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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荒誕的要求

    果然,陶啟泉在收回了那些照片之後,向我笑了一下,搓著手:「衛先生,你一定在奇怪,我為什麼要請你來與我會面?」

    我點頭道:「正是,如果你有什麼事,請你直截了當地說,我喜歡痛痛快快,不喜歡和人家猜謎!」

    陶啟泉道:「好,衛先生,我準備請你,到我的家鄉去走一遭,代我做一件事。」

    我皺起了眉,陶啟泉竟然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他的家鄉,自然是那個政權統治之下的地區,他的一個同鄉,就是李恩業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那個政權的重要人物。

    他為什麼需要有人回家鄉去呢?難道是他想和對方有所合作?

    但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他有意和對方合作(那自然是世界矚目的大新聞),我也絕不是被他派去作溝通的適當人選,他的手下,有的是各種各樣的人才,又何需
我去安排?

    這正使我莫名其妙了,我皺著眉,一時之間,猜不透他的心意。

    陶啟泉已急忙地道:「請不要誤會,我派你去,完全是為了私人的事,私人的事!


    陶啟泉一再聲明是「私人的事」,雖然消除了我心中的一部分疑惑,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我道:「陶先生,在你的手下,有著各種各樣的人才,如果你有重要的私事,你
為什麼不派他們去辦?」

    陶啟泉道:「我需要一個和我完全沒有關係的人,我絕不想對方知道我派人回家鄉,因為我要進行的事,是極度秘密的。」

    我又問:「那麼,你為什麼選中了我?」

    陶啟泉望著我,他的眼光中,有一股懾服人的力量,凡是成功的大企業家,都有那種眼光,那使得他們容易說服別人去做本來不願意做的事。

    然後,他道:「衛先生,我聽說過你很多的傳說,也知道你有足夠的機智,可以應付一切變化,而且,你會說很多種方言,連我家鄉的方言,你也說得很好!」

    我攤著手:「那簡直是開玩笑的了,你應該知道,你的家鄉現在是在一個什麼樣的政權的恐怖統治之下,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那地方,只怕不消五分鐘,民兵就把我當作特
務抓起來了!」

    陶啟泉道:「所以我要派一個有足夠機智的人去,而且這個人,要會自己負責,就算出了事,我也無能為力,而且也不打算出力,你知道,那是根本無可援救的,一切要
靠你了!」

    我笑著:「陶先生,我根本不準備答應你的要求,我──」

    陶啟泉忽然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可以說是向你要求,但是也可以說是委託你去進行,只要你辦到了我要你做的事,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你可以要我在南太平洋的一個
島嶼,或者可以要我在香港的一家銀行,隨便你選擇,這樣的報酬,你認為滿意麼?」

    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或是香港的一家銀行,這樣的報酬,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可是我卻仍然搖著頭。

    我知道如果我到他的家鄉去,最可能的下場,是被當作特務抓起來,而且,被送到冬天氣溫低到零下四十度的地方去做苦工,我不是「超人」,我能夠逃得出來到我那「
南太平洋小島」上曬太陽的機會,微乎其微,幾乎不存在!

    我道:「很對不起,陶先生,你派別人去吧,只要有半爿銀行就會有上千人願意去了!」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困難就是這裡,有上千的人願意去,但是我卻不要他們,我需要一個像你那樣的人,才能完成任務!」

    我有點開玩笑地道:「你不是需要一個像我那樣的人,你應該有一個神仙,或者超人,再不然,哪吒也可以!」

    陶啟泉必竟是一個大人物,他在日常生活中,是絕不可能有人那樣揶揄他的,所以他感到不能容忍了,他有點發怒了:「衛先生,你可以拒絕我的要求,但是你不能取笑
我!」

    我看他說得十分認真,我也知道,我們的會見,應該到此結束了!

    我站了起來,也收起了笑容:「真對不起,陶先生,請原諒我,我是一個隨便慣了的人,我想你一定很忙,我告辭了!」

    陶啟泉「哼」地一聲:「楊董事長,請你送衛先生出去!」

    楊董事長雖然一直在書房中,但是他卻一直未曾出過聲,直到此際,他才答應了一聲:「是!」

    我已向門口走去,楊董事長走在我的身邊,門自動打開,我經過寬敞的通道,來到了電梯前,直到進了電梯,楊董事長才歎了一聲:「衛先生,你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
見他求人!」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楊董事長又道:「他實在是需要你的幫忙,而你卻拒絕了他!」我道:「他有的是錢,有什麼做不到的?他只要肯出錢,他那位貴不可言的同鄉,也一樣會歡迎他的!」

    楊董事長卻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苦笑著、歎著氣,看著他那種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也感到好笑。

    他送我離開了屋子,我仍然上了那輛名貴的大房車,到我上了車子,我才陡地想起,一聽到要到陶啟泉的家鄉去,我就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至於他要我去做什麼,我卻
還不知道!

    但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我當然不能再下車去向他問一問的了。

    而且,就算我去問的話,陶啟泉也一定不肯回答我的,所以,我只好懷著疑問,離開了陶啟泉那幢宮殿一樣的華廈。

    我在回到家中之後,足足將我和陶啟泉會面的那件事,想了三天之久。

    我在想,陶啟泉要我到他的家鄉,究竟是做什麼事呢?從他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和我談起風水與他家發跡有關的故事,我倒可以肯定,他要我去做的事,一定是和風水有
關的。

    但是,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是風水先生,我的一切言行,全是篤信科學的,我對一切有懷疑,但是那是基於科學觀點的懷疑,我甚至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謂風水
這回事,看來,陶啟泉在和我會面之前,曾詳細地搜集過我的資料,他不應該不知道這一點,那麼,他為什麼要來找我呢?

    這個問題,倒也困擾了我三天之久,因為陶啟泉不是一個普通人,他一定有極重要的事要我做,所以我的好奇心實在十分強烈。

    但是,三天之後,我卻不再想下去,因為我知道我是想不出來的。

    我將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大約是在我和陶啟泉見面之後的二十多天,那天,天下著雨,雨很密,我坐在陽台上欣賞雨景,我聽到門鈴聲,然後,老蔡走來告訴我:「有一位陶先生來見你。」

    我的朋友多,有人來探我,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我順口道:「請他上來。」

    老蔡答應著離去,不一會又上來,我聽得有人叫我:「衛先生!」

    到我家來找我的人,大都是熟朋友了,而熟朋友,是絕不會叫我「衛先生」的,所以我驚訝地轉過頭來,但當我轉過頭來之後,我更驚訝了!

    站在我身後的,竟然是陶啟泉!

    這位連國家元首也不容易請到的大富豪,竟然來到了我的家中!

    在剎那間,我絕不是因為有一個大富豪來到我的家中而喜歡,我只覺得奇怪,同時,我也立時想到,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不然,他又怎麼會來到我這
裡?

    我站了起來:「陶先生,這真太意外了!」

    陶啟泉並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拉了一張躺椅,坐了下來,我望著他,過了半晌,他才道:「只有六天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只有六天了」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仍然望著他,他又道:「第一件事已經應驗了,我一個在印尼的石油田,起了大火,專家看下來說,這個油田大火,一個月之內,無法救熄,而一個月之後,可能什麼
也不剩下了!」

    我仍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在印尼的一個石油田失火了,那關我什麼事,他要特定走來講給我聽?

    陶啟泉又道:「十分鐘前,我接到電報,一個一向我和合作得極好的某國的一個政員失了勢,新上台的那位和我是死對頭,他可能沒收我在這個國家的全部財產!」

    我皺眉,望著那位大富豪,看著他那種煩惱的樣子,我心中實在好笑。

    一個人得到太多,實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你給一個孩子一個蘋果,他會微笑,給他兩個,他會高興得叫起來,但是如果給他三個,他可能因為只有兩隻手,拿不了三個
蘋果,而急得哭起來。

    我搖著頭:「對你來說,一個石油田焚燒光了,或是喪失了一個國家中的經濟勢力,實在是完全沒有損失的事情!」

    陶啟泉直勾勾地望著我,看他的神情,像是中了邪一樣:「不,我知道,那只不過是先兆,我完了,要不了多久,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聽得他那樣說,也不禁吃了一驚。

    因為他說得十分認真,決不像是在開玩笑,而且,他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他感到他會「完了」,這實在是任何人聽到了都不免吃驚的事,他的事業王國是如此龐大,如何會在短期內「完了」的?

    我著實想不通,幾件小小的打擊,何以會造成他內心的如此悲觀。事實上,一個人如果是如此受不起打擊,那樣容易悲觀失望的話,真難以想像,他是憑什麼能建立起那
樣龐大的事業王國來的。

    我望著陶啟泉,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陶啟泉喃喃地道:「他們說得不錯,五十年,只有五十年,然後就完了!」

    我更加莫名其妙,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問他道:「你說五十年,是什麼意思?」

    陶啟泉的樣子,十分沮喪:「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那兩位堪輿師麼?」

    那兩個風水先生!

    我不禁歎了一聲,道:「記得,他們兩個人,一個叫楊子兵,一個叫容百宜,是不是?」

    陶啟泉點頭道:「是的。」

    我攤了攤手:「你在印尼的石油田著了火,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我實在無法忍住不在言談中諷刺他,因為我對於風水先生,已經感到厭倦了!

    可是陶啟泉卻一本正經地道:「他們說得對,我父親在南洋,已成了富翁之後,曾特地回去,找他們兩人致謝,他們不避那時鄉間兵荒馬亂,又到我祖父墳地上,去仔細
勘察過一次!」

    我道:「嗯,那幅鯨吞地!」

    他在那樣說的時候,絲毫也沒有慚愧的表示,那倒令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再去諷刺他了。

    他繼續道:「他們兩位,詳細勘查下來,都一致認為,這幅鯨吞地,只有五十年的運,五十年之間,可以大發而特發,但是五十年之後,不論發得如何之甚,也會在短期
內煙消雲散!」

    我呆了一呆:「你剛才一進來時,說只有六天了,那意思就是說:再有六天,說到五十年了?」

    陶啟泉道:「是,再有六天,就是整整五十年了,我的事業,已有了崩潰的先兆,我真不敢想像,五十年滿了之後會怎麼樣!」

    他講到這裡,停了一停,然後才道:「衛先生,我是不能失敗的,萬萬不能,我要是失敗了,比本來就一無所有的人更慘!」

    我感到又是可憐,又是可笑,他真是那樣篤信風水,以致他在講最後那幾句話時,他的聲音,竟在發顫,他以為他自己會就此完蛋了。

    我攤了攤手:「陶先生,如果你真的那麼相信幾千里之外的一幅地,會對你的事業有那麼大的影響,那麼,你應該去請教風水先生,據我所知,你不外是花一些錢,一定
有補救之法的……」

    我本來還想說:「譬如在你的臥室中,掛一面凹進去的鏡子什麼的,」但是我看到他那種焦慮的樣子,覺得我如果再那樣說的話,未免太殘忍了一些,所以我就忍不住沒
有說出來。

    陶啟泉道:「楊子兵和容百宜兩位,早就教過我父親,他們說,在五十年未到之前,一定得將我祖父的骸骨掘出來,那幅地只有五十年好運,在有人葬下去之後,五十年
就變風水,由鯨吞地而轉成百敗地,將我祖父的骸骨起出來,那是唯一的辦法!」

    我陡地站了起來,在那一剎間,我實在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氣惱地逼出了幾句話來:「陶先生,你上次與我見面,要我到你的家鄉去,原來是要我將你祖父的屍骸掘出來。」

    陶啟泉忙道:「是的,你肯答應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大聲地叱責著他:「你別做夢了,我決不會替你去做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

    在聽到了我堅決的拒絕之後,陶啟泉像是一個被定了死刑的人一樣,呆呆地坐著。

    我並不感到我的拒絕有什麼不對,但是我感到我的態度,可能太過份了一些,所以我道:「我不肯去,並不要緊,你可以找別人去!」

    陶啟泉低下了頭,半晌才道:「我前後已派過三個人去,有兩個被抓起來了,音訊全無,最早派去了一個,在我第一次和你見面的前一天,才逃出來。」

    我道:「他沒有完成任務?只要到那地方,完成任務,有什麼困難?」

    陶啟泉苦笑道:「你將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逃出來的人說,在我祖父的墳地上,有上連的軍隊駐著,連上山的路上,也全是兵!」

    我呆了半晌,笑道:「那是為了什麼?這種事,聽來像是天方夜談!」

    陶啟泉道:「一點也不值得奇怪,他們要向亞洲整個地區開展經濟勢力,但是他們所遇到的最強的對手是我,他們要看到我失敗,我失敗了,他們才能成功,他們一定也
知道了那幅地在五十年後轉風水的事,所以,他們不讓我祖父的屍體出土!」

    聽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大笑了起來,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連眼淚都迸了出來。然後,我坐在椅上,不住地喘氣,那實在是太好笑了,陶啟泉竟煞有介事地講出了那樣的話來!

    陶啟泉又氣又怒地望著我,頻頻說道:「你別笑,你別笑!」

    我如果不要是緩緩氣,一定仍然會繼續不斷地笑下去,我大聲道:「陶先生,你別忘了,他們是唯物論者,唯物論者也會相信風水可能令你失敗麼?」

    陶啟泉搖頭道:「那一點不值得奇怪,他們也是中國人,凡是中國人,都不能逃脫風水的影響,都相信因果循環,連他們至高無上的領袖,不是也因為一個兒子死了,一
個兒子發了瘋,而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的話麼?而且,權勢薰天的那一位,若不是他祖上佔了那塊血地,他也不會發跡!」

    陶啟泉說得那麼認真,我本來又想笑了起來的,可是突然之間,我卻並不感到這件事有什麼可笑了,我感到這件事極其嚴重。

    陶啟泉有著龐大的事業,深厚廣大的經濟基礎,他如果「完了」,那麼,對整個亞洲的經濟,甚至全世界的經濟,都有極其深厚的影響,當然,那是壞的影響。

    尤其,當他失敗之後,對方趁機崛起的話,那麼,影響將更加深遠,這一種風水問題,可能牽涉到整個亞洲的政治,經濟的變亂!

    我的神情,那時一定十分嚴肅,我望著陶啟泉,陶啟泉是篤信風水的,那應該沒有疑問,不然,他的神經,不可能緊張到像是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而對方如果知道這一點的話,那就可能利用這一點,來對他進攻!

    陶啟泉主持著龐大的事業,只有他個人一垮下來,要他主持下來的事業,逐漸煙消雲散,那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我現在願意相信有一連的軍隊和大量的民兵守衛著他祖
父墳地這件事了!

    因為,只要到了五十週年,陶啟泉祖父的骸骨,仍然在那幅地中的話,陶啟泉一定精神崩潰,對方就有了一個極好的機會!

    我想將我想到的一切對陶啟泉講一講,但是我看出陶啟泉是那種固執到了無可理諭的人,不論我怎樣說,他都是不會相信的。

    我在剎那之間,改變了主意,我一本正經地道:「好了,陶先生,事情既然那麼嚴重,那麼,我就替你去走一遭,我想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就算對方有一師人守著,我也
可能完成任務的!」

    陶啟泉在剎那間,那種感激涕零的情形,實在是不容易使人忘記的。

    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連聲道:「太好了,那實在是太好了,你替我辦成了這件事,不論你要什麼報酬,我都可以給你!」

    我笑著:「那等到了事情完成了再說,我想,還有六天,便是整五十年,時間還很充裕,我決定明天啟程,你千萬別對任何人說!」

    陶啟泉忙道:「自然,我到你這裡來看你,是我自己來的,連司機也不用。」

    我又道:「你別對任何人提起,最親信的也不能提!」

    我之所以一再叮囑,要他保守秘密,是我懷疑,在他身邊的親信人物之中,一定有已經受了對方收買的人在內,不然,對方不可能知道他是如此篤信風水,不可能找到他
的弱點的。

    陶啟泉千恩萬謝地離去,而我的心中,卻只是感到好笑,以致他一走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如果真的準備到他的家鄉去掘死人骨頭,那才是真的見鬼啦!

    當然,我剛才是答應了陶啟泉,但是那種答應,自然是一種欺騙。而且,我這時,一點也沒有騙人的,有所不安的感覺。

    試想想,陶啟泉會被「風水」這種無聊的東西騙倒,我再騙騙他,算是什麼呢?

    雖然我是在騙他,但是事實上,我一樣是在挽救他,當他以為他祖父的骸骨,真的已被我自那幅見鬼的「鯨吞地」中掘出來了之後,他就不會再那麼神經緊張了,如果他
的神經不再那麼緊張,那麼像什麼石油田的起火,一個小國的政變,對他來說,簡直全是微不足道的打擊,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我所要做的,只是從明天起,我改換裝束,告訴一些朋友,我要出遠門,然後,找一個地方躲起來,躲上六天,就可以了。

    我之所以還要作狀一番,是我考慮到,陶啟泉可能會對我作暗中調查,調查我是否離開,我總不能兒戲到就在家中不出去就算的。

    當他以為我真的離開之後,他就會安心了,然後,當第六天過後,我就會再出現,我會繪聲繪影,向他報告此行的結果,要使他滿意,相信為止,那對我來說,簡直是容
易之極的事情。

    所以,當晚我根本不再考慮陶啟泉的事情,我只是在想,這六天,我該到什麼地方去消磨呢?自然,我要找一個冷僻一些的地方,不能讓太多的人見到我,要不然就不妙
了。

    我很快就有了決定,我決定到一個小湖邊去釣魚,那小湖的風景很優美,也有幾家不是在旅遊季節,幾乎無人光顧的旅店。

    在那裡去住上五六天,遠避城市的塵囂,又可以為陶啟泉「做一件大事」,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時,我又禁不住笑了起來。

    當晚,我整理的行裝,完全是為了適合到小湖邊去釣魚用的,我詳細地檢查著我的一副已很久沒有使用的釣魚工具,全部放在一隻皮箱中。

    我習慣在深夜才睡覺,由於我已決定了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應付陶啟泉的要求,所以,陶啟泉的拜訪,並沒有影響我的生活。

    當我在燈下看書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拿起了電話,聽到了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是衛斯理先生麼?」

    我最不喜歡這種故作神秘的聲音,所以當時,我已經有點不耐煩,我道:「是。你是誰?」

    那人卻並不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道:「為你自己著想,你最好現在和我見一次面。」

    那種帶著威脅性的話,更引起我極度的反感,我立時冷笑著:「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麼有空!」

    我不等對方再有什麼反應,便立時放下了電話。可是,隔了不到半分鐘,電話又再次響了起來。我有點氣憤了,一拿起電話來,就大聲道:「我已經說過了,我根本不想
和你那種人會面!」

    那人卻道:「事實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一種人!」

    我略呆了一呆,那傢伙說得對,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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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進入瘋狂地域

    我冷冷地道:「那麼,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誰?」

    然而,那傢伙卻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道:「衛先生,我知道你明天要有遠行,是為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情的。」

    我本來,又已經要順手放下電話來的了,可是一聽得對方那樣講,我就陡地呆了一呆!

    我要遠行,我要去為一個人做一件事情,這樁事,可以說除了我和陶啟泉之外,決計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我曾與陶啟泉叮囑過,叫他千萬別向人提起,看陶啟泉對這件
事,看得如此嚴重,他也決不會貿然向人提起來的,那麼,這個人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和陶啟泉分手,只不過幾小時,為什麼已有人知道這件事了呢?

    我呆住了不出聲,對方也不出聲,過了好久,我才道:「你知道了,那又怎麼樣?」

    對方道:「還是那句話,衛先生,為你自己著想,你最好和我見一次面。」

    我冷笑:「這算是威脅麼?我看不出在這件事上,有什麼人可以威脅我!」

    那人道:「旁人自然不能,但是我能夠,衛先生,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派我到這裡來工作的地方!」

    那人的話,說得實在是再明白也沒有了!

    而在那一剎間,我整個人都幾乎跳了起來。這件事不但傳了出去,而且連對方的特務也知道了,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

    那人道:「怎麼樣,請你來一次,請相信,完全是善意的會面。」

    我考慮了一下,這件事,既然讓對方的人知道了,看來,我不去和那傢伙會面,是不行的。雖然,對方仍然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要脅我的,但是,卻對我的計劃,有著致命
的打擊!

    我本來是根本不準備去的,只要可以瞞得過陶啟泉就行了!

    然而,在對方已經知道我了答應過陶啟泉之後,我已無法瞞得過陶啟泉了,當我想欺騙陶啟泉的時候,對方一定會提出大量的反證,證明我根本不曾到過他的家鄉!

    能騙得過陶啟泉而騙他,是一回事,根本騙不過他,還要去騙他,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該死的,他媽的陶啟泉,竟將我要他別告訴人的消息,洩漏了出去,我猜想得不錯,在陶啟泉的身邊,一定有已受敵方收買的人。

    我笑了好久,對方有耐心地等著我,直到我又出聲道:「好,我們在哪裡見面?」

    那人道:「你知道玉蘭夜總會?」

    我幾乎叫了起來:「在夜總會,那種吵鬧不堪的地方?」

    那人笑了起來:「在那種地方最好,正因為吵,所以就算你提高了聲音來說話,也不會被旁人聽到,我們半小時之後見。」

    我道:「你是什麼樣的,我不認識你!」

    「別擔心這個。」那人說:「我認識你就行了。」他已掛斷了電話,我慢慢地放下電話,換了衣服,駕車出門。

    當我走進玉蘭夜總會的時候,一個皮膚已經起皺,粉也掩不住的中年婦人,正在台上嗲聲嗲氣地唱著歌,真叫人反胃。

    我在門口站著,一個侍者,向我走了過來,問道:「衛先生?」

    我點了點頭,那侍者向一個角落指了指:「你的朋友早來了,在那邊。」

    我循著侍者所指,向前望去,只見在一張小圓桌旁,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向我招著手。

    在夜總會的燈光下,我自然無法看清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只可以看到,他的個子相當高,我向他走了過去,來到了他的面前,我不禁愣然。

    他不能說是我的熟人,但是這次見面,倒至少是第五次了,這個人,可以說是一個報人,他和筆鋒很銳利,文采斐然,儘管由於觀點的不同,但是他的文章,倒也是屬於
可以令人欣賞的那一類。

    真想不到,今天約我來與他見面的會是他,這種行動,在他們這一行來說,叫作「暴露身份」,那是犯大忌的,所以我才感到驚愕!

    那人──我姑且稱他為孟先生──顯然也看出了我的驚愕,他道:「怎樣,想不到吧!」我坐了下來,他也坐下,我第一句話,就老實不客氣地道:「你為什麼向我暴露
身份?」

    孟先生笑了笑:「第一、上頭認為,由我來約你見面,可以談得融洽些,因為我們以前曾見過,而且,大家都是知識分子;第二、我過兩天就要調回去了,短期內不會再
出來,也就無所謂暴露不暴露了。」

    我「哼」地一聲:「原來是那樣,請問,有什麼事,爽快地說!」

    孟先生一本正經地道:「其實,我見你,只有一句話:不要到陶啟泉的家鄉去!」

    我這時,實在忍不住了,我「哈哈」地大笑起來,我笑得十分大聲,以致很多人都向我望了過來,可是我仍然不加理會。

    孟先生多少有點狼狽,他忙道:「你笑什麼?」

    我道:「怎麼不好笑,你怕什麼?你怕我去了,你們會鬥不過陶啟泉?你們也相信風水?」

    孟先生也笑了起來:「我們是唯物論者!」

    我道:「那你為什麼叫我別去!」孟先生道:「不妨坦白對你說,我們要打擊陶啟泉,在各方面打擊他,他篤信風水,我們就在這方面,令他精神緊張,無法處理龐大的
業務!」

    我道:「我也坦白地告訴你,本來我就沒準備去,我只是騙陶啟泉,說我要去,好令得他安心一些!」

    孟先生以為他的任務已完成了,所以立時笑了起來。

    但是,我立即又道:「可是,現在,我卻已有了不同的打算了!」

    孟先生的笑容立時凝住了:「你這樣說法,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可以知道,陶啟泉和我的談話,對方幾乎是全部知曉了的,是以我不也必再遮遮掩掩,我直率地道:「那你還不明白麼?本來,我根本不準備到什麼地方去,我只
準備躲起來,騙陶啟泉說我已照他的請求去做,令他可以安心,但是現在,這個把戲,顯然是玩不成了!」

    孟先生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我繼續道:「你們一定要使陶啟泉信心消失,自然會盡一切力量,來揭穿我的謊言的,是不是?」

    孟先生的神情,變得更加難看。

    我又道:「現在你明白了,如果你不約我和你見面,我絕不會到陶啟泉的家鄉去,但是既然和你會了面,我就變得非去不可了。」

    孟先生的臉色鐵青:「你別和自己開玩笑,你只要一進去,立時就會被捕,然後,你這個人,可能永遠消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是的,我知道,可是我仍然要試一試!」

    孟先生俯過頭來,狠狠地道:「當你被逮捕之後,我會親自主持審問,到時,你就後悔莫及了!」

    我冷冷地回答他:「孟先生,你的口水,噴在我的臉上了!」

    我的話比打了他一拳,還令得他憤怒,他的身子,猛地向後仰,我又道:「還有一點,你是不是能親自審問我,只怕還有問題,因為整件事是被你自作聰明約我見面弄糟
了的,我看,我還有逃脫審判的可能,你是萬萬逃不脫的了!」

    孟先生怒極了,他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既然不識抬舉,那就等著後悔好了!」

    夜總會的聲音,雖然吵得可以,然而,孟先生的呼喝聲實在太大了,是以也引得不少人,一起向他望了過來,而我也在這時,站了起來。

    我甚至懶得向他說再見,我一站起之後,轉過身,便走了出去。

    當我出了夜總會之後,夜風一吹,我略停了一停,為了怕孟先生再追出來,是以我迅速地轉進了夜總會旁的一條巷子之中。

    我在穿出了那條巷子之後,到了對街,截住了街車,回到了家中。

    我回到家中之後,獨自呆坐著,我的心中十分亂,我對孟先生說,我一定要去,事實上,除非我做一個爽快的人,否則,我既然已經答應了陶啟泉,而又不能騙過他時,
自然非去不可,但是,正如孟先生所說,我可能只踏進一步,就被逮捕了!

    我雙手交握著,想了又想,直到夜深了,我才站了起來,我找出了幾件十分殘舊的衣服換上,然後,又肯定了我的屋子周圍沒有人監視,我就離開了我的住所。

    我知道,孟先生遲早會派人來對我的住所進行監視,他既然能約我會面,自然對我的為人,已有了相當的瞭解,那麼,自然也可以知道,我說要去,不是說說,是真的要
去。

    他為了對付我,自然也要偵悉我的行動,我的住所被他派來的人監視,自然是意料中的事了!

    趁孟先生以為我不會那麼快離開之際,我突然離開,自然是一個好辦法。

    我在寂靜的街道上快步走著,等到天色將明時,我來到了碼頭旁邊。

    城市中的大部分人,可能還在睡夢之中,但是碼頭旁邊,卻已熱鬧得很了。

    碼頭旁燈火通明,搬運夫忙碌地自木船上,將一箱又一箱,各種各樣的貨物搬下來


    我繼續向前走著,走進了一條陋巷,我知道在那條陋巷中,有兩家多半是在十八世紀時就開張的小旅店,那種小旅站,是窮苦的搬運夫的棲身之所,我走進了其中的一家
,攔住了一個夥計,道:「有房間麼?」

    那夥計連望也不望我一眼:「一天一元,你可以睡到下午五時。」

    我給了那夥計五元錢,道:「我要睡五天!」

    也許是這地方,很少人一出手就用五元錢的鈔票,所以那夥計居然抬頭,向我看了一眼,然後道:「到三樓去,向左拐,第二個門。」

    我點了點頭,向陰暗的樓梯走去,原本蹲在樓梯口的兩個女人,站了起來,向我擠眉弄眼地笑著,我自然知道她們是什麼人,我連望也不敢向她們多望一眼,就奔上了咯
吱咯吱響的樓梯。

    我找到了我租的「房間」,其實,那只是一張板床,和一條不到一尺寬的縫而已。我在那板床上躺了下來,忍受著那股自四面八方湧來,幾乎令人要窒息過去的,難以忍
受的臭味。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知道,孟先生在這裡勢力龐大,手下有著完善的特務網。

    為了要他相信,我已離開了家,已經動身前往陶啟泉的家鄉,所以我必須躲起來。

    一發覺我已離開,孟先生一定大為緊張,會到處搜尋我的下落,會加強警戒,會在全市中尋我,但是不論他怎樣,他總不會想到,我會躲在這家污穢的小旅館中,讓他去
焦急三天再說好了!

    不錯,我準備在這小旅館中住上三天,然後再想前去的辦法。

    我想到孟先生焦急的樣子,想到他發怒的樣子,那種古怪的臭味,也變得好聞了,我居然睡了一覺,然後,又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吵醒。

    我仍然養著神,到中午,才出去,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再回來。

    我剛進這家旅館的時候,在外表上看起來,或者還不是十分像碼頭上的流浪者。但是在那樣的旅館中住了三天之後,我看來已沒有什麼不同了,我不但神情憔悴,而且也
已不覺得那家小旅館有什麼臭味,因為我自己的身上,也已散發著同樣的臭味了。

    在這三天之中,我曾仔細觀察過碼頭上各種船隻上貨落貨的情形,我也定下了方法。

    第三天,天亮之前,細雨濛濛,我離開了旅店,住這種簡陋的小旅館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論你在什麼時候出去,絕不會有人理你的。

    我出了旅館,來到了碼頭上,然後,趁人不覺,跳到了停成一排的小舢舨上。走過了幾艘舢舨,我攀上了一艘木頭船。

    船上的人全在睡覺,那是一艘運載香蕉的船,我看到它載運的香蕉,到午夜才卸完貨,船員都已經疲憊不堪了,而這艘船,在天亮就會駛走。

    我到了船上,立時鑽進了貨艙中,揀了一個角落,拉了一大捆破麻袋,遮住了我的身子,躲了起來。

    貨艙中是那麼悶熱,我躲了不到十分鐘,全身都已被汗濕透了,幸而我早有準備,我帶了一大壺水,和一些乾糧,我估計船要航行一天才能靠岸,在那一天中,我需要水
更甚於需要食物。

    我縮在貨艙的一角,不多久,我就聽得甲板上有人走動聲,接著,船上的人可能全醒來了,突然間,機器聲響了起來,達達達地,震耳欲聾。

    我感到船身在震動,這種船,早已超過它應該退休的年齡不知多少年了,雖然我知道航程很短,但是我也著實擔心它是不是能駛得回去。

    我略伸了伸身子,這時我只希望船快點開始航行,我倒並不擔心我會被人發現,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人到一個已被搬空了的貨艙來的。而且,從來只有人躲在船中逃出來
,像我那樣,躲在船中混回去的人,可能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哩!

    船終於航行了,由於貨艙幾乎是封閉的,所以一樣是那麼悶熱。

    我打開壺蓋,喝著水,然後,盡可能使我自己,進入休息狀態。

    但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實在是沒有法子睡得著的,比起來,那污穢、臭氣沖天的小旅館,簡直是天堂了。

    我默默地數著時間,我從貨艙蓋上的隙縫中望著那一格條一格條的天空,希望判斷出時間來。我作各種各樣的幻想,來打發時間,那可能是我一生以來,最難捱的一天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貨艙之中,已變成了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我可以肯定天色已黑下來時,我知道:船已快靠岸了。

    因為我聽到了許多嘈雜已極的聲音,而船的速度,也在迅速減慢下來,我長長地吁一口氣,第一步,總算是成功的,接下來,該是如何想辦法上岸了!我聽得船停定之後
,有許多人在叫喊著,接著,船身一陣動搖,好是有許多人,來到了船上,接著,便是一個因為叫喊過多,而嘶啞了的聲音,叫道:「讓我們一起來學習!」

    有一個人道:「我們才泊岸,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人的話才一出口,就有好幾十人,一起憤怒地叫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人叫得最響:「他竟敢反對學習,將他抓起來,抓回去審問,他一定是反動分子!」

    接著,便是紛爭聲、腳步聲,還有那個剛才講還有事要做的人的尖叫聲。

    可是那人的尖叫聲,已在漸漸遠去,顯然他已落了下風,被人抓下船去了。

    接著,便有人帶頭叫道:「最高指示:我們要──」

    那個人叫著,其餘的人就跟著喃喃地念著,那種情形,使我聯想到一批不願出家的和尚在唸經。

    那種囂嚷聲,足足持續了半小時有多,才聽得一陣腳步聲,很多人下船去,有一個人問道:「我們的那個船員,他……」

    那人的話還沒有講完,立即就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他是反動分子,你為什麼對反動分子那麼關心?」

    那人道:「我是船長,如果我的船員有問題,要向上級報告的!」

    那尖銳的聲音(顯然是一個女孩子)叫道:「國家大事都交給了我們,我們會教育他,審問他!」

    接著,又是許多人一起叫嚷了起來,我爬上了破麻袋包,抑起頭,自船艙蓋的隙縫中向外望去,只見許多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破爛,手臂上都纏著一個紅布臂章,手上
搖著袖珍開本的書,在吶喊著,船員卻縮在一角,一聲不敢出。

    那個少年人吶喊了一陣子,才帶著勝利的姿態,搖著手臂,叫嚷著,跳到了另一艘船上,我看到船員也陸續上了岸。

    我又等了一會,慢慢地頂起一塊艙板來,看看甲板上沒有人,我撐著身子,到了甲板上。

    一到了甲板上,我迅速地上了另一艘船,然後,又經過了幾艘船,到了岸上。

    岸上一樣全是同樣的少年人,有兩個少年人,提著石灰水,在地上寫著標語,碼頭附近,全是成眾結隊的人,全是年輕人,他們將一張一張的紙,貼在所有可以貼上去的
地方,同時,振臂高呼著。他們將許多招牌拆下來,用力踏著。

    他們的精力看來是無窮的,好像有一股魔法在牽制著他們,將他們的精力,完全發洩在叫嚷和破壞上。

    我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全世界都知道。

    但是,從報紙的報導上知道這回事,和自己親眼看到,親身置身其間,卻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岸上略站了一會,就向前走去,我才走出了不遠,就聽到了陣吶喊聲,自遠而近,伴隨著卡車聲,傳了過來。

    原來在碼頭吶喊,塗寫的那些年青人,都呆了一呆,接著,就有人叫道:「地總的反動分子來了!」

    隨著有人叫嚷,所有的人都叫了起來,聚集在一地,卡車聲越來越近,我看到三輛卡車,疾駛而來。

    駕駛卡車的人,若不是瘋子,也是一個嗜殺狂者,因為他明明可以看到前面有那麼多人,可是,三輛卡車,還有以極高的速度,向前衝了過來,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輕
人,也全當那三輛卡車是紙紮一樣,他們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

    我退到牆腳下,我實在無法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實,無法相信在人間竟會有那樣的事!

    卡車撞了過來,至少有十七八個年輕人,有男有女,被車撞倒,有幾個根本已捲進了卡車底下,受傷的人在地上打滾,血肉模糊。

    可是根本沒有人理會受傷的人,卡車上的人跳了下來,原來在地上的人,攀了上去,在他們的手中,握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從尖刀到木棍,而更多的是赤手空拳,我看到
最早攀上卡車去的,是兩個女青年,她們一上了車,立時被車上的人,揪住了頭髮,將她們的頭,扯得向後直仰,於是,七八條粗大的木棍,如雨打下,擊在她們的胸前和臉
上。

    鮮血自她們臉上每一個部分迸出來。我估計這兩個女青年,是立時死去的。

    但是,還是有不知多少人,爬上卡車去,卡車已經停了下來,三個駕駛卡車的人,也都被人扯了下來,混戰開始,呼喝聲驚天動地。

    我始終靠牆站著,離他們只不過十來步,我真有點不明白,這兩幫人在混戰,是根據什麼來判別敵人和自己人的,因為他們看來是完全一樣的,全是那麼年輕,那樣不顧
一切,而且,他們叫嚷的,也是同一的口號。

    但是他們相互之間,顯然能分別出誰是同類,誰是異己,這樣瘋狂的大搏鬥,那樣的血肉橫飛,那不但是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而且,不論我的想像又多麼豐
富,我都沒法在事前想像得出來。

    我並不是想觀看下去,而是我實在驚得呆住了,我變得無法離開。

    我呆立著,突然之間,一個血流滿面的年輕人,向我奔了過來,他已經傷得相當重,他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本小冊子,他向我直衝了過來,在他的身後,有三個人跟著,每
一個人的手中,都握著粗大的木棒子,在奔逃的青年人雖然已受了傷,但是粗大的木棒子,仍然向他毫不留情地掃了過來。

    「砰」的一聲響,三根木棒子中的一根,擊中了那年青人的背部,那年青人仆地倒了下來,正倒在我的腳下,他在倒下來之際,仍然在叫道:「萬歲!」

    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了,我踏前了一步,就在我想將那個年輕人扶起來之際,三條木棒子,又呼嘯著,向我砸了下來。

    我連忙一伸手,托住了最先落下來的一根,使其它兩根,砸在那根之上,然後,我用力向前一送,將那三個人,推得一起向後跌出了一步。

    不必我再去對付那三個人,因為另外有五六個人湧了上來,那三個人才一退,便被那五六個人,襲擊得倒在地上打滾了!

    我用力拉起了倒在地上的那年輕人,拉著他向前奔,那年輕人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要做逃兵!我要參加戰鬥!」

    我厲聲道:「再打下去,你要死了!」

    那年輕人振臂高叫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那時,我已將那年輕人拖進了一條巷子之中,聽得他那樣叫嚷著,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好,那你去死吧!」

    這年輕人倒不是叫叫就算的,他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立時又向前奔了出去,照他的傷勢來看,他只要一衝出去,實是是非死不可的了!

    我想去拉他回來,可是我還未曾打定主意,就看到那年輕人的身子,陡地向前一仆,跌倒在地,接著,滾了兩滾,就不動了!

    我真以為他已死了,但是當我來到他面前的時候,卻發覺他只是昏了過去。

    我連忙又將他拉了起來,將他的手臂拉向前,負在我的肩上。

    我負著他,迅速出了巷子,才一出巷子,就有幾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我忙問道:「最近的醫院在什麼地方,這人受了傷!」

    那幾個工人望了我一眼,像是完全沒有看到我負著一個受傷的人一樣,他們繼續向前走去,我呆了一呆,其中的一個才道:「你還是少管閒事吧!」

    我忙道:「這人受了傷,你們看不到麼?」

    那工人道:「每天有幾百個人受傷,幾百個人打死,誰管得了那麼多?」

    另一個插嘴道:「你將他送到醫院去也沒有用,有一家醫院,收留了十九個受傷的人,就被另一幫人打了進去,將那十幾個人打死,連醫生也被抓走了,說醫院收留反動
分子!」

    我大聲問道:「沒有人管麼?」

    那幾個人沒有回答,匆匆走了開去。

    我喘了口氣,我若是一早就不管,那也沒有事了,可是現在,我既然已扶著那年輕人走出了巷子,我實在沒有再棄他而去的道理。

    我負著他繼續向前走,不一會,我看到一輛中型卡車駛來,車上有二十多個軍人,我連忙伸手,攔停了那輛車,一個軍官探出頭來,我道:「有人受了傷,前面有一大幫
人在打鬥,你們快去阻止!」

    那軍官一本正經地道:「上級的命令是軍隊不能介入人民自發的運動!」

    那軍官說了一句話,立時縮回頭去,我正想要說什麼,卡車已經駛走了。

    我呆立在路中心,不知怎麼才好,我負著一個受重傷的人,可是,所有的人,就像根本未曾看到我一樣,根本沒有人來理會我。

    在那時候,我突然覺得,我一定是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了。

    我不該管閒事的,現在,我怎麼辦呢?我自己也是才來到,而且,我也是冒險前來的,我連自己置身何處都不知道,但現在,卻還帶著一個負傷的人!

    我呆了一會,將那人扶到了牆角,那年輕人卻已醒了過來,他抹著臉上的血:「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來了?」

    一看到他醒了過來,我不禁鬆了一口氣:「離碼頭還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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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自駕火車渾水摸魚

    那年輕人怒吼了起來,叫道:「你帶我離開了鬥爭,我是領袖,我要指揮鬥爭!」

    到了這時候,我也無法可想了,我忙道:「如果你支持得住,你快回去吧!」

    那年輕人舉手高叫著,轉頭就向前奔了出去。

    我一看到他奔了開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立時轉身就走,他是死是活,我實在無法再關心了。

    我一直向前走著,向人問著路,我要到車站去,因為這是不是我的目的地,我還要繼續趕路。

    當我終於來到火車站的時候,已是午夜了,可是車站中鬧哄哄的,還熱鬧得很,我看到一大批一大批的年輕人,自車站中湧出來。

    這一大群年輕人,顯然不是本地人,因為他們大聲叫嚷的語言,絕不是本地話。

    我硬擠了進去,到了售票口,所有的售票口,都是空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轉來轉去,拉住一個看來像鐵路員工的人,問道:「我要北上,在哪裡買票?」

    那人瞪著我,當我是什麼怪物一樣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在開玩笑?買票?」

    我呆了一呆:「火車什麼時候開出?」

    那人向聚集在車站中的年輕人一指:「那要問他們,他們什麼時候高興,就什麼時候開!」

    我道:「站長呢?」

    那人道:「站長被捕了,喂,你是哪裡來的,問長問短幹什麼?」

    我心中一凜,忙道:「沒有什麼!」

    我一面說,一面掉頭就走,那人卻大聲叫了起來:「別走!」

    我知道我一定露出馬腳來了,只有外來的人,才會對這種混亂表示驚愕,而在這裡,外來的人,幾乎已經等於是罪犯了!

    我非但沒有停住,而且奔得更快,我跳過了一個月台,恰好一節車廂中,又有大批人湧了下來,將我淹沒在人群中。

    我趁亂登上了車廂,又從窗中跳了出去,直到肯定那人趕不到我了,才停了下來。

    這時,我才看清楚整個車站的情形,車頭和車卡,亂七八糟擺在鐵軌上,連最起碼的調度也沒有!

    有幾節車卡上,已經擠滿了年輕人,他們在叫硝

    立時有好幾百人,向前奔了過去,棄那中年人於不顧,那中年人慢慢爬了起來,望著奔向前去的年輕人,然後轉過身來。

    當他轉過頭來時,他看到了我。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還決不定我是應該避開去,還是仍然站著不動,可是他卻已向我走了過來。

    我看到他的臉上,仍然是那麼茫然,好像對我,並沒有什麼敵意,所以我並不離去,他到了我的面前,抬頭望著我,過了片刻,才苦笑了一下:「我干了三十年,可是現在我不明白,是不是什麼都不要了呢?」

    我自然無法回答他的問題,連他也不明白,我又如何會明白?

    我只好歎了一聲,用一種十分含糊的暗示,表示我對他的說法有同感。

    那中年人伸手抹了抹口角的血,又苦笑著,慢慢地走了開去。

    我上了岸,只不過幾小時,但是我卻已經可以肯定,一種極度的混亂,正在方興未艾,這種混亂,對於我來說,自然是有利的。

    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我要由這個城市,乘搭火車北上,一定會遇到困難,我沒有任何證件,也經不起任何盤問,很可能一下子就露出馬腳來。

    但是,現在的情況就不同了。

    現在,在極度的混亂之中,根本沒有人來理會我;當然,我也有我的困難,因為在混亂中,不會有正常的班次的車駛出車站。

    在那中年人走了開去之後不久,我又聽到青年人的吶喊聲,我看到一百多個青年人,推著一個火車頭,在鐵軌上走過來。

    火車頭在緩緩移動著,那些推動火車頭的年輕人,好像因為火車頭被他們推動了,他們已得到了極度的滿足,而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叫聲。

    當我看到了這種情形的時候,實在想笑,但是我卻又笑不出來,而且,就在那一剎間,我的心陡地一動,我想到一個辦法了!

    這許多年輕人之中,顯然沒有什麼人懂得駕駛一列火車,但是他們卻亟於北上。

    如果我去替他們駕駛這列火車,那又如何呢?

    對於駕駛火車,我不能說是在行,但至少還懂得多少,那麼,我也可以離開這裡,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我想到了這一點,心頭不禁怦怦跳了起來,我並不是為我計劃的大膽而心跳,我之所以心跳,是因為我想到,我將和這群完全像是處於催眠狀態的青年人,相處在一起一個頗長的時間!

    然而,我也已經想到,我沒有第二個選擇的餘地,所以,我向前走了上去。

    當我來到了鐵軌上緩緩移動的火車頭旁邊時,我向其中一個青年人道:「這樣子推著前進,火車是駛不到目的地的。」那年輕人大聲答道:「革命的意志,會戰勝一切!」

    我道:「為什麼不讓我來駕駛?我可以將這列火車,駛到任何地方去!」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在推動火車頭的青年人,都停了手,向我望來,在一個極短暫的時間中,沒有人出聲,也在那個極短暫的時間中,我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因為我完全無法預測到他們下一步的反應如何!

    但是,那畢竟只是極短暫的時間,緊接著,所有人,都爆出了一陣歡呼的聲來,再接著,人人爭先恐後,來向我握手,有人將一塊紅布,纏在我的手臂上,有人帶頭叫道:「歡迎工人同志參加革命行列!」

    我跑向火車頭,攀了上去,吩咐:「我需要兩個助手,還要大量的煤。」

    圍在我身邊的青年人轟然答應著,三個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先後跳了上來,我教他們打開爐門,爐旁有一點煤在,我先升了火,然後,檢查儀表。

    不一會,許多青年人,推著手推車,把一車車的煤運了來。

    反正車站中,根本沒人管,這一群青年人,已形成了一股統治力量,至少,在車站中,根本沒有什麼人,敢去招惹他們。

    他們興奮地叫喊著,唱著歌,當火車頭開始在鐵軌上移動時,他們發出歡呼聲,我將火車頭駛向列車,掛好了鉤,那時,天已快亮了。

    就那樣將列車駛出站去,稍有知識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因為沒有了正常的調度,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另一列車,迎面駛來。

    我的三個助手的一個,拉下了汽笛桿,汽笛長鳴,我拉下槓桿,加強壓力,車頭噴出白煙,列車已在鐵軌上,向前移動了!

    列車一開始移動,更多年輕人擠進車廂之中。

    車子駛出去了!

    我漸漸加快速度,不斷有人爬到列車頭來,又爬回去,他們對我都很好,不但送水給我喝,而且還送來不少粗糙之極的乾糧。

    我的心中仍然十分緊張,因為這樣子下去,會有什麼結果,是全然不能預料的,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火車駛過了一排排的房屋,漸漸地駛出了市區,兩旁全是田野,在田野的小路上,豎著一塊一塊的木牌,寫著各種各樣的標語。

    我的三個助手,倒十分勤懇,他們一有空,就向我演說理論,他們道:「我們要破舊立新,建立一個新的世界,新的規律!」

    我對他們的話,並不感興趣,我問他們:「你們的目的地是什麼地方?」

    一個青年道:「每一個城市都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隨時可以停下來。」

    我笑了一笑:「不但是大城市,就是小縣城,我想也應該停留。」

    在小縣城停留,那是我的私心,因為我的目的地,正是一個小縣城,我要先到達那個縣城,才能到達那富鯨吞地,才能完成我的任務。

    火車一直在行駛著,似乎整條路線上,只有我們這一列火車,一小時後,車廂中忽然鼓噪了起來,許多人同時叫道:「停車!停車!」

    我連忙拉下槓桿,火車頭噴出大量的白汽,慢慢停了下來。

    車子還未完全停定,許多人從門中,窗中,跳了下來,我探頭向外看去,看到我們剛經過一個鎮市,在車站不遠處,是一座廟宇。

    所有下車的人,全部向那座廟宇奔去,我問道:「你們想去幹什麼?」

    一個青年一面跳下來,一面指著那廟:「這些舊東西,我們要砸爛它!」

    我忙道:「所有的舊東西全要砸爛?」

    那青年人已跳下去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另一個青年人道:「全要砸爛!」

    我想告訴他,在他們沒有出世之前很久,火車就已經存在了,照他們的說法,火車也應該是舊東西,可是還沒有說完,那青年也跳下去了。

    也就在這時,我的心中,陡地一動!

    他們要砸爛舊東西,這一千多個青年人,是一股不可抗禦的力量,自然,他們不會
敵得過正式的軍隊,但是我還記得,我才上岸的時候,曾攔住一輛軍車,一個軍官告訴
我,軍隊奉命,不得干涉人民的革命運動。

    而如今,這一千多個青年人,只要略受鼓動,他們就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來!

    我一想到這裡,心頭又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本來,我雖然進來了,但就算到達了目的地,如何去對付守著墓地的民兵,和那一連軍隊,我還是一點辦法都拿不出來的,但是現在,我有辦法了!

    我可以利用這一群只有衝動,毫無頭腦的年輕人!

    有他們替我做事,別說一連軍隊,就算有一師軍隊,也是敵不過他們的,何況軍隊根本已奉命不得干涉他們的一切行動!

    我又將自己的計劃,想了好幾遍,這時,剛才奔下火車去的青年人,已陸續唱著歌,叫著口號回來了,我看到在那幢廟中,冒出了幾股濃煙來,等到所有的青年人,全都齊集在火車周圍的時候,有一個領袖模樣的人,正在大聲發表演說。

    我聽得他在不斷地重覆著:「要砸爛一切舊東西,破四舊,立四新!」

    我靜靜地聽著,直到他演說完畢,所有的人又湧進車廂,我才又吩咐我的助手升火,火車又開始向前,緩緩移動,就在火車開始前駛之際,那首領來到了火車頭中。

    他是一個精力異常充沛,身形高大的年輕人,除了他時時皺起雙眉,作深刻的思索狀之外,他的樣子,是很討人喜歡的。

    他來到火車頭,便對我大聲道:「工人同志,我代表全體革命小將,向你致敬。」

    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雖然還很短,但是他們口中,翻來覆去的那幾句口頭禪,我卻已經可以上口了,我忙道:「革命不分先後,大家都有責任。」

    那年輕人高興地和我握著手:「我叫萬世窮。」

    我呆了一呆:「你的名字很古怪。」

    那年輕人卻教訓了我一頓:「只有萬世窮,才能世世代代革命,這表示我革命的決心!」

    如果不是我看出在如今的場合下,我不適宜大笑的話,我一定會大笑起來了。這一批人,似乎只是為了革命而革命,而絕不提革命的目的是什麼,他們只是無目的地革命,或許革命就是他們的目的!

    我忍住了沒有笑出來,萬世窮又向我長篇大論地說起教來,我並沒有不耐煩的表示,只是用心聽著,因為我需要瞭解他們的精神狀態。

    萬世窮咬牙切齒地痛罵當權派,當他提到了李恩業那個三兒子的名字之際,我心中陡地一動,他道:「我們這次北上的主要原因,是要支持首都的小將,鬥垮、斗倒他的爛攤子!」

    我趁機道:「據我所知,你們要鬥倒的對象,他的家鄉,離此不遠。」

    萬世窮道:「是的,我們要到他的家鄉去,向當地人民進行教育。」

    我心中大是高興,忙又道:「聽說,這個人的封建思想很濃厚,他甚至於還派人守著他的祖墳,而他的祖墳,又和海外的一個大資本家陶啟泉是在附近的!」

    萬世窮一聽到「陶啟泉」的名字,像是被黃蜂螯了一下地跳了起來,叫道:「他的罪名又多一條了,和海外的大資本家勾結!」

    我知道,我已不必再多說什麼了,我只是道:「我看,我們沿途不必再停了,直駛到他的家鄉去,那才是最主要的任務!」

    他匆匆忙忙離開了火車頭,這時,車已越駛越快了,不多久,我就聽得車廂中,響起了一陣陣的呼叫聲。

    車子一直向前駛著,天漸漸亮了,我看到沿著鐵路兩旁,有不少年輕人,奔著,想要追上火車,跳上火車來,而在車上的人,則紛紛向他們伸出手來。

    看到了那種情形,我不得不減慢了速度,而火車的速度一慢,跳上火車來的人更多了,真有點叫人難以相信,那麼多人,何以能擠在那十幾節車廂之中!

    我聽到各地的口音,這些青年人看來並不團結,他們之間,不住地罵著,而且,還不時有人,被推下火車去,有的跌成了重傷。

    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只好強迫自己,使自己變成一個木頭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幾乎變得和螞蟻一樣的盲目,我又有什麼辦法?

    我只是希望,當我們的火車在飛駛之際,迎面不要有火車撞了過來。

    謝天謝地,我的希望,總算沒有落空,傍晚時分,我們來到了那個小縣城。

    火車才一到站,停了下來,車廂中的青年,就一湧而下,原來的人,再加上沿途跳上火車來的人,我估計他們的人數,在至少在兩千人之上,萬世窮依然是領袖,我看到他和車站的幾個人員,在展開激烈的爭辯。

    但是那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爭辯,因為立時有許多青年人湧了過來,對那幾個車站人員,高聲嚷叫著,將那幾個車站人員,拉了開去。

    接著,就有人在車站中張開了一幅巨大紅布,上面寫著「東方紅革命司令部」幾個大字。

    他們的行動雖然亂,但是在混亂中,倒也有一種自然的秩序,在一小時之後,他們已列成了隊,有幾十個一下了車就離開車站的人,這時也弄了許多食物來,食物的種類,可以說是包羅萬有,只是可以吃的東西,全都弄來了,我分配到的,是一大塊鍋餅。

    就在所有的人,都在車站中,鬧哄哄地吃著東西的時候,一輛卡車駛到,七八個看來像是很有地位的人,從車上跳了下來。

    我仍然在火車頭上,我一眼就看到,曾經約我在夜總會中見面的孟先生,也在那七八個人之中,他已經換了裝束,和我以前見到他的時候,那種西裝革履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一個穿著軍服的中年軍官,一下車就大聲問道:「你們由誰負責?」

    萬世窮在人叢中擠著,走向前去:「我們的行動,依照最高指示,我負責指揮。」

    那中年軍官道:「快上車,離開這裡!」

    萬世窮大聲叫道:「我們要在這裡展開革命行動,你敢阻撓革命?」

    中年軍官大聲道:「我是本地駐軍的負責人,我有權維持秩序!」

    萬世窮舉起了拳頭來,叫道:「我們要打爛一切舊秩序!」

    所有的人,都跟著他高聲叫了起來,青年人開始向前湧來,將自卡車上跳下來的七八個人,圍在中間,那七八個人,有四個是衛兵,立時舉起了槍,可是在他們身邊的年輕人實在太多,那四個衛兵立時被繳了械。

    孟先生可謂不識時務之極,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居然還指著萬世窮,呼喝道:「你們想造反嗎?」

    這一句話,立時引起了四方八面的呼叫聲來,青年人叫道:「就是要造反!造反有理!造當權派的反!」

    孟先生的手還向前指著,可是從他一臉的茫然之色看來,顯然連他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他臉上那種茫然的神情,使我聯想到了那個車站的站長。一群統治者,一群一直負責社會安定、秩序的人,忽然發現根本沒有人聽他們的話,一大群造反者在他們的面前,心頭的震驚,形成了那種茫然的神情。

    那七八個人開始向後退去,可是他們根本無法退到他們的卡車上,因為卡車上已站滿了青年人,他們被迫向鐵路處退來,一路上推擁著,跌倒了好幾次,每次跌倒,總有人將他們按住,逼他們叫口號。

    他們一直退到列車之旁,七八個人,已被擠散了好幾次,孟先生一個人,被擠到了火車頭旁邊,我惟恐被他發現,連忙轉過頭來。

    可是,孟先生卻跳上了火車頭,在那時,我看到那中年軍官已被幾個人捉住了,有人用紙捲成了尖頂的帽子,戴在他的頭上,有人叫道:「拉他去遊行,作為反面教育的典型!」

    我感到孟先生在向我擠來,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發著抖。

    突然,他捉住了我的手臂:「快開車,我要向上級去報告!」

    我在他的聲音中,聽出他那種全然彷徨無依的心情來,孟先生的地位,可能很高,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他卻一點也無能為力,他的權力消失了,他的地位越是高,可能遭遇越是慘!

    我本來還怕他發現我,但是我立即察覺到,我現時所處的地位,比他有利得多,我根本不必怕他!

    所以,我轉過頭來,笑著:「向上級報告?我看你的上級是更大的當權派,他們自身難保,自己也被人拉出來在戴紙帽子遊行!」

    當我轉過頭來時,孟先生自然看到了我,在那剎間,他神情之古怪、驚惶,真是令人畢生難忘!

    他突然尖叫了起來,這時,有七八個青年人,也湧了上來,孟先生立時轉過身來,指著我,叫道:「捉住他!捉住他,他是反革命分子!」

    那幾個青年卻只是冷冷地望著他,我道:「他指控我的罪名,是因為我不肯服從他的命令將列車駛走,他要破壞革命行動!」

    孟先生張大了口,但是他沒有機會再說別的,幾個青年人已一齊出手,將他拖了下去,我望著他微笑,看著他被拖下去後,也被戴上了紙帽子。

    接著,其餘的幾個人,也被捉住了,他們被青年人用繩綁在一起,吊成了一串,押了出去,我聽到驚天動地的呼叫聲,上千青年人,押著他們,走出了車站,去遊街示眾了。

    在那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獨自一人,在火車頭中,大笑了一場,孟先生以為他一回來,就是權力的掌握者,誰知道他竟成了鬥爭的對象!

    我也想不到,我會處在一個如斯混亂的環境之中,但是這樣的混亂,顯然是對我有利的。

    我笑了好一會,才下了火車頭,我決定到城中去走走,那是一個很小的小縣城,在這樣的一個小縣城中,忽然來了上千的年輕人,以致大街小巷中,全是外來的人,有一部分年輕人,很顯然是本地的,也和外來的混在一起,在縣城中有不少店舖,招牌全被年輕人拆了下來,而改用紅漆,胡亂塗上新的店名。

    我穿過了幾條小巷,來到了大街上,我看到許多人塞在前面的街口,在大聲喧嚷,接著我又看到了一大群人向後退來,在後面的人,要向前湧去,我看到許多士兵,結成了一排,手拉著手,在和青年人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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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趁亂完成任務

    那幾個被帶上紙帽子遊街的人,連孟先生在內,已到了軍隊的後面,他們正在將頭上的紙帽子拋下來,面色青白,說不出的憤怒。

    青年人和軍隊對峙著,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不住叫道:「打倒當權派!」

    軍隊漸漸支持不住了,孟先生等幾個人,則已上了車,等到他們的車子開動之際,青年人一起擁了過去,軍隊也散了開來。

    但是擁上去的青年人,終於追不上車子,車子載著那幾個人駛走了。

    我看到這樣的情形,心中暗暗好笑,這時,所有的人,就像是突然之間,被人揭開了一塊大石板之後,在石板下的螞蟻一樣,亂奔亂竄,亂叫著,我就在人叢中擠來擠去。

    我看到許多精細的傢俬,被青年人自屋中拋出來堆在街上,也看到零零星星,東一堆、西一堆,有人被圍住了在戴紙帽子。

    接著,一輛卡車駛來,卡車上有擴音器,擴音器中傳來萬世窮的聲音,他在叫嚷著:「同志們,革命的群眾們,讓我們一起行動,不怕犧牲,排除萬難!」

    擴音器的聲音,震耳欲聾,我退出了大街,來到了一條比較冷僻的巷子中,才算是聽不到叫嚷聲了,我鬆了一口氣,我猜想這群年輕人在縣城之中,至少要鬧上一個晚上,不到第二天是不能走的。

    我一面在想著,一面在低頭走著,突然之間,一輛中型卡車,轉進巷子,自車上跳下七八個人來,我抬起頭來,等到我看清,在那七八個人中,有一個是孟先生,並且他已和我打了一個照面之際,我再想逃走,已經來不及了。

    孟先生指著我,我相信這是他一生之中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音了,他怒吼著:「抓住他!」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來,和他一起向前奔來的,是其餘的六七個人。

    我轉身便跑,但是只逃出兩三步,身後已經響起了槍聲,我只好停了下來。

    兩個軍官立時來到了我的身後,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那時,腦中嗡嗡作響,因為我落到了他們的手中,可以說從此完結了!

    我本能地掙扎著,也許是我的運氣好,更可能是槍聲的緣故,有幾個青年人,奔進巷子來,我立時大叫道:「快來救我,我是幫你們北上串聯的司機,當權派要破壞你們的革命,他們非法逮捕我!」

    我僅僅只能叫出了那幾句話,口就被人掩住了,接著,我就被人拖得向後退去。

    那幾個年輕人聽到了我的叫嚷聲,一起奔了過來,孟先生一迎了上去:「這是反革命分子,潛進來的特務,希望你們別誤會。」

    我還在希望那個青年人會大打出手,但是他們的臉上,卻現出猶豫的神色,只是望著我。

    而就在那一個耽擱間,我已被拖上了車子,孟先生等人,也退上了車子,車子駛進了一個院子,我又被從車上拖下來,被人拖著,並進了一間房子。

    到了房子之中,我並沒有得到自由,我的雙手被一副手銬反銬著。

    要弄開那樣的手銬,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是我卻並沒有機會。

    我被銬了手銬之後,雙臂仍然被兩個人抓著,那兩個人推著我,到了另一間房間中,那間房間中,有幾張辦公桌,我看到孟先生和另兩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我一進去,那兩個官員就開始翻閱他們面前的文件夾,我猜想他們是在看我的資料。

    孟先生的臉上,現出十分陰冷的笑容,他望著我,雖然不說話,然而在他的臉上,也流露著一種「看你怎麼辦」的神氣。

    過了難堪的一分鐘,其中一個官員才抬起頭來:「衛斯理,這是你的名字,你居然還敢混進來進行破壞!」

    我吸了一口氣,這可能算是審訊,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我自然可以拒絕回答,或者,通知我的律師。可是,在這裡,我無能為力。

    我苦笑了一下,孟先生已道:「副局長,這個人,要解上省去,聽候處理。」

    我突然道:「你們不能帶走我,那兩千多個革命青年,他們需要我!」

    孟先生奸笑著:「我們會替他們找到更好的火車司機,至於你,我看北大荒是你的最好歸宿!」

    我苦笑了一下:「你總算達到目的了!」

    我被關進了一間小房間,可是不多久,外面傳來了上千人的吼叫聲,一大群青年沖了進來,救出了我。帶頭的正是萬世窮。

    當晚,在縣城中一直亂到了半夜,一大批人,才浩浩蕩蕩向山間進發。這許多人,像是絕不知道什麼叫做疲倦,他們大聲唱著,叫著,很多人的嗓子,根本已經是嘶啞了。

    我雜在他們中間,當進入山區之後,我們經過了兩個崗哨,那可能全是民兵的崗哨站,但是,正像非洲的兵蟻群經過時,所有的動物逃過清光一樣,那兩個崗哨上,早已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們一直向前走著,翻過了幾個山頭,直到天色大亮,我才看到了那幅「鯨吞地」,同時,也看到了那一幅「血地」。

    那真是兩個很奇異的地方,在兩幅地附近,都有兵士守衛著,青年人漫山遍野地奔了過去,叫嚷著革命的口號,他們之中十幾個人,圍住一個軍官,在交涉著,可是其餘的人,根本不等交涉有什麼結果,就行動起來。

    泥土翻了起來,骨殖破土掘出來,在那幅血地上掘挖的年輕人,將一副還很完整的棺木,弄得碎成片片,然後,在山頭上塗下巨大的標語。

    軍隊只是袖手旁觀,他們無法在理論上說服那些青年人。

    看到上千個青年人破壞了那兩個墳墓,在混亂中,我先他們一步下了山。

    我回到了縣城中,並沒有停留,在一幢建築物的門外,我偷了一輛腳踏車,那輛腳踏車,在以後的幾天中,成了我唯一的交通工具。

    在那樣的混亂中,要離開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最後在一個漁港,上了一艘漁船,又經過了兩天海上生涯,我回來了。

    我回來的經過,是不必多加敘述,因為那和整個故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當我來到了家門前,按著門鈴時,來開門的老蔡,幾乎不認識我了!

    雖然我離開了不過十天,但是這十天,我就像是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中一樣。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而等我洗完澡,正在休息的時候,老蔡來到了我的身邊:「陶先生的車子在下面等,他請你去!」

    我呆了一呆:「他怎知我回來了?」

    老蔡道:「這位陶先生,每天都打幾個電話來問你回來了沒有,剛才他又打電話來,你正在洗澡,我告訴他,你回來了!」

    我也正想去見陶啟泉,是以我立時站了起來,下了樓,一輛極名貴的大房車,已停在門口,司機替我打開了車門,我上了車。

    二十分鐘之後,車子駛進了陶啟泉別墅的大花園。

    我看到陶啟泉自石階上奔下來,車子停定,他也奔到了車邊,替我打開了車門。只怕能有陶啟泉替他開過車門的,世上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陶啟泉容光煥發,滿面笑容,精神好到了極點,和他以前的那種沮喪、焦急,宛若是另一個人。

    我才從車中走出來,他雙手一齊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搖著:「你回來,真太好了,你好幾天沒有消息,我真怕你回不來了!」

    我訝異地道:「你知道我已完成了任務?」

    陶啟泉將手放在我的肩頭:「當然知道,這件事,由內地傳出來,外國通訊社發了電訊。」

    我笑道:「不見得電訊上有我的名字吧?」

    陶啟泉笑著:「雖然沒有,但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幹的,你真聰明,利用了他們內部的混亂,達到了目的,我早知道你行的。」

    我笑了起來,陶啟泉和我,已經走進了大廳,看著他那種高興的神情,我知道在這時候,就算我諷刺他幾句,他也不會惱怒的了。

    是以我道:「風水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那個偌大的油田,應該沒有事了?」

    陶啟泉搓著手,興奮地道:「你倒還記得那個油田,那油田的火已自動熄了,告訴你,幸而是這場大火,原來那油田已沒有多少油了,本來我還準備大事投資的,如果不是那場火,投資下去,就損失大了,現在,我們已在油田的附近,發現了新的蘊藏,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呆了一呆,我是一心想諷刺他的,卻不料我得到了那樣的回答。

    我又道:「那麼,政變的那個國家呢?」

    陶啟泉發出了更宏亮的笑聲:「你說奇妙不奇妙?本來,新上台的那傢伙,是我的對頭,一上台就揚言要沒收我全部的財產,但就在你成功的消息傳出之後,我知道風水轉了,派人去和他接觸,現在,他不但不和我作對,反而給我更大的便利!」

    這時候,我和陶啟泉已經進了電梯,我沉默著不說話,直到來到了他的書房之中,我才道:「陶先生,我有幾句話,實在非說不可!」

    陶啟泉道:「說,只管說!」

    我道:「陶先生,所謂風水,其實是完全不可信的,希望你以後,別再相信那一套!」

    陶啟泉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那樣說,事實已經完全證明了風水的靈驗,如果不是你完成了我的委託,我的事業,將一天一天倒下去,但是現在,什麼困難都過去了!」

    我正色道:「陶先生,影響你事業的,是你個人的心理,當你的心理受影響的時候,事業自然就不順利。由於你篤信風水,所以風水就影響你的心理!」

    陶啟泉大搖其頭:「不對,絕對不是,真是風水的緣故。」

    我卻不理會他的抗議,自顧自道:「你想想看,你是那麼龐大事業的靈魂,如果你失去了信心,你的事業,自然要開始衰敗的。我的行動,不過是給予你一種信心而已!」

    陶啟泉笑道:「信心可以使油田的大火,自動地熄滅麼?」

    我道:「你已經說過,那油田的蘊藏量極少,油燒光,自然火也熄滅了!」

    陶啟泉道:「那麼,我那個對頭呢?」

    我笑了起來:「那件事,更證明和你的信心有關,當你沒有信心的時候,你決不會派人去和他接觸的,自然也不會成功。」

    陶啟泉道:「不是,如果不是風水轉了,我派人去接頭,也不會有用。」

    我看到陶啟泉如此固執,心中也不禁好笑,我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用的了,所以我聳了聳肩:「算了,既然你如此深信風水,我也不多說了!」

    陶啟泉望了我一會,才道:「你以為風水和科學是違背的,是不是?但是科學精神,是重事實的精神,現在,我們有的是事實,所差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實而已。我們不能簡單地否定一件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的事,簡單地否定,那是不科學的。」

    本來,我已經不準備再講下去了,但是如此迷信風水的陶啟泉,居然提起科學,看來我也非繼續講下去,講個明白不可了!我道:「你說得對,只是否定一件我們不知究竟的事,這種態度,並不是科學的態度。我現在絕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陶啟泉驚訝地望著我:「你肯定什麼?」

    我站了起來,揮著手:「在經過了這件事之後,我已經肯定了風水的存在。」

    陶啟泉的神情更詫異了。

    他望著我:「可是──可是你剛才還在說,風水是無稽的!」

    我搖著頭:「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風水,對於根本不相信的人來說,是全然無稽的,但是對於深信風水之說的人,像你,卻又大有道理,它能影響你的意志,決定你的一生。」

    陶啟泉的神情,還是很疑惑,看來,他還是不十分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道:「道理很簡單,就是我剛才說過的信心,自我的信心,寄托在一種信仰上,你以為風水有道理,信心就充足起來,你本來是一個十分有才能的人,一旦有了信心,自然無往不利,但是對於一個根本不信風水的人而言,信心不來自風水,來自別的方面,那麼,就根本無所謂風水了!」

    在我開始說那一大段話的時候,楊董事長走了進來。

    我和陶啟泉都看到楊董事長走了進來,但我不想截斷話頭。

    陶啟泉又在用心地聽著,是以我們兩人都沒有向楊董事長招呼。

    楊董事長和陶啟泉是十分熟悉的了,所以他也沒有打斷我的話頭,只是聽我說著。

    等到我的話說完,陶啟泉皺著眉,似是還在考慮我的話,並沒有立時出聲。

    而楊董事長卻已然道:「衛先生,你的話,只能解釋風水許多現象中的一種,那就是當一個人知道風水是好是壞之際,才能發生意志上積極或消沉的變化,對不對?」

    我點頭道:「對!」

    楊董事道:「可是,在更多的情形下,一個人根本不知道風水有了什麼變化,在他的身上,命運也發生奇特的變化,這又怎麼解釋呢?」

    我笑了起來:「什麼地方有那樣的情形?」

    楊董事長道:「有,有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祖墳的風水有什麼特點,可是他的一生,就依照風水顯示的在發生著變化。」

    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楊先生,任何人的一生命運,總是在不斷發生變化的。」

    楊董事長道:「對,那種變化,是有規律的,是可以預知的,是可以改變的,譬如說陶先生,就因為改變了風水,而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你自然還記得李家的第三個兒子?」

    我道:「當然記得,他的祖墳,也被掘了出來,他近來怎麼樣?」

    楊董事長道:「他的祖父,葬在那幅血地之後,他就開始發跡,直到權傾朝野,紅極一時,可是,現在他卻被鬥爭了,他完全失勢了,他自殺不遂,他的一切,又全部完了。」

    我皺著眉:「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有他被鬥爭的相片,而這一切,全是發生在他的祖墳被掘之後的事。」

    陶啟泉大聲道:「怎麼,你相信了麼?」

    我相信了麼?我實在想大笑特笑!

    風水甚至影響了政治鬥爭,對於篤信者來說,風水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了!

    但是我卻沒有笑出來,也沒有再辯論下去。

    因為他們兩個人──楊董事長和陶啟泉,有那麼多巧合的事實。這自然是巧合,李家的三兒子,不論怎樣,總是會失勢的,但是篤信風水的人,就說那是因為風水被破壞了!

    你相信它,它便存在,這本就是心理學上的名句!

                                 
(風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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