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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密室

  油燈閃爍的密室裡,曾韞在盤腿閉目打坐,玉竹則一直在那莫測的機關前轉悠,間或專注地盯著牆上的陣法,恨不能用目光把厚石牆燒出個窟窿。

  曾韞看著她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地已經快要把腳底磨出火星,緩緩睜開了眼睛,對玉竹道:「想不起來就不要勉強,先過來休息一會兒吧。」

  黑漆漆的時候兩人抱在一起都不覺得有什麼尷尬,現在亮堂了起來,玉竹反而沒來由的有點害臊,不好意思靠曾韞太近。

  她依言在距他一臂遠的位置了下來,眉頭不由自主地緊鎖成了一團:但凡她看過的紙頁,都能像拓印一樣把畫面清晰地記載在腦海,而對於聲音和動作的資訊卻很難記住。這也是為什麼對看過的劍譜她能做到過目不忘、爛熟於心,可對師父口頭傳授的機竅秘訣卻總是記得顛三倒四。

  方才她盯著那陣法,在腦海裡默默過了一遍相關記憶,除了半個殘缺不全、不知所雲的大眾陣法口訣,沒有搜尋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玉竹跟著曾韞盤腿而坐,身上的大小傷處都在隱隱作痛,她卻連打坐調息的心思都沒有,只是拿手指摩挲著地面,低聲道:「阿韞,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曾韞微微揚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如果不急著躲到這裡,說不定還能多撐一會兒,現在沒弄清情況就盲目帶你過來,偏又解不開機關……」

  進不得,退也不得,甕中之鼈是什麼滋味,她算是有幸領教了。

  「現在糾結這個沒有意義,」曾韞淡淡道:「你身上還有傷,先養精蓄銳做好準備,這樣萬一有機會,我們還能再搏一搏。」

  話是這麼說,但這密室裡連一滴水一粒米也沒有,他們在這裡頂天也熬不過三日,恐怕還沒等身上傷勢養好,人就已經餓死在了這裡。

  玉竹勉強地點了點頭,儘管面上繃得從善如流,心裡卻始終有點難以紓解的忐忑。曾韞見狀也不再多勸,他伸出手輕握住了她的手背,便繼續打坐調息了。

  玉竹不想讓曾韞擔心,也裝模作樣地閉上了眼睛。她一面調勻呼吸,一面不死心地苦苦回想這些年來見過讀過的秘笈經文,把仇鶴曾交代她謄寫過的所有書頁在腦海翻過兩遍之後,不覺默誦起了其中的《舒經靜心譜》。

  當年四個弟子中她年齡最小,習武也是最遲的一個。仇鶴認為她天資聰穎,但定力不足,遇事容易急躁衝動,所以便令她謄寫這本心譜作為入門的鋪墊。玉竹默念著心譜,漸漸地,焦慮的心情淡了下去,頭腦中雜七雜八的想法也散了,目中似有穹廬之廣,耳似可聞大道之音,人仿佛置身於一幽靜禪室,而不再受限於這狹小囹圄。

  她索性撇下令她煩擾不已的陣法,只靜下心來感受內息在體內的流淌。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耳畔傳來了一陣打擊聲響。

  這聲音並不大,但此地過於幽靜,微小的聲音便也顯得格外刺耳。玉竹被這聲響一驚,頓時從冥想中回過神來,同時聽到了曾韞的聲音:「玉竹。」

  她睜開眼,看見曾韞表情陰晴難辨,眼睛正直視著他們進來的那道青石牆面。

  叮叮噹當的敲打聲不甚清晰地傳了過來,玉竹起身走到了牆跟前,趴在牆上側耳聽了一陣,咬唇看向了曾韞。

  曾韞道:「盛笑春他們已經發現我們躲在這裡了。」

  玉竹點點頭:「他們在鑿牆,」說著用手指拍拍牆面道:「但這面牆厚度非同一般,我看這石頭也格外硬,怕是敲也敲不開吧?」

  曾韞也跟了過來,他端了盞油燈在牆面上下照了照,搖頭道:「不至於。這石牆的硬度在石材裡只算得上是中等偏上,如果能取到趁手工具,被鑿穿甚至只需花費個把時辰。」

  玉竹啞然片刻,苦笑道:「那還真是想什麼來什麼,現在也不用擔心怎麼出去了,有人幫我們開門。只可惜開門的來者不善,否則還真有可能絕處逢生。」

  曾韞沒直接對這番頗為消極的言論做出點評。他思索片刻,也將耳朵貼在了牆上,細細聽了一會兒對她道:「那邊的動作時斷時續,看起來進展並不怎麼順利,我們可做準備的時間比想像的要寬裕一些。」

  玉竹沒接茬,她意興闌珊地掃了一眼光禿禿的密室,這地方除了牆面的油燈和地上的盤纏,只有一把孤零零的山貓。也就意味著,兩個傷患要用一把撿來的兵器對抗一群未知的高手。

  這種情況下的「準備」能有什麼意義?她實在是樂觀不起來。

  曾韞覺察到了玉竹的心不在焉,伸手輕點了下她的額頭:「怎麼,這就怕了?」

  玉竹似乎還在想自己的事情,習慣性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看到曾韞臉上表情不對,才意識到自己的順口附和引起了誤會,改口道:「你剛說什麼?」

  曾韞眉頭輕蹙:「根據剛才的聲音判斷,這石牆至少還能撐七八個時辰。」他頓了頓,「所以我們要在這段時間裡抓緊機會調整狀態,能恢復一點是一點。」

  玉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仍舊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神情。

  曾韞垂眸望著她的臉,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改先前和風細雨的態度,嚴肅道:「有件事我認為有必要強調一下。」

  他語氣很重,這次玉竹終於晃過了神,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了曾韞身上:「什麼事?」

  「你還記得我們被王書鈞領兵包圍的情形嗎?」

  玉竹訝異他會提起這個,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晚上的事,我怎麼會不記得?」

  「記得就好。」曾韞淡淡瞥她一眼,這一眼卻是少見的犀利:「我不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會問。只是希望你能通過這件事明白一個道理——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不要想著以犧牲自己的方式來保全我,我不需要,更不會接受這種方式的保護。」

  玉竹臉上閃過一抹難言之色,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半天卻沒憋出一句話來。

  曾韞上前一步,額頭輕輕抵住了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如果你硬要這麼做,只會適得其反。有前車之鑒,你一定知道這話究竟是不是開玩笑。」

  曾韞這話說的言之鑿鑿,但心裡卻並不像表現的那樣胸有成竹——他實在是害怕玉竹再來一次「捨己為人」,忍不住將手扣緊了她的肩頭,大有不得到她的承諾就不鬆開的意思。

  「我明白。」玉竹忽然道,「談條件已經行不通了,想活著出去只能硬殺出一條血路,這些我都明白,你可以放心。」

  曾韞沉默著將她攬在了懷裡,輕飄飄的話裡有多少迫不得已和絕望,只有他們兩個人能體會。

  懷裡的人又道:「那你覺得,我們打得過他們嗎?」

  如果是全須全尾的他們,對上頂尖高手宋秋水或許能勉強打個平手,可是先不說他們此時的傷勢,宋秋水身邊還有大內高手和盛笑春,這一戰的結果不言而喻。

  曾韞深吸了一口氣,避重就輕道:「事在人為。還未戰,怎麼會知道結果?」

  玉竹卻冷冷道:「打不過。」

  曾韞提起了唇角,笑道:「縱然是打不過,能夠與紅顏知己攜手浴血奮戰,共做一對刀光劍影下的流魂也未必不是快事……你可知道有多少好男兒嚮往這樣的死法?」

  玉竹沒有理會他的玩笑:「你也承認打不過,那如果把我的功力提升三倍,你覺得有戲嗎?」

  曾韞瞳孔倏然一縮。

  他壓低聲音道:「你開什麼玩笑?除了邪法之外哪有什麼途徑能讓人在短時間功力提升三倍?哪怕是你師父也不可能——」

  玉竹打斷了他的話,簡短地道:「蛟龍九式。」

  曾韞被這熟悉的字眼震在了原地,他愣了好一會,再三確認自己並沒有聽錯,不由深深看了玉竹一眼,緩緩說道:「蛟龍九式,又曰九死一生,練此功法十之有九會走火入魔,輕者經脈俱廢永不能再習武,重者肺腑爆裂身亡……有多兇險暫且不提,想練就這門功法,需在極度安寧清靜之處閉關七七四十九天——這些你都知道嗎?」

  玉竹抬起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鏡中日月,物外煙霞,閒卻名利,拋捨浮華。萬水歸陰,無裡見無形。蓬萊今去,蛟騰鶴飛輕。」

  曾韞被她這一連串不知所謂的話弄了一頭的霧水,又隱隱覺得這好像與他一直以來求索的東西有關,他壓了壓喉間上湧的血腥氣,胸口不覺有種異樣的鼓噪。

  玉竹輕聲道:「……阿韞,我剛剛念的便是蛟龍九式的第一式,這世上死去的人不提,活著的人裡,再也沒有誰會比我更瞭解這功法了。」

  狹小的密室陷入了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兩個人目光相對視,誰也先沒有移開的意思。

  半晌,曾韞道:「那好,我先前告訴過你,我之所以會到蝸牛山就是為了蛟龍九式。既然你瞭解,就告訴我怎麼練,我練,你護法。」

  「辦不到。」玉竹眨了眨眼,「……就像你說的,尋常人練蛟龍九式需要閉關七七四十九天,我之所以不需要那麼久,是因為前四式與後四式皆本派心法有一致之處,所以我只需磨礪第五式,時間也就短得多。」

  她見曾韞仍舊是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故作輕鬆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臉道:「這件事如果讓你來做,就好比平地起高樓,等樓建好盛笑春早把我們碾成了肉泥,換我來則只用搭建一個小橋——你就不要跟我爭了。」

  曾韞沒有作聲,他默默無言地攥緊了玉竹的手指,沉吟許久,聲音竟有些嘶啞地道:「……如果你走火入魔怎麼辦?」

  玉竹本想說「別說喪氣話」,但一看曾韞的眼睛,見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不知何時纏上了一層薄薄的血絲,襯得他分外憔悴,心頭忽而一酸,溫聲道:「第五式是九式中較為溫和的一式,走火入魔的概率並不大。」說完,她又覺得這未必能安慰曾韞,便補充道:「就算走火入魔,也只會是意識的輕微迷亂。」

  她開玩笑似的彎了彎眼角:「怎麼,難道我傻了你就不願照顧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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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蛟龍九式

  曾韞沒有言語。

  練功不比吃飯喝水。一桌子菜端到眼前,先吃葷先吃素純屬個人意志,從沒有固定章程,反正不管什麼東西放進嘴裡嚼吧嚼吧咽了都會一樣混在一起;而練功習武則講究循序漸進,無論是內功心法還是刀槍兵刃,都要在前一階段的基礎夯實之後才能往下順延,如果盲目推進,殘廢和喪命也不是稀罕事。

  所以在兩門心法之間架橋樑,絕不像玉竹嘴裡所形容那麼簡單。走火入魔也從未有什麼「輕微」一說——曾韞親歷過祖父潛蛟的走火入魔:神志迷亂不過數日,緊接著便是臟器衰竭,從入魔到暴亡只花了區區五天。

  如果說現在這世上最瞭解蛟龍九式的是玉竹,那恐怕最瞭解因此功法的走火入魔者,就是他曾韞了。

  曾韞抬起眼簾,神色黯然地拽住了玉竹的手腕:「你跟我說實話。」

  「……蛟龍九式,當真不能由我來練嗎?」

  玉竹斬釘截鐵道:「不能。」

  「如果我們有七個月、七年,我不會跟你在這件事上討價還價,但現實是我們只有七個時辰——再猶豫下去,連七個時辰也沒有了。」

  聽到這裡,曾韞握她手腕的指節不由一顫。他臉色極差地點了點頭,平靜道:「我知道了。」

  說完,他便鬆開了手,自顧自地走到了密室中央,盤膝而坐:「我給你護法。」

  玉竹稍稍鬆了口氣,快走兩步到他跟前,一掀衣擺坐了下來。正當她闔目吐息,準備入定的時候,忽聽曾韞冷清的聲線道:「我那鏢局就在青州,寒梅之城不如頤陽熱鬧,但山水靈秀,民風質樸,倒是適合居住。」

  他略一停頓,又道:「再過不久就是臘月了,梅花將開,我打算帶你回家看看。」

  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上去跟「這地方有些悶」是一個語調,飄進玉竹耳朵裡,卻像是被一隻柔軟的羽毛輕輕搔了一把,引得她鼻頭一酸。

  一路上,曾韞半真半假的調戲她已經聽了足有一籮筐,其中不乏床笫間的孟浪言詞,但卻都不及這一句輕描淡寫的「帶你回家看看」讓她動容。

  她飛快地一揩眼角的水光,低低「嗯」了一聲。

  時間緊迫,再不容拖延耽擱。

  玉竹深呼吸一口氣,眼觀鼻,鼻觀心,垂簾得中,意會於眉心天目,腦海回顧蛟龍九式的秘訣圖譜,調動起體內真氣依照圖譜依次衝刷各個經脈。

  第一遍,真氣所到之處,經脈的穴道像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拂過,使她身心隨之一輕。密室、《死毒經》、盛笑春……乃至曾韞,都在這種輕盈之中化為了被拋諸身後的一陣流風。玉竹感覺自己似乎憑空多了兩隻翅膀,帶著她飛過高聳山岳、靜謐長河,她站在蓬萊之巔,目之所及處可見日月生輝,煙霞遠映,心境也隨之變得豁達開闊。

  這便是第一式,式名曰「淨心」。玉竹不是第一次默誦這套功法,但從前她只是個遠居深山、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內心本就澄澈乾淨,練這一式的時候往往並無什麼特殊感受。現如今,山下走這一遭讓她經歷了得而復失,經歷了痛徹心扉的背叛,再誦「淨心」,自然會產生不一樣的體會。

  她猛然醒悟,這簡單的一式,其實蘊含著最自然純真的赤子之心。

  待真氣衝刷經脈一巡完畢,玉竹沒有休息,立即默念第二式,開始了第二次的伐經洗髓。

  這一次,那股真氣卻不像先前那樣溫和有禮,無形中輕撫穴道的手變成了不溫不火的叩擊,不怎麼舒坦但也談不上難受。禦風漂游的自在感猝然消散,玉竹腳下的青茵蔓草變成了堅實的岩土,天空不見閒鶴逐雲,但見輪廓清晰的遠日高懸於頂,除此以外,便是烏濛濛的雲天。

  心境又隨之一變,玉竹從無憂無慮中脫出,漸覺肩上負有無形的擔子,壓著她每一步都要走得堅實。

  這便是第二式,名曰「沉志」。意在讓人走出虛渺浮雲,撇開好高騖遠的急躁,腳踏實地,直面眼前的焦灼困境。

  再而是第三式、第四式……

  每每推進一式,真氣都會雖心法的變化而呈現不同的形貌,總體而言,越來越強勢兇悍。

  大幅提升的內力需要有強勁的經脈支撐,而蛟龍九式的核心,就是在修煉心法的過程中不斷錘煉經脈的韌度強度,由輕到重,由淺到深,由溫柔到強悍。正如水滴石穿需要久久為功,這樣對經脈的錘煉也需要長久的修行,故而有功成需七七四十九天的閉關一說。

  可是玉竹實在是沒有那麼多時間。

  蛟龍九式本就是連貫的九式,乃修心兼修身的功法,前四式確實與本門派的心法有所交疊,但在四式之後,其剛猛之度早超過了普通心法的範圍,仇鶴沒有教與任何一個徒弟。若不是因為當年藏書閣鬧蟲災,玉竹被師父捉去謄寫過被蟲蛀掉的書頁,大抵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後五式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她對曾韞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在前四式與後四式之間橫加橋樑不過是她靈機一動的杜撰。真實的情況,是她確要在七個時辰內強行加蓋一座別人要用四十九天方能建成的樓閣。

  而之所以玉竹堅持由自己來做,一方面是因為她有前四式的基礎,另一方面是師父授過她修護經脈的秘法,再者還有對曾韞的私心:即便能夠順利修煉,被強行錘煉的經脈也難支撐太久,還會招致嚴重的反噬。

  他不願讓她涉險,她又何嘗不是呢?

  密室裡,原先模糊不清的敲擊聲越發清晰,甚至可辨其中隱隱的說話聲,嘈雜得讓人有種整個屋子都在隨敲擊聲搖晃的錯覺。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響,坐在其中的兩個人卻都沒有任何反應——玉竹是根本聽不到,曾韞則是一心在玉竹身上。

  從玉竹閉眼之時起,曾韞就在她身旁一寸不離的守著,時刻準備在有走火入魔徵兆出現的時候將她打斷。

  他不清楚蛟龍九式究竟是怎麼練的,倒是從這半晌的觀察中看出了些端倪——玉竹的吐息每過一段時間會變一次節奏,隨著一次次節奏變換,這中間相隔的時間也在慢慢拉長,痛苦也在逐步增加。

  她最初的吐息綿長,面容舒緩,而現在,呼吸粗重,牙關緊咬著,額上和鼻尖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一副大病過後的倦態。

  從燈油用量可以判斷,時間已大致過去了四個時辰。曾韞眼見玉竹的臉色越來越差,不由對後面的進展憂慮重重。他內心天人交戰了許久,拿捏不准引起走火入魔的原因,還是沒敢貿然打斷她。

  這一宿除了那段短暫的昏迷,曾韞幾乎沒有闔過眼。他強撐起精神,時不時看看玉竹狀況,同時用自己身上的衣服簡便地包紮了傷口,開始清點所餘暗器。令他失望的是,雖各種暗器還算齊全,但都沒有淬毒,而毒劑又在先前的打鬥中不知掉落在了哪裡。

  若在平時,不淬毒的暗器在他手裡也能大殺四方,可是現在形勢不同以往,他的手臂、腰腹各有傷口,想要將暗器用的一擊斃命,怕是並不容易。

  曾韞撩起眼皮看看玉竹,見她灰白的唇裂出了一道道血紋,眼睛緊閉,呼吸吐納的節奏與先前又有不同,趕忙放下手裡的暗器,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探明無礙後才重新揣回了那些鉚釘飛刀。

  他將視線移到了牆上,用眼神點了點牆面的四盞油燈,倏然,兀地甩出了一把飛刀。那飛刀在空中游魂似的一飄而過,刀刃不沾火星,卻用帶起的凜風剮蹭了閃爍的火焰。

  四盞油燈悉數俱滅,曾韞暗暗鬆了一口氣,中間又去看看玉竹,才上前點亮了燈火。

  緊接著,他再次拋出了飛刀。

  這次飛刀在空中的路徑卻並非直線,而是一個飄逸的圓弧,飛刀圓滑地擦過了兩面牆的交界之處,接連熄滅三盞油燈,到了第四盞時,油燈的火光只是驚險地抖了幾抖,很快又重新亮堂起來。

  倘若這是四個人,這一刀出去只能滅去三人,剩下的那一個完全有機會要玉竹的命。

  曾韞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指骨,還不待上前去撿回飛刀,忽聽身後「砰」地一聲,回頭一看,正在打坐的玉竹竟然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曾韞再沒功夫管那飛刀。他踉蹌一步,飛身疾奔到了玉竹的身邊,手乍一碰她的額頭,卻又觸電似的縮回了手。

  僅僅是眨眼的功夫,玉竹的上半身仿佛被摁在冰水裡浸過一宿似的,冰得刺骨,詭異的是她的下肢又好像被沸水澆過,隔著衣服都能摸出一陣灼人的滾燙。

  曾韞慌了神,忙去掐她的人中、給她渡氣,可是這怪症不僅沒有因為他的插手有所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她上半身冰得讓人完全抱不住,頭髮和額頭上凝出了一層細小的冰渣;而下半身則在徐徐冒著熱氣,把旁邊的山貓蒸出了一層水珠。

  眼前的玉竹還保持著打坐時的表情,雙目緊閉,眉頭緊鎖,唇被咬破了血,凍成了一團紅冰,面色因一層寒霜呈現出一種毫無生命力的蒼白,露出的一小截腳腕則被燙得醬紅,兩廂對比,尤為醒目。

  他覷一眼那抹礙眼的紅,顫抖著手替玉竹取下了鞋子,見原本嫩滑白皙的玲瓏腳上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血泡,從腳趾一路蔓延到腰間,破碎處已是血肉不分,令人觸目驚心。

  曾韞研習醫理十餘年,比起普通郎中只強不弱,知道內息失序會顛倒陰陽,引起體內乍冷乍熱,卻也萬萬沒想到,蛟龍九式會能把人折騰成這個樣子。

  曾韞把能用的辦法都用盡了,見冰火的交織沒有任何好轉,再不敢輕易動作。他的雙臂實在受不住玉竹的體溫,只好脫下帶血的外袍,鋪在了地上,將滾燙又冰冷的人輕輕放了上去。

  剩下的,便只有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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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理由

  牆裡,曾韞還在為玉竹的境況提心吊膽,牆外,則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噬魂陣早被盛笑春解除了,他一聽陣中有石壁移動的聲響,便立刻差人下去,不論活人死屍無差別地捅上一刀,末了發現竟無一人有能力反擊,而捅死的人裡也不見一個女人。

  老太監身體不行,在宮中歷練多年倒是練就了一雙鷹隼般的銳眼,讓手下人吭哧吭哧抬著自己在長廊裡轉悠了一圈,一眼便看出長廊盡頭的角落有蹊蹺,當下就叫來賭坊掌櫃徐全,把店裡棍棒鐵楸板斧等平日裡用來要債的工具全找了出來,十幾個壯漢叮叮咣咣輪流上陣砸牆,他自己則氣定神閒地在後頭當監工。

  大梁的皇帝已步入古稀,雖然日日有禦膳參湯煨著,可這邊補著不耽誤那邊三宮六院以及美酒佳餚的虛耗,一年年下去,身體是越來越不如先前。這一趟出來,盛笑春他們打的旗號就是尋得《死毒經》,替他老人家找出長生秘法,好令國祚永續,百姓福祉綿延。

  宋秋水早就知道盛笑春對《死毒經》虎視眈眈,他倒沒指望一覽這本神乎其神的秘笈真容,只想趕緊把這趟差事了結,好跟老皇帝交差,也讓自己頭頂的烏紗帶得更加舒坦。

  ——要是以他的行事風格,哪用得著什麼螳螂捕蟬、噬魂陣?直接一弓射斷那小姑娘的腿,綁起來嚴刑拷打一番,該招不該招的,相信那小丫頭會一口氣吐個乾淨。

  宋秋水對盛大人這一通折騰很是不解,但官場摸爬滾打的經驗告訴他,不管自己有沒有主意,都不能比上級更有主意,所以自打啟程他就盡職盡責地一心做狗腿,盛笑春指哪他打哪,除了「大人說的對」、「大人高明」,幾乎沒多嘴過一句。

  然而這會兒,眼見人從陣裡脫逃,一眾壯漢牲口似的前赴後繼鼓搗那破牆,花費的時間已有四五個時辰卻還沒有把牆鑿穿,他有點憋不住了。

  宋秋水老驢拉磨似的圍著盛笑春的座椅轉悠來轉悠去,間或拿眼睛瞟一眼老太監,心裡把這老神在在的老傢伙罵了個狗血噴頭,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的不恭,看見盛笑春白麵布袋似的臉上兩個三角縫掀開,還得積極地上前捧上一杯茶水,低眉順目地道:「大人,喝口水歇歇吧,這一宿您受累了。」

  盛笑春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接過茶杯漱了漱口,拿一白帕輕沾了嘴角,這才不慌不忙道:「無妨。」

  說著他撩起聳搭的眼皮,看見宋秋水眼睛下頭一片烏青,道:「倒是你,看起來累得不輕,難不成剛才親自上陣了?」

  宋秋水尷尬地咧了咧嘴,道:「下官沒有。下官只是在想,這石牆之後不知是否有密道,萬一被他們借機逃掉了,那豈不是……」

  盛笑春眼裡寒光一閃,那棗核大的眼睛竟有些攝魄的威嚴。

  「秋水,」他陰測測地笑了笑,「論體力咱家這把老骨頭是比不上你,但論眼力,你這後生還是不如我呀。」

  宋秋水抓緊機會拍馬屁:「盛大人老當益壯,明察秋毫,下官只是空有蠻力,不敢與大人相提並論。」

  盛笑春自動忽略了這段屁話,伸出長長的指甲點了一點石縫透出的一點黃光:「你看那裡,有人不時在這石牆後頭晃悠……要是能跑,他們怎麼會安心窩在這裡?」

  宋秋水瞪大了眼睛瞧著他手指的方向,然而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也沒能從那一隙微光裡解讀出來半點線索,只得硬著頭皮點頭道:「大人說的是。」

  「是什麼?」盛笑春血紅的唇角一撇,「咱家剛才說的你看明白了?」

  盛笑春在宮裡伺候皇上的時候那叫一個恭順,同一張白面紅唇簡直稱得上慈祥,甭管皇帝生了多大的氣,只要他一出馬,准能即刻把火氣給熄了。然而面對底下的人,此人又是另一番陰毒嘴臉,凡從他手下調教過的小太監幾乎都是被扒過一層皮活下來的,與他打交道的人無不要處處陪著小心。

  宋秋水一聽他陰陽怪氣的語調,疑心這老雜毛是想拿自己當小太監撒火,冷汗涔涔濕了一背,忙不迭道:「下官確實看不明白。但久聞盛大人獨具慧眼,想來定不會言錯。」

  這中規中矩的馬屁雖不新穎,但也沒惹得盛笑春更加不快。他抿抿嘴角,斜眼見宋秋水說這話時語氣由衷、表情真誠,不由對這個半路從文的武將生出點欣賞,徐徐道:「眼力也是有功法可練的,你跟著我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待這一趟完事回去,若是有心想學,就在老身門下做個便宜徒弟罷。」

  儘管盛笑春脾氣乖張,他的身份畢竟是天子塌前之人,平日裡跟老皇帝耳朵邊上吹一陣風要比那一群嘰嘰喳喳的大臣們苦力諫言還來得有效,希望巴結上他的青年才俊數不勝數。宋秋水也是搭上他才乘了快車,從人人喊打的江湖惡棍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官員,只是他還沒有王書鈞那麼豁的出去,對於撂下臉面朝著太監親熱地喊爹這事始終有點抵觸,所以一直以來,他只算得上是盛笑春的人,卻並沒有擠入他圈子的核心。

  現在盛大人主動拋出了橄欖枝——還是不用喊爹的那種,他怎麼可能拒絕?

  宋秋水眼梢含笑,忙應道:「徒兒先在此謝過師父。」

  盛笑春眯著眼睛擺擺手:「這事回去再說。扶我下去看看,這牆鑿得怎麼樣了?」

  高大魁梧的宋大人立刻彎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著老頭慢騰騰挪到了一排奮力挖牆的人群後頭,眼尖的一個漢子看見兩位高官前來檢驗成果,立即機靈地站直了身子,其他漢子見狀也紛紛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人群自動分成了兩列,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

  盛笑春顫巍巍地步到被鑿得坑坑窪窪的是牆跟前,從旁邊站著的人手裡拿過一板斧,用力一磕,隨後閉眼聽了一陣,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道:「照這個速度,再有三個時辰的光景應該就能砸穿了。」

  兩列的壯漢聽聞此言,暗暗鬆了一口氣,互相遞了個安心的眼神。

  不料盛大人卻喘了口氣,又道:「……比老身預計的速度,要慢吶。」

  話音未落,他枯枝一般的手倏然拎起了手中板斧,但見銀光一閃,斧刃已然劃過了那名最先直起身子的壯漢左臂!

  鮮血噴薄而出,一截臂膀掉落在地。

  那漢子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待鑽心的痛感襲來,才驟然一聲哀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盛笑春砍下這一斧,人已經退到了宋秋水身後,他皺眉擦了擦濺到身上的一滴血星,吊高細嗓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我挖!」

  眾人再顧不得震驚,搶著拿起了工具,爭先恐後地撲向了石牆,一時間打擊聲音竟有種震耳欲聾的勢頭。

  一牆之隔,那廂聲如鼎沸,這廂也不會安靜到哪裡去。

  但玉竹卻對這山響的動靜渾然不覺。

  真氣已在她體內流轉了八次,八次流轉間,內息不斷地加大著衝擊經脈的力度。到第八次時,玉竹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好像住進了一隻腳上皆是利刃的蜈蚣,這蜈蚣緩慢沉重地爬過她各個經脈,上一腳劃開的刀口還未癒合,下一刀已經來臨。上百隻腳把每一個被劃破的傷口都割過一遍,足把她身上十四經全劃了個稀巴爛。

  玉竹起初還覺得經脈穴道酸麻難忍,到後來連這種感覺也逐漸消散,她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感覺——疼。

  撕心裂肺的疼。

  要命的是到了這一步,心法好像會讀取她的記憶,根本不聽從她自身意志地繼續往下推進,疼成這樣她也醒不過來,只能幹忍著。

  當初她還覺得那淫花毒太過刁鑽折人,現在對比起來,淫花毒的折磨簡直沒比螞蟻咬一口嚴重多少。

  玉竹全部的意志都在與這種鑽心之痛抗爭,外面發生什麼,有什麼人她已經一概不知。掙扎中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才又轉換成了另一種感覺。

  一種更糟糕的感覺。

  她被痛感侵襲到麻木的意識本已經趨於空白,忽而感覺頭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碎冰,緊接著被摁進了一池滾燙岩漿。

  玉竹下半身仿佛已經被這岩漿融化了,上半身卻又像是被冰封住了似的,讓她有種被撕裂的鈍痛。

  這種折磨愈演愈烈,幾乎要將她在冰火兩重天的焦灼中折磨致死,玉竹漸漸地喪失了對冷與熱的感知,她好像掉入了一個漆黑的泥沼,很快便被滿池的污泥包裹成成了一個繭,五感一一淡了下去。

  就像天地初始的混沌。

  玉竹停止了思考,污泥溫暖而濕潤,讓人本能地想起生命誕生之初所待過的子宮,世界上最安全舒適的地方,可以讓人在那裡沉沉地睡上許久。

  就在她將要在這混沌中長眠,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她。

  那人道:「丫頭。」

  這稱呼實在是有些久遠。

  玉竹恍惚憶起在很久以前,她曾在一個破舊的瓦房下躲雨,旁邊站著的老頭也是這麼叫她的。

  他說「丫頭,往裡面站,別淋濕了。」隨後遞給她了一個芝麻燒餅。

  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再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師父便不再叫她「丫頭」了。

  玉竹心頭一熱,大聲道:「師父!」

  看不見的黑暗中似乎有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摩挲了她的頭頂,仇鶴略微沙啞的聲音道:「你為何要把自己逼入這步田地?」

  玉竹被這一句話戳中,話未出,已經泣不成聲,淚水滂沱著大哭起來。

  她一路磨礪出來的堅強果敢,在被師父的手輕撫腦袋的時候驟然崩塌,好像又回到了在燕雀山裡被訓斥差遣的時光。

  仇鶴沉默著由她哭泣,良久,待哭聲漸弱,低低歎了一聲:「你受苦了。但孩子,苦難多則多以,人自有命,你不該練這功法的。」

  玉竹止住了哭泣,茫然地抬起了頭:「師父,不練這功法,怎麼敵得過盛笑春呢?」

  「敵得過如何,敵不過又如何?」

  玉竹急忙道:「敵不過會死啊!」

  那隻撫她的手緩緩收了回去,黑暗中看不到師父的身影,卻聽得到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你怕死嗎?」

  玉竹被這句話問住了,一下子卡了殼。

  她怕死嗎?

  被吳疾風的刀刃逼住的時候、被段青山打得不能還手的時候、被孟老貓雙劍壓制到幾乎脫力的時候,這些最靠近死亡的時刻,她真的怕過嗎?

  仇鶴見她不答,沉聲道:「你可知道,你倉促練就的蛟龍九式比死還可怕?如果你是因為怕死而練這功法,縱然過了這第八式,也斷走不出第九式——蛟龍九式非心思足夠堅定之人無法修煉,既然要練,你就要給為師一個理由,讓為師看到你的堅決。」

  「否則,」仇鶴冰冷的聲音道:「你將永遠止步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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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神弓

  仇鶴話音剛落,包裹著玉竹的溫暖驟然消失,燒灼與冰寒加劇襲向了她的五臟六腑。

  玉竹痛苦地悶哼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叫道:「師父!」

  遮蔽雙眼的烏黑散去,漸露出迷蒙的霜雪,她環顧四周,卻獨獨不見仇鶴的身影。

  玉竹懊喪地放棄了尋找,她竭力將上半身與下半身交疊,試圖讓冰火相抵以減除些痛苦。同時開始思考仇鶴拋下的那句話。

  ——既然要練,你就要給為師一個理由。

  蛟龍九式之艱辛甚於死亡本身,連「活下去」都不夠堅決,所以師父要的是什麼樣的理由呢?

  她首先想到了淩霄。

  淩霄當初不過是個單薄的少年,瘦削得被大風吹一吹都要打個趔趄,他是靠什麼偽裝了十幾年的師徒情深,在仇人手下學得一身本領,最後孤身一人走到絕境的?

  大抵只有恨了吧。

  那個雨天在他心裡播下了仇恨的種子,在他心上扎根抽芽,逐步地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長一寸,那恨意也長一寸,壓著他在仇人面前彎下脊樑,垂下眉角,再擠出純真的微笑。

  若沒有這股濃烈的仇恨,或許他早就變成了山旮旯裡野獸嘴下的一段殘骨,身體腐化了成為樹木花草的養料,至死都是個乾淨的少年。

  ——仇恨是如此有力,她又何嘗不恨呢?

  王八蛋燒了她的家,死的人她再也見不到了。

  玉竹眼前閃過了數個難以磨滅的畫面:吳疾風長刀落地,刀下一顆紅紗批裹的頭顱滾落沙土;蝸牛山的無名山麓處,她顫手在蒼蘭的簡易墳塚前插上一朵白花;曾韞浴血奮戰,以一當百挾持著王書鈞……

  還有她看不見的,大火焚山的場景。

  她恨不得把盛笑春與他的眾狗腿生吞活剝,挖心掏肺,算不算一種堅定?

  她昂首向天,高聲喝到:「狗賊毀我門派,屠我兄長,玉竹勢要報仇雪恨,此志堅不可摧!山河不可撼!」

  她這話說得氣逾霄漢,如果化成實質怕是能集結千軍萬馬雄威,足以顯示心之堅定。不想仇鶴卻並不買帳,幽幽歎道:「囿於仇恨,終會導致耳目閉塞,心思狹隘,逐漸忘卻天地之寬廣,不見山高水長,不識浩然之風,終是條越走越窄的路子。可這蛟龍九式卻是著意在寬在廣……是什麼讓你覺得,憑藉一腔恨意就能行得通?」

  玉竹:「……」

  四個弟子裡,淩霄蒼蘭悟性最好,柳華最踏實本分,她佔了個能吃能睡,勉強能拿來誇一誇的就是記性斐然,學劍速度總比別人快一大截。仇鶴雖然有愛打禪機的毛病,也幾乎都是對著那幾個人嘮叨,而不在她這個榆木疙瘩跟前浪費唾沫星子。

  ……所以這個神識裡的師父是吃錯了什麼藥,有話不直接說,非要跟她在這裡繞來繞去呢?

  玉竹還在苦苦冥思仇鶴所說的「著意寬廣」的理由,這邊清醒的曾韞也沒輕鬆多少。

  玉竹身上半冷半熱的怪症持續了幾個時辰,要是在尋常人恐怕早就夠去閻王手底下報導幾輪了,可是在她身上雖說不見好,卻始終有股氣吊著,脈象如同遊絲,弱而不息。曾韞守了這麼久,心態也從一開始的絕望轉變成了抱有僥倖的擔憂。

  不過這牆確是撐不住了。

  金石穿鑿響聲不絕於耳,每一聲都敲擊在人的心坎,青石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被一斧子鑿穿。

  曾韞收拾起了自己的暗器,跪坐在玉竹的身前,俯身在她唇間印下一吻,然後拿起了那把山貓,長劍一橫,面向石牆,將玉竹護在了身後。

  叮叮咣咣的響聲越來越大,讓人聽得滿心暴躁,忽然,卻停了下來,頃刻間密室陷入了寂靜。

  曾韞一眼不眨地頂著那石牆,他的手心已經起了一層黏黏的冷汗。

  這寂靜不過片刻,只聽突然一聲巨響,石片突飛崩裂,瓢潑箭雨破牆而來!

  老狐狸果真是老奸巨猾,居然破牆先放箭,任是再有本事的人,恐怕也得被這漫天飛箭射成了一隻豪豬。

  然卻見曾韞如同一塊戳立在地的冷玉,在牆破的瞬間持劍而舞,長臂幾乎掄成了看不見影子的圓盤,硬生生劈開了迎面飛來的每一隻箭。

  箭雨驟止,塵埃飛揚後落定。

  曾韞的腳下是一地的斷箭,從前額到後背都被汗浸透了,汗水和傷口的血交雜在一起,看著就讓人渾身發疼。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面無表情地直視著率兵在前的宋秋水。

  以及側身站在宋秋水背後的盛笑春。

  盛笑春一瞄曾韞和他身後的玉竹,頗有幾分嘲諷意味地笑了起來:「好一個英雄救美的英俊後生,能在老身眼皮子底下溜出噬魂陣,你是什麼來頭?」

  曾韞挑眉一笑:「盛大人不認得我,但在下與盛大人之間淵源頗深,說起來話可就長了。」

  「哦?」盛笑春似是驚奇地張開了嘴,可惜這張臉下垂得有些嚴重,牽動著腮邊的皮肉一哆嗦,顯得有些可笑:「說來聽聽?」

  曾韞輕描淡寫地活動了下被箭震得酸疼的手腕,目若冰刀,直射向了盛笑春:「家父曾仁敬,不知盛大人可還記得?」

  「仁」、「敬」用在名字裡是個爛大街的,盛笑春手底下的小太監裡名裡帶這兩個字的都至少有五六個,在他腦子裡著實勾不起什麼印象,但「曾」這個姓卻是觸動了一根硬弦。盛笑春皮肉鬆散的臉登時一僵,掛上了一個似笑不笑的表情道:「原來是潛蛟後人,看來習武果真是要看天資,一個離不開藥罐子的人居然能還能養活出高手兒子,是老身當年大意了。」

  曾韞冷冷一轉手裡的劍,囂張地把刃上的光反照到盛笑春的臉上,語氣刻薄道:「那是自然。沒有天資還想成為當世高手,就只能鑽研些下作法子,受人不齒唾駡。這個道理,盛大人比我清楚。」

  盛笑春生平最大忌諱便是聽人議論他天生質弱,當年青雲真人不允許他習武是因為如此,他修煉邪法也是因為如此,即便如今研究邪陣功法已有所成就,能借著丹藥撐出個武林高手的架子,終究不是靠的自己天然修煉,無形中便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曾韞這句輕描淡寫的諷刺無疑正戳中了他的脊樑骨,盛笑春咬牙一笑,細嗓尖聲道:「有意思,師侄們一個兩個都是這麼個臭硬脾氣,還真不虧是師兄們教出來的!」

  他翹著蘭花指,惡狠狠地捏了一把懷裡的拂塵,借此硬壓下了心頭一團怒火,話鋒陡然一轉又道:「罷了罷了,當年我們師兄弟幾個就是因脾氣不合鬧出誤會,後來不歡而散,末了也沒能和解言歡,現在看到後輩們如此親昵,倒也解開了咱家多年的心結。」

  曾韞未置一詞,一臉的「你隨意扯,我一個字都不信」。

  「所以今天,咱家也不想與你們計較,交出《死毒經》,不僅能救你身後那小姑娘,前路還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盛笑春頓了頓,神色寂寥道:「這麼多年,咱家雖頗得聖上照拂,卻連個可心的徒弟也不曾有過,就這麼孤零零地過完了大半輩子。現在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積攢的家底都無人可傳,師侄若是有意重續同門情緣,我看不如……」

  曾韞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反倒是一旁持弓的宋秋水忍不住抖了抖手——這老狐狸光乾兒子就有五六個,男寵隔三差五換上一批,還有自己這麼個備選徒弟,這會兒卻能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孤苦伶仃的寂寞老人,真張的開嘴!

  「盛大人怕是弄錯了,」曾韞淡淡介面道,「要續同門情緣不該找我,而應該找潛蛟仇鶴本人,到九泉之下——」

  「三叩九拜問問他們樂不樂意!」

  語出,他一甩袖中鋼釘,直朝盛笑春面門襲去!

  盛笑春目光如炬,並沒有錯過曾韞袖口的微小動作,鋼釘飛來的瞬間他已經右手一揚,將拂塵擋在了面門之前。

  可是這一下並沒擋住那奪奪的鋼釘。

  因為在他之前,另一人已經出了手。

  出手的人是宋秋水——他並沒有盛笑春那種脫俗的眼力,所以他是在看到曾韞拋出暗器之後才出的手。

  宋秋水看見曾韞手中寒光一閃,不慌不忙地搭弓,瞄準,射箭,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而待箭出,鋼釘竟尚未脫曾韞五尺!

  鋼釘竟被長箭阻隔在了半空。

  這便是位列八怪之首的宋秋水的速度,他不練刀,不練劍,甚至不練掌,只有一把雕花長弓。

  一把在他手裡被用到出神入化的弓。

  曾韞黑漆漆的瞳仁黯淡了下去。

  他早知道宋秋水是個棘手角色,但料想此人浸淫官場,必定疏於練武,應不至於如此難以對付,不料還是太過樂觀了。

  這想法尚未在他腦海成句,下一箭已然而至!

  破開石牆的時候有幾十支箭,眼下只有一支,這一支箭卻比幾十甚至幾百支更要難防。

  曾韞眼角餘光瞥見有箭飛來,以山貓為刀,瞄準箭尖便劈了下去。

  鋼鐵相碰,一陣刺目火花乍然迸出,發出了一陣刺耳的響聲。

  曾韞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沿著劍身傳遞過來,幾乎震得他要拿不住山貓。他急中生變,乾脆使出一招「傾山岳」,將全身力氣凝聚與那微小的一點劍尖,堪堪制住了箭的狂瀾去勢。

  火花頓滅,只聽「哢」地一聲,箭斷在了曾韞的身前。

  曾韞擋住了箭,臉上沒有半點喜悅之色。

  不是因為孟老貓的寶劍「山貓」居然被磕出了一個豁牙,而是因為他擋住的,僅僅是第一箭。

  ——在他砍下這一箭的功夫,宋秋水行雲流水般接連射出了三箭,第一箭被曾韞砍了下來,第二箭射在了他的左腳,第三箭射在了他的右腳。

  曾韞蒼白的臉登時青灰一片,冷汗涔涔沿著額角滴了下來,嘴上卻連哼也沒哼一聲,只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盛笑春。

  盛笑春三角眼渾濁得像一池污水,看得卻是格外清楚,他尖聲一笑,朝曾韞道:「既然曾師侄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老身就少不得讓你這後生領教領教前輩的手段了——你不是要護那小姑娘嗎?若在以往,咱家必會定住你的手腳,讓你眼睜睜看著這孩子是怎麼死的。可惜今兒個這小姑娘還有用,就少了誅心這一關了。」

  說著,他笑吟吟地拍拍宋秋水的肩:「殺了吧。」

  宋秋水欣然應允,二話不說便搭弓射箭。

  他像先前那樣,闊步開弓,這次仍是三箭,瞄準的是同一個地方。

  三箭接連發出,曾韞故技重施,劈砍下了那洶洶向自己前胸襲來的第一箭。

  可是還有第二箭、第三箭。

  曾韞不抱任何希望地站直了身體,等待著鐵箭劃破血肉,內心甚至有點慶倖——這番場景未免有些血腥難看,好在不會被玉竹看到。

  然而預想中的死亡卻沒有如期而至,一招「傾山岳」方才使出,電光火石的瞬間,身後伸過了一只有力的細手,輕輕握住了曾韞手裡的山貓,遊刃有餘地撥開了接連的幾箭。

  玉竹有些嘶啞的聲音道:「誰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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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劍醒

  包括曾韞在內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玉竹淡然地自他身後走了出來,皮膚上已不見白霜和血泡,人還是那個細瘦小姑娘的樣子,淩亂的頭髮和被刀劍刺破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憐,可是有些東西卻明顯不一樣了。

  曾韞想起來了他們被吳疾風和於波堵在劉保虎家裡的場景。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與人廝殺,當時的玉竹眼神淩厲,氣勢果決,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在散發著騰騰殺氣,恨不能將比她高一頭的吳疾風挫骨揚灰。

  現在面前站著的是一系列悲劇的始作俑者,她卻沒了那種要殺要剮的狠勁。玉竹手腕若無其事地垂在一邊,臉上的表情平和淡然,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懶散,那句本來應有幾分挑釁意味的問話聽來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疑問。

  場中其他人對這麼個毫無殺氣的人興許會生出些大意,然而這一幕卻挑起了盛笑春敏感的神經。

  這副派頭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他的前師兄,仇鶴。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玉竹幾眼,確認眼前之人雖是氣場似極了讓他咬牙切齒的仇鶴,但不管怎麼看,仍舊只是個瘦弱的黃毛丫頭,懸起的心稍稍放了下來,便冷笑一聲道:「師侄醒的真是時候……老身只要《死毒經》,對殺人並沒興趣,現在把秘笈交出來,仍可放你們一條生路!」

  玉竹眼皮一抬:「你就是那個被師祖攆出去的太監?」

  對面刀槍齊亮,宋秋水怒叱道:「放肆!」

  玉竹置若罔聞,只回轉過身子,衝曾韞柔柔一笑,取過了他手中的山貓,乾脆地揮劍斷掉了扎在曾韞腳背的箭,扶著他坐到了地上。

  曾韞身上的衣服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整個人像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身上再也聞不見慣常的梅花香,只撲面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他虛弱地捏了一把玉竹的小臂,借力把她推遠了些,開玩笑道:「還以為你遲遲不醒是為了多睡會兒,不想是為了關鍵時候英雄救美。」

  玉竹心情複雜地看他一眼,居然「嗯」了一聲。

  曾韞把自己比成「美」固然有些不要臉,卻正說中了她能脫出蛟龍九式的原因。

  ——能讓人義無反顧拔步向前、心胸越走越寬的,不是單單對生的留戀,也不是對復仇的渴望,而是保護他人的堅決。

  劍指向前,總是要造殺業的。太多人屠戮一生,曾站在權力金錢的頂尖,攀到最高處是狹窄的懸崖峭壁,最後難免會身墜一己私欲的血海,「黑風白雨」如是,孟老貓亦如是。

  但當你的劍是為了保護身後之人,這刃便無堅不摧,這心便矢志不渝,你有了軟肋,也有了最堅固的鎧甲。縱有艱難險阻,縱處迷宮鬼道,心仍存可容納天地的豁達。

  玉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在第八式中整整困了三個時辰,直到耳中聽到「殺了吧」三字,才頓有所悟,隨後的第九式只花費了一瞬。

  她要保護曾韞。曾韞不能死。

  經脈驟拓,內息如滾滾江河入海,玉竹渾身上下好像被人突然地灌注了一身怪力,再快的劍,再狠的刀,在她眼裡都成了一撥便走的江上浮藻。

  隨後便是神弓手的箭被她劈落在地的那一幕。

  「玉竹,」曾韞忽輕聲道,「人要活下去,才能做許多事。」

  她怔了怔,看見曾韞垂眼點了下他汩汩流血的雙腳:「……必要的時候,不要做無謂的堅持。」

  玉竹眸光一暗,從他手中抽出手來,站起身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九式功法的?」

  曾韞彎曲的後背陡然一僵。

  「你承諾過,要帶我回青州看看。」玉竹道,「我是抱著這個念頭入定的,也是靠著這個念頭醒來的。」

  她頓了頓,拿手背蹭了蹭臉:「曾韞,你要說話算數,不能讓我失望——不去不行,我一個人去也不行。」

  曾韞身上的血怕是流了足有一半,冷得已經不自覺地蜷成了一團,現在只能半倚著牆靠坐在地上,可是心裡卻好像被點燃了一團火苗,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暖。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那就有勞這位英雄了。」

  盛笑春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說完了話,鼓鼓掌道:「情比金堅,可歌可歎!潛蛟仇鶴兩師兄若是知道後輩們還能發展出這樣一段感人深情,定能含笑九泉了。」

  說著又咂舌道:「只是如果交不出《死毒經》,這喜事可就得變成喪事啦!」

  玉竹挑眉看他一眼:「先前的事還沒問完。」

  盛笑春渾濁的眼珠一輪,攥緊了手中拂塵。

  宋秋水飛快地拉滿長弓。

  玉竹後退一步,長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圓滿的弧度,恰把曾韞嚴實地護在了身後:「剛才口出狂言要殺他的,是誰?」

  此言一出,萬籟歸寂,連地穴中的空氣都隨之一滯。

  她的語氣囂張至極,無需盛公公本人開口,下一刻,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便螞蟥一般蜂擁撲來。

  如果是在開闊的地界,玉竹毫無疑問地不佔優勢,但這地下走廊狹長幽深,一群高手想要佈陣收拾她一個卻並非易事。只見她長劍一凜,靈蛇般地無聲而走,尚未看清劍在空中的走勢,地上已經齊刷刷地躺下了一排人屍。

  這陣勢有點像賭場中初生變故時曾韞突圍的場景,不同的是彼時的圍攻者是王書鈞培養的御史親兵,而現在的這群人則是見識過各路武者的大內高手。

  可現在的玉竹也不是那時的曾韞。

  她手起劍落,氣定神閒的舞出了幾個大開大合的劍招,劍到之處如同狂風過境,風捲殘雲般地將擁在前面的人一批批退了下去。一時間,五尺之內竟無人能近身。

  盛笑春此次出行向老皇帝討來了二十個大內侍衛保駕護航,原想對付年輕後輩定然是了了的事,卻不想幾招之間,已折了一半!

  他一張白麵餅似的臉拉得老長,思索片刻,朝身側揮了揮手,手下另一隊人馬立即圍了上來。

  這群人圍的方向卻不是玉竹腳踩的那片位置,而是四周的牆壁。

  只見這些護衛仿佛壁虎似的,爬上牆壁比走在地面還要順暢自如,眨眼的功夫,便將玉竹頭頂的石壁圍了個水泄不通。

  玉竹面對上下虎視眈眈的惡狼,淡然自若地走完一個劍招,腳尖忽輕輕一點,便衝天拔起,長劍毫不留情地幾個起落,把牆頂上一群舉暗器待發的樑上君子統統削了下來,正砸在了地面被打得齜牙咧嘴的人身上。

  長廊頓時哀嚎四起,後面的人發現這小姑娘居然是個如此棘手的人物,也紛紛心生猶豫,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都無人補上空缺的人牆。

  宋秋水瞅准了這個機會,即刻發箭,幾乎是在屋頂眾人落地的同時,已用箭雨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鐵網,把玉竹包成了一團待裹的餃子餡。

  玉竹絲毫不敢大意,她拿舌尖抵住齒根,將渾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飛快地舞出三招「落虎」,用無匹的劍勢阻擋住了密如暴雨的狂箭。

  「乒乓」一陣響後,箭被打落在地,扎落在了死屍身上。

  玉竹暗鬆一口氣,正要站直身子,忽然睜大了眼睛。

  她看向了自己的肋間。

  宋秋水在一溜的長箭中居然混發了一支細小的短箭,晃過了人眼,毫無阻攔地刺中了她!

  她捂住傷處,抬起頭,面前已經重新圍上了一圈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地狼藉,推推搡搡,卻沒有一個敢主動再上來找死的。

  這時只聽躲在最外面的盛笑春怒聲道:「不進者,斬!」

  說完,他手中拂塵一揚,尾部獸毛忽如鋼釘一般直直地立了起來,一把將人群週邊的一個小兵的頸子捅成了馬蜂窩。

  對死亡的恐懼瞬息之間扼住了眾人的咽喉,士兵們誰也不敢再退,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擠。

  玉竹見狀,一腳踢起不知被何人扔下的厚背刀,左手持刀右手持劍,刀劍齊開,氣勢磅礡地喝道:「誰敢進?」

  前有狼後有虎,這群夾在中央的無名小兵真是欲哭無淚,有苦難言,只得瑟瑟地縮著不動。

  玉竹趁此機會,淩空一躍,瞬身躍至宋秋水的身後,左手遞刀,意在砍翻宋秋水的箭匣,右手揮劍,勢在挑斷他的弓弦。

  宋秋水和另一旁的盛笑春反應亦是極快——一個是急忙撥弓,另一個是轉身就跑。

  盛笑春平日裡無論到何處都恨不得讓人使八抬大轎抬著,這時在這黑黢黢的地下,卻健步如飛,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這倒不是什麼商定好的迂迴戰術,而是他下意識的反應。

  老太監幾十年來沒少折磨人,各類狠罰酷刑不在話下,哪怕掉進死人堆裡都不心慌,卻從沒經歷過真正的廝殺——現在玉竹有漸占上風的意思,儘管還只是點苗頭,他的第一反應仍舊是逃。

  以他對仇鶴的瞭解,解開秘笈的關鍵必是個火難焚、刃難摧的死物,大不了把這些人一齊弄死在這裡,到時候他再回過頭細細查找線索。

  丟車保帥,在久居上位的人看來,實在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

  宋秋水正飛腳去踹玉竹,餘光掃見了老雜毛氣喘吁吁往外跑的身影,心思陡然一轉。

  「三奇八怪」裡的各人都是血坑裡爬出來的,為何走上這條路又有著不同的原因。有的是因為愛好殺戮,有的是為求揚名,有的則和他一樣,是因出身貧苦才走上了岔道。

  宋秋水的爹是被官老爺害死的,親娘被官老爺擄走做了二房。他還未成人,照料他的奶奶被官老爺養的一匹馬踢中了天靈蓋,也離他而去。

  在宋秋水眼裡,天底下最有能耐的莫過於官老爺。他年幼時期最為憎恨這些吃香喝辣,魚肉百姓的人,然而長大之後,練就神弓的他,卻在這種憎恨中生出了無限的渴望。

  官是殺不完的,殺了之後還要被官府追捕。可是做官就不一樣了,只要爬的夠高,便能享得榮華富貴,真正告別被人欺壓的日子。

  宋秋水跟上盛笑春,是因為他覺得盛笑春能幫自己做官,就像他能幫盛笑春殺人。

  這趟來取《死毒經》,他只抱著一個念頭,就是要把事情辦的漂亮,好把官階再往上推一推。

  而這又有一個前提——他不能死。

  他若是死了,事情辦得再漂亮,又怎麼能做上更大的官呢?

  宋秋水兢兢業業地做打手,毫不猶豫地擋在盛曉春前面,正是因為他有信心自己不會死。畢竟,來的路上盛笑春和王書鈞已經再三確認了:仇鶴已死,剩下的只有幾個不成器的毛頭孩子,而他們是「三奇八怪」,加上大內高手,沒有敗的道理。

  可是現在盛笑春跑了。

  盛笑春一跑,就好像在開春的湖冰上踩了一腳,力度不大,卻足以讓一塊看上去完好無損的冰面乍時四分五裂。

  宋秋水必勝的信心大挫,在這關鍵的時候,他手中的弓本可射中玉竹,卻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

  飛出去的箭如有眼睛似的,「嗖」地射中了盛笑春的小腿腿肚。

  與此同時,「嘩啦」一聲,箭匣散落,長弓弦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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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歸鞘

  有時候,局勢中一點微妙的變化便會影響全域。

  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自古以來,行軍打仗求勝必要有得力將帥,主帥若是亂了陣腳,隊伍便會失去靈魂,成為一盤散沙。

  這支隊伍是盛笑春帶來的,他原本的算盤是待王書鈞打好頭陣,他跟在後頭用噬魂陣收拾殘局即可,卻沒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勢頭居然如此狂猛,甚至與全盛時期的仇鶴不相上下。

  他連皇帝都不怕,只怕仇鶴。

  所以他要跑。

  這一跑,先擾亂了宋秋水的心思;宋秋水神弓一毀,又擾亂了隨行其他人的心思。

  其他侍衛見盛公公腳底抹油跑在了前面,宋大人亦現頹勢,誰也沒了跟玉竹拼鬥的念頭。一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散的散,逃的逃,紛紛湧向了長廊的出口。

  盛笑春難得親自下地跑動,這麼不遠的一段距離已是累得腿肚子轉筋,偏偏又中了一箭,便再也跑不動了,索性折回身子,怒目視向奔逃而來的殘兵,氣喘吁吁地尖聲道:「誰讓你們跑的?」

  另一邊,宋秋水見弓弦崩斷,亦不戀戰。他疾退丈遠,一把奪過了旁邊人的弓箭,又是一連串快箭。

  尋常的弓不比他那把雕花弓,那弓是專門為他而制,千鈞之力方能拉滿,出去的每一箭都有劈山斷水的狠勁。宋秋水用這把隨手奪來的弓只能發揮五成力,他射出了幾十支箭,九成被玉竹閃身避過,還有一成被長刀截斷空中。

  混戰之中,隨行的小兵要嘛被玉竹刀劍砍中,要嘛是被宋秋水冷箭誤傷,一會兒的功夫,這長廊之中尚能再戰者竟只剩宋秋水盛笑春玉竹三人。

  玉竹也受了新傷。

  一來是因為宋秋水那一隻短箭,二來是因方才的人海交戰中,不知哪一位壯士搏命在她背上刺中了一刀。

  蛟龍九式只是提升功力,她的身體仍舊是肉體凡胎,自然也會覺得疼痛難支。可是剩下的兩個人根本不容許她有喘氣的機會。

  玉竹鼻尖已經滲出了汗珠,她冷漠掃視了一左一右將她圍在中央的盛宋二人,仍決定先向宋秋水下手。

  這並非是因為宋秋水更容易解決,而是因為宋秋水距離曾韞只有一丈之遙,倘若他意識到手中還有這麼一張王牌,場中情勢可能會瞬間發生變化。

  玉竹在這麼想的時候,忍不住餘光瞥了一眼倒在牆角的曾韞。

  宋秋水並非是盛笑春,這昏暗的燈光下,他本不會注意到這一眼。

  但眼下他的對手只有玉竹一人,視線理所當然地牢牢鎖在她的身上,多年刀口舔血的直覺告訴他,玉竹這一眼有些古怪。

  這眼神不是面對敵人該有的淩厲肅殺,如若給它冠上一個名字,四字足矣——投鼠忌器。

  宋秋水恍然大悟的同時,心中一喜,幾乎是在玉竹飛身而來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曾韞的面前,手兀地抓住了他的衣領。

  現在的曾韞奄奄一息,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宋秋水僅需一掌便能取他性命。

  玉竹見狀,只好慌亂地停了下來。

  宋秋水拿准了玉竹放心不下曾韞,周正的面龐露出了一抹不怎麼友善的笑意:「想救他?」

  玉竹看著宋秋水的手在曾韞頸間比比劃劃,一股火騰地升起,手攥成了硬拳,「格格」直響。

  宋秋水一笑:「求人得有個求人的樣子,你這個樣子,我萬一不小心……」

  他十分賣弄地,把五個指頭漸次覆在了曾韞的頸部,又一個一個依序鬆開。

  玉竹氣焰頓斂,咬牙道:「要我做什麼?」

  「把你的刀和劍扔在地上,然後踢過來。」

  看對方站著不動,他譏誚道:「不樂意?那可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玉竹額角青筋突突暴跳,眼看宋秋水的髒手又摸向了曾韞的脖子,焦急喝道:「慢著!」

  她緩緩蹲下了身子,將手裡的刀劍放在地上,只是尚未起身,忽然向後一轉,刀劍雙雙刺向了身後突襲之人!

  盛笑春眼疾手快,在刀與劍的交錯中順勢一滑,游魚一般地躲過了這兇險的一招,只在臉頰處留了一道血口。

  緊接著,他和玉竹都聽見了一聲淒慘的大叫。

  這叫聲來自宋秋水。

  就在盛笑春撲向玉竹的同一時刻,宋秋水驀地發覺手指一陣劇痛,低頭一看,撫過曾韞脖子的地方竟然腫得如嬰兒腦袋一般,手上的經脈暴起,東一塊西一塊佈滿了黑斑!

  半死不活的曾韞抬起頭,斷斷續續道:「在下祖父乃……潛蛟,先前自報家門的時候……閣下……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宋秋水惶恐地睜圓了眼睛,可是痛感已經像電流一般順著手臂直傳到了胸口,他想要尋刀斷臂,以求自保,卻是一步也邁不動了。

  黑斑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臉上,發出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宋秋水猛地一陣抽搐,抖顫著跌落在地,眼裡最後一絲火星也暗了下去。

  至此,三奇八怪中的最後一人也命喪黃泉。他們所犯下的惡事,造就的惡名,只有在百姓茶餘飯後的唾駡裡出現,再也不會禍害江湖了。

  盛笑春一見自己最後一名手下中毒身亡,反而沉靜了下來。他不再想著逃跑,冷笑了幾聲,直視玉竹道:「當年……若不是衛余容向師父告發我,我怎會被逐?……現在死了還要陰魂不散……你作為他的徒弟也該殺……該殺!」

  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完,忽然飛身而起,龐大的身體飄在空中,猶如一隻吃飽了風的大紅布袋,奪奪衝向了玉竹。

  玉竹架起刀劍,欲正面迎擊這一招,殊料手中的劍剛一碰上那鐵絲似的拂塵韌絲,只聽「嗡」地一聲,山貓猝然崩斷。

  這老太監不知道用了什麼邪法,這一擊內力非比尋常,常人完全無法接招。

  玉竹不好硬碰硬,只得旋身而退。

  盛笑春見玉竹一招一式都與當年的仇鶴如出一轍,原本心生忌憚,未戰先逃,現在交手後發覺丫頭後生之力不過仇鶴七八成,信心大增,提起拂塵又是一擊。

  玉竹扔開斷劍,全身內力化作一股蒼然勁氣,逼至厚刀,「鏘」地一聲抵上了拂塵。

  那方才還硬如鐵石的拂塵卻突然一軟,驟變作萬千柔絲,柔柔地絞了上來,封住了長刀的去路。

  盛笑春陰沉一笑,露出了一排焦黃的尖牙:「不交出秘笈,我這就送你們師徒陰曹地府裡團圓!」

  玉竹見勢頭不妙,牙關一咬,乾脆使出渾身解數,將一招綿延的「鶴舞」對上陰柔的拂塵,登時如溫風載絮,兩廂纏綿不絕,誰也難壓誰一頭。

  這相持難下的狀況不過須臾,在這關鍵時刻,玉竹穩住長刀,發力一撥一挑,打亂了平衡。

  拂塵霎時被碎成了三截。

  盛笑春肺腑受震,喉間立即湧上了一股腥甜,他匆忙連退五步,驚駭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姑娘,不知她剛剛使出了什麼怪力。

  玉竹揮刀拍開那幾截拂塵,並沒有乘勝追來,反也後退幾步,長刀杵地,把身子繃成了一張彎弓,這才「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哪有什麼怪力,她不過是把倉促運作的蛟龍九式用到了頂點,以超出身體負荷的方式強行使出了那一招。

  這相當於揠苗助長。強提三分力,必會反噬五分,待她逞完威風,來日還能不能睜開眼睛都未定。

  可她沒得選擇。

  玉竹一抿嘴角的鮮血,冷聲道:「不巧,今天你既不會拿得到《死毒經》,也沒命——」

  「命」字未落,她忽然一個哆嗦,只覺五臟六腑似被人用刀子捅了似的,體內真氣狂亂奔流,眼前的景象跟著模糊起來。

  即便手中有刀,也再難支撐住身體,玉竹搖晃幾下,「撲通」一聲跪落在地,血跟瓢潑似的傾盆而下。

  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剛一思及反噬,這反噬就來了。

  但說到底,她所修煉的蛟龍九式不過是個把時辰的粗糙功法,雖然幸運避過了走火入魔,卻只能勉力支撐短暫的時間,過完這段時間,終將有數倍的反噬,遲早遲晚罷了。

  只是沒想到這麼不是時候。

  盛笑春拂塵被毀,心涼大半,然見玉竹吐血不止,雙目殷紅,牙齒格格打顫,才反應過來她剛才那一招不過是強弩之末,登時大喜過望。

  盛笑春慌忙在地上摸出了一把被人丟棄的大刀,拖著不甚利索的小腿,湊近了嘴角還在滲血的玉竹。

  他閉氣打量了玉竹片刻,見她連跪都跪不穩當,高聲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衛余容,你壓我了半輩子,現在看見了嘛,我不僅要拿了你的秘笈,還要把你的徒弟禍害殆盡!」

  話音將落,他手中的長刀便要刺向玉竹的胸膛。

  這一刀下去,了卻前事,他終於笑到了最後。

  可盛笑春沒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時,但見白光一閃,制住了那隻握刀的手。

  是把飛刀。

  曾韞在密室中來回演練的那把飛刀。

  暗器講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曾韞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在盛笑春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終於這把飛刀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反擊!

  長刀和斷手齊齊落地,血泉暴現!

  玉竹嘔血不止,但盛笑春一刻不咽氣,她就一刻不敢放鬆。模糊的視線裡,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不住呻吟的人影跟前,提刀砍了一下、兩下、三下……盛笑春的慘叫漸漸微弱了下去,模糊的人影再也不能動彈,玉竹的刀卻還沒有停止。

  她像一隻失去了意識的提線木偶,不斷重複著一刀一刀的劈砍動作,直到死去的人被剁成了肉泥,淌出的血匯成了一個小窪,浸得她雙膝發冷,這才聽到了曾韞微弱的勸阻聲。

  玉竹終於住了手。撐著她的那口氣再也留不住了。

  她眼前一黑,毫無徵兆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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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竹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夢裡曾韞好像抱著她毫無形象地哭了好一陣子,然後到了一個很是亮堂的地方——怎麼去的她並不清楚,只迷迷糊糊覺得顛簸的厲害,硌的她傷口疼痛不已,她幾次想要抗議,卻張不開嘴。

  再後來就是沒日沒夜地喝藥,苦不拉幾的藥汁,她閉氣不進,然而總會有人捏著她的鼻子,嘴對嘴地逼她咽下去。

  那人身上一股淡淡梅香,像極了曾韞。想到這裡,她便又覺得那藥汁似乎沒那麼苦了,喜滋滋地吞進了肚裡,順便會細品一番混雜其中的甜香。

  除了餵她湯藥的人,還會有一些其他的人來她跟前走動,她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對方投來的好奇眼神,但那些人往往只在她面前停留片刻,便會被人驅開了。

  守在她床前時間最久的,仍舊是那個逼她喝藥的人。此人幾乎日夜都在她跟前徘徊,有時候會聽見他讀文縐縐的詩書,聽得玉竹胃裡泛酸;有時候他則會說些陳舊往事,說一陣,沉默一陣;但更多時候,他什麼也不說,不做,只是靜靜地坐在床前,看著玉竹。

  玉竹看不見那人的眼睛,但她莫名的肯定,那是溫柔的眼神。

  她沒日沒夜地就這麼睡著,身體的疲憊讓她無力再去想那天之前發生的一切,但凡去想,便不由自主回蕩起那日刀刃割破血肉的黏膩聲音,聽得她心裡直發怵。

  那天劊子手一樣殺人的劍,與她當初暢想行俠仗義的劍,實在是相去甚遠。

  還是睡在夢裡更令人愉快。

  夢裡什麼都有,甚至包括四季。

  約莫是下雪的時候,天一下子冷了,似乎周圍有人抱著炭火進來,開門的時候漏進來的風裡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氣。守在床前的人出去了一段時間,末了弄回了幾支梅花,擺在床頭,熏得一股讓人安眠的味道。

  那人低低的道:「說好了帶你來看梅花,你怎麼還睡呢?」

  說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睫毛根上,順著眼角滾了下去。

  夢裡飄蕩自在的她被這來路不明的水滴戳中了奇怪的痛點,竟有點想醒來看看,然而還沒等這想法成型,身上的劇痛又讓她沉沉昏睡了過去。

  然後是春天,夏天。

  她睡過了驚蟄,春雷驚動大地,萬物甦醒,她獨成了漏網之魚。又錯過了谷雨,夏至。

  那人卻依舊在她塌前,寸步不離地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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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終章

  玉竹的長眠直到過完盛夏,熬過了最炎熱的時候才結束。

  經脈由冰火歷練,亦要在四季輪回中走完一遭嚴冬酷暑,才能撫平身上各處的創傷。

  她人沒醒,卻能感受到這令人窒息的悶熱。

  天好似一口熬乾了的大鐵鍋,倒扣著,把人死死地捂在一團看不見的蒸汽裡,熱氣從鼻腔進入,把肺腑滾得一片燥熱,再慢吞吞地被呼出口。

  真熱啊。

  熱得這覺也睡不安穩。

  玉竹睡在夢裡,不知哪個缺德的還往她身上扣了一床棉被,便更覺得忍不下去了。

  恍惚之中,一直隱沒在記憶裡的師父終於也被這床棉被激了出來,對她道:休息夠了你就回去吧,反正罪你也受了,以後再也別這麼胡來。

  而後便笑吟吟地走了。

  這天之後她再也睡不踏實,漸能感知晝夜的光線變幻,聽見響動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所捕捉到的周遭氣味也越發清晰,那藥汁更是苦得令人髮指。

  事後玉竹猜測,給她灌藥汁恐怕是個陰謀,目的就在於將她活活苦醒。

  她醒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四周傢俱陳設甚是講究,皆由精敲細琢的漆木製成,飾有淡色刺繡紗帳,被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看就不是她的風格。

  玉竹尚只能睜開眼睛,她瞪眼瞅著頭頂的紗帳上繡的蒼鷺戲水圖,憋著勁努力了好一會兒,腿腳四肢終於有了點知覺。

  翻身起來仍需努力,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腿一踹,把那床缺德棉被給踹下了地。

  時間正值晌午,屋子裡除了她,還有一個拿著蒲扇的小姑娘,長得伶俐可愛。大概是扇扇子累了,正一點一點腦袋打盹。

  小姑娘聽見棉被落地的一聲悶響,「呀」地一聲叫了出來,一看棉被到了地上,才想起去探視床上的人。

  四目相對,玉竹嗓子跟被燒火棍捅過似的,又乾又疼,說不出話只好報之以一個友善的微笑。

  那小姑娘卻跟見鬼了似的,「騰」地一下猛地站了起來,不顧被一屁股掀翻在地的板凳,大聲朝外喊道:「公子!公子!」

  玉竹昏睡中聽到的聲音總是模糊不清,習慣了清淨。現在被人在耳朵邊這麼一喊,覺得耳膜快要炸裂了,眉頭不由一皺——這小姑娘自己身穿輕紗小褂,卻給她加蓋床捂痱子的大棉被,她還沒抗議呢,這邊倒是先嚷嚷起來了。

  小姑娘喊了兩聲見還無人應,焦急一跺腳,拔腿便往外衝,期間一腳絆到被她碰倒的板凳,險些跌一個趔趄,不等站穩拍拍膝蓋又接著往外跑。

  玉竹本是想讓這姑娘幫忙倒杯水,還沒比劃人就跑沒了影,頓時生出無限幽怨出來。

  ——什麼玩意兒啊,醒來也沒人管,還不如接著睡呢!

  接著她想到那女孩出門前所喊的「公子」,聯繫到長久以來夢中那熟悉的聲音,心中一動——莫非她是去叫曾韞?

  這念頭剛一露頭,便被她自己強摁了下去。

  她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如何死裡逃生的了,儘管她無比希望是和曾韞一起,卻又比誰都害怕這一點小小的期待落空。

  玉竹抬手扶額,輕咳了兩聲,心事重重地準備下床找水。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砰」地一聲,門被來人一掌推開。

  玉竹順著聲音看過去,瞳孔猝然收緊。

  門外站著的人,一襲月白長袍,眉如墨畫,睛若秋水,極為俊秀的臉上卻有一層淡青鬍茬,顯得比從前要憔悴不少。

  正是曾韞。

  曾韞怔怔地站在門口,一眼不眨地盯著玉竹,好一會兒,先前的那個小姑娘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他才回魂般地挪動了腳步。

  從門口到床邊的距離不過數尺,玉竹卻覺得曾韞走來的這段路漫長的沒有盡頭。

  她手指甲用力掐了一把掌心。

  疼的,她確實是醒著的。

  曾韞走到玉竹的床前,手緩緩地抬了起來,懸在距離她的臉一寸之遙的地方,抖得如同篩糠,卻始終沒有落下。

  他太害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碰到了玉竹,這夢就醒了。

  遲疑間,後面的小姑娘脆聲道:「方才我迷糊著睡著了,醒了就見姑娘睜著眼睛看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恢復的……看來公子的藥起了效果,還應繼續服下去才是……公子?公子?」

  玉竹忍著身上的酸痛,主動握住了曾韞顫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臉頰,聲音沙啞地道:「……阿韞。」

  曾韞雙目通紅,唇囁嚅了半晌什麼都沒說出來,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恨不能把她揉碎了按進自己的身體。

  一股溫熱流進了玉竹的脖頸,她聽見曾韞濕漉漉的聲音道:「昏迷這麼久……你是想把我逼瘋嗎?」

  門口那小姑娘反應有些遲鈍,這時候才終於察覺出了「閒雜人等請退散」的氣場,躡手躡腳將手裡盛藥的託盤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一聲不響地撤出了屋子,還十分貼心的把屋門給帶上了。

  屋裡只剩他們兩個,玉竹被緊緊抱著,醒來之後第一次覺得,活著真好。

  同時,她看見曾韞一臉的憔悴,又覺得有點愧疚。

  她有許多事想問曾韞,譬如盛笑春死了沒有,她昏迷了多久,他的傷養好了沒,還有這是什麼地方,是否安全……

  玉竹:「我……」

  太多問題反而無從問起,最後說出口的反而是頗煞風景的一句。

  玉竹道:「我渴了……」

  這句話毫不留情地攪和了前一刻還你儂我儂的氣氛,卻也讓人有種回歸現實的安心感。

  曾韞嘴角微提,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站起身去桌前端起了藥碗:「正好……我剛把藥煎好,喝了就不渴了。」

  玉竹立馬打起了精神,捏住鼻子一溜煙縮進了床的最裡側:「不喝!死也不喝!我就是被這害人東西荼毒醒的,你休想……唔……」

  曾公子根本不為所動,聞言冷漠一笑,神情挑釁地含了一大口藥汁,撲上床便把她這個久病初癒的傷殘人員壓在了身下。

  他一手卡住玉竹的下顎,迫使她張開嘴,下一刻便用舌卷著藥汁送了進來。

  藥是苦的,可這個吻卻是再甜沒有了。

  曾韞的呼吸淡淡地撲在鼻尖,舌由淺至深地在她口腔中挑撥試探,柔軟的舌尖與她相抵,發出了水漬糾纏的淫靡聲音,兩人的胸口都劇烈地起伏著。

  待這個吻結束,藥汁已經被玉竹毫無知覺地吞了個一滴不剩。她看著兩人唇間黏連的一根銀絲,紅著臉道:「哪有你這樣的?剛才我是沒有防備……要是你下回再這麼餵我藥,我絕不會再吞下去了!」

  曾韞面不改色地舔掉了她嘴角殘留的藥液:「聽你這意思,還想再來一次?還是說……」他湊近玉竹的耳朵,聲音曖昧地道:「你想吞點別的東西?」

  玉竹畢竟已非初嘗雲雨,聽見這話立即反應過來曾韞意有所指,臉上霎時升出一片紅雲,結結巴巴道:「沒、沒想!」

  開玩笑,她現在胳膊腿還沒恢復好,連抬個手都會疼,要是在這個時候被曾韞就地正法,恐怕會痛到升天。

  曾韞調戲完並沒真要做什麼的意思,手撐床一把站了起來,端起剩下的藥溫聲道:「快把剩下的喝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玉竹乖覺地接過藥,順從地吞了下去。

  喝完了藥,曾韞把她按回床上,細細講了來龍去脈。包括他是如何帶她回到青州的,怎麼找出的那兩把寶鳳劍,甚至解釋了為什麼要在大熱天給她蓋棉被。

  他說的雲淡風輕,但玉竹無需多問,也知道其中必有無數艱辛。

  比如查醫書為她找對症之藥,他只說「試了些方子,還好眼下這副起了效果」,便一帶而過,找藥、試藥的過程一概不提。

  玉竹握著曾韞的手聽完全部,心裡五味雜陳,最令她心急的是那兩把寶鳳,曾韞說是帶了回來,但顯然不在這間屋子,不知道被放到了哪裡。

  眼下提這件事有點不合時宜,她便決定等等再談。

  兩人說了一陣子話,玉竹後來又覺得有些犯睏,又睡了一覺。曾韞怕她再次一睡不醒,一直捏著手沒有鬆開。

  玉竹這一覺隻睡了半個時辰,短暫的休眠卻令她身上的痛感大有減輕。她在曾韞的攙扶下,在屋裡走了兩圈,腿腳也漸漸活泛了起來。

  身體恢復,玉竹提出了一項要求:「我要吃肉。」

  曾韞扶著她,含笑道:「已經交代廚房做了,清蒸鱸魚、雲腿餡兒府、蔥油牛肉、鮮蝦扒水餃……你想不想吃?」

  玉竹這大半年裡只靠藥汁續命,每根汗毛都充斥著對美食的渴望,聞言一擦快滴到地上的哈喇子,忙點頭道:「想吃!要吃!」

  曾韞道:「那你介意有其他人一起嗎?」

  玉竹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遞過去一個狐疑的眼神。

  曾韞有些躊躇著道:「我先前有沒有跟你說過,鏢局裡養活了一大堆無家可歸者,基本都可以算自家人……咳,他們都想見見你。」

  玉竹愣了一下,差點左腳踩在右腳上。

  「別緊張,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更何況……」曾韞輕輕捏了她一把,低聲說:「你很美。」

  玉竹的臉一點一點地漲紅了起來,赧然道:「這合適嗎?」

  曾韞無辜道:「怎麼不合適?當初有人說要把我擄回去當壓寨老爺,我才有精力從死人堆裡帶著你爬出來……難道現在你恢復了,便要翻臉不認人了?」

  玉竹哭笑不得,忙解釋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曾韞道:「那是什麼意思?」

  玉竹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道:「我們的關係,他們會不會覺得……太唐突?」

  曾韞輕笑著把她箍進了懷裡:「這位英雄,你用我解完了淫毒,睡都睡過了,怎麼能說一起吃頓飯唐突呢?」

  玉竹無言以對,只好訥訥地咬住了下唇。

  曾韞見她是真的緊張,這才把她鬆開,溫聲道:「不用擔心,我帶你回來的時候就和他們說過,不管你能不能醒,都是我要娶的人,他們有心理準備。」說著拿手掌揉了揉玉竹的頭頂,「他們都是很好的人,見了你就知道了。」

  玉竹也沒心思再活動腰腿,剩下的時間裡有生以來頭一回花心思研究穿衣打扮。她把亂七八糟的首飾都試了一遍,換衣裳換出了一身熱汗,不管怎麼著都覺得難受,最後乾脆都脫了,找了一件素色紗袍,只梳了一個簡單髮髻了事。

  這打扮樸素的很,卻因她行為舉止的颯爽更顯出玉竹面容的清麗脫俗,曾韞不由眼前一亮。

  這天晚上,略帶病容的玉竹就這麼跟著曾韞到了久聞其名的鏢局。

  去之前,曾韞信誓旦旦說這些人都是自己人,幾乎可算作是家宴,然而到了地方,玉竹差點拔腿狂奔,從哪來逃回哪去。

  ——她從小跟著師父他們山上長大,最熱鬧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五個人。可是曾韞嘴裡的家宴足足有百十號人,人比蝸牛山底下生意最紅火的酒樓還要多。

  這大廳裡熱鬧非凡,牆上桌上掛滿了寫有「萬興」字樣的鏢旗,空氣裡飄蕩著誘人的食物香味。至於吃飯的人,從黃口小兒到白髮老叟各個年齡層的都有,最多的還是押鏢的壯勞力,此時正推杯換盞行著行酒令。

  如果是玉竹自己,完全可以悄咪咪地找個位置坐下,吃飽喝足再悄咪咪的溜走。

  可是她是跟著鏢局名義上的掌櫃曾韞來的。

  好死不死,曾韞還五指相扣緊抓著她的手。

  兩人剛一出現在門口,嘈雜大廳一下子靜了下來,不知哪個手腳笨拙的打翻了一個瓷碗,「啪嚓」一聲在這寂靜中更令人尷尬。

  玉竹看見投射過來的幾百隻關注的眼睛,背上冷汗直冒,感覺比單挑盛笑春和宋秋水還要緊張。

  她猶豫著要不要說聲「各位英雄好漢們大家好」之類的話活躍下氣氛,然而舌頭居然跟轉筋了似的,完全說不出來一個字!

  玉竹絕望地低下了頭,心想這下慘了,估計鏢局上下都以為曾韞帶回來了一個啞巴女人。

  這時曾韞握她的手緊了緊,朗聲道:「曾某未婚妻大病初癒,尚有不適,我今日只是帶她前來走走,各位不必拘謹。」

  說完,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領著玉竹坐到了正中央的桌上。

  幾個大漢帶頭鼓起了掌,一陣喝彩過後,大廳裡重新恢復了喧囂,四周再次響起了喝酒劃拳的聲音。

  玉竹見雖是赴宴,仍是他們兩人單獨一桌,緊張的心情總算放鬆下來,注意力都放在了滿滿一桌子菜上。

  菜式都是曾韞按照她的口味準備的,葷素搭配的恰到好處,還輔有開胃促消化的小點心。

  席間有幾個膽大點的姑娘湊上前來,紛紛贈上了強身提氣的參芝丹藥或是胭脂水粉,好心地囑咐她要好好養護身體,其中也有今天那個打瞌睡的小女孩。

  這姑娘名叫巧兒,心快嘴快,眼瞅曾韞被敬酒的人拉到了一旁,立即八卦地問出了大家最好奇的話題:「玉竹姑娘是怎麼結識的我家公子呀?」

  一圈的姑娘都興奮地伸過了耳朵,等著這位未來的老闆娘紕漏內幕。

  玉竹面露難色:「這……」

  不是她不願說,「為瞭解淫毒迫使你家公子跟我睡覺,一而再,再而三,然後日久生情」這種話,實在是太難以啟齒了點。

  她勉強咽下一口茶,支支吾吾道:「就……就機緣巧合,山裡碰見了,本來只是順路結伴而行,沒想到挺合得來。」

  巧兒瞪圓了眼:「誒……?」

  玉竹心想這話中規中矩,難道還說錯了不成?

  巧兒道:「我家公子除了救死扶傷,從來不與尋常女子多說一句,真是沒想到……」

  另一個姑娘插話道:「你也說了是尋常女子,玉竹姑娘怎麼是尋常女子呢?」

  有一個聲音道:「就是就是!姑娘和公子是命中注定,佳偶天成,自然一遇見就天雷勾地火啦!」

  巧兒自己也跟著應道:「也是。如果不是命中注定的機緣,世上哪有男子會為了一個女子親自試百份藥方?你們是不知道,今天公子見到姑娘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沒了魂……嘻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公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做了一團,玉竹眼角偷瞄了一眼不知在與人說什麼的曾韞,心想,也許真的是天意吧。

  自從下山,她一路失去。沒了當年相濡以沫的師門兄姐,沒了住了十幾年的山谷,卻得到了人生的伴侶。大仇得報後,她本該命喪那一場終結之戰,又絕境逢生,存活至今。

  四洲宇內,在她無處不可去的時候,偏偏又給了她新的牽掛。

  每一次,當她跌入到生活的死角,只要緊咬著牙關熬過最沉痛的時刻,總會迎來意料之外的轉折。

  逝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

  旁人還在熱鬧的交談,玉竹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上前輕輕勾住了曾韞的手。

  我們的明天,又是值得期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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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番外

  曾公子最近有心事。

  這倒並不是一件難以覺察的事,事實上,這件事表現的再明顯不過了——他練劍的時候兩次險些劈中路過的小童,吃飯的時候把醋當成了茶,盤算帳目怎麼都對不上數。

  心事與剛剛蘇醒的姑娘有關。

  玉竹姑娘醒來已有三四天了,身體恢復了七七八八,卻一直被曾韞制止著不准許下床走動太久,只能躺在炕上看畫本。

  ——少時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她倒是有意願借此機會多讀些書,薰陶下知識修養,也好端出個不絀曾韞的君子氣度,然而字識得不多,看見字多的玩意兒就腦仁疼。除了劍譜,便只能看看描寫才子佳人的畫本打發時間。

  劍譜是沒有的,不知為何,自打她恢復,曾韞既沒有再提過寶鳳,也沒有讓她周圍出現過任何跟劍有關的東西。

  興許是怕她武力太過高強,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玉竹撇撇嘴,把手裡的畫本又翻一頁,無聊地張望一眼窗外。

  她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坐月子似的養傷生活,決定無論曾韞怎麼說,明天都非要起來練晨功不可。

  晚上的時候,她讓巧兒幾個小姑娘幫她打來了洗澡水,備好了浴巾、艾草、皂角等物,打算好好清洗一番。

  玉竹不好意思使喚這幾個和她相處頗好的女孩,她並非什麼講究禮數的大家閨秀,凡事還是喜歡親力親為,所以備好了東西,就把堅持要伺候她洗澡的姑娘們攆了出去。

  外面的月亮隔著薄薄的窗紙在水面上映出一道瑩白,蟬鳴此起彼伏。熱水氤氳出的朦朧霧氣將玉竹裹了個嚴實,她從頭到腳都不覺鬆散下來。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感覺到心口空落落的一塊,梗得有點難受。

  距離盛笑春之事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她還沒有回燕雀山看過,柳華燒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現在去找,怕是連骨頭都無從尋覓;蒼蘭的墳還在蝸牛山的荒道上未遷,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魂野鬼;至於淩霄,更是不用提了。

  清明也被她一覺睡過,作為本派唯一活人,連燒紙錢這樣的小事都沒能做到。

  玉竹緩緩將身子泡在了水裡,僅露出了巴掌小臉,出神地望著房樑。

  這些事一日不定,她一日安不下心,反正身體已經無礙,不如這段時間抽空回頤陽一趟,順便去趟太阿,去看看師父。

  玉竹在水裡泡了半晌,手指被水浸出了一層褶皺,仍舊沒有起來的意思。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玉竹堅決要求自己獨住,但有曾韞交待在前,幾個伺候的姑娘臨睡前往往會再來叮囑幾句。玉竹想當然地以為敲門的大概又是巧兒她們,所以連身子都沒顧得上擦乾,隨手披了件外袍便去開門了。

  「吱呀」一聲門開,曾韞站在外面。

  夜色已深,他們雙雙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覺得有點尷尬。

  玉竹濕髮披肩,衣衫半透,恰勾勒出足引人想入非非的玲瓏身段,薄衫之下,隱約可見暗色的秘叢。曾韞看在眼裡,喉嚨頓覺一緊。

  玉竹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用手遮了遮前胸:「進來說吧。」

  曾韞跟她進了屋,皺眉看了看盛滿水的木桶:「怎麼洗到現在?」

  玉竹心不在焉道:「有點累,熱水澡解乏。」

  曾韞沒吱聲,走到木桶旁伸手探了一把,涼的。

  他不著痕跡地擦乾了手,開門見山道:「聽巧兒說,你打算從明天起開始練功。」

  玉竹正拿帕子擦半濕的頭髮,聽見這句話,沒停下手上的動作,半開玩笑道:「嗯,躺久了,再不把荒廢的東西撿起來,怕是連劍都握不住了。」

  說著她又猶猶豫豫道:「……我想近期回頤陽一趟,把該辦的事辦了。」

  見曾韞不答話,玉竹又補充道:「你放心,事情辦妥了我就回來,不會多耽擱。」

  她以為曾韞怕她跑了就不回來,這純粹多心。現在燕雀山被燒,曾經令她嚮往的長安城早失去了吸引力——想必長安之於盛笑春就如頤陽之於王書鈞,豬狗能大行其道的地方,即便外觀再繁華內裡也是惡臭的。

  她還真的有點喜歡上了四季分明的青州。

  曾韞「嗯」了一聲,神色複雜地盯著玉竹的眼睛,似乎有話要說。

  玉竹覺得氣氛有些沉悶,隨口問道:「這時候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曾韞淡淡一揚眉:「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嘛?」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這話很容易引起歧義。玉竹低頭看了看自己近乎透明的濕衣,呼吸有些急促。

  現在住的曾宅人多嘴雜,如果真做點什麼,說不定第二天就會被百十號人知道。

  玉竹眼角掃過曾韞優越的肩頸線條。儘管她明白這一點,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想往下瞟。

  倒是曾韞,說完這句話便自打自臉:「我是想來問你……醒過來的這些天裡,有沒有覺察出什麼異常?」

  玉竹迷茫地放下了擦頭髮的手。

  異常?

  什麼異常?

  除了經常犯睏,胃口不大好之外,好像沒有什麼別的怪異之處。硬要說的話,就是有些乏力,比如要擱在以往,這桶洗澡水她可以獨自來來回回運個四五趟,而現在,卻要由其他人幫忙才行。

  玉竹突然頓住了。

  她四肢僵直著走到了曾韞的跟前,攤開了手。

  玉竹道:「借我用用。」

  她沒說要借什麼。曾韞猶豫了片刻,取下了腰間佩劍遞了過去。

  這是把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寶劍,劍鞘上一排寶石翠珠,綴得隆重卻不顯繁雜,只是樣式有些花哨,明顯裝飾作用大於實用。

  此劍曾韞只在公眾場合隨便戴戴,真正要殺人見血的時候,是用不上的。

  一把給紈絝公子哥兒當飾品的劍,當然不會重到哪去。

  ——重不過山貓,重不過寶鳳,甚至重不過劉保虎打發她的那兩柄輕劍。

  ——可是玉竹提不起來。

  她吃力地接過劍柄,左手換右手,將這把糊弄人的劍擱手裡翻騰許久,始終沒能用這把輕質的劍舞出一個最簡單的劍招。

  玉竹凝視著劍,頭也不抬地問:「還有可能恢復嗎?」

  曾韞沒立即回答,他沉默半晌,方斟酌著道:「我會再找其他更高明的醫師來看,已經和對方聯繫了。」

  也就是沒有可能。

  劍「啪」地一聲被她甩落在地,玉竹面無表情地背過身子,四肢僵硬地爬上了床。

  曾韞從死亡邊緣上把她拉了回來,經脈未廢,但受損嚴重,餘生裡她可做個安然持家的鏢局少奶奶,可做個手不能提的婦人,獨獨再不能做一名遊闖江湖的劍客。

  忽然之間,前十幾年練功習武的日子就這麼與剩下的生活割裂了。

  玉竹前腳爬上床,曾韞後腳便跟了上來。

  他小心抱住顫抖如秋葉的人,手安分地環在她的腰間,一句話都沒有勸導。

  玉竹的髮梢還是濕的,蹭在曾韞的脖子上有點發涼。她道:「其實能活著就很不錯了……但是人總是貪心。」

  「在密室修煉蛟龍九式的時候,我就想過後果。我知道有可能倒下以後再也見不到你,有可能會走火入魔、失智身亡……現在的結果遠沒那麼糟糕,我能吃飯喝水,說說笑笑,跟無數尋常百姓一樣生活,只是提不起劍罷了。」

  她道:「……只是提不起劍,為什麼……這麼難受呢?」

  曾韞聽見她平靜的聲音,心疼的厲害。如果是他自己,在攀得武學高地後又被永遠推入深淵不能再起,一定會比死了還難受。

  這種時候,旁觀者說一句「堅強點,看開點」輕而易舉,可是當局者的痛苦誰也體會不了。

  曾韞抬手撫了她的背:「難受就哭一會兒吧。」

  玉竹把頭埋在了他的懷裡,卻一滴淚也哭不出來。她突然坐起,反身把曾韞壓在了下面。

  房間裡有尚未被吹滅的燭火,借著搖曳的燭光,曾韞看見了玉竹空洞的眼神。

  玉竹咬了咬唇,手有些顫抖地摸向了他的腿間。

  曾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接下來的動作。

  玉竹啞聲道:「你不想要嘛?」

  他們做過很多次,玉竹都不算主動。今天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動,曾韞不覺得開心,只覺得胸口發堵。

  他閉上眼道:「不想。」

  玉竹的手被曾韞抓住,人卻不肯乖乖就範,就坐在曾韞身上掙扎起來。

  這掙扎並沒持續很久,玉竹自己不再動了。

  她感覺身下有一個灼熱的硬物,正抵在她的小腹上。

  「你……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說不想?」

  曾韞睜開了眼睛:「做了你會好受些嘛?」

  玉竹上半身一散,趴在了曾韞的身上。

  剛才流不出來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斷斷續續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有心理準備,可一想到再也不能練劍……就很難受……」

  曾韞溫聲道:「不怪你,換做任何人都會覺得難以接受。」

  「我不會女紅,不會洗衣做飯,過去只會劍法……現在不能用劍,基本上就成了廢人。」

  曾韞道:「你不需要洗衣做飯做女紅,不能用劍也不代表就是廢人,你在我心裡永遠不會跟廢人有任何關聯。」

  玉竹覺得曾韞在哄她,但心裡還是好受許多,鼻頭紅紅地貼在他胸口道:「那我能做什麼?」

  曾韞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突然浮上了一抹壞笑,衝她勾了勾手。

  玉竹下意識地將耳朵貼近了曾韞的唇。

  只聽他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說要把你廢去武功豢養在我的臥房?」

  玉竹臉霎時一紅——她豈止記得這句,她還記得下半句,什麼「除了求歡我身下外一無所能」,能把人活活臊死!

  玉竹惱羞成怒,連哭也顧不上了,扭頭在曾公子肩膀咬了一口。

  曾韞故作痛苦地「哎」了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啊!」

  玉竹破涕為笑,眼睛頓時彎成了兩條明媚的窄縫。

  笑完,曾韞伸手扳過了玉竹的臉,正色道:「經脈廢了還可以學陣法機關、學暗器,只要肯學,什麼時候都不算晚。更何況武學相通,你有劍法的基礎,又有我這名嚴師指教,重新起步是難了些,但你連盛笑春宋秋水都不怕,難道會怕這點挫折嗎?」

  玉竹一怔,眼裡的水光閃了閃,輕聲道:「阿韞。」

  「謝謝你。」

  曾韞喉結滾了滾,把她的下巴湊近了些,有些旖旎地蹭了蹭她的唇。

  玉竹剛哭過,唇色顯得很紅,她的唇也很柔軟,相較而言,曾韞的唇有些乾燥,上面一層緊繃的硬皮擦在她的唇上,就勾的她心裡有點發癢。

  玉竹忍不住低低的喘了一聲。

  下一刻,曾韞忽然一拉她的手腕,一翻身子將兩人調了個個,將她按在了身下。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還有什麼問題想聊嗎?」

  玉竹有點忐忑:「沒……沒了。」

  「沒了?」曾韞伏低身子,貼近玉竹耳朵說道:「我記得你剛才問我『想不想要』。」

  玉竹那會兒腦子不大清醒才有了那番大膽舉動,這會兒人緩過來了,膽子也跟著散了。急忙道:「那個你已經說過了,說的『不想』!」

  曾韞道:「可是我撒謊了,你知道的。」

  玉竹:「我……我不知道。」

  曾韞笑了笑:「我現在告訴你,想、要。從你給我開門的時候我就想了,想把你剝光了,從裡到外的要你。」

  他貼的更近了:「意外嗎?」

  玉竹眼裡少許慌亂一閃而過,隨即一咬牙,用得空的手覆上了曾韞灼熱的性器,有些笨拙地撫弄起來。

  曾韞有些訝異地吸了口氣,發燙的地方比原先更硬了。

  他忍不住制住了玉竹還在撥弄的手,將兩人的衣服褪了下去。

  他們早不是第一次做,可是和從前相比,這一次卻像第一次一樣。

  歡愛這種事,只要動了情,不管怎麼做好像都順暢的不得了。

  玉竹憑藉那幾次交歡的記憶,討好地舔弄撫摸著曾韞的身體,動作輕重掌握得並不到位,但曾韞就是喜歡。

  看見她小心翼翼地嘗試著像貓一樣伸出舌舔舐他的性器,臉上和脖子上一片潮紅,曾韞就覺得血在不停往下半身湧。

  他將玉竹抱了起來,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頸一步步往下,在她乳尖揉捏片刻,然後很快就跳到了下面的窄縫。

  玉竹早已經動情,無需過多愛撫,已經濕的泥濘不堪。

  曾韞將她的腿分開,手指從大腿根刮過,然後插進了小穴,在裡頭徐徐攪弄,不出片刻,便沾得一手亮晶晶的銀絲。

  玉竹閉起了眼睛,腳趾蜷成了一團,有些難耐地哼道:「阿韞……」

  曾韞知道她想要什麼,卻不肯輕易給,只問道:「剛才我告訴你了我想要你,那你呢?」

  玉竹大腿輕顫:「也想……」

  「也想什麼?說清楚。」

  玉竹眼神迷蒙地看著曾韞,聲音比蚊子還要細:「我也想要你。」

  曾韞並不就此放過她:「想要我怎樣?」

  玉竹羞得小穴一縮,別過頭道:「想要你……進……進來……」

  曾韞眼裡幾乎有火,他再也沒工夫挑逗玉竹,下一刻,便將粗長的性器送入了狹窄的甬道。

  玉竹的穴裡溫暖而潮濕,緊緊地包裹著曾韞的巨物,一抽一插間,黏膩的水聲啪啪響了起來,聽起來格外淫靡。

  這樣的場景已經足夠刺激,但更刺激還是玉竹的表情——她清麗的面容沾染了情欲,眼睛似睜非睜,紅唇半啟,能看到潔白的牙齒和粉色的舌頭。

  曾韞被她這副樣子激得心頭一跳,他發了狠似的把身下的玩意兒送的更深,用力地撩撥她最敏感的地方。

  玉竹起先還能忍住叫聲,但身體裡的快感過於強烈,即便是她再想忍也忍不住了,不由隨著曾韞的動作「嗯嗯啊啊」呻吟出聲。

  曾韞看她張著櫻唇呻吟,低頭在她耳邊道:「巧兒她們就住在你隔壁,你要是再叫的大點聲,她們可就過來了。」

  他說是這樣說,一副擔心被人發現的樣子,可是動作卻沒有絲毫的放鬆,一下一下仍是插得極深。

  玉竹慌張地咬著唇,眼角都是一層新起的紅暈,不知怎麼辦才好。

  曾韞道:「你可以看著我是怎麼插進去的,或許就能轉移注意力了。」

  這是個荒唐頭頂的主意,玉竹並沒有採納的打算。可是話進了耳朵便覆水難收,她還是忍不住去看兩人連接的私處。

  然後就看到了曾韞的性器在她的小穴內進進出出,陰莖的根部甚至因為抽插的劇烈沾上了一層黏膩的淫液,不光戳進了她的身體,還戳進了她的心。

  玉竹呼吸不穩地掛在曾韞身上,呻吟聲更大了。

  這樣下去還真是會招來小丫鬟,曾韞溫柔地垂下了頭,湊上前吻住了玉竹的嘴,把她一肚子的哼嚀都原封不動地擋了回去。

  兩人從夜色濃稠時一直做到天邊泛白,玉竹被曾韞操弄的渾身盡濕,從床上滾到桌上又滾回床上,最後是曾韞將玉竹的腿掛在腰間,讓她夾著自己,射在了玉竹的體內。

  入睡的時候,玉竹相當認真地對曾韞道:「我不怕那些挫折,以前想行俠仗義,以後也想。」

  曾韞笑道:「好,都依你。」

  說完這些,兩人相擁而眠。

  但玉竹只說了一半,下半句她在檢查確信曾韞睡著無誤後才輕輕說了出來:「——因為有你。」

  一切都很好,包括裝睡那人的微笑。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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