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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香囊.2

  玉竹頓時覺得胸口一陣阻塞,失語半晌,先前糾結的招呼言詞瞬間化為泡影,堪堪只留下了兩個字。

  她對曾韞道:「走吧。」

  曾韞卻沒有動,他不急不緩地用扇子從掛著的那堆裡面挑出了一只隻素色香囊,拿到眼前細細端詳起來。

  玉竹看到那香囊登時眼前一亮:和曾韞衣服同色的月白絲綢面,金絲紋繡著隻孤鶴,雖沒有什麼繁雜的配飾,卻因此愈顯清雅。

  跟某人還真是相配。

  她餘光瞥一眼曾韞的腰間,發覺他這人不像尋常那些衣冠楚楚公子哥,並不喜歡把自己捯飭成一個掛滿雞零狗碎的花架子,腰間除了一把摺扇空空如也。

  她猜測曾韞應該不是買給自己用的,那是送她的嗎?

  說起來淩霄送她的香囊就是被他給弄丟的,也許是想以此聊做安慰。

  那買香囊的娘子看曾韞似有意向要買,細眼彎彎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挑中了我這小攤上的尖兒貨。咱家這香包是頤陽最手巧的繡女織就的,內置上好香料,自用或是送您身邊這位小姐都合適呀!」

  曾韞道:「怎麼賣?」

  女人看曾韞像是個富家公子,有心從他身上狠撈一把,大著膽子把小幾百文的東西往高處叫價:「這香囊材料金貴,最少也得……一兩銀子。」說完她見曾韞面色依舊,不知是嫌便宜還是嫌貴,自己的底氣陡降三分,趁他還沒表態又接著道:「不過做買賣最講究一個誠意,公子誠心想要的話,八百文也賣得。」

  玉竹一聽有些著急,八百文不是小數目,她利用別人還蹭吃蹭喝,昨晚情濃之時又幹了羞於啟齒的尷尬事,怎麼能讓他再破費?

  她忙去扯曾韞的袖子,手還未到,卻聽他已淡淡道:「包起來,我要了。」

  玉竹還從未在這樣的小攤花過大價錢,儘管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仍然有種做了冤大頭的憋屈感,小聲道:「買這東西做什麼,你給我兩百文,我就能給你繡個一樣的。」

  曾韞轉身道:「此話當真?」

  玉竹沒料想他還認真起來了,還沒等她編排好怎麼吹噓自己並不存在的紋繡功力,只聽曾韞又道:「把你欠我的銀兩加起來,十個兩百文也不止罷?」

  ……這應該還是給她留了面子,較真的話估計一百個二百文也打不住——光是腰間佩劍就不便宜,更遑論一路的衣食住行,花錢如流水,不敢細算。

  如果能順利報仇雪恨,接下來的一兩年別的也不用幹了,鑽在繡房裡泡著吧。

  曾韞大概根本不對她的草包水準抱有期望,接著道:「要你繡十個出來似乎有點為難你,不如這樣,你繡一個和它一樣的送我,就算你我兩清了。」

  玉竹有點懵,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曾韞的咬字在「兩清」時格外地重。

  她支支吾吾地應了一聲,然後就要去伸手接老闆娘遞來的香囊,中途被曾韞一手攔了下來。

  「你拿這個做什麼?」他說完,又恍然大悟似的一笑,「莫非你以為這是要送你的?」

  玉竹被他這玩味的態度弄得很不是滋味,訕訕縮回了手,心虛地道:「沒有,就是幫你拿著。」

  他又柔聲問:「喜歡嗎?」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玉竹抬頭看他,卻不敢說這話。

  這一路以來都是她對曾韞吆五喝六,沒有想到一個晚上的時間一切反了過來,她愧疚到快要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布團,好像被放在醋裡泡了一宿似的滿心發酸。昨晚難掩失望的曾韞和面前這個若無其事的曾韞,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他?

  曾韞見她不答,又湊近她耳邊,低聲道:「嗯?怎麼不說話?」

  氣息傳到耳朵裡像探入了一隻輕飄飄的羽毛,搔得她幾乎當即就酥麻了半邊身子,耳垂滴了血似的紅了起來。

  「還行吧,就……挺好看的。」

  「好看也不送你。」

  ……

  這人還來勁了。

  玉竹正要翻白眼,卻見曾韞溫和地笑了笑,嘴角微翹,唯眼角不見丁點暖意:「不是曾某小氣,實在是有些東西不便贈人——譬如你掏心掏肺捧給人一片癡心,她可能只當是鼠肝蟲臂,心向明月,而明月照的始終是別人。碰壁的滋味實在不大好,曾某頭破血流次數多了,總也該長些記性。」他頓了頓,「雖說小小香囊並非貴重之物,曾某亦不想丟給旁人糟蹋,還望玉竹姑娘不要見怪。」

  這話當真如刀,並且無差別地捅人捅己。細品會發現曾韞罵槐甚至省去了指桑,字裡行間都在提名帶姓地打玉竹的臉。她聽在耳中,百感交集間心頭有流火亂竄,連喘氣都不大利索,混亂中一口氣卡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喉嚨竟湧上了一絲腥甜。

  她身上的外傷早就調理好了,這一口血乃是情志內傷所致——師父屢次強調習武修文實有共性,越往高處走越講究清心,心澄而志明,方可磨礪鋒刃。清心清了這麼久,居然被曾韞短短一句話震出了內傷,大概是有先前師門之禍做鋪墊,這句話成了壓死駱駝的稻草,引得本就紊亂的七情崩潰了一把。

  玉竹背過身子,默默壓下喉口的血,青白著臉站了一會兒,借此機會暗自調息順氣。

  曾韞還道她在發呆,雲淡風輕地拿扇子磕了一把她的後腦勺,輕飄飄丟下一句「走了」,便先行一步離開了小攤。

  玉竹沒敢立即追上去,緩了一會兒自覺面色無恙,這才跟上了他的腳步,並識趣地沒再招惹他。

  好在此地賣餛飩賣燒麥諸如此類的小販頗多,缺什麼都不缺吆喝,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不說話倒也不覺得尷尬,直到走過了七八個攤子,玉竹發覺兩人距離清風堂排隊人群越來越遠,終於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來都來了,怎麼不進去看看?」

  曾韞站住:「你要買藥?」

  玉竹搖頭。

  曾韞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心說來找你的……可惜雖是實話,奈何時機太不湊巧——前腳剛糟蹋完人心,後腳再說這話顯得跟耍人玩兒似的。她只得吞吞吐吐道:「出來瞎逛,看見這裡人多熱鬧,就過來了。」

  「沒想到你還是個愛熱鬧的人,」曾韞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來買藥的,不過你來之前都買好了,走吧。」

  雖然曾韞面上波瀾不驚,玉竹還是隱隱覺得此人平靜的表面下暗伏波濤,話裡話外都帶著刺,只是沒尋到合適的機會扎下去罷了。

  正說話間,人群裡擠進來了一隻髒兮兮的野狗,打結的毛上粘了好些新鮮的髒泥。偏巧這野狗還不知自己身上污穢,一面靈敏地擠往人堆,一面十分討好地衝四周人搖尾乞食,殷勤地將泥點子灑了周圍人一身。曾韞閃身躲避甩來的飛泥,總算是找到了「扎刺」的機會,皺著眉道:「這小畜生雖然長得可愛,卻是餵不熟的,只愛往人多熱鬧的地方擠,討打的很。」

  末了他還生怕玉竹沒領會要點似的,略帶歉意地轉頭對她道:「別誤會,沒有嘲諷你的意思。」

  ……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莫非老天都替曾韞抱不平?

  玉竹前一刻的滿腔愧疚已經變成了哀怨的小火苗,燒得腦袋上幾乎要冒煙,差點忍不住伸手撓花曾韞那張欠刮的臉。

  之前怎麼沒發現姓曾的這麼小心眼兒呢?說好的謙謙公子溫潤如玉,怎麼錯叫一聲師兄就變成了一個嘴毒的賤人?

  可有道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她有今天全是拜自己一張笨嘴所賜,現在這位爺怎麼冷嘲熱諷都得受著。

  玉竹咽下差點又要被激出來的血氣,正色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麼?怎麼會想起來到藥房?」

  曾韞面沉似水,瞥她一眼冷聲道:「配淫藥。」

  玉竹渾身一激靈,畢竟她和此物淵源頗深。

  「怕了?」曾韞似笑非笑:「五日淫花毒算什麼,難道忘了麼?我好歹是潛蛟之後,配個五月、五年淫花毒也不在話下——吃飯時放入你喝的粥裡,趁你人事不省打包捆回家,廢去武功豢養在我的臥房。到時候你連晝夜昏曉也無法區分,除了求歡我身下別的一無所能,怎麼樣?」

  玉竹此前開玩笑說曾韞乃「披著羊皮的狼」,現在很有種一語成讖的意思。她仿佛已經看到眉清目秀的曾韞褪去偽裝,露出了青森森的獠牙,目瞪口呆道:「你,你……」

  「我,我什麼?」曾韞淡淡道:「我沒這麼下作。」

  他從袖口裡掏出幾片活血的膏藥遞了過去:「昨天看你腰上還有淤青,回去自己貼吧。」

  這幾片膏藥好像一根尖銳的長刺,兀地扎入了心尖處。曾韞的諷刺挖苦固然讓她不好受,可是再有千句萬句也不及這膏藥讓她心疼。

  她緘默片刻,忽然道:「阿韞。」

  曾韞一怔,偏過頭來,視線仍停留在那隻人群中活躍不已的野狗身上,睫毛微微眨動。

  玉竹道:「抱歉。」

  曾韞一動不動。

  他的心忽然感覺很空,想聽的並不是這句。

  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乃世間常事,他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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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香囊.3

  玉竹神情柔和了下來,下山的這一段時間裡,她眉目間存留的最後一點稚氣已沒了蹤影,認真起來時從前的少女輕佻亦逐漸被沉穩所取代。

  她的神情像在細數逝去的年華,過了許久才徐徐道:「你知道我對他有情——當年在燕雀山的時候他照顧我最多,任誰也會生情,除卻那點朦朧愛慕,這份情裡還兼有親情與友情。從冬雪初融到小荷初綻,燕雀山的十三個春夏秋冬幾乎每一日都有他陪我,不管是迎朝露晨練,披星斗夜遊,還是漫山遍野打野撒歡……阿韞,人一輩子會有很多個十三年,但從懵懂孩童成長到蓬勃少年人的卻只有一個,而伴在我身邊的那個人現在沒了。」

  曾韞靜靜聽著,眼眸低垂。

  他聽到這些比想像中平和,大概是先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尚未平息,其它情緒也來的更為遲緩,他的醋意甚至不及遺憾多些——仇鶴終老只帶出了四個徒弟,現在眨眼去了三個,英才早逝,總是令人心痛的。

  「如果沒有你,我或許根本無法坦然面對師兄的死訊。自從師姐告知我噩耗之後,我幾乎每晚都能夢見他,有時候是渾身著火,有時候是皮開肉綻,臉上身上總是血跡斑斑,沒有一次是他生前的俊秀模樣,他就用這副千瘡百孔的樣子日復一日提醒我,燕雀山被人焚滅,連一根草也不剩了。」

  說到這裡,玉竹感覺舌根湧上了一股苦澀,她費力地眨了眨眼,把眼前一層薄薄的水膜暈開,聲音幾乎有些發顫。

  「我是想告訴你……即便對師兄有情,我從未有心把你當做他的替身。和我歡好、為我解毒的人,從頭到尾都是你,也只是你,這一點我清楚明白。」

  曾韞抬眉,聲音幾不可聞:「所以就把我認成了師兄?」

  玉竹張了張嘴,想想又無話反駁,表情幾經糾結最後落在疲憊上:「都是實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本不想和你說這些的。」

  曾韞走近一步,一手撐在了她身後的牆壁上,幾乎把她禁錮在了一個由身體構成的牢籠。

  他眼裡似有火,燒得瞳仁要比往日更為幽暗:「那你現在為什麼要說?」

  「我……」

  她有些不知所措。

  看不得他往自己心口捅刀子吧。

  空氣好像被凍結了,一股看不見的寒氣從緊貼曾韞手臂的耳側向下蔓延,凍住了玉竹的小腿肚,身體變成了一塊凝結的寒冰。

  這麼僵持了一會兒,玉竹感覺漫長得足以讓一河冰川融了再凍,凍了再融,她的腳跟有些發顫,曾韞才終於放開了手。他回復往日的一派沉著道:「算了,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玉竹垂著眼睛,不做聲移開了視線。

  正巧路過了一對母子,那女人忙於和攤主討價還價,無聊的小童就東張西望四處亂瞟,可惜由於個頭所限,目之所及只能看到茫茫人大腿,唯有牆根處姿勢頗為曖昧的一男一女還挺養眼。

  這孩子啃著手指甲,時而吸一把快要穿江過河到達彼岸的清鼻涕,目光在玉竹和曾韞之間好奇地游離。

  玉竹:……

  曾韞:……

  這傻孩子大概腦袋不好使,這麼盯著人看也不怕長針眼。

  眼見使了半天眼色這缺心眼的娃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氣氛有往越發窘人方向發展的趨勢,曾韞輕咳了一聲,從袖口裡掏出了一袋東西。

  這一下不僅成功地引開了鼻涕娃黏在兩人臉上的眼珠子,扭轉了尷尬至極的氣氛,甚至還轉移了玉竹的注意力。

  ——她若是左一個包裹右一個包裹,衣服早就鼓囊囊的不能看,天曉得姓曾的是怎麼把這堆雜七雜八井井有條地揣進了袖子,還能衣袂飄飄。

  曾韞把包裹丟進了她的懷裡:「拿著吧。」

  玉竹眼疾手快,還不待包裹落下,先一步從半空中一手撈了過來:「這是什麼?」

  曾韞理理袖子,好整以暇道:「治眼睛的藥,免得某人再認錯我。」

  ……

  玉竹覺得往後不會好過了,一夜間曾韞好像變回了三歲。

  但是這包裹拎在手裡又實在不像藥材,她猶豫片刻,解開了上面的繩子,看曾韞沒有不滿的意思,才把外面那層攏著的紙面徹底掀開。

  裡面裝的居然是包桂花糖,整齊地碼了一排,上面撒了一層細密的花生碎,揭開的瞬間四周空氣即刻被染上了一股甜絲絲的香味。

  曾韞伸過手捏了最角落的一顆,隨即勾了勾手,把那隻徘徊在人群的野犬招了過來,在鼻涕小崽滿懷期待的眼神中毫不猶豫地把糖送進了狗嘴。

  那野犬也是個沒出息的,糖一進嘴,眼睛都亮了,搖著尾巴衝曾韞不住地作揖。連揖了兩把後發現此人已兩手空空,掃興地尾巴一聳,頗能屈伸地收起了諂媚相,頭不回地去尋找下個金主去了。

  ……說餵不熟還真是沒說錯。

  玉竹本對曾韞把她和此犬相提並論感到很是羞憤,可是反思一下自己在他面前的所作所為,說他們一人一狗是一丘之貉好像也沒什麼毛病,於是向那個顛蹄而去的背影投去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直盯得狗不見蹤影才想起質問這番比對的始作俑者:「你不是說餵不熟麼,那還多管閒事做什麼?」

  曾韞笑笑:「餵不熟就不餵了?」

  玉竹頭皮有點發麻,感覺自己為呈口舌之快好像無意中玩了一把老驢拉磨,把話題又轉了回去!

  她避重就輕打哈哈道:「喂喂,想餵就餵,反正自己買的糖塊,花錢圖開心,餵野狗野貓都挺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玉竹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感覺在這裡待的越久越是給自己挖坑,忙總結道:「行行行,不管什麼意思,反正餵都喂了。狗高興,你也挺高興,你好我好大家好,咱們快走吧。」

  曾韞輕提嘴角:「嗯,你高興就好。」

  ……

  姓曾的好像心情好了些,但她怎麼感覺又被他涮了一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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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賭坊.1

  是夜,寶源坊。

  這是頤陽城有名的銷金窟之一,無數富貴公子一擲千金的地方。有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也有人輸的只剩底褲,前者少後者多,然前赴後繼尋消遣者仍是絡繹不絕。

  玉竹跟著曾韞站在門前,覺得這裡跟她想像的有點出入。

  兩層小樓,窄門臉,樣式質樸的木門木窗,幾乎一回只能過去一個人,毫無千金散盡之處應有的堂皇氣派,反倒像個小戶人家開的老實作坊。

  玉竹看看門口立著的兩個年輕小夥,用扇子戳了戳曾韞的肋骨——今夜她的身份是和他結伴前來的紈絝,著上了一身男兒裝扮,這摺扇也成了她附庸風雅的工具。

  她小聲道:「你從脂粉群裡聽來的信息靠譜嗎?我怎麼看這寶源坊不像賭場。」

  曾韞向她指了指頭頂的方向:「看見那是什麼了麼?」

  她順著曾韞手指看了過去,樓頂一排欄杆,比尋常的木欄要密集得多,只能伸出手臂的寬度,正常人的腦袋都鑽不出去,有點像關押牢犯的囚籠。

  曾韞道:「這是賭坊才會裝的『防跳欄』,專門用來防那些輸的傾家蕩產的賭棍,以免他們一跳了之,用死避債。所以你覺得這是什麼地方?」

  ……玉竹無語地自下往上地打量了一眼這小樓,對此感到很是懷疑:這二層高的小樓當真跳得死人?頂天了也就能摔斷胳膊腿博個同情。

  曾韞不待她發出質疑又道:「給你的香囊拿好了嗎?」

  玉竹手忙腳亂地去摸背在身後的香袋。這是白天曾韞在小攤上買的,樣子精巧,裡面的香料也好聞。只是不知道曾韞腦子被什麼東西踢過,居然把裡面的香料替換掉了,原先的香味丁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讓人醍醐灌頂的涼味。

  味道怎麼能涼呢?這話要是以前說給玉竹她也不信,但是以她匱乏的描述能力來看,這香包確實是涼的:有點像薄荷,但比薄荷衝的多,嗅上一口仿佛身置冰天雪地,寒意能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她自忖是抵不住這股涼味,所以用布里三層外三層的裹了個嚴嚴實實,半手掌大的小香囊包的跟西瓜差不多大,放不進腰間或者袖裡,只能掛在背後。

  曾韞頭開始看見她背著的布包還以為是什麼女孩子的私密玩意,一看原來是自己給的香囊,無語道:「包成這樣還能聞得見味道嗎?」

  玉竹道:「我一聞這個味渾身發涼,清心寡欲得簡直想去出家當尼姑,這樣去偷劍怎麼偷的著?所以就包成了個布粽。」

  曾韞:「拿出來,放在懷裡,想當尼姑有我攔著,當了尼姑我也能讓你還俗。」

  ……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玉竹只好用指頭夾著這一股子涼味的香囊,揣入懷中,並十分誇張地驚呼一聲,好像有人往她胸脯裡塞了一捧碎冰。

  但這香囊一揣,確實有些立竿見影的效果,猶如暑天飲下了一杯涼茶,玉竹登時冷靜了下來,之前的緊張幾乎無影無蹤了。

  她這才覺得自己是鄉野莽夫不識好貨,差點糟蹋了這香中極品,讚歎道:「這是什麼香,我怎麼從未見過?」

  曾韞道:「清心玄香,曾家獨門秘制。給你這個是為了防著盛笑春。」

  「防盛笑春?」

  她想起來蒼蘭死前對她說過的話,潛蛟擅制毒,仇鶴擅藥理。那盛笑春呢?他在青雲真人門下做弟子的時候,總不可能是只管吃飯睡覺打掃衛生——以玉竹的角度來看,若是前者那他可堪稱弟子模範,青雲真人把他留在身邊一輩子還差不多,絕不會將其逐出師門。

  曾韞道:「盛笑春與兩個師兄不同,他先天不足,愛鑽研旁門左道。早先青雲真人只拿他當個道童來用,後來見他一心拜師求學,才把他納入門下做了三弟子,教他的多是養生調和之術。只是盛笑春慣來陰奉陽違,他表面遵從師意,潛心養生調體,私底下卻喜歡鑽研陣法。這本也無可厚非,但後來青雲真人發現他私自學的竟然是噬魂陣法,為做擺陣用的噬魂牌還偷煉屍油,遂怒而將其攆出門下。」

  玉竹注意到了關鍵點,疑道:「依你看……既然他擅長陣法,那有沒有可能我師父設下的陣是被他破的?」

  曾韞道:「難說。一來盛笑春身體不好,燕雀山這種偏僻之地他不大會親自去;二來他鑽研的陣法邪氣頗深,和你師父的不是同一個路數。不過不論正道邪道,大道殊途同歸,陣法中總有些東西是相似的,所以也不無可能。」

  玉竹沉思了一會兒,道:「我聽師姐說過,邪道陣法多以邪祟為媒,主蠱人心智,那有了清心玄香,是不是就不怕他的噬魂陣?」

  曾韞道:「沒有那麼樂觀。清心玄香只能起到穩心凝神的作用,一定程度上會減少邪佞之物的影響,但若指望用它破陣,肯定不行。」

  玉竹聽罷有些擔憂,她對噬魂陣瞭解不多,記憶裡的零碎片段因格外令人髮指而尤為清晰——將屍油煉化七七四十九天,浸泡噬魂牌佈陣。但凡入了此陣,人目之所視皆為幻海,半個時辰內損人神志,致人瘋癲癡傻,一個時辰則磨損肉身,如若兩個時辰內破不了陣,入陣的活人基本上只剩下一灘水了。

  她摸了摸胸口冰涼的布面,在這一刻真實的感受到了前路莫測中巨大的危機與壓迫感。

  曾韞看她臉色,正要邁步上前的腿停了下來,眉間淺淺褶皺蹙起,安靜地看著她的側臉。

  這清心玄香確實是作用有限,被他這麼一看,她臉上湧出了些不自然的燥熱。

  玉竹側過頭去:「我臉上有東西嗎?」

  曾韞搖搖頭,目光在她身上淡淡地飄忽了一會兒,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最後他還是道:「你怕了。」

  玉竹不語。眼前一陣風吹過,捲起地上的落葉,在半空中打了個漂亮的迴旋,又徐徐落地。

  曾韞手輕輕地抵住她的後腰,幾乎沒有用力,仿佛只是意在用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身上的溫度,給清心玄香的冰涼染上一絲暖意。

  他薄唇輕啟,神情專注地望著她道:「如果你想放下仇鶴的劍,我可帶你去往別處,廣納弟子,再立師門,仇鶴的劍術招法或許還能綿延百年。」

  這聲音太過好聽,言語如同泠泠作響的清泉,不管願不願意,多多少少都會聽到心底。

  他沉沉地呼了口氣,仿佛要說一段極為壯闊的豪言,然開口卻是極輕柔的,如雨天飛燕輕掠過湖面:

  「玉竹,你可以不去的。」

  今晚去偷了孟老貓手裡的寶鳳,勢必會驚動王書鈞,連上盛笑春的人全盤出動,一場剛平息的貓鼠遊戲又要上演。

  一旦走出這一步便不能回頭了。前路是深不可測的玄奇機關、冷血殺手,安能不怕?

  但有些事,怕就能不做了麼?

  玉竹顧左右而言他,低聲道:「阿韞……你說習武為的是什麼?」

  曾韞略一思索:「因人而異,各人原因當然不一。有人為報仇,有人為名望,有人為強體,但要我說,更多的還是為了行俠仗義。」

  玉竹道:「是啊,行俠仗義,可什麼才算是俠義呢?」

  曾韞猝然抬頭,他的眼角比常人要狹長一些,眼尾有一條上挑的凹痕,使得那雙眼睛好像又被憑空綿延了一筆,看人的眼神都顯得更為幽深。

  他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玉竹不置可否。

  曾韞悵然道:「俠者,明知不可為然義當為而為之。行俠仗義,固然少不了鋤強扶弱、維持正道的滿腔正義,亦不能缺頭懸刀尖也要為的無罔無悔——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從來都是與『俠』字相依相伴的。」

  他就用那種獨一無二又格外深邃的眼神看著玉竹,緩緩道:「我們這些妄圖行俠仗義的,哪個沒點撞破南牆也不回頭的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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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賭坊.2

  偏執,說好聽點是執著,說得難聽就是死心眼。

  向死而生的,可不就是死心眼麼?

  「你也說過,盛笑春要除。」玉竹道,她說這話時不由自主想去摸腰上的劍,摸了一半想起早被藏在了衣服底下,又訕訕收回了手:「楊雯兒和師兄師姐的私仇按下不提,這些狗官為非作歹、禍害忠義良民,以前不知道便罷了,現在我們既然知道若還放任不管,豈不是一身功夫都學到了狗肚子裡?」

  她越說越覺得憤慨,一時間好像回到了初次學劍時的澎湃,豪氣凜然道:「所以我不僅要取劍,還要殺狗官!」

  這話是十分威武的,只是她穿的是件文士長袍,即便梳了個男人髮髻也擋不住身上陰柔的女兒氣,看上去像個還未成人的小公子,此番言論由此時的她說出未免有種麻雀喊著要抓鷹的荒謬。

  曾韞笑笑,柔和地按了她的肩頭:「誒,快收收你的殺氣。我們今天可是來找樂子的,你這樣當心人家攔著不讓進去。」

  天色已暗,街上的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不起眼的寶源坊開始走進三三兩兩的人,各個都是衣著華麗,非富即貴,還好他們兩個精心捯飭了一通,在這堆人中並不顯得突兀。

  玉竹跟著曾韞,走了進去。

  寶源坊雖然外觀只是個破敗小樓,真正走進去才會發現這正是所謂「敗絮其外,金玉其中」,裡面別有洞天:賭場核心建在地下,豪華氣派的大廳牆壁刻有栩栩如生的浮雕,中央是座假山池,蒸騰著縹緲白煙。廳中伺候的都是妖嬈美人和清俊男子,殷勤地對來客送上笑意,空氣中處處彌漫著酒香和胭脂香。

  玉竹面對「三奇八怪」之流還沒慫過,見識了這潑天富貴的賭場卻不由暴露了自己的窮酸本性。她把清心玄香往胸口按緊了些,牢牢地跟在曾韞屁股後面,生怕露了怯。

  曾韞搖手讓開了幾個上前要伺候的美女,半天不見玉竹的身影,待發現平日裡囂張的某人灰溜溜躲在身後,一手拉著她的袖子把她拽到了跟前:「你躲在後面幹什麼?」

  玉竹被他拉到前面,險些撞上一個衝她拋媚眼的西域女郎,趕忙閃身避讓,死鴨子嘴硬地不肯承認自己慫,小聲道:「沒、沒躲,我剛才看這四周的塑像呢,好像跟我師父掛在練功房的有點像……」

  曾韞「哦」了一聲,掃了一眼牆壁,慢悠悠地道:「練功房裡掛財神,仇鶴真是雅興。」

  ……

  玉竹差點閃著舌頭——自己信口胡謅不過腦,賭坊不供財神難道供觀音?如此一來玷污了師父的清譽,還希望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不要介意這點小齷齪。

  她臉熱了一陣,自責過後想把手從曾韞那裡抽出來,奈何對方抓得很緊,幾番用力都沒能掙脫。玉竹臉上的熱險些飛到了腦門兒上,靠著胸口涼意才隻維持個波瀾不驚的假像,低聲對曾韞道:「那什麼,你先把手鬆開。」

  曾韞溫文爾雅地耍無賴,手上攥緊道:「人這麼多,萬一一會兒走散了就麻煩了,鬆開做什麼?」

  玉竹聲音更小了,幾乎是有些發急:「你沒發現周圍好多人在看我們嗎?我們這樣很像那什麼……」

  曾韞一挑眉:「哪什麼?」

  玉竹蚊子哼哼:「……斷袖……」

  曾韞聞言抬頭四顧,果然發現有人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方才衝他頻送秋波的女人也都不見了蹤影。見此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乾脆把手十指交叉握得更緊了,湊在玉竹耳邊道:「斷袖不好麼?這不是恰可以掩人耳目,看上去更像尋歡作樂的紈絝?」

  ……

  話雖是這樣,可是也沒必手抓這麼緊、臉湊這麼近吧?

  可是她即便反對也掙脫不開,兩人就這麼姿勢親密而惹眼地走到了籌碼兌換的櫃檯。玉竹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兌換到手裡只有幾張象牙牌,心疼得幾欲滴血——她欠曾韞的錢可是越來越多了,今天這筆銀子絕不是做一年兩年繡娘還得清的,恐怕得搭上一輩子。

  緊接著她又安慰自己:人家都說賭博這事上新手手氣壯,她不求發財,只想把劍偷回來前弄個不賺不賠,老天總也該給點臉吧。

  兌好了籌碼,經門口幾個壯漢驗察過,才真正進入賭坊內部。

  穿過大廳,前面是幾條長廊,分別書有「金銀財寶」四字,通著不同的方向,各自有人把守。一個夥計看他們兩個猶豫不決,殷勤上前道:「這二位爺看者面生,小的多嘴介紹兩句。咱們這幾條長廊是對應不同籌碼的房間,『金』玩的最大,最刺激,地方也最敞闊,是咱們這兒最受歡迎的廳;『銀』較次些,適合初來寶源坊的老玩家;『財』玩的最小,適合新玩家。」說著眼睛一溜玉竹手裡的籌碼,笑道:「二位爺的馬入哪個門廊都可以,是想玩刺激點的還是想循序漸進?」

  曾韞卻道:「你怎麼單不介紹這『寶』,莫非這個門廊裡的玩法另有要求?」

  夥計道:「這『寶』專供人圍觀公開賭局,今晚我們老闆和一位孟老爺要以賭局清帳,請的見證人是都常來寶源坊的舊客,恐怕您二位不合要求。兩位公子不妨去前三廳瞅瞅,牌九、骰子、狀元簽,因有盡有,自己玩可比看別人玩痛快得多!」

  他剛說完,玉竹就擺出一副事稠的臉,粗著聲音一拽曾韞的袖子道:「不去,人家就想看別人玩。」

  小夥計在這賭坊摸爬滾打多年,什麼河都趟過了,卻還是初次見到如此高調張揚的斷袖,他忍著雞皮疙瘩,對這位公鴨嗓的清俊小公子揖了一揖,道:「不是小的不放二位爺過去,只是坊裡規矩不能……」

  話說了一半,他頓住了,掌心裡劃過了一塊東西,觸感冰涼又令人熟悉。

  是銀子,數目還不小。

  曾韞微笑道:「不能什麼?」

  夥計機靈地止住了話頭,立刻揮手示意門口守衛讓開,並伸手道:「二位爺裡面請!」

  玉竹看著這態度如翻書的夥計,心道有錢真好,不光能使鬼推磨,還能讓磨推鬼。

  費了半天功夫才進了這重兵把守的「寶」廳,原想此地應該更氣派,不料一走進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間門廊長且幽深,比起另幾個明亮寬敞的走廊遜色不說,還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仿佛是哪家農戶通風不暢的後院。

  玉竹見四周無人,掩鼻對曾韞道:「孟老貓和賭坊老闆以賭清帳,十有八九輸了交劍贏了免債,只是在人家的地盤,他會賭什麼才有把握呢?」

  昏黃的燈光讓人看不大清楚腳下,曾韞拉著她往前邊走邊說:「聽說牌九、骰子都容易動手腳,孟老貓是個賭場老手,久輸也得有點經驗,肯定不會挑讓自己吃虧的賭局。」

  說著他發現玉竹不走了,於是停下來問道:「怎麼了?」

  玉竹憋了半晌,露出了個不懷好意的笑臉:「原來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曾韞手上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掌心,笑道:「我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吃喝嫖賭只精通前兩樣,你要一一查驗嗎?」

  說說笑笑間已經到了廳口,一掀門簾,這座「寶」廳便豁然在目。

  與幽深狹窄的長廊很不一致,這間場子大且明亮,足容納百十名看客,房頂懸掛著密集的燈籠,將這裡映照的如同白晝,無論是環形羅列的座椅,還是場中央的圓形低台,在這明亮的光照下皆看的清清楚楚。

  場中已經稀稀拉拉坐了一半人,大多都擠在前面,他們找了邊緣的位置坐了下來,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看客。這些人不少是結伴而來的,三兩人坐在一起高談闊論最近手氣如何如何,最近新興的賭錢方法又如何有趣,言語間還會攙著幾句葷話,把城中知名妓子拎出來品頭論足一番,熱鬧倒是熱鬧,就是聽得玉竹臊得慌。

  ——她要是一點都不懂也就算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不會仔細琢磨。可是她畢竟已經初嘗人事,個中滋味一清二楚,那些粗俗的字眼飄進耳朵裡,就難免勾起來另一層心思。

  只聽一人道:「哎呦,百花閣算什麼?那春香樓的姑娘才叫好,溫柔似水,皮子跟白玉似的,摸了一把還想摸一把!」

  「正是,不僅皮相好,聲兒還甜,上次和我好的那個小玉姑娘,還沒怎麼著,一聲『好爹爹』先把人叫的人心都酥了!」

  ……

  這些臭男人堆在一起果然沒什麼正經話題,三句話總是繞不過男男女女那點事。玉竹尷尬地搓了搓耳朵,她現在才明白,曾韞給她這個清心玄香根本不是為了防盛笑春,而是為了讓她不至於在這種情況下鬧個大紅臉!

  然而這些污言穢語又勾起了些她的遐思……不知道曾韞覺得她怎麼樣?

  聲兒是肯定不甜的,溫柔似水也不大可能——哪個溫柔姑娘會三番五次把刀架人脖子上?唯獨那個膚若凝脂,她還能沾點邊,再就是動情的時候,穴兒會濕的極快……

  胡思亂想正入神,冷不丁曾韞對她咬耳道:「看臺上。」嚇得她差點原地一躍而起。

  始作俑者似乎很是無辜,眨眨眼看了她慌亂的神情,狡黠一笑又撇過頭去,手卻還是緊緊抓著的。

  玉竹放眼去看那圓臺,頓時領悟了門廊的那股臭味從何而來。

  圓臺角落擺著一堆東西,用黑布罩著,只有眼力極好的人才能從沒遮蓋嚴實的那一點縫隙中看到一角乍泄的春光。

  ……那點春光正是一隻瘦骨嶙峋的雞爪子。

  所以鬧了半天,孟老貓和賭坊老闆的賭局,就是鬥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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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鬥雞

  臺上兩隻雞,一青一紅,青鬥雞烏雲蓋雪,紅鬥雞白絨褐邊。皆是圓眼粗喙,尖爪豐羽,連玉竹這樣的門外漢也看得出是好貨。

  但這一廳的看客,眼睛都不在兩隻軒昂的雄雞身上。

  他們看的是台前的人。

  一人圓臉圓身,面色紅潤,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不笑自有春風,富態得宛如一個財神;另一人覆著一身灰袍,高且瘦削,肩胛骨高高突出,面容灰沉,兩腮凹陷,渾濁的眼珠半天才輪上一輪,好像一個將死的病人。

  前一人是寶源坊的老闆徐全,後一人是雙劍殺手、八怪之一,孟老貓。

  看上去像隻病貓。

  不論是老貓還是病貓,此人是江湖中響噹噹的人物,認出他來並不需要看他的臉,只需要認他的劍。孟老貓的雙劍劍鞘刻有貓須貓耳,正是這病鬼腰間別著的那一對。

  他到哪都會帶著他的雙貓劍。但今日,孟老貓不僅腰裡別了一對山貓,手裡還有一對劍。

  這對劍劍身極長,劍鞘古樸大氣,刻有流雲暗紋,美中不足的是劍鞘應嵌玉石的地方是空的,只有兩個黑洞。

  其他人對這對劍只是一眼而過,場中卻有兩人四雙眼睛牢牢地吸在了這對劍上。

  曾韞眯眼端詳:「這就是寶鳳?」

  玉竹雙手攥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劍道:「千真萬確,我不會認錯。」

  賭局因劍而起,未定輸贏之前劍仍歸孟老貓。規則不算複雜,一籠十雞,孟老貓先選一隻,再由徐全選出一隻,這還不算完,兩隻雞繼續由孟老貓選出代表自己的,剩下那只才代表徐全。

  孟老貓手裡有兩次選擇的機會,排除了徐全作為老闆做手腳的可能,相當公平的賭局。

  臺上的撲鬥未開始,台下這幫老賭棍已經按耐不住,紛紛自發下注,不一會兒已經將中央一處坐席擺成了賭桌。

  台前一人敲鑼,這便是開始了。雙雞入場,這兩隻凶禽先是靜靜地打量著對方,身子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眨,然而只過了片刻,青羽雞沒有任何預兆地振翅而起,下喙如隼,瘋狂地撲啄向了紅鬥雞。

  紅雞正是代表徐全出戰的猛將,被這一撲啄掉下了兩根羽毛,頓時如同火燒了屁股,目發朱光,發了狠地開始啄咬青鬥雞。

  兩隻雞你啄我撲,誰也不服輸,一時間雞毛亂飛,氣氛跟著熱鬧起來,四周呼號喝彩聲不斷。

  曾韞朝玉竹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離開了座位,移往了不同的方向。

  玉竹不動聲色地接近著孟老貓,他正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場中的兩隻雞,人有氣無力地倚靠在圍欄上,脊骨翹得老高,那對先前被他握在手裡的劍就擱置在一旁的木凳上面。

  她手心已經起了一層汗,有點發粘,人卻是平靜的。周圍一片沸騰喧囂在她而言如同虛空,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每接近一步,心跳的聲音就越是鼓噪。

  終於移到了孟老貓的身後。

  玉竹距離那對朝思暮想的劍只有一臂。

  她把劍勾了過來。

  對面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叫嚷,想必是曾韞已經成功地攪起了事端,順利地吸引了看守過去,這邊她只要對付一個孟老貓。

  而孟老貓本人也在好奇地看對面的熱鬧,還要分神留意場中兩隻兇殘的鬥雞,根本無暇顧及背後的小九九。

  他只留給了玉竹一個骨瘦如柴的青灰背影。

  一切順利得如有神助,接下來只要攜劍逃出,再和曾韞商量後招即可。

  又或者可以借機殺了孟老貓。

  他在專注地看對面的人海,看鬥的你死我活的兩隻雞,看笑眯眯的胖掌櫃徐全,唯獨沒有看他的背後。

  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玉竹將要折身而去的步子停了下來,她回頭,拔劍,欲刺孟老貓。

  前一刻還死氣沉沉趴在圍欄的人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病秧子尚未回身,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玉竹劍出鞘的同時,他的山貓也出鞘了。

  「嗆啷」一聲,火星如電。

  兩個人,四把劍。

  劍已經抵在了一起。

  玉竹心道:「糟了。」

  這聲「糟了」,並不是因為偷襲不成,也不是因為孟老貓發現了她偷劍。

  而是因為,手裡的這對「寶鳳」是假的。

  劍鞘劍柄都一模一樣,長度一樣,重量一樣,但還是有一點不一樣。

  這點不一樣對於除玉竹以外的其他人而言是不可能察覺得,但它偏偏是在玉竹手裡。

  一個人如果自學劍的第一天起就是用的同一把劍,十幾年過去,劍就是人的一部分,它握在手裡的溫度、重量,它劃開皮肉時的觸感,它在不同光線下閃耀的光澤,它削風斷水時的聲音,每一項都會如同人之五官一樣清晰可察。

  於別人而言是一點不一樣,與玉竹而言卻是千個萬個不一樣。在劍出鞘的那一刻,千萬個破綻齊頭而出。

  她想,既然「寶鳳」是假的,還有什麼是假的?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圈套?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曾韞被人圍攻了。

  原本起哄看熱鬧的登徒浪子中忽然出現了十幾個訓練有素的殺手,眼睛不眨地殺向了他。

  曾韞本該在引起混亂後趁人不備溜走,如今十幾道刀光齊刷刷地坎來,再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他抽劍扶搖而上,衣袂翻飛,有條不紊地避過一刀又一刀,削掉了來人的左膀右臂,刺穿了他們的胸腔肺腑,可是就好像殺不完似的,倒下一批人,又來一批人。

  他的金繡鐵骨扇在和黑風白雨的對戰中已經廢了,這把臨時尋來的劍雖然能輕鬆地刺中這群人,可是如果對方還有更厲害的高手恐怕是難以招架的。

  眼看又有一批人圍了上來,曾韞皺起了眉頭,他手中劍勢漸弱,鋒芒一斂,轉而氣運劍身,一招「月滿清秋」,劃出了圓潤又淩厲的一劍,如同場中旋過了一陣初秋和風,溫雅恰如出劍之人。

  只是這劍勢如風,人卻如燭,被曾韞這綿裡藏針的一招掃過,衝上來的這群人便如燭火經風掃蕩,一下子熄滅了。

  霎時血流如海。

  曾韞白衣若雪,人如寒梅,冷峻的臉與手上浸血的利劍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在這樣的血海中,又鑽出了一批人!

  曾韞一直覺得,世上飛禽走獸數不勝數,真正令人膽寒的並不是獅虎巨象——虎雖兇殘,卻總是形單影隻地出現;獅縱可怖,頂天不過是七八隻成群;巨象身形龐大,靈巧不足,性格溫和,亦不足懼。

  真正可怕的,是螞蟥之流,一隻上來,緊接著就會有一群,它們不大,也不夠兇殘,卻能生生把人耗乾耗盡。

  這群不斷蜂擁上來的人,真是像極了螞蟥。

  好在一片湖再大,螞蟥再多,只要殺,也有死絕的那一天。

  他手裡的劍已經快要殺盡接連撲來的人了,一批批再湧上來的已經變為了十個、八個、七個……

  曾韞的虎口已經感覺略微發麻,他斯文地低聲罵了一句,索性從袖中拎出一把銀針,洋洋灑灑蓋向了這群螞蟥一般的送死之人。

  這和黑風白雨的「初春細雨」如出一轍,只是曾韞心思細密,所施的針也更細更綿密,即便來人身著鎧甲,亦能從鎧甲的接縫處鑽營而入,流入經脈,致人暴死。

  他有一顆俠義之心,但從不拘泥於名門正派的條條框框,在曾韞看來,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只要僅用於上不了檯面的人,就沒什麼大礙。至於被人看做手段下作,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

  接連的「月滿清秋」和綿密毒針之後,人終於越來越少,曾韞眼尾一掃還在和孟老貓廝殺的玉竹,胸口湧過了一陣清心玄香也給不了的安然。

  此地不能久留,他必須先帶玉竹離開。

  曾韞向場中央飛了過去。

  他的輕功是頂尖的,從這裡到玉竹所處的圓臺不過數十丈遠,以曾韞的身法,眼皮一開一合,就應該已經到了。

  可是眼睛眨了幾下,他仍沒有到。

  曾韞身還未近,早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此人身長九尺有餘,四肢粗壯如樹,頸粗有力,目若銅鈴,臉盤被一圈濃密的鬍茬包裹著,他單是佇立在那裡不動,已經宛如一道銅牆鐵壁。連曾韞看了也心中一驚:這樣一個人,他們先前怎麼會沒有注意到?

  心驚不過須臾,曾韞平穩心緒,繼而順著此人攔路的手看了過去。

  他握著一個短器,兩頭粗中間細,細的地方放著他的手,粗的地方是一團亂刺。

  三奇之一,趙十城。

  孟老貓、趙十城、訓練有素的殺手,還有什麼人?

  這哪是一場孟老貓和賭坊老闆的賭局,分明是一場針對他們的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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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圍獵

  趙十城長相兇悍、身形兇悍,說起話卻完全不兇悍。他伸手攔下曾韞,幾乎是彬彬有禮的:「這位公子且慢。」

  曾韞一撩眼皮,冷笑道:「各位高人既然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讓我們鑽,還如何慢得?」

  趙十城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中交手的兩人,道:「你看他們,我已經很久沒看過如此精彩的決鬥了。」

  孟老貓乃當今雙劍第一高手,早年的臭名聲就是單挑天下高手被罵出來的——譬如神劍先生屈紅岩拒絕了孟老貓的戰書,他便殺了屈紅岩的幼子逼他應戰;孤傲女俠蝴蝶夫人號稱甯死不與他這無恥之徒決鬥,他便毀了她的兩個女兒,把她們赤身裸體地懸掛蝴蝶山莊門前,以此作為威脅。

  但凡用雙劍且有點名聲的人,不管有沒有意向,都被他挑戰過一輪。孟老貓做穩了雙劍第一高手,決鬥到最後只剩下無聊,便適時地跟從了王書鈞,賭博殺人成了餘生的快事。

  現如今居然碰上了一個能與他旗鼓相當的。

  他瘦削的臉上洋溢著久違的興奮,咧著占了半壁江山的嘴,眼睛裡都是瘋狂的火花,手上的劍越來越快。

  他越來越快,這女孩也越來越快,居然還能接得住他的招!

  儘管玉竹手中不是真正的寶鳳,卻也用的出神入化,劍快且准,以曾韞的眼力若不細看竟然難覺察劍招,只能捕捉到兩抹刷白的殘影。

  和那時在劉保虎家中過招的完全判若兩人。

  曾韞看得竟然也有些入神,心中疑道:「難道淫毒竟能如此壓制人嗎?」

  淫毒當然沒有那樣壓制人的功用。細看玉竹的劍,時而像「鶴舞」,青絲繞水,柔情連綿,時而又像「落虎」,兇殘無兩,狠戾暴虐,期間又夾雜了一股說不清招式的打法,劍意孤絕,有種向死而生、不念忘返的偏執。

  曾韞明白了過來,玉竹是在「融劍」。

  仇鶴所教授的劍法始終是他老人家的劍法,可是劍法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同一個招式在一人手中是一個樣子,在另一人手裡可能會展現另一種生命力。

  人道十年磨一劍,玉竹學了十三年的劍,及至下山遇到接連的變故,才漸漸開始融會貫通,摸索出自己的劍法。

  看她的劍,可以窺到與她交手的人——悍勇的吳疾風,沉穩的高風,反復無常的段青山,心思縝密的曾韞……

  打著打著,甚至看到了孟老貓。

  陰狠乖張的孟老貓。

  他的雙劍如同仙女長袖,好似天生就長在雙臂一般地靈活自如。可是仙女的袖是柔美的,而孟老貓的劍卻是陰狠的。

  眼看女孩越鬥越勇,他的心也跟著越來越亢奮,臉上竟然布上了一層血紅的光,「嗷嗚」一嗓子叫了出來。

  趙十城沉聲道:「老貓叫春!」

  曾韞聞言一震,「老貓叫春」他早有耳聞,聽說上次出現,是在孟老貓對陣中原雙劍第一高手陸歲榮的時候。

  可是陸歲榮死了。

  「老貓叫春」只出現過一次,世上只有這麼一個人與叫春的老貓交過手,這個人還是「神州第一雙劍」。

  他死的很慘,身上被孟老貓的劍刺穿了三十三個血洞。

  貓在發情的時候最可怕,平日裡溫柔可愛的毛團會變成惱人的惡魔,更遑論孟老貓這隻特別的「貓」——一般的貓叫春是為交配,他叫春是為殺人。

  曾韞驀然變了色,急忙騰身一躍就要飛入場中。

  但他面前還有一個趙十城。

  曾韞冷聲道:「讓開。」

  趙十城聲音更冷:「恕不能從。」

  曾韞不再廢話,淩空一劍,直刺向了趙十城。

  這一劍如風如雷,再不復「月滿清秋」時的溫文爾雅,劍意洶洶,刃未到,劍氣已掀起了睥睨無匹的氣勢,將他們所站的三尺圓地內的塵埃震落得飛舞不休。

  「三奇八怪」雖然總是相提並論,然實則是有高低上下的,否則為什麼「奇」有三,而「怪」有八?

  凡事講究物以稀為貴,「三奇」的實力確實在「八怪」之上。若給「三奇」按照武功論資排輩,以吳疾風最次,喬鳳兒居中,趙十城最佳。「八怪」中亦有兩人格外地不尋常,這兩人皆是大器晚成,一個是挑盡高手的孟老貓,另一個是一心從政的宋秋水。

  本就不弱於「三奇」的孟老貓,一旦開始「老貓發春」,便會陷入嗜血的瘋狂。

  現在他們兩人的對手,正是已經發春的孟老貓,和「三奇」之首趙十城。

  不能手下留情。

  曾韞的劍一出,趙十城兩條濃眉難捨難分地團在了一起。

  他是一個細心審慎的人,方才觀戰,他看的不只是台中的孟老貓和玉竹,他也在看曾韞。越看越覺得,這個年輕人,和他有點像。

  他審慎細密,出手時必會審時度勢,攻招不落防守,以一敵眾,沒有現過空門。

  趙十城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知道,之所以沒有空門是因為曾韞揮一劍想十劍,把戰局變成了棋局,對方棋未落,他的腦海裡已經有了整個棋局的千百種走向。

  好一個縝密的年輕人。

  但這一劍卻不是縝密的一劍,它是簡單直白,充滿殺意的一劍。

  這樣的劍極快,極狠。

  冰冷的劍刃卷過千重勁氣呼嘯而來,壓迫的人幾乎喘不上氣,森森刀光映入趙十城的眼睛,寒氣堪比隆冬一把萬丈冰淩,讓人躲無可躲。

  趙十城也是人,他也不能躲過這一劍。所以他便不躲。

  他迅速一拔手中的刺頭短棒,窮盡全身力氣接住了這一劍。

  「哢」地一聲,短棒與長劍相接,長的一端是倨傲的公子,短的一端是兇悍的漢子。

  漢子的臉上已經青筋畢現。

  劍也再不能往前了。

  可是劍未傷人,仍有淩厲的劍氣,趙十城眼看著曾韞的劍停在了距離自己胸膛半尺之處,尚未來得及鬆口氣,卻感受到一股寒意劃破了他的胸口。

  殷紅的血霎時染了他所著的淡灰上衣。

  趙十城刺頭棒一挫,後退半步,在青石板上踏出了半掌深的腳印。

  曾韞從容收劍站定,神色倨傲依舊。

  雙方交手僅一招,趙十城身上淌下了冷汗:當今世上能逼得他狼狽而退的高人,不會超過五個,而逼退他還能面不改色的,絕不超過三個。

  這個後生是什麼人?

  他的黑臉更黑了。

  可是趙十城是一個縝密的人,縱然臉黑,卻沒有慌亂,他既不關注自己被挫掉半面的短棒,也不看前胸還在流血的傷口,他的一雙眼睛,只盯著曾韞。

  盯得對方連一眨眼的動作也不放過。

  這個時候他也做了一個決定:如果這個青年真如外現的這麼深不可測,他就即刻離開,畢竟王書鈞和他之間只是金錢交易,求財先求命,天經地義;但如果這青年只是虛張聲勢,那就有的玩了。

  趙十城看著曾韞,看著看著,他笑了。

  他是個黝黑漢子,看見白皮的小白臉,向來會多留意幾眼。

  這個公子哥很白,他早就注意到了。

  可這人的臉比剛才更白了。

  越來越白,白到了極致,他唇角兀地流下了一股細小的紅泉。

  受短棒全力一阻,這一劍被硬生生梗在中道,若非內力極強,這會兒必不會好受。

  這青年的虛張聲勢,差點唬住了他這個老江湖。

  趙十城滿意地笑了笑,輕道:「你很厲害。」

  曾韞眼皮不抬:「知道厲害就讓開。」

  趙十城道:「你這麼厲害的後輩,為何江湖無名?」

  曾韞冷笑道:「你們倒是赫赫有名,千夫所指,感覺舒坦?」

  趙十城並不在意這譏諷,拿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玉竹,又道:「那位姑娘也很厲害。」

  曾韞心口緊了緊,眉宇間隱約有擔憂之色。

  趙十城又道:「她厲害卻無名,因為她是毒大夫的弟子。」他看向曾韞,視線定格在了一縷血紅,神態越發鎮定自若,這麼一副粗獷的皮囊竟然漫出一絲絲遊刃有餘的君子氣度:「你呢?你是誰的弟子?」

  曾韞右手的劍放了下來,他微微一笑,從懷中拿出一方白帕,折了兩折,輕抿了嘴角的血,笑道:「你們大費周章設下這局,卻不知我是誰?」

  趙十城喃喃道:「出劍既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莫測,亦可見蛟龍出水的氣魄,這樣的人已不多見……莫非是潛蛟的弟子?」然不待曾韞開口,又道:「不會,潛蛟只有兩個弟子,一個不能武,一個是黑風白雨,年齡也不對。」

  曾韞笑而不答。

  趙十城眉頭緊鎖:「難道是飛劍之徒……也不對,他本人三年前被我重傷,自己尚沒有這般能耐,更不可能教出來這樣的徒弟。」

  曾韞冷漠道:「徒弟就一定不如師父嗎?」

  趙十城訝異道:「你果真是飛劍門下徒弟?」

  曾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用抿過血的帕子擦了劍,涼薄地道:「廢話說完了麼?我要走了。」

  話音未落,他兩指一動,那方血帕中已然飛出了一排刺釘,奪奪地刺向趙十城的面門。

  趙十城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他人雖然高大魁梧,靈活度並不遜色,這預料不及的飛釘擱在旁人身上早就把臉紮成了蜂窩,他卻活動腿骨,眨眼將自己九尺多高的身材縮成了三尺長,變成了一個侏儒。

  刺釘是照著九尺處的面門刺的,人縮成了三尺,曾韞再神的功法也不可能擊中,那一排神乎其神的奪命釘齊齊地落在了趙十城身後的木柱上。

  變成侏儒的趙十城就地打了一個滾,聽見刺釘扎入木頭的聲音,他人早已翻出了原先所站地方幾丈遠。

  然而待他回首,卻發現曾韞也不見了。

  曾韞不見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射出一排刺釘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脫身。至於趙十城死或不死,反而沒那麼重要了。

  在他的眼裡,殺死一百個趙十城也抵不上救一個玉竹。

  ——玉竹已經支撐不住了。

  她是仇鶴的弟子中最擅劍法的,所以才能與孟老貓勢均力敵,抵得住他的幾十招。可是在此次下山之前,她的劍只宰過禽畜,尚未真正沐浴過人血。而孟老貓的山貓劍已經在血水裡泡了幾十年,每當夜晚,拔劍對空,銀白色的劍刃上可照見淡紅色的光暈。

  玉竹比起殺人如麻的孟老貓,實在是嫩了些。

  老貓叫春之後,玉竹驟然發覺原先有章可循的劍法忽然變了,雙劍變得波雲詭譎,前劍與後劍毫無關聯,左劍與右劍亦尋不到蛛絲馬跡。

  前一劍刺的是你的脖頸,下一劍可能是衝著你的腿肚;前一刻劍還在眼前,一眨眼就已經到了背後。

  時而是兩把劍,時而又是數十把劍。

  而當玉竹睜眼細辨的時候,甚至偶爾可見孟老貓一手背在身後。

  那就只有一把劍。

  孟老貓的劍,何其變幻無窮!

  前幾十招的勢均力敵很快變成了玉竹的單方面挨打。孟老貓結結實實地壓制著玉竹,她竭盡全力才只是勉強保持著不在這詭譎劍招下潰不成軍。

  玉竹握劍的手已經磨出了血,劍鞘的木紋被血漬浸染,顯露出一條條拉長的紅絲,與握劍的玉手相輝映,煞是刺目。

  她快要脫力了,手上的劍已然似有千斤重,可是心頭壓抑卻甚於手上。

  這便是高手與她的差距了,她自認名師門下高徒,求索多年,本事不低。現在一個沒有中毒、全須全尾的她,在孟老貓面前如同被巨石碾壓的螻蟻,毫無招架之力。

  她能感覺到,發狂的孟老貓甚至還未發揮全力——他似乎意在於不讓這場令他歡欣的較量太早結束,每一次玉竹感到將要無力再抓緊劍的時候,那邊的雙劍就變成了一劍。

  上一次令她覺得自己手中的劍如此軟弱無能,還是在雯兒橫死的時候。

  這種壓制漸漸喚起了她心頭的恐懼,也勾起了她一點不便與人的心思:武學之道何其漫長,天道酬巧更甚酬勤,或許她終其一生,也無法將劍用到孟老貓這樣出神入化的地步。

  也難怪人人都在追求那本死毒經了。

  可決生亦可決死的奇書,找出個使人進境一日千里的法子也當不在話下吧。

  她忍不住想:如今師門只餘我一人,倘若此書真在我手中,我又該拿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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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山貓

  儘管玉竹腦子裡是亂的,手上的動作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那兩把假寶鳳只是個唬人架子,很快被玉竹撇在了一旁,現在她手裡用的是先前藏著的那對劍。

  孟老貓忽然抬起雙手,劍走如蛇,靈巧地避過了玉竹舞在空中的劍鋒,輕點在了她的手臂。

  玉竹看到那兩劍退回原路,才感到兩臂一麻。

  她餘光瞥一眼,兩道血口。

  孟老貓枯瘦的一張臉此時溢滿紅光,雖仍舊吸腮癟臉,但面色比玉竹這樣的年輕小姑娘還要紅潤許多,眸間流光溢彩,生氣盎然,一點也沒了先前死氣沉沉的樣子。

  他對這兩道血口似是很滿意,故技重施,須臾之間,原來的兩道血口,變成了四道。

  緊接著,六道、八道、十道……

  五招內,玉竹沒能碰到孟老貓一根毛髮,她的左右臂已經各自羅列了五條血口,都不是太深,長度、間隔完全一樣,整齊地宛如貓爪的撓痕。

  袖子被血沾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玉竹心頭的急切恐慌排山倒海而來——孟老貓只當是遊戲一般地輕鬆,而她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這麼下去,她可能會被孟老貓打得連劍都沒辦法握穩。

  好在值得慶倖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五招下來,她也大致看清了孟老貓這一招的套路走勢。

  於是在孟老貓又一次抬起手臂,縱劍而來的時候,她手腕輕動,飛快地將雙劍憑空一剪,將不懷好意的山貓架在了半空。

  山貓疾停,再沒多割出來一道血口。

  招一旦破了,先前對方單方面淩虐的氣勢便會為之一挫,一劍改變整場走勢是常事。

  玉竹跳到嗓子眼的心終於回落了些許,她死咬著牙,臉上露出了一點欣慰的笑意。

  還沒等這個笑意完全成型,她卻笑不出來了。

  架在空中的這兩把劍是當初曾韞帶她從劉保虎那裡找來的,劍輕且利,用起來方便靈巧,這一路已經隨她披荊斬棘,戰過許多高手。

  可是劍一旦輕,刃一旦薄,勢必就會在硬度上略遜一籌。

  玉竹臉上掛著一個未成形的笑容,眼睜睜地看著左手的劍刃上出現了一道裂縫。

  最初是一條比髮絲還要細小的縫隙,她的眼珠還沒來得及轉上一轉,已經爬滿了劍身。

  左手的劍竟然碎了。

  劍碎的一瞬間,一股蒼勁有力的寒氣沿著碎劍劍柄猝然傳到玉竹體內,她幾乎來不及反應,便覺左臂一麻,五臟六腑像是被冷風刮過似的,痛得渾身一抽。

  剛被這淩厲的劍氣蹂躪一遭,接踵而來的就是幽靈般的山貓。

  亂中生智,玉竹完全是憑著意志力和狗急跳牆的機巧,踩出了一個「鶴入青雲」,把師父看家的那一套陣法用在了躲避孟老貓身上。

  她氣喘吁吁地騰挪轉身,像一條堪堪漏網的遊魚,與兩把山貓險而又險地擦肩而過,只在衣服上留下了兩道破口。

  孟老貓大概也有些訝異她居然能在這種情況下避劍而出,到了這時候,才終於吐出了兩個字:「不錯。」

  他的聲音和這具驅殼如出一轍,開口如同一個陳舊的風箱,嘶啞低沉,音色好像指甲劃在石塊,刺耳難忍。

  玉竹卻沒功夫計較他這吝嗇的讚美,青白著臉直起了身子,眼神比任何時候都要陰冷。

  雙劍只剩下了一劍。

  這對於一個慣使雙劍的人而言無異於失去了左膀或右臂。

  斷臂的玉竹,與一個殺到興頭上的孟老貓,這場交手的輸贏似乎已經昭然若揭。

  到了這個時候,她與她的劍,當下的所作所為已經不能叫做「抗爭」,只不過是「掙扎」。

  可是掙扎也要做足了掙扎的樣子。

  玉竹頭也不回地扔掉了左手空蕩蕩的劍柄,把右手的劍轉到左手,撕下袖口一縷布條,在流血的虎口處纏了纏,隨即換回右手持劍,模仿著當初曾韞的鎮定,道:「再來。」

  孟老貓眼中的光彩更加灼烈。

  他此前想的是,要殺了這個女孩。

  現在想的是,一定要殺了這個女孩。

  前者純碎是個人作風——在他練劍步入癡境後,凡遇見可心的對手不殺到你死我活就不痛快。這小丫頭可心的很,但尚且稚嫩,劍法與他相比仍有一段不算小的差距,最終死在劍下的毫無疑問會是她。

  而「一定要殺了這個女孩」完全是因為她本人——任何一個雙劍高手在孟老貓劍下都要經歷信念崩塌,恐懼失態。她卻還能看上去不懼不怯。

  更何況她還如此年輕。

  倘若再讓她練上個五年八年,必成禍患。

  好在她也練不了了。

  孟老貓騰身而起,劍在手中已看不清來去,處處皆是劍影。他的人被包裹在一團密集的劍光中,好似一個灼眼的火球,徑直滾向了玉竹。

  攻到極致已無需再守,這密密麻麻的劍光不只是看上去懾人,快到極致的劍亦把孟老貓自己舞成了刀槍不入。

  玉竹深吸一口氣,不知是不是清心玄香的作用,此刻兇險非常,她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

  光團逼近至兩臂之長時,她忽然一腳勾起地上的假寶鳳,不假思索地甩入了光團。

  早年練劍,習到快劍,仇鶴曾令她一劍斬斷空中飛舞蚊蠅的翅膀而不能傷其性命,她記得那時日夜盯著蚊蟲,捕捉到它們振翅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一眨眼能有幾十次。

  孟老貓的劍劈下飛劍所花費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蚊蟲振動兩次翅膀那麼久。

  他的劍不能再快,這時間不能更短。

  但是玉竹抓住了這短暫的一刻!

  她右手在孟老貓披劍的同時朝那片刻間的空門一遞,刺向他的前胸。

  只要她刺中,一切仍有轉機!

  劍走如電,已經到了孟老貓的身前!

  然而對方若是能如此輕易便可刺中之人,怎麼能以「雙劍第一高手」榮膺天下呢?

  玉竹有一劍,孟老貓卻有兩劍。

  光團剎那收攏,變成了一道疾光,孟老貓一劍接連打出了兩招,一招打掉刺來前胸的乏力長劍,下一招刺近了玉竹潔白的頸。

  孟老貓的劍越來越近,他那骷髏似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佈滿了縱橫紋路的臉上寫滿了得意。

  他終於從玉竹臉上讀到了期望已久的東西:

  絕望。

  這一劍下去,會刺破這女孩美麗的脖頸,他仿佛已經看到血染紅了她的桃腮和鎖骨,女孩在惶恐中奔赴死亡。

  殺人如麻的孟老貓竟然覺得有些許的悵然,這女孩真年輕。

  年輕就意味著有更多的可能等在前方,劍法的深奧廣博,這片天地的浩渺,仍有待她去領悟探索。

  而他已經老了。日暮西山,再也難有更燦爛的時候。他的雙劍,已有太久停在原地,再也難以更進一步。

  悵然的孟老貓歎息一聲,手上的劍離女孩的脖子只有一寸之遙。

  山貓停下了。

  孟老貓前一刻還閃耀著得意的眸子,倏然暗淡了下來,蒙上了一層烏灰。

  他緩緩倒在了地上,背後是一隻淬毒的鐵蒺藜。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到最後一刻,安能知自己究竟是為螳螂還是黃雀?

  曾韞一腳輔以落地,尚未來得及去攙扶玉竹,忽覺身後戾氣緊接而至,他倉皇騰躍,趙十城的紡錘棒擦著他的頭頂而過。

  另一旁,險些被僵直著倒下的孟老貓砸倒的玉竹,則忙不迭去拾取那兩把山貓——她手中的輕劍一把碎了,另一把也出現了裂紋,這兩把山貓雖然太過厚重,但好歹是名劍,眼下實在不容她挑三揀四。

  她攜山貓站定,和曾韞一左一右將趙十城夾在了中間。

  兩道細細的白影和一道龐大的黑影迅速殺在了一團。

  重傷的玉竹舞劍而上,劍法比平時還要銳利無匹。人心即劍心,她的此時所向披靡的氣勢正是源於她的自信。

  此時自信的人不止有她,還有曾韞:原先曾韞和趙十城不相上下,玉竹不敵孟老貓,而現下玉竹曾韞以二對一,打一個趙十城明顯佔據優勢。

  自信的兩個人配合得心應手,早先在床上的默契亦體現在了劍上,儘管從未磨合過,你來我往,不出十招已經將趙十城一個敏捷的漢子支得團團亂轉,那把名揚四海的紡錘棒被削得不剩一刺,再看不出像個紡錘。

  漢子已經受了重傷。

  勝利在望。

  曾韞防住了趙十城,只待玉竹再刺幾劍,「三奇」將徹底覆滅,那些枉死這群狂徒手下的冤魂終可得到安息。

  這時場上出現了兩個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一主一僕。

  矮胖的主子,一副官僚模樣,腰間別著一把顯然只是個佩飾的寶劍;高瘦的僕從卻是個芝蘭玉樹的青年,高鼻深目,眉如墨染,輪廓如畫。

  矮胖的官僚向青年努努嘴,青年信步走向了場中。

  正與趙十城戰得酣暢的玉竹不經意地朝來人瞥了一眼,瞬間呆住了。

  她前一刻還淩厲的劍招像是被人抽取了筋骨,頓時綿軟下來,劍刺在趙十城身上,只是無力地打了個轉,連布料都沒能剖開半寸。這漢子借機倒打一耙,順勢一掌拍在了她的腹部。

  趙十城的一掌,雖不至於像於波那樣狠辣,力道仍不可小覷,玉竹對這一下不設防,瞬間被拍得眼前金星亂迸,當即忍不住悶哼一聲。

  被拍了這一掌,她還是沒有辦法移開眼睛。

  她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人她曾經教她騎馬,救她性命,與她在無爭的燕雀山共度了美好的十三載。

  她曾經日思夜想的人。

  持劍逼近的,正是淩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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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逆徒

  淩霄手裡提著一把彎柄長劍,踏著石台,一步一步,腳步緩慢而沉重地走了過來。

  原以為喪身火海的故人居然還活著,這種感覺就像乾涸萬年的河床遇見滂沱大雨,挨過冬霜的枯樹逢迎初春,玉竹無暇思考細節,只覺被巨大的驚喜包圍,呼吸都不覺急促了起來,欣喜道:「師兄!」

  淩霄溫聲道:「是我。」

  玉竹眼圈霎時紅了:「你沒事真是太……」

  她話還沒說完,淚就淌了下來,「好了」兩個字被淹沒在了一腔涕淚裡。

  那邊執劍的曾韞聞言一愣,很快又回過神,面無波瀾地朝來人瞥了一眼,手裡的劍舞出了十成的兇狠,一劍便把趙十城逼入了死角,並冷漠無情地在他身上拴上了細而堅韌的銀絲線。

  趙十城此前在和這對雌雄雙煞過招的時候已經受了傷,被曾韞的銀絲勒中傷處,覺得那一處皮開肉綻,像被點著了似的火辣辣地疼得厲害,他怒目圓睜,低吼一聲便要掙開困住自己的繩索,但怎奈這銀絲材質特殊,越掙扎越是困得嚴實,只好放棄了這番無謂的抵抗,手腳都老實了下來,嘴上喊道:「趙某認輸,勞煩公子手下留情。」

  曾韞的視線跳過面前的趙十城,點了點慢步前來的「師兄」,最後落在抹淚的玉竹身上。不過是停留了短暫的片刻,卻感到一種異樣的酸楚漫過心扉。

  他覺得很不是滋味,但是現在不是他插手的時候,只好把怒氣對準了趙十城,冷冰冰地回道:「晚了。」

  說著,他左手勾線,銀絲順著趙十城龐大的身軀向上蔓延,一路攀到了他的咽喉,把趙十城粗壯的脖頸勒出了一條條突出的肉塊。

  線仍在收緊,剛才說起話來還慷鏘有力的漢子很快變得面色醬紫,腦門上跳出了數根青筋,目突唇齙,看上去好不駭人。

  能讓人用眼看的事,曾韞不願多費口舌去解釋。

  還好淩霄沒讓他失望。

  值此之際,幾枚棋子偏飛而至,雖力道還不足以打斷曾韞控在手裡的絲線,然而擊出暗器之人善用巧勁,還是使得銀絲一震,收緊的絲線驟然鬆散。趙十城得此空隙,一把拉下脖子上的銀絲,趕忙大口喘氣。

  「師兄?」玉竹正要去拉淩霄,見此變故忽然愣了。

  蒼蘭體質偏弱,仇鶴便教予她暗器和鏢術,愛鑽研的二師兄總是跟著旁聽,苦於沒有趁手暗器,她那時便建議他用棋子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眼睜睜看著棋子從淩霄這裡脫手而出,她怎麼也難以相信施暗器救趙十城的人是他。

  喜過之後,驚鋪天蓋來——淩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是怎麼逃出火海的?和他一起的柳華呢?

  一連串最初沒來得及思考的問題好像水下的氣泡,於同一時刻在腦海中炸裂,她再看看淩霄身後那個官僚模樣的男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要問的問題太多,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玉竹乾裂的唇囁嚅著,糾結好一會兒終於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原用於鬥雞的圓臺站著四個活人和一個死人,此時靜的如同死寂,以至於淩霄那一聲低歎沒有逃過任何一個人的耳朵。

  他斟酌許久,說出的並非是長篇大論,反而極為簡短:「師妹……抱歉。」

  玉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前的人溫柔如初,眉宇間凝著濃濃鬱色,分不清愁緒多還是歉疚多。

  既然淩霄還是淩霄,那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玉竹手握成拳,又鬆開,低聲道:「你這麼說……是因為大師兄嗎?」

  「不全是。」淩霄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我對不住的不只是他。」

  玉竹的手攥緊了山貓的劍柄,反復深呼吸幾次,又問:「給王書鈞破了陣法的人,是你?」

  她期待聽他說一句「不是」,哪怕猶猶豫豫也好,起碼可以給她一點相信的理由。

  淩霄並沒有如她的願,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半晌,徐徐吐出了兩個字:「是我。」

  這話如同一道霹靂,把玉竹不願戳開的那層窗紙劈得稀碎。她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身子幾經趔趄,以長劍杵地才堪堪站穩。淩霄習慣性地想要上前去扶,她卻反後退幾步,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遠了。

  淩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不動。

  「你一定是被逼的。」玉竹抬頭盯著淩霄,好像要把視線釘入他的靈魂深處:「他們拿了什麼迫使你這麼做?」

  淩霄苦笑:「沒人逼我。」

  「沒有苦衷,也沒有把柄,是我先找上的王大人。」

  玉竹睜大了眼:「你……」

  淩霄深深看她:「師妹,柳華你們幾個都是安於在仇鶴門下求學,但我不是——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毀了他。」

  「……假的,不可能……」

  「錯了。」淩霄柔情驟逝,眼神裡佈滿了鮮見的狠戾:「十幾年來,我和仇鶴所有師徒情分都是假的,只有想毀他的心是真的。」

  他補充道:「不能更真。」

  玉竹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說,再也站不住,一劍怒指淩霄,哭喝道:「憑什麼?師父雖沒生你,好歹養你十幾年,你憑什麼毀了他?」

  「憑什麼?」淩霄輕笑,「憑不共戴天的滅門之仇——你們幾個從小被棄,不記得自己的家人,以為我也一樣麼?」

  玉竹搜腸刮肚回想關於淩霄生父母的隻言片語,這時才發覺每當談到這個話題,他總是反常地沉默,以至於她對他上山前的背景居然是一無所知的。

  「你們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可我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是一家四口。我爹是販賣西域香料的商賈,我娘是綿陽的本分女子,我家在綿陽城南有座四方小院,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如果不是仇鶴下令毒殺全城色目人,他們一個都不會死,我也不會是孤兒……你說,是憑什麼?」

  淩霄每說一句,眼裡的赤焰就熾盛一分,重述當年擁有過又失去的人生,無異於在旁人面前自揭傷疤,看的人只見鮮血淋漓,痛的還是他自己。

  他好像又看見自己牽著妹妹的手,走過綿陽城的大街小巷,街上有行人稱讚傳了父親色目人長相的妹妹可愛,賣蜜漬金桔的攤販伸手捏一把她圓潤的面頰,再往她手裡塞上幾個糖果蜜餞。小姑娘會嚼著糖塊,伸出胖胖的手掌,掌心的糖果閃著晶瑩的光澤。

  她對他道:「哥哥吃」。

  他接過糖,用帕子替她包好,不吃也覺得嘴裡發甜,就這麼甜絲絲地帶她回家。家裡也是有趣的,院落常年曬有娘洗好的衣物,屯著各種香料,終日飄著各種馥鬱芬芳,他和妹妹可以在四角天地裡你追我趕、玩無聊的遊戲玩上一天,直到被父母訓斥著去吃飯方知停歇。

  那段時間平凡而美好,他依稀記得父親終日忙碌在外,雖不體貼但為人隨和謙遜,並沒有尋常男子的威嚴做派,而母親端莊賢慧,辛勤操持洗衣做飯、縫紉衣物大小家事,還會燒制他最愛的冰糖蓮藕,交代他分送給鄰裡街坊。

  可是仇鶴來到綿陽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熱衷屠城的迦南大軍越逼越近,硝煙四起,滿城的百姓都嚇破了膽,他們一家四口也不例外。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又聞當下武林宗師仇鶴身在城中,有計退敵。

  城裡終於恢復了些許生機,百姓是高興的,都期待著這位大俠一展身手,拯救蒼生。眾人紛紛猜測仇鶴的退兵之計,盼來盼去,盼來的第一條仇鶴親令,居然是斬殺城中色目人,以防洩密。

  這對於城中絕大多數人是不痛不癢的事,但對於淩霄一家卻是滅頂之災。

  爹被將士捉走,原先友好的鄰裡街坊忘記了香甜的冰糖藕,他們開始朝家裡扔死老鼠,潑泔水,在牆上寫惡毒的咒駡,污言穢語隔著一堵牆傳來,日子一下子變得灰暗難忍。

  那幾日總是多雨,連綿的雨天,陰陰沉沉,讓隔牆投來的穢物變得難以清理,淩霄一天清理三遍,院裡的腥臊味仍難以祛除,再也不像一個放置香料的地方。

  他不敢讓娘打掃庭院,怕她聽見外面那些不堪的羞辱,只好抱著掃帚,用自己尚幼小單薄的肩膀,為房裡的母親和妹妹支撐起一片狹小的天空。

  淩霄安慰自己,再等等,就會好了,他會長大,會保護好她們。

  終究是沒有等到那一天。

  很快又傳來消息,色目人的孩子也不能留。

  於是一個伶仃婦人,抱著兩個孩子,倉皇地逃竄了那個曾經盛滿歡聲笑語的四方院。

  可是左右不過是一個嚴兵看守的城,連隻鳥也休想飛離出去,他們又能躲到哪裡呢?

  被母親打發去買烙餅的淩霄,回來的時候只找到了一具屍體,平時溫婉可親的女人被人像丟死狗一樣丟在街角,胸前的布料被扯開,衣袋裡的錢被人翻了個精光,滿身,滿臉都是血,再沒有一絲尊嚴。

  至於妹妹的屍體,那是要拿去覆命的,所以那個俏皮的小女孩,連屍骨都無法安然入土。

  可是她又做錯了什麼呢?她那麼小,連隻兔子都不會傷害,又怎麼會傷害人呢?

  漫天的雨,細細密密地投入這座嚴陣以待的城池,人來人往,沒有誰多看一眼在街角哭泣的孩子。

  他因為長相不似色目人逃過一劫,並陰差陽錯被仇鶴帶回燕雀山認作弟子,可是這十幾年,支撐他走過來的不是虛浮的師生情誼,而是泡在雨天那幾日滋生的仇恨。

  淩霄憤然道:「仇鶴害我家破人亡,他對我又何嘗不是滿懷戒備?——他從沒把武學心得真正教授與我,平日的衣食住行隻讓柳華負責,機密過往只說給蒼蘭,連最後的死毒經,也是留給你的,在他心裡,我何曾有過一席之地?」

  此話一出,場中數人皆驚,玉竹的眼神已經比冰還要冷。

  方才一言不發的曾韞收緊了絲線,忽然道:「你對仇鶴有怨,那他的死是你動的手腳?」

  淩霄沒想到一個外人會放著死毒經不問,開口先提這件事,先是一愣,後瞥一眼沉默的玉竹,垂下了眼睛:「他武力高強,哪怕是臨死前我潛近他的房間都被他覺察;至於下毒,誰又能毒得了他?」

  言外之意,仇鶴的死與他無關。

  玉竹的表情卻更加陰沉了,她冷笑道:「所以你尋仇尋到最後,報仇的方式就是殺了我們幾個?」

  淩霄蒼白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陰翳,他一點也不想聽到玉竹接下來的話。

  然而話並非是他想不聽就能夠不聽的,玉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可辨,每一句都敲在淩霄的痛點:

  「口口聲聲報仇雪恨,又沒有本事直面我師父,轉而戕害無辜手足,淩霄……枉我叫了你十三年師兄,如今看真是叫錯了人,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讓人不齒的懦夫!」

  她說著,鄙薄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張臉她愛慕了多少年,閉著眼都能勾勒出每一寸輪廓,現在再看,卻掀不起半點漣漪。

  她好像從沒真正認識過這個人,從沒看明白這具皮囊之下潛藏著什麼。

  單看臉蛋,淩霄無疑是俊俏的,雖五官不如曾韞精緻無可挑剔,但勝在眉目漆黑如墨,輪廓清晰。唯一的缺點是眉宇間天然地籠著愁鬱,使他不笑的時候有些愁苦,笑的時候又有些純真。

  現在想來,那些愁鬱或許並非生來既有,而是生活打磨所致。

  淩霄自己興許也知道不笑的時候不討喜,所以常帶笑意,從上山初遇起一直掛著笑。人前微笑永遠點到即止,用唇角勾勒出不合年紀的端方自矜,只有在玉竹面前,小小的少年才會露出點青澀稚拙,閃出可愛的虎牙,笑容明亮又清新。

  就是這點與眾不同的笑,讓她惦念多年,枕之入夢,品之如飴。

  竟然都是假的嗎?

  當初有多惦念,現在就有多心寒。

  猶記當年墜入冰窟,寒冬臘月,河水刺骨,她凍得失去了知覺,以為自己四肢被冰水浸廢,斷在了湖裡。

  被撈上來的時候,玉竹想,此生再也不會有比這更令人生寒的體驗了吧?

  話還是說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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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逆徒.2

  淩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除了眼底一層暗紅不見半點血色,他苦澀地笑了笑:「你說得對,怎麼罵我都好,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們。」

  玉竹看著劍那一端的人,手裡本就沉甸甸的山貓越發沉重,幾乎握不住了,劍刃抖得如同經秋霜打過一遭的殘葉。

  冷到極致是痛,痛到了極致是麻木,她此時好像喪失了五感一般,只覺得胸口悶得厲害,要大口喘息才能吸進來稀薄的一點空氣。

  不是想不到,只是不願猜。

  誰會把最惡毒的猜想放在自己最信任的人身上?

  事到如今再去翻看舊賬,才會發現真相早有苗頭,只是人總可以尋找各種藉口,卻始終不願面對呼之欲出的事實——

  淩霄說香囊是慶城回來途中買的,可是她怎麼會和曾韞在頤陽城看到一模一樣的荷包?又是為什麼,香囊在時王書鈞的人幾次圍堵,不論她走到哪裡總有人佈陣以待,而丟掉香囊後這群人卻再沒找上過她?

  聯想到在燕雀山時,淩霄執意要代她為師父謄寫秘笈,熱衷學習各種功法,徹夜練劍可在同門比試中總是有所保留,毫無怨言地承擔需要下山遠行的瑣事……

  當年的溫馨體貼,再回頭看竟然全部是別有用心。

  最可笑的是她自己,猜疑過曾韞,猜疑過柳華,對這些捧付真心的人多有猜忌,獨對真凶沒有過一星半點的懷疑,在淩霄出現的前一刻她的信任都堅實地不可撼動。

  她自以為瞭解淩霄,錯的太過離譜。

  「欺師滅祖,屠戮同門……既然你都認了,我們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   玉竹眼尾發紅,持山貓淩空一劃:「十三年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淩霄,在我面前演這麼久,你也累了吧?」

  心口好像被刺狠狠紮了一下,淩霄怔怔望著她。

  玉竹眼裡血色翻騰,淚已滂沱,聲卻如冰:「我自幼無親無家,本是天地間一浮萍,宿命中原應飄零無依盡此生,卻幸得恩師垂簾,不僅有了一個落腳的溫柔鄉,還有了念書習武的機遇。」

  不止如此。

  還有那一山的飛泉清澗,青柏涼亭,以及為她買糖人的師哥,為她蓋被的師姐……

  可惜都已不在。

    「……於我而言,恩師如父,師兄師姐更勝親手足,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都是他們給的。他們沒了,我在這世上就沒有親故可牽掛了。」   玉竹沉肩附肘,開膝提劍,山貓如波的劍光映在圓瞳愈顯悲切:「至於你,如今與我相隔血海深仇,這一世同門情誼已絕。餘生——」

  她抬眸,一字一頓道,「只有兵刃相向,再無並行同歸。」

  淚一滴一滴,掉落在了鞋面。

  淩霄有些恍惚地道:「師妹……」

  「也別再這麼叫我,」她緩緩看了過去,「你再不是我師兄。」

  在淩霄面前,她一向溫柔俏皮,愛慕敬佩溢於言表,而如今執劍相對,同一雙眼中卻是寒欺霜雪,居然不復丁點往昔的模樣。

  淩霄臉上一抹痛惜閃過,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顫抖道:「這是什麼話……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的小師妹,這十三年我對仇鶴有恨,但對你卻是……」

  「淩霄,」玉竹打斷了他,「該說的我都說了。」

  她盯著那雙曾經熟悉的眸子:「還是你覺得,假惺惺回顧一段過往,我就會原諒你幹的混帳事?」

  淩霄一時無言,他行的是一條被人唾棄的路,狹窄陰森,無可回頭。如今被玉竹所憎恨,所厭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他早有準備。

  可是人終究不是草木,即便有所準備,真到了這一天,又怎麼會不痛呢?

  他指甲掐著手心:「我既然告訴你,就沒有指望你原諒。」  

  玉竹輕聲道:「那還提那些虛情假意的往事做什麼?」

  淩霄:「我……」他頓了頓道,「在燕雀山十餘載,我對旁人都可說是虛情假意,但是你我之間,我是真情還是假意,你當真感受不到嗎?」

  他說完,直直地看入了玉竹的一雙眼睛。

  「我幫你回憶一下——當年你掉入結冰的湖裡,是誰撈你出來?誰教你學會的騎馬?被困在樹上時是誰背你下來?你的第一支簪子是誰送的?」

  「別說了。」

  「你中風寒的時候是誰衣不解帶地守了三天三夜?每年後山櫻桃熟了是誰第一個給你摘回來?夜晚睡不著的時候……」

  「我說別說了!」

  「嗆啷」一聲,玉竹左手的劍掉在了地上,她錯開淩霄探視的目光,死咬著嘴唇,把蒼白的下唇咬出了血。

  下一刻,右手的山貓破空而出。

  她實在聽不得這樣的話,再不以劍明心,還不知會被他動搖到何種地步。

  山貓並不趁手,加上這一劍較之以往,倉促中略帶猶疑,殺伐氣不足。但淩霄距她極近,兩步之遙,即便是初學者也能讓對方受點皮肉之苦。

  可他並沒有受傷。

  玉竹出劍的同時,右手被人冷不防拉住了。

  曾韞不動聲色地拉下她的劍,信步而出,把發顫的人攬在身後,眸冷清地在淩霄身上一點,淡然道:「舊事傷人,閣下還是不提的好。」

  淩霄看著居高臨下的陌生男人,驀然沉下了臉。

  他最是瞭解自己的小師妹——玉竹脾氣嬌縱,對自己愛慕又依賴,攤牌後她會哭、會傷心絕望,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但淩霄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狠得下心與他就此決裂。

  要嘛是他錯看了玉竹,要嘛是因為面前的男人。

  淩霄不快地瞥一眼兩人牽著的手,溫潤的聲線一揚,有些刻薄地道:「你是什麼人,我與她敘舊情又與你何干?」

  曾韞道:「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倒是淩公子,您在這時候出現,不見得只是為了向曾經的同門後輩剖白心跡吧?」

  他說著,握玉竹的手不住緊了緊。

  早在淩霄出現之前,他就懷疑過玉竹口中那兩位生死未卜的師兄與王書鈞黨羽有所牽連,但連他也不曾想到,仇鶴的徒弟並非被人利用,而是自願與奸佞為伍,罪魁禍首還恰恰是玉竹念念不忘的淩霄。

  此人死了,他心裡不暢快,因為活人永遠比不過死人,這對師兄妹在小山上的十餘載只會在玉竹的餘生裡被記憶鍍上一層層光華,變得越發美好,越發令他不可追及。而此人活著,他又怕玉竹會頭也不回地隨他而去,這段時間的陪伴和溫暖屆時只會成為師兄妹茶餘飯後一點笑料談資,他的情義不過是烘托別人真摯感情的陪襯。

  現在淩霄以一個背叛者的身份出現,於情於理,對他而言都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可是曾韞看到強撐絕情的姑娘,心裡真切地希望這一切最好根本沒發生過。

  他能做的太少,眼下只想用掌心的暖意,為她驅散些許被人背叛的痛楚,哪怕一點點也好,他是真的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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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死毒經.1

  玉竹手被曾韞寬大的手掌包裹,心緒漸穩,接過話道:「他當然不是為了向我剖白心跡,為的是我師父留下的死毒經。」

  淩霄聽聞此話,臉上頓時一陣陰晴不定,高高的眉骨在慘白的臉上打了一層陰影,一眼看過去,這個高挑的青年居然有點像陰森的鬼魅。

  他冷峻地抬眉道:「你早就知道嗎?」

  玉竹從曾韞身後站了出來,手仍緊緊地和對方牽在一起:「我師父都已經走了,你費盡心思勾結小人做局,除了是為取這本傳世秘笈……我倒是也想不出別的原因。」

  她不僅不再稱呼淩霄為「師兄」,提起仇鶴也要強調是「我」師父,無形中拒淩霄於千里之外。可見人都是親難疏易,用漫長時光鑄就的親昵,要使之土崩瓦解甚至不需要花上半個時辰。

  淩霄低低道:「我一直以為得到此書的人是柳華或者蒼蘭,沒想到是你。」

  他深呼吸,一道犀利的目光看向玉竹:「什麼時候起,你這麼沉得住氣了?」

  玉竹道:「那你呢?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兩人的目光相碰撞,彼此間的猶疑與試探昭然若揭,誰也不肯先鬆口。

  就這麼盯了一陣子,淩霄先敗下陣來,視線移向了已被曾韞勒得人事不省的趙十城:「燕雀山被突襲那天,柳華親自告訴的我——他話沒交代完就死了,只說如果我能逃出去,一定要找到你,萬萬不可讓死毒經落入奸人之手。」

  玉竹道:「我還以為你放走蒼蘭是良心未泯,看來只是為騙取柳華信任。」她搖搖頭,「淩霄,我真是一點都不瞭解你。」

  「彼此彼此。」淩霄譏誚道:「我們兩個,究竟是誰著了誰的道?」

  說起來,今時今日是由他一手謀劃,但又完全超乎了他的預料。如果一切真如他最初的計畫發展,他應當在火燒燕雀山的時候就拿到了秘笈,而不是在這裡和玉竹口舌。

  他算錯了許多,最錯的一點就是未察覺持此秘笈之人不是在山上的那兩個,而恰恰是被他放跑的、平日裡藏不住心事的小師妹。

  玉竹淒然一笑:「如果不是你讓吳疾風,段青山這些人一波又一波地來提點我,我甚至還未聽說過死毒經。不過是無知罷了,算哪門子的沉得住氣?」

  淩霄卻抓住她話裡另一點,皺眉道:「段青山找過你?」

  玉竹:「來找我的何止一個段青山,拜你所賜,三奇八怪我都見了一大半了。怎麼,你自己做的事,現在不肯承認?」

  淩霄陰沉著臉:「你什麼意思,是說我指引的三奇八怪害你?」

  玉竹道:「這還用說嗎?」

  面面相覷之間,曾韞忽然插話道:「我聽說有種覓香蟲,對氣味十分敏感,可循味追蹤千里之外的香源。這種蟲子不進米麵,而是以降龍木為食。吳疾風和段青山死的時候,我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蟲蝕過的降龍木串。」他說到這裡略一停頓,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淩霄的腰間,「巧得很,那東西的樣子,似乎和淩公子腰上的木珠串有點相近吶。」

  玉竹聞言不由也去看淩霄的腰帶,見那裡果然懸著一串木珠,質地色澤正是降龍木無疑,上面還斑斑點點地布著一些蟲啃食過的痕跡。

  雖早就有所猜測,真看到確鑿證據還是不免心驚,玉竹猛地打了個寒顫,目若芒刺扎向了淩霄。

  淩霄的反應讓她更為意外,他茫然地看著腰間的珠串,眼神突然變了,喃喃自語道:「那個香囊……」

  玉竹聽見「香囊」二字,想到她把那玩意當作珍寶攜帶在身的日子,油然而生出做了跳樑小丑的屈辱,言辭也忍不住激烈起來,冷笑道:「你還真是長袖善舞,用一只小小香囊,便引來了名震江湖的諸多英豪來追殺我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淩霄啊,你現在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我,是不是特別遺憾?」

  淩霄聽罷她夾槍帶棒的一頓譏諷,神情複雜地道:「不是這樣的。」

  玉竹正要駁他,只聽曾韞道:「依淩公子的意思,那香囊裡並無吸引覓香蟲的香料?」

  淩霄直視曾韞,這男人比他稍微高了兩寸,也是一身書生裝扮,手扶佩劍,說話溫文。可是斯文的行為舉止之外,卻不知何故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威壓,逼得他在此人面前有點抬不起頭,連手腳都不知往哪擱才合適。

  他底氣不足地道:「我沒這麼說,但香囊的事,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玉竹氣得有些哆嗦:「不是哪樣?那個香囊是你親手給我的,事到如今,你敢做難道還不敢當嗎?」

  淩霄不著痕跡地餘光一蹩身後的官僚,無可奈何地對玉竹道:「那香囊是有特殊香料,能借覓香蟲循味找到你不假,但本是用來給我引路的,而不是給三奇八怪,他們……」

  玉竹生怕淩霄再說出什麼動搖殺心的話,激動地搶言道:「嘴長在你自己身上,怎麼開脫是你的本事。但我已經被你騙了十幾年,還會蠢到再信你的鬼話嗎?!」

  曾韞抬起握她的手,輕輕啄了一下:「不必急著下結論,既然我們已被圍困在這裡,還是先聽聽淩公子的解釋吧。」

  玉竹聽話地噤聲不再言語,低下了頭專注地看自己的腳尖。

  淩霄難堪地閉上了嘴,他的眼睛緩慢地掃過玉竹,掃到她和曾韞緊握在一起的手,像被火舌燙了似的難受,忍不住辯道:「師……玉竹,你如果篤定了我要害你,怎麼不去想想,仇鶴死後這麼長時間裡,狂風暴雪有過,雷雨交加也有過,這種不易防備的天裡我都沒有動作,為什麼偏要挑一個你不在的時候當這個叛徒?」

  玉竹頭也不抬地回他:「我哪知道,凡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你的王大人覺得哪天合適就定在哪天了吧。也有可能你本來就打算各個擊破,使得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

  淩霄正欲再論,又聽她聲音極小地道:「有些沒意思的話,這時候就別再說了。」

  他一愣,最終還是咽下了將要出口的辯白。

  這是一趟渾水,他本不想把玉竹捲進來,所以才趁她不在的時候引人上山。原本的計畫是待取得秘笈後裝作死裡逃生,再去尋找玉竹。屆時不僅有了銀錢,也不再受滅門仇人的門規禁錮,兩人大可以攜手悠遊天下。那些見不得人的骯髒面,他可以在她面前藏一輩子。

  反正他已經瞞了十幾年,早就精於此道,再瞞幾個十幾年又有何難?

  然而博弈素來不容差池,一招棋子落錯,全盤皆輸,更何況他錯的又何止一招?——他一沒料到香囊被人動了手腳;二來猜錯了死毒經的傳人;三沒想到吳疾風會意外碰上去堵楊雯兒的范老大,玉竹早在下山之初就和高手打了個照面。

  如此種種,命裡終有,逃無可逃。

  他也曾經有機會握住那隻芊柔的手,可惜沒有抓住機會。

  從前那個姑娘會一大早爬起來,打著哈欠陪他練功,偶爾還會耍賴,謊稱扭到腳要他背著才肯走。他假裝沒有留意到她的傾慕,心裡早就為她預留了一塊只為她一個人綻放的春天。

  玉竹說得對,有些事,這時候再去解釋已經沒意思了。

  淩霄牙根發酸,可是眼下並不是感時傷懷的好時機——王書鈞已經派人圍住了這間賭坊,除非他能從玉竹嘴裡套出來開啟死毒經的訣竅,否則玉竹,他,還有這個不知姓名的公子哥恐怕都要命喪此地。

  他閉眼擺了擺手:「不提香囊了,說說死毒經吧。仇鶴傳書給你,想必對你也多有提點,今天就在這裡好好聊聊,怎麼樣?」

  玉竹道:「我如果不想聊呢?」

  淩霄淡然道:「那就不用要你的寶鳳了。」

  玉竹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淩霄,你試探我?」

  她人雖然在笑,可是曾韞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這笑必定不真——與他牽著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捏出了隱約的「格格」響聲。

  玉竹道:「死毒經就是寶鳳,寶鳳就是死毒經。你明明知道,說這些屁話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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