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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死毒經.2

  玉竹的一句話,驟然道破天機。

  仇鶴雖然給過她不少遊走江湖收藏的物件,但多是些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唯獨這劍分量尤重。一貫愛開玩笑的老爺子傳劍的時候格外嚴肅,甚至說出了「人在劍在,人不在劍也要在」這樣的重話。這在當時的他們聽來只當是愛惜東西,現在再回頭想,才發覺其中另有乾坤。  

  柳華既然說死毒經傳給了玉竹,當然就是指這對劍了。

  淩霄抬起眼簾——這一點他能想到,玉竹能想得到當然是意料之中,只是那貴介公子也一副了然於胸的神情,看不出絲毫的震動,卻不知是何故?

  他不認為玉竹會蠢到把死毒經的下落捅給外人,這男人得知全天下趨之若鶩的秘笈真身還能端得如此淡然,要嘛是見多識廣,心思恬淡,要嘛就是城府極深,另有所圖。

  淩霄揣摩的視線碰上曾韞,又收了回來。

  自從和王書鈞勾連,官場人江湖人大大小小他也都見識過了,加上他本人就是個頗善偽裝的,自認在識人上還是有點眼力。不管對方是真心機還是裝純良,一般而言,不可能瞞得過他一雙銳眼。

  但是淩霄再三打量曾韞,卻看不出這人虛浮的笑意之下,埋的到底是恬然還是心機。

  不過不管這男人的目的是什麼,劍現在被王書鈞藏著,他若真是對秘笈有所圖謀也只會落得失望。眼下令他不安的是,劍是有了,但該怎麼從劍中看出秘笈?

  淩霄板著臉對玉竹道:「我為王大人辦事,替他試探你還不應該嘛?現在話既然說開,我也不與你兜圈子——仇鶴有沒有告訴過你如何解開劍中的秘笈?」

  「你們現在拿到了寶鳳,反而不知道怎麼解開死毒經?」玉竹一哂,「那真是可惜了。但師父交待過什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淩霄手一環四周,廳內不知何時已經圍了一圈黑壓壓的人影,訓練有素地將這裡包得水泄不通,虎背熊腰的壯漢各個手持長刀,單氣勢就令人心涼半截:「你看看清楚,隨我同來的人有幾百個,他們都是王大人精挑細選的兵士,儘管單打獨鬥比不過三奇八怪,攔住兩個受傷的人可是不在話下。」他挨個端詳了掛彩的曾韞和玉竹,「憑你們兩個現在的情況,逃得了嗎?」

  玉竹視線隨他的手遊歷一圈,眼裡已快迸射出火星。

  曾韞見狀,左手按住怒髮衝冠的玉竹,右手一揚,飛地甩出一隻短箭,不及眨眼之間,但見銀光一沒,昏迷的趙十城頸間開出了一朵血花。

  他這一下來的突然,場中眾人都不免為之一震,離得較近的官僚趕忙躲往黑衣兵士那裡,所有的刀劍全部出鞘!

  靜默的刀光令人不寒而慄,這位文質彬彬的俊秀公子卻恍若未聞,他整理衣冠,好整以暇解釋道:「我這人旁的不會在意,但在有些事上氣量甚小。」

  「……趙十城方才傷我便罷了,我不與他計較。錯不該傷了我要護著的人。」說著他偏過頭,背對玉竹,將友善的笑容一斂,陰鷙十足地對淩霄道:「在下把話放在這裡,淩公子也好,您帶來的這些朋友也好,不管你們來意如何,要動手大可衝我一人。誰動她一根汗毛,就是與鄙人過不去,那時候可別怪刀劍無眼了。」

  淩霄明白這是他有意露一手,賺足聲勢,以便給玉竹爭取逃開的機會,可感慨之餘還是難免暗吃一驚——此人亦正亦邪,明擺著不是個按章法行事的人,武功卻不容小覷,在腰腹見血的情況下出招仍淩厲如電,真和他交手,恐怕那群兵士還未圍上跟前就會被此人的快手捅出了三刀六洞。

  有他陪著玉竹,一路擋住三奇八怪也不意外。比起自己這個只給她帶來災禍的師兄,這大概才是她的良人。

  想到這裡,胸口發酸的淩霄不自主地後撤了一步,轉對玉竹不鹹不淡地道:「也罷,我只管把話帶到,怎麼選擇是你們的事:王大人要的是死毒經,只要你們肯老實說出解法,就保證讓你們全須全尾地走出寶源坊,其他一概不糾。」

  那廂被強制緘口的玉竹再也忍不住,一手扒開被曾韞捂住的嘴,怒斥道:「淩霄!你左一個『王大人』右一個『王大人』,看來給王書鈞當狗當得有夠舒坦啊!我告訴你,今天我要是不清理掉你這個叛徒,請我走我也不會走!」說著紅著眼一推曾韞,「我自家門派的齷齪事與你有個屁的關係,誰用你護?」

  玉竹氣得快要失去理智,推得這一把也不穩當,不僅沒把曾韞如何,自己反而踉蹌了幾步,若不是曾韞及時扶住,險些摔個狗吃屎。

  玉竹站穩,冷漠地甩開曾韞的手:「我要殺淩霄,你少在這裡看熱鬧,有多遠滾多遠,別在這裡逞英雄。」

  曾韞一言不發地望著她,沒有絲毫要置身事外的意思。

  淩霄看兩人這一幕,心堵得發慌,苦笑笑對玉竹道:「你對我有怨,要殺要打我願奉陪,只不過現在這位公子已經捲入紛爭,你以為來一出苦肉計就能讓他全身而退,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吧?」

  玉竹狠狠地吞了口唾沫,手心起了一層濕汗。

  「你要是真想保他,與其白費功夫做戲給我看還不如老實交代,他能活,你也能活。一起出了這間寶源坊,天高地迥,鴛鴦相伴遨遊四方,難道不比做一堆骸骨要強?」

  見玉竹不語,淩霄又道:「念在昔日情分,我推心置腹勸你一句,別做傻瓜。你想一想,門派只剩你我兩個了,解開秘笈不會有任何人怪你,死守信條也不會有任何人感激你,你這麼做,真值得嗎?」

  「淩公子所言在下不敢苟同。」曾韞冷笑著插話道,「賣主求榮雖然方便,但畢竟不是人人都生得一身樂於屈服權貴的軟骨。死毒經是玉竹姑娘師門傳承,以我對她的瞭解,她必然是寧死也不會交給你的王大人。再者說,鄙人雖然武藝不精,但淩公子只看了剛才那一招,尚未交手就斷言我是個拖油瓶,未免有些傷人吧?」

  淩霄正要再勸,出乎意料的是這次他還尚未開口,卻聽玉竹低聲道: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

  這無疑當即顛覆了曾韞的前言,他和淩霄都訝異地看向了玉竹。

  曾韞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對玉竹道:「死毒經事關重大,你可想清楚了?」

  玉竹一眼不看曾韞,也不回應他的問話,緊盯淩霄道:「跟你們做這個交易也不是不行,但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會出爾反爾?說好的放人,到時候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了你們,這麼多人再撕毀前言反戈一擊,我豈不是白白洩露機密?」

  淩霄:「如果……」

  玉竹打斷他:「你也不用多跟我廢話,一條狗能做什麼主?」說罷一劍指向遠遠站在台邊的官僚,「那人是王書鈞嗎?是的話讓他過來,我有話和他說!」

  那在淩霄面前耀武揚威的官僚見玉竹劍指自己,隔著老遠已經嚇出了一臉土色:「下官不過區區簿曹從事,怎敢冒領王大人名諱?」說著伸手一指壯漢圍得最密集的一處,「王大人在那裡,有話下官可以代為傳達……」

  賭坊畢竟是建在地下,此時又是夜晚,雖然這一廳本擺滿琉璃燈盞,比月華映照的街道還要明亮,但在這一波人進來之前已有過一片廝殺,狼藉之中打碎弄殘了不少燈燭,使得室內的亮度比先前弱了足有大半。

  玉竹和曾韞在昏黃的燈火中仔細辨認,看見黑衣壯漢如同退潮的海浪,一波波撤開了好幾層,終於露出了一個身著黑袍的中年男子。

  這便就是王書鈞了。

  他手下的簿曹看上去滿腦肥腸,原想這個臭名昭著的惡官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不料見得廬山真面目,卻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不胖也不瘦,身材略矮,舉止落落大方,五官圓潤周正,自帶一種祥和氣質,一面之間,讓人覺得這人應是個淡泊慈和的性子,萬不會把他和在頤陽城中興風作浪、招買惡徒的王書鈞聯繫在一起。

  可他就是王書鈞,認太監做了乾爹,是玩弄權謀,欺上媚下的個中翹楚。

  以貌取人,果然是行不通的。

  王書鈞面前的壯漢散開後,只留出了一個能看到正面的洞隙,又從側面把他圍了個結實,生怕這位尊貴人物受了閃失。於是王書鈞就夾在一群黢黑的壯漢中,遠遠對玉竹道:「姑娘有話就說吧,在這裡一樣聽得到。」

  他說話不疾不徐,語調中還暗含點長輩對晚輩的關切,差點驚得玉竹閃著舌頭。

  她第一反應是去看曾韞,見他眉宇微蹙,聲音極低地對她道:「官場裡的人最擅做戲,別被他給騙了。」

  玉竹穩下心神,高聲道:「關於死毒經,我知道多少就會說多少,但你們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王書鈞慈和的面龐閃過驚喜之色,忙答道:「什麼條件,姑娘但說無妨。」

  玉竹道:「先讓我身邊這位公子出去。」

  幾道視線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讓他出去,你們可以制住我的穴道,我既不尋死覓活也不會招惹是非,你們要問什麼可以隨便問,我必知無不言。」

  王書鈞笑道:「姑娘果然是個爽快人!既然你這麼說,本官當然應允!」

  曾韞一把抓緊了她的肩膀,低聲道:「你以為他們可信嗎?王書鈞向來不是守信之人,更何況你自己對死毒經就瞭解不多,萬一我出去以後你說不出所以然,一個人被困在這裡還能有什麼生機?如果我留在這裡,你我聯手未必不能……」

  話未說完,玉竹一手撫上了他還在流血的腰側。

  她輕聲道:「很疼吧?」

  被撫摸的地方有種溫暖的陣痛,曾韞動作一滯,別過了頭:「我沒辦法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玉竹道:「這一路我都做的不好,對你利用多真心少,自以為聰明,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對不對?」

  曾韞喉頭有些澀,閉眼道:「我不怪你。」

  「但是我怪。」玉竹的指甲在曾韞掌心輕輕一劃,「我很後悔。」

  「你經歷變故,對人有所防備,這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你不一樣。」

  曾韞捉住她的手,逼問道:「哪裡不一樣?」

  玉竹沉默片刻,道:「我欠你的太多。」

  「沒了?」

  「沒了。」

  曾韞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慍道:「所以到頭來,你對我除了歉疚,就沒點別的感情?」

  玉竹坦然道:「除了歉疚,還有感激。」

  曾韞臉上最後一抹笑意也倏然不見了蹤影。

  玉竹聲音低了下去:「阿韞,我欠你的實在太多,最後這件事就當我回報你一點恩情,可以嗎?」

  「你報我恩情的方式就是告訴我除了感激和歉疚再無他意,然後在這死局裡放我先走?」

  玉竹默然不語。

  曾韞冷冷一笑:「好啊。」

  說著他扳過玉竹尖俏的下巴,無視一圈人驚駭的眼神,重重地地吻上了她的唇。

  「我走就是,但這一場風流債,你真以為還得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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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人質.1

  在包括玉竹在內的眾人驚詫之中,曾韞印下一吻,緩緩放開了手。

  淩霄苦於沒有立場阻止,只得眼睜睜看著曾韞這一連串動作結束,末了強按下怒火道:「這位公子,既然答應走就別再耽擱了吧,勞煩趕緊上路。」

  曾韞不慌不忙回他:「走之前該辦的事還是要辦的,卻不知淩公子催的這般急切是為何?」

  淩霄瞥一眼師妹通紅的面龐,心中暗罵了曾韞一句王八蛋,綠著臉道:「能是為什麼?萬一你再耽擱一會兒又改主意,我豈不是又要麻煩。」

  「哦?那淩公子大可放心。」曾韞的眼睛在玉竹身上流連半晌,戀戀不捨地移開了視線,對淩霄道,「死毒經說到底是貴派自家之事,與在下無關。更何況玉竹姑娘剛才提點了我,道義縱然可貴,也貴不過人命。在下深知不是眾多高人的對手,有安然離開的機會當然不會戀戰。」

  淩霄眯起眼睛,譏誚道:「方才聽你一席話,還以為是個倔強的硬骨頭,沒想到頃刻間就轉換了立場,這倒是讓人意外得很。」

  曾韞淡然道:「我本就不是個認死理的人,之前所言不過是想討她歡心,並非我真意。再者,有道是君子順勢而為,謀勢而動。逆勢而堅守自我者,若非癡人便是聖人。我既不癡傻,也還遠未夠聖賢境界。」說著他眼梢一挑,微笑道,「此話出自鄙人之口可能有些班門弄斧了——淩公子早早看清時勢,叛出師門投身王大人帳下,對此道理參悟的肯定比我透徹,不是嗎?」

  「你!」淩霄被借機貶損一頓,怒指向曾韞,可惜「你」了兩遍,發覺此話全是實情,實在令他無可駁斥,只好放下手道:「廢話少說!」

  曾韞莞爾,「一句廢話竟也能惹得淩公子滿腔憤慨,閣下肝火未免太過旺盛了些。看勢頭恐怕火氣蘊積已不是一天兩天,也難怪了,早聞仇鶴最擅藥理,淩公子蟄伏的十幾年裡這做師父的居然不曾給個妥帖藥方,閣下做叛徒看來確是事出有因啊!」

  純潔無暇的小師妹被衣冠禽獸當面輕薄已經讓淩霄怒火攻心,此時對方言語間又極盡諷刺,聽得他是滿臉陰雲。慍怒之下,只聽「唰」地一聲,淩霄腰間「蕭天」如黑龍破影般倏然出鞘,壓在了曾韞的胸前!

  與劍同時破空而出的,還有兩個人的呼號:

  「住手!」

  擔心曾韞有傷在身難擋突來之劍,玉竹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了這一聲,語音落地才意識到有人和自己發出了一模一樣的驚呼。正納悶是哪位高人出言勸阻,不想與她心有靈犀的人竟是那挨千刀的王書鈞!

  王書鈞眼見淩霄一劍撂在了曾韞的前胸,生怕說好的交易黃了,忙和稀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二位年紀輕輕便都看破了這一點,堪稱英才。既然都是明白人,又何必做無謂廝殺?淩霄快快放下劍來,也請這位公子以大局為重,麻煩先行一步,待姑娘交代了死毒經之秘,本官保證讓她毫髮無傷的離開!」

  盛笑春先天不足,不能習武,大概是心病所致,收的這名義子也是個無法習武的文人。王書鈞隔著這麼老遠說出一段長話頗是費勁,開頭氣量尚足,到了最後一句已經宛如八十老太唱戲,十幾個字破音兩次,讓那句「毫髮無傷」顯得風雨飄搖,很難讓人信服。

  玉竹聽完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承諾,忍不住看了眼曾韞的腰傷,原來杯口大的紅漬已經蔓延成了一朵盛夏晚荷,在月白袍上尤為刺目。

  這傷不在她身上,疼本也是疼不到她,可是玉竹偏偏見不得曾韞如此,被刺得眼角一抽。

  她遞過去一方白帕:「事情已定,你先走吧。」

  曾韞接過帕子捂在腰間,深深看她一眼,眸如深井,不見一絲波瀾。

  玉竹對上他的眼神,心頭一跳,到這關頭才有些茫然地想:此一別興許是陰陽岔道,永無再會了,他會說什麼?

  曾韞什麼也沒有說。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沉默著抬手為她理了理鬢間亂髮,沒有再給她一個容她回味的吻,甚至沒有留給她一聲歎息。

  做完這些,曾韞將佩劍一掛,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圓臺,邁步而向來時的入口。

  玉竹盯著他挺拔的背影,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曾韞留在這裡,她擔心愧疚,只盼得他能安然逃脫。可是曾韞真的走了,她又覺得百蟻噬心似的疼。

  江瀾回望,潮漲終會盼潮歸;山川歷歷,迎得朝霞送夕暉;桃李春風,來年又是瑰麗爛漫——世事皆有往復輪回,唯情卻是覆水難收。

  ——哪裡不一樣?

  哪裡都不一樣。蝸牛山的石窟,山林的朝陽,草捨的篝火……平淡無奇的景色,總是因為一個人的相伴而綺麗無窮。

  只要握住他的手就能平復波瀾,只要看見他的笑就無端輕鬆,只要和他在一起總是想擁抱他溫暖的胸膛。

  如此之人,窮盡一生能有幾何?

  他在這裡時的擔憂不安與他離開時的酸楚失落,矛盾又真實地並蒂而存。

  這便是生而為人的可鄙之處了。

  縱然理智告訴自己該把話說絕,逼他離開,那一點齷齪的私心還是渴望他能與自己攜手而戰,希望他對自己仍抱有無論多絕情的言語都擊不碎的捨不得。

  還好,曾韞走得決絕果斷。

  他武功那麼好,只要能出這間賭坊,即便是受傷也能憑藉出神入化的輕功逃出此地。至於她自己,肯定是要交代在這裡了。

  她對死毒經都知道些什麼?

  淩霄實在是不瞭解師父,也不瞭解她。仇鶴除了「人在劍在」之外從未交代過其他,她如果知道一二,先前又怎麼不會說與最解她心意的二師兄呢?

  她什麼都不知道,自然什麼也說不出,能拖一刻是一刻,只求能讓保護曾韞離開。

  「只有感激和歉疚」騙得過別人,始終騙不了自己。玉竹盯著曾韞落在地上、越來越小的影子,心口忽然湧起一種難以抑制的阻塞感,視線很快模糊成了一片。不敢再看,她轉過了身子,深呼吸幾次,快速地眨眼,把將要決堤的眼淚憋了回去。

  她不能表現出來一副慷慨赴義的絕望,她要作出想活、非常想活的假像,至少也要把這一幕演到曾韞脫身才行。

  他為她做過太多太多,她能做的只有最後這一點,當然要做好。

  胸口的清心玄香越發冰涼了。

  曾韞劍挽身後,走得悠然灑脫。他身上血漬斑駁,原本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些淩亂,一貫的風雅中平添了三分傲岸不群,昏黃燈火之中越發顯得英挺,周圍持刀的壯漢竟無一人敢為難他,自動分海般地為他讓開一條去路。

  一路都是如此暢通無阻,直走到距離王書鈞數尺之遙處,人群乍變。原先圍在兩側的漢子們敏捷地移動成了一團,高大的人牆圍足三重,把王書鈞裹了個密不透風,連丁點風聲也無可能穿隙而過。

  兵士舉刀而立,齊刷刷盯著這個公子哥,見他手不觸劍,雖目光警惕,心裡卻是放心大半,都安靜地等他走過此地。

  一步,兩步。

  曾韞已經走過距離王書鈞最近的位置。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不少目光重新聚回到了場中的玉竹身上——不管怎麼說,落傷的漂亮姑娘總比一個俊秀的公子哥更奪這幫大老爺們的注意力。

  然而就在此時,方才款步而行的青年卻不見了!

  一個人怎麼會平白不見?

  曾韞既非一縷煙,一道虹,肉體凡胎,當然不會憑空消失。

  他只是動作太快。

  曾韞走出不遠,強提一口氣,忽然拔地而起,衝起半丈之高,腳疾雨般點在黑衣人的刀尖,如同雪花落地般悄然無息,幾個曲轉折身,已然沒入了黑暗之中。

  黑衣人頓時方寸大亂。方才離得遠,曾韞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眼中,現在卻是「燈下黑」,此人前一瞬還在面前走動,這時居然看不出隱在何處。

  騷亂之中,一個黑衣人首先反應過來,高聲喝道:「保護大人!」頓時一幫人如夢初醒,圍成一個更加緊密圓圈,背朝王書鈞,森嚴地戒備著那倏然無蹤的青年。

  但曾韞的輕功還是快了一步。

  他人如輕羽,比羽毛更敏捷。王書鈞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便感覺到一絲帶有血腥味的風裹住了他,正要掙扎之際,脖子上居然有種撕心裂肺的銳痛。

  「剛才你的趙十城就是被我手裡的血繭銀絲勒死的,你膽敢動一下,它就會劃破你的咽喉,讓你好好體會一番身首異處的滋味。」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在他耳邊道,「現在,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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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人質.2

  晦暗不明的燈火之下,映照的是幾百張迥異的面孔,每張臉上卻都寫著同樣的不可思議。

  曾韞身受重傷,強提真氣的幾番騰躍並不如他表現那樣輕鬆寫意,此時他白袍帶血,目纏紅絲,唇乾裂的像是久經烤炙的焦土。細看他握絲線的手,會發現有微不可察的顫抖。整個人儼然呈現著大寫的落拓。

  可就是這麼一個落拓公子,衝破了方才圍在前排的幾十名守衛,制住了他們嚴加保護的王大人。

  這群守衛由王書鈞親自挑選,其中一些佼佼者與「三奇八怪」這些身負絕學的高手過招也不會輕易落敗,若是與曾韞正面交鋒,恐怕此時的曾韞已經成了一坨肉泥。可惜剛才他們見曾韞劍未出鞘,步伐決絕,再加上那廂有玉竹引開注意力,一時警惕不足,才至於被此人鑽了空子。

  如果王書鈞有個把閃失,他們也得人頭不保,退一步講,就算王書鈞人沒事,如此失職也定會被降罪處置。這幾百壯漢恨透了曾韞,如惡狼一般盯著他,恨不能用眼神把他穿腸破肚,再千刀萬剮。

  但恨歸恨,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只是慢慢地、用森然刀光逼成了一個圓圈,把曾韞和王書鈞圍在了中央。

  王書鈞頭上有些細密的汗珠滲了出來。他目光急切地掃視著人群中最得力的護衛,試圖傳遞眼色過去,但由於他的身高比曾韞矮上一頭,此時被人用拔蘿蔔一般的姿勢圈著腦袋移動已經十分費勁,根本沒有跟人眉目傳信的機會,只得轉而對曾韞循循善誘:「這位公子,你和那姑娘的事仍有商量的餘地,何必採取如此極端的方式?你可知……「

  曾韞挾著他與玉竹匯合,一面走一面隨口道:「可知什麼?」

  王書鈞道:「閣下可知按本朝律法,挾持朝廷命官,本應是重罪啊!」

  曾韞站住:「你這是在威脅我?」

  王書鈞聽他語氣不善,感覺脖子上那一寸之遙的銀絲好像變成了冰淩,正懸刺於他最脆弱的頸部,忙不迭道:「不敢!我是覺得閣下重情重義又武功了得,惜才之心乍起,所以好心提醒,希望公子能看清前路,不要再錯下去。」

  「是嗎?那我若是偏要錯下去呢?」

  「……」

  王書鈞以為這溫潤公子哥會講點道理,至少也得給面子回上幾句場面話,沒想到對方直接擺出一副「我就是不要臉」的架勢,一時有些語塞。

  曾韞看他欲言又止,笑了,帶血的面龐如溫玉沾花:「王大人怎麼不說了?」

  王書鈞訕訕道:「不說了不說了,那些話多餘得很。公子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往絕境上走。」

  「絕境?」曾韞笑吟吟道:「怎麼聽上去,好像還是威脅?」

  王書鈞急了,滿頭大汗道:「公子此言差矣,本官絕無威脅之意——剛才的話只為澄清我並非不講情理之人,閣下若是有苦衷,大可以放下這殺人絲線坐下詳談。只要公子肯高抬貴手,一切都好商量!」

  曾韞道:「王大人此話當真?」

  王書鈞道:「君子言出必行,豈能兒戲!」

  曾韞看著劍對淩霄、背向自己逐步靠近的玉竹,哈哈一樂:「這樣看來,王大人果真是通情達理之人!」

  王書鈞見曾韞笑得開懷,膽子大了一些,也跟著假笑道:「公子謬贊了……本官一向推崇以理服人,閣下講明情理,放你們離開也是應該的。」

  曾韞溫聲道:「王大人如此耐心勸服我,就不怕我是個油鹽不進的一根筋,不論你說什麼都不肯改變心意麼?」

  王書鈞道:「不會,我閱人無數,從不會看走眼——閣下舉止言行和雅有度,一看便知是申明通義的真君子,只要能……」

  話音未落,他忽然發覺頸間一麻,像有一陣利風刮過,脖子猝不及防地被掀開一道口子,隨即一股溫暖的熱泉順流而下,淌進了鎖骨,隱隱伴著一股熟悉的鐵腥味。

  「從不會看走眼?」曾韞笑意倏然退卻,面孔冷峻地輕繞手指,收緊的銀絲鬆弛了半圈:「看來王大人今天不大走運。不巧得很,我這個人只在心情好時申明通義,心情不好時,不近人情、我行我素、蠻橫無理——就像現在這樣。說來還要怪王大人自己,我本是來此地看鬥雞賭局尋樂子,誰想被你處心積慮設下的戰局攪擾清歡,現在你又這麼囉囉嗦嗦,更是令我心頭不快。所用手段有失君子風度,當然就在所難免了。」

  王書鈞面如紙灰,下意識想要替自己辯解:「我……」

  「誒,別忙著說話。」曾韞道,「我已經說過,鄙人此刻心情不佳,不想聽你囉嗦。如果大人還是不肯乖乖聽話閉上這張矜貴的嘴,」他伸出手指一抹王書鈞頸上的血,遞到他眼前,「我手裡的血蠶絲只怕會割得更深。」

  王書予「三奇八怪」重金相待,並為其開脫罪名,連殺人不眨眼的惡棍都對他恭敬以待,何時受過這等刺激?他覷一眼曾韞鮮紅的手指頭,感覺脖子那裡火辣辣地發疼,原先淌著的血黏糊糊地抿了一脖子,險些一個白眼昏厥過去,再也不敢耍什麼滑頭,閉上了嘴面色蒼白地隨著曾韞往前移動。

  於是場中局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本被王書鈞淩霄等人圍成籠中之鳥的玉竹曾韞二人重新站在了一起,兩人挾持著王書鈞,背對背緩慢地朝外挪動,不一會兒已經走出了這間堂皇的賭廳,踏進幽深昏暗的走廊。而以淩霄為首的黑衣人則隻敢在他們前後兩側被動地跟著,黑壓壓的人擠滿了逼仄的深廊,一眼望去,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影。

  這長廊臭氣依舊,卻是死局中的唯一一線生機。玉竹竭力睜大眼睛小心前行,她的身體早就累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跟曾韞並肩共退,居然生出了些先前不曾有過的求生意志,使得幾次徘徊在脫力邊緣的手又重新聚力,把一對重劍握得分外沉穩。

  行走江湖,誰人不求遇一知己?在得志時一同把酒言歡,在頹唐時扶助相攜。患難之際她突然發覺,曾韞早已不止是她兒女情長的一點纏綿,更是她恢弘江湖夢的縮影,得此一人,山河亦不足重。

  既然還有這樣一個人停駐在塵世,她就不能死在這裡。

  她要和他一起活著出去,行俠仗義,扶傾濟弱。至於報仇之事,眼下雖然無望,但她有信心有朝一日終能實現,三年,最多五年,她誓要取回寶鳳,屆時還要一併收下淩霄盛笑春等人的項上人頭!

  當初的師兄已經是仇恨最深的敵人,玉竹淩厲的眼神直視淩霄,雙劍與一劍之間相隔三尺,三尺之內盡是狠戾肅殺。

  她退一步,淩霄和黑衣人進上一步,這三尺像是被一根無形繩索連接,不管怎麼走也不會縮短,更不會拉長。

  淩霄忽然道:「你真打算這麼走嗎?」

  此處燈影昏花,玉竹疑心淩霄有意引她分心,回道「不然呢?」,便無聲地手上的劍往前遞了一寸。

  劍乃兇器,自鑄就時起就是用來傷人害人、斬斷恩義仇怨的。站在劍的一端,是親故,站在劍的兩端,是仇人。後者變前者,是冰釋前嫌,聞者皆快的好事;而前者變後者,則是令人唏噓垂歎的悲劇。

  一寸劍意,一寸殺心。

  「你應該留下。」淩霄視線點了一下縮近的劍刃,語調毫無波瀾地道:「你知不知道,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但你們選的是最兇險的一種。」

  以他們兩人的傷勢,打是當然打不過螞蟥一般的護衛,但逃還是不在話下。玉竹對淩霄這句不甚有效的勸阻報以嗤鼻一笑,冷冷道:「費什麼話?有本事倒是把我們攔下來——」

  她說了一半,突然頓住了話頭。一陣腥臭的陰風凜然掃過,悄無聲息地熄滅了長廊裡如豆的燈火。

  昏暗的回廊墮入了徹底的漆黑。夜晚,地下,這裡甚至捕捉不到一絲月光,在他們周圍的幾百精銳兵士好像變成了黑幕後看不清查不到的厲鬼,隨時都會向他們露出獠牙。

  玉竹咽了口唾沫,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四肢短暫地一僵,居然沒察覺有人靠近了她的耳側。

  「情況不妙,我們快走。」

  曾韞聲音比平日裡還要低沉,與教訓王書鈞時的痞氣截然不同,急切擔憂不言自明。玉竹聽罷立即回過神來,迅速揮劍一清前方阻礙,努力撐起酸麻的腿腳,試圖施展輕功趁亂奔逃。只是她揮出去的劍居然被人抓住了!

  劍抓在別人手裡,當然人也跑不了。

  玉竹正要抽另一劍再刺,沒想到回劍的一剎那左手被汗液一滑,這把遠超負荷的山貓在嘈雜聲中脫手而出,黑暗中連聲音都沒響一下便沒了蹤影。

  好死不死,她用力過度的左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脫力!

  指望不上雙劍解圍,曾韞又在忙於開闢前路。情急之下,玉竹雙手握劍,鉚足全身氣力把劍使勁按向那個人的身體,劍刃在兩股力道的相持之下劃破皮肉,是熟悉的觸感。

  單是從握力來感知,玉竹也知道這傷口必定不淺,只要這人不是個喪失痛覺得癡傻,想也會放開手。

  可是他沒有放手。那抓劍的人痛苦地悶哼一聲,緊接著雙手猛拉劍刃,硬生生把玉竹拽到了自己的跟前。而後一把用帶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飛快地點了她的穴道,將她推向了角落。

  玉竹剛升起的求生欲倏然遁入谷底。

  淩霄這是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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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噬魂.1

  玉竹身不能動,心中則驚疑不已:這長廊處在地下,並無與室外直接聯通之處,怎會無端颳風?淩霄不要命的一撲又是要做什麼?

  她滿心滿腹的疑問,卻因被點了幾處要穴,一句也吐不出來。

  情形變化遠超出她的預估,眼下一切都令人惶惑不安,唯一能讓她稍感慶倖的是身上還留有曾韞所纏銀絲,這本來是怕她黑暗中跟丟了方便查跡,現在倒也方便曾韞反過來尋找自己。

  但還沒等到曾韞,這長廊忽然亮了。

  只見兩道火團流星一般劃牆而過,所到之處亮光閃爍,硬生生在走廊的兩面牆上燒出了兩條火線,映出了長廊盡頭極為顯眼的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身姿挺拔、眉目周正的中年人,此人一身玄色戰袍,腰間絮有文武雙穗絛,背後挽一把雕花長弓;另一個是位面白無鬚、彎眉塌眼的老者,他正悠然端坐在由八人躬身抬著的掛杆座椅上,蒼蒼白髮垂落於暗紅四爪蟒袍,顯得雍容無比。

  火正是這老者用手裡的拂塵引就的。

  拂塵引火本就稀奇,更稀奇的是被點燃的火:這火光焰色妖異,既非紅又非黃,白光之中隱隱跳躍著詭譎的藍紫。

  藍紫色的火仿佛是來自幽冥煉獄,不帶人間的煙火氣。燃至盡頭便熄滅了。隧道只暗了一剎那,忽然,牆體兩側預先掩住的數百個噬魂牌同時發出刺目青光,屍油的臭氣暴長,「寶」字長廊頓成噬魂迷陣,霎時萬鬼同哭!

  被困在長廊中的將士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眼前已生出縷縷黑煙,或幻化成血肉淋漓的鬼影,或幻化成他們最害怕之人的面孔,紛紛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數百壯漢被這見所未見的奇異場景嚇了個屁滾尿流,膽小的只顧抱頭逃竄,膽子大點的硬著頭皮揮刀去砍。然而鬼影不過是眼前虛幻,刀揮出去非但沒能斬殺詭異的幻象,反而砍到了不少大活人。一時間這長廊已經變成了自相殘殺的人間煉獄,殘肢斷腿在空中飛舞不休,鬼哭狼嚎響徹長廊上空。

  盛笑春帶過來的這群跟班雖然不全是武力高絕的練家子,但均對下毒栽贓的骯髒事極為熟稔,平日裡對死人早有了免疫。儘管如此,看到如此血腥殘暴的場景還是不由頭皮一麻,不少定力差的已經跪在地上嘔吐起來,還有些人默默別開了頭,可是光聽悲慘的求救掙扎聲也足夠揪心,臉上的表情克制不住地異彩紛呈。

  可見人能爬往高處都是有些真本領的,縱觀來人,面對慘像仍保持淡定從容的就只有大內總管盛笑春和「八怪神弓」宋秋水兩個。

  這兩人的淡定又有不同——

  宋秋水的淡定裡五分是真,另五分是在位高權重的盛公公面前強撐的姿態;而盛笑春的淡定卻是全然發自肺腑,他眉宇舒展,眼紋微微上翹,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保養頗佳的葇荑輕輕撫在座椅把手上,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的意思。

  噬魂陣法多年未重現天日,今日在他手上又活一次,怎麼能不開心呢?

  盛笑春滿意地看過陣中屠戮慘景,笑過之後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宋秋水道:「噬魂陣威力不減當年,老身倍感欣慰。只是可惜了老身那義子書鈞,在咱家膝下承歡多年卻落得如此遭遇,讓人甚是心疼呀!」

  宋秋水是何等精明之人,聽聞此言立即嗅出了話外之意,二話不說便卸下背後長弓,舉臂一拉,弓開滿月,箭似長虹,「嗖」地一聲穿破層層人海,不偏不倚地正中王書鈞的咽喉!

  幸好曾韞在覺察到火光有異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王書鈞,不然定會被宋秋水氣吞山河的一箭所傷——此箭力道凶勁,刺過王書鈞的喉嚨破肉而出,竟一連取了直線四人之命!

  曾韞遠遠地望了一眼隧道口處的人影,捂緊了胸口。清心玄香是專克邪祟氣息的秘藥,在這個時候終於派上了用場,有此物傍身,他和玉竹大概是被困在長廊中唯二頭腦還算清醒的人,對比在幻海浮沉的諸多守衛,他們完全能夠認清楚眼前的現實世界,找到被噬魂陣掩映的出口。

  關鍵就在於守在隧道口的人,一個神弓射手宋秋水已經足夠棘手,更何況還有盛笑春這個老謀深算的狐狸?

  如果是在室外還好,四野開闊,到處可以逃。可這是在地下,出口只有一個,人家使得一招甕中捉鼈,他們就只能窩在這裡做王八,插翅也難飛。

  這一路遇到的是是非非都不簡單,動輒命不保夕。但直到眼前這一刻,曾韞才終於感受到了我命不由我的垂敗無力,死亡的腳步比任何時候都要追得更為緊迫。

  他一咬牙,決定死也要先保住玉竹,正要拉她,驚覺人不知何時並沒有跟上,手上的絲線也不知去向。

  到處都是翻飛的血肉,曾韞慌張地奪了一把寬刀在手,三下五除二驅開了擋在自己眼前的人,一路往回找玉竹。令他生寒的是,逆向而行的路上擁擠的都是些壯漢,不僅沒有看到玉竹,連她那個鷹鉤鼻的師兄也沒有蹤影。

  清心玄香畢竟不是神藥,如此一慌亂,邪佞之氣不經意已勾動心魔。曾韞先前還是有意識地拿刀背避開擋路者,走著走著,腦海中意識變得混沌起來,手裡的刀也漸漸變得不聽使喚,身體時而極冷,時而極熱,一股狂躁的戾氣自丹田洶湧而出,喚醒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殺性。

  曾韞不是胸懷萬仁之人,對惡者不會心慈手軟,但也不是一個毒辣無仁之徒。這一幫壯漢在威脅他性命的時候他會果斷地痛下殺手,可是眼下這些可憐人已經喪失神志,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刀向何人,並無刻意傷害曾韞的意圖,讓他下手,正常情況下他是下不去手的。

  然而這一會兒的時間,曾韞手裡的刀已經無差別地劈砍了十餘人,他的腳步虛浮,體力顯然快要耗盡,手上的刀卻比以往都要粗暴殘虐。

  人不像本人,刀也不像他會用的刀法——方才出刀沒有任何的技巧、招式,乾脆俐落,只餘純粹的獸性。

  這種感覺很讓他感到陌生,屠戮帶來的快感又讓他倍感歡愉。曾韞迷失的心性和暫存的理智甫一交鋒,頓覺軀體一震,三經六脈像有一陣疾風刮過,兀地卷上一口黑血。

  「撲」地一聲,血噴口而出,痛覺暫且壓抑住了體內詭異的殺伐之氣。曾韞強定心神,把清心玄香直接貼在了胸口,涼意緩緩擴散,結冰一般流向四肢百骸,衝刷淡了那股盈然獸性。

  就在這個時候,他來到了隧道的最裡側。這裡的人要比其他地方少些,大多都在與幻象搏鬥、揮刀對空瞎舞,只有地上背跪著一個人,畫風格外清奇:他既不逃竄也不揮刀,而在忙不迭地磕頭,時而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衣衫,好端端的衣服愣是被他撕成了一條條破布,襤褸地掛在肩頭,好像一圈特意製作的流蘇,每磕一次頭便引起一陣遊擺,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憐。

  曾韞火急火燎地亂竄,只為趁清心玄香效力還在的時候找到玉竹。他見這個奇怪的人原本無意細看,然而不經意地一瞥,卻發覺他腳邊好像還躺著一個人,還露出了一截湖藍裙邊。

曾韞的腦海「轟」地一聲巨響,下一刻便不管不顧地拽開了跪在地上的瘋子,正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玉竹被發瘋之前的淩霄點了穴道,只能在地上盡職盡責地擔當死屍,好在被放置的地方是在犄角旮旯,其他瘋子也不至於會砍到她。

  她也不明白這隧道裡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把屍油的臭味錯認為是毒氣,還道是有人施毒才使得一眾人癡的癡、狂的狂,滿腦子都在擔心曾韞能不能順利逃脫。

  看到曾韞的一瞬間,她真是又喜又怒,又驚又悲。

  喜的是他人還沒事,怒的是他又兜轉回了死路,驚的是他滿身傷痕,悲的是他們兩人恐怕終究逃不開死亡的宿命。

  然而看到曾韞發紅的眼圈,所有的驚怒悲喜不過轉瞬,便如青煙般嫋入浮雲。

  留下的,只是兩行女兒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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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噬魂.2

  曾韞沉默了短暫的片刻,一聲不吭地跪坐在地,單手解開玉竹的穴道,隨後一把把她攬在了懷裡。玉竹如瀑的烏絲上沾落了不少塵土,他卻不待用手掃上一掃,便十分貪婪地將頭埋在其間,從血腥味中細嗅懷裡之人獨特的氣息。

  玉竹被曾韞緊緊抱著,心裡有種前所未有的熨帖,但抬眼看看周圍鬼哭狼嚎的瘋子,又深感他們的舉動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她在曾韞的白袍上蹭幹淚腮,雙手在他寬闊的脊背上停留了極為短暫的片刻,算是享受了下混亂中的一點微末慰藉,便很快鬆開了手,拍拍他道:「阿韞……」

  「……你不用緊張,淩霄只是把我拖到了這裡,並沒傷我。對了,和你在一起的王書鈞呢?」

  「死了。」

  玉竹顧不上細究狗官是怎麼死的,皺眉道:「那就不管他了,咱們先趕緊想辦法出去。這些人突然發瘋,我猜是此地有人施毒,再耽擱下去恐怕你我都會有危險。」

  曾韞卻沒有鬆開她,他把雙臂環得更緊了,甚至箍得她有些吃痛。

  玉竹隱約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試探著道:「阿韞?」

  抱她的手放鬆了些,可是仍舊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饒是傻子也能察覺出來他的反常,玉竹坐正了身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次曾韞終於鬆開了懷抱,轉而拉住了她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眼裡那股即便在被王書鈞率兵包圍時仍舊熠熠生輝的光芒好像在此時忽然不見了,旺盛的求生意志、不屈服的倔強統統失而不存,漆黑的瞳仁裡仿佛盛著一波死水,風吹不起絲毫漣漪。

  他喉結上下滾動,半晌,低低地說了三個字:「不是毒。」

  「不是毒?你沒看這些人癡癡顛顛的樣子嗎?如果不是中毒怎麼可能……」   話到一半,玉竹臉上的表情倏然凝固了。

  她目光跳過那些守衛的驚恐神態、逡巡一圈長廊兩側冷光森然的木牌,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玉竹難以置信而又十分艱難地道:「……噬魂陣法?」

  這次沒有得到回復,沉默是最簡單直接的答案。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恐懼完成了生根、發芽、長成巨樹的全部過程,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寒席捲了玉竹。被刻意忽略的傷口存在感驟增,她的身體像被車輪碾過一般,有種被撕扯的劇痛感。

  玉竹倒抽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自若:「看來我們沒事是因為清心玄香,它還可以幫助我們支撐多久?」

  曾韞啞聲道:「不知道,但不會太久了。」

  「那破陣方法呢?」

  「不知道。」

  「這陣是噬魂牌所結,如果毀去陣牌呢?」

  「陣人俱滅。」

  被兜頭潑下一盆絕望的冷水,玉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看了眼那些閃爍的噬魂牌,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劍,喃喃道:「難道真的就出不去了麼?」

  「西邊留有一個出口,但有人看守。」

  玉竹一下子又感到了希望,忙起身道:「那還等什麼?有人看守又怎麼樣?打敗他們不就得了!起碼我們不必在與陣裡這些瘋子周旋,你我合力廝殺,未必不能拼出一條血路!」

  曾韞卻一動未動,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袖口:「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反駁這話,可你知道幾丈之外,看守的人是誰麼?」

  玉竹已經猜出了他將要說出的名字,曾韞還未開口,她未卜先知地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果然,曾韞道:「正是盛笑春,宋秋水。前者不用我說,能夠將邪陣用得出神入化;後者位列「八怪」之首,功夫甚至強於孟老貓,神弓可取十丈之外飛雀;除他們兩人之外,還有其他訓練有素的士兵不下百計。反觀我們這邊,只有你和我。」

  在玉竹眼裡,不管多麼強大的對手,只要肯拼未必不能搏出生機。她正要詰問   「我和你不行嗎」時,眼角忽而不經意地闖進了一抹灰紅,血的顏色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話也被梗在了喉口。

  曾韞的白袍上斑斑駁駁,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血,殷紅佔據了月白半壁江山,本就十足驚悚。又有後續混亂中沾的不少塵土,如此紅灰一疊加,給原先的觸目驚心平添了幾分蒼涼,看上去更令人倍感沉重。

  哪怕再高強的武者,也有力氣用盡、陷入疲憊的時候。而這一晚上,曾韞殺了多少人了?

  玉竹頹唐無力地坐了下來。

  「你我身受重傷,對方士氣高昂;你我只有兩人,對方卻有百倍之兵。」裹在一襲落魄衣衫之下的曾韞抬起了頭,他的容顏俊美如謫仙墜塵,神情卻沉靜近乎絕望:「彼盈我竭,敵眾我寡。玉竹,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死路無誤了。」

  說罷他緩緩鬆開了玉竹的手,平靜地注視著她,似乎剛才的悲觀不過一個玩笑,他們所處的並非是前言所述的絕望境地,而是當初與她一同縱馬相伴的叢林,一起看朝陽晚星的山麓,一起療傷共枕的茅屋。周遭的一切都落不進那雙漆黑的眸,那裡只有一個人的剪影。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希望現在說不算太遲……關於盛笑春真正要找的《死毒經》。」

  說著,他從衣衫的裡側摸出了一個與他風格不甚相稱的布包,期間動作不小心牽動了傷口,惹得他低低的「嘶」了一聲,隨即輕緩地把東西安落了玉竹的掌心。

  這白布包粗糙無比,布料疏密不一,紡織水準甚至比玉竹這樣對女紅幾乎一竅不通的人還要次些,由上面束著的龍紋錦帶一襯托,更顯粗劣不堪。可是在曾韞的眼裡,它卻好像比任何事物都來得更為珍貴,無論是拿還是放都可以說是小心翼翼。

  玉竹遲疑了一會兒,從曾韞剛才那句話裡不難聽出此物就是解開《死毒經》的關鍵,她深受此事牽連,執著探求事情來龍去脈,但如今距離所探求真相的一步之遙,反而有些莫名的躊躇。

  曾韞衝她和煦一笑:「看看吧。」

  她點點頭,解開了被仔細捆紮的布包。白布散落,掌心出現了兩塊青白如蔥的玉牌,皆晶瑩亮澤,光潔圓潤,在這幽暗藍光下仍不改清雅正色,一看便知是百年難見的玉中上品。

  玉竹被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驚詫她的卻並非是這玉的質地色澤,而是它們的形狀——這兩塊玉牌呈罕見的六芒星狀,雖形狀相同但大小有差,恰恰與那寶鳳劍鞘的兩個凹槽一模一樣。

  「《死毒經》能通生死,修劫數,一旦落入奸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但因是青雲真人的心血之作,毀之未免太過可惜。故潛蛟與仇鶴二人商定,將一書之秘封存兩處,以劍鞘為鎖,玉牌為鑰,由兩人分別保管,並假意製造嫌隙傳聞以模糊秘笈真相,意圖以此保住天下太平。」

  玉竹望著手裡的玉牌。玉牌的青綠在這殺機莫測的地下長廊中如同一泓清泉,讓人感到安然恬靜,不知是不是受兩位大師的無私胸懷所撼。

  「仇鶴隻透露他手中留有秘笈,並未提及玉牌一事。他告知弟子與潛蛟不睦,意在守護寶鳳的同時阻隔後人相逢,好藏住鑰匙的秘密;而潛蛟則交代這玉牌象徵著曾家的高潔品質,一代代傳承中務必要交予德行最出眾者,如有萬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此事本來永遠不會有第三人知道,可惜祖父修煉蛟龍九式時走火入魔,《死毒經》的秘密被他於神志癲狂之際脫口而出,我與父親才知道了真相。」

  「現在,又多了一個你。」

  玉竹聽得有些默然,她輕輕合上了布包:「既然象徵的是曾家的高潔品質,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給我?」

  曾韞的眸光黯淡了下來:「因為我們逃不出去了。」

  「——你看這周圍被幻象所害的人,一個個已經和行屍無異,最多再過半個時辰我們也會變成這樣。」他目光灼灼地直視玉竹道:「你一路被追殺,師門覆滅、手足相殘,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這玉牌。你既受它所累,就不該被蒙在鼓裡,到了這個時候,玉碎或瓦全,你也有權做出抉擇。」

  玉竹道:「所以碎了這玉,《死毒經》將永世蒙塵。盛笑春天大的本事也得不到秘笈了。」

  曾韞微微頷首。

  一旦玉碎,解開《死毒經》的唯一一把鑰匙就此殞滅,哪怕潛蛟仇鶴齊齊現世也無從下手,更何況盛笑春呢?

  玉竹道:「話是這樣。可是捫心自問,如果今天需要毀的是寶鳳,我下得了手嗎?」

  她自嘲似的一哂,把系好的布包塞回到曾韞的手裡,「答案必然是不會——我能夠體會它對於你的重要意義,也知道你有多麼不捨。所以阿韞,沒到走投無路,我絕不願毀去此物。」

  「難道現在還不算走投無路嗎?」

  玉竹眨眨眼:「你在這傳說中能滅魂化骨的噬魂陣裡還能捏我的手,跟我說老掉牙的事,怎麼能算是走投無路?」

  「那好,」曾韞眸裡火花一閃而過,隨即綻出了一個釋然的笑:「你不碎,我碎。」說著他聚氣於掌,作勢要將那對玉牌化為齏粉。幸有眼疾手快的玉竹半路阻止,電光火石之際奪了過來,那寶貝玉牌才得以在曾韞手下逃過一劫。

  玉竹手指頭摸了摸玉牌,感覺到布包裡的還是兩個規整的六芒星才終於放下心來,滿是責備意味地輕推了一把曾韞:「我剛才說的話你到底聽沒聽啊?如果非要現在弄碎的話還是把它給我好了。」

  曾韞莞爾,挑眉道:「剛才給你你不要,現在又想討回去,你把這潛蛟的寶物當成什麼?」

  「誰說不要了?」

  「那你把它塞回我手裡是什麼意思?」

  「那是……那是讓你再看最後一眼……」

  「是嗎?」曾韞不懷好意地笑道,「好像剛才某人還說過這是曾家的東西,現在又要據為己有。這位姑娘,你拿了我這塊傳家寶,就不怕我訛你做壓寨夫人?」

  玉竹不甘示弱:「誰訛誰還不一定呢,你怎麼知道不是我把你拐回去做壓寨老爺?」

  曾韞被這猝不及防的話一驚,整個人都懵了,手裡的緞帶也被玉竹趁機一把擄了過去。

  他臉上的戲謔倏然退卻,再無心思去追究東西,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將玉竹困在了肉身鑄就的三尺囹圄,聲音低沉如一條吐信的危蛇:「……你可明白你說了什麼?」

  玉竹說完那句話本有些害臊,正欲避重就輕扭轉話題。不經意瞥見曾韞背後還在自相殘殺的守衛、濺血的壁窟,故作的輕鬆忽然被浩大的悲涼撲頭蓋下,使得先前的一點扭捏頃刻遁於無形。

  活人已經不到一半了,地上有一半都是殘肢斷臂。但這都是暫時的,再過上一個時辰他們會連屍骨也不剩,只留下血水和長刀,他們這一生或鬱喪或歡愉,都到此為止了。

  而她和曾韞也會同這些人一樣,在這陣中成為一灘沒有聲息的死肉。她尚未鋪展的人生畫卷,她才初嘗的人生甘味,痛快悲歡,喜怒哀樂,如此種種都不過是曇花綻放的一瞬,來不及待她細細品味便要凋零長謝。

  她和曾韞之間還有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哪還容得扭捏羞怯呢?

  玉竹抬起頭,目光溫柔而堅定,輕聲道:「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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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玉碎

  曾韞感覺好像被人騰地點著了一把火,熾熱讓呼吸都不覺急促起來。他明明一向不急不躁,靜若冰川,而此時此刻卻仿佛身置於沸騰熔岩天池,內心的滾燙雨澆不息,雪覆不滅。

  管他生死,他只圖一快。

  曾韞有些粗暴地吻住了玉竹,沒有任何猶豫地撬開了她的唇瓣,和她緊緊交纏在了一起。

  唇舌相交,發出了曖昧黏膩的水聲,曾韞兇殘地掠奪著她口腔裡每一寸領土,直到玉竹身體有些發軟,他的動作才漸漸溫柔了下來,從一味的侵略變成了撩撥。他頗有技巧地勾住她的舌,然後引導著,附和著……到了最後,吻幾乎已經變成了柔情的廝磨。這柔情使得玉竹的眼前氤氳出了一片迷蒙的霧氣,她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曾韞的後背,像是溺水之人抓最後一根稻草,好讓殘存的理智不至於在曾韞的氣息裡決堤。

  好像有些荒唐。又好像本該如此。

  她的一顆心已經快要破胸而出,連玉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別的情感——從前她覺得她對淩霄就是愛,但到這個時候,她才恍然驚覺一廂情願的愛慕與能讓人深陷欲海狂瀾的愛是兩碼事。前者冰寒,後者卻是暖的。

  還好曾韞並沒出格太久,他感覺到玉竹的身體有些不自然地僵直,便抽舌出來,意猶未盡地點了點她的唇角,隨即把她抱在了懷裡,末了又忍不住在她鬢間輕啄一口。

  玉竹的睫毛微微有些顫抖,她趴在曾韞的胸口,聽見那裡他如同擂鼓的心跳聲,有些失神——原來他和自己一樣,緊張、期待、不知所措……明明早已共有過魚水之歡,卻會因為一個吻而亂了陣腳,笨拙的簡直可笑。

  噬魂陣聚陰而作,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廊裡越發陰森駭人,先前擁擠不堪的人群已經漸漸稀疏,大部分都變成了地上冷冰冰的屍體,哭嚎聲卻比之前更甚。曾韞和玉竹甚至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啼哭,垂死掙扎的驚叫,還有時不時的低歎,這些既非幻象也非真人,而是噬魂牌所引的冤魂所發,一聲聲繞梁不休,聽得人渾身寒毛直豎。

  陣法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無需動用一刀一劍,引元聚氣就能化陰陽萬物而用,影響人的五感心智。儘管被曾韞緊緊抱著又有玄香護體,玉竹還是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她尚沒有看到幻象,但照這樣下去恐怕離生出幻象也不會太遠了。

  這種情況下最體面的做法或許是自我了結,但默契的,他們誰都沒有提這件事。

  就在這時,牆上的噬魂牌藍光猛然一暗,幽光之下,無數青煙縹緲,千萬個不同的笑聲響了起來,音調有高有低,卻暗含著一種不懷好意的邪氣,合在一起詭異無比,像是一波波詭譎的黑浪,把這長廊衝刷成了真正的幽冥。那些發狂的瘋子們聽到這冷笑也好像被人施了法術一般,竟一個個拋開了手中刀刃,收住了鬼哭狼嚎,將身體崩得紋絲不動。

  方才還熱鬧非凡、鬼哭繞樑的長廊頓時陷入了死寂,仿佛不存任何活物,任何一點聲響在這裡也猶如千鈞墜地。玉竹和曾韞身處長廊裡側,這裡噬魂牌最密集,陰氣最重,也是因此青煙格外濃,繚繞盤旋得足以遮擋身形。他們兩個忙屏息凝神,留心接下來的變化。

  笑聲同時而起,此起彼伏,又同時而止,死一般的寂靜樑持續了須臾,又是無數個聲音同響,這次卻彙聚成了異口同聲的一句話,魔音入耳竟如洪濤拍堤般震耳欲聾!

  「你能掙扎這麼久,一定不會輕易喪失神志,對不對?」

  聽到那老雜毛居然在用這種方式與自己對話,玉竹立刻握住了劍柄,警覺地環視四周:聲音如何傳來尚無法得知,但這陣法由他掌控,能傳音未必不能察人,暗道中每一道飛煙、每一只高懸的噬魂牌都有著常人難以覺察的奧妙。興許他們兩個的一舉一動早已全數被盛笑春洞察。

  那齊刷刷的聲音說完了這句話,噤聲片刻,像在考察她的反應,很快又吃吃地笑了起來,緊接著雜音驟然消失,變成了一個十分清晰的細嗓,嗓門吊得高且做作,透漏出了一絲久經歲月的滄桑:「你是仇鶴的徒弟,總該有點本事的。喏,既然做好了熱身,不和師叔面對面談談嗎?」

  曾韞聞言眉頭一皺,這老太監早就被青雲真人驅逐,間接害死了玉竹的師兄師姐,現在居然還有臉自稱「師叔」,他擔心年少氣盛的玉竹會被此人言語所激,衝動之下暴露行跡,正打算點點她的手背以示提醒,一轉頭卻看見這姑娘一臉沉靜,懸著的心終於又落回了肚子裡。

  沒人回應盛笑春,他的話音在長廊空繞半晌,最後落寞地化入了浮煙。

  「沒想到師侄也是個倔強性子,但是這些年衛師兄對我避而不見,如果連你這個後生也不肯出來陪老身聊上幾句體己話,咱家等急了可就只能去太阿找衛師兄的屍骨排解寂寞了。」

  玉竹的牙咬在了一起:太阿是師父的埋骨之地,都怪淩霄這孫子透漏了此事,現在這老王八拿不到秘笈八成要去掘墳了!她怨怒地看了眼不遠處的淩霄,見他還保持著佝僂的姿勢,鮮血順著頭皮染透了前襟後背,臉上是一層灰蒙沙土,神情陌生而空洞,跟不久前手持蕭天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完全判若兩人,熊熊怒火燒了一半陡然沒了後勁。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可恨之人亦未嘗不可憐,淩霄投靠王書鈞的時候肯定想不到自己會有今天,現在淪落得人不人,鬼不鬼,也算是罪有應得了。玉竹不忍再看,默默轉過了頭。

  盛笑春按捺脾氣靜等半晌,見威逼沒能奏效,怒而一喝,又啟魔陣!霎時冷風驟起,噬魂牌亮光大作,長廊如臨白晝,只是這白晝並非來自人間,沒有鳥語花香、陽光普照,只有比先前更瘋狂的癲亂。

  這些守衛顯然已經深受陣法影響,重新開始了自戕,他們嘴裡的聲音已經不能拼成完整的語句,一個個如同剛臨世的嬰兒,咿咿呀呀地叫著,行為卻更加血腥殘忍,殺性愈盛的個別人索性拋開了長刀,以手掏取心肝脾肺,邊往臉上塗抹鮮血邊興奮地呼號。

  新一輪的魔陣法力更甚之前,玉竹也大受震動,玄香在陣法力挫之下已漸漸失效,她的四肢開始出現輕微顫慄,頭暈目眩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但使她煎熬的還遠不止肉體上的不適——她和曾韞之所以按兵不動,原是料想盛笑春為了《死毒經》必不會由他們在陣中死磕到底。等到陣法消除,他們興許有機會渾水摸魚,再造生機。可是現在這架勢,結果很可能是他們被邪陣化為血水,身上所藏寶物任君採擷,想讓兩位前輩苦心孤詣守護的《死毒經》免於紛爭,除了一毀了之怕是概無他法了。

  先前決絕地想要為曾韞守住這玉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如登天。

  想到這裡,玉竹心頭愧意翻湧,手忍不住用力攥緊了布包,不想那方才還有棱有角的六芒星竟然觸感柔軟,打開一看,原來端正的玉牌不知何時居然變成了一坨青白的粉末。

  忽略玉牌背後的秘密,哪怕僅僅作為玉石而言這兩塊玉也絕對堪稱珍寶,更何況此物還關乎天下第一奇書,說是價值連城都不誇張。曾韞這敗家玩意兒居然說碎就碎,還碎的如此徹底,連個丁點邊角料也不留。玉竹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堆已經不值一文的粉末,連意識都被驚得清醒了幾分,詫異地對曾韞道:「你是什麼時候它們碎了的?」

  曾韞費力地支起身子在她耳側啄了一口,淺笑道:「對你用美男計的時候。」

  玉竹回想了剛才的情形,簡直不知道該鬱悶還是生氣——敗家也就算了,吻她的時候還有功夫動手腳?

  她悶悶不樂地把那團玉粉包好,長歎了口氣:「貴不可求的潛蛟之玉、你們曾家的傳家寶,就這麼被一掌碎成渣了。」

  曾韞卻搖搖頭,雲淡風輕道:   「碎就碎了吧,反正再過一會兒連人都要沒了。」

  玉竹幽聲道:「但這畢竟關係師祖畢生心血,現在玉毀,秘笈也基本是毀了。」

  曾韞抬起手替她整理了前額淩亂的髮絲,儘管動作無礙,蒼白的唇色和微蹙的眉宇卻都洩露出這若無其事不過是勉強作態:「不老不殆,起死回生。如果這真是好事,那為何青雲真人、潛蛟仇鶴都避而不用?你可以說聖人瑰意琦行,心思非我等凡人能夠揣度,但逆天命修劫數乃是叛道之舉,獲利不過一時,遲早會招致災殃。毀了《死毒經》,不好嗎?」

  「可是……」

  「沒有『可是』」,曾韞斬釘截鐵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我不是潛蛟你也不是仇鶴,他們在他們的時代做出了自己的抉擇,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毫無原則地堅持他們的立場。《死毒經》毀在這裡,時也,命也,罪不在你我,你沒必要為此自責。」

  玉竹默然,她不得不承認曾韞的話很有道理,而除了有道理之外,還讓人心裡好受了許多。至少她不用再為此書下落惴惴不安,也算是對天下蒼生有個交代。

  剩下的就是等死了,安靜地同曾韞一起渡過生命的最後一個時辰,她就可以去見師父師姐,大師兄柳華,還有好姐妹雯兒。唯一的遺憾大概是他們師兄妹齊齊相聚九泉,沒什麼後人祭祀燒紙,估計日子會過得清貧一些。

  至於曾韞,她悄悄看了他優越的眉眼,認定此人做鬼也肯定是個漂亮鬼,氣質翩然如寒梅傲雪,清冽如初春甘泉,肯定是要被眾多女鬼糾纏的,還好她武力高強,到時候就豁出臉面死纏爛打,看誰敢近身。

  可歎她有一路的機會認清自己的心,卻一次次與這樣的機遇擦肩而過。到捅破窗戶紙的這一天終於到來,時間早已如流沙飛逝,剩下的不過沙礫幾許,只夠共赴死,無法伴君生。可是想想還有多少人到死也沒能解開心結,她或許又是幸運的。

  耳畔又一聲鬼魅長哭,外面黎明將至,地底的暗夜漫長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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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共殞

  時間漸漸流逝,噬魂陣陰氣漸重,煙霧也愈加濃密。深陷在陣中的人耳畔諸多尖叫哭嚎依舊喧囂,視覺上卻只能看到茫茫一片煙海。時有人形黑影在青煙籠罩處若隱若現,但倘若走近了看,會發現黑影不過是虛像,被人前腳撞破後腳又重新聚攏,還會發出更倡狂的譏諷。

  兩人緊張地戒備好了一陣子,刺出幾劍都未能傷到鬼影毫釐,最後筋疲力盡地放棄了防衛。曾韞索性將撿來的長刀一橫,把玉竹護在了背後,打算在這鬼陣中調息癒傷。

  調息本應當在安全的地方進行,在噬魂陣裡打坐乃是大忌。因為此地鬼氣充裕,萬一心神被邪氣侵擾,會致使陰陽紊亂,不治反傷。但曾韞幾次突圍,身上早已創傷累累,重傷之下極易失心失智,如果他在玉竹之前被陣法擊垮,不僅不能保護她,反倒會成為她的拖累。

  這當然是曾韞不願預見的,比起白白浪費時間成為玉竹的負擔,他寧願冒險一搏。他專注凝神,氣運神闕,催動內功使真氣強行流轉。很快地,這股真氣便如一泓暖流,緩緩流衝全身經脈,所到之處痛感大有消減,紛亂的心緒也漸漸得以平復。

  曾韞緊繃的神經終於稍微放鬆了下來。殊料還未及內息流轉完一個週期,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四周環境轉眼大變!長廊中的哭嚎聲喧如鼎沸,紛紛幻化成人影,人影又飛快化出實體,原先模糊的面孔頃刻間都有了不一的容貌:幽怨的嬰孩、淒哀的婦女、暴戾的男人……他們衝破濃煙越靠越近,臉上掛著扭曲的笑容,嘴裡紛紛念著充滿怨毒的詛咒,將一隻隻血手伸了過來!

  陣中只有鬼魄,並無真屍,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不過是幻音幻象,但卻足讓人神志癲狂。曾韞收斂心神,刻意忽略這鬧騰不休的怪誕鬼魅,卻在神識歸一的剎那猝不及防被烏央人群裡一塊金色吸引住了——金色來自一只絞絲雕花鐲,被戴在一個婦人的手上。杳冥昏光中可看到她穿著一件靛青羅裙,血從她空洞的雙目淌到了裙上,使得那羅裙呈現出一片濕漉漉的深藍。

  這失目的女人曾韞不熟悉,但他認得那鐲子,這件首飾常年供在他母親的靈牌之前,總是被擦得鋥亮,從不允許他碰上一個指頭。

  曾韞心頭一緊。

  神識的散漫不過眨眼,卻給了鬼陣幻象可趁之機。在他瞥見金鐲的瞬間,這些在幻象中張牙舞爪的人如潮海般狂湧而來,任他如何聚意斂神也壓制不住,在意識掙扎中,原本陌生的人臉變成了他所熟悉的人——其中有面目扭曲的曾仁敏,還有被鋼釘破胸、斥他不顧情面的黑風白雨。無論睜眼還是閉眼,這些人都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晃悠,而不知何時,擠在最前面的還多了一個行屍般的玉竹!

  竭力維穩的內息再也無法調和,霎時真氣回湧,回流之氣的碰撞震盪四肢百骸,引得耳畔「嗡嗡」作響,曾韞眼前金星迸躍,一口鮮血噴濺而出!

  「阿韞!」玉竹正觀望煙中閃爍的噬魂牌,被曾韞這一口血驚得一跳,趕忙驚慌地扶住了他栽倒的身體。然而手乍一摸他腰間,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曾韞裡裡外外的衣裳布料早就全被血浸透又陰乾,硬邦邦的一層如同軟甲,可見流血之多,傷口之深。這人竟然頂著這樣的傷口強撐了這麼久,直到現在都沒有表露出來半點難受的樣子!玉竹心疼得像被萬劍同穿,再一摸他細弱不穩的脈象,臉上的沉鬱更是雪上加霜。

  已經到了這種境地,居然還是要護她。難道只有她的命是命,他自己的命可就以像草芥一般隨意捨棄嗎?

  玉竹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在掌心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然後極盡輕柔地落在了曾韞的身上。

  她扶著曾韞倚靠在了牆邊,低聲喚道:「阿韞。」

  曾韞昏了過去。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仿佛被塗上了一層沉悶的灰蠟,眼睛和唇都緊緊的閉著,像是陷入了一個不怎麼令人安穩的睡眠,讓人忍不住疑心他是否在經歷著和現實一樣的噩夢。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佔據了玉竹的腦海:「會不會曾韞就這麼一睡不醒了?」

  這念頭不生則已,一生就好像在腦袋裡紮根發芽了似的,成了揮之不去的陰霾。揣著這種不詳預感的玉竹再看曾韞,覺得他面部的灰蒙好像不是別的,恰是一層無可救藥的死氣。

  他們今天總歸是要死在這裡的,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她認為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但絕沒有料到曾韞有可能走在自己前面、且以這樣悄無聲息的方式。

  這是十三年來她所經歷的最可怕的一個初秋,一把火燒光了燕雀山的家,她失去了陪伴多年的同門兄姐,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好像又回到了被師父接回山之前的日子。

  猶記老爺子施捨給她了一塊芝麻燒餅,看她狼吞虎嚥地把餅吃乾淨又仔細地舔掉了手指上的芝麻,轉身離開之際被她抱住了褲腳大喊「師父」——那時她沒有過師父,也不知道什麼叫師父,只有在被其他孩子追趕打罵的時候聽到過這麼一個詞,在遇見仇鶴的時候鬼使神差的叫了出來。

  如果人一生運氣皆有定數,大概她這輩子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那聲「師父」上。毒大夫仇鶴叱吒江湖幾十載,遊走鄉野無人識,居然不慎被一個黃毛丫頭的一聲「師父」碰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乾脆弄假成真,收了這孩子做關門弟子。從此以後,流浪丫頭跟著仇鶴來到了蝸牛山,有了名字,有了乾淨的床鋪,有伴著自己睡覺得香香軟軟的師姐,有了把她寵上天的師兄……

  但在這之前呢?她是怎麼生活的?

  她向來記憶驚人,唯獨那段流浪的日子卻像被刻意抹去過似的,幾乎不曾出現過她的腦海。只有偶爾的噩夢裡,才會浮現那些她沿路乞討過的街道,寄居過的茅屋馬舍。

  但凡想忘,沒有什麼忘不掉。她忘記了在泥坑打滾的日子,在風雨裡踽踽獨行的感覺卻被刻在了記憶深處,就好像心口有一處深不見底的黑洞,她一個人孤獨無依地佇立在黑洞邊緣,沒有人與她對話,她所發出的呼喚與渴望無人應答。世界擁有燦爛的花火,她擁有的不過是黑洞聲勢浩大的回音。

  就像現在這樣。

  玉竹身體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她掐著自己的手臂,緩緩蹲下了身子,凝視著面前冰雕玉琢的臉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把頭深埋進了臂彎,把自己抱成了一隻躲在殼裡的蝸牛。

  那天晚上被段青山高風圍剿,她廝殺到最後已經失去了意識,曾韞大概也是這樣守著她,不知那時候他是什麼心情?是不是也經歷著和自己一樣的惶恐無措?

  也許不會吧,他會那麼早就動了情嗎?

  她又是什麼時候動了情的呢?

  曾韞還是一副噩夢糾纏的模樣,眉頭皺起了一個微微的川字,比平時人前的溫雅裡多了分嚴肅,愈顯飄逸出塵,難以接近。

  她忍不住湊近了,伸手替他撫平眉心的凸起:「如果你沒有遇見我就好了。」

  「不遇見我,你會看到空無一人的燕雀山,打道回府去經營你的鏢局。反正你這樣的人總是不缺姑娘喜歡,遇上哪個缺心眼的,拜完天地高堂入洞房,生出一群公子小姐,在外可以匡扶正義,回家可享天倫之樂,累了還能遊山玩水。再從一群娃娃裡挑個品行出眾的,你那塊傳家寶玉也能世世代代流傳下去,多好。」

  「……要嘛,你就該心狠一點。收拾完了山洞裡的渣滓,一看裡面是個赤身裸體的姑娘,不論我在裡邊怎麼央求,你只管把男女授受不親默誦一百遍,色即是空誦一千遍。然後眼睛一閉耳朵一捂,眼不見心不煩,揚長而去就是了。心裡過意不去就留下馬匹衣裳,再留點銀兩,免得招惹一身是非。」

  說完玉竹陷入了沉默,她自己都難以想像這樣的曾韞——他會怕招惹是非嗎?能躲開的時候偏偏挺身而出才是此人的作風。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重新投胎,恐怕他還是一身俠氣,遇見人照樣會救,看她陷入危情照樣不會撇下不管。

  「算了,既往過去,說了也沒意義。」玉竹低頭拈了一顆地上的石子,帶著厚重的鼻音道:「想以前不如想以後。要是下輩子咱們再見面,得有個像樣點的開始,我要去買些漂亮衣裳,再抹點胭脂水粉,好好打扮打扮。你的話,」她回想了一番初遇的情形,微不可察地彎了下嘴角,「你可就不能再捯飭了。平時就玉帶錦袍,鞋不沾泥,從頭講究到腳,還天天熏香熏得跟一簇梅花成了精似的——再臭美下去,哪還敢了得?」

  她語氣揶揄輕鬆,眼角卻沒有展露出絲毫笑意,目光自始至終緊張地鎖在身旁昏迷的梅花精上,直到有冰涼的液體落在了手背。

  玉竹費解地看向了手背,不知這封閉長廊何處滴水,迷茫中摸了一把臉,才明白這水是自己哭出來的淚。

  她的眼淚一點都不值錢,這一路已經哭過了太多回,再哭除了顯示出自己的懦弱無能,好像再也沒有別的意義。她不想流淚,甚至嫌惡流淚。

  可是淚卻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她越是不想哭,就越是流得洶湧,跟解凍的冰川似的,反而沒完沒了了,讓她想要竭力撐住的一點堅強土崩瓦解。這一刻她沒什麼心思想復仇、想蒼生,堵得發疼的胸口只提醒著她很多個與曾韞有關的時刻。

  他為她夾菜,給她披上衣服,笑意盈盈地吻她的髮梢……曾韞無疑是個溫柔的人,然而在很多時候,又會有些斬釘截鐵的霸道專斷,尤其是在關乎她安危的事情上,這一面表現得尤為明顯。在她心裡,這個人就像一個靜謐的港灣,即便另一面相連的是叵測深海,卻能給與她獨一無二的安全感。

  她才初窺這深海全貌,便要面臨共殞的命運。不光曾韞會死,她也會死,這是注定了的,他們先前的希冀不過是看不清形勢的盲目樂觀,垂死掙扎改變不了任何結果。冷靜想想,陷入久聞惡名的噬魂陣,在這個時候沒像其他人一樣瘋魔已經是受上天垂憐,怎麼還有可能活著出去?

  又是一盞茶的時間過去,長廊裡的人聲弱了許多,鬼聲更加密集了。曾韞非但沒有要醒的意思,臉上的灰濛反而愈加濃重,玉竹幾次渡氣給他都如泥牛入海,沒有引起哪怕細微的表徵變化,完全是一腳踏入閻羅殿的徵兆。

  最後一點希望之火滅了。玉竹無神地聳搭下了眼皮,將手背在衣服上抿了抿,一手扶地站了起來。她撥了撥眼前濃煙,見近處的活人都是一樣的血肉模糊,也不再費心思去找找看哪個是淩霄,隨手撈了一人取下腰間的水壺,弄濕了帕子,仔仔細細地把曾韞臉上的污漬和血跡擦了個乾淨,然後湊過自己髒兮兮的臉蛋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做完這些,她右腳一勾,用腳背挑起了方才被扔在旁側的「山貓」。漆黑的重劍劍柄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圓弧,被牢牢的抓在了纖瘦的手裡。

  「山貓」原是孟老貓的對劍,現剩一支。此劍精工巧制,刃有吹毛斷髮之利,對玉竹而言除了自重太大外幾乎找不出缺點。自從落進她的手裡,它已經迎戰過趙十城、淩霄、還有王書鈞帶來的一干人等,再加上在孟老貓手裡的那些年所屠名人劍客,如果給劍按照所造殺業論資排輩,它絕對算得上是祖師爺級別的大人物。

  ——祖師爺級的山貓,刀下亡魂無數,經歷過千萬次命懸一刃的場景。然而千萬次裡,卻沒有一次和此刻相同。

  刃下之人,正是玉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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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曙光

  玉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耳畔鬼哭四繞,她卻一聲未聞似的只專注於自己手裡的那把劍,劍光熒熒,把她瘦削的臉頰映出了一片蒼藍。

  武者,一生過往與寄懷都在刃上,看夠了,也就攢足了橫劍自刎的勇氣。

  她默默掃視一眼倚靠牆邊昏迷不醒的曾韞,緩緩將手中劍刃逼近頸側。尖銳的劍鋒距離最要命的動脈不過數寸,倘若這劍是由別人握著,這種感覺必然是心驚肉跳的,但握在自己手裡,宛如把石子擲進了沙坑,只帶來心如死灰的鎮定。

  金屬的尖端劃破皮膚,一抹刺目的殷紅頓時在玉竹頸口湧現,只要再深一點,這秘笈紛爭,逃不了的地下賭莊,哪一樣都無需她再操心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物橫飛而來!

  那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速度並不算快,也不算重,可偏巧自後往前正撞在了玉竹的雙腿腿彎。「啪」地一聲,把她連人帶劍撞翻倒在了地上。那把極重的山貓只來得及割破一條淺淺的血痕,便脫手飛了出去。

  這一下子撞得突然,玉竹臉面朝地,摔倒的瞬間只覺得眼前一黑,霎時嘴裡滿是一股血腥味,隨後才意識到有種似曾相識的溫暖沿著人中涓涓傳到了下巴——她不止摔破了嘴,還摔出了鼻血,臉上也有幾處擦破了皮。慶倖的是都是外傷,除了流血腫脹,並未傷到骨頭。

  自刎不成還摔成了豬頭,可這一摔反倒把她腦子摔清楚了。

  ——曾韞還沒死呢。如果她就這麼放棄了,萬一他醒過來怎麼辦?

  在這個時候自我了斷最簡單不過,但把不省人事的曾韞一個人丟在這裡,不是懦弱是什麼?若不是慫到骨頭縫裡的人,誰幹的出?

  玉竹為自己方才的舉動汗顏不已,趴在地上狠狠地錘了一把。

  痛定思痛,她忙去摸帕子止血,然而發現了一件更尷尬的事:她的帕子在給曾韞擦完臉以後隨手扔了,現在袖口裡除了自己的五根手指頭外空空如也。

  鼻青臉腫、面朝大地的玉竹迅速地摸遍了自己的袖口、前胸,絕望地發現,她根本沒有可以止血的東西。只好湊合拿袖子一抹臉上的鼻血,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並趕緊去看曾韞——在這個要命的關頭,她居然有點慶倖曾韞昏了過去,要不然真被他看見自己現在的豬頭樣,剛放下的自殺念頭不光會重新萌生,還會至少強烈十倍。

  好在曾韞仍在昏迷中與自己的意識天人交戰,並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也看不到玉竹現在的尊容。她長出一口氣,又站回自己摔倒的地方,隔著面前朦朧白煙用腳掃了掃地面,很快便找到了被摔落在地的山貓,還意外撿到了一只男人的長靴——不難想,這應該就是剛剛擊中她的「兇器」。

  玉竹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雖然未得《死毒經》的盛笑春不見得會放任她死,但這老太監好歹也是在皇宮裡混過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不講究到用鞋子砸人的糙漢,所以救她的人到底是誰?

  這已經是長廊的最裡側,西面是盛笑春把守的出口,南北東三面皆是高牆。從曾韞找到她的時候他們幾乎就沒有挪過地方,一直就在距離東側牆壁不過七尺的位置,可蹊蹺的是剛才這鞋確是從東側砸出的。

  也就是說,在更靠近長廊盡頭的地方,還有高人守在那裡。而此人如果一直在,又為何不在曾韞碎玉的時候及時制止或乾脆搶奪?他究竟是什麼立場?

  玉竹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決定與其耽誤時間瞎猜,不如親自一探究竟。她使勁擦了擦臉,看鼻血大有涓涓滴滴不止不休的勢頭,於是瞟了眼還在昏迷的曾韞,一咬牙一跺腳,乾脆撕了兩條袖布插在了鼻孔,簡單粗暴地解決了這一問題。然後破罐子破摔地,把手心的血漬汗漬也統統在身上撇幹抹淨,隨即握緊山貓,一步一步逼近了牆角。

  靠近牆側的噬魂牌光線幽微,加上煙霧擾亂視線,越往裡越看不清環境。玉竹閉上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黑暗,開始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為保險起見,她每走一步前,都要用劍無聲地上上下下掃蕩幾遍。七尺長的一截小路,硬是被她走出了一副要在此地打太極的架勢,終於走到了牆邊。

  牆毫無特別之處。出乎她意料的是,這裡並沒有什麼嚴陣以待的高人,甚至也沒普通的守衛,只有一個手腳亂舞的黑影,瑟瑟蜷縮在牆角裡。若不細看,根本無法分辨。

  玉竹盯著人影,心想這七尺之地已經被她翻了個遍,可以確認剛才出手救她的正是此人無誤。可是自己是由明處走向暗處,對方不可能沒有發覺,那又是什麼原因遲遲不肯主動露面呢?

  這麼僵持了片刻,她不動,那人則是手腳不停歇地亂動。玉竹見狀,狐疑地後退兩步,向那人扔了一顆石子,又扔了兩顆、三顆,見那人仍舊在我行我素的動作,心陡然一沉——這十有八九也是個在陣中失了智的瘋子,並沒有人刻意幫她,剛才那一擊只是此人的歪打正著!

  往好的方面想,這陣裡並沒有和盛笑春裡應外合的人,她本應該感到情形欣慰,但這也意味著無從指望有高人現身拯救他們於水火,玉竹的僥倖希望頓化為泡影,她只覺得失落。

  噬魂陣裡最不缺的就是瘋子,玉竹既懶得在此浪費時間,也沒心思研究這一個瘋得哪裡與眾不同。她洩氣地拎劍轉身往回走,沒走兩步,又鬼使神差地轉了回來。

  她還沒有傻到指望瘋子救自己,但冥冥之中有種直覺告訴她,這瘋子好像有點眼熟,不看看就走好像有點可惜。她快步走到了那人跟前,摸出了一把火摺子,點燃了湊了過去,然後訝異地明白了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這個滿臉血污、神情癲狂的人,分明就是剛才還在她眼前晃悠的淩霄!

  淩霄是真的瘋了。

  這陣法對他的影響尤為嚴重,而且還確實給淩霄開闢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瘋法:別人都是互相殺戮,他卻是專注自殘。只見他的頭髮被自己抓成了一團蓬亂的鳥窩,頭皮和前額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出是他自己磕出來的,還是受陣法銷蝕效果影響。身上的衣服基本成了破布條,腳上也是光溜溜的,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佈滿了血跡,膝蓋處甚至可見到骨頭的一點白痕。

  玉竹看得頭皮發麻,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功夫淩霄居然會糟成這樣。她試著叫了淩霄的名字,他卻像是沒聽見似的,時而口齒含混地念叨些聽不出內容的話語,時而嚎啕大哭,並邊哭邊把那流血破肉的腦袋使勁往地上砸,好像完全喪失了五感,既不會感到痛,也看不見靠近面前的火光。

  看來剛才那長靴不過是淩霄無意中丟來的,並不是足以扭轉時局的神來之筆。玉竹痛惜地注視著淩霄,發覺在目光相碰的瞬間,那雙熟悉的眼睛裡似有一抹清光一閃而過,而後又恢復了渾濁。

  她又不死心地蹲在淩霄不遠處看了一會兒,可是卻再也沒有在他的眼睛裡看到清光。淩霄只是不停地重複這念念有詞,磕頭,哭嚎的動作,身上皮開肉綻的地方越來越多,連標誌性的高鼻樑都被他自己敲成了幾節碎骨,歪七扭八地橫在臉上。

  人到了這個份上已經和畜生無異了,就算這人不是淩霄,不是叛出師門的仇人,不是她愛慕過的師兄,而是隨便哪個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惡人,玉竹也不願看見這樣一幕。

  她無意識地握緊了劍,手上青筋虯龍暴起,然後緩緩站直了身體,平靜地把火摺子遞得更近了一些,輕啟唇道:「師兄。」

  嘈雜的鬼影呼和聲中這一聲「師兄」簡直如同鴻毛落千鈞,那瘋子卻好像聽到了。

  淩霄費解地抬起了頭,火光照耀下,他的臉上被血痕劃成了若干支離碎片,已經拼湊不出熟悉的樣貌,眼珠更是呆滯的像個假人。陣中一個時辰,讓他蒼老了幾十歲。

  他捕捉到了這句話,卻已經聽不明白它的含義。淩霄在短暫的迷茫之後,好像本能似的這種不解產生了怨憤。他的手在半空中無助地揮舞著,痛苦地「啊啊」叫了兩聲,最後竟然要伸手去摳自己的眼球!

  ——恰就在此刻,山貓帶風而出,劍尖精准無誤地刺進了淩霄的心臟。

  淩霄身體猛地一陣哆嗦,等胸前一片深紅蔓延開好像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那張臉上的呆滯倏然而退,次第出現了驚恐與悲哀,最後定格在了一個釋然的表情。他極度平淡地睜著眼,目光的盡頭是玉竹所佇立的地方。

  淩霄叛出師門,身負欺師滅祖之罪,死有餘辜;而她是代師門清理門戶,替師兄師姐報仇雪恨,可謂師出有名。但這一劍下去,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反而隻讓她感到了無盡的悲痛和感傷。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她曾經的二師兄。那些時間是真的,曾經的童言無忌也是真的。

  玉竹用手替淩霄闔上了眼睛,甩血收劍。

  這一劍還是晚了一些,她與淩霄之間的了結應當是一場體面、有尊嚴的廝殺,以江湖人的方式,而不是現在這樣。

  但總歸是結束了。

  玉竹壓抑住此時浪湧般的沉痛,開始面無表情地檢查淩霄蜷縮的位置。

  這陣裡除了她和曾韞兩個清醒的人,其他的瘋子都是追逐跑走不休,簡直是把長廊當成了跑馬場。為什麼唯獨淩霄會死守這個角落,不管怎麼發瘋都始終沒走出這七尺藩籬?

  ——在回到問題的最初,噬魂陣開啟後,淩霄為什麼要把她拖到這個地方?

  玉竹深吸一口氣,就著火折的光往牆角仔細看了過去,並一邊看一邊用手檢查,確保沒有遺漏一條縫隙,一粒沙土。

  果然沒有令她失望,在淩霄蜷縮的後牆,她摸到了一塊略微凸出的活磚。

  玉竹的心跳有些加速,她第一反應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環顧四周。確定了黑暗中無人跟蹤,這才下意識地用袖子抿了抿額上的冷汗,活動了一下酸麻了的小腿,將手重新摸向了磚塊。

  取下活磚並沒費太大功夫。玉竹先借光確認了磚塊的位置,用山貓的劍刃巧妙撬動磚縫,很快地,那磚塊無聲無息地滑了出來,露出了一個用簡易石刻所造的機關陣。

  一個和燕雀山下如出一轍的機關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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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機關

  天下熟練奇門遁甲排局佈陣的高手不勝其數,但玉竹敢肯定,能借寥寥幾塊破石頭把九星八門玩出花的應該沒有幾個。面前這陣法表面簡單質樸,內蘊機竅無數,正是她的師父仇鶴老爺子的得意之作,看來是被淩霄挪用到了這裡。

  燕雀山已經被一把火燒成了鳥不拉屎的禿頭山,她也不再惦記看家的陣法,卻沒想到在這堵死人的噬魂陣裡來了個「陣中陣」的闊別相逢。

  玉竹不假思索地就要著手解陣,手還沒摸到石頭,又敏感地縮了回來,三步並作兩步去背還在那廂昏迷的曾韞。

  ——儘管她知道怎麼解開這陣法,卻不知解開陣法之後等待他們的又是什麼,把曾韞帶到自己身邊,至少有萬一發生她來得及做出反應。

  然而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玉竹這輩子被人背過的次數不少,背別人的經歷卻不大豐富,物件也多局限於出門辦事時遇見的老弱婦孺,簡單而言,重量等級完全與曾韞不在同一水準。

  她完全沒想到一個昏迷的成年男人會這麼重!

  玉竹起初還是拿著山貓比比劃劃,試圖拿著劍把曾韞背到機關牆邊,上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天真,只好把山貓先放了回去,連拉帶拽把曾韞背上了肩頭。可惜曾韞的身子太長,不管她用什麼姿勢,小腿以下部位總是還有老長一截在地上拖拉著,走起路來簡直寸步難行。

  這可真是愁壞了她,玉竹頭一次覺得,男人不該長得太高,更不該長得太高的同時還長得好看。畢竟如果長得醜,為了救命削掉一截好像也無可厚非,但長得好看,就會讓人下不去手。

  無可奈何之下,玉竹只好放棄了體面的把曾韞背過去。她撿了件死人身上的破衣服,閉著眼扒拉下來,匆匆地纏住了曾韞那張耐看的臉蛋,一路把人滾木樁似的滾到了七尺之遙的牆邊。

  ——過後再把裹臉上的破衣裳拿開,除了頭髮亂了點,誰也看不出端莊文雅的曾公子是被滾過來的!

  玉竹在為自己機智喝彩的同時,再次忍不住為曾韞昏迷而慶倖。

  折騰這會兒時間雖然不長,但畢竟是處在噬魂化骨的邪陣,來來回回幾次,玉竹體力漸被透支,耳朵邊的鬼叫聲已有震耳欲聾之勢,眼前的光影也層疊模糊,看得她一陣目眩。她趔趄了一步,腳不慎碰到了被安放在地的淩霄,驚詫地發覺原本應該變冷發硬的屍體居然有種黏答答的綿軟。

  看來陣法已經開始銷蝕肉身,不能再等了。

  玉竹毅然撥弄機關,只聽一陣低沉的隆響,牆面的石磚赫然各向左右動了起來,把原本密不透風的磚縫擴成了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口子,口子的那一側則是黑洞洞的,看不出包藏了什麼秘密。

  但不管什麼秘密,都好過在這裡直接等死,就算是火坑她也得跳下去試試。

  玉竹的耳朵已快要被幻音轟炸得成個擺設,她並不確定剛才牆開的聲音到底有多大、會不會被那一側的盛笑春聽到。擔心追兵在後,一見密道開啟,她立刻把曾韞先滾了進去,隨後自己也跟著鑽了進去。

  以往在山上,大家都把她當掌上明珠似的寵著,如今下山雖多遭磨難,但一路有曾韞這個護身符在身邊。玉竹這輩子都沒操過這麼多的心,忙活完之後感覺自己就跟被人拿洗衣棒槌錘過一通似的,心腦肝肺哪哪都疲。

  饒是這樣,當她一腳踏進密道,還是覺得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

  由於身上唯一的火摺子剛剛被用掉了,玉竹運送曾韞的時候並未能細看密道裡的佈局,這心不在焉的一腳恰踩在了一塊矮了一截的青石板上,重心不穩的情況下腳底一軟,差點沒把自己又摔一跟頭。

  玉竹在黑暗中支起了身體,頓時想起來了自己遺漏了什麼。

  ——淩霄的屍體。

  她趕忙從地上掙扎起來,沒想到就在此時,那踩過的青石板一陣搖晃,隨即疾速上升,眨眼之間竟在她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厚且堅固的壁壘,將這密道和鬼哭繞樑的噬魂長廊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沒了繁雜幻象,周遭霎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玉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砰砰」作響的鼓噪心跳,一時間對這種正常的安靜反倒有些不習慣的慌亂。

  淩霄的屍體是不指望再取回了,她在黑暗中揮了揮自己的手臂,依然什麼也看不到。

  密道裡沒有一絲光亮,是否有機關陷阱也無從查驗。但可以確定的是,此地沒有噬魂牌,完全不會受到噬魂陣的影響。玉竹雖然滿身是傷,又累又睏,但神志、思緒卻比困在陣裡的時候要清晰許多。

  她縷清了來龍去脈,不等把氣喘勻,趴在地上摸索先被她滾進來的曾韞。

  曾韞的脈象仍舊較弱,不過擺脫了陣法邪佞,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紊亂。玉竹緊繃著弦終於鬆散下來,想起來曾韞臉上還裹著自己所系上的衣服,又趕緊手忙腳亂地去解。

  那衣服袖子在慌亂中被繫成了死結,烏漆麻黑中解帶本就不大方便,更何況玉竹不善細活。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解了半天那疙瘩仍舊是疙瘩,急得一腦門子都是火氣,恨不得拿劍一劈了事。

  玉竹急火上頭,一手拎起了山貓,又徐徐放了下去——畢竟被裹起來的不是什麼耐劈砍的便宜物件,而是曾韞的腦袋,縱然她劍術了得,摸黑劈布不傷人的難度也不遜於在棉花上雕花。她強咽下冒到嗓子眼的肝火,腦子裡過了一遍師父常念叨的清心經,迫於無奈地繼續投入了這項磨人的任務之中,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幾乎已經是跪在了曾韞的身上。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剛才是勞筋骨,這會兒是苦心志,真不知上天到底要降一個怎樣的大任到她身上。

  就這麼苦了一段不可思議地漫長時間後,玉竹終於氣喘吁吁地就著這個姿勢解開了那惱人的破衣裳。她燙手似的把布條一扔,長出一口氣,發自肺腑地歎道:「下回再也不能繫這麼緊了。」

  這無人問津的密道裡只有她和曾韞兩個人,話說出口可謂擲地有聲,豈料話音剛落,便有一個略氣力不足的聲音接話道:「你還想有下回?」

  玉竹被這突兀地一聲驚得幾乎一屁股坐在了曾韞的腰,弄明白說話的人是曾韞本人後,結結巴巴道:「你……你醒了?什麼時候醒的?」

  曾韞嘶啞著道:「被人滾進來的時候。」

  ……

  玉竹想起剛才被丟在一旁的破布條,咽了口唾液,心虛道:「那什麼……這會兒感覺怎麼樣,還難受麼?」

  曾韞道:「難受。」

  玉竹急道:「是不是因為先前的傷?還是說陣法對你的傷害還沒完全消除?」

  「……主要原因應該是你壓住了我的傷口。」

  玉竹差點沒當即嘔出一口血來,立馬麻溜地從曾韞身上滾了下來,卻被他反手一撈,掉進了熟悉的懷抱裡。

  「慢著……讓我先抱一會兒。」曾韞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聽見這句話,本還在往外掙扎的玉竹頓時像被人點住了要穴,乖乖地不再動彈。她睜著眼睛望向沉靜的黑暗,發覺眼角有些潮濕,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落在了熟悉的肩膀。

  玉竹閉上了眼睛,顫聲道:「……我也是。」

  曾韞環緊了懷裡的人,好像長了一雙能洞察黑夜的眼睛似的,伸出一隻手指替她刮落了淚滴:「哭什麼,見不到我有這麼難過嗎?」

  這話觸動了一個讓人更委屈的開關,玉竹心口的酸味直湧,別過頭不答。

  曾韞見她不語,聲音輕輕的,調笑道:「你把那布料繫那麼緊,要是再遲一會兒解開,就真的見不到我了。」

  玉竹硬邦邦道:「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麼折騰你。」

  「折騰。」曾韞輕笑了一下,把她的頭埋進了自己的胸口,意味深長地接著道:「出去以後,我隨你折騰。」

  玉竹腦袋埋在熟悉的懷裡,心裡還在因曾韞那句「有這麼難過嗎」感到又酸又氣——自己牽腸掛肚,他卻一副對此不知情的雲淡風輕——以至於她根本沒有細品這話的意思,想也不想便回道:「說了不折騰就不折騰,以後再有事我就把你撂下不管就行了。反正在你眼裡,我心冷手黑,就算見不到你也不會怎麼難過,不是嗎?」

  「我……」

  玉竹氣呼呼道:「你,沒錯,只有你,你會英雄救美,關心我、愛護我;我就是塊不識冷暖的臭冰山,心上人死了活了都不在乎。曾韞,我這麼說,你滿意了嗎?」

  「滿意。」曾韞糾纏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道:「雖然內容不屬實,但聽到你叫我『心上人』,聽你親口說出對我的關心,還是極大地滿足了一個男人的虛榮。」

  他繼而輕輕地吻了下玉竹的耳垂:「我的姑娘保護了我,她的勇敢和堅強,我都知道。」

  玉竹聽了第一句「滿意」的時候,險些暴跳如雷,再往後聽,一肚子的邪火漸漸不知所蹤。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容易炸毛的貓,脾氣還沒發就被人捋了個服服帖帖,想再拾起方才的氣焰已經遲了。

  她把自己在曾韞的懷抱裡埋得更深了些,手指揪緊了他後背:「……哪算得什麼保護……不過就是暫時逃了出來,現在該怎麼辦?」

  曾韞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先查探一下這裡的情況吧,你跟我講講,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是怎麼過來的?」

  玉竹隱去了劍斬淩霄的部分,詳細向曾韞說明了淩霄的反常行為和這佈陣的機關,然後焦慮問道:「可是這地方這麼黑,我們連自己面前的人都看不到,怎麼查探情況?」

  「我這裡有火摺子,點上就好。」

  玉竹一拍腦袋——剛才只顧想著自己沒有點火的裝備,居然把曾韞這個百寶囊給忘了。

  她欣然道:「事不宜遲,我們趕緊點上火,看看這四周的環境。」

  「那你來拿吧。」

  「我?」玉竹在無光的黑暗中瞪圓了眼睛,「為什麼讓我來拿?」

  曾韞歎了一口氣,幽幽道:「我受傷了,還被某人在地上滾了一遭,剛才還被壓到了傷口……」

  「行行行!我拿,我拿還不好嘛!」玉竹怕曾韞要用這種酸不拉幾的腔調數落一通自己幹的好事,趕緊捂上了那張娓娓道來的嘴:「火摺子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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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火摺子

  玉竹怕曾韞要用這種酸不拉幾的腔調數落一通自己幹的好事,趕緊捂上了那張娓娓道來的嘴:「火摺子在哪?」

  「在腰間。」

  腰間?玉竹一臉的莫名其妙——將火器掛在腰間,這在旁的男子而言並不稀奇,但她印象中曾韞向來不在身外懸墜繁瑣配飾,除了那把寶貝扇子,好像從沒見過他把什麼東西掛在腰上供人欣賞。

  可是現在著急用火,既然曾韞這麼說了,她也只好找找看。

  玉竹小心翼翼地落下了爪子,然而這第一下好像就摸錯了地方——下手之處不僅質感略硬,還有點微微發燙,再用手摸摸旁邊,嗯,形狀好像是個圓柱……

  她臉上頓時跟著火了似的燒了起來,立馬縮回了手。

  曾韞側過頭,在她耳朵邊輕笑道:「我只是讓你取火摺子,你怎麼亂摸?」

  玉竹心裡有一百隻野獸在瘋狂咆哮,她可真是太冤屈了,這視覺條件就算想摸不該摸的地方恐怕也很難一擊得手,鬼知道她那不爭氣的右手是怎麼一上去就踩到了雷區!!

  她很沒底氣地回道:「少胡說八道!我哪亂摸了?明明是怪你,你自己亂動彈!」

  曾韞笑得更燦爛了:「好好好,怪我怪我。我不動了,你可不要再摸錯。」

  剛才那捂臉的破布條真的扔早了,應該拿來堵某人的嘴。

  玉竹死死咬住下唇,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她不再一上去就往下摸,而是先往靠上的位置摸過去。這樣一來,就算摸錯也不會錯得太尷尬。

  她的手懸停半晌,順利地落在了曾韞的前胸。

  玉竹摸著曾韞堅實的胸膛,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順著胸往下就是腰,再怎麼摸也不會摸到臍下三寸,可省得又被熱衷於扮演正人君子的曾韞調戲。

  但玉竹很快便意識到自己還是錯了。

  她有膽向上天以命起誓,她的手只是在曾韞的衣服布料上規規矩矩地往下滑動,絕對沒有一星半點的不當之舉,也絕對不會有被任何一個正常人誤會成不當之舉的可能。

  可是她卻低估了曾韞的厚顏程度——

  這廝大氣連著小氣,她的手動一寸便喘一聲,還刻意壓低了喘息的聲音,硬生生地把她正常的摸索喘得令人浮想聯翩!

  玉竹聽著他隨自己手指移動而時斷時續的低吟,先前臉上的燒灼已經蔓延到了脖子根。她本是想裝作沒有聽見,然而發覺這喘息不但沒有因為她的沉默收斂,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終於忍無可忍道:「你能不能不出聲??」

  某人頓時停住了喘息,換了一個很是委屈的語調道:「抱歉,傷口有些疼。」

  玉竹被這理由噎得險些翻白眼,正要對曾韞的嬌貴做派進行批駁,又聽他溫聲道:「不知道你聽到會這麼煩躁,再疼的時候我會忍一忍。」

  這一番話言辭誠懇,不僅交代了緣由還自動做出了退讓,一招以柔克剛使得恰到好處,令玉竹前一刻還理直氣壯的氣焰登時癟了下去。她心裡甚至有愧意滔滔翻湧:曾韞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會受傷,剛才被她滾在地上蹂躪也沒有生氣。反觀自己,就因為人家疼的喘了口氣就橫加指責,是不是有點太不近人情了?

  她煩躁地撓了撓頭,嘟囔道:「算了……不用忍,我會再輕點……就是你別叫的太那什麼就行。」

  曾韞道:「哪什麼?」

  「就是,就是……」玉竹重複兩遍,還是沒辦法把「香豔」兩個字說出來,只好道:「就是別太怪。」

  曾韞似是很無辜地道:「我剛剛的聲音怪嗎?」

  玉竹感覺這個話題不能再聊下去了,本來是讓他閉嘴,現在越攪越渾,真不知道曾韞是真迷糊還是裝傻。她生硬地轉移話題道:「先不說這個,你腰上我摸了,怎麼沒見火摺子?」

  「都摸了嗎?」

  「都摸了。」

  「後腰也摸了?」

  「沒有……進賭坊的時候我就跟在你後邊,可以確定,你後腰什麼東西都沒有。」

  「唉。」曾韞似是惆悵地歎了口氣,「要在以往你肯定是不會記錯,但剛才在噬魂陣裡待過一陣子,人的記憶很可能會無意識地被陣法影響,指不定會產生錯覺。」

  要說玉竹有什麼本事值得稱道,就是記性好。她本來對自己的記憶力有十足的信心,可聽聞曾韞一席話,再回想剛才在陣裡看到聽到的鬼影,這時卻忍不住有了輕微的動搖。

  反正只是多摸一個地方,又不會死人,摸就摸吧。

  玉竹環住了兩隻手,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擁抱著曾韞的姿勢,在他身後摸索起來。她把後背再腰都拿手輕輕地撫過一遍,確認了沒有要找的東西,有些急躁地問道:「後腰也沒有啊,會不會是你記錯了?」

  曾韞就勢把下巴擱在了她的肩頭,略偏了側臉,氣息直衝耳廓對她道:「看來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你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玉竹被噴在耳朵邊的熱氣弄得身上酥麻麻的,瞬間聯想到了先前某晚發生的一幕,紅著臉鬆開手道:「不用!你、你再想想,有沒可能在其他地方?」

  黑暗中的曾韞好像捕捉到了她的窘迫,玉竹剛一鬆開手他便往前一傾,恰使兩人的距離保持得極為曖昧。

  他不緊不慢地用低沉的聲線道:「或許……在我懷裡?」

  密道裡靜的連落根針都能聽到。玉竹聽到曾韞這句話,心跳簡直像隻發狂的兔子,突突突一陣暴跳。她感覺不光是自己,恐怕曾韞也聽見了,似乎還低低地笑了一聲。

  到底在害羞個什麼?反正比這親密得多的事情他們早就做過了,不是嗎?

  玉竹一咬牙,乾脆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按住了曾韞,不僅檢查了此人的前胸,還不請自來地掃蕩了他的袖口,最終在曾韞的袖袋裡找到了讓她苦尋的火摺子。

  什麼腰間懷裡,看來曾韞真是被那邪陣影響不清,記得沒一個對的。

  她瀟灑地點亮火摺子,拍拍衣服,準備站起來詳細查看這密道到底暗藏什麼天機,不料人還沒起身,對面的曾韞先行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玉竹迷茫地睜大了眼,餘光掃到了鼻子下方兩個礙眼的凸起,這才想起來自己竟然忘記了鼻孔裡的破布條!

  玉竹竭力在曾韞面前維持的良好形象就此崩塌,又羞又怒,恨不得那火摺子壓根沒被找到。她氣鼓鼓地一拔袖布,瞪了一眼對面忍俊不禁的曾韞:「看什麼?誰讓你看了!」

  曾韞止住了笑,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看你不管什麼樣子好看,哪怕是剛才那樣,也有種倔強的可愛。」

  以前蒼蘭曾經說過,凡是人都會有自己的剋星,不論是他們幾個還是師父,哪怕貴為天子也不會例外。人一旦遇上自己的剋星,就跟鐵塊碰上棉花一樣,再大的怒火、暴戾都難使得出來。

  對此她一直頗不以為意,現在遇上了曾韞,好像終於能品咂出來點蒼蘭話裡的意思了。

  不管她有多生氣,心裡攢了多大的火,這人總是能四兩撥千斤,把她的不悅消彌無形。

  玉竹氣是沒了,但也不大好意思聽曾韞這種直白了當的強行吹捧,她聽罷敷衍地咳嗽了一聲,便別過了頭,準備起身去看看這密道的情況。

  曾韞卻先她一步已經站了起來,一手拉起玉竹,另一手自然地接過了她手裡的火摺子,正色道:「你跟在我後面,看好腳下,這裡說不定還暗藏其他機關,要小心。」

  玉竹抬頭訥訥地看著曾韞,站起來後才想起來哪裡不對——曾韞能抱她能拉她,還能先行一步勘探前路,看起來步伐走得也挺穩健……所以怎麼會拿不了自己身上的火摺子?

  他果然是在調戲自己!

  曾韞見她愣著不動,停下腳步道:「快過來,密道裡有油燈,我們先把燈點亮,可以看的清楚一點。」

  玉竹的注意力立即被這一新發現吸引了過去,她趕忙跟上了曾韞,同他一道將密道兩側的油燈點了起來。火光搖曳,這密道瞬間不再神秘,其全貌毫無遮攔地展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與其說這是個密道,不如說這是個密室。

  四面皆是牆壁,不見有任何的出口,裡面除了油燈以外只有一包盤纏。除此之外,對面的牆上有和入口類似的簡單石陣,但卻和燕雀山的陣法又有不同。

  兩人圍著密室走了數個來回,確定其他地方再無玄機,再次齊齊地站到了石陣的前頭。

  曾韞端詳了那石陣道:「看來,要出去非得解開此陣不可。玉竹,你既然能打開入口的陣法,會不會也能打開這個?」

  玉竹面露難色道:「這個陣法只是與入口的形似,但是又有不同。具體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可以肯定的是這與我師門同出一脈,應該也是淩霄布下的。」

  曾韞道:「我不懂陣法,那像這種石陣能不能移動起來試試看?也許誤打誤撞就解開了。」

  玉竹盯著面前的石刻機關仔細看了半晌,臉色突然難看起來,搖頭道:「不行,這陣法一旦解錯就會全部坍塌,佈陣者完全沒有給我們留試錯機會。」

  機關陣法仇鶴一直有心教她,可是當年她志不在此,每次聽到仇鶴念叨都會找柳華打掩護偷溜去耍劍。所以幾個師兄妹裡,唯有柳華和淩霄繼承了師父這方面的衣缽,她和蒼蘭都隻學了個夠開關自家家門的皮毛,說是門外漢也不為過。

  萬萬沒想到,當年看不上的東西,卻成了關鍵時候困住她的一把鐵鎖,決定著她和曾韞兩個人的生死。

  現在悔之已晚,玉竹看著那熟悉又陌生的石陣,從噬魂陣死裡逃生的喜悅如同抽絲一般,一點點冷了下去。

  她和曾韞對視了一眼,心知,這下真有可能要折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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