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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激戰.4

  玉竹身如一道尖銳的閃電,半路揮劍打斷了那把飛刀。

  身後曾韞還在和喬鳳兒糾纏,她執劍而立,凝神四顧,試圖找出剛剛暗器發出者所處的方向。

  但這山裡林海茫茫,樹影娑娑,哪裡都是藏人的好地方,再來一陣小風,簌簌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好像有一群人在耳語,更看不出刺客身在何處。

  玉竹高聲道:「王書鈞的走狗,有本事就露個面讓我領教一二!」

  語音未畢,三道黑影飛撲而來。

  一道向面門,一道向腰腹,一道向下盤,疾攻向玉竹!

  這次打來的不是刀,是淬毒的鋼釘,只有拇指蓋大小。

  她雖嘴上忙活著大放厥詞,眼睛卻一刻未放鬆,四處逡巡間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突如其來的暗器,一口氣提至胸口,拔步後退,雙手揮劍斬落三枚鋼釘。

  但劍出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

  後背突然升起一股涼意。

  一把迴旋鏢奪奪地飛向了她的後頸,這鏢比蒼蘭的那只要細,要小,然而威力絲毫不遜。

  能在同一時間發出不同方向的暗器,佈局精妙,是個高手。

  這一下她已經來不及躲,也來不及擋。

  好在正與喬鳳兒酣戰的曾韞眼疾手快,身形一挫,撤身迅速地躍到了她的身邊,金扇及時地拍掉了迴旋鏢。

  他的手在她掌心飛快地輕點了一下,低聲在她耳邊道:「『黑風白雨』我來對付,你去應對喬鳳兒。」說罷便將甩袖拋出一把鐵蒺藜,將接連擲過來的暗器逐一阻截在了空中。

  那邊喬鳳兒的反應極快,見曾韞抽身離開,第一反應不是去追,而是直奔倚在一旁的蒼蘭。

  追曾韞未必能討來好處,而重傷過她的蒼蘭已手無縛雞之力。

  玉竹還未從曾韞這出絕技所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見喬鳳兒有所行動亦不敢再耽擱,身體先行一步,揮劍疾速跟了過去。她以快劍見長,先前對陣吳疾風、段青山時因中毒未能發揮全力,如今淫毒已愈,劍勢何等之疾!喬鳳兒尚未碰到蒼蘭,她已飛身輕動手腕,左手的劍點在了喬鳳兒的後心,右手的劍封住了對方的退路。

  玉竹只需要一個瞬間就能刺中喬鳳兒,但喬鳳兒也只需要一個瞬間就能擊中蒼蘭。

  這一切就要看喬鳳兒如何抉擇,她若是執著殺蒼蘭,自己也必然重傷,若是回身反擊,就等於放過了蒼蘭。

  好在喬鳳兒不需要抉擇,她的心裡只有自己的命最重要,報斷臂之仇並不急於一時。

  她做了一個動作——將嬌小的身體往下一壓,後仰避過了劍鋒,揮出右手一錘劈開另一劍,緊接著一腿向後,像一隻雨中低飛盤旋的燕子,轉眼間便踹中蒼蘭心口,自己也失去平衡跌了出去。

  蒼蘭本就受了重傷,被這一腳踹的肺腑一震,兀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慘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玉竹見狀,焦急地脫口而出道:「師姐!」

  蒼蘭掙扎著支起身子,白衣前的血宛如雪地裡一朵盛開的紅花,格外扎眼,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搖晃著騰出一隻手捂住了血花,憔悴地衝玉竹點了點頭,示意讓她放心。

  玉竹心中頓時燃起怒火,恨不得將這惱人的喬鳳兒千刀萬剮了,剛要拔劍刺之,卻聽這惡毒的女娃忽放軟了聲音道:「怎麼磨蹭了這麼久,還以為您不來了呢!」

  玉竹不知她是在對誰說話,費解地張望一圈,看到曾韞對面走來了一個男子。

  這男子和先前遇到的「三奇八怪」皆不同,衣著講究,氣度矜貴,雖然看上去已經不年輕,但是眉梢眼角裡盛滿了瀟灑,亦有一番迷人風姿。完全不像個走江湖的泥腿子,很像個出門體會民間疾苦的嬌貴公爺。

  原來這就是那位暗器高手,傳說中的「黑風白雨」。

  玉竹有些愕然地張大了嘴,若不是因為細看兩人五官不同,說這是二十年後的曾韞好像也不誇張。兩個人遙遙相對,氣場相近的很,都是一副風流公子的樣貌,頂著張儒雅的臉行殺人的事。

  對著這麼一個人,真讓她下手可能還會有點捨不得。

  他輕笑著回了喬鳳兒一句:「說了我會隨後來,自然不會食言,是你做的標記太散亂了些。」說罷掃了一眼橫死的李牽星:「那藥可還好用?」

  喬鳳兒嬌滴滴道:「江湖一等殺手配的藥,自然好用,真是便宜了這莽夫。」

  「好用便可。」那人微微提起了唇角,轉面把視線投向了曾韞。

  「韞兒,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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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對峙.1

  風乍起,卷起一層枯黃的落葉投入山澗,攜著映落其中的晚霞悠悠而去。

  一時這一小片樹林陷入了沉寂,只有衣袂隨風擺動發出的獵獵聲響。

  玉竹難以置信的看著曾韞。

  這一路走來她早察覺到曾韞有事瞞著她,一個可以力克「三奇八怪」的高手,既不是像她這樣師從大家、迫於師父意願隱居深山,怎麼會在江湖上毫無威名?他說自己是初出茅廬,然而對陣廝殺時的從容寫意又該如何解釋?更何況能看得出「鶴舞」一式,甚至知道仇鶴名諱……

  她知道曾韞來歷定不簡單,但如何也沒有想到會和「黑風白雨」有關係。

  曾韞神色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回頭對男人道:「二十年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喬鳳兒轉到了「黑風白雨」的身後,一副看好戲的表情,詫異尖聲道:「誒,大人和這俊俏公子是老相識?」

  「黑風白雨」不搭理她,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摺扇,目光仍牢牢地鎖在曾韞身上:「闊別已有二十載,怎麼,韞兒連聲二叔都不肯叫?」

  曾韞面無表情道:「閣下以『黑風白雨』之名叱吒江湖時起,就跟曾家再無瓜葛。更何況如今閣下效忠於名聲赫赫的盛公公,連監察御史王書鈞王大人都要看你三分顏色,曾家小門小戶,萬萬裝不下這樣的大神,我曾韞怎敢高攀?」

  「黑風白雨」面帶微笑道:「韞兒可是在怨我?」他頓了頓道,「我走那年你才不過四歲,恐怕你連嫂嫂的樣子都未必記得,卻能一眼認出我,看來對我這個二叔執念頗深。」

  曾韞冷漠地一抬眼皮,譏諷道:「剛才好像是閣下先認出的我,不知您是執念太深還是眼力太好?」

  「哦?」那人抬起額頭,眉毛斜著飛入鬢角,使得笑意裡有種迷人的英氣,「小時候總黏著我,二叔長二叔短的小不點,我對他到底是執念太深還是眼力太好——你猜呢?」

  曾韞不說話,只冷冷的看著他。

  「黑風白雨」歎了口氣道:「我走後最割捨不下的就是你……沒想到侄兒長大了,卻不肯認我這個二叔。」

  曾韞道:「我沒有什麼二叔,閣下若是再出言不遜,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黑風白雨」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掃一眼曾韞護在身後的玉竹和不遠處的蒼蘭,雖嘴上未應,行動上卻從善如流地再不言「二叔」兩字:「既然你不願提舊事,我們就閒言少敘。韞兒,這兩位既是你的朋友,那我必不會為難。你讓她們把死毒經交出來,我放她們安全離開,同時保證不讓王書鈞手下趕盡殺絕,你看可好?」

  玉竹看這熱臉貼人冷屁股的男人一開口如此臭屁,先前的那點好感頓時煙消雲散,一口火氣自腹腔升起兀地冒到了嗓子眼,險些就要拔劍衝出去。還未待她挪動腳步,曾韞卻像腦袋後面長了眼睛似的,及時地伸出了一根手指點了點她的手背,猶如一把冰水澆在了滾沸的湯鍋,讓她重新方才憤懣不平的情緒頓時平靜了下來。

  他沉著道:「我若是說不好呢?」

  「那我也不會太意外。」「黑風白雨」收扇道,「畢竟你我都是鑽研暗器、精於制毒之人,我想要《死毒經》,你又何嘗不想?雖然我現在是和王書鈞合作尋找此物,看似勝算大於你,但平心而論,你的攻心路線顯然更為高明,這兩個女孩已經充分地信任了你,你拿到秘笈真本的可能性也更大。」他狡猾地一抿唇,「青出於藍勝於藍。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答應。」

  玉竹怒道:「你這老白臉胡扯什麼!閒話少說,刀劍定輸贏便是!」

  曾韞卻拉住了她,低聲道:「『黑風白雨』不同那幾人,手段更為陰狠,善用詭計,與他交手一定要小心,切記不要被他帶走了情緒。」

  ……

  那欠揍的王八耳力非常,捕捉到這兩人的耳語後諱莫如深地看了他們一眼,搖頭道:「韞兒,你畢竟是我的侄兒,陰謀詭計也好,狠辣手段也好,我不會用在你身上。」

  曾韞十分驚訝地一揚眉:「是嗎?閣下原來如此有人情味,看來是鄙人不識泰山,錯看君子為小人了。」

  對方定定地看著他,低聲歎了口氣:「你還是不信我。」

  「信你?」曾韞揚手打斷了他,目光灼灼,「那我問你,我娘是怎麼死的?」

  「黑風白雨」像是一下子被點了穴,倏地變了臉色,那種從容淡定的神態在一瞬間成了一觸即破的泡沫,坍塌在了令人難堪的沉默之中。

  半晌,他聲音機械地道:「她不是曾家的人,跟你有什麼可比?」

  氣氛忽然變了。

  一層火星從曾韞的眼底漸漸浮了上來,變成了張牙舞爪的血絲,飛快地佈滿了他原本清亮的眼白。

  曾韞冷笑一聲,拂袖甩出了幾百枚鋼釘,飛蟻一般齊刷刷地襲向了「黑風白雨」。

  對方見狀亦不慌張,後退一步,從容不迫地灑出了一把如意珠,每個恰好足以擊落這一排飛來的鋼釘。

  像是在這片有限的空間裡下了一層黑雨,「劈啪」聲不絕於耳,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壓壓的飛行物在劇烈地撞擊,呼吸間皆是一股濃重的金屬味。

  玉竹和喬鳳兒都看呆了。

  但出手的兩個人並沒有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劈啪」的撞擊聲尚未沉落,「黑風白雨」先發制人,不知如何地從左、右、後、上四個方向投來了四枚鐵橄欖,聲音極響,「嗖嗖」地將曾韞和玉竹包裹在了中央。

  玉竹耳朵捕捉到飛來的鐵橄欖,回過神來,一劍就要把這「明目張膽」的暗器打落在地。

  曾韞卻一伸手,用扇將劍「鏘」地攔了下來,劍和扇柄擦出了明亮的火花。

  他另一手則運出一掌,抱住玉竹原地劃了一圈,沉甸甸的鐵橄欖乍然變成了輕飄飄的羽毛,被這輕描淡寫的一掌浮水般地一帶,偏離了原本的方向,擊在了不遠處的樹木和山石上。

  只見那鐵橄欖剛撞上阻礙物,「啪」地炸裂開來,噴出了一股雲絮般的濃煙,好一會才漸漸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再看這濃煙所觸到的樹木山石,不知何時都化作了一灘黏膩的黑水。

  玉竹目瞪口呆,想到若是剛剛用劍碰了那鐵橄欖,現在化成黑水的就是自己了,身上一陣毛骨悚然。

  她一直跟著師父隱姓埋名隱居深山,只知暗器可用於暗殺,從未見過如此大張旗鼓的暗器拼鬥。那「黑風白雨」也就罷了,曾韞年紀輕輕並不落下風,顯然要比同練暗器的蒼蘭功力高出數倍,心中頓時生出了幾分懷疑——但凡正派的門路,武功都需要日積月累方能進入化境,這一過程短則十年八年,長則三十年五十年。

  可曾韞也不過二十出頭。

  他練的真是正派武功?

  曾韞瞥了她一眼,見她有些待地杵在那裡,纖長的手在空中停滯了片刻,隨即用手背飛快在她臉上蹭了一下:「你帶你師姐先走,這裡我來應付。」

  說罷他一甩手,那把一直以來握在他手裡的金扇登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扇面剎那間分崩離析,露出了張牙舞爪的扇骨,根根似箭,細看竟是一把插滿銀針的暗器匣。

  玉竹深深地看他一眼,自知留在這裡也是拖累,順從地奔向了蒼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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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對峙.2

  蒼蘭傷的很重。

  先前從燕雀山奔逃的路上已傷及根本,後又被喬鳳兒踹中一腳,現在她人事不省地伏在地上,若不是那點微弱的鼻息根本辨不出是死是活。

  玉竹心急如焚地把蒼蘭攬在懷裡,拇指頂在她的後腰,緩緩度給她了一股真氣。

  過了片刻,蒼蘭睜開了眼睛,猛地抓住了玉竹的手。

  她張了張嘴,還未開口說話先是一陣猛咳,吐出了一灘血來。

  玉竹擦了擦眼角的淚:「師姐,你別急,慢慢說。」

  蒼蘭捂著胸口又喘了好一陣,才道:「你都跟他……那個公子,說了什麼?」

  玉竹眼中遲疑一閃而過,很快回過神答道:「曾韞?……沒說什麼,都是些不打緊的小事……師姐,我先幫你處理傷勢吧,你內息紊亂,這樣下去可不行。」

  蒼蘭手抓得更緊了些:「你都說了什麼?」

  玉竹看她神色凝重,聲音雖輕但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只好道:「我想想……說過……說過小時候的糗事,說過師父的身份,哦不,是他靠『鶴舞』一式猜出了師父的身份,若是教他武功的人和師父交過手這並不奇怪——師姐你是不是信了那『黑風白雨』的話?你聽我解釋,雖然我和曾韞相識不久,但他絕不是這種人,他救了我……救了我好幾次!」

  她情緒有些激動地道:「況且師姐,即便他真的同『黑風白雨』是叔侄關係,也不會是為了《死毒經》接近我——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死毒經》,方才『黑風白雨』那番話必是為了亂了我們的陣腳,師姐,你相信我,曾韞真的不是什麼壞人。」

  蒼蘭吐了一口氣,閉著的眼捲簾一般慢慢地睜開了:「你有沒有洩露過山下機關石陣之事?」

  玉竹一怔:「沒有。」

  「你好好回憶一下,有沒有不小心透露過,或者他有沒有旁敲側擊地問過你。」

  「肯定沒有。」玉竹斬釘截鐵道:「曾韞沒有,也絕不會這樣利用我。」

  蒼蘭看她臉上認真的表情,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苦笑:「你對他很瞭解?」

  玉竹:「……」

  這麼僵持了片刻,她彆扭地道:「算是瞭解……吧」

  蒼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是疲憊地闔上了眼睛:「我怎麼覺得,那『黑風白雨』叫他『韞兒』的時候你比我還震驚?」

  見玉竹愣住不語,她咳了兩聲,把喉頭的血腥味清了清,語重心長地說:「玉竹,你心無城府,容易輕信別人。仔細想想,你跟這位公子相識的是否蹊蹺,這短短半月又對他瞭解多少,真的能夠確定他不是在利用你嗎?」

  「師父曾說,山下所布的機關設置精密,若非有意打開連隻螞蚱都別想爬上山。能開機關的只有我們師徒五人,可在你下山的第三天,王書鈞手下『三奇八怪』不僅精確獲悉了燕雀山的位置,還打開重重機關殺了過來——我下山時看到機關石陣都未被毀,明顯是有人故意為之,這該如何解釋?」

  玉竹終於晃過了神:「那師兄他們……?」

  蒼蘭眉頭緊鎖,眼睫垂了下去。

  她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我們當中任何一個都沒有想過這麼一天……沒有任何防備,當時我還在靜心室打坐,聽見淩霄在外面的呼聲才知這些人攻了過來,只得匆忙應戰。可惜敵眾我寡,來的又都是高手,很快我們幾個都敗下陣來。最後眼看就要被這群狂徒一網打盡,柳華和淩霄作誘餌引開了他們,才給我留下了逃開的機會來找你。」

  玉竹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爪子揪緊了,一時疼得連呼吸都像上了凍,眼淚頓時決堤而落。

  「師兄他們……」

  蒼蘭咬著唇搖了搖頭:「他們……」她話未說完,又咳了好一陣,玉竹用手趕忙度過些真氣,才讓她得以繼續剛才的話:「我逃出去後沒多久就被其中一路人追了上來——正是喬鳳兒一行,『三奇八怪』中的馬西花交手時告訴了我,他們放火燒了燕雀山,那裡什麼都沒了,柳華他們大概也……」

  玉竹喃喃道:「不會的,大師兄那麼厲害的刀法,還有……」

  她哽咽了。

  「我看見了山火。」蒼蘭道,「馬西花沒有騙我。」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誰都無心看不遠處「黑風白雨」和曾韞的交手,仿佛那是一場和她們毫無關聯的纏鬥。

  蒼蘭用力捏了捏玉竹顫抖的手,說是「用力」,其實並不比撫摸重上幾分。

  「所以我要問你,有沒有可能曾公子就是王書鈞的人。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演給你看的戲。」

  玉竹被這話說的頭腦一震,像是有人在她耳朵邊點燃了一掛響鞭,炸的從腦到心都在嗡嗡轟鳴。

  她攥緊了拳頭在腿上來回劃來劃去,深呼吸好幾次,情緒終於平靜了下來:「不是他。」

  「我記得清清楚楚——下山的第三天,我隨著雯兒的迎親隊伍遇到了『翻身上馬』一行人和吳疾風。這群人中除了後者功夫水準都了了,顯然只是衝著雯兒的夫家報私仇來的。當天我因雯兒被害氣衝頭腦,中了他們的歹計,被他們下藥丟在了山洞,」她隱瞞了其中不願啟齒的那部分,「曾韞路過救了我一命。那天傍晚我才第一次遇到他,怎麼可能是他從我這裡套的資訊?」

  說完她看了眼蒼蘭的神色,這才覺得事情似乎更不妙了。

  以仇鶴的行事風格,既然能說出「螞蚱都別想爬上山」,那麼這機關至少肯定是過不了人的。如果真的只有他們師徒五人能打開機關,現在仇鶴本人身埋黃土,放「三奇八怪」上來的究竟是誰?

  一股寒意悄然攀上了她的脊背。

  蒼蘭道:「這位曾公子身手如此了得,可透露過他是師從何人?」

  玉竹:「……」

  她先前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過好一陣子,記得曾韞自稱「區區無名」,並說他的師父是他父親,這個潦草的答案竟然就把她給打發了,後來被「三奇八怪」追的好不狼狽,居然也忘記了再問。

  「看來是沒說過。」蒼蘭淡淡地道,「玉竹,我問你,你可知道師祖是誰?」

  玉竹茫然地搖了搖頭,仇鶴嫌她和柳華腦子不好使,平日裡的私房話大都留給了師姐和淩霄,對於仇鶴的前塵舊事她是知之甚少的。

  「師祖是個心思恬淡的道士,道號青雲,他本人沒有什麼名氣,但是教出來了兩個半有名氣的徒弟,一是『藥王』潛蛟,二是『毒大夫』仇鶴,另外半個是如今侍奉天子的大內總管盛笑春。後者因為中途被逐出了師門,所以算不得一個。」

  「咳咳……師父我就不多說了,但值得一提的是,『藥王』和『毒大夫』其實與他們本人恰恰相反,這兩人中『藥王』潛蛟精於制毒,『毒大夫』仇鶴擅長藥理。」

  玉竹立即聯想到了當下境遇,插嘴道:「這麼說《死毒經》是師父和潛蛟合著的?」

  蒼蘭搖頭道:「師父說過《死毒經》由青雲真人所作,其他沒有再提。後來我下山遇到了一些江湖前輩,聽到傳聞說青雲真人本意是將此書傳給潛蛟,卻後來不知何故落在了師父手裡,他們師兄弟二人因此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不久後『藥王』便歸隱山野,兩人江湖再未相遇。」

  玉竹不知道《死毒經》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一時有些無言,歎道:「看來是那半個徒弟盛笑春想取得這本被傳給師父的秘笈,現在利用義子王書鈞糾集『三奇八怪』找上了我們——沒想到前一輩人的是非糾葛在我們這裡重現了一遍。」

  「是這樣不假,但我想和你談的不是盛笑春。」蒼蘭眼睛瞥了一眼正在和「黑風白雨」交手的曾韞,接著道,「而是『藥王』潛蛟——」

  「曾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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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對峙.3

  一聽「藥王」潛蛟姓曾,玉竹好像忽然被閃電打了一遭,劈的三魂七魄差點鑽出了軀殼。

  蒼蘭低語道:「傳聞曾仲州活著的時候立下誓言:即便他奪不回來《死毒經》,其子孫後代也會代他行此事。此人培育出了兩個精於武學的兒子,後來他本人走火入魔、武功盡廢,長子曾仁敬被他誤傷淡出江湖,次子曾義照離家出走,以『黑風白雨』之名縱橫四海,暗殺無數忠良仁義之士。」

  她咳了兩聲,幽幽看向了玉竹,「所以你猜,這個曾公子的出現,只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玉竹愣了。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毒藤一般爬進了心口,狠狠地刺痛著五臟六腑。

  曾韞是別有用心嗎?那初遇的英雄救美是否也是他的安排?夜裡追出城從段青山手下救她又有幾分真實?

  還有床上的那些溫存,也全都是演出來的嗎?

  有些事不敢細想,越想越覺得冰冷,玉竹有種被剝光衣服丟在冰雪地裡的寒意。

  她手按住酸痛的太陽穴,勉強穩住心神,對蒼蘭道:「師姐,我們走吧。先把你傷勢養好,有我們姐妹在,不管是盛笑春的手下還是曾仲州的後人,但凡來找死毒經的……」她咬了咬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話道:「來一個,殺一個。」

  蒼蘭聽了這句話,終於綻放了點微弱的笑容,手輕輕撫摸著玉竹的臉頰,弱聲道:「你走吧……師姐走不動了。」

  玉竹正要反駁,突然發覺蒼蘭臉色比先前還要難看,大驚失色,連忙摸了她的脈搏。

  這一摸,她的心登時沉了下去。

  蒼蘭內息已經不能用紊亂來形容,脈搏時強時弱,強時只比未練功習武的普通人有力那麼一點點,弱時竟然感覺不到!

  她正要再給蒼蘭度真氣,卻被蒼蘭按了下來。

  「沒用的。你們來之前我和馬西花打鬥,不甚被自己的暗器傷到了。」

  玉竹瞳孔猛地收縮:「淬毒的?」

  蒼蘭輕點了點頭。

  蒼蘭喜歡鑽研奇巧的毒劑,解藥都是她自行配置,一旦中毒,即便不當場死亡也難以活過兩個時辰。

  玉竹眼裡噙著淚,忙去摸蒼蘭的懷,「解藥呢,師姐……解藥呢!」

  蒼蘭無奈地笑了笑:「玉竹,沒有解藥。」

  「你聽我說,仇是報不完的,你不要惦記報仇,不要再打探《死毒經》的事。你只要記好,師門傳承不可斷絕,燕雀山什麼都沒了,只剩下師傅留給你的寶鳳劍,一定要拿回來。」

  「找回寶鳳劍,離開這裡,去一處清淨的地方,潛心練功,廣納弟子,告訴他們紅藥派師祖仇鶴是胸懷天下,心繫蒼生的大俠。」

  她定定地看著玉竹,仿佛面前的大姑娘還是好多年以前那個總不肯睡覺得小師妹:「玉竹,以後沒有師兄師姐也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總是太輕信別人,做事不要總是毛毛躁躁……」

  蒼蘭的說話聲越來越低,到了後面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

  玉竹靜靜把蒼蘭放在了地上。

  她不能就此放棄,面前有兩個擅長制毒的高手,怎麼可能解不了蒼蘭的毒?

  她抄起劍衝向了「黑風白雨」。

  「黑風白雨」和曾韞甫一交手,兩人都暗暗吃了一驚。

  「黑風白雨」當年是曾仲州一手調教,武功自然了得,這幾年在江湖摸爬滾打,又學得不少精妙絕技,自認當下武林中暗器第一人應非自己莫屬。不料和曾韞過了十幾招,兩人只是打了個平手。

  他不禁有些懷疑:這個尚未成名的侄兒,真是那個廢物大哥教出來的?

  曾韞也在吃驚。他知道自己這位二叔功夫了得,為了打敗他,過去十幾年習武生涯可謂夙夜匪懈。他對玉竹說的話中只有一點不是真的——並不是曾仁敬逼他練功,而是他逼著曾仁敬教導自己。

  兩人已經鬥過了四十幾招,仍然是平手。

  曾韞額角沁出了汗水。

  喬鳳兒本躲在「黑風白雨」中間觀察戰況,見兩人勢均力敵,也開始動起了心思。

  她趁曾韞不注意,偷偷溜到了曾韞的背後,隨時準備出其不意,取其空門。

  曾韞以一敵二,漸漸難以招架。

  只見「黑風白雨」忽然灑出一把銀針,在空中猶如初春的雨絲,連綿不絕。

  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初春細雨」,名字雖然唯美,一旦沾上便會鑽入皮膚,一根針上的毒足以讓人轉世投胎一次,更何況這數千根針?

  曾韞急忙運掌,以淩厲的掌風將這牛毛細雨推了回去。

  此舉順利化解了這一場「春雨」,可是也出現了空門,身後的喬鳳兒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突然撲了過來,一錘砸倒了曾韞。

  兩人滾在了地上,場面十分不雅觀。

  喬鳳兒潑辣慣了,如此廝打在地上,絲毫不覺不妥,一隻手臂加上兩隻腿,打的好不熱鬧。

  曾韞奮力還手,不忘嘴上抗議:「你好歹也是個女人,怎麼能這樣打?」

  喬鳳兒也不落下風,一面繼續拳打腳踢,一面哂笑道:「我偏就這樣打,怎麼?你個公子哥害羞不成?」

  不料曾韞居然道:「不錯,是我害羞。」

  喬鳳兒覺得他是在與自己調情,見曾韞長相俊秀,心中不免有些輕浮地調笑道:「你有什麼可害羞的,說來讓妹子聽聽?」

  曾韞還擊的同時,抽空瞥了一眼玉竹的方向:「羞我這身子本是只給我娘子玷污的,現在卻被你這種粗鄙女人碰了。」

  這話囂張至極,是個女人都不願意聽,喬鳳兒怒火攻心,一錘就要打在曾韞頭上,錘高高地舉過頭頂,半晌卻沒有落下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口,一把飛刀,從後往前,穿過自己的前胸,釘在了曾韞的腰上。

  下手之人自不必說。

  「黑風白雨」款款上前,很是遺憾地道:「怎麼打在腰上了?」

  曾韞費力地推開自己身上的死屍,冷漠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黑風白雨」道:「沒什麼意思,一家人講話不想讓外人摻和罷了。韞兒,二叔不想傷你,奈何你不肯聽我解釋。」

  曾韞道:「你要說什麼?」

  「黑風白雨」道:「你我合作,取回《死毒經》。」

  曾韞道:「不可能。」

  「黑風白雨」道:「你不幫我,難道還要幫著外人?」

  曾韞笑了笑:「誰說我幫的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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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對峙.4

  「黑風白雨」正要張口再問,忽覺身後一道劍風破空而來,殺意洶洶,快如閃電,一時竟躲閃不及!

  玉竹這一劍不僅震住了「黑風白雨」,也震住了曾韞。

  她最拿手的一招是「鶴舞」,陰柔綿軟,似青絲繞水,劍勢不快,卻難以擺脫。

  這一劍卻俐落乾脆,狠戾兇殘。

  因為此招並不是「鶴舞」,而是「落虎」。「落虎」一式她從來用的不算好,因其是刀法中延伸出來的劍法,需集快與狠於一身才能發揮全力,她一個女子,能做到快,卻總是在狠上棋差一招。

  但眼下卻是無可挑剔的一招「落虎」。

  這一劍直刺入了「黑風白雨」的胸膛,她沒有一刻的猶豫,隨即拔劍而出,血光飛濺!

  她作勢要再刺。「黑風白雨」身受一劍,臉已經變了顏色,反身欲逃,不想這只是虛晃一招,劍將出未出,他的身體卻被一枝極小的鋼羽釘擊中了。

  那虛晃的一劍,只為把他的背門毫無防備地留給曾韞!

  被擊中的皮膚有些灼熱,很快這灼熱蔓延到了整個背部,「黑風白雨」的肌肉開始酸麻無力,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

  這樣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了,沒想到最後他自己也是這樣死的。

  叱吒江湖的貴公子、四大刺客之首——「黑風白雨」竟然死在了曾家的獨門暗器之下。

  他氣絕倒地,眼睛看著曾韞,唇角微微揚起,像是噙著一絲笑意。

  笑最終能死在這一招下?抑或是笑當年總是要他哄著入睡的侄兒終於成長至今?

  此人活著的時候瀟灑倜儻,臉上有英氣、狠戾、俊美,唯獨欠缺些凡人應有的煙火氣息,死了之後不知為何居然有了點返璞歸真的神態,好像還是當年身在曾家門下的二少爺。

  曾韞移步上前,傾身細細端詳著這張臉,腦海中浮現起很久以前就被刻意封存的隻言片語。

  「韞兒,二叔教你,要把手裡的暗器當做你的眼睛、你的手,與氣息融為一體,不出則以,一擊必中。」

  「無毒不丈夫,大哥所講『仁』乃婦人之仁,配不上潛蛟後人之名。」

  「自今日起,我與曾家恩斷義絕,再無瓜葛——曾義照這人你們就當是死了吧。」

  「韞兒,這裡留不住我,你快快長大,我們江湖再會。」

  他輕輕合上了曾義照的眼睛,半晌,在心裡默道了一聲「二叔」。

  玉竹收劍入鞘,面若寒霜,只冷冷看著他。

  曾韞拔掉了腰間的飛刀,血瞬間湧泉般淌了下來。他卻像完全不怕疼似的,神色平靜如常,淡然地和她對視道:「想知道什麼,我可以解釋。」

  玉竹一言不發,什麼都沒有問,收回視線轉身就走,他只得吃力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蒼蘭面前。蒼蘭好像睡著了一樣,神情放鬆,帶血的衣衫垂落在地上,臉上卻是純潔無瑕的。

  曾韞隻掃了一眼就知道了結果,人這個樣子已經無需再看,然而覷一眼玉竹的臉色,又忍著冷汗坐下摸了她的脈象。

  人已經死了,多把這一下脈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曾韞道:「埋了吧。」

  一把劍架上了他的頸側,恰如他們初次交合那天晚上。不同的是那天她手裡的是根竹筷,而今日是他和她一起尋來的利劍。

  貨真價實的一把劍,貨真價實的殺意。

  當時對待那番試探他尚有防備,今日對這殺意卻坦然受之,沒有提防,沒有反擊。

  曾韞莞爾:「我說了,你想知道什麼,我可以解釋。」

  「你為什麼騙我?」

  曾韞偏過頭,挺翹的鼻樑在臉上落下一小片迷人的陰影:「我何時騙過你?」

  玉竹周身一片冰涼,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發抖,然而手還是不受控制地一哆嗦,鋒利的劍刃即刻割開了曾韞白皙的頸,血珠乍然湧了出來。

  曾韞不以為意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解被血弄髒的衣服:「拜訪故人?仇鶴前輩與我祖父是同門,稱他是故人,不算欺騙。」他解開衣服,摸出懷裡的金瘡藥貼在傷口:「初出茅廬?這話也不假,父親教誨我不要恃武狂驕,我平日主管鏢局瑣事,若不是因聽人說『黑風白雨』轉投盛笑春門下,本不會捲入紛爭半步。」

  他兀自把那塊血肉淋漓的傷口處理好,眼角似笑非笑,換了一個更自在的坐姿,只是這麼一動,把頸間的口子劃得更大了些,更多的血順著鎖骨汩汩流了下來。

  「所以我想聽聽,『騙』從何而來啊?」

  玉竹已經握不住那把並不怎麼重的劍,啪嗒一下把它丟到了地上。

  「曾韞。」她抬起眼睛,黑色的瞳仁陷在一片深沉的紅絲中,「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實話?」

  「說什麼實話?」他驚訝地一挑眉,「說我是來找仇鶴的?可我最初只是猜測你是他座下弟子,沒有確鑿依據,怎好貿然說出口?」

  玉竹道:「那後來你怎麼不說?」

  曾韞淡淡道:「那時候你已經知道王書鈞他們在找這本秘笈,如果我坦白說了我的身世,你會信我並非為求此書而來嗎?」

  說著他勾起一邊唇角:「就像現在,我說跟著你並不為《死毒經》,你信嗎?」

  玉竹撞上他含義不明的眼神,心頭一跳。

  她搖搖頭,清空了亂七八糟的思緒:「你究竟和王書鈞有沒有勾結?我知道你擅長制毒,當初我中淫毒……和你有沒有關係?」

  曾韞笑道:「美人,你講一講道理,我這樣殺他座下走狗是勾結王書鈞還是得罪王書鈞?還有,」他像是自嘲一般歎了口氣,「當初在那山洞,我殺了那幾個畜生後,明明給你備好了快馬打算離開,是你不要我走的。」

  說到這裡,他伸出一根手指抹了頸上的鮮血,頗具嘲諷意味地舔弄了一下:「算起來,整件事情裡更像是你在勾引我,利用我剷除王書鈞的人才對。」

  玉竹的唇囁嚅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她慢慢地蹲下了身子,環手抱住了腦袋,十指在髮間穿梭了一陣,生生把頭皮按得發麻。

  「我不知道,」她說,「什麼都沒了,師兄師姐沒了,燕雀山沒了,我對《死毒經》一無所知。」

  她對他道:「曾韞,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聽見了一聲歎息,隨後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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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峰回.1

  三天後,頤陽城的一家客棧裡。

  這客棧生意有些冷清,老闆是個上了年紀的小矮子,沒事就搬個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眼睛半睜不睜,好像是在打瞌睡,卻又不耽誤有來人打量時及時地遞上個真誠無比的笑容。店裡只有兩個夥計,正在用看上去頗有年數的抹布一遍遍擦著因無人光顧所以並沒什麼污漬的桌椅。

  生意冷成這個樣子還不吆喝兩句,似乎很奇怪。

  然而觀察上一會兒就會發現,奇怪的並不止這家客棧,放眼望去,這一條街都是這麼個頹喪無望的氣氛,開門的商鋪沒有一家吆喝,沿街也不見擺攤的小販。

  做生意的如此死氣沉沉,當然不是因為可惜吆喝時的那點唾沫星子,大小商鋪噤若寒蟬皆因此地毗鄰王書均王大人的府邸,他老人家愛好清淨,附近的小攤小販一律攆滾蛋,敢大聲喧嘩的商鋪直接關停。

  小攤小販捲舖蓋換地方就是,但可苦了這些商鋪老闆。都是祖上的家業,現如今生意做不起來,賣又賣不出去,只能這麼半死不活地苟且經營。

  正當這客棧的小二擦完了桌子,準備悄咪咪摸到後廚嗑瓜子,一男一女走了進來。

  男人約莫二十多歲,眉目如畫,高挑文秀,好一個青年才俊。女子年齡稍小些,粉面桃腮,明眸皓齒,俏生生的亦讓人挪不開眼。

  小二眼睛一亮,店裡輕易不開張,沒想到一開張就迎來了這麼一對養眼的俊男靚女,忙殷勤地招待客人。

  曾韞給了那小二一錠銀子,令他上些看家的好菜熟食,和玉竹坐在了門口的位置。

  玉竹接過他燙好的杯子,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就行,剩下的我自己能處理。」

  「自己處理?」曾韞抬手給她倒了杯茶,頭也不抬道,「你只知道是孟老貓拿了你的劍,他人在哪裡?怎麼找?這期間吃飯住店,你有銀子?」

  玉竹:「……」

  很現實的問題,尤其是最後一點——她口袋裡只有少量碎銀,莫說住店,連桌像樣的菜也買不起。

  她厚著臉皮道:「銀子什麼的……要不你借我點……」

  曾韞不鹹不淡地掃了她一眼:「還嗎?」

  ……

  小氣。

  她只好道:「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你家不是還有個鏢局,你是一家之主,不回去難道沒關係嗎?」

  小二端上了幾個菜碟,曾韞給她夾了些她愛吃的葷菜,待夥計走開才道:「『三奇八怪』有半數死在我手下,這些江湖敗類雖然未必感情深切,但剩下那幾個會放過我的可能性恐怕也不大吧。」

  玉竹一思量好像確是這麼個道理,有些無言地舀了一勺湯。

  她還是相信曾韞的,雖然師姐死前明確表達此人不可信任,但她心裡總不由自主地覺得,曾韞不會真的害她。

  她借著曾韞夾菜的空當瞄了一眼對面,不得不承認,有張好看的臉真是占了個天大的便宜。

  曾韞發覺玉竹的視線,以為她還在糾結,放下筷子道:「除此之外,王書鈞還沒拿到《死毒經》,必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還會再派人來找你,我跟你同行這麼久也脫不了關係。所以說,現在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你我聯手行動,別想太多。」

  說罷又用手指輕輕敲了她的額頭:「聽我說話用的是耳朵又不是嘴,吃菜。」

  玉竹聽話地啃下一口雞翅膀,想了想道:「可我現在還是一頭霧水,師兄師姐都因為這秘笈身死人手,我卻連它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就算甩掉了王書鈞,還會有李書均、張書均,只要盛笑春不死,恐怕一直會有人跟在我屁股後頭要這個不知所謂的東西。」她咬牙切齒地吞下一塊雞骨頭,「依我看倒不如把這老雜毛給一併宰了。」

  說完這話她就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大放厥詞——雖說盛笑春只算青雲真人的「半個徒弟」,但能與潛蛟仇鶴同期的弟子,怎麼會是她這種純正初出茅廬的後輩能比肩的?

  正當她準備好收到曾韞的反駁,卻見他頗為贊同的點了點頭。

  「盛笑春要除。」曾韞道,眼裡居然有些和氣質格格不入的肅殺,「當年青雲真人看出此人心術不正、愛鑽營歪門邪道,故此將其逐出師門,可他不僅不反思己過,還三番設法離間潛蛟和仇鶴。」

  玉竹道:「什麼?……原來師父和你祖父是這麼反目成仇的?」

  「那只是外界傳言,兩位大師當然沒有上他的當,只是追求不同,各自漂流罷了。可是盛笑春卻對這兩個師兄嫉恨在心,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成功挑撥了我父親和二叔。」

  玉竹有些驚訝:「難道你二叔當年離家和他還有關係?」

  曾韞點點頭:「祖父當年有意將潛蛟之名傳予家父,但我爹雖是長子,武學一道卻不如二叔更有天賦,兩人在觀念上也一直存在分歧。盛笑春當時已經深入宮闈,聽聞此事便差人來勸誘二叔,引他廢去我爹的武功,強奪潛蛟之位。」

  「少年人心氣高,二叔沒有聽從他的教唆,卻不當心透漏了祖父在練『蛟龍九式』。練此功十分兇險,期間需避免毒物侵擾,否則就會走火入魔,所以祖父整日閉門不出,只允許母親一日三次出入他練功的院子,端茶送飯。盛笑春得知此事後,找理由私下送了二叔一包京城珍玩。」

  「那時候家裡只有一個女人,就是我母親,二叔理所當然地把那珍玩中的一盒胭脂供奉給了這位對他頗為照顧的嫂嫂。不料胭脂中竟攙有少量的夾竹桃粉,母親看茶做飯都搽著這胭脂,引得祖父走火入魔。」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潛蛟走火入魔傷了我母親,我爹替她強捱一掌,內力盡失。自此之後我爹和二叔的關係急轉直下,有了我才稍微緩和,可惜沒多久我娘就去世了。」

  「我娘的死讓這兩兄弟的矛盾徹底陷入了不可調和,二叔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後來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他這人信奉弱肉強食,以『黑風白雨』之名闖蕩江湖時做了不少齷齪事,我爹一直寄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勸他回來。」他搖了搖頭,手上青筋畢現,「他肯定不會想到,自己的兄弟會轉投殺父仇人門下。」

  玉竹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方面覺得這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果然故事多,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感慨:盛笑春這個老太監雖然不是個東西,精力倒是旺盛得很,連接禍害三代人,兩個師兄都已作古,他居然還有精神興風作浪。

  有道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老祖宗誠不我欺。

  曾韞道:「私人恩怨不提,盛笑春侍奉天子期間仍不改本色,媚上欺下,殘害忠良。這種雜碎,該除。」

  玉竹難得和他「英雄所見略同」了一回,聽到這裡,忙狗腿狀遞上一個眼神:「……依你所見,怎麼除?」

  曾韞定定看著她,忽然笑了:「你現在不疑心我是和他們一夥的了?」

  玉竹正喝著湯,被這話問的險些嗆住,她擦了擦嘴角的殘渣,有些底氣不足地道:「你沒那個時間——燕雀山被包圍時我剛遇上你,除非你會讀人心術兼能分身,否則怎麼也來不及。」

  曾韞有些遺憾地道:「這話真讓人寒心吶,我當你是通過朝夕相處看清了我的為人,出於信任排除了我的嫌疑,居然是因為這個。」

  這話有點尷尬,也有點曖昧,玉竹沒回,罕見地低下頭安靜吃起飯來。

  曾韞大概也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正色道:「你師父的機關陣法固然可靠,但長江後浪推前浪,出現能破解他布下機關的青年才俊也不奇怪,快吃飯吧,等會兒我們去附近轉轉,打聽下情況。」

  玉竹憤然道:「什麼青年才俊?給王書鈞當牛做馬的怎麼配說是青年才俊?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還差不多!」

  曾韞無奈地笑了笑,見她鬢角的頭髮有些散亂,想伸手替她理理,覺得不妥又縮了回來。

  他們之間的關係只能說是比先前有所緩和,但還沒有好到可以無所顧忌肢體觸碰的程度。

  更何況玉竹剛失去了親人手足般的師兄師姐,這時候趁虛而入,太不君子。

  來日方長,有些事,還是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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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峰回.2

  吃完飯結帳的時候,曾韞似是無意地和掌櫃的攀談了幾句,不想這客棧老闆年齡不小,腦子卻不糊塗。說起本地土特產時頭頭是道,一聽兩人要把話題往「王大人」這敏感方向上引,不是咳嗽就是耳背,打岔打的好不熱鬧,兩人只好作罷,聽了一耳朵無關緊要的鄰裡八卦後離開了這裡。

  拐個彎就是王家。既然掌櫃的嘴嚴,兩人乾脆自行偵查,還可當做茶足飯飽之後的消食活動。他們沿著附近街道走了一圈,見王書鈞府邸周圍守了不少嚴陣以待的官兵,幾乎一步一人,在院落外用肉身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隔著八丈遠就呵斥著讓來人滾遠,不由雙雙皺起了眉頭。

  饒是王書鈞愛擺譜,也不會弄出這樣的陣仗,想來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他們原本計畫今晚踩好路線後親自拜訪御史府邸,看來挑的不是時候。

  君子屈伸方為道,既然今天不合適,當然不能送上門給人蹂躪。兩人稍作合計,決定先找地方落腳,弄清楚這些官兵守在這裡的目的再伺機而動。

  落腳處是距離王書鈞老巢約一里地的一個客棧,生意興隆,南來北往的客人摩肩接踵,和白天那個死氣沉沉的破落店形成了鮮明對比,小二們忙得腳不沾地,自然不會多留意他們。此外這客棧地勢較高,視角極好,站在樓頂恰可望見駐守御史府前那些官兵手裡的火把,影影綽綽,猶如星落銀河。

  兩人要了兩間客房,各自收拾著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得不說顧客眼睛是雪亮的,一進屋玉竹就明白了這家店為何生意如此紅火——房裡打掃的一塵不染,香爐熏瑞腦,一室清香席捲肺腑,頓挫胸中疲憊庸擾,床前小幾擺著一隻玲瓏花瓶,水仙靜靜吐納馥鬱。

  玉竹合上門,將嘈雜人聲隔絕於一牆之外,在桌前坐了下來。

  自下山以來她一直是和曾韞同住,這還是第一次和他分開,儘管兩人的房間距離不過數步之遙,卻令她莫名地升上來一種空落落的惆悵。

  獨處的時候,一無所有的情緒才好像體味的格外深切。

  一個月之前她還是仇鶴的關門弟子,隱居深山,走了一個師父還有師兄師姐,天塌下來有他們扛著,她只用負責練劍跑腿,日子平靜的見不著一點水花,仿佛能夠無休止地就此迴圈到天荒地老。最大的苦惱便是偶爾偷跑下山逍遙後,會被沒長自己幾歲的師兄師姐拎著耳朵數落半天。

  這樣的生活無聊透頂,她看不上幾度經年依然故我的燕雀山,期待的始終是榮華富貴滿城、煙火氣息濃鬱的長安。在她原本的計畫裡,總有一天要攢夠盤纏,禦馬前往長安城長好大一番見識,帶回些精妙奇玩回來給那三個蝸居深山的蘑菇開開眼。

  盤纏還沒開始攢,已經沒有可獻寶的人了。

  一個月還不足以輪換完一個完整的春秋,讓她的世界天崩地裂卻綽綽有餘。

  她取下腰間別著的雙劍,借窗櫺傾灑的月光細細端詳,月照劍刃,映出微弱刀光,漸漸和她腦海裡劍身略長,外形古樸的寶鳳相重合。

  師門遭人重創,燕雀山的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那些師父親手寫就的經籍字畫已經化成一捧飛灰,不知被山風吹到了哪個角落。仇鶴留在世間的只剩下了一對寶鳳,就算沒有蒼蘭死前的那一番話,她也會不顧一切將其找回。

  玉竹收了刀,調息運氣,拋下這些痛徹心扉的沉思,默默在腦海中回顧起這一路聽過看過交手過的各高手,分析各人的招式功法,設想如何拆招應對。人靜坐了足有一個時辰,在沉默無聲中打了頗為精彩的幾戰。

  自古高手不能只是閉門自學,經驗之所以重要就在於與他人交手時方能脫離自己固守的一隅,抬頭舉目四野,在千人千變的對招後加以思考,方能磨礪出自己足應萬變的功法。這趟玉竹遇上的人雖不多,但都是在刀尖打滾千錘百煉的高手,若能從中借鑒吸收,是習武之路上不可多得的一筆財富。

  一個時辰後,她從冥想中脫離,抬手用袖沾了沾額前濕汗。洗漱後躺在床上,許久仍沒有睡意。

  好像有什麼事梗著,她既不想再試著入睡也不願沉心練功,於是打算出去透透氣。

  玉竹身法輕盈地躍上小窗,幾步跳到了房檐上。

  夜還未深,小風吹過,掀起她的衣擺獵獵。向東看,夜幕裡格外閃耀的地方就是御史府宅,搞不好孟老貓就在那宅院裡,她的劍可能也在那裡。

  她倚坐在青瓦之上,朱唇輕啟,吐出胸口的鬱結。耳邊忽飄來了輕柔的小曲:「誰作桓伊三,驚破綠窗幽夢,新月與愁煙……」

  唱詞雖悲切,然歌者聲音嬌媚,淒絕不足而諂媚有餘。玉竹輕輕蹙起眉頭,順著聲音望了過去,想看看是哪傳來的靡靡之音,扭頭一看原來在這客棧旁邊有一個蓋得挺高的酒家,視野不亞於自己蹲坐的房頂,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倚欄而坐,正就著小曲把酒言歡。

  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的酒家。

  她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驀地,眉間的紋路更深了。

  對面那群人裡,有一人單獨坐了一桌,桌前兩盤小菜,一杯酒,眼睛正望著她先前所看的方向。

  此人與她背向而坐,僅一個背影就是大寫的風華絕代,她只需掃一眼也能看出是誰。

  原來姓曾的也沒睡著,分房睡的第一晚就跑去對面喝花酒去了。

  玉竹看著看著,沒有留意一股邪火已經竄上了心頭,燒的連先前的鬱悶都沒了蹤影。

  恰在此時,一個粉面女郎舉杯扭著腰靠近了曾韞,像是要和他搭話,不僅頻頻運送秋波,一會兒竟然還上了手——這女人借著敬酒不住往曾韞身上粘,曾韞退一步,她恨不得近兩步,一杯酒在兩人推來阻去間灑在了曾韞的衣擺上,她又作勢要放下酒杯拿帕子去擦。

  玉竹看到這裡,火氣莫名更熾烈了些。她信手掰下瓦片一角,手腕輕鬆一擲,那一粒小石子十分精准地飛向了那妖嬈女子手中的酒杯,「啪」地一聲將杯子打翻在地。

  那女子和曾韞都短暫地一愣,很快,曾韞的眼神就遞了過來。

  他半眯著眼睛,看見玉竹的一瞬間好像突然漾起了一抹笑意,猶如春曉之花,讓玉竹猝不及防地一愣,隨即臉上著火一般燒了起來——她剛才幹了什麼!

  曾韞憑欄獨酌也好,遭人調戲也好,跟她毫無關係,怎麼這隻賤手自己就動了呢!

  然而石子都扔了,這時候後悔也沒什麼意義,站在屋頂發愣更是蠢得令人髮指。四目相對,玉竹不自在了一小會兒,隨即迎著曾韞的視線,踩著瓦片飛向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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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峰回.3

  那水蛇精似的女人見曾韞臉上由陰轉晴,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又要笑嘻嘻地繼續吃他豆腐,卻見一陣風過,面前已經落下了個絕色女子。

  「春花樓」是頤陽出名的煙柳地,這裡的姑娘市面見得多,對這種自矜的公子往往心生好感,但是即便有好感,能抵住曾韞身上拒人千里之外氣場來搭訕的仍舊是少數。

  此女敢向他敬酒,本就是個厚臉皮中的佼佼者,見了比自己漂亮的女子翩然而來第一反應不是離開,而是大大方方睜圓了眼,欲要從頭到腳把玉竹打量個仔細。然而目光剛逡至腰間就看見了兩把長劍,一張撲粉過多的臉霎時一僵,抖下二兩散粉便腳底抹油逃之天天了。

  玉竹沒有搭理這礙事精,她心裡有鬼,踮腳落地後便躲開了曾韞的視線,眼皮不抬地徑直落在了桌前,兀自取過曾韞面前的空酒杯,毫不見外地給自己滿上了一杯,故作悠然狀探看窗外夜景。

  曾韞也不拆穿她,只笑道:「真巧,曾某無眠出來小酌,沒想到和玉竹姑娘不謀而合。」

  巧個屁,客棧沒有酒嗎?找事來這喝什麼酒?

  但這話只在心裡說說,玉竹面無表情道:「不巧,不過是在下愛占人便宜的毛病犯了,見曾大哥有桌好酒菜,所以過來蹭吃蹭喝蹭小曲。您該辦正事辦正事,不用搭理我就成。」

  曾韞一挑眉:「哦?依你之見,我是在辦什麼正事?」

  還有臉問?玉竹沒好氣道:「就剛才那事唄,上下其手、沾花惹草什麼的,」說到這她伸手捏碎了桌上一粒花生米,若無其事地把捏出的花生碎朝對面一吹,「我看你還挺擅長這個的。」

  曾韞生平第一次見識何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方才他明明是被上下其手的那個,玉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他反而成了拈花惹草的罪魁禍首,還被囂張地吹了一頭一臉的花生粉。

  可是他卻不知何故對此覺得很是愉悅,不慌不忙地拍掉了身上的粉屑,對她道:「嗯,此只為其一。」

  玉竹衝人潑完髒水本意是想胡攪蠻纏一通,等曾韞解釋時再奉上一堆「我不聽不聽」,不想這貨竟然就這麼認了,一口氣出不來也咽不下去,只好猛灌一口酒,向曾韞投去一個幽怨的眼神,等著他的「其二」。

  曾韞道:「勾欄酒肆向來熱鬧,來這裡可探聽到不少有用消息,我方才打聽到了兩件事,你要聽嗎?」

  玉竹給自己再斟一杯酒,示意他有屁快放。

  曾韞會意,道:「第一件事是關於盛笑春。王書鈞府上的守衛戒備森嚴,原因是盛笑春來了頤陽。」

  這話猶如晴天一道霹靂,玉竹臉色一變,頓時端正坐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曾韞:「那老王八來這裡幹什麼?」

  「興許是因為燕雀山被焚,興許是怕王書鈞手握秘笈不受擺佈,我不知道。」

  玉竹心跳有些加速,手心沁出了一層薄汗,她在膝蓋上抹了抹,又道:「第二件事呢?」

  曾韞沉靜地看她,先前的調侃神色一掃而空:「孟老貓嗜賭如命,最近欠下城中櫃坊老闆一千兩白銀,正巧那老闆看上了他不久前獲得的一對寶劍,所以兩人以月底為限,還不上錢就要以劍抵債。」

  月底為限,今日是二十九,那就是明日了。

  玉竹眼裡湧上一層血紅,啞聲道:「哪個櫃坊?」

  曾韞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腳:「寶源坊,地方我已經打聽好了,明天帶你過去。」

  酒還是烈了些,滑入愁腸如一把烈火,點燃肺腑一片熾灼。玉竹無言,舉杯望向遠處燈火闌珊地。

  只一千兩銀子就敢出手寶鳳,看來孟老貓尚不知此物出自何人之手,也說明盛笑春還沒有和他打過照面。

  這是機遇嗎?手刃惡徒,報仇雪恨能否就在此時?

  玉竹握著酒杯,激動的甚至有些發抖。

  靜默了片刻,她突然道:「曾韞。」

  對方看了過來,目若萬丈深潭。

  大概是酒精作用,小風一吹腦子甚不清醒,她不受控地抓上了那隻白玉似的手,一字一句道:「『來找這位故人,是為了代我師父——或者說我父親,取一樣東西』,如果沒記錯,這是你的原話吧?」

  那隻握住的手顫了一顫,像是要從她手間滑出,卻沒有成功。

  玉竹接著道:「我信你跟盛笑春的狗沒有牽連,但迄今為止,你從未透露要取的是什麼,是賭我記性不好嗎?」

  曾韞不可置否地一笑,惜字如金地道:「不敢。」隨即又抬另一隻手抵住下巴:「你想說什麼?」

  「想好言相勸一句,要是為找秘笈跟著我,」她看著那雙眼睛,冷漠地道:「還是早點滾蛋的好。」

  她希望這時候他會反駁什麼,只要最後一次,再說一遍「我跟著你不是為了死毒經」,真也好假也好,她都信。

  但等了許久,曾韞仍舊一言不發。

  小曲已經換了一首,琵琶聲聲,身後對月尋歡作樂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只有他們兩個與這一切歡歌格格不入,只靜靜對視著。

  正當玉竹再也坐不下去打算起身離開時,曾韞終於開了口,淡淡道出了四個字:「蛟龍九式。」

  她心裡那塊壓抑許久的石頭安然落地,掀起一片塵埃。又倏然發覺這詞有點耳熟,驚訝之際鬆開了先前握住的手,不料卻被反過來抓了個穩穩當當。

  曾韞道:「蛟龍九式就是我祖父走火入魔的那套功法,雖然兇險,但只要修煉得當就可大幅提升功力。可惜因為祖父之事我爹視其為洪水猛獸,甚至將圖譜送到了你師父那裡。」他仰頭歎道:「所以如果不是聽說『黑風白雨』效力盛笑春,而我又難敵他手,本是不會想來找這本圖譜修煉的。」

  玉竹愣神看著他,忽然覺得王書鈞的一把火也不全是禍害,至少除掉了一個小禍害。

  曾韞說到這裡瞥見了她的目光,心中一動,手上用力一扯,把兩人的距離縮得更近了些。抓她手的那隻袖中隱隱傳來一陣清淺的梅花香,玉竹原本已經有些醉意的臉上頓時染上一抹更深的酡紅。

  他有些嘶啞地道:「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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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峰回.4

  夜色已濃,原本灰撲撲的群星亮了起來,儼然如一把碎鑽落入墨池,星點閃爍,美不勝收。

  恰如眼前的這個人。

  她的確是醉了,玉竹想。

  燕雀山頭蒼蘭親手釀制的糯米酒她能喝面不改色喝下一碗,第二碗就不省人事了。方才的酒口感醇厚,入口如咽下一道火,一路從舌尖燒到胃底,不知比糯米酒烈了多少。

  所以怎麼會不醉呢?

  明知會醉,為什麼還要喝了一杯,又喝一杯?

  大概本來也就盼望著發生點什麼。

  周圍的男男女女都在酒色中放逐自我,沒人留意這三尺圓桌前曖昧非常的氣氛。

  玉竹先前嫌棄的靡靡之音適時地飄入耳中,那歌女吐字不大清晰,前音黏連著後音,把一首正常的曲子愣是唱出了一些令人心癢的綺想。像有十幾雙手前赴後繼地撫在身上,她仿佛掉入了一個溫軟的泥潭,癢的感覺從皮膚滲到了骨縫,和曾韞像觸碰的部位尤甚。

  曾韞喉結滾動了兩下,二話不說將她擁在了胸前,留下銀兩後抱著她飛一般地離開了此地。

  沒有曲了,也沒有風。眼前只有一盞昏暗的燈,燭火跳動,玉竹認出了這是她的房間。

  曾韞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了床上,被他抱著的背和腿彎都燒灼地不可思議。不同於那時中淫毒的情形,此時她五感四肢自如的很,只要她想,只要腦子裡那根弦繃得夠緊,這晚上就不會越線半步。

  但是她莫名地,在曾韞放下她轉身離開之際,拉了他一把。

  高大挺拔的身體僵了一刻,隨即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吻了上來。

  魚遊入深海,春草破土而出,雲開月明。

  真是太久沒有這樣了。

  曾韞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沁得那股醉意發酵得越發濃郁。他的舌靈巧地點過她的齒貝,和她糾纏在一起,若即若離,深深淺淺不一。

  玉竹眼神開始渙散,她看著輪廓漸被暈開的男人,心道曾韞確實很聰明:他好像學什麼都很快——第一次吻她時還有些生澀,第二次就習得了怎樣勾去她的魂魄,隨後單單一個吻就能撩撥得她渾身酥麻,心緒蕩漾不已。

  想必當初習武也是一點就通、一學就會,否則涉獵廣泛的年輕人這麼多,怎麼只有他做到樣樣不凡,暗器劍法輕功皆有所成?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顫抖著繃緊了腳尖。

  曾韞對這具身體的反應實在太熟悉不過。他捕捉到了這一點細微的變化,修長的手指終於解開了玉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從她身上剝離,而後款款撫摸上了柔軟的身體。

  習武不是一條容易的路。想做一般的高手,只需經歷一般的苦難,而要做頂尖的高手,則要親歷卓絕的艱辛,非志如磐石者不能成也。

  曾韞以「黑風白雨」為目標,從小到大都是揣著一顆做人上人的心,克己篤志四個字幾乎已經刻在了骨子裡,扒皮抽筋也難以和這具肉身相分離。他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一切過於有吸引力的事物——譬如孩童的玩耍,譬如冬日裡的被窩。無所愛,無所念,無所欲,唯精進武藝一條路擺在眼前,這是他人生前二十多年秉持的信條。

  但是沉溺於一個人的身體,卻是猝不及防的。

  他的手按過玉竹瘦削的脊背,揉捏在她豐滿的胸前,像是百年的沙漠中突然降下一場瓢潑大雨,淋透了沙土,心頭的焦慮彷徨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無聲無息。

  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在心裡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那些隔絕太久的愛欲終於決堤,衝過經脈肺腑,最後落成了指尖的一點繾綣。

  月華流照,兩個年輕的肉體糾纏在一起,蜜汁四溢,曾韞的手指和眸間皆是一層瀲灩水光。

  他並不急於直奔主題,儘管眼底已經攏上了一層瘋狂的欲望,手指還在從容地進進出出,只是柔而又柔地把舌送進了玉竹的耳朵,一點點沾濕她的耳廓,仿佛是怕把她弄壞了,隨即和手指以同樣的頻率取悅著這個女人。

  玉竹已經忍不住喘出了聲音。她一面覺得有種盼望已久的滿足感,在這種滿足之下不斷摩擦雙腿把曾韞的手夾的更緊,一面又覺得有種難言的愧疚。

  她在幹什麼啊?

  滅門之仇報了嗎?師父的寶鳳找到了嗎?可給含恨而終的師兄師姐找到了安息之地?

  一件都沒有,偏偏她還如此沉溺於肉體的歡愉之中。

  還帶著那個人的影子。

  曾韞吻她的時候,在她身上流連徘徊的時候,手指插入腹地的時候,淩霄的臉閃現其間,比先前任何一次交合都要頻繁得多。酒精上頭,她漸漸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誰的懷裡,又是在對著誰壓抑軟糯的哭腔。

  逝者已逝……可他永遠都是她心頭的一點朱砂,抹不去,忘不掉,在她清醒時提醒她師門之恥,在她承歡時又跳出來蠱惑她的心智。

  在曾韞又插入一根手指進入窄縫的時候,玉竹下體猛然一縮,緊緊地糾纏住了對方,快感濃且劇烈,她終於抑制不住地叫出了聲:「不要……」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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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香囊.1

  翌日清晨,玉竹醒了過來。

  她身上是赤裸的,僅蓋了一床被子,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擺在床頭,隱約有股沁人的梅香,只有靠近了才能聞得到——一看就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她搓了搓額角,回想起昨夜的荒唐很想再睡死過去。

  再也沒有更令人後悔的兩杯酒了:如果多喝幾杯,她也許根本說不出話,不會拉曾韞的袖子,至少不會對昨晚的細枝末節記得那麼清楚;如果少喝或者不喝,她不會醉。

  可惜這時候後悔為時已晚,昨晚的尷尬今晨歷歷在目。結果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曾韞一言不發地給她蓋上被子,拂袖而去。

  今天怎麼辦?見他怎麼解釋?

  她還記得上次曾韞對她說過的話:「難不成連最後一次都還是在想別人?」,現如今她自己身體力行地把這句疑問坐實得無可辯駁,心裡亂成了一團麻。

  玉竹披上衣服,簡單洗了把臉便開始打坐調息。

  擔心曾韞會生氣,一部分原因是古怪的個人情緒作祟,還有一部分是從大局出發的考量:盛笑春、王書鈞、「三奇八怪」餘孽、還有落入敵手的寶鳳,這一切不是她一個人能夠肩負住的,必須有曾韞站在她身旁。

  先前的驅逐和阻卻,三分真七分假,還是情真意切的想讓他留下。

  她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堪稱卑鄙無恥下流俱全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自己捅的馬蜂窩怨不得別人,最後還是得咬著牙收拾。玉竹稍作休息,推門出去了。

  她下樓掃了一眼,這時候正是飯點,大堂裡坐著不少人,有吃小面的,有喝豆漿的,好在這時候還未入冬,不至於冒出一片騰騰熱氣讓人看不清食客的臉。

  她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把每個坐在桌前的面龐都仔細辨認了一遍,始終沒看到她要找的那個。

  曾韞去哪了?

  剛才經過曾韞客房的時候,她側耳聽了一陣子,還偷偷隔著門縫看了一眼,裡面沒人。

  玉竹沒再猶豫,徑直去問了昨晚招呼他們的小二:「昨天跟我一起來的那個男的,你有印象嗎?」

  小二想起昨晚曾韞抱著玉竹回來的情形,立馬笑盈盈回應道:「知道知道!那位公子一表人才,俊秀斯文,和姑娘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呀!小的怎麼會不記得!」

  這種做臉面生意的都是舌燦蓮花的人才,別說曾韞,就是大腹便便的豬頭紈絝,他照樣能嘴不打結的提溜出來一模一樣的說辭,玉竹直接忽略不聞。

  她單刀直入問道:「他人現在在哪?」

  小二道:「哎呦,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咱們做生意的哪敢亂說亂打聽不該知道的呢!小的只留意了那位公子剛剛吃了一籠翡翠湯包,喝了一碗……」

  玉竹沒耐心聽他廢話,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粗魯地打斷了對方:「沒問你他吃了什麼,他人往哪去了,你看見還是沒看見?」

  小二沒想到這長得俏麗清純的女子居然是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被這麼一揪再不敢廢話,忙道:「那位公子前腳剛走一會兒,出門前向小的打聽了附近的藥鋪然後出門奔了東邊,想必是要去距離不遠的清風堂。」

  玉竹聽罷鬆開了揪人衣服的手,從懷裡掏出銅錢塞了過去,微笑道:「我這樣的就算了,下次有人打聽住客的消息,你最好還是管住自己的嘴。」說罷還意有所指地將手摸上了腰間的劍,把那小二唬得寒毛直豎,步履如飛地奔回了後廚。

  自打接連出事,她是被逼著長了心眼,更何況這下是在敵人的老窩,萬事只能更加小心。玉竹放走這小二,機敏地留意了四周,確信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一點小插曲才出門往東而去。

  清風堂是頤陽城頗有淵源的一家藥房,祖傳幾輩人的生意最看中的就是一個字型大小,此處亦不例外。玉竹出門往東沒走多久,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了一塊比別家都要大許多的木牌匾,黃底紅字,龍飛鳳舞地草書了三個大字:清風堂。

  不知道是頤陽城百姓體弱還是最近深秋易感風寒的緣故,大清早這藥房門口就排了一條長隊,周圍還有一圈趁機賣雜耍擺小攤的,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儼然是一個小型的早市集會。再定睛一看,平素不食人間煙火的曾公子正在一個賣香囊的小攤前徘徊,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玉竹鼓起勇氣跟了上去,還沒想好怎麼開口,眼睛先被所擺賣的香囊吸引了。這個攤子雖然不起眼,但掛著的卻都是精品,樣式紛繁且做工精巧。最顯眼的那個由上好薄絨錦緞製成,金絲綴邊,下擺是一排串珠流蘇,正中繡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吉祥鳥,風吹動的時候流蘇輕擺,送來一陣沁人心脾的幽香。

  但她和曾韞看的並不是這頗引人注意的一個,而是被隨手擺在角落的那只。

  綠布黑紋,繡著兩顆竹子,此外再無其他點綴。單看還算精緻秀氣,放在這造型別致的一堆當中實在讓人誇不出口。

  然而和淩霄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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