妹和「六扇門」的人幫忙照看,自然是好。

    他對那姑娘沒有什麼特別心思,只因她賃了他的舊家,又見她不過二八年華要帶著小妹子擺攤討生活,自然想多照應一些。

    頭一回見她在舊家小灶房里忙碌的那日,是他剛辦完外頭的差事,返回京城的翌日清晨。

    那一次了結在他手中的一樁橫跨幾個州府的連環殺人分尸案,共十九具殘尸,男女者幼皆有,幾具幼童尸身更有被烹煮過的痕跡,凶嫌手段殘酷至極。

    他追蹤對方整整三個月,幾回棋差一著,皆讓那個精明狡猾的家伙從指間溜走,對方腦子好使,他亦不差,干脆大張旗鼓攤在明面上緝捕,而一切明著來的結果是將那家伙往北邊驅趕。

    在北境,他暗中連絡邊地部族,來了招前後夾擊,終將惡犯就地正法。

    每每辦完差回到帝京,內心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天子腳下,繁忙喧囂,歌舞升平,一片似錦花似華,與他眼中曾見的那些殘虐暴行、陰毒詭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地,他的心境常常在這兩者間變換,有時也會轉得不那麼干淨俐落,尤其是當他感到異樣疲累之時。

    那一日進宮向皇上述職後,他還拜訪穆府探望了恩師和師妹,師父留他用膳,他甚晚才返回御賜的宅第。

    為他理著宅中事物的老管事是從穆府勻過來的,亦已相熟數年,他雖時常離京,府里大事小事皆井井有條,在老管事的安排下,他好好洗澡了一番,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覺,躺在舒軟干淨的榻墊上,他仿佛睡著,卻覺鼻間猶漫著濃濃的腥臭和尸肉腐敗的氣味。

    其實沒什麼的,僅是目中有些畫面殘留,閉目就能瞧見,令嗅覺也跟著起疑。

    他最終還是張目坐起,無情無緒地靜待了好半晌,在天色猶沉的寒冬凌晨,他簡單著裝,推門而出,走進被薄霧籠罩的寂靜街巷里。

    等他自身覺察出來,他人已回到松香巷大雜院里的家。

    然後,他看到她。

    那時天色將亮未亮,舊家的小灶房里暈開淡淡燭光,一抹縴細身影好生忙碌。

    她真的好忙,先是生火起灶、燒水淘米,跟著備菜備料,開始細細熬煮,時不時還需留意火候,她雙手那樣忙,人像顆旋轉陀螺似的在小灶房中轉啊轉,每個舉措卻盡可能輕手輕腳、一步到位,那讓她動起來有種忙而不亂、雜而無錯的閑適靜謐。

    他原覺迷惑,忽而記起喬婆婆跟他提過的,要將舊家賃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舊家賃給一名年歲好輕的姑娘……以為如此,直到一名年歲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兒睡眼惺忪地進到小灶房,才瞧出舊家原來是賃給一雙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雜院的暗處,看著大姑娘哄著小姑娘坐在小凳上,跟著端來一盆直冒白煙的熱水,舀了些冷水進去,探手試過水溫後,將干淨巾子浸濕,絞了絞,再攤開來仔細幫小姑娘洗臉、擦頸和淨手,然後又哄著小姑娘自個用楊柳枝和青鹽潔齒漱口。




    盡管洗過瞼,額面和雙腮還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紅,小姑娘仍睡意未退,晃著小腦袋瓜打起好大一個呵欠,可見到姊姊起身忙活兒了,還是乖乖抓起楊柳枝,晨嚼齒木起來。

    他瞧得有些挪不開眼,嘴角不禁上翹,內心無端發軟……嗯,並非「無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時在舊家度過的時光了。

    案早亡,娘親與他相依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為他端水淨臉、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進小灶房里忙碌,為他張羅早飯,為他熬粥煎藥。

    泵娘灶上熬著的粥,漸漸散出食材香味,幾種純粹的食物香氣與米香結合,帶一股溫潤實在的暖意,寒冬凌晨里,他一身單薄夠這股食物香氣狠狠困住,即便身強體健、內力深厚,無懼這天寒地凍,但如此這般煎熬下來,熬到他頻頻吞咽唾津,忍到幾乎要內傷。

    肚餓。

    饞得很。

    覬覦姑娘灶上那一鍋粥,但總不能大剌剌現身,去跟人家討碗粥解饞兼裹腹。

    他若是就那麼跳去,定然把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所以只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忍得牙關生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自己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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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個兒的事(2)

    慶幸的是,老天垂憐,隔日他得了空,到松香巷點撥孩子們武藝,恰遇那個姑娘熬好一大鐵鍋的粥請左鄰右舍試食,他名正言順去到她面前——

    「听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近距離去看,發現那姑娘並非漢族女子,她膚澤偏白,瞳色略淺,長發豐軟發亮,跟他在西邊地或域外見過的部族姑娘甚為相像,只是她個頭兒似嬌小了些,身形也縴細,不若邊地女子健壯。

    她有張溫潤的鵝蛋臉,細眉明眸,唇鼻秀氣,當她應他所求舀了碗粥遞來,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低眉斂眸,像被他驚著。

    總歸是一派正經又順理成章的討得一碗粥,終于啊終于,得償所願,但驚著人家姑娘,實非他所願,誰讓他偏就生得高大粗獷、虎背勁腰,他的肩幾乎有她兩倍寬,接過她遞上的粥碗,盡管留神,他指節分明的長指仍不少踫觸到她的指尖,那瞬間察覺她猛地一顫,他確實是唐突了。

    但,知道自己唐突,卻管不住。

    知曉她打算擺攤賣粥,也知曉每日天未亮她就在灶房里忙碌,他的腿像有了自個兒的意志,時候到了總往舊家大雜院跑,為她細心熬出的那碗粥,為她在小小灶房里忙而不亂的身影,為他內心遙遠的一抹念想,亦為那仿佛再熟悉不過卻帶出些些意趣的柔軟氛圍。

    開始往舊家跑,天天上門等著姑娘家熬出的第一碗粥,自此之後,殘留在他目底、鼻端與心間的闐黑與腥臊,就再也不曾尋來。

    他對那姑娘確實在意,也確實往心里去,但無關男女之情。

    她帶著瘦弱的小妹子努力掙活,如同他幼時與娘親相依為命,是該多方關照,不為別的,就為這般難得的緣分。

    離京一個多月,他懷里揣著的蜜棗糖糕原有五塊,卻也舍不得一口氣吃盡,如今終剩最後一塊。

    忽地記起那姑娘支使自家小妹子送上那一籃糖糕的情景。

    的確,那般近乎激將法的催促,著實為難了那個小姑娘。

    蜜棗糖糕既是小姑娘的心頭好,卻被姊姊逼迫著割舍去,小姑娘家心疼得眼角直抽、五官皺緊,那也理所當然。

    但他瞧見小姑娘受虐,被虐得一瞼委屈仍舊認命地把糖糕奉上,他心里竟然挺樂,費了番功夫才抑住嘴角笑意,頭一回認清,原來自己的心眼頗壞,性情也沒正派到哪里去,就愛看旁人因他吃癟。

    然後他想,壞就壞吧,大不了,他也學學當人家姊姊的那位姑娘,回頭再哄哄那小姑娘便是。

    沾著冰雪的峻唇微乎其微一勾,他將最後一塊蜜棗糖糕塞進口中,慢慢咀嚼里邊甜而不膩的好滋味,口感與之前新鮮時候相較差上許多,外皮甚至被凍得有些發硬,但滋味入心,柔軟亦在心間。

    是該時候返京了。

    冬末,春信尚遠,大冷天里,姜回雪老早燒好熱水供自己和默兒浴洗。

    在松香巷住下後,姊妹倆日常行事也就定下,晨時擺攤賣粥,午前收攤後,她會領著默兒練小鴿時辰的「活泉靈通」,接著再用午飯。

    午後時分,默兒跟著巷里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她則是跟大雜院的左鄰右舍混在一起,學怎麼腌醬菜、怎麼繡花織布、怎麼制鞋納底,學一切她以往想學卻無人能教的細活兒,她學得很好很快,人溫婉有禮更懂得回報,大雜院里的婆婆、嬸子和大娘們自然教得更用心。

    到得酉時,姊妹倆浴洗後用完晚飯,收拾好小灶房,她會帶著默兒再次練「活泉靈通」,讓身體習慣那內丹吐納的功法,練完,時辰亦晚,便上榻就寢。

    「默兒想到開心的事了?」

    浴洗後,吃了頓熱湯飯,姜回雪此刻盤坐在榻上,與默兒面對面,姊妹倆的手心相貼,她掌心朝上,默兒則是朝下放在她手里。

    听姊姊這麼問,小姑娘張開漂亮眸子,黑溜溜的眸珠輕溜了圈,甜甜一笑。

    「是想到棒頭送給你的飛天竹蜻蜓?還是牛妞家剛出生的那一窩小小犬崽?」姜回雪又問,唇上亦是帶笑。

    兩人一同練「活泉靈通」,手心相貼自成一個循環不絕的氣場,她能感覺到默兒體內靈氣的涌動,是歡快的、充沛的。

    有時不得不感慨,也不得不慶幸,所謂「美之物、人人愛」,姜回雪對這事已想過無數遍,總想著︰她家默兒雖是心智未開的小姑娘,極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但默兒有張好皮相,長得干干淨淨、漂漂亮亮,旁人都願意來親近。

    至少到目前為止,松香巷的孩子們與默兒相處甚歡,然後八成皆住在大雜院之因,喬婆婆家的棒頭更把默兒瞧成「自己人」,護短護得厲害。

    哪里會知道姊姊的心思起伏,小姑娘還是笑,只會笑,表情微憨,模樣溫馴恬靜。

    顯然是兩者都想到了,想到玩了一整個下午還意猶未盡的飛天竹蜻蜓,也想到那一窩軟綿綿、可愛到足能融化人心的犬崽。

    低聲嘆了一口氣,姜回雪兩手微微收攏,輕握小姑娘的柔荑,道︰「這樣很好啊。」揚唇笑,指腹摩挲對方細嫩手背。「這樣才好。默兒想到的都是開心快活的人事物,這套功法練起來更能事半功倍。」

    這是她近來的心得,是無意中察覺的。

    她發現按著「活泉靈通」吐納行氣時,心神入定,進到的是一片無邊際的靜寂中,那樣沒有不好,她想,那般才是正統練氣的境界。

    然而就在某一回行氣練功,她仿佛出了定,僅是仿佛,她無法全然斷定,在那里,無邊靜寂開始涌進光彩和色彩,然後是畫面,一幕幕的場景,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都是曾見過的人、曾發生過的事。

    開心的、愉悅的、歡快的、溫暖的……她的氣頓時變得活潑,血在膚底躍動,天靈如涌醍醐,與大開的五感互通,當真合了「活息靈通」四字。

    所有暴亂的、蠢蠢欲動的東西宛若被深深鏟除,她記不起了,在那當下只覺通體舒暢,心間泛暖。

    此時默兒反握她的手,再次闔睫,姜回雪亦重新調息,閉眸再練。

    呼吸吐納間,姜回雪噙在唇邊的笑弧一直輕揚不落,想到默兒的飛天竹蜻蜓,想到牛妞家那一窩毛絨絨的犬崽,想到默兒臉上的甜笑,想到令她覺得愉悅溫暖的事,許許多多的事……

    收在箱櫃里那件男款的黑色披風。

    那個專為某人備上的寬口大碗。

    那抹靜悄悄佇足小灶房外的高大身影。

    那道安靜落坐、坐在對他而言實有些低矮的木凳上,等著喝粥的身影。

    孟大爺每日來等粥,我也是每日等著你來……

    我喜歡孟大爺喝粥的模樣,看著,覺得心里踏實,覺得那一碗粥沒白花功夫去熬。

    心口陡震,她驟然出定,睜開雙眼。

    讓她感到暖心歡愉的事,竟多數與那男子相牽連。

    她禁不住臉紅心熱,頭一遭明白這是屬于女兒家的心思,是因有了在意的人了,柔情隨之而生,不需刻意去想,在不知不覺間,心間眉上便起了思念顏色。

    那日送出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她沒有多想什麼的。

    後來整籃子糖糕被搶走分食,老實說,她是有一些些不是滋味,但也沒有太難受,東西有人吃就好,何況他的師妹和那一票「六扇門」的捕快如此捧場,籃子徹底見空,糖糕被一掃而空,她也該感到欣慰。

    所以,她真的沒多想什麼的。

    與他之間可說雲泥之別,如他那樣偉岸磊落的,自能尋到高貴戶里的大家閨秀來匹配,又或者如他師妹那般知心知意的人兒,相伴一生,白頭至老,她對他真的沒想太多。真的。

    即便有了心思,也是她一個人的事,悄悄喜歡著就好,能那樣,就很好。

    再說,他也已對她道明,他對她,並無什麼。

    孟某並無別的意圖,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麼非分之想……

    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

    听得她一顆心緊縮再緊縮。

    那時還有些厘不清自己,但現下,她明白過來了,胸口會那樣緊澀難受,也僅是女兒家情竇初開的小心緒,沒什麼的,想清楚就好。

    日子寧定下來,才會讓她錯以為自己亦如尋常姑娘,竟然也開始懂得傷春悲秋、為情惆悵,但她畢竟不是的,抑在體內的蠱與毒許是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眼下盡管無事,往後又將何如?

    若想象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對她而言是奢侈的妄想。

    所幸心意涌動,永遠是自個兒的事,可以放任自己去喜歡一個人,悄悄的,誰也不告訴。

    她內心的波動明顯影響到與她四掌相貼的默兒,小姑娘慢吞吞張開眼楮,歪著小腦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地望著姊姊。

    姊姊怎麼了?

    姜回雪看懂了她的表情,抬手摸摸她的嫩頰。「沒事,一切都好的。」

    見小姑娘又露憨憨的笑,酒窩深圓,齒如白貝,姜回雪也跟著笑開,輕輕拍了小姑娘的頰肉一把。「今就練到這里吧,默兒眼皮沉了,該睡了。」

    「姊姊……」嗓聲依戀。

    「嗯,姊姊也該睡了。」

    「嗯……」默兒乖乖挪動小身子,往里側滾,滾到屬于她的那個位置,然後枕著姊姊近來為她縫制的茶葉香枕躺得直挺挺,兩手還交迭在小肚腹上。

    姜回雪見狀,搖頭笑了笑。

    隨即,她拉來棉被幫小姑娘蓋得嚴嚴實實的,僅允她露一顆小腦袋瓜兒,跟著輕聲道︰「默兒先睡,姊姊去把門閂上好,把燭火吹熄。」

    默兒听話閉上眼楮,姜回雪又摸摸小姑娘的額發,這才下榻。

    門閂老早上妥,她僅是再做確認,倒是有一扇小窗留作通風之用、半開著尚未關起。她仔細放下窗板子,回身正打算滅掉燭火,心頭忽而一動。

    她仿佛……仿佛瞧見大雜院里靜佇著一道身影!

    那人……那人是……

    未再細想,她整個人跳了起來,拔開門閂推門而出,就見到那個男人。

    冬夜月色似含霜伴雪,將他的微鬈發瓖一層薄亮,落在他寬額和挺直的鼻上,五官輪廓于是分出明暗,那雙深目像也攏入月光。

    「孟大爺……」她張張唇,沒再吐出話,像被嚇得不輕。

    男人像也驚著,沒料到她會突然開門似的。

    靦腆的神態一閃即過,孟雲崢沉靜勾唇,道——

    「此時來等姑娘的粥,該是過早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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