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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尋劍.1

  時近傍晚,夕陽斜下,紅霞染透了半邊雲天。

  玉竹同曾韞一起來到了他所說的那個鐵匠鋪子。

  原本以為他所說的鑄劍好手肯定在鬧市,沒想到曾韞領著她越走越偏,下了馬來到了一條都是破落瓦房的巷子。巷子的路上沒鋪石板,土路又經不得雨水,已被人踩得坑坑窪窪起伏不平,走起路都很是費勁。

  玉竹問曾韞:「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個地方?」

  曾韞搖扇道:「前幾天我在頤陽歇腳時,見一喝醉的老漢躺在鬧市,自作主張送他回了家,不想誤打誤撞結識了這樣一位高人。」

  玉竹打趣笑道:「我發現你這人還真是愛管閒事。」

  曾韞並不反駁,合了扇子敲她腦袋:「我若不愛管閒事,哪還能讓你站在這裡欺負我?」

  玉竹看曾韞眼睛裡亮晶晶的笑意,轉了話題問道:「那還要走多遠?」

  「近在眼前……喏,到了。」

  說話間二人已站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前。

  這家看上去跟沿巷的其他住家沒什麼區別,灰牆破瓦,不用手摸,單用眼睛也能看得出來門板上面有厚厚一層浮土,只有把手處還算乾淨。根據沿巷這一路的光景,如果開了門撲出來的是隨地拉屎的雞鴨,玉竹絲毫不會感到驚奇

  曾韞站在門口,扣了三下門把的銅環,無人應聲,又扣了兩下,朝門裡道:「在下曾韞,不知劉老闆在否?」

  只聽裡面一個粗嗓叫道:「等會兒等會兒。」

  聞言兩人乖乖站在門口等著,玉竹支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等了半天卻沒聽見有人走過來開門,她狐疑地看看曾韞:「怎麼這麼慢呢?」

  曾韞也有些無語:「可能他老人家正在幹活,一時抽不開身。」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終於開了,開門的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個兒頭比玉竹矮上半頭,腰卻比她粗了不止兩圈,胖的好似一隻圓球。開門的當口,這老頭兒臉頰鼻頭還都紅著,兩米外都能聞得到他身上的酒氣。

  看上去倒不像鐵匠,像個酒仙。

  曾韞一臉謙卑地說明了來意並做了介紹,兩人便由老頭兒引著,穿過了擺滿酒罈子的正廳——從桌上擺著的酒碗看,十有八九開門之前老頭兒正在這兒喝著小酒鬥蛐蛐。

  曾韞也看見了桌上的東西,低頭湊到她耳邊道:「別小看劉老闆,他的手藝,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連續穿過了兩間屋子,劍沒見到一把不說,連鑄劍的工具都沒看到蹤影;酒倒是一應俱全,滿屋的酒缸羅列整齊,不僅標明了各個品類,還把釀造時間都一一寫明瞭。

  玉竹已經肯定自己是被曾韞忽悠了,這就走到了第三間。

  她睜大了眼。

  雖有師父贈與的寶鳳劍佩在身,玉竹無需買劍,但光顧各地的劍行一直是她的愛好:每次下山出城,不說城裡有名的鑄劍行,哪怕是街邊叫喊、擺攤賣劍的小商販也會引得她流連端詳一陣。對劍的好壞,她無需出手把玩就能立判高下。

  這屋仍是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唯獨中間的桌上擺了一刀一劍,但她只看一眼,就知其非同一般。

  陳列刀劍的這間房只在北面開了巴掌大小的窗,光線十分暗淡,刀和劍通身猶如黯夜的月,光燦斐然。尤其是那劍,玉竹見過泛藍的寶劍,也見過銀光凜然的劍,卻還是第一次見劍身成微綠色的極品,如同美玉,使得陋室熠熠生輝。

  刀她不是很清楚,但這劍,恐怕不比自己的寶鳳要差。

  老頭兒見她看的入迷,頗為得意的縷縷鬍子:「怎麼樣?」

  玉竹點頭讚歎:「劉老闆果真名不虛傳,這劍可以算得上極品。」

  劉老頭聞言哈哈大笑:「想必是曾公子跟你虛誇,我劉保虎不過是一個賣酒的小販罷了,哪有什麼名?不敢當不敢當。」

  曾韞只在一邊站著微笑,並不答話。

  玉竹道:「名聲是虛物,劍卻是實物。我只知道尋常賣酒人可鑄不出這樣的劍。」

  老頭兒喝了口手邊葫蘆的酒,砸吧嘴道:「哎,我鑄劍就是撿個樂兒。這劍我花費了十二年才鑄成,光是為了給這劍找淬火的仙水,跑壞了五匹馬都不止。別人要是有這功夫,」他上前拿手輕撫劍柄,嘴上雖然自謙,顯然心裡很是滿意自己的傑作,「只會鑄的更好,不會更差。」

  玉竹聽出了這話的弦外之音:這把劍大約是老頭兒的收藏品,明擺著不賣,又推脫鑄劍不過是樂趣,看來不是不想賣劍給自己,就是不想把好劍賣給自己。

  曾韞這時道:「可惜曾某遊歷天下,也不認得其他花十二年鑄劍的人,在我這兒,劉老闆的劍確是天下無兩。」

  老頭兒聽了這話臉上樂起來,臉上的酡紅顯得更紅了。

  曾韞接著道:「玉竹姑娘對我信任有加。她向我詢問何處有好劍,曾某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劉老闆,您看您這裡可有適合她的劍?」

  劉老頭兒看了眼仍在端詳寶劍的玉竹,道:「你想要把什麼樣的劍?」

  玉竹道:「我使雙劍,長的話,」她瞄了眼那綠熒熒的劍,比劃了一個差不多的長度,「就這麼大吧,寬……也這麼寬……」

  劉老頭兒笑了,拂須道:「你這女娃娃,個頭不大,口氣倒不小。這麼瘦弱的身板,一柄這樣大小的劍我信你能拎著勉強行走,但兩把你恐怕直不起身咧。」

  玉竹不服道:「我以前的劍也是這般大小,兩把照樣用了,只不過遭了賊,這才來您這兒尋個替代。」

  老頭兒覺得好笑:「你這女娃莫不是跟老夫開玩笑,竟敢如此吹噓?」

  玉竹道:「晚輩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老頭兒道:「你既不肯承認是吹噓,那不妨試試這把劍,倘若你能持劍過了他的三招,我便給你配上一對,如何?」

  玉竹道:「您老說話算數?」

  劉保虎拍胸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兩人都說的認真,曾韞也就不好推脫,搖扇而立,準備和玉竹過招。

  玉竹接了這把劍,手剛一握上,心中不由大贊:這劍著實漂亮,劍身幽綠,猶如夜裡吐信的一條靈蛇,她甚至已經在心裡默默為它取好了名字,如若劉老頭兒肯把劍送給自己,就叫它「夜蛇」。

  然而握劍是一碼事,使劍又是另外一碼事。待她真正持劍試舞,才發現這把看上去和寶鳳差不多大小的劍比想像的要重得多,拿起來雖不至於像劉老頭所說的那麼困難,可靈活度較以往要大打折扣。

  她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己所見過的劍,一時沒有想到哪一把能像她的寶鳳,既可吹毛斷發,同時做到劍長身輕。下定了決心非找回自己的劍不可。

  玉竹站定,看了眼自己面前持扇的曾韞,衝他一笑:且不說這個賭注,她一直想和他比試比試,這倒是個機會。

  曾韞看她擺好了架勢,手中的鐵扇輕輕一擺,12支扇骨竟長出了利牙,身如疾電,直刺向了玉竹的眉心。

  玉竹沒有預料到他出手這麼迅捷,右腳後退一步,將持劍的右手格擋在前,扇劍相交,「哢」地閃出了一陣刺目火花。

  這一刺既然被擋住,曾韞便不停留,他的身法變換極快,火花未滅,扇已離劍,右側一挪,這次刺向了玉竹的前胸。

  玉竹似乎已經預判了他扇的走向,幾乎是在扇出手的同時,一個騰身躍起,扇刺了個空,而她手裡的劍則隨腕力一轉,去往了曾韞的肩膀。

  這一劍攻的很急,饒是高手也無法躲開,曾韞乾脆不躲,僅持扇順勢一挑。他動作輕如撥水,但玉竹卻感覺手中的劍似受萬鈞之力,被這麼一撥竟無法控制劍的去向,忙收劍自保。

  對方趁玉竹身在空中,劍勢偏離,忽然躬身騰起一腳掃向她的腿。

  這一腳如若踢中,玉竹勢必失去平衡,在第一招落敗。

  她借曾韞撥劍之力,以劍點地,憑藉靈巧的輕功,又是一個騰身!

  腳未踢中,曾韞的扇立即換了方向,掄圓了變作一把鋸齒,切向持劍的手。此時玉竹已經落在了曾韞身後,她眼疾手快,這一劍不過是虛晃一招,迅速地收回劍,轉手刺向曾韞的後背。

  然而劍畢竟是重了些,她收劍和出劍速度都不比往常,劍再刺出去的時候,曾韞已經回眸轉了身過來,眼裡卻是焦急的神色。

  只聽他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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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尋劍.2

  玉竹小時候和師兄師姐過招時,曾經玩過這樣的把戲,聲東擊西、趁其不備而攻之,但對手既然是曾韞,肯定不至於以這種騙人的方式來勝她,更何況他的表情真摯無遺,不像是演戲。

  聽到此話她立即憋足一口氣,翻身將劍橫擋了面前。

  卻聽啪的一聲響,一柄閃著寒光的大刀已經壓上了玉竹手裡的「夜蛇」。

  曾韞在她身後,此人當然不是曾韞。

  玉竹抬頭,借刀光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你!」

  這幾日以來,但凡玉竹有閒暇時間,都會抓緊了運功癒傷。她練功的時候一向認真,閉目凝神,心中除了劍別無他物。可是自從出事後,每每闔眼都會多了一個人的臉。

  瘦削的一張臉,縮腮凸骨,一張臉上的五官顯得尤其大,眼如青蛙似的極不協調,大而無神,看上去像是睏極了卻不得不強打精神。

  正是眼前這張臉。

  瘦子似乎完全不記得她是誰,聽她驚呼,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幾分:「見過?」

  玉竹怒火中燒——此人兩天前殺了她的鄉友十餘人,現在竟忘了這事!恨道:「你殺了雯兒!」

  瘦子不以為然:「我殺的人多了,雯兒?不認得。」

  玉竹咬牙切齒:「你殺了雯兒!你還殺了吳大哥他們!你還奪了我的劍!」

  前面這幾句話瘦子聽來毫無波瀾,直到最後一句,眼睛卻亮了起來:「哦。是你!」

  「靈蛇」確實是把好劍,瘦子的大刀寬且厚重,劈在尋常的劍上恐怕早把劍身擊的粉碎,而「靈蛇」連絲毫的裂隙都沒有,玉竹橫劍而立,防的滴水不漏。

  但她也心中驚訝:這人看上去弱不禁風,簡直像是秋風裡一根蘆葦,可是手上的力道不輸柳華師兄,他所使的刀更是玉竹見過最大的,與身形極不匹配,看上去很是詭異。

  只聽瘦子道:「想起來了,你的劍倒是不錯——上次那兩把不錯,這把也不錯,只可惜我不使劍,上次撿回去也是便宜了孟老貓,今兒這把我就不拿了,」說罷那轉了轉眼珠,死氣沉沉的眼睛裡閃爍出少見的光彩出來,「不過,既然是老熟人,一切好說。我辦事最怕麻煩,上次是我不知情才把你丟給了那幫窩囊廢,今天你把書交出來,我不僅不拿你的劍,還會給你留個全屍,你看可好?」

  玉竹滿腔的怒氣被潑了一頭霧水,但還是抓住了重點,不解道:「書……什麼書?」

  瘦子冷笑一聲:「跟我揣糊塗?」說罷刀光一閃,大刀直砍向玉竹。

  玉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刀也是驚了一跳,匆忙閃躲,人雖躲開,但衣角已被刀砍破,腰間見了血。只見這瘦子揮刀衝來,勢如破竹,招招都是殺招絕招,像是個不要命的瘋子似的狂砍,完全是玉竹聞所未聞的打法——一般而言,這樣的刀法是及其危險的,因為刀走的過絕,就有更多的破綻,他手上的刀又非同一般地重,砍了出去會很難收回,對手就有了更多機會置之於死地。

  可是這瘦子一身怪力,不僅出手狠、絕,回刀速度也是極快,這樣一來,未及對方刺中原先的破綻,新的一輪攻擊已再次開始,對手疲於應對,根本沒有還手的時機。

  這一招簡單,卻沒有幾個這樣的人能使得。因此瘦子拿大刀,下手全殺招成了奇況,瘦子本人吳疾風成了「三奇」之一。

  玉竹的劍畢竟還是重了些,用起來有些吃力。剛剛和曾韞的交手她只是覺得有些不順手,這會兒在吳疾風的攻擊下已經變得有些乏力了,只能一邊防守對方的攻擊,一邊苦苦思索破解的方法。

  她同時還覺得奇怪:曾韞怎麼不出手?

  曾韞不出手,是因為在跟另一人交手。

  吳疾風的刀坎向玉竹的時候,他只來得及高呼一聲「當心」便覺察到身後亦有一陣陰風襲來。

  來不及思考,曾韞一手推開近處的劉老頭,另一手持扇迎向身後來人。

  那人的掌在空中沒有絲毫猶豫,半路換了方向,直衝向了護住劉保虎的手,曾韞無法躲開,運氣到左臂,硬挨了這一掌,頓時左臂一陣切痛!

  但他沒有時間看自己左臂的傷勢,右手急速持扇向下一劃,眼前這隻打在自己身上的掌頓時一片鮮血淋漓,只聽對方一聲怪叫,一手被扇齒生生鋸了下來。

  兩人都受了傷,一個傷了一隻手臂,一個斷了一隻手。

  斷手的不必說,曾韞手臂受的這一掌看似不重,實際上痛如火燒,半臂已經失去知覺,提不起一絲力氣,此時像是沒了骨頭一般垂在肩側。

  他盯著對面還在抽氣的漢子,這人身材敦厚,方臉圓身,血已經染紅了他半面衣襟,臉上的神色卻並無大變:「好厲害的掌,想必只有『八怪』於波才能打的出。」

  對方沒料想剛交手就吃了這麼一虧,知道是先前低估了眼前人的實力——剛剛看這一男一女過招,不知他是有意放慢了速度,以為這年輕人的水準不過爾爾,卻不想他的扇刀竟如此之快。

  只聽於波道:「掌不見得厲害,你這扇卻是夠絕。也罷,我不與你打,只要你們交出書來,我就放你一馬。」

  曾韞道:「雖然我不覺得『放你一馬』這句話該由您說,但我還是有興趣聽一下,前輩所指的『書』是什麼書?」

  於波的功夫是掌上功夫,殺人全憑兩隻手,沒料到剛一交手居然斷了一掌,自然不戀戰,只想趕快退出戰場,他仍然在心裡懊惱自己的衝動:他的身手在『八怪』中並不算強,而瘦猴吳疾風的刀功在自己之上,自己剛剛看這個青年占了下風才讓吳疾風去攻了那個小妞,沒想到碰上了燙手山芋。

  眼下他一面暗中調息,再聚掌力,一面答道:「哦?既然你不知道,想必是在那小姑娘身上了。我勸你不如讓她痛快拿出來,也免了受瘦猴的刀下之苦。」

  曾韞餘光看一眼正和吳疾風廝殺的玉竹,吳的攻勢太盛,玉竹明顯占下風,他這裡現在只有一臂可用,還要保護已經在一旁嚇傻了的劉老頭。

  他必須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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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尋劍.3

  於是他欠了欠身,嘴上道:「會不會是兩位高手弄錯了,我們確實不知有書一事,還望前輩說的更明白些。」

  於波見曾韞注意力全在那邊,張了張嘴佯裝作答,腿卻猛地一蹬,趁其不備飛地撲向曾韞,左掌已經逼向他的額頭,一股森然的掌風使得曾韞頭腦一震。

  於波的掌,傳聞中不僅可以碎數噸巨石,運掌時的內力更是可以氣勢壓人,不少人在於波的掌前都會短時間被這內力驚得動彈不得,只能乖乖受掌。

  看曾韞不動,於波心裡一陣狂喜。

  但此時的他忘記了,他現在只有一臂,這種壓制便弱了一半。

  於波對自己一直缺乏正確的認識,他在八怪中墊底的並不是功夫,是頭腦。他的排山掌魄力驚人,但要勝得對方,還需要對敵手的戰力,心態,優劣之處有足夠正確的評判。

  他看曾韞一動不動,以為自己的排山掌已經壓制住了對方,正要一擊其印堂,下巴忽然一癢,便收掌去摸,不料此時體內一陣燒灼,收回的掌竟抬也抬不起來,「啊」地一聲怪叫,倒落在地。

  曾韞看了眼倒地的於波,收回了刺在下巴上的那隻鉚釘:「既然前輩不肯說,那我只好求另一前輩賜教了。」說罷閃身加入了玉竹和吳疾風的戰團。

  玉竹當然是鬥不過吳疾風的。

  她在紅藥仙人的幾個徒弟中武功勉強可以排第一,不過是因為她比旁人勤奮:師門中淩霄應該說最勤奮,但是淩霄除了練劍還練刀和飛鏢暗器,但玉竹隻練劍,因專而精,因勤而秀。

  眼前的吳疾風卻不同,他比玉竹多了一樣東西:天份。

  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怪力,但吳疾風是。他巧妙地把自己的怪力和瘦小的身形相結合,造就了自己獨有的優勢,在狂攻狂砍中能夠靈活自如地移動,他從不防禦,但他的攻擊可以使自己根本不需要防禦。

  但眼下他也有些按耐不住,兩人來來回回已經過了十幾招,這個豆芽菜似的女孩雖然無力還手,身上也被砍中多處,眼前已經是血跡斑斑,但是竟然一直還能防下去。

  縱使天生怪力,這力也並非無窮無盡,他的砍法及其耗費體力,如若不迅速擊殺對方,無遺會暴露出自己的防守缺陷,一旦對方反手攻來,他的優勢就變成了劣勢。

  玉竹已經漸漸摸清了瘦子攻擊的套路,她也發覺對方的速度在不斷減慢,甚至出現了好幾個空位,於是一面硬撐著防守,一面尋求機會刺出絕殺的一劍。

  雙方僵持中,瘦子忽然加強了攻勢,刀來得比之前更猛,風聲在玉竹耳邊呼呼作響,她既聽不到曾韞那邊戰況,也不敢分神去看,神經崩的猶如張滿了的弓,出手的每一劍都不敢含糊。

  吳疾風已看到於波倒地,心道不妙,這白面書生模樣的人竟然這麼短的時間撂倒了於波,他一人應對面前的女子尚可,對方以二對一,恐怕自己難以招架,於是一面揮刀作勢繼續劈砍,另一面趁曾韞還沒近身準備開溜。

  曾韞看出了吳疾風的意思,對方劈向玉竹的時候他並沒有上前幫忙,反而繞到了他的身後,阻擋了吳疾風的去路,同時打算尋找合適時機,用暗器一舉結束戰鬥。

  大刀吳疾風不愧是「三奇」之一,他先前在揮刀的時候也一直關注著於波那邊的戰況,對曾韞的暗器已有準備,對方剛一閃到他的身後,他就立刻變了打法,由原來的遠距離大力劈砍變成了近身纏鬥,和玉竹的身位不停變換,逼得曾韞不敢扔出暗器。

  屋裡並不熱,此時玉竹的汗已經濕透了衣衫,手裡的劍也因汗水有些打滑。前幾番攻擊中瘦子的力道太猛,她的虎口處已經破裂出血,現在汗浸過去火辣辣地疼。

  但她仍然在咬牙堅持,慢慢地,手裡的劍似乎不那麼重了,近戰也降低了攻擊的力度,她儘量忽略自己身上的疼痛,睜大著眼睛尋找對方的破綻。

  吳疾風也有些焦急,他不能這樣繼續打下去,但後有曾韞堵著也跑不掉,於是打定主意,劫持一旁躲在角落的老頭兒逃出去再說!

  吳疾風主意拿定,步子剛朝劉保虎邁出去,還沒等下手,忽覺脖子像有髮絲綿綿纏過,他不以為意,伸長了手作勢要去抓角落裡的老頭,這時卻見立在角落的曾韞一揚手,脖子霎時如同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疼得他差點丟掉了手裡的大刀。

  玉竹見曾韞出手,趁機拎劍刺向瘦子的胸口,這時卻聽曾韞阻止道:「且慢!」,情急之下劍勢一偏,砍下了此人持刀的手!

  鮮血四濺,一時間駭人的大刀掉落在了血水裡,瘦子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

  曾韞見大局在握,收起了手上的銀線,這才鬆了口氣,問道:「三奇八怪居然來了兩個,你們痛下殺手,是為了來找什麼書?」

  吳疾風啐了口血,冷笑道:「為什麼?當然是為她手裡的《死毒經》!不給便罷,我隻歎我吳疾風的大刀竟會折在兩個無名小卒手上!」

  玉竹憤然道:「什麼《使毒經》?我聽都沒聽過!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你殺了雯兒,我今天非要你償命不可!」說罷飛起一腳就要踢向他的臉。

  吳疾風眼裡忽閃過一抹興奮的神色——他的右手雖斷,左手蠻力不減,抓住了這小妞的腿便可一手擰死,屆時便有了要脅的籌碼,只要跑的出去,不怕一時吃虧。

  然而他眼裡的火星剛一燃起,只聽「唰」的一聲,再看時一隻小箭已紮入了吳疾風的咽喉,吳疾風伸出的手已經抓住了玉竹的腳,指甲嵌入了她的鞋底,可惜還沒來得及使勁,手便脫了力,整個人轟然倒地。

  玉竹呆呆看著倒地的吳疾風,他的臉頰依舊凹陷著,只是神情不復初見時的傲慢,眼睛瞪得更大了,黑洞洞地嵌在手掌寬的臉上,活像一個失了魂的惡鬼。這樣的人不知道死前會怎麼想,可曾有一秒後悔過自己手下無辜喪生的性命?

  然而可惜的是,不管他是否後悔,都再換不回一個活蹦亂跳的雯兒,換不回馬家村那十二個好漢的命。她所能做的,也不過是以惡人之血,祭奠逝者未安息的靈魂。

  他死了,但並沒有令玉竹獲得想像中的快意。

  玉竹感覺胃裡有些翻湧,彎下身乾嘔了幾下,什麼都沒吐出來,有些脫力地抬起頭,正撞上曾韞冰冷的眼神。

  她第一次見這樣的曾韞,這冷冰冰的一眼立即把她拉回到了現實——近日的是非都是自己引起,現在害得曾韞身負重傷,還使得王書鈞的手下死在了曾韞朋友家裡。

  太陽大概已經下山了,屋裡比先前更黑了些,四周儲酒的罎子已經被打得粉碎,地上血和酒水混合,黑漆漆的看上去都像血水,充斥著鐵銹味酒香的混合味道。在這灘液體上,躺著的是兩具屍體。

  玉竹不忍再看,隻低頭躊躇著對曾韞道:「對……對不起。」

  曾韞的手臂仍在淌血,紅血白袍,猶如白雪上綻放的紅梅,煞是觸目驚心。他方才打鬥時神經緊張,並不覺得痛,這會兒放鬆下來才感覺傷處燒灼的厲害。曾韞不想看那張可憐兮兮的臉,便閉了眼撫臂靠在牆邊,低聲道:「知道哪兒錯了嗎?」

  「不聽你的話要來報仇……遇上了這些人,但我真的沒有什麼《使毒經》!我對天發誓!」

  曾韞強壓怒火:「你知不知道剛剛我要是晚一步,吳疾風可以一手廢了你?」

  玉竹愣了一下,「不……不知道……」

  她看曾韞仍舊閉著眼不理自己,眉宇微蹙,語氣更是從未有過的嚴厲,心知他這次真是動了怒氣,上前扯扯他的衣角:「現在知道了。」

  曾韞面無表情,依舊閉著眼站著不動。。

  她試探著小聲道:「我……我給你道歉。」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以後一定改。」

  「對不起……」

  ……

  眼看說什麼他都不聽,玉竹有些慌了:「阿韞……」

  這話說出口,玉竹簡直想搖著自己的肩膀讓自己醒醒,剛剛叫了什麼?

  「阿韞」——她之前在床上這麼叫過他一次,後來細想覺得太過親昵,下決心以後絕不再提這兩個字。

  然而剛才為了哄他消氣,又鬼使神差地來了這麼一嗓子。

  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玉竹也不好往回找,偷瞥曾韞,發現他臉上神色緩和了些。隻冷漠地開口道:「記住就好,你快去看看劉老闆。」

  劉老頭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子廝殺驚得一身冷汗,先前的酒全醒了。他倒不是第一次見識以命相搏的狂徒,只是這次死的人是在頤陽一手遮天的王書鈞的走狗,只恐怕招來殺身之禍,正抱著酒葫蘆縮在牆角發愣。

  曾韞和玉竹對視一眼,人既然是他們殺的,當然也得由他們處理,便迅速地在後院掩埋了屍首。

  看屋裡已經打掃乾淨,劉保虎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帕子抹抹臉上的冷汗,對他們道:「如若死的是旁人,我劉保虎並不怕,」他苦笑笑,「可是吳疾風和於波……唉,王書鈞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主兒,我勸你們還是快走吧,這幾日我也到朋友家避避風頭。」又對玉竹道:「這劍我本不送人,但今日看它在你手下虎虎生風,倒是比閒在這裡吃土強些,也罷,你拿去吧。」

  曾韞等著她收下這劍,不料玉竹反把劍放了回去:「願賭服輸,見識了曾公子的身手,我可沒辦法和他過上三招,劍……還是放在劉老闆這裡的好。」

  劉保虎心裡本就不捨得這劍,玉竹一推脫他也沒有再勸,反折身到另一間房取了兩把精巧些的劍交給了她:「那你就收了這個吧,雖然稍微差些,勝在劍輕刃利,可能更適合你。」

  玉竹也不再托詞,收了劍。眼看天色已晚,留在這裡怕節外生枝,二人便辭別了劉保虎,起身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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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夜奔.1

  回去的路比來時趕得緊,兩人雖都負了傷,誰都不想多耽擱,一路快馬加鞭,直到走近城中人多了些的地方,步伐才緩了下來。

  到了客棧,玉竹去後院拴馬,曾韞身上的血跡太明顯,不便在店裡多招搖,匆匆上樓先回了房間。

  他左臂受了於波的一掌,若在旁人,可能這一條胳膊就這麼廢了,但他在受傷時有內力相護,眼下這傷雖一時有些棘手,好在有把握能夠恢復。

  趁玉竹還沒上來,曾韞先給自己止了血,想換身行頭。他這人講究慣了,實在受不了一身狼狽,不想單臂穿衣要比往常麻煩許多,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玉竹已經開門進了屋。

  看見打著赤膊的曾韞,玉竹本來習慣性地轉頭避開視線,忽想起來了件她一直心中耿耿於懷的事:曾韞已見過她赤身裸體不止一次,這傢伙自己卻狡猾的很,每次都裹得嚴嚴實實,這身體她雖然抱過摸過,可到現在也沒看見真正長什麼樣。有句話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於是她只當曾韞欠自己的一樣,大大方方的朝他走了過去,眼睛在他露出來的腹肌胸肌上來回打轉。

  脫了衣服的曾韞比穿著衣服的時候看上去有料的多。他身著那件青紋白玉袍的時候,看上去斯文儒雅,風度翩翩,更像一個文士,而脫了衣服,才發覺這人身材精壯,確實是習武之人才會有的健碩。

  曾韞發覺玉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來來回回,臉色有些不自然,但是這會兒再捂起來好像也挺不像樣,於是道:「你先去讓小二備些飯菜,我換下衣服。」

  玉竹看來看去看夠了,這才道:「飯菜等等便是,先讓我看看你的傷。」說罷就要上前看他背在身後的手臂。

  曾韞還要躲,見她態度堅持,只得閉了眼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由她擺弄。

  玉竹湊近看了下他的手臂,不由皺了眉頭。曾韞的傷比她想像的要嚴重,方才她隻注意曾韞的左袖滲血,以為是普通的傷口。現在脫了衣服才知道,曾韞的整個手臂泛著醬紫,大臂處受傷最重,皮開肉綻,黏糊糊地還在往外滲著血,他只在這地方貼了一劑金瘡藥,但任她也看得出,這根本沒什麼作用。

  曾韞看玉竹擰成疙瘩的眉頭,拿扇輕敲了她的額頭道:「眉頭皺這麼緊做什麼,只是輕傷。你去我包裡找一個青花瓷瓶,把瓶子裡的藥倒在傷處,一晚上就能好。」

  玉竹道:「你先把這條手臂抬起來給我看看。」

  曾韞眨巴眼,手卻不動。

  玉竹急的差點掉下眼淚:「……我是不是害你廢了這條手?」

  曾韞把她拉近了些,安撫道:「別擔心。傷得很嚴重是不假,但好在當時有防備,加上我也練內功。只要打坐調息,外敷用藥,用不了兩天,就能恢復。」

  玉竹仍不信:「你保證不是騙我。」

  曾韞看她一臉認真,心頭不知為何覺得一熱,仿佛泡了水似的軟了下來,用手背輕輕刮了她的臉頰,溫聲道:「我保證。」

  聽了這話,玉竹忙去拿了藥來,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傷口:「那就好……只是我覺得奇怪,我還沒找他們,王書鈞的人怎麼會主動找上我?」

  曾韞也在想這件事,他們一路從蝸牛山趕到頤陽,他非常確信沒有人跟在身後,這些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劉保虎的家裡?

  但既然能找到一次,想必還能找到第二次,況且頤陽是王書鈞的地盤,眼下這間客棧恐怕也不安全。

  他問玉竹:「吳疾風就是你那日見過的殺手?」

  玉竹道:「就是他。他還說把我的劍給了什麼「孟老貓」,但迎親那日並未聽來人說什麼《使毒經》,今天他們怎麼會衝我們要這東西?」

  曾韞盯著玉竹的眼睛,目光灼灼:「你不知道什麼是《死毒經》嗎?」

  玉竹覺得他眼神犀利,茫然道:「沒聽說過。」

  曾韞道:「那你可知仇鶴?」

  玉竹一愣,點點頭道:「這個當然知道。」

  曾韞見傷口已經包紮好,自己披了暗繡雲紋的素色長袍,道:「《死毒經》正是仇鶴所編,書上記載有三萬六千多種毒劑的製作和消解,不僅可以毒殺百萬雄兵,甚至能讓死人回生,可決生亦可決死,故而被稱為《死毒經》。當初他一舉解決綿陽之圍,重挫色目人軍隊,就是靠的書裡的法子。」

  玉竹有些震驚,道:「這樣的奇書……我聽都沒有聽過,怎可能會有?」

  曾韞朝她一笑:「這我不知道。不過我猜你第一次碰上吳疾風的時候,他們只是為了報復徐知縣,對你並沒下殺手。但這第二次,我也猜不出他們究竟是何故向你我要此書,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上門的。」

  玉竹道:「只怕這只是個開頭。等他發現手下死了兩個人,十有八九後邊還會有動作,我們得做好打算。」

  曾韞道:「這些我們待會兒再計畫,你先把衣服換了,我們去樓下吃點東西,邊吃邊講。」

  玉竹身上也受了傷,傷勢不及曾韞那麼嚴重,但身上的衣服早已是血跡斑斑,好在她穿的是件玄色外套,血凝在上面隻顯得顏色深了些,並不是很扎眼。

  她找好了要換的衣服,看著曾韞,準備等他背過身去她好換了出門,可等了半天曾韞也沒有要避嫌的意思,反倒是笑眯眯地站著看她。

  她只好硬著頭皮道:「你……要不先去讓小二備些飯菜?」

  曾韞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這裡的菜式大多都是現成的,不必著急。」說罷又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況且……還有我沒有見過的地方麼?」

  玉竹知道說不過他,懶得再打嘴仗,乾脆就當著他的面把外衣解了。

  曾韞這人嘴上耍花槍雖然利索,一看玉竹真要在他面前寬衣,自己反而先蔫兒了,立即裝作整理行李背了身過去,只說:「需要幫忙的話叫我就好。」

  玉竹還真有需要他幫忙的。

  她方才在給曾韞上藥的時候已經處理了自己手上和肩上的傷口,但是這麼一脫衣服,才發現自己背上也受了傷,稍一動彈就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疼,奈何她自己看不到傷口,也不好上藥,只得讓曾韞幫忙。

  背上上藥不便穿衣,玉竹裸身坐在床上,拿床上的薄被遮擋前面,曾韞則在她身後細心地鋪上藥粉。他動作很輕,沾了藥點在傷處的棉簽像是羽毛輕搔,這一番操作下來,玉竹暴露在空氣裡的皮膚敏感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曾韞看她身上的雞皮疙瘩:「你冷嗎?」

  她搖頭,但又不好明說原因,只好讓他動作快點。

  曾韞早看到了玉竹通紅的耳朵,手規規矩矩為她上藥,目光則沿著翹起的脊骨流連忘返。他覺得玉竹的肌膚細膩光滑,像是嫩豆腐一樣,很想在這雪肌上印上一個吻,但若真的這麼做了未免太過輕佻,於是強定心神,盯著那塊傷處上好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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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夜奔.2

  兩人都換好衣服,下樓找了角落不引人注目的位置,點了些小菜,開始說起正事。

  玉竹十分討好地給曾韞倒了杯茶,道:「我只聽過『三奇八怪』都是惡人,卻不知道這些人都是誰,你快給我講講。」

  曾韞道:「我只說些我知道的吧。先說『三奇』——瘦子用大刀的吳疾風,小妞用瓜錘的喬鳳兒,大漢用紡錘的趙世成,你見了吳疾風自然也知道,這三人的武器不僅樣子奇巧,跟這幾人的外貌也極不匹配,故而被稱為三奇。」

  玉竹道:「還真是……吳疾風雖然骨瘦如柴,竟然揮得兩米大刀。不知這喬風兒和趙世成是不是也天生怪力?」

  旁邊桌上一個正喝酒的漢子聽到他們的交談,插嘴問道:「你們可是在說『三奇』?」

  曾韞和玉竹對視一眼,他們無意引來別人的關注,正打算找個藉口糊弄過去,不想這漢子接著道:「我曾經和喬風兒交過手,這惡女看上跟個十來歲的女娃娃似的,聲音也完全是個孩童聲音,卻能使得兩個巨大金瓜錘,下手極狠。」說罷擼起袖子露出了手臂,只見那截手彎彎曲曲,竟不似平常人的手,「這就是那女娃傷的,若不是我三哥及時趕到,怕是老子命都要沒了咧。」

  曾韞道:「舍妹愛聽江湖故事,這才聊起『三奇』,這位大哥既然曾經和喬風兒交手,想必也是位正直的英雄人物,失敬失敬。」

  這漢子仰頭灌了口酒,擺手道:「你有所不知,這喬風兒曾經是我們朱家莊一戶富庶人家的婢子,才被買進來三天就把這戶人家的老小殺了個精光,卷了錢財跑路。這家的朱老爺有個表兄,見官府緝拿不住這惡女,便懸賞了俺們村的壯漢,倘若拿了這惡女的人頭,便可得賞金二十兩——我和我家三哥也是為了這賞金才去殺她,如今這世道惡人當道,誰有這閒心白費力氣幹這事?」

  這話題有些沉重,曾韞飲了口茶,輕歎了口氣。

  玉竹問那漢子:「這位大哥,那你可知道『三奇』中的趙世成?」

  漢子搖了搖頭,道:「我只聽人說過,說這趙世成雖看上去是個粗壯大漢,使得卻是一個精巧的紡錘,別的倒是不知。」

  曾韞接過話道:「紡錘是個比喻,趙世成手裡的那件兵器是個兩頭有刺的短棒,因為形狀奇特,大小又和織布的紡錘相似,故而用紡錘指代,並非是真正的紡錘。」

  大漢欽佩地看他一眼,抱拳道:「這位小兄弟見多識廣,不知是何處的高人?」

  曾韞搖扇笑道:「在下只是一介書生,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但對江湖逸聞頗感興趣,喜歡胡亂寫些故事罷了。」

  那人一聽是個酸書生,再看他樣貌清秀,又一身文士打扮,便不做懷疑,興趣頓時減了大半,背過身去兀自喝酒了。

  玉竹看曾韞不想暴露身份,便湊近了他,低聲道:「既然你都知道,那就別賣關子了,再跟我說說「八怪」吧!」

  兩人此時靠的很近,玉竹的嘴巴幾乎是貼著曾韞的耳朵說話的,少女的氣息令曾韞心跳有些加速,他面上仍舊波瀾不驚,身子向後不動聲色地悄悄拉開了些距離,淡淡道:「『八怪』,是頤陽一帶以脾氣古怪著名的八大殺手合稱。就拿今天一掌擊傷我的於波來說,他曾經因對方一句話不合心意,拍死了樓下當鋪老老小小七口人。官差去拿他的時候神色如常,絲毫不覺有愧。而八怪中的另幾人和他行徑相差無幾,皆是無故殺人、手段狠毒的亡命之徒。」

  玉竹聽得身上一陣惡寒:「這三奇八怪怎麼都這麼神經兮兮的……動輒就殺人全家,可是既然都犯下了亡命之罪,有的還被官差捉拿了。那為何沒有以命抵命,殺了這些畜生呢?」

  曾韞搖頭:「因為王書鈞來了。」

  「王書鈞一到頤陽,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人納入麾下,收為己用,就像剛剛所說那個喬鳳兒,以往還有民間人士自發懸賞捉拿,現在搖身一變反成了官家的人,誰又敢殺監察御史的護衛?王書鈞此番作為盡失民心,可悲的是沒有幾個官差敢說半個不字。」

  自從王書鈞調任頤陽,一眾官員上趕著和他討好他,對這番作為不僅不批評駁斥,個別官員甚至拍馬屁說他這是讓浪子回頭,給了這幫歹徒洗心革面的機會。頤陽官場一片烏煙瘴氣,有骨氣的官員也只有徐景逸一人痛斥了他這一行徑,卻落得如此下場,曾韞實在不忍心提。

  這時小二已經端來了他們點的飯菜,兩人便打住了話頭。

  曾韞見中午玉竹吃了不少葷菜,晚上特意又多點了些,不一會兒擺了滿滿一桌的雞鴨魚肉。同安的夥計辦事利索,上完了菜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待小二離得遠些,看剛才鄰桌的漢子也已經走開了,玉竹才繼續剛剛的話題,小聲問曾韞:「那三奇八怪……在江湖上名聲大嗎?」

  曾韞道:「名聲不小,可惜是惡名。」

  玉竹憂心忡忡道:「這樣的人,兩人已經足難對付,萬一他們聚眾而來,那還怎麼逃得掉?」

  曾韞道:「這一點不需要太擔心,這些人雖並稱『三奇八怪』,但性格多乖張暴戾,這樣的人往往是一盤散沙。依我看,合攻的可能性並不大。」

  玉竹面色猶疑不定,似有話要說,但幾番躊躇只是給曾韞夾了些菜到他盤子裡,曾韞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玉竹道:「我沒什麼想問的,就是怕你夾菜不方便……」

  曾韞慢條斯理的吃下碗裡的菜,道:「我傷的是左手。」

  玉竹這才說了心裡話:「既然於波這樣的人都敵不過你……那你是不是也有什麼江湖名頭……比如……「

  曾韞道:「比如什麼?」

  玉竹吞吞吐吐地道:」比如……什麼冷面金扇啊什麼的……」

  曾韞笑道:「哦?原來我在你眼裡是個冷面人物。」

  玉竹辯解道:「這只是形容你出手無情,我……我就是隨便說說……」

  曾韞仍舊笑:「我出手無情,那對你呢?無情還是有情?」

  玉竹此時很想堵住他的嘴,起身給曾韞舀了碗湯:「算了算了……你不想說就不說。」

  曾韞看她吃癟的樣子,止了笑正色道:「你真想知道?」

  玉竹點頭,趕緊把最大的雞腿夾給了曾韞。

  曾韞道:「我沒有名頭,跟你一樣,只是初出茅廬。」

  玉竹很失落,她覺得既然曾韞能夠一人斬殺吳疾風和於波,又一副對江湖全景了然於胸的樣子,應該有很多傳奇故事才符合常理,狐疑道:「你不是騙我吧?」

  曾韞沒有直接回答,看她的神情忽然變得極為專注:「你騙過我嗎?」

  玉竹眼皮一跳,曾韞這話說的不鹹不淡,但她聽在耳朵裡卻好像是別有用意。她匆匆扒了口飯,含含糊糊道:「沒……沒騙過。」

  曾韞似乎看破了她的尷尬,笑了笑道:「我相信你。」

  他說的真摯,讓玉竹覺得有些心虛。回想這一路,從洞穴初見到現在,如果沒有曾韞她恐怕早已沒命了不止一次,聽見他這句「我相信你」,她也很想回報以同等重量的一句話,但自己明明直到現在還對曾韞心有防備,這話便有些說不出口。

  曾韞見她不說話只顧著低頭吃菜,便抿了抿唇,黑亮的眸裡有些微弱的倦意:「我要向你道個歉,有件事我對你有所隱瞞。我來蝸牛山並不是拜訪我的故人,而是我師父的一位故人。」

  他放下手中的筷,桌前的燭火映照在那雙漆黑的瞳裡,沉靜中平添了幾分暖意,只聽他緩緩道:「這次來找這位故人,是為了代我師父——或者說我父親,取一樣東西。」

  玉竹不知為何,本能地覺得這話題曾韞並不想深談,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道:「曾韞。」

  「嗯?」

  「你真的相信我嗎……我是指《死毒經》的事。」

  曾韞抬眸看她:「看來你沒仔細聽我剛剛的話——我相信你。更何況,」他頓了頓,微妙地勾起了唇角,「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似乎也並沒有什麼藏書的機會。」

  玉竹此時並無心思打趣,隻喃喃道:「我確實沒有……可是王書鈞不這麼認為,」她摩挲著指骨,臉上神情是少有的嚴肅,「頤陽是他的地盤,說不好這裡就有他的眼線,留在這兒想必不安全。」

  曾韞點頭道:「的確如此。今晚歇息一晚,還是儘快出城的好。」

  玉竹不再說話,隻深深看他一眼,像飲酒似的一飲而盡杯中茶水,豪氣凜然。

  她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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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夜奔.3

  夜涼如水。

  此時已經是三更,街道被包裹在靜謐的夜色中,只有空中一輪圓月孤望大地,平日裡喧鬧的城市陷入了沉靜的睡眠。

  玉竹站在床邊,看了眼仍在熟睡的人,手指很想摸摸那張輪廓清晰的臉,猶豫了再三,還是忍住了。

  她把從口袋裡摸出的銀兩放進了床頭那件素袍,只給自己留了些碎銀,帶上提前準備的水囊和乾糧,拎了兩把劍,隻身離開了這間客棧。

  以曾韞的功夫,必然不會察覺不到她離開,故此她在晚上斟茶的時候,在杯中偷偷放置了少量迷香,確保他在後半夜睡得夠沉,同時不會妨礙傷勢的修復。

  夜色中,少女出了城,一路奔北,朝蝸牛山方向沿進。

  馬已經跑得很急,四蹄不多在地上停留一刻,幾乎是飛一般地在奔行,地上的塵土被揚得老高,借著月光有些像清晨的霧。然而少女仍不停揮動著手裡的馬鞭,一聲比一聲急,催促著這馬更快地飛馳。

  她原本的計畫是殺了王書鈞,替楊雯兒報仇,可是經歷了昨天的一戰,玉竹總算明白了曾韞所說的「送死」是怎麼回事。

  以她現在的功力,只能勉強招架吳疾風,而王書鈞手下有名有姓的殺手有十二人,昨天和曾韞聯手幹掉兩人,還有十人,這十人也全是高手。

  她現在不想找這十人去送死。不巧的是,這十人已經瞄上了她。

  玉竹心裡很清楚,王書鈞的人看上去好像是誤打誤撞找上了她和曾韞,實際上只是循著自己來的,曾韞若是再和自己在一起,下次就未必是傷一隻手臂這麼簡單了

  ——她對曾韞說的都是實話,《死毒經》的確不在她手裡,她先前也沒有聽說過這本書。

  但她和《死毒經》確實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大約走了有一個時辰,玉竹有些體力不支,手中的馬鞭也比先前少了些力道。她這幾日都沒有過一宿完整的睡眠,又幾番受傷,此時內力有些壓制不住,覺得腿軟腳軟,頭也昏昏沉沉。

  這感覺非常熟悉,她一面強行運功,一面策馬繼續狂奔:離要去的地方還有幾十里的路程,可是她身上的淫毒已經在蠢蠢欲動,現在身邊也沒有曾韞為她解毒。

  想起曾韞,玉竹心中泛起一陣愧疚,不僅因為害他受傷的事,還因為這幾天一直受他的悉心照料,可直到不辭而別前,她都不曾親自說聲謝謝。

  也或許不只有愧疚,還有些她說不清楚的別的情緒。

  一陣風來,拂起了她的黑髮,吹動了沿路的草叢,沙沙作響,玉竹覺得自己神志怕是有些恍惚了,那受風而動的草在她眼裡竟然有點像個人。

  這的確是個人。

  一個佝僂著腰的男子,看上去大約三四十歲,手持一圈明晃晃的鐵鍊,忽地從草叢中一躍而出,直衝向馬。

  玉竹心裡已經有了準備,不待鐵鍊抽到身上,已經先一步從馬背躍起,一腳踢在了馬的屁股上,馬一溜煙地跑離了視線。

  兩人迅速地廝殺在了一團。

  劉保虎給的這兩把劍雖然不及那把「夜蛇」大氣堅韌,但劍薄刃利,難守易攻,玉竹一衝而上搶先殺了過去,一晃神的功夫已經出了七招,左右開弓,逼得眼前這個駝背男子來不及展開手裡的鐵鍊。

  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八怪」之一高風。他此時冷汗也滴了下來,適才看到馬上坐著的是個稚嫩女子,他並沒有太當回事就殺了出去,沒想到此女反應竟然如此機敏,在他尚未出招時就搶先攻來,用的好幾招居然還是瘦猴吳疾風的招式,顯然是和瘦猴交過手。

  他有幾分慌亂,瘦猴「吳疾風」昨天沒有回來,他才接到指令埋伏此處,難道那傢伙真的掛在了這個小妞的刀下?

  玉竹連接幾劍勢頭極猛,見挫得這男子節節敗退,心中振奮,趁其反擊無力,左手抽了劍欲要直取其命門。

  然而手剛一抽出,高風的鐵鍊也瞬間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只見對方大臂一抖,那鐵鍊連挫她手中兩劍,宛如游龍,氣勢恢宏地攻了一波又一波。

  玉竹仍然保持著鎮定,用輕功躲避開了幾次攻擊,同時睜眼細看,尋找對方的破綻。

  兩人殺得焦灼,駝背的男子的鐵鍊再一次飛向了玉竹,她躲避不及,揮起右手的劍劈向鐵鍊。這時忽發覺背後有人,慌亂中又使左手劍勢一轉,反刺向背後。

  她手上的兩隻劍並用才能壓制住高風的鐵鍊,此時高風也看到了她背後的人,利用她分身反擊的當口,大力一揮手,鐵鍊盡展,「啪」地一聲抽中了玉竹的腰。這一抽的力道非同小可,玉竹腰部一陣劇痛,被甩出了一丈遠,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背後的人輕盈一躍,躲過了玉竹手裡的劍和抽來的鐵鍊,已經端坐在了樹上。

  只聽他道:「高兄,我好心解圍,你這鐵鍊可好不長眼,差點連兄弟也一併傷了。」

  高風氣喘吁吁道:「她可是連瘦猴都給幹掉了,不抓緊時間殺了她,怕是會被她殺了。」

  樹上人道:「吳疾風被這麼個女子給殺了?哈哈!好!我早看他不順眼。」

  玉竹以劍杵地,捧著腰借月光看向樹上坐著的人。此人生的俊秀,只是眉宇間有股和相貌不符的戾氣,看了讓人沒來由地心裡發慌。

  樹上的人便是「八怪」中以指功出名的段青山。他看玉竹朝自己看過來,也端詳了她幾眼,覺得這女子長得很好看。

  被旁人覺得很好看或許是件很幸福、或者很快樂的事,要嘛是平平無奇的事,但總不至於是件不幸的事。

  但被段青山覺得很好看,是件不幸、甚至恐怖的事。

  他的「怪」,就怪在他專殺他覺得好看的女子。在段青山眼裡,好看的女子不該活的太長,太長久會老;好看的女子的笑又有些千篇一律,遠不及哭好看。所以這些好看的女子就該落到他手裡,被折磨得求死,而後被他了結生命。

  段青山坐在樹上,一看這女子十分好看,便對高風說道:「我很中意這位美人,高兄可不要傷了她。」

  這話乍一聽是憐香惜玉,實際暗含的意思卻是:你別傷了她,我來傷她。

  這層意思玉竹不知道,高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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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夜奔.4

  高風雖然也是一「怪」,是因在七八歲的年紀就開始殺人,冷血無情顯得怪,而不是像段青山這樣怪的毫無道理。在他眼裡,段青山不是怪,是腦子有病,所以平時但凡要和段青山一起辦事,他都能躲則躲,恨不得繞著他走。今天沒能躲掉,聽他說這話便覺得他這會兒又犯起了神經,不耐煩地道:「你讓她把大人要的東西交出來,我這就走人,你對她愛幹什麼幹什麼,我不管你。」

  段青山聽了這話對玉竹道:「美人,你也聽見了,快把書交給高大哥,我帶你走。」

  玉竹這會兒稍稍緩過來了些,知道這兩個人不好對付,又聽駝背男子的語氣似乎對樹上的人並不友善,便對段青山道:「我手上沒有書,而且我也不想跟你走。」

  段青山那張清秀的臉上立即顯出了些怒氣:「你為什麼不想跟我走?」

  玉竹伸手一指高風,道:「我想跟他走。」

  高風暗道不妙,這段青山平時還好,一談到女人,完全就是個瘋子,於是對段青山喝道:「段老弟切莫聽信了這賤人的鬼話,她這是使得離間計!」說罷一甩手,扔出了手中的鐵鍊,月光下如一道閃電直向玉竹攻去。

  玉竹將手中的劍急坎向這個駝背男子,可是出手晚了一步,劍已經被鐵鍊緊緊纏上,無法使力,於是乾脆借高風衝過來的機會,抬腿就是一擊。

  她這一腳出的極快,只是這一擊還沒踢在高風的身上,他卻自己倒下了。

  他背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人,正是手指帶血的段青山。

  段青山若無其事地看了眼後腦勺還在汩汩冒血的高風,蹲下身子拿高風的衣角擦擦指頭上的血,道:「高大哥不聽勸,我剛說了不要傷你……你呢?現在還跟不跟他走了?」

  見玉竹不語,他又自顧自道:「若還是想,我可以送上一程。」

  玉竹此時膽戰心驚,身上一片冰涼。這個人是個什麼怪物?她方才和高風對峙時也在防備著他,可是根本就沒有察覺到,這人已經從樹上下來了。

  段青山站起身來,走進一步,月下映著的面容標緻如畫。他凝神細看玉竹的臉,眼中的笑意越發可怖:「果真是個美人。」

  玉竹咽了口唾沫,心已經快跳出了胸口,汗濕透了衣衫,風一吹,更冷了些。她想先穩住眼前這個怪人,便勉強朝他擠出了一個笑。

  段青山走近了一步,搖頭道:「別笑,笑不好看,你該哭一個給我看看。」

  玉竹握緊了手裡的劍,收起尬笑對他道:「公子莫不是在開玩笑?」

  段青山見玉竹態度不卑不亢,與自己先前欺淩的女子皆不同,興致更盛,臉上出現了些快活的生氣:「玩笑?我從不——」

  這個「不」字還沒說完,玉竹的劍已經出手,來勢洶洶令人躲避不及,刺落向段青山的胸口!

  段青山右手一指,抵上刺來的劍,順勢向上一拔,玉竹頓時右手一陣酥麻,差點將劍丟了出去,只來得及把左手的劍再刺出去。

  玉竹先前右側腰部傷的不輕,這一劍本來是趁其不備,效果好的話可以一舉之置於死地。不料對方指力驚人,痛的她一時倒抽冷氣,左手的劍勢也弱了不少,心裡大叫糟糕。

  段青山果然晃過了這一劍,他身形一掠,再看時已經扶樹站住,只後肩上冒出了血跡。

  他怒了起來,一張好看的臉傾刻變了形:「高大哥說的沒錯!你這個賤人,居然戲弄我!」說罷就像一頭瘋狗一樣衝了過來。他動作極快,玉竹因傷勢行動不便再加上體力不支,只能持劍勉強迎攻,不一會兒已經被他傷了好幾處要穴。

  玉竹心中默默歎息,最終自己還是沒來得及去通知這資訊,也不知道這些人殺了她,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什麼《死毒經》的時候又會做什麼?

  她還有點慶倖,這次曾韞不在,不然可能會害他再傷一隻手,那可就不好看了。

  身上痛的越來越厲害,玉竹已經難以支撐住神志,她意識尚存的最後一幕,是段青山的指頭刺向了自己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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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僵局.1

  夜晚的野外已經有些冷了,倘若有人在這裡過夜的時候往往會點上篝火,這樣才能睡得安穩。

  但是逃亡的人不會這麼做,夜晚的篝火無遺會暴露自己的行蹤。

  眼前這兩個人就是逃亡的人,一男一女。男子只用了自己寬大的長袍遮蓋了女孩的身體,見她仍舊蹙眉不醒,時而拿手指探探她的鼻息,見氣息尚存,便把她抱緊了些,試圖用身體傳遞給她一些暖意。

  這夜晚分外的漫長。

  過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天邊才終於泛起了魚肚白,林中的鳥徐徐在空中盤旋,晨光刺破蒼穹,照在了女孩的臉上。

  玉竹被晨光叫醒,睜眼發現自己在曾韞懷裡,毫無血色的臉上驚喜交加:「你,你怎麼來了?」

  曾韞看她醒了,便鬆開了手,臉上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我不來你還能說得出話嗎?」

  玉竹無言以對,閉上了嘴。旋即想起之前的廝殺,試探著問道:「你殺了那個瘋子?可你的手——」

  曾韞揮了揮左手,看來是已經能動彈了,她心裡稍稍寬慰了些。

  昨夜碰上的兩個人武功高強,尤其是那個清秀的瘋子,她全力廝殺也未能拼過,看來是曾韞到場及時,否則自己現在已經是身首異處了吧?

  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被他救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上都是血印子和被劃破的口子,傷處被曾韞用乾淨的布包紮了,頭髮散亂著披在肩頭,那隻別再腰間的荷包也不知去向,大概是昨夜交戰的時候不知被丟在了何處。

  曾韞沉默著站起了身,到一旁把她的馬牽了過來,眼神依舊冰冷,隻淡淡地道:「上馬吧。」

  他不說上馬去哪,也不說昨晚是怎麼趕來的,昨天的廝殺又是怎樣結束的,只陰沉著臉,好像多說一個字就要花費很大力氣似的,看上去比那日在劉保虎家裡還要更生氣。

  兩人騎著馬一前一後地走著,不知要往哪去。

  這是荒郊野外,沒有什麼吃飯的地方,不然也能坐下來談談。這時玉竹想起身上帶的乾糧,便乘馬趕上曾韞,把乾糧遞給他,想借機打破尷尬。

  曾韞並不接,視她如空氣,目不斜視地騎馬趕路。

  玉竹見他油鹽不進,也有些無奈,乾脆策馬狂奔兩步,將馬橫過擋住了曾韞的去路。

  曾韞隻冷冷道:「讓開。」

  玉竹從小到大都是被師兄師姐哄大的,哪裡哄過別人。幾番討好,見曾韞仍舊不為所動,很想開口問候他的列祖列宗。然而視線一轉到那隻尚不能握韁繩的左手,想罵他的話便又實在罵不出口,便呆呆地傻站著。

  曾韞看她不動,重複道:「我叫你讓開。」

  他站的方向正逆著光,背後是光芒萬丈的朝陽,玉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大致看到他臉上烏青的眼圈和輪廓清晰的下頜線,沾血的白袍迎風飄動,四周都是寂寥的曠野,身影顯得有些落寞。

  她猶豫著道:「我……有話要說。」

  「不辭而別是因為……我之前有事瞞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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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僵局.2

  她無意在他面前刻意有所隱瞞,只是這件事實在不該說,說出來不僅僅可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禍事,還可能會害了師兄師姐。

  但對像是曾韞,思量再三,便還是要說。

  曾韞終於抬眼看了她:「什麼事?」

  玉竹和他對視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仇鶴是我師父。」

  「我在師門中排行第四,卻不曾聽他說起過《死毒經》一書,想來可能是傳了我的師兄師姐……既然王書鈞的人會找到我,那師兄師姐肯定也不安全。」

  玉竹看了眼面色平靜的曾韞,接著道:「王書鈞要殺的人是我,如果你跟我同行,怕是只會害你。」

  曾韞眉頭舒展開來:「這我知道。」

  玉竹有些不解:「你知道?」

  曾韞轉身看向緩升的太陽,眼眸卻比那光還耀眼,玉樹臨風猶如一隻孤傲的鶴,隻淡淡說:「世人都知仇鶴,卻鮮少人知仇鶴本名衛余容。余容,紅藥,當你說你是蝸牛山紅藥派的弟子,我就疑心你師父是仇鶴,後來和你過招,看你使劍時用的「鶴舞」招式,便肯定了這一猜測。」

  玉竹遲疑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跟來?師父作古,現在僅憑我們幾個,未必能夠招架王書鈞。」

  曾韞皺眉:「仇鶴……你師父他……不在了?」

  玉竹目光飄向遠處,她不願提傷感的事。他們四個師兄妹都是仇鶴撿來的孤兒,無父無母,仇鶴就是他們的父母。於他們而言,仇鶴比起師父更像家人——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武功盡數傳授幾個徒弟,甚至反復叮囑切莫以仇鶴弟子之名行走江湖,問起便說紅藥派下弟子。

  回憶起他還在世的時光,教授武功的時間還不及他臨湖垂釣的一半多,老頭兒偶爾喝喝酒,寫寫字,時而差遣幾個徒弟下山為他買些宣紙硯臺,與山下馬家村的普通老頭兒並無差別,與世人口中的毒大夫仇鶴,仿佛並不是一個人。

  她以前覺得,人有生死,這即是天命了。但師父既然已經知曉長生不死之秘,其武功高深又無人能敵,為什麼會死?為什麼求死?

  陪了師父這麼多年,他們對師父的過往和心思卻並不瞭解。

  眼下王書鈞攻來,四個不成器的徒弟真的能擋得住嗎?

  想到這兒玉竹讓開了去路:「算我求你,你走吧。」

  曾韞剛才還叫她「讓開」,這會兒真讓開了路反而不走了:「你記不記得我答應與你同行時說的話?」

  玉竹苦笑:「我們既不再同行,記不記得又如何呢?」

  曾韞垂眸道:「那看來是忘了。」

  玉竹澀聲道:「我不想同你講這些。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便是離我越遠越好,你能不能應了我?」

  曾韞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道:「不能。」

  玉竹覺得這樣扯下去沒完沒了,索性道:「那你告訴我,要怎麼你才肯走?」

  曾韞別過頭,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裡的情緒難以捉摸,反問她:「若是我說……怎麼樣都不肯呢?」

  敢情說了這麼半天,完全是白費口舌,玉竹不由有些氣惱,沉聲正色道:「曾韞,因為是對你,我才必須把話說明白:王書鈞要殺的是我。你自己明白他手下那群人的實力,我們豁出去了半條命才逃出生天,可後面還有多少殺手等在前路?」

  看曾韞仍舊不為所動,她有些急了:「你再跟著我,就是找死!」

  她是真的不想讓他跟來,素昧平生,被他偶然救下,又連累他受傷,眼前的路幾乎是死路,她已經欠他太多,再這樣下去,她還不起。

  儘管她現在已經還不起了。

  只聽曾韞不緊不慢地回道:「我說過,你的命是我救的,」講這話時他伸過了修長的手,扣起玉竹尖俏的下巴,逼她直視自己的眼睛,眼裡的神色忽而變得危險而極具侵略性,「既然是我救的,送死的事就沒有道理讓你一個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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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僵局.3

  曾韞的手平時就有些涼,昨晚他摟著玉竹過了一夜,這隻手一直露在外面,經了晨霧此時更是冰的刺骨,猶如一把利劍抵在下顎。

  玉竹沒有推開,長歎了口氣,定定地看他,過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了些許嫣然的笑意,「曾公子。」

  「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是個聰明謹慎的人——在那山洞裡,你度給我的真氣隻夠讓我抑制淫毒,卻不肯幫我恢復功力,因為你當時拿不清我的來頭;後來和你過招,你出手的時候看似隻攻不防,招招都有破綻,實際上露出的每個破綻都是精心設計的圈套,誘我上鉤;你的暗器所淬的毒每日都要更換,可是我們相處這些天以來,你卻一次都沒有讓我看到過你所用的藥劑。曾公子啊,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審慎,我誇你一句精明,可是肺腑之言。」說到這兒,她忽然話鋒一轉,淡淡地譏諷道:「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何必放著精明人不做偏要做糊塗蛋,為了一個上過幾次床的女人,捨了自己的命?」

  曾韞神情冷漠:「你若這麼說,看來我應多和你上幾次床才能為你捨命了?」

  玉竹本想再嘲弄他一番,最好澆滅了這人滾燙的心,但搜腸刮肚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話。還未編排好說辭,她發覺此時的曾韞眼裡似有失落一閃而過,雖然轉瞬沒了蹤影,再看那張臉卻感受到了一種難掩的疲憊。心中不忍,唇邊那些譏諷的話便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只好匆匆轉開了視線。

  山間的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東邊天色從火紅變得水藍,綴著幾片雲絮。

  晨霧漸消,但四周空氣卻比日升前更冷。

  玉竹收回視線,順著曾韞的手看過去,輕掃過他優雅的頸、唇角和鼻尖,卻不敢再往上。

  她怕撞上那雙眼。

  兩人就這麼無聲地站著。

  四周的樹木千篇一律,令人乏味,眼前的人她不敢去看,但更不敢閉上眼。

  閉上眼,會看到肢體交纏的夜晚。

  沉默的時間總是分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動了動唇,平靜地說了句話:

  「阿韞……我……」

  我有意中人。

  後面那句話聲音很輕,以至於似乎來不及傳入誰的耳中,便被犀利的山風裹挾著,很快飄往了遠方,悄然墜入了某個深不見底的懸崖。

  但她知道曾韞聽到了。

  那隻扣在她下巴的手一滯,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昨晚他半夜驚醒,忽然發覺玉竹不在,昏昏沉沉地趕馬追來,趕上了玉竹和段青山交手。迷藥勁頭未消,他透支了全部的體力,強撐著身子和段青山過了數招,最後用扇刺中了段青山,但身上也被對方傷了好幾處,內傷加外傷,此時已經是傷痕累累,呼吸間胸口都會覺得刺痛,幾乎連說話都是勉強。可這所有的傷痛加起來,卻都不及這句話讓他痛的厲害。

  早不該假裝什麼郎中的。

  過了一會兒,曾韞像是沒聽到那句話,強打起精神,臉上浮現出一抹慘澹的笑意:「不必爭執了,我只把你安全送回去,然後就此別過,王書鈞的事我不會再插手,如何?」

  玉竹見他執拗,沉默著算是應了。

  曾韞又道:「我知道你急於回去,但你我傷勢都不輕,現在就算回去恐怕也幫不了忙,我們就近找地方療傷,隔兩日再動身吧。」

  玉竹想了想,承認他說的都是實情。他們兩個現在都身負重傷,顯然抵擋不住王書鈞的精悍殺手,好在仇鶴生前在山下布有石陣和機關,儘管對方是「三奇八怪」這樣的厲害人物,想必一時也不能找到入口,奈何不得師兄師姐,回去倒也不急這一時,便點頭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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