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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錢香福覺得今天出門沒先翻黃歷看看實在是非常失策!

    當然,最主要的是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倒霉的時候。

    偏偏,今天就是這樣倒霉,並且倒霉得莫名其妙!

    情況緊急,也沒心思想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先自救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當她在一間四面全是土牆,只有一道關緊的門,卻不見半扇窗戶的小房間醒過來時,她沒有沖動地去拉那扇門,也沒有叫嚷拍打引人注意,甚至謹慎得沒有發出些微聲響。

    她孤軍奮戰慣了,就算身陷絕境,也沒想過求救或求饒,那不過是白做工,半點用也沒有;別人的善心她從來不圖,也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別人身上,這正是她能在百般艱困的惡劣環境下,還好好活到二十歲的原因。

    身為一個在梅川鎮混了十年的人,她非常了解梅川人搭建房子時的特性,絕對不會真的蓋出只能由房門出入的房間,那太不安全了。盜匪如此猖狂,想活命的人就會努力鑽研自保的方法。所以每戶人家蓋房時都會暗設一些可以逃生的出口,可能挖了地洞通道,也可能牆面的某一處留了空心的地方,稍一使力就能捅穿出一個大洞。

    所以她趴伏在地上,先從床底下摸索起來,果真找到了一塊松動的石板;撬起石板一看,有些失望地發現這只是一處不太大的儲物地窖,里頭放了幾袋東西,應該是糧食,並不是她期望的通道。

    將石板放在一邊,不急著還原,想著如果找到出口之後,順便扛一兩袋糧食走人,算是給自己壓驚。

    東摸西摸的,終于在某個土牆的下方摳下一片松軟黃土,便知道就是這兒了,于是開始用力刨土,很快刨出了一個勉強可以讓她鑽出去的小洞時,便听到有腳步聲正朝她這邊走來。她當機立斷,跳進地窖里,並反手合上石板。

    地窖里的隔音效果太好,以致于錢香福再怎麼努力拉尖耳朵去听,也听不到真切的談話內容,只隱隱約約知道有幾個男人在說話,說些什麼卻是不清楚的。

    她在地窖中屏息等待著,因為無法準確計算時間,也听不到外面的動靜,所以她默默在心中數數,從一開始數,慢慢地數,數到一千之後,這才偷偷頂開頭頂上方那片石板,露出一條縫隙朝外看。

    確定屋里已經沒人之後,又等了好一會,才悄無聲息地爬出來;當然,可沒忘挑了兩小袋裝著大白米的袋子扛在肩上——浪費了一整天沒干活兒,又飽受驚嚇,怎麼說也該拿兩袋回去壓驚才是。

    將石板重新蓋上,她很順利地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離開這間客棧,結果才走出客棧沒多遠,就看到了水姑帶著大丫正從李牙婆家走出來。水姑遠遠就喊了她︰

    「阿福!這麼晚了你還沒回東村啊?」

    錢香福抬頭望了下泛著橘黃的天色,原來已經近黃昏了。隨口應道︰

    「今天做了筆好買賣,換來兩袋好糧,費了點時間,所以就耽誤了。這會兒正要回村呢。」打量著母女倆一臉喜色,順口問︰「大丫遇到什麼好事了?笑成這樣。」

    不待水姑開口,大丫笑得眼楮都看不見了,搶話道︰

    「哎!涪福,我跟你說,我要去京城給人當娘子了!」

    「咦?」錢香福眨眨眼,疑問的目光轉向水姑。

    水姑以食指點了點女兒的腦袋,笑罵了一句︰

    「真是個瘋丫頭,接下來這段期間我可得好好教你。就算教不會你好好說話,至少得教會你閉嘴。」然後看向錢香福道︰「這幾天你來鎮上換完了糧就跑得不見人影,所以一些京里傳來的最新消息想來你是還不知道的。」

    「哦?有什麼大事發生嗎?」錢香福問。

    水姑習慣性四下看了看,將她拉到無人注意的小巷子里說道︰「這兩天咱縣里來了好多牙子,都是來采買女子的。正經牙行的牙子還兼著媒婆的行當,給好人家的女子牽姻緣;卻也有不少走歪路的破爛貨色,打著拐賣女子的主意,這樣的混子也來了不少。」

    「怎麼突然來了牙子采買女子……」錢香福說到一半,就自己想清楚了︰「先前就听鎮長說皇帝想要老百姓多多成親生子,可能會下令所有還能生育的婦人去嫁人……現在政令已經下來了嗎?我每天都從公告欄前經過,沒看到新的榜文啊!」

    「朝廷還沒下令呢,可風聲已經傳得滿京城了,就咱這小地方當然不會知道,想知道還是得等政令下來。你看,腦筋動得快的京城牙子們全組織在一起,朝各個鄉村收集女子去了。將條件好的女子掌握在手里,運送到京城里去,那些出得起聘禮的男子或者買得起女子的男子,為了能娶個好女子,花多少錢糧都是舍得的。」

    大丫又喜不自禁地插嘴說道︰「剛剛李牙婆說我這樣的好女子,可以給我娘換來很豐厚的彩禮呢!而且我們這樣第一批送去京城的女子,條件好,當然也可以挑到身家好又年輕力壯的男人,這可比待在梅川縣嫁人或繼承我娘的行當好多了。我娘說現在世道不同了,做皮肉生意沒出息,最好嫁給京里的軍漢,只需要侍候一個男人,就吃喝不愁啦。」

    水姑忍不住又敲了女兒的腦袋一下,罵道︰「在把你嫁到京城之前,我最應該做的就是把你這張嘴給縫起來!」

    錢香福大致了解了,說道︰「現在皇帝想要更多的人口,也要厚賞那些跟他打天下賣命的軍漢,除了賞錢財土地之外,也幫他們成親生子,所以人牙子現在挑的好女子都是先緊著配給軍漢,想來那些好女子也是願意的。」

    「當然願意啊!有能力出得起聘禮的軍漢,一定是有軍功又有家底的,這一嫁過去,就是個官太太呢,真是想都想不出來那會是個怎樣天大的威風!」連水姑這樣精明現實的女人,說到這個,也忍不住一臉夢幻,攬著大女兒的小肩膀笑道︰「我家大丫真是生到好時候了,也幸好她一直沒來初潮,我就沒想著讓她接我的生意。現在可好了,世道太平了,有家業的男人都想著要娶女人了。我家大丫正好風風光光嫁給當官的,日後都不用再怕餓肚子啦,搞不好以後每個月還能吃上一頓肉呢!」

    「到時你也跟去京城給大丫挑人送嫁嗎?」

    「那是一定要的!我跟李牙婆有多年交情,她自然會幫我挑個好的,不會虧待我家大丫。可我若沒有親自幫著挑人,哪能放心。再說了,這次生意我也有分的。這梅川鎮以及鎮外那二、三十個村落有哪些好女子,有誰比我更清楚的?這陣子這些京里來的牙子都緊著巴結我,請我幫忙挑人呢!到時選完了人,一齊上京,我也好開開眼界!」水姑說到這里,有些欲言又止地對錢香福看了看,雖然覺得不太可能說動她,但還是勸道︰

    「阿福,你雖然嫁人過,但沒生過孩子、沒做過皮肉生意,算是一個好女子,去京城嫁人的話,該是能挑到個好的。要不,你跟我們上京吧!要是你嫁得好,到時再把你祖母以及大叔接去京城住,或許還能找到醫者給兩位老人家治病,不是很好?」

    對于水姑總想給她作媒或拉皮條什麼的,錢香福一律搖頭拒絕,這次當然也是一樣。

    「水姑,我得守住秦家的家業,不能讓人佔了去。所以我哪兒都不去,也不嫁人,你別再勸我了。好啦,我得回去了。大丫要去京城嫁人了,這是好事兒,等你們要出發之前,我會備點米糧來送你們的——」就要揮手道別,卻被一把拉住。

    「哎,你別走!」水姑臉色有些凝重,想說些什麼,又及時止住,將一旁瞪大眼楮打算旁听的大丫給一掌拍走,趕人道︰「大丫,你去鎮長那里跟他拿我先前訂的草藥,那是給你補身子的,讓你早日來初潮用的。去!草藥先拿回來,就說明天我會拿糧去給他。」

    「草藥?阿娘你真的要用草藥炖一整只母雞給我吃啊?原來你是說真的,我也不是在作夢哦?」肉耶!那麼多的肉耶!大丫的眼楮都錄了。

    「快去!稈草藥拿回家,明天就給你炖一只雞吃!」

    大丫雙手高舉,狂喜地尖叫一聲,連最喜歡的小道消息都顧不得听了,腳下像裝了輪子似,一溜煙跑了個不見人影。

    水姑翻了個白眼,這才回頭低聲在錢香福耳邊道︰「阿福,我昨日看到你們東村的村長在南街客棧那邊跟幾個京城來的破爛貨談話呢,那些都是不正經的人牙子,听說暗中拐賣不少女子與孩童。他們隱約談到了你,我沒敢多听,不確定是不是在打你的主意——」

    「從那破爛貨口中提到我,當然一定就是在打我的壞主意。」錢香福立即就知道自己今天怎麼會在客棧醒來了,原來她是被拐子給擄來了!原來山上落坑里的那些林家人,只是用來迷惑她的陷阱,真正被坑到的人是她!

    水姑看著錢香福臉色黑沉沉的,當然知道她對東村那些林家人有多恨。接著說道︰「現在有好機會嫁個好人得個依靠,你就別再跟東村那些人斗了。你孤身一個小女子,又不肯生孩子的,人家就算現在不害你,耗著你老了病了死了,幾十年過去,你沒後人可繼承,那片家業早晚還是得改姓林。」

    「那可不一定!」曰後就算那片家業不再姓秦,她也會在有生之年讓它們永遠都不能姓林!

    相識多年,水姑當然知道錢香福有多固執,嘆了口氣,道︰「好吧,等你吃夠苦頭就知道變通了。現在反正你注意一點,別被東村那些姓林的給害了,家里兩老還指望著你呢。」

    「我知道了,謝謝你啊。我回去了。」

    「不用謝,你只要讓我有機會賺你一次錢就好了,不拘什麼,作媒、拉皮條、給人生孩子都成。」水姑朝已經走出巷子的錢香福道。

    錢香福擺擺手,沒回頭,只漫應道︰

    「天都黑了,怎麼還在作白日夢呢。」

    身後傳來水姑回罵著什麼,錢香福沒仔細去听,她現在滿腦子想著要怎麼好好回報林姓那群人。

    那些侵佔她家土地與田地的人,真的是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她一定要趕走他們!

    錢香福在回到東村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家,轉而跑到租了自家田地耕種的一戶佃戶家里打探消息。

    是的,她是有佃戶的。那些佃戶耕種著還掌握在她手中的一些良田,也有效阻止了那些林姓人更得寸進尺的侵佔。

    當年她用計讓那些跟她一同流浪到這邊的流民去搶劫林家族人之後,那群餓得已經在吃土、吃人肉的流民便短暫居留了下來,直到將附近連同山區里所有能啃的作物樹林花草等都吃光之後,又朝南部遷移乞活而去。

    那時錢香福暗中聯系留下了八戶品性較為良善的人——他們都沒吃過人,家里有許多人吃了觀音土死去,或者干脆直接餓死,卻沒做過易子而食的惡事,也不去偷死人尸體吃。

    寧死而不肯吃人的人,相信品性是有一定保證的,所以錢香福才敢大膽地收留他們。這些年來證明她賭對了,她的眼光沒出錯,這些人是好的,他們勤奮而感恩。

    那時留下八戶,已經是跟大叔商量之後,所能承受的極限。秦家的地需要人耕種,一家三口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想要保命,光靠她一個十歲女孩當然不行,他們還得有一些青壯來相幫壯聲勢才可以。所以就算很艱難,難到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餓死邊緣,但這些人還是必需留下的。

    那八家佃戶的房子蓋在錢香福家的左右不遠處,隱然形成外圍保護姿態,多少幫他們遏止了林家族人的窺視與騷擾。

    這幾年風調雨順,新的國朝好像真的能立起來,至少這兩年已沒看到流匪明目張膽地出來作亂了,縣里也出現縣令這樣的父母官了。沒有匪亂,田地有正常的收成,皇帝又還沒開始收稅,錢香福僅只收兩成的田租,種種的好累積出好日子,如今大家竟也能一日吃上兩頓飯了。幸福的日子得來不易,所有佃戶們對秦家以及錢香福都充滿感激,更是對錢香福唯命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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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錢香福走到東邊一戶佃農家,剛好看到這家的大兒子正在門前的空地劈柴,她將這個十三歲男孩給扯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小聲問︰

    「虎子,今天林家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我家有沒有什麼人過來?」

    虎子連忙點頭,迫不及待地小聲道︰

    「福姐,我跟你說,你家來貴人了!有四個騎著大馬的大漢——我爹說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那是大馬,不是牛。他們帶了好多精貴的東西到你們家,你家大叔就把其中兩個給迎進門了,結果送的東西太多,沒辦法全搬進屋里,還剩好大一半丟在外面呢。我趴在圍籬邊偷看,哎唷喂,那樣精貴漂亮的青布竟就胡亂丟地上啦!我跟我爹去上集時都沒見人賣過這麼好看又這麼多的布。我娘說,敢這樣隨意糟蹋好布的,就一定是貴人。福姐,你家是不是在大城市有了不起的貴戚啊?」

    錢香福從虎子沒有章法的陳述里總結出有用的訊息之後,卻是狠狠地皺起了眉頭,怎麼也想不出那些來家里拜訪的人是什麼來路……就算是京里來采買女子的牙子,也不可能帶著大禮過來;在這個一袋粗米就能買走一個女子的年代,那樣的大手筆是誰也出不起的。

    一時想不透,便就先擱著不想,又問︰「那些人幾時走的?林家那邊有沒有什麼人過來探頭探腦?」

    「有三個漢子後來走了,留下一個大漢沒走。喔,還有,那個林桂花又跑過來叫嚷,好像說要賣她家兩個女兒,要大漢過去談價錢呢,我那時忙著給家里挑水,沒有听到太多。」

    錢香福並沒有多失望,將肩上扛的米袋放到地上,對虎子道︰「兩只手把你的衣擺拎起來。」

    虎子對這樣的吩咐立馬听從,兩只眼楮還亮晶晶地盯著那兩只袋子,吞了吞口水道︰「福姐,你今兒個是不是又在山上掏到了什麼好東西了?是山果子?還是竹筍……哇!」低呼一聲之後,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凸了眼珠子巴巴地看著那白亮亮的大白米!

    天啊!大白米!那可是大地主才吃得起的好東西呢!虎子活了十三歲,別說從沒吃過一口了,連看都沒看過。

    錢香福以兩手小心捧起白米,放到虎子的衣擺里,將他短短的衣擺給填得快滿溢出來,然後拍了拍小子的頭道︰「快進去,別給人看到了。你祖父與你娘身子不好,你讓你妹熬白米粥給他們補補身子。」

    「喔,好,我馬上進去。福姐,你真好。」虎子感激地低叫,不敢放開聲音說話,怕夜深人靜,一點點動靜都會給人听了去。

    看著虎子走進屋子里去,錢香福再將白米扛上肩,本來想回家的,不過又怕家里有人盯著,所以她悄無聲息地沿著月光照不到的暗處走,想先听听動靜再作打算。

    走到自家的後門處,還沒趴上窗口呢,就听到里面有說話聲——

    「大成,你說福囡這麼晚沒有回來,會不會真的是被人販子給抓走了?林桂花說福囡跟人跑掉我自是不信的,但我擔心她一個好女子被壞人盯上了,給抓走賣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錢姨,您別慌,咱阿福那樣機靈,一定不會有事的。你瞧,這些年她一個小女子跟林家那些人周旋,不也沒吃什麼虧嗎?以前阿福也曾有過趕不及在城門關上前回村子,可能又借宿在水姑家了。」秦大成低聲安撫著。

    「但願吧……可,我這顆心,怎麼都安定不下來……你也知道,那些林姓的人都不是好人。福囡再厲害,終究只是個女人,又沒個依靠的——」

    「怎麼會沒依靠,現在可有了。」秦大成說道。

    「哎……這也是。可是……唉……」錢婆子突然嘆起氣來,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又說不出口,吞吐了半晌,最後還是又唉聲嘆氣起來。

    這時仍然守在秦家的杜實開口了︰「你們不用擔心,一切有我們頭兒在,就算那些人販子真的劫了人去,也一定能找回來的。」

    本來錢香福已經打算出聲進門去,在听到陌生男子的聲音之後,便頓住了。

    這男人是誰?怎麼會在她家?!

    雖然听著屋里人以輕松的口氣談話,但錢香福半點不敢掉以輕心。所以她悄無聲息地將米袋塞在一堆柴禾下,然後輕手輕腳地又走回虎子家,將虎子叫出來,小聲吩咐道︰「虎子,你等會去跟我祖母說我在鎮上忙得太晚,就借住在水姑家,不回來了。」

    虎子雖然滿臉疑惑,卻也點頭應了,馬上就往錢香福家跑去。

    而錢香福則是轉身往秦山的方向快步離去。

    秦家人怎麼能被秦家的機關術給難住?

    秦勉站在一棵長勢最雄壯、生長年頭最久遠的五葉松前,定定地看著這棵五葉松良久,久到都差點把它給看出兩個洞了。

    但無論他怎樣用力去看、努力去想,最終結果依然只有四個字︰一籌莫展。

    「果然……我秦家的機關學問高深莫測……」非常自豪的聲音下,有著難以說出□的尷尬——這樣高深莫測的學問,果然,只有學到十歲就出門討生活的人是不可能破解的。當年他學到的那些皮毛,也就只是皮毛,沒有骨肉內里,所以,頂多算是只知道了目錄梗概,而無真切理解吧……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下午為了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媳婦跑回了鎮上一趟,本來還在糾結著該拿那個令他有些意動的小寡婦怎麼辦才好,結果,省事了,不用糾結了,人家跑了!下令去找也沒找到一根寒毛,這對自認為是軍中精銳的人來說,簡直不能更打臉。

    雖然說,身為一個眾所皆知的大老粗,把一些事情辦得亂糟糟好像挺合理,但秦勉心中還是有些憋屈到想吐血的感覺——他確實刻意營造出大老粗的兵痞子形象,但那並不表示他真的是個有勇無腦的人啊……好吧,他一直非常自我感覺良好地覺得自己其實還挺有腦的,並不是個只有蠻力的笨蛋。

    但,此刻,被一個簡單陣法難住的此刻,再加上一整個下午的挫敗感,讓秦勉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失學太久、冒充莽夫太久,于是,真的成為像王勇那樣的蠢貨了……

    手上舉著一根火把,正在考慮要不要把這棵五葉松給燒了好破陣時,身後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讓他立即將火把熄滅,並轉身潛進一堆樹叢里,屏息以待。不一會,他看到一抹細瘦的身影走了過來。

    當目光適應黑暗之後,借著月色,仍是可以將人給看清五分。所以秦勉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寡婦,然後,心中那抹隱隱約約浮現的疑惑,在此時突然有了讓他猜測的方向。

    而這個猜測,讓他眼楮一亮,覺得離開戰場之後的生活開始有了些盼頭。

    所以,但願他的猜測是真的!最好是真的

    摸黑上山的,自然就是暫時回不了家、只得上山來度過一宿的錢香福了。秦山的袓墳地里有一個機關密室,她偶爾也會在里面過夜,所以存放了許多生活用品以及一些干糧。

    她覺得她得在山上好好計量計量,關于林家那些人,她是不想再留了。成天防備著人家出陰招,實在讓人筋疲力盡,要不是一直沒有實力徹底趕走他們,她何致于一直被動防守,過得這樣憋屈?!

    可現在人家都想把她抓了賣掉了,如果她還能忍,就不是人,而是聖人了!她對當聖人沒有興趣,所以今晚一定要找出個好法子才行,于是她決定進密室翻書;平常被大叔逼著讀書認字,覺得浪費時間又苦不堪言,而今倒好,跑來密室自投羅網了。

    大叔常常對她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指的就是現下這個情況吧?

    由于太沉迷于自己的思緒,以致于錢香福沒有發現空氣中有一抹還沒散盡的燃燒味道,如果她注意到了,一定會很警覺,至少,不會大意到走到那叢藏人的樹叢邊時,才發現這里有人。

    「誰——」她驚呼一聲,提著木棍就要砸過去。

    也就是她這樣的叫嚷,讓秦勉腦子里什麼也沒想,身體已經先行動作,整個人像離弦的箭似地飛身而出,先將她手上那根碗口粗的打蛇棍給打掉,並就著撲過去的力道,將她雙手擒住,兩人在草地上滾了一圈。待動作停止之後,男人天生體力上的優勢,讓他牢牢將她釘在地上!

    就著月光,四目相對,都看清了對方的模樣。錢香福掙扎了一下,發現兩人力氣相差太多,立即不再掙扎,靜待時機;而秦勉則唇角微揚,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于是他先開口了——

    「逮著你了。」說完之後,覺得不是很恰當,苦思著更好的用語,卻一無所得,只好就這樣了。

    「是你!那個抓了我的人販子!」這個聲音她記得!還有,他的長相,分明就是早上掉到陷阱里的那個陌生人!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人販子?我不是。」秦勉不明白她是怎麼誤會的,他這樣充滿軍人正氣的男子,怎麼會把他錯認成那種猥瑣不堪的人販子?她眼楮是怎麼長的?難道是月光太暗淡,所以她看差了?

    「你明明就是!就是你把我打昏,綁到鎮里的一間屋子的!」

    「我沒打昏你,早上我掉落陷阱,還差點被你用石子砸,你忘了?打昏你的不是我。」這點一定要說清楚。

    「不是你也是你的同伙!」

    「那是我的下屬。」秦勉覺得這點也得說清楚。

    誰管你是下屬還是同伙!錢香福手腳又掙扎了下,怒斥︰「放開我!你這樣鉗著我是什麼意思!你別以為我是軟弱好欺的,你敢動歪心思,我立馬讓你斷子絕孫!」

    听完她的狠話,秦勉笑了笑,仍然不肯松手,就怕一個放松,會挨上她的斷子絕孫腿。他還沒給老秦家留下香火,務必得保重自己。

    「錢香福。」他叫著這個名字,並仔細觀察她的神情。

    錢香福眉梢一動,不語,也不應,只是非常謹慎地看著他。

    「阿福。」他記起了大叔叫過這個名字,以及,那日在街上听到另一個婦人叫她,也是這兩個字。因為這些契合的地方,讓他方才突然有了猜測,並立即頓悟——

    「你是阿福,也就是錢香福,我現在可以肯定了。」

    「那又怎樣?」她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表情,就是不帶任何情緒地盯著他看。

    秦勉覺得,就算被她以這樣不善的目光瞪著,心中仍是高興的,因為她雙眼里滿滿都是他。

    正該如此啊,她就該眼中只有他,只看他。因為她是他的小媳婦呢!

    「我覺得很好。你叫這個名字,很好。」他笑。

    錢香福完全不在意他說什麼。因為她正忙著脫身的方法,所有應對都只是為了松懈他的警戒,沒往心里去,所以她隨口回道︰「我叫這個名字關你什麼事?」她眼楮的余光掃向不遠處的那棵五葉松,計算著與它之間的距離……

    「當然關我的事,不然我何必如此上心?」

    「是嗎?怎麼會跟你有關?」她聲音有些軟,像是好奇,也像示弱,又像掙扎過後的脫力。

    秦勉被她難得的示弱心軟了下,于是稍稍放松了鉗制她的力道,正想說話他沒有機會說話了!因為在錢香福突然的翻身爆起之下,兩人不由自主地朝五葉松那邊翻轉了一圈過去,接著,就是直直地墜落!

    五葉松的根部突然開啟了一扇通道,兩人撞了進去,沿著陡峭的斜坡一路往下滾,當那扇通道的門合上時,整條通道伸手不見五指。

    秦勉努力將錢香福給摟進懷中,讓自己的身體承受滾落時最大程度的磕踫,就算這個坡道已經算是平滑了,但畢竟還是土石砌成,在這樣快速滾落之下,還是會不小心受傷。

    「你這個小混蛋,咱們的帳,有得算了。」秦勉咬牙在錢香福耳邊說道。

    「算個屁!你這個人販子還有理了!」她不甘示弱回罵。

    「就說不是人販子了!你都沒在听嗎?!」

    「你說你不是人販子,那你是什麼?!」

    「我是你漢子!」

    「去你的王八蛋!敢佔老娘便宜!」她大怒,一拳槌向他臉面!

    由于秦勉雙手正護在她的後腦勺,以致于沒能及時擋住那一拳,于是他左臉頰連同眼眶下沿就只好承受了那拳的力道。

    那一拳造成了他動作上的慣性,整顆頭往後傾,卻不幸撞上了洞壁,又磕了回來,結果她沒來得及閃,被他的頭撞個正著。

    最後兩人頭昏眼花地滾落坡道最底端,頭痛腳痛全身都在痛,一時連對罵的力氣也沒有了。

    可,縱使如此,他仍然牢牢將她護在懷中,不肯松了半點力道。

    錢香福一肚子氣惱,卻還是無法忽視心中泛起的那抹顫動——這個男人始終在保護著她……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像是,她是個值得被珍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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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京城烏衣巷定國公府

    本嚕咕嚕——

    聞聲,一只白晰手掌朝上舉起,微微弓起修長、骨節分明的食指,不一會,一只灰色信鴿便熟門熟路地棲上了那只手指,朝手指的主人「咕嚕」叫了聲之後,便悠閑地以鳥喙整理起羽毛。

    接了信鴿的俊雅男子,以另一只手解下綁在爪子上的信筒後,將信鴿轉移到一邊的鳥架上,讓鳥兒自行吃糧喝水,然後轉身走向建在荷花池邊上的涼亭。

    涼亭里,一名威儀天生、氣質沉穩的男子正對著石桌上的一座沙盤思索著什麼;直到男子走進來,見他臉上帶笑,才開口問道︰

    「收到了什麼好消息讓你笑成這樣?」

    「也算不得什麼好消息。至少大將軍您听了一定不會想笑。」男子將信鴿帶來的消息拿給族兄看。

    丙然,就見大將軍在讀完紙條上的訊息之後,臉色沉了下來。

    「竟是真的給他找著了。」

    「可不是嗎,真找著了。他這個未婚妻可真是幸運,能在這樣的世道活下來,想必是個剽悍的。」

    「他不適合有這樣的妻子。」一個粗野不文的村姑,嗤。

    「父母之命,且是遺命,再怎麼不適合,大將軍您也管不到他的婚事的。」

    「哼。」沉聲一哼,將紙條丟開,像是再多看一眼就要髒了眼。

    被叫做大將軍的男人,名叫周盛,正是一年前因軍功卓著而被皇帝封為「天威大將軍」的正一品武將,今年又獲得威烈侯之爵封,是京師里正當紅的出色英杰。除了靠著自身戰功搏來的爵位外,他更是如今少數僅存于世的世家出身的嫡次子。

    他的父親是定國公周宜康,一路跟著皇帝起義,提供了整個家族所能提供的錢糧與人才,成功押寶。新朝成立之後,皇帝論功行賞封官賜爵,周家正是最先被冊封的第一大功臣。

    案強子成材,可以想見這個僅次于皇室的第一世家,至少能保證興旺上四十年,恩澤到第三代。

    當然,想要維持這樣的興旺,必須有更多成材的子弟、更多出色的下屬以及依附而來的小家族來形成龐大的利益共同體,才能穩穩在朝堂上擁有一席之地,沒人敢輕易招惹。

    秦勉是大將軍一直很看好的人,大將軍一路將他提拔至今,可不是為了讓他掙出了個前程之後,跑去解甲歸田,或者被粗野婦人拖累,從此仕途無亮的。「把他叫回來。」暗自生了好一會悶氣之後,大將軍開口道。

    「想來秦勉一時是不會回來的。」俊雅男子低笑道︰「我猜,秦勉的信鴿過兩天一定會飛過來,內容一定是向您告假,他肯定還得在永梅縣待上一些時候。」

    「他想不想回來我不關心,你能把他叫回來就成了。你周長安想辦成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當然是辦得到的。」

    「那就去辦。」

    「是。」

    周威,字長安,周盛的族弟,兼麾下第一智將與軍師,與秦勉同列大將軍的左臂右膀,都是被大將軍視為心腹去下力氣栽培的人,一文一武,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友關系。

    既然是秦勉好友,當然多少會幫他說一些話。所以他溫和勸道︰

    「秦勉好不容易找到了未婚妻,那麼先前大將軍幫他物色的幾個閨秀,想來是不需要了吧。」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淡聲道︰

    「怎麼會不需要?秦勉背景太單薄,想要在京師站穩腳根還是弱了點,他需要一個有身分的妻子來為他敲開勛貴以及世家的大門。」

    「秦勉雖是山野莽夫出身,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會放棄他的未婚妻。大將軍想讓他棄之另娶,恐怕不易。」

    「沒叫他休棄那個女人,就讓她當個妾吧。以後秦勉至少能封個男爵,一個村姑能有這樣的造化,已經是她家祖墳冒青煙,夠她偷著樂一輩子了。」大將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真是四角俱全,誰都受益,想來秦勉應不會再堅持不娶大家閨秀了。

    見大將軍已經擺擺手讓他退下,又專注看沙盤去了,周威就算還想說些什麼,也只好暫且住口,不白費工夫了。

    不過,就算沒再說什麼,心中卻是想著,秦勉本就無意于娶大家閨秀,如今有了個一直為他守著的未婚妻,想來是更不願意娶那些嬌滴滴的女人了。他當然能把秦勉給叫回京師,卻很肯定地知道,大將軍大概仍然沒辦法讓秦勉在婚事上妥協。

    畢竟秦勉不是個願意為了權勢名利付出一切的人。

    權勢名利當然人人喜歡,但如果必須為之犧牲太多的話,秦勉肯定是寧願不要的。

    周威暗想著︰回頭傳信給秦勉時,應該悄悄給一點暗示,讓他心里有底才是。

    那些讓錢香福恨得咬牙切齒的林氏族人,很輕易地就被那個人給趕走了,簡單得像兒戲似,一下子,被她認定為生死大仇的人,就不見了。

    錢香福爬上了村口那棵最高壯的橡樹,靜靜地看著一群人攜家帶□拖家當,漸漸遠離這片被他們侵佔了十年的土地。

    他們臉色淒惶而憤怒,嘴巴更是片刻不停地罵罵咧咧著什麼;他們垂頭喪氣,還有一些婦人不停地抹眼淚,又哭又罵的。就算離得遠,她听不清罵語的內容,但想也知道定然是詛咒她的各種污言穢語。

    那些人恨極了她,但那又怎樣?總之,他們別無選擇地只能永永遠遠離開秦家的土地,並且再也別妄想有回來的一天。

    雖然把那些人趕走是她十年來一直在努力的目標,但突然間他們真的被趕走了,把土地還給她了,她卻沒有大快人心的感覺,甚至還覺得有點郁悶。

    可能,這是因為……那些人不是她趕走的,她沒有能力趕走他們。如若不是「那個人」出手,她想趕走林氏那群人,仍然是件非常艱巨的事,可能得用一生去耗著還不一定能成。而「那個人」卻只是輕輕松松地動了動嘴巴,一切就那樣塵埃落定了。從開始到結束,花不到五天的時間,且那些已經種下的莊稼,就這樣便宜她了。

    「在想什麼?」橡樹下,「那個人」尋到了她,開口問著。

    「為什麼你說讓他們走,他們就只能走,不敢留?」她問。

    「因為這是我秦家的土地。」這理由已經太足夠。

    錢香福輕哼。

    「你以為那些林家人以前不知道他們強佔的是秦家的土地?」

    「名正言順之後,就能合理使用一點權勢。然後,他們怕了,便走了。」至于中間如何運作,就不必特別拿出來說了。

    「你讓他們遷去哪兒?」要攆人走,總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總要給一整族的人一條退路。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安排,不然那些林家人就算斗不過這個男人,也寧願拚個兩敗俱傷,大家都別想落個好。

    「朝北走,多的是被拋荒幾十年的土地,雖然沒有這邊的土地肥沃,但只要辛勤耕種,總是可以得到溫飽的。我讓人查了幾個確定無主的荒地,讓官府的人引他們去安家落戶了。」秦勉說得隨意,好像一切就是這麼簡單不過的事。

    錢香福微揚唇角,有點想笑。問︰「他們一定很不願意吧?」

    「世間事哪有事事順心的。人要懂得取舍,得罪我並不劃算,還不如乖乖離開。」秦勉還是那副平淡表情,只不過那緊盯著她的目光還是泄露了些許炫耀。

    平常他並不是個喜歡張揚的人,甚至覺得身上扛著的軍餃以及官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光看他總是一身簡便的粗布短衣打扮,像是隨時可以卷起褲管下田耕作,就知道他根本不講究。可是,在她面前,他卻會想要讓她覺得他是優秀的,優秀到足以為她解決一切疑難雜癥——就像只開屏的孔雀,他暗想。

    秦勉曾經有幸在大將軍家里看到這種漂亮而不實用(不能吃)的禽類,它們吃得比人好,像個大爺似被一群下人伺候著,還完全不用干活,每天游手好閑展現美麗,死了還沒人覬覦它們身上的肉,不知道老天造了這個物種是用來干嘛的?

    雖然那時心里唾棄至極,可如今,他卻想著,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想帶她去看看這種漂亮的東西;甚至于,去看看全天下各種好看的事物,讓她分享他曾經領略過的各種美好,以及,一起去挖掘更多沒有見過的美好……

    這是面對她時,才會猛然浮現的想法,一種毫無理由的沖動,仔細思考起來完全沒有道理的一種沖動,說起來莫名其妙,做起來卻覺得心情會很美好……

    錢香福又將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離開的方向;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在山丘起伏間蜿蜒移動,人影已經變得像螞蟻般大小,就要看不見。

    「下來吧,咱們回去了。」秦勉一直抬頭看著她,說道。

    回去了……

    錢香福不情願地將目光朝下挪,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幾天,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那一雙眼就看著她,並等待她看過來的那一刻,讓雙眼迎對上。他就愛這樣看著她,並等待她的注視;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後來是被看到惱怒,覺得他有病!然後,便成為現在這樣,氣惱抗拒之後,竟是沒種地躲避了起來。

    這實在不符她一貫強悍不認輸的個性,她搞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被看到發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嗎?這又有什麼?從小到大,朝著她看來的各種不懷好意目光,她領受得還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搶她食物的,以及,長到十二歲之後,略略像個女人之後,那些yin穢的注視,從來就沒有少過。對于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機會一定報復回去。亂世生存法則就是這樣,沒有害怕柔弱的權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難時扶一把。

    「下來啊,發什麼呆?」秦勉見她沒動,朝她伸出雙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兩只健壯的手臂上,因為衣袖挽在肘彎處,所以滿布在小觀上的擦傷便一目了然。那雙手,保護著她在跌落秘道時沒有受到太大的磕踫傷害,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傷,都由他的手臂與身體承受了。

    「你不會是睡著了吧?睜著眼也能睡覺?」秦勉見她仍是在發呆,所以決定幫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來,省得你害怕。」

    見秦勉一只手臂搭上了最下頭的粗樹枝上,就要爬上來,她連忙道︰「你別上來,我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敢爬樹的不一定敢下樹。別怕,我來了——」突然發現如果能幫她下樹的話,不就能趁機親近她了嗎?這個好這個好!怎麼先前沒有想到呢?秦勉心頭一陣亢奮,矯健身形已然動作,轉眼間就爬上了樹,並且抓到了錢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只要躍上去,兩人便並肩而立了。

    「你干嘛?別上來!給我下去!」他的動作太靈活快速,等錢香福能夠發出聲音阻止時,他雙手已經攀在她踩的那根樹枝上了!急得她抬腳就朝他的手踢過去——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她習慣做出攻擊的防御動作,都不用經過大腦思索的。

    她的動作既凶狠又精準,少有錯落,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就算沒一腳把人給踢下樹,至少可以踹得他一只手暫時殘廢!

    當然,前提必須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身經百戰、無數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秦勉的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踢空了;並且,因為踢出的力道沒落到實處,以致于整個人在踢空之後,隨著那發力的力道朝下方撲了去——

    她掉下樹了!她竟然有掉落樹下的一天!

    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嚨間發不出來,然後,那股勁力便被嚇掉了。嚇著她的,不是因為掉落,而是因為他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鷹,精準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繼而隨著兩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個後空翻,以緩和兩人掉落的速度,于是,她便在他懷中,穩穩地隨他安全落地。

    一切動作皆發生在眨眼之間,縱使錢香福腦中閃過許多莫名的情緒,其實呈現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雙眼、一副被驚著了的模樣,看起來真是有點呆;不過……呆得挺可愛的,他想。

    「嚇著了?」

    沒有嚇著。她想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別怕,瞧,我們都好好的。」

    誰怕了?她錢香福生來就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只要我在,必能護好你,不教你有一丁點損傷。」

    她一個人本來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沒他一點也沒差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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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秦勉瞧她還是瞪著他,眼珠子都不轉的,看來真是給嚇著了。

    如果是他的下屬,別說掉下樹了,就算被戰馬給掀落馬背,甚至挨了馬蹄踹,他別說憐惜了,沒一鞭子打過去已算大發慈悲了,哪會有這樣柔軟的心腸?

    事實上,秦勉在還沒有見過他的小媳婦之前,真不知道自己的心竟然還能這樣柔軟……

    身為一個大老粗,無法細致去分辨心中這種奇怪的情緒,更沒法像個文人墨客那樣,當下吟出幾百首軟趴趴的詩作來形容這種的感觸;但秦勉知道,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想對她微笑;想要,更親近她一些。

    這是他的媳婦兒;這是,他心動的人。

    他吟詠不出一首象樣的詩來表達心情,動手才是他的長項,動口可不是……不對!其實大老粗也是可以動□的,心隨意動,就再也不願克制。

    這是他的婆娘,他的!

    因為是他的,所以——

    他的唇,在他還沒搞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已經精準地覆在她那張微啟的紅嫩小嘴上。

    他的婆娘,他的女人,他的!

    錢香福失眠了一整夜,清晨掙扎起身時,眼楮浮腫酸澀得快要睜不開;她拖著沒精神的腳步,也懶得去灶間燒熱水,就著放在房間里的水盆想洗把臉,動作有些遲鈍,全然沒了平時的利索勁兒。看著水盆里倒映出的那張屬于自己的、總是黑抹抹的臉,她實在忍不住要懷疑,對著這樣一張枯黑干瘦的臉,怎麼會有男人親得下去……

    是的,害她失眠的原因正是昨日那個男人莫名其妙對她的嘴胡亂咬一通造成的!

    就算沒有吃過肉,也在肉攤上看過肉是長得什麼樣子的;所以就算錢香福這小鴿輩子沒經歷過被男人真實上下其手欺侮過,到底也清楚男人女人之間是個怎麼回事。

    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雖然都是脫光衣服兩人滾到草堆里辦事,有時會生出孩子,有時不會,但還是有差別的——給錢的以及不給錢的;自願的以及非自願的;誘哄的或者暴力的。

    她想了一整晚,除了剛開始恨恨想著那男人膽大包天竟敢這樣對她之外,後來就變成了不解,不解于她這樣一張完全吸引不了男人色欲的枯黑臉,他怎麼就親得下去?

    好吧,祖母說這個男人離家之後當了匪又當了兵,打仗打了十來年,大概沒見過幾只母的,所以可能只要是母的他就不挑……錢香福一想到這里,心里就覺得堵堵的,于是不願再想這個,改想別的去了。

    失眠的後半夜,她想著自己的身分。當她開始被祖母取名叫錢香福,被袓母認作孫女,然後還陰錯陽差地不得不背負起另一個死去的小女孩的婚約,去當一個小寡婦時,就沒有想過這個婚約會給她帶來一個男人。明明她是打定主意當一輩子寡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詐尸,不好好死著,卻是活著回來了。

    明明是寡婦,但突然間卻當不成了,她整顆腦袋還懵著呢,這個男人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就這樣接受了他有一個婆娘的事實……好吧,他當然沒有問題!錢香福想到這里就忍不住撇撇嘴,她可沒忘了當他還不知道她是他婆娘時,就把她打暈給帶走了!儼然就是土匪行徑;果然是干過這行的,就算改當兵了,也沒有手生。

    所以這個人就算不是人販子,也不會是什麼好貨。當然,在這樣的世道,要求別人去當一個好人,實在無異于騙人去死,所以錢香福對于人心的險惡其實很包容,畢竟自己從小到大,為了活著,逼不得已時,也干過一些偷雞摸狗的事。

    其實整夜失眠到最後,最令她糾結的終究還是這一點——她雖然叫錢香福,卻不是那個男人真正的婆娘。與他有婚約的那個小女孩,早病死在逃難的路上,還是她幫忙挖坑埋上的。

    被啃了一口之後,她憂郁地發現,她最在意的,竟然是,她不是他真正的婆娘。

    其實祖母早就說了,她老人家把婚約放在她身上,那麼她就是那男人真正的婆娘,不用想太多。當年兩人跑來永梅縣這邊投靠秦家,恰巧秦家僅剩的秦大叔正在遭難,幾乎就要被那群來佔地的林氏族人給害死,所以當時她認了寡婦的身分,實在是唯一可以讓三人勉強安身的方法了。

    可是……她怎麼覺得心底空空的、虛虛的呢?

    「真黑,真丑。」她一掌拍進水里,將水里那個面孔給打碎,然後狠狠地掏了好幾次水潑在臉上,再使勁地揉搓,像是這樣就真能將自己所嫌棄的丑與黑給抹了去似。

    她懊惱不已,氣憤自己為著那個男人,于是發現自己並不美麗的事實。

    「其實,他也長得不咋地。遠遠看著,就是一只灰撲撲的熊樣。」她低聲嫌棄道。似乎是想要證明,就算自己長得不怎樣,可他也不過如此啊,誰也別嫌誰!

    洗個臉弄出偌大動靜,灑了一地水,以致于當她眯著眼四下摸索布巾要擦臉時,險些被地上的濕滑給暗算跌倒,幸而及時抓住窗抬一角,才隱住身形。

    把臉上的水擦干之後,她才看向窗台方向,想著剛才好像抓到了什麼別的,可她不記得窗台上有放置什麼物品啊。

    然後,她便看到了幾朵沾滿晨露的小花,紅的、白的、黃的都有,在清晨陽光的投射下,呈現一種柔亮的光暈,靜靜地美在那兒……

    幾乎想都不用想,她便理所當然地知道這些花是誰摘來放在她窗台上的。

    除了那個叫秦勉的男人還會有誰!

    她伸出手,以一種連自己也沒注意到的小心翼翼,近乎珍惜與虔誠地,將窗台上的那些小花都收攏起來,然後不由自主地將花貼放在胸前,有些傻地湊近嗅聞,仿佛這些滿山、隨意便可以看到的小野花是她畢生僅見似。

    也不知道就這樣發傻了多久,反正當她再度回神時,臉熱熱地,嘴里甘甘地、澀澀地——

    「哎啊,怎麼吃掉三朵了!」語氣帶著懊惱,為著自己習慣性的行為而生起氣來。

    是的,山上隨意生長的這些小野花兒,是她嘴饞時的零嘴,只要見著了,總會扯幾朵來吃,花瓣是酸澀的,但花心里有些許甘甜的蜜,仔細嚼著,就能吃到一點甜,她可是愛極了。

    但,這是他給她摘的啊,怎麼就這樣吃了!

    「還好,還有兩朵沒吃掉。」她喃喃低語。

    這時,門外傳來祖母的叫喚聲︰

    「福囡,福囡,不早啦,該起來了。」

    「哦,我醒了,就出來。」她揚聲回道,邊將手上的兩朵小花放進水盆里。

    「今兒個牛哥一早就帶人送來了好多米糧肉菜來,讓咱們多煮一些,等會他帶著弟兄從山上鍛煉回來,要與我們一同吃早餐呢。你快出來幫忙。」

    「好的,我馬上出來。」她快手快腳地套上外衣,以指為梳,沾了清水梳抿著黑發,將所有毛躁都壓下,滿頭濃密的長發很快在腦後盤了個圓髻,黑色發帶一束,便將自己打理好了。

    正打算開門走出去干活,腳步卻突然頓住,看向水盆里飄著的那兩朵小花,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後咬咬牙,走過去將花撈起,把花睫上的葉子給扯掉,然後別到了發髻上。花朵很小,不過比銅子大上一些,所以連著別上兩朵,倒是不覺得怪異;她對著水盆里照了又照,卻是看不到發髻上簪著花是什麼模樣的。不過還是不死心地把頭側過來轉過去,直到外頭袓母又喚了聲,她才死心,回道︰

    「就來,就來。」然後拉開門,干活去了。

    雖然已經沒仗可打了,且國朝逐漸穩定,未來一片太平可期,但無論怎麼說,隨時保持強健體魄就是生存的唯一根本。所以對于秦勉,以及他下面的親信來說,就算如今從小卒仔升為軍官,不必隨時拿刀去沖在最前方拚命,也不敢將一身功夫放下,仍然保持著每天鍛煉的好習慣。

    幾個漢子赤袒著上身,天未亮就從山下往山上跑,做完各種訓練之後,正好迎著朝陽跑下山。

    這時已經有許多勤快的人上山來摘采野菜或撿拾柴薪,大多是些老人與婦孺,壯年男子當然是去田里伺候莊稼去了。

    在這個衣物比皮肉貴重的時代,男人赤袒著上身干活是一種常態,尤其像秦勉這群人身形高大健碩,肌肉結實健美,寬肩窄腰大長腿,渾身上下精氣神暢旺昂揚,卻是尋常難得一見的。所以一路上遇見了人,便免不了被指指點點圍觀,別說老婦幼童看著了,連一些大姑娘、小媳婦的也直勾勾看著,然後幾個人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說些什麼渾話,有一兩個比較大膽的,還大聲說著「有媳婦沒有?」「我是東村的阿春,現在單著,缺個相好的!」之類的話來表達自己的熱情。

    幾個男人維持著訓練時的面無表情,並不對這些小娘子的調笑話有所回應,不過當他們跑回秦家的院子里,做完最後的操練解散之後,那漫涌了滿肚子的猥瑣早就忍不住,幾個漢子推推攘攘地說起葷話來——

    「剛才那個叫阿春的,看起來不錯,那**可大了,一定很能扭。」王勇總是對這種話題有著強烈的發表欲。

    「不只**大,那腰也跟她的**一樣大,也不知道生過幾個了。」周全嘟嘴說著。

    「管她生過幾個,又不是要娶回去當婆娘!」王勇半點不在意,以手肘頂了頂周全道︰「這樣吧,老哥我今晚先去那邊探探路,要是用起來還成,明天就換你去,怎樣?」

    「你想自己去就去,別扯上我。」周全雖然有點心動,但還是搖頭了。「軍師上回跟我說了,說會給我找個好的。我老娘也說了,就算娶不著大閨女,至少也得娶個沒生過孩子的,省得日後一堆事攀扯不清。你也知道,我就怕麻煩。」

    一旁的吳用這會兒也開口了,道︰「老王,現在天下太平了,你也收收心,娶個好婆娘過日子吧,別成天想著玩了。」

    「哎,我這不就圖個一時的樂子嘛!其實如果處起來還成的話,娶個村姑當婆娘也不是不行。實在說,我並不想娶那些眼楮長在頭頂心的大戶人家丫鬟,一個個長得也不咋地,卻當自己是仙女似。」

    「可人家會持家、懂規矩。咱將將也是個小頭領,日後還能不能高升不論,總得有一個象樣的家。」吳用很實際地說著。他們這樣目不識丁粗魯不文的軍漢,哪里知道怎麼經營一個家,當然要娶個明白能干的,才能興家旺子。

    王勇撇撇嘴。誰都想娶個好女,但他實在不想娶那些明明身分比他低,架子卻抬得比天高的丫鬟來鎮宅。「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村姑好。」說到這兒,還想拉個有力的同盟附和,于是看向頭子道︰「頭兒,雖然大將軍想給你說個大家閨秀,但你就是覺得村姑比較好,對吧?」他可是看得很清楚,頭兒對自家媳婦可上心了。

    秦勉從井里打上一桶水,將滿頭滿臉的汗給擦干後,便擰著濕布巾洗臉擦身體,整弄完畢,穿上衣服後,才懶懶地回道︰「沒有什麼比較好比較差的,我早就有婆娘了,不跟你們這些光棍兒空談這些沒影的事。」什麼大**村姑、眼楮上頭頂丫鬟的,跟他都沒關系。他家媳婦身條可好了,修長靈健、胸鼓臀豐——雖然穿著土不拉嘰的肥厚衣服看不出來,只以為她不過是個柴禾妞,但身為一個跟自家婆娘有數次親密接觸的人,他可以很權威地說︰未來的夫妻生活,肯定性福可期。

    「頭兒,瞧你得瑟的。」王勇走過來,拿了個水桶打水;水打上來之後,就兜頭淋下,涼爽得哇哇叫,也不理渾身的水,接著說道︰「我們在這兒已待得夠久了,大將軍明明只允你半個月的探親假。先前我們跑到涼山村找人就花了七、八日來回,如今在永梅縣這兒又待了近十日,想來大將軍那邊該催咱回去了。」說到這兒,他扭頭問紀智︰「喂,老紀,咱軍師有沒有捎鴿子過來?」

    「前幾日就捎了,頭兒還趁回信時,讓軍師幫咱們清點一些退役的弟兄們過來這兒安家。」

    吳用听了就笑道︰「頭兒做事向來利索不拖沓,雖是昨兒個才將那些林氏族人全轟走,但想來那些傷殘病退的弟兄們早就在軍師的安排下起程趕過來接手這幾千畝良田了。不過頭兒,想來大將軍是不願意看你滯留在這兒處理這些小事的,必定催你盡快回京城吧?」

    「他催他的,反正我不急。」秦勉很光棍地說著。

    「那麼頭兒,咱幾時回京?」向來比較沉默的宋二子問道。

    秦勉給他一個白眼,就是不肯說個確切日期。只道︰「走了,吃早飯去。」

    宋二子聳聳肩,心想著︰就算你不說,該上路時也容不得你多拖上半刻。

    真讓大將軍非得拿軍令來催你,那就不好看了。

    不管下屬正在忙著講些女人的葷話或者偷偷腹誹他,無心理會他們的秦勉順著食物的香味而去,打開灶間的小門,卻沒走進去,就站在外頭張望,目光習慣性地搜尋著自家婆娘的身影。

    然後,他先看到了一個背影、一個後腦勺,以及一只盤得端正到呆板的烏黑發髻上,那兩朵小小的紅色小花。

    本來挺普通的心情,突然間就好得一塌糊涂,平抿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勾起來。

    不過,比起那兩朵花,他更願意看她的臉。很快地,這個願望也實現了。

    錢香福將雜糧饅頭裝進一只大木盆里,堆迭出一座小山,待再也放不了之後才蓋上蒸籠蓋,接著轉身,打算將沉重的木盆給端上桌,然後,四目相對,所有接下來的動作都暫時被遺忘了。

    錢香福怔怔看著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而他,朝她露出一口大白牙,附帶一張笑得挺呆樣的臉。

    他看起來很高興,什麼話也沒說,就一直笑著,看著她笑著。

    必須得說點什麼,說什麼都好,不能讓他就站在那里笑到天黑……她想。

    「你……傻樂個啥勁兒!」脫口而出的語氣滿是嫌棄,卻是不由自主地空出一只手,悄悄地摸著後腦勺別著的那兩朵花——他笑的定是這個。

    暗自慶幸著她現在的膚色夠黑,所以,她發燙的臉,應該沒讓他察覺到半點發紅的癥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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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淨檀庵」原先是一座家廟,在此出家或靜修的是某個大家族的貴女,向來以清靜安寧高貴而聞名,從未傳出什麼污穢事跡不說,兩百年來更是出過多名佛法造詣高深的尼師。在前朝時,甚至是皇室貴婦專屬的講經師,常常被皇太後、皇後、公主等貴女邀請進宮講經,由此聲名遠播,其他家族便將一些守寡的、犯錯的或者因著種種原因必須送出家門一陣子的貴女都往這兒送。

    于是,淨檀庵便由家廟轉為正經庵堂,卻是不輕易接受人間香火供奉,所有用度都是大家族供應;即使後來遭遇四十年亂世,淨檀庵卻也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害。除了它座落于易守難攻的陡峭山林之上,再有就是各大世家都派出許多家將在庵堂四周守護,武力值亦不容小覷,一般山賊流寇就算垂涎于這間尼姑庵里可能有的豐富錢糧,卻也不願輕易招惹那些在亂世里擁兵自重的世家——招惹一家還成,要是全都招惹了,人家滅掉你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此刻,淨檀庵西邊僻靜的一處院落,正傳來些許話語,不似平日那般只有反復念經的單調死寂,而是充滿了活人氣;那聲調富含著情緒,有高有低,有歡欣有隱怒,非常難得。

    「哎啊,這可好了!咱家姑娘的終身終于有著落了!」一個老嬤嬤忍不住雙手合十地朝觀音菩蔭的方向拜了拜。

    「這哪里算是著落?竟是隨隨便便地就找了個不知哪個名牌上的人,就要許給姑娘,這是把我們姑娘當個丫頭配人呢!」另一個嬤嬤卻是有些忿忿不平地說著。

    原先正開心著的那名嬤嬤听了,頓覺不快,上揚的嘴角瞬時掉了下來,反駁道︰「我說李嬤嬤,如今這世道,你還想挑剔些什麼?咱姑娘都二十歲了,還能有人惦記著她的終身,已經是菩蔭保佑了!你還當咱還活在三十年前呢,醒醒吧!能嫁給一個將軍——不管他是什麼出身,總之是個有能力保護家小的將軍,就是這個世道最好的選擇了!」

    「我說林嬤嬤,你當咱家族是什麼破落戶嗎?咱可是傳承三百年的名門世家,在前兩朝都是高官顯要,如今新朝,更是以從龍之功封為定國公,更別說大將軍戰無不勝的威名了,那可是比國公爺更受新朝皇帝信重的第一將軍,未來再博一個國公爵位也是可能的!我們這樣沒有隨著舊朝與亂世家破人亡的世家,再受朝廷倚重也沒有了,我們這樣家族的姑娘,就算配個世家的庶子,也強過那些個不知來路的泥腿子將軍好!」

    「世家都被滅得精光了,哪來的庶子給姑娘留著?連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沒死的話,過個幾十年之後,哪管曾經怎樣顯赫的出身,其後代不過是變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嬤嬤沒好氣地說著,就是對李嬤嬤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泵娘雖然是大將軍的族人,卻是再偏遠不過的旁枝,因在亂世朝不保夕而舉家跑來京城尋求族長庇護;逃難過程中,父母兄弟先後因染病以及饑寒而逝去,最後只剩姑娘以及她們兩個嬤嬤並一個小丫頭,四人狼狽萬狀地來到族長家門前,幸好那時族長尚在京里操持糧草事沒有隨著出征,主僕四人才得以被承認身分並收留。

    然而,世道艱難,國公爺那時雖然下注在新皇身上,並賭上全部身家,卻也不敢說能因此為家族求得一條生路,因此早已將家眷分散到各個安全地方藏起來,然後帶著全族青壯隨著新皇四處征討。

    當時,她們姑娘也跟著其他族里的婦幼被順便送到淨檀庵來。

    新皇建國兩三年後,國朝看來有望坐穩中原正朔時,族長便派人先將一部分婦孺給接回京師安頓,卻沒人記起要將姑娘這遠房族親給順帶回去,兩個嬤嬤幾乎跑斷了腿,也沒找到人願意向族長那邊遞個話的。無親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這兒每日吃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會有被記起的一天,直接被遺忘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

    所以,當大將軍派人來傳話時,兩個年老的嬤嬤都忘了保持穩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兩人拍手相慶,覺得一切苦盡甘來,姑娘被族長他們想起來了,她們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然而,在仔細听完大將軍的意思之後,兩個嬤嬤臉上的笑意還沒褪盡,心情卻往冰冷處消沉而去,大將軍竟是要將姑娘配給他麾下的一名小將軍,還是個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雙亡、無家無業的泥腿子;據說此人在跟隨大將軍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嬤嬤們不用過度腦補就可以想象那會是個多麼粗鄙的貨色!

    于是兩個嬤嬤在經歷了極度希望與失望之後,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一個是嫌棄得不得了——比如李嬤嬤;另一個卻是想著姑娘終身有著落就好,這樣的世道,有個依托是再慶幸不過的事了,還挑個什麼!姑娘都二十歲了,林嬤嬤是這樣想的。

    然而,不管眾人有怎樣的想法,別說當奴婢的無法改變現實分毫,就連當事人的意見也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事實就是,這名周氏大族的遠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給了一名曾經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將軍當妻子。

    對一個仍然興盛中的世家貴女而言,還有比這樣的事情更糟糕的嗎?

    有!

    比下嫁給粗鄙男子更過分的是︰這名粗鄙男子還不一定願意娶她!族里來信,明確要求她在接下來難得的相處機會里,讓她務必拿下這名男人,讓男人心甘情願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緊緊捏著信紙,力道大到將信紙給戳出兩個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燒著,臉上卻還能維持著淡然平和的樣貌,她是個幼年就失去爹娘護持的孤女,又被丟在尼庵里吃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將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干二淨,喜怒哀樂之類的張揚情緒,早已不再輕易形于色。

    淡然貞靜是她為了生存下來所練就的面具,無時不刻都牢牢掛在臉上,絕不崩落。即使是現在這樣怒火焚心的狀態,渾身氣到發抖,卻仍是撐著一張溫順的表相,連眼底的情緒也沒能讓人看出波動。

    不,她不是生氣大將軍通知她將要把她下嫁給一個粗俗男子為妻這樣的小事。打從她失去至親、吃盡流離無依的苦楚之後,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貴女的架子,將自己的頭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塵埃里。她對未來沒有指望,對終身的依靠沒有幻想,如果一輩子就這樣被遺忘在尼庵虛度過去,也是認命的。

    她以為吃苦受罪就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然而,這封來信,讓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與羞辱她其實還有得受,還能更受磋磨。

    信上說著︰那位被大將軍倚重的將軍,將會攜帶家眷經過這兒,順道將她捎帶回京城。

    信上說著︰大將軍希望將她許配給那位將軍。

    信上說著︰那位將軍有個指腹為婚的粗鄙未婚妻,大將軍認為那名女子完全不適合當他心腹下屬的妻子,對他前途無益。所以,大將軍要求她——務必趁著這次同行的機會,一舉將這名將軍給拿下;最好回京就能順利成婚,若能中途就讓他將那未婚妻給拋下最好。

    這樣的一封信,訴說了太多訊息,也讓她怒火焚身,卻沒有反抗的余地。

    她只是一個孤女,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須對家族有所貢獻,不然,她就會失去家族的庇護……

    所以,就算她身上有著世族貴女與生俱來的自尊自愛自重,如今,卻也只能做著最卑鄙的事——從一名鄙婦手上搶來一名鄙夫……

    這真是太糟糕、太可恨了!

    將手中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使力拋進腳邊的火爐里,冷冷看著它很快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

    她恨著這張紙上所寫的一切,卻只能照做。

    這樣無力反抗的感覺,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存在著,卻從未像這次讓她覺得如此糟糕過。

    糟糕得令她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喂,紀智,你說說看,大將軍突然飛鴿傳信,讓我們特地繞到明州幫他接個女人是什麼意思?」埋頭趕了一天的路,直到終于趕到了一處曾經路過的半荒山村歇息過夜,眾人吃飽喝足,才又有說話聊天的心情。王勇蹲在火堆邊,腆著飽足的肚皮問著公認頭腦好的紀智。

    紀智挑挑眉,要笑不笑地道︰

    「這事問我可是問錯人了,你該問宋二子。收鴿子的人是他,而且他跟在大將軍身邊最久,肯定是比較了解大將軍的想法的。」

    幾人將目光移向宋二子,見他這個向來寡言的人依然一副听若無聞的死樣子,也懶得費口舌去撩他,反正怎麼撩也挖不出他一言半語。這家伙對大將軍忠心耿耿,有些就算不用保密的事,他也是從來不肯說的。

    當然,宋二子現在身為頭兒的親兵,對頭兒的忠心也是沒話說的,雖然很難說對哪位比較忠誠,不過總而言之,跟這個不愛多說閑話的人聊天,就是件自找麻煩的事。

    吳用拿著一根樹枝挑著火堆,讓火勢維持著燒旺的亮度,接過這個話題道︰「我就猜著,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大將軍看上想納進府的吧?我倒是曾經听人說過,那明州的「淨檀庵」就是給那些高門貴女避難清修的地方,里面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保護得很好。」

    「被保護得很好?那就是說沒吃過苦也沒被蹭蹋過,這間尼庵不是干那種半掩門生意——」王勇話還沒說完,就被吳用砸來的一根木柴給打斷。

    「胡說什麼呢!那是大將軍家的家廟,里頭養的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野尼姑!你說話小心點!」紀智警告道。

    「就私底下說幾句,又怎麼了!」王勇揉著被砸到的小腿,下巴朝宋二子抬了下,「反正這種閑話,宋二子也不會多事的對大將軍說,是吧?」

    宋二子被這樣一提,也不得不開口︰「我們這些軍漢是什麼德性,大將軍還不清楚?都是一群口花花的,也沒真有什麼壞心思。誰會揪著這些閑話生事?就算想生事,也沒人理會。」

    「哼。」紀智冷笑。

    王勇就算再粗枝大葉,也瞧出來不對勁了。推了推一邊的周全,問道︰

    「喂,周全,我怎麼覺得紀智好像看宋二子不順眼的樣子?」

    「你現在才看出來嗎?」周全悄聲回道。

    見周全聲音那麼小,王勇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追問︰

    「他們這是怎麼了?咱整日整夜的都在一起,也沒看到他們幾時吵架了啊,怎麼現在就一副已經吵過的樣子?」

    「雖然我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我猜一定是跟要去明州接的那個女人有關。」周全隨口說道。

    「不會吧!難道是在爭風吃醋?他們看上同一個娘們兒嗎?」王勇沖口驚道。

    話才說完,兩根樹枝從不同方向朝他砸來,王勇一時沒閃避成功,被敲中肩膀與額頭,跳起來哇哇叫疼!

    「宋二子!紀智!你們干嘛丟我啊?!」

    回應他的,又是兩截頗為粗壯的樹枝。王勇抱頭鼠竄,嚷叫道︰「你們這樣聯手打人,是被我說中了還是沒說中啊?打人沒關系,給個答案讓我死個瞑目啊!」

    「王勇,你就抓緊時間歇著吧,等會還要值夜呢,別光想著玩了。」

    「我被他們砸了滿頭包,哪是在玩!」王勇見兩人沒再拿樹枝丟他,才又晃回火堆邊,不死心地推了推周全道︰

    「喂,周全,你腦筋比我好,說一下他們兩人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好像在拿我撒氣的樣子?」

    「知道他們是在拿你撒氣,你就不算腦筋太差。不過,如果你能閉嘴的話,就能少挨兩下了。」周全覺得王勇這個人就是好奇心太重了,簡直是招打的命。

    王勇哼道︰

    「咱這七、八個人,是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誰沒被誰救過命?現在都成了頭兒的親兵,雖然不是親兄弟,性情也不一定都相合,但我可是把大家當親兄弟看才這樣口沒遮攔的。在別人面前,我可從不亂說。」說到這里,瞄下了明顯有點互看不順眼的紀智與宋二子道︰「所以大家有什麼不爽的,就應該說開,別悶在心底。要知道,有時不過屁蛋點大的事,不肯說開,久了,就會生分了。咱好不容易活下來,才剛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更別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自家兄弟更該好好的。」

    周全笑了笑,掃了那兩人一眼,才對王勇道︰「那兩人的腦袋比你好使十倍,這樣尋常的道理又怎麼會不明白,你就不用多說了。」

    「我也懶得多說。不過你可得跟我說個明白,我們要接到京城的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問題?怎麼就讓紀智、宋二子鬧成這樣?」究竟是什麼狠角色啊這是。

    周全無視宋二子警告的目光,徑自說著自己的猜測︰

    「那個女人大概是大將軍給咱頭兒挑的媳婦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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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2)

    這個猜測一說出來,不僅王勇跳了起來,連一邊默默圍著火堆烘烤衣服不語的其他人也驚訝得抬頭看過來。

    「可咱頭兒早就跟大將軍說過他有媳婦兒了啊,這回跟著頭兒南北奔波,不就是為了這個媳婦兒?當時找到時,頭兒還飛鴿傳書告訴大將軍了不是嗎?怎麼大將軍還給頭兒找媳婦兒?這沒道理!」王勇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女人多稀缺啊,雖然朝廷沒有明文規定一個男人可以娶來的妻妾人數,但為了國家安定以及盡快恢復生機,朝廷是更樂見每個漢子都能娶個婆娘的。這種情況下,他們這樣位階的小將,並不適合有太多女人。

    再說了,頭兒也不是對女色很上心的人,現在找著了長輩給他指腹為婚的那個,感覺上也就沒有別的念想了。大將軍明明也很了解頭兒的性情啊,怎麼會想著又塞個女人給頭兒?

    「宋二子,你是負責跟大將軍通信鴿的,你說,大將軍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一旁的連有命問。

    「難怪紀智一路上對你陰陽怪氣的,原來是這樣!」王勇嚷嚷道︰「喂!宋二子,你這樣就太沒意思了。雖然我們是得听大將軍的話沒錯,但這樣的家事,我是覺得大將軍不應該管,你也不能管——」

    「我們只是幫大將軍接個女眷回京,其它的,都是沒影的事。」宋二子不得不說明。

    哪知他一說完,紀智就不給面子地嗤笑了下,卻是沒開口說什麼,徑自從包袱里掏出一顆野芋,走到火堆邊烤著去了。

    宋二子也不理會王勇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拎著幾件衣服往小溪的方向走去。

    「喂!二子……那個紀智啊……唉,怎麼都不理人了,那個女人到底是——」王勇見兩人都不理他,還想糾纏一個說話。

    不過周全拉住他道︰「你也別多事了。不管大將軍怎麼想,到底,還是頭兒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

    王勇點頭。「是這樣沒錯啊……不過,我看著,頭兒像是挺滿意他這個媳婦兒的,不太像會喜歡那些嬌貴的貴女。可是這樣一來……頭兒不就得罪大將軍了?」

    「不管得罪不得罪,也是頭兒該擔心的事,你就別窮擔心了。來,吃塊肉干吧,泡在熱水里煮軟了,吃起來不費力。」周全丟了塊肉干給王勇,塞住他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嘴。

    王勇乖乖啃肉干。想想也是,頭兒的事,也沒他窮擔心的份。

    不同于幾個軍漢習慣了餐風露宿,隨便找個地方、升個火堆,就能舒舒服服地睡著。

    兩個老人家就算能禁受得起趕路,秦勉與錢香福到底不願看他們晚上都不能好好休息。所以當幾個軍漢在荒村外的小樹林里休息時,秦勉與錢香福趕著馬車,多走了幾里路進入荒村,找了一戶還有住人的人家,給了點糧食,借了兩間房安頓老人家。當然,錢香福是會待在這邊照顧老人家的,而秦勉則是要回到樹林那邊。

    雖然錢香福早就落戶在秦家的戶籍里,多年來也一直以秦家的寡婦自居,而現在她的男人回來了,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婆娘,就算兩人沒有正式舉辦過迎親禮——不過話說回來,這世道,誰有那閑工夫弄這些花稍的儀式?更多的是男女就直接住在一起,便是默認的夫妻了。所以他們兩人不管有沒有婚禮,都可以睡同一個窩去,誰也沒話可說。

    可是,他一直沒提同房的事,而她心中還掛念著一點事,也暫時沒有同房的想法。兩人處得像未婚夫妻,有些親近,但也保持著距離。

    也說不上好或不好。雖然錢婆子私底下沒少對她嘀咕,像是在暗示她要快點生米煮成熟飯,一方面真正把名分定下來,再一方面就想著盡快給秦家生一窩孩子,讓家族重新旺盛起來。

    可是錢香福卻始終沒勇氣太過主動。就算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但在這種事上,她還是感到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這可沒辦法像大丫娘那樣,抓個漢子,門一關、床一躺就成事了,好像容易得很。其實一點也不容易好不好!至少對她來說,就是不容易!

    用完晚餐,兩個老人家回房睡下之後,錢香福跟在秦勉身後一同走出門,手上拎著一個布包,里頭裝著剛才晚餐時大量做出來的饅頭以及一把難得的大蔥,蔥是跟農家換來的,夾在饅頭里吃,味道很香。

    「這一袋饅頭你拿回去,里頭還放了一把蔥,給你那些弟兄當個夜宵或早餐都不錯。」她將袋子遞給秦勉。

    秦勉笑了笑。她在蒸饅頭時,他就在一邊幫著燒火,當然知道她做的這些饅頭可是下了大本錢的。

    「這些雜糧饅頭里,放了一半還多的白面,你也真舍得給出去。」在這個糧食比金銀財寶更為重要的世道,饑餓的人仍然到處都是,有的人更是一輩子沒見過細糧白面是個什麼模樣。所以今晚用完晚餐之後,看著錢香福大方豪爽地將一大袋黑面白面都給做成饅頭,蒸了好幾籠出來,如今甚至願意分享給他那些兄弟,他不是不驚訝的。

    就著月光,他們都能隱約看到對方的形貌輪廓,就這樣看著對方,也盡夠了。

    「說起來,這些糧食大多是你拿回來的,本來就是你的,分給你的那些兵,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吧。」她說道。

    「我帶回家的糧食,就是你的了。你也是餓過的,我以為你會更願意藏在身邊,不去動它。」

    錢香福張了張嘴,卻沒有馬上說些什麼。因為秦勉說得沒錯,她也是常年餓過來的人,她對糧食的渴望跟其他人一樣,都恨不得永遠不用去吃它,就這樣抱在懷中一輩子,半點也不願意給人分毫。

    可是,她還是把兩袋面粉都給蒸成了饅頭,更是把白面也給用了,說是敗家也不為過。行事如此奢侈也就算了,竟然還分了一部分讓他拿去給外人吃。

    這簡直不像她!

    「怎麼不說話?」他站在背著月光的方向,而她的臉蛋卻被月光照得很清晰——他夜視力很強,一點點月光,就能讓他將她看得很清楚。

    「沒什麼好說的。」她見他身子向她傾近過來,忍不住一把推開,讓他遠些。

    「怎麼會沒什麼好說?咱要相處一輩子的,現在就沒話跟我說,那你打算將來都拉著我一起當啞巴過日子嗎?」

    雖然想著夜這樣黑,他定然看不到她翻給他的兩個大白眼,卻還是忍不住丟過去兩九。然後道︰「放心,你一個人就能把兩人的話給說完,不會變成啞巴的。」

    他笑,本想順手抓住她推他的手,但她身手太過靈活,沒讓他得逞,所以抓了個空。

    「其實我本來也不愛跟人閑聊的。」他又道︰「我平時只說必要的話,總覺得除此之外,沒什麼好說的。」

    「是沒什麼好說的,所以,你現在可以快點回去休息了嗎?」她趕人了。

    「就這麼想趕我走?還早著呢。」

    「你這樣巴巴看著我,我不自在。」她又推了他一下。當然,仍然沒給他抓住,眼底閃過一抹小得意,慶幸夜太黑,他沒看見。

    其實,他看見了。就因為看得見,所以才沒想要點火把,但這樣的小秘密,他可不打算跟她說。

    他喜歡看著她,各種樣貌的她,哪個模樣都愛看,最好是無時不刻都能看著。

    「我就想看著你。」

    「……為什麼?」她覺得臉上突然熱熱的。真奇怪,這麼涼的夜,怎麼會讓人覺得熱?

    「怎麼看都覺得好。」

    「你真怪。」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最後吐出這三個字。

    「是啊,遇見你之後,我也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怪。你真會看人。」他贊道。

    「我才不會看人,至少沒你這樣巴望著我看,太怪了!我都沒想這樣看你。你別看了,我是真的覺得不自在!」她又想推他了,可是瞄到他兩只垂放在身側的手,像是蓄勢待發的樣子,她很有危機意識地克制住自己的手。

    秦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心中隱隱有些失望。其實他就想著,如果這次她再推他,他肯定要抓住她手的,他想握握看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她這樣的警覺,又讓他隱隱有種心有靈犀的歡喜,讓他更想逗她了。

    「你覺得不自在,但心底也是歡喜的吧?」他問。

    「歡、歡喜什麼?」她沒料到秦勉竟就這樣直接問了,所以有些結結巴巴。

    「歡喜著我愛看你。」

    「我我我,有、有什麼好看的啊!」她心跳亂了起來,突然有種轉身逃跑的沖動,卻又舍不得離開他的視線。

    「我覺得好看。」

    「我不好看。」錢香福很實際地說著。她頭上沒簪花、臉上沒抹粉,也沒穿花花綠綠的裙子(就像水姑那樣的),所以不可能好看。

    「不,你很好看。」

    「哪里……好看?」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但被自家漢子說好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是謊言,她也想听。

    「就是好看。我覺得好看。」這是大實話。

    錢香福也覺得他說的是實話,他是真的覺得她好看——不管別人是否有相同的看法。所以她低笑起來,心口暖暖的、甜甜的,甚至還有點醺醺然,就像吃了酒釀蛋湯圓那樣的美滋滋。

    這輩子唯一吃過的補品,就是四年前的大冬天,祖母難得用了一些珍貴的米糧做了少少的一小甕醪醴,為了給方來初潮的她補身子。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糖,以及醪醴里含著的酒味,生生醉了一場;第二天醒來,嘴里仿佛還留著些許酸甜味,她永遠都忘不了那種美好的感覺。

    而此刻,他說的話,讓她像是又回到四年前第一次吃到糖與醪醴那樣,整個人又甜甜地醉了……

    對于美丑,秦勉並沒有太明確的概念,認定了只要順眼就是好看。這世道,人人都灰頭土臉的,有時男男女女站在一塊,還真看不出差別,都是粗糙得不象話。當然,與那些人一比,臉蛋干淨的錢香福當然是好看的。

    不過秦勉也知道這種「好看」,是因為她是他看上的人,怎麼看都是好的。

    真要拿去跟京城里那些沒吃過什麼苦頭的姑娘比,還是有很大的落差的。

    然而就算如此,秦勉還是覺得錢香福更好。比起那些被嬌養得從頭到腳無一不精致的姑娘,他更看中她身上那股生氣勃勃的樣子,像是就算被無數次打到泥濘里,都還是會站起來,絕對不輕易被消滅、被扼殺。

    像是千里旱地里硬生生從石縫中冒出芽的野草那樣堅韌,永遠都能堅持住自己微小的生機。

    他看過了太多死亡。死亡是很容易的事,一刀砍下去就死了、饑渴三天也就沒命了、老天爺不給活路的、沒等到老天爺收走就受不了罪自殘而去的。

    身為一個曾經有個大家族的人,秦勉從出生到今天,也是眼睜睜看著族人一一死去,數百口人,如今僅只剩下一個身子損傷過甚的老叔,還有他這根獨苗活下來。

    因為死亡太容易,他才會覺得她這樣很美好吧。

    就是覺得,如果是她,絕對不會輕易死去。她眼中那抹頑強與刁鑽,就是生命力的展現,像是在宣告著︰就算全天下人都死絕了,她還是會活下來!

    這樣的她,讓他很歡喜、很安心,覺得……很美。

    錢香福是出來給秦勉送行的,然而,也不知道怎麼著,兩人就東拉西扯地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地說著,還盡說些毫無意義的閑話。上一句還在談他的從軍生涯,下一句就拐到秦家藏在機關密室里的藏書,接著又問起對村子里那些田地的處置等等,就這樣沒有節制地一直說著,把頭頂上月亮給說到都朝西邊墜去了也沒人記得應該停下來、沒想著停下來。

    雖然渴了,卻舍不得進屋子里拿水喝;然後,原本應該帶回樹林里分贈給秦勉下屬的饅頭,就在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當零嘴吃著佐話題之後,原本大大的一個布袋子,硬是消瘦了一半,若不是終于不得不走(再不歇下就天亮了),以他們兩人的食量,把滿滿一袋饅頭吃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夜注定兩人都不可能睡好,但幸好他們都不是嬌慣的人,偶爾整夜的熬著,並不會影響他們白天趕路的速度。雖然睡眠時間少了,閉上眼楮休息時,甚至久久都沒辦法人眠,可是,不論是錢香福還是秦勉都覺得這一夜很值、很圓滿,心中滿是愉快。

    暗夜里的一場談話,讓他們迅速消解了打從見面以來的陌生隔閡,真正有了彼此是親人的感覺。

    覺得,心與心,更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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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日子在趕路中又飛快過了四日。

    這日,因為一場突來的驟雨,眾人運氣不錯地尋到了幾間破敗的土屋,得以好好地升火休息,烘烘衣服,烤烤食物,然後煮一鍋熱姜湯袪袪寒。

    眾人都忙著打理自己,秦勉則隨意將濕透的外衣脫了丟一邊,就從隨身行李里掏出一卷被好幾層布給仔細包裹著的厚紙,走到另一房間的窗邊攤開看著。

    身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庶民,錢香福當然沒見過輿圖,不過當她湊在秦勉身後,從他肩膀上看到他攤開的那張圖紙,就知道了這正是傳說中的輿圖之後,不禁好奇地問了幾句;在秦勉指點之下,便也很快能看得懂一二了。

    所以,她也看出來了,回京城的路似乎多繞了點,便問道︰

    「怎麼會想要走明州?看起來明明是走江州更快些吧?難不成江州那條路上有匪患還是有什麼災情?」多年來待在小山村過日子,雖然常常跑鎮上看公告,但對于其它地方如今是怎樣的情況,她卻是完全不了解的。

    「沒有災情,也沒有匪患。本來是打算走江洲沒錯,但大將軍臨時傳信來,要我們順路去幫他接個人,再一起進京。身為下屬,當然得遵上命,所以只好走一趟明州。」秦勉並沒有打算隱瞞。

    「接什麼人?」她好奇問。

    「算是大將軍的家人。是一個千金小姐,還有她的僕婦丫鬟。」

    「喔。」錢香福也沒有多想,更沒太多好奇心去想象所謂的千金小姐應該是什麼模樣或排場。

    她的反應這樣平淡,秦勉心中就有些微不舒服的感覺,于是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大將軍一直想幫我作媒。」

    本來正從隨身小布袋里掏出一顆饅頭以及大蔥的錢香福聞言只一頓,動作繼續,卻是有些慢吞吞。

    「哦……」沉默好一會之後,只發出這樣無意義的聲音。

    「大將軍知道我有未婚妻,卻想著這樣的艱難世道,家鄉的未婚妻什麼的,大概已經不在了……餓死或遭災被禍害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既然開口說了,秦勉也就沒有保留。

    「那他現在知道你的未婚妻沒死成嗎?」她聲音小小的,听起來很虛。

    其實……那位大將軍料得再準確也沒有了,跟秦勉有婚約的那個女孩,早早死于饑寒交迫,當時她還幫著挖坑造墳呢,生怕若沒將人妥妥地埋好,轉眼間就會給那些餓綠了眼的饑民給吃掉了。

    「不是未婚妻了,是妻子。你已經上了我秦家的戶籍,大叔與祖母也都認了你了,所以不是未婚妻。」秦勉修正道。

    被他特別堅定的目光盯著,錢香福也只能低聲改口︰「好吧,是妻子,不是未婚妻。」

    秦勉滿意了,才接著道︰「找到你那天,我便傳信給大將軍了,跟他說我的婆娘在老家好好地等著呢,就不用他費心幫我張羅娶妻的事了。而大將軍的回信就是……讓我來明州幫他接個女性族親。」

    錢香福听明白了意思,也沒裝不懂,直接問︰

    「你打算娶她嗎?」

    「當然沒打算。」秦勉看著她道。「我已經有妻子了。」

    「我以為你現在跟我說這個,是為了讓我知道你會娶一個對你前途有幫助的女人當妻子。」

    「你難道就不能想著我坦白一切,是為了讓你安心嗎?」

    「你嘴巴說說我就能安心?你現在說得太早了,不過是白說。」她終于從布袋里掏出一顆饅頭,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施力失當,那饅頭從她手中溜飛,她很快地伸手要抓住——

    秦勉比她更快,那饅頭落進他手里,並且立即咬去一大口。

    「這饅頭這樣硬,剛才也不知道有沒有沾到雨水,得先烤烤,你別直接吃——」她連忙說出的話,仍比不上他的速度。

    「咱這樣的人,窮講究個什麼?只要牙齒還咬得動,沒什麼不能吃的。」

    吞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兩三下,拳頭大的饅頭就只剩一口大小了。然後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也別認為我說得早,這種事當然是愈早坦白愈好,省得你事到臨頭整個人懵呼呼地胡思亂想,八成還會怪我有意隱瞞,我可不想這樣。你只要知道,我對你說的話,就一定會做到,這樣就好了。」

    日久見人心的道理,錢香福當然知道。所以覺得現在半點不信他的空口白話非常合理,自然沒有被他打動。

    「如果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長得好看得要命,你現在說不娶,到時自己打臉了也不好看。」她理智地道。

    秦勉撇嘴,看起來要笑不笑地,將最後一口饅頭吃下肚後,才道︰「你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差點讓我以為你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你不是我的婆娘似的。香福,你不應該裝作不在意我。如果我笨一點,恐怕就會被你唬住,然後就傷心了。」

    「傷、傷心什麼!你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不覺得丟臉嗎?」她覺得臉又莫名地熱了起來。

    「跟自己婆娘說真心話,有什麼好丟臉?」他理直氣壯。

    「真心話也沒這樣的吧?哪有男人會說傷心不傷心什麼的!」

    秦勉眉毛略微危險地一挑,問︰

    「你又見過幾個男人了?」

    「我見過的男人可多了!」她從小顛沛流離活過來,死人活人哪里見少了。

    听她這樣說,秦勉心中的火氣冒了起來,但也就那麼一閃,就滅了。腦子一轉即知道她說的是指什麼,無非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罷了;真有交集,大概也是在為了搶食物、搶活路而造成的爭執仇怨上吧,就跟之「佔住秦家村的那些人一樣。不過他還是不爽她提別的男人,所以問道︰「哦?那些你見過的男人,都對你說些什麼?」

    錢香福被問得一怔,一時想不起該怎麼回答。

    秦勉幫她找答案︰「是對你說︰把吃的交出來,還是什麼也不說就直接搶?再不然,就是餓倒在地上剩半口氣,用哀求的眼神渴求你分他一口吃的?」

    錢香福仍然說不出話,但她的表情說明了,秦勉所猜測的正是差不多如此。

    那些與她有短暫交集的男人,當然也包括女人,給她留下的印象都是極糟的;當她與祖母都極之弱小時,無數次食物被搶走,更有幾次差點被抓去煮了吃了。

    因而她對人的警惕之心,絕不比對荒原的餓狼少多少。

    「香福,你知道我跟別的男人的差別嗎?」秦勉輕聲問。

    「啊?」她心神有些恍惚,不是很能集中精神去理解他眼中的意思以及話中的意思,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像是在疑惑著︰眼前這個男人,與她曾見過的那些,到底有何不同?

    「我是你的漢子。」

    「我知道啊。」她覺得他似乎又在說一些沒用的廢話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知道。」

    「那你說說,在你心中,我跟別的男人差別在哪?」

    「差別不就是你可以跟我同睡一個窩生娃,別的男人不行!」一時不防,竟把祖母這幾日私下對她叨念的話給說出口了!傳宗接代、生娃等字眼,就是祖母這幾天追著她念著的話!她都快被說暈了,才會在此刻胡說出來。

    錢香福懊惱地搗住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給縫了!趕緊垂下雙眼,再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

    秦勉目光沉了沉,卻是謹慎地沒有對她這番話做出調笑反應。如果情況允許,他當然會把握機會好好逗她,把她逗得羞怒交加是他近來最愛做的事。但現在,他只想好好收藏她這樣的姿態,以及,更想讓她對他有再多一點的信心。這些,都比跟她打情罵俏重要得多了。

    于是他道︰「香福,我們會同睡一個窩,會生很多娃,但在那之前,你必須知道,我跟別的男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別的男人會搶你的食物、會為了一口吃的傷害你,會因為你弱小而欺凌你將你踩在腳底;當你面對他們時,你必須強悍,必須拿起武器保護自己。而我,秦勉,你的漢子,我會讓你衣食無憂、我會打倒所有想傷害你的人;當你面對我的時候,你可以軟弱,你不用逞強,再也無須害怕,我就是你的一片天。」

    不知何時,她低垂的雙眼竟是又與他對上了。當她發現這一點時,想退,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背靠著一面土牆,而自己不知何時竟被他鎖在雙臂間……

    這這這……怎麼會這樣?!幾時兩人變成這樣的?錢香福心慌意亂,想推他又想瞪他,然而卻是什麼也做不成。她不敢看他,雙手絞在胸前,不敢朝他推去……

    身為一個強勢慣了的人,錢香福真無法習慣這種被人壓制住的感覺。但這樣的壓制,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激起她的不甘與憤怒反擊,就只是想要閃避,想要逃到離他最遠的地方;不像以前對付那些男人,即使被逼到絕路,也能冷靜且惡狠狠地思考著就算死也要拖著對方一起死。現在,她卻只是軟弱地想要逃……

    這真是,太孬了!連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這男人又沒有什麼了不起,且一點也不危險,怎麼她就慫成這樣了啊!

    這男人其實也沒有多嚇人,她是一點也不怕他的;可現在,她怎麼就輕易被他困住了?她從來不會允許自己陷人這樣的「險境」的。

    這到底,是怎麼了?是……那些肉麻話的關系嗎?

    還是因為,他是她的……漢子?所以一切便不同了?

    這男人喜歡沒話找話跟她閑扯,常常扯個老半天,荒廢掉許多可以去勞作的大好時光;而她會在事後隱隱懊惱,卻又在下一次受不住他撩撥,還是陪他閑扯起來,把早就在腦子里計畫好要做的那一堆事——比如洗衣;比如去馬車里陪伴老人家;比如注意沿路可以食用的植物;比如記下這段路的特色,以後再走就不會迷路等等。

    她看得出來大叔與祖母對此是很歡喜的,每次看著秦勉來拉她去說話,都笑得整張臉只看得見嘴巴了,仿佛他們小夫妻處得好,就能給兩位老人家帶來很大的幸福。

    因為所有人表現得理所當然,所以她也就慢慢習慣他常常找她閑扯,之後,便自然而然往他身邊湊了。她一直沒有很明確地弄清楚自己的心思,那些所有關于他的事,全是帶著一種忐忑的心情隨波逐流著。

    這個屬于她的漢子……

    當他親口說出他與其他男人的不同時,她總算明白了一個女人有丈夫之後,那個丈夫的定義與作用究竟是什麼。可是……弄清楚之後,她心中那片不踏實的地方,仍然不踏實著。

    因為,她並不是真正與秦勉有過婚約的那個女孩啊……

    這件事,他,知道嗎?

    當她正滿腦子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時,沒預料到那個正將她困在牆角的漢子,正在覬覦著她的唇,企圖對她做出更過分的事!

    錢香福還來不及感覺自己的唇被攫住時,整顆腦袋突然「轟」一聲,像春雷乍響,將她滿腦子思緒都給炸成了飛灰!

    他又吃了她的嘴!

    對于男女之情,錢香福當然不會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呃,等等……她確實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這個慣常被拿來用的比喻用起來好心酸……

    算了,不理它。跳過!

    總之,她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摟摟抱抱、糾糾纏纏,最後滾一個被窩,接著崽子就一個一個地從娘胎里爬出來了——與兼做皮肉生意的水姑相識這幾年,她看得可多了。

    雖然沒有親身體驗,可也不是無知。所以她真是不明白,他、他一再吃她的嘴,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水姑什麼葷話都跟她說過了,偏偏其中就沒有听說過男人女人之間的親熱,還包括吃嘴啊!

    嘴對著嘴,干巴巴地印著、吮著,在她看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極力忽視怦怦亂跳的胸口、喘不上氣的呼吸)。而且別以為她不知道,吃嘴根本生不出娃兒,純屬無意義的行為!

    她很想跑去揪著他問︰「你干嘛又吃我的嘴?!」

    卻始終蓄積不起足夠的勇氣找他問,反而躲他躲得遠遠地,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是她似地,也不知道是在扭捏個什麼,就是理直氣壯不起來。真是軟弱透了!

    「福囡,你從昨兒起,就跑來馬車上窩著,只差沒把自己埋進被子里了。說說,你這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錢婆子當然猜得出孫女兒這樣的異狀八成是孫婿惹的。不過,女孩子臉皮薄,她也不好說些讓她更羞赧的話,想著福囡這樣爽朗大方的個性,很快便會把這股別扭勁兒給渡過,就讓她自個兒好好去體會一下這種小女兒心事吧……可是,過了一夜之後,現在都大中午了,還窩在馬車上不肯動彈,這可就過了。

    馬車讓秦大叔駕著還成,一些雜事錢婆子也是可以打點,但是,若連吃個飯也要讓人端進馬車里來給她,那就太矯情了。這福囡沒見識過什麼叫大家閨秀,卻無師自通地能夠擺起千金小姐的譜,也實在是了不起。

    不過錢婆子可慣不得她!做人要有分寸,要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所以雖然嘴上問著她身體是否有不適,一只大巴掌下一刻就毫不客氣地朝她**給拍了下去!

    錢香福冷不防遭受一擊,驚得叫出聲,身子一跳,差點朝馬車篷頂給撞去!

    「啊!祖母!你為何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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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

    這叫聲最先引來的是早就守在馬車外的秦勉,就見他一把撩開薄埂的布簾,上半身探入馬車內,並問道︰

    「怎麼了?」

    錢香福雙手交握身前,完全不敢朝被打的地方搗去。在雙眼與他對上的一瞬,又趕忙閃躲錯開。她完全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被祖母修理了下,可是,在他的逼視下,卻又忍不住以一種自己也沒想到的委屈聲音道︰

    「額,袓母打我。」

    「呦!還告上狀了!」錢婆子冷哼一聲,卻發現兩個年輕人一眼也沒投給她,她這麼大一個人佔了小小馬車一半的位置,但這兩人就是有辦法對她視而不見。

    霎時她心中有點酸,不過更多的是喜。這個看起來很有威嚴的秦家小子,應是很中意她家福囡,不然不會一雙眼楮那麼大,卻只看到福囡一個,把她這個長輩給忘到天邊去。所以她也就懶得攪和進他們兩人之間去打趣幾句,于是作出不耐煩的態度,把錢香福往外推道︰

    「去去,你們有什麼不愉快就自個兒去說開,扭扭捏捏演大戲啊!也不嫌肉麻。牛哥兒,你快把人帶走!」

    秦勉當然不是個有勇無腦的糙漢——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像,但並不是。

    所以,接收到長輩允許他們獨處的指令之後,他立馬伸手將她手腕一握,錢香福便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地被他一把拉下馬車,帶到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唉。」看著那對小夫妻走遠之後,錢婆子本想笑著對馬車外的秦大叔說些打趣小兩口的話的;但最後,卻是嘆了一口氣,一雙飽經滄桑的老眼里有著一抹怎麼也揮之不去的遺憾。

    如果……囡囡還在,該有多好。多精神的一個小伙子啊,這麼有擔當又強壯,看起來就是能護得一家老小活得很好的人。有他這樣的漢子護著,囡囡會活下來的吧?會喜歡有這樣英勇的夫婿吧?

    「錢姨,您這是怎麼了?」正在啃饅頭的秦大叔回身看著馬車內的錢婆子,驚訝地發現錢婆子一臉悲傷,像是要哭了似,不禁著急地就要爬進馬車里來,想看看她是哪兒不好了。

    錢婆子朝他擺擺手,道︰「沒事兒,我就是……就是感慨。你們牛哥兒是個好的,咱這兩個老不死的,看起來真能好好享幾年吃飽穿暖的晚福,這孩子給得起。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呢。」

    秦大叔見錢婆子臉色已恢復正常,也就相信她沒事,順著她的話題笑道︰「可不是!說起來,咱們的福氣真是大了。沒有餓死也沒有被人打死,如今牛哥兒建了功業回來,在世上有了立身之處,咱的未來,都活得有盼頭了。這種天大的好事,我活了快四十年,一天都沒敢想過!」秦家有後,振興門庭有望,足夠他每天都笑醒,人生再無它求。

    「是啊……我這個活了快六十年的婆子,也是不敢想的。」這個亂世,太久了,久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在年老時能過幾年豐衣足食、呼奴喚婢的好日子。那樣的好日子,對如今絕大多數的世人來說,就是神仙日子了吧?在連悲傷都流不出眼淚的現在,活著,就是福氣;不挨餓,就是天堂般的好日子。

    她的囡囡捱不到可以享福的現在,早早解脫凡世間的苦難,實在說,並不算壞事;只是,多少還是會感到遺憾的。但遺憾的心情過去後,錢婆子還是高興牛哥兒中意福囡。

    埃囡也是個好的,錢婆子當然高興看到她與牛哥兒過得好。如果福囡過得好,錢婆子就會安慰地覺得這也算是囡囡的福分得到了實現。

    兩人一邊吃著干糧,一邊閑談著。話題當然都放在兩個小共身上,秦大叔心中是真的高興,說道︰

    「嘿,錢姨,你瞧牛哥兒對阿福那副熱呼勁兒,我看哪,咱們很快就能抱上小娃娃了吧?」

    「哎,希望吧。這兩人也不小了,正該養一窩孩兒給你老秦家添人口……想當年,秦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族人多到可以塞滿兩三個村落,每年祭祖時,那場景之壯觀的,我幼年時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秦大叔倒是沒見過那場面,誰教他命不好,出生時,就是亂世了;他對族人的印象,就是無盡的死亡,與人口的雕零,只剩那寫得厚厚的族譜足以證明秦家曾經的興旺。

    「阿福一看就是個有福的,看起來瘦歸瘦,身子骨可壯實了,肯定能生,也肯定好生。我老秦家就靠她重新壯大了!」秦大叔對錢香福可有信心了!忍不住幻想起一堆數不清的小蘿卜頭圍著他叫叔爺爺的美好場景,那可真是美極了啊。

    「她是挺壯實,可也真是太瘦了。沒辦法,幼年時餓得狠了,後來又被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拖累,有糧食也不敢多吃,總是省著,就怕下一頓沒著落。」

    秦大叔嘆氣︰「可不是。再怎麼強悍,畢竟也只是個女子,家里沒個漢子撐著天,她連睡覺都只敢閉著一只眼。這幾年,她全副心力都耗在那些佔了我們地的林姓族人上,生生死撐著,要不是牛哥兒回來了,我真不敢想象會是怎樣的收場。」

    錢婆子想了想道︰「應該是魚死網破吧。咱們得不了好,那些姓林的也不可能得什麼好。福囡就是不吃虧的性子,自家的土地被侵佔,除非打死她,不然她肯定要鬧翻天的。那些林姓人就是知道福囡不好惹,才不敢真的直沖沖硬來,硬的總是怕不要命的。當年我一個老婆子沒死在逃荒的路上,可不就是靠著福囡這股不要命的氣性嗎!」說到這里,不免對著錢香福的個性有些憂心︰「福囡這性子,對外當然不怕吃虧,可是,如果她也是以強硬的態度對待牛哥,這可不好。我得找機會好好說她。」

    秦大叔搖頭,並不同意。

    「錢姨,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樣。我瞧牛哥兒很是中意阿福這脾性呢!他一個軍漢,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仗要打,可能常年不著家地,如果福囡不強悍一點,他怎麼能安心在戰場上爭前程?」

    錢婆子像是被說服,笑了笑,沒再說些什麼,低頭喝了一口清水,吃著糧,靜靜地听秦大叔又說些別的閑話。心中卻是想著︰男人當然想要能幫著頂半邊天、給他省心省力的妻子,可是男人會想扯進房里睡一被窩生娃子的,卻不見得是這樣的女人;這時,當然就是千嬌百媚,溫柔若水的最好了。

    男人都是這樣的。錢婆子覺得她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跟福囡說道說道,別讓她傻傻地去當人家的半邊天,最後不過是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把自己累成了個老媽子,成全別人的幸福美滿。

    這種事,男人不懂。可是,福囡必須懂!

    「你為什麼要吃我的嘴?」她決定這次一定要問清楚。

    「我想要靠你更近一些。」他這樣回答。

    「靠近了又怎樣?」

    「靠近過後,就遠不了了。」

    也真是如他所願,將她的防備一一瓦解,終于是,習慣于靠近了。

    其實,也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作為下的深意。她就喜歡他找她說話,每當兩人在說話時,他的話里有她、他的眼中有她;而她喜歡這樣。

    一個男人想親近女人,還會有什麼別的?不過就是喜歡,想要靠近;就像,她也願意被他靠近一般。

    陌生的距離一旦消除過一次,就很難再拉遠。牽手,摟抱……以及吃嘴,在他沒臉沒皮的糾纏下,她也能在私下將這些行為視若尋常了,早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對水姑說過的一些狠話,比如——要是哪個漢子敢胡亂拉我手,我立馬把他的賤手給剁下來煮了塞進那人的肚子里——這樣的話。

    秦勉的雙手還能好好地擱在他身上,得感謝錢香福對這些狠話的記憶力選擇性遺忘。

    這是她的漢子,她很在意很在意的男人,當他以肢體語言霸道地宣告著所有權時,錢香福同時也在他身上烙下了「錢香福專有」這五個字。

    一個漢子對應著一個婆娘,對錢香福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她,他就不該有別人。所以當秦勉眼中都是她時,她其實早已將那名即將與他們同行的千金小姐給拋到腦後了。

    不管那名千金小姐怎麼想,或大將軍怎麼想,都與她無關。她只牢牢記得秦勉是她的,秦勉眼中只有她,便成了。

    當他們一行十來人抵達了明州,來到「淨檀庵」山腳下時,意外遭遇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截道搶劫。他們方搶劫完一票,顯然秦勉是他們打算搶劫的第二票,據被救下來的一名苦主道︰他們是不遠處小鎮每個月來淨檀庵送糧的糧店伙計,被這群外來的流民給搶了!

    這些流民是外地來的,官府還沒發令安頓,他們便散在各山區流竄,沒想到竟然敢到淨檀庵這邊搶劫,真是跟老天借了膽了!

    也只有完全不知道淨檀庵底細的外來流民,才敢做出這種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的事!說起來也是糧店的伙計托大,只記得大將軍這顯赫的家族沒人敢惹,卻忘了並不是人人都知道那淨檀庵是大將軍家族所有。

    「所以,被搶真是活該。」錢香福真是這樣覺得。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新朝是建立了,可天下還沒太平呢!這得活得多滋潤才能養得這樣天真單純?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被搶活該。」秦勉也同意。沒足夠的武力值護衛就敢拖著幾大車糧食跑到人煙稀少的郊外山區,真當現在是太平盛世啊!就算明祌離帝都很近,也不能對治安有這樣大的信心不是?

    嗚嗚嗚……

    還活著能發出聲音的傷員們只能默默垂淚,無話可說。要是敢說他的糧店從新朝建國以來,就深信大將軍的威名足以震懾天下,從此運糧到淨檀庵都是不外聘武夫護衛的話,一定會被嘲弄得更無地自容吧?

    這些人實在是想多了。秦勉與錢香福可沒那閑工夫理會他們,王勇等人也早就拿出了家伙、擺出了陣形,就等頭兒一聲令下,速速把前面那三四十個流民搶匪給收拾了。

    「你有多余的刀棍嗎?」錢香福問道。

    秦勉瞥了她一眼,回道︰「你到馬車邊上待著去,我馬上回來。」

    「你瞧不起我?覺得我會拖你後腿嗎?」她不自覺挺了挺胸膛,表情帶著一抹強硬。

    秦勉飛快掃過那特意挺直的部位,然後目光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看在我這幾天對你說了那麼多甜言蜜語的份上,你能給我一個逞英雄的機會嗎?」

    她鼓了一身的氣勁兒,就這樣輕易被他的軟話給戳消掉了!她瞪他,可瞪完之後,也就默默地退回馬車邊上,守著兩位長輩,看著她的男人在她面前逞英雄。

    她不喜歡被看輕的感覺,但心中那抹像吃了花蜜的滋味正在毫無節制地擴散開來,將她的腦袋都糖糊掉了!所以她告訴自己,他不是看輕她,他只是想要保護她,想要讓她知道,他有保護她的能力。

    她悄悄計算了一下,那群搶匪總共有三十五人,而秦勉與他的部下加起來也就八人,他把一個親兵留在秦家村安頓那些退役的傷殘老兵了。人數對比可真是懸殊得很。可是,一群常年饑餓無力的流民,拿著竹刀木棍沒有章法地沖上來亂打一通,其實並不難對付;更別說秦勉這些人可是戰場上的精銳,能在戰場上活下來升官發財的人,對付這些農夫出身的亂民,說是以一敵十都是對他們的看輕。

    錢香福靜靜地看著那八名軍漢默契十足地不用開口下令就自成沖陣,輕易將那群亂匪給打散,一打一個準,被棍子敲中了就沒有還能站得起來的;而被刀砍中的,則生死不知地倒下了。

    打斗中,有一根兒臂粗的木棍滾到她腳下,她撿了起來,還沒仔細端詳呢,就見有兩個鬼祟身影從馬車後方出現,像是企圖挾持沒有武力的人來威脅那群正在「舒筋活骨」中的軍漢投降。

    「砰」「砰」兩下,那兩名搶匪連痛呼都來不及發出,就翻了白眼暈死過去了。其實在她下手敲人時,秦勉已經及時趕過來要把那兩人給砍了,但最後還是把人留給了她。正如他想保護她的心情一樣,她也希望自己有用。

    沒花費太久的時間,一群搶匪便被解決了,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王勇將兩個只受輕傷、意識還算清醒的糧店伙計給叫來,要他們立即回縣城里去告官,讓官府來處理這些搶匪。

    「可可可是……我們的糧……」伙計們不敢有違,可實在是舍不得這些精貴的米糧,生怕這些不知是什麼來路的大漢就這樣把糧給昧下了,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呢,伙計心好痛!

    王勇翻了下白眼,忍不住伸腳踹人——

    「去去去!咕軍爺還貪你們這麼點糧?先前差點沒命,都沒讓你搞清楚什麼是事情輕重嗎?就算這些糧都歸了我,也是應當的吧?被人救了命,難道不應該酬謝嗎?真是沒眼色的!」罵罵咧咧完終于將人給踹走。

    這時其他軍漢已經開始在打掃戰場,也就是搜刮他們該得的戰利品。在當兵之前,他們都是當過匪的,所以知道該怎麼在搶匪身上獲取自己應得的利益;直接到他們老巢抄家才是正確的洗劫搶匪方式,好久沒干這種行當了,還真是有點想念呢。

    秦勉也不理會下屬們去給搶匪搜身或問話,他還想趁這難得的休整機會,跟自家媳婦兒去一邊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呢。不過他美其名為四下搜巡看看有無漏網之魚。

    可這個借口很快就成了真,當他們兩人走到不遠處的小樹林,還沒說上話呢,秦勉就發現樹林里一處矮叢有異,直覺拿過錢香福手中的木棍,一棍打了過去,雖沒有打實,卻還是把聲音給打出來了!

    「啊——」

    「不要!饒命!」

    兩聲驚駭欲絕的沖天驚叫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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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這是周宜琳這輩子最為狼狽的時刻——當她知道那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是何人之後,簡直恨不得腳下有個洞把自己給埋了,然後永遠都不要出來!

    她知道這個男人即將到來,大將軍早已派人送信通知,算算時間,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她的心情既是意難平又是焦灼,怎麼也定不下心安靜等候,就算把佛經念了千百回,也沒能得到一宿安眠。

    她覺得一直將自己困在這樣的情緒里早晚會出事,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自己平靜下來。所以在連下了幾日的春雨之後,趁著今日好不容易放晴,放眼望去整座山頭青翠清新,看起來舒適迷人,又听到一個小尼姑道這種時節山林里必定長了很多蘑菇,拿來煮湯喝可是鮮極了。她听得心動,于是帶了個小丫頭,跟兩個嬤嬤說了一聲,便悄悄地從淨檀庵後門出去了。

    兩人沿著山路往下走,確實找到了很多新冒出頭的蘑菇還有木耳,更意外收獲了一些野菜與野山蔥。撿了滿滿兩籃子之後,主僕倆想著也該回去了,才發現這一路邊走邊摘野菜,竟也快走到山下來了,回頭可得走上老遠的路呢。

    還沒來得及轉身往山上走,就听到山腳下突然出現各種混亂的咆哮聲,接著便听到讓人害怕的刀棍交擊聲;在接連听到幾聲慘烈的哀嚎後,呆住的主僕倆連忙尋了一處矮樹叢蹲進去,然後,除了牙齒打顫、渾身發抖之外,她們早已嚇糊了的腦袋里,什麼想法都沒有。

    從這一次的意外遭遇里,周宜琳發現了自己的無能。她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冷靜,也沒有被人稱贊的那樣聰慧——能輕易將經文或者四書五經背誦起來,並儲存在腦子里再不會忘,並不能叫聰慧,只能說她記憶力比較好,這與聰慧無關。

    一個在遭遇意外時只會發抖而無所作為的人,是沒有資格談聰慧的。平時再怎麼有急智、或總比別人想得更通透什麼的,其實一點用也沒有;這些小聰明,用在跟姐妹們斗意氣佔佔上風還成,真要謀什麼大事,則壓根不可能。她恨這對男女讓她清楚看到自己的狼狽與無能。

    本來,她身為一個世家旁枝閨秀,就算再落魄,到底還是如今權傾天下天威大將軍的家人,是定國公這樣高門家的千金,在面對眼前這個被大將軍看重的新銳將軍時,是一點也不會畏怯的,就算他的仕途無量,她的身分還是遠高于他。

    就算大將軍明白指出欲讓她下嫁給秦勉,可是,那不代表她就得對他伏低作小,折了世家貴女的尊嚴。本來,她是打定主意要把高姿態端到底的,可是……在經歷了那樣糟糕的初次相見之後,她只想躲在房間里一輩子都不要出來見人了!

    當然,她更知道,那個叫秦勉的軍漢,在見識到了她這個「高門貴女」像只被嚇破膽的鵪鶉那樣蹲縮在草叢里時,想來對她印象也不會有多好。

    這真是再糟糕不過的開場,即使她從來沒打算要給他留下任何的好印象,可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啊!這教她以後怎麼在他面前抬起她貴女高傲的頭顱?!

    真是太丟臉了!丟臉到,她這一輩子,不,連同下輩子都忘不掉!

    「姑娘,你這是怎麼啦?」林嬤嬤與李嬤嬤圍在周宜琳身邊團團轉。

    兩個老嬤嬤並不知道自家姑娘在山下的遭遇,只以為是在摘野菜的途中巧遇了來接她們進京的秦勉等人;而自家姑娘在見過秦勉那個粗人之後,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也不肯說話,甚至現在都不肯吃晚餐呢!飯菜都放涼了。

    「我的姑娘啊,不管你心底有怎樣的不舒坦,總不能不吃飯啊!乖,起來用點湯飯好嗎?這鮮菇湯還是你跟阿玉親手摘回來的,可鮮著呢!」林嬤嬤斜坐在床沿,輕輕拍著周宜琳緊扯著棉被的手。

    「是啊姑娘,你松松手,別把自己悶壞了,起身用餐吧。」李嬤嬤也婉言勸道。方才她將小玉給提溜到門外仔仔細細問了外面發生的事,想著姑娘八成是被那些窮覽極惡的搶匪給嚇壞啦,才會把自己埋在床被里,怎麼也不肯出來。

    周宜琳當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埋在床被里一輩子,人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

    她在努力壓下心中那股羞惱之後,順從地讓林嬤嬤將被子拉開,然後坐起身。

    實在說,今天的日子過得真是驚險極了,別說淨檀庵向來只提供早晚兩餐,平常捱到晚上早已饑腸轆轆,像今天這樣走山路做勞動,又被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場景嚇壞,她整個人從里到外、從精神到肉體都處于極度耗損匱乏的虛弱狀態。也就是俗稱的——餓壞了。

    至于秦勉那個男人……算了,她沒力氣想了。也不要想!

    兩個嬤嬤將周宜琳給扶到桌邊坐好,俐落地為她端湯布菜。

    「今天的菜可好了,除了有姑娘摘回來的菜,還有新送來的大白米,咱這邊分了一大碗呢。姑娘你看,這白得發亮的大米,既沒有摻雜粗糧,也沒有夾砂石,可見外頭的日子是真正好過起來了,都能供得起這樣好的糧了。」

    「不只大白米呢,還有這個餃子里包的可是野鴨肉呢,听說是那些軍漢在路上順道獵來的……哼,那些粗漢子,也就這點可取了。」李嬤嬤既是歡喜又嫌棄得要命。

    今天兩個嬤嬤當然也趁機去前院看了一眼那位大將軍給小姐挑的夫婿,那個叫秦勉的軍漢……哎,也就湊和著吧,反正也沒她們挑剔的余地,只能往好的一面去自我安慰︰至少不是個老頭子、至少看起來像個人……

    只是先看一眼,除了對他的外表有點粗略的印象之外,其它卻是完全不知道的。但光是那平平無奇的外表,就能讓兩個嬤嬤私底下相對垂淚,哀嘆自家姑娘的命苦了。堂堂周家千金,大將軍何至于讓姑娘如此委屈下嫁?

    當然,這些感嘆是不能在姑娘面前說的。大將軍的意志不能違逆,她們也就只能盡量朝好的方面對姑娘開解了。

    人生就是這樣的無奈,誰教姑娘的至親長輩都不在了,沒人能為她打算呢!

    還能有個歸宿,已經算很好了。

    「咱們在淨檀庵吃齋念佛這麼多年,總算因為秦將軍的到來,能吃到一點葷腥,想來日子定然會過得愈來愈好的。姑娘,你別憂心,一切都會好的。」林嬤嬤安撫道。

    周宜琳將一大碗白米飯給撥了一大半還多到另一個空碗里,對兩個嬤嬤道︰「我吃不了太多,還想著多吃幾顆餃子呢,這些飯都讓你們吃了吧。你們也別站著服侍我,我自己吃就好,你們也快去吃吧,別餓著了。」將桌上的菜與水餃又分出去一些,就趕著兩個嬤嬤出去吃飯了。

    世家的規矩當然不允許主僕同桌吃飯。現在外頭太平了,規矩自是更被重視起來。周宜琳珍惜著一路陪伴她至今的兩個老僕以及小丫鬟,卻也不敢壞了這些表面的規矩。她是一個孤女,必須自重。

    兩個老嬤嬤端著飯菜走到外面的小廳,招呼著小丫頭一同吃飯,並低聲說起了那些今天剛到淨檀庵的軍漢們的閑話。

    「什麼?!那個秦將軍竟然就跟下屬坐在地上吃飯,都沒分尊卑的?!真是粗鄙!」

    「泥腿子出身的,當然什麼規矩都不懂。我可憐的姑娘,怎麼受得了這樣的人……」

    「你收聲吧!咱姑娘極是聰慧,定然有辦法將那個粗人給矯正過來的;那將軍想在官場上走,就得拾掇出個人樣,日後倚仗姑娘的時候多了,那人定然不敢不善待姑娘的。」

    「那也要姑娘願意才成!」

    「如果大將軍非要讓咱姑娘下嫁,不管姑娘願意不願意,咱總要勸她對秦將軍上心一些,這也是為了讓自己日子好過。」

    「哎……可不是嗎,這世道啊,能安心活著就是福氣了……」

    外頭的談話聲愈來愈小,即使周宜琳努力傾听,也听不到什麼了。

    她靜靜地一口飯、一口菜地將桌上食物一一解決。今日的菜色比平常好太多了,她又特別餓,所以吃了比平常還多一半的量,把自己撐得飽飽的。喝完最後一口湯之後,她雙手放在肚子上,細細感受著這難得飽腹且滿足的感覺。

    在淨檀庵這幾年,每日兩餐素菜粗糧供應,因為外頭戰亂,糧食稀罕,她們這些女眷還能吃上兩頓,已經算是非常幸運了。

    吃不飽、餓不死,食物粗糙無味,身上衣服不僅陳舊,更是補丁迭著補丁,若不是兩個嬤嬤精巧的繡工遮掩,她這個名門千金,看起來會更落魄可憐。而這些,就是她這幾年過的日子。

    在離開這個庇佑她多年的尼庵之後,她的日子會變得怎樣呢?有可能更好嗎?就像今晚吃的這一頓飯這樣,吃飽、吃好、有肉。

    必須只能嫁給大將軍指定的人,才能改善處境嗎?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就能過起好日子?那麼,她能做些什麼?除了嫁人以外。

    雖然今天狼狽軟弱的表現讓她對自己很失望,但她想,自己至少不算是笨的,頂多只是膽小無能而已,不是沒腦。在沒有性命之虞的情況下,她腦子的運轉還是可以的。

    所以,她看得出來,那位秦勉將軍對她沒什麼意思。下午那會兒,在知道她是誰之後,便再也沒有看她一眼,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拉著站在他身邊的女人,轉頭就走了。

    那個被他拉走的灰撲撲女人,才是他在意的吧?

    如果雙方對大將軍想促成的這樁婚事都不情願的話,那麼……大將軍會妥協放棄這個想法嗎?

    她周宜琳確實無足輕重,但那秦勉可是大將軍看重的人。如果他堅決不娶她,想必是可以不用娶的。

    那麼,下嫁不成的她,又會被怎樣安排?再把她配給另一個大將軍看重的下屬?

    想要不被任意擺布的話,她就必須讓自己有用,或者,自立自強。

    「那大將軍的眼光真不錯,對吧?」用完了晚飯,錢香福就被秦勉拉著在山林里亂逛,美其名為消食,當然,也順便找一些野菜草藥什麼的。

    「什麼不錯?」秦勉一時沒想起她指的是什麼,不過腦袋一轉,就也知道了。回道︰「喔,你是指那個千金小姐嗎?就那樣吧,長得還成,挺白的。」

    「你就記得她長得白?」錢香福扯著他袖子,不可思議地問。

    「女人家白白的挺好的。」秦勉認為女人該長得白才算長得好。嗯,個人偏好。

    「哼,那我可不白。」她高昂起自己灰撲撲的臉蛋道。

    秦勉停下步伐半側過身直視她的臉。就一直看著,沒說話。

    錢香福被他看得有點心虛,差點就想躲開,不過最後還是挺著任他看了。並問︰「看什麼?」

    「你應該比她還白,而且是天生曬不黑的白,比她了不起。她那樣,應該是成日躲在庵堂的結果,如果她跟你一樣勞作,肯定早就變成一塊黑炭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人家這樣好看的一個人,你不欣賞也就算了,還取笑人家,真是沒風度。」她伸手捂住雙頰,沒辯駁他的話,只問道︰「你知道我抹了黑漿果的汁液?」

    秦勉笑道︰「這是我秦家研制出來的變色藥,我怎麼會不知道?」

    「可你不是十歲就離家了?那時候你頂多才認得幾個字,書都沒讀幾本呢,又怎麼會清楚祖先留下了哪些東西?」

    「……雖然我是個軍漢,看起來理應大字不識幾個,但是,其實我自三歲起由父親啟蒙之後,是學得很好的。七歲時四書五經都會背了;十歲離家之前,縱使沒能將密室里的藏書都讀完,卻是知道一些大概的。」

    秦勉覺得他的婆娘有必要對他認識得更多一點。在他出門四處流浪討生活之前,他的祖父與父親其實是期許把他教育成一個才高八斗的謀士的。他們認為謀士地位高,能讓他安全地在亂世里求生,不必拿刀拿槍與人對砍,還能被上司禮遇重視。

    亂世,既是軍閥的天下,也是謀士的博弈場。

    雖然沒當成謀士,但秦勉一直認為,當一名耿直粗率的將軍,不管打天下還是坐天下,只要不戰死,肯定能活得比謀士滋潤。太聰明的人會被忌憚,容易死得早,不管是死于殫精竭慮出謀略,還是死于太聰明被猜忌,總之,你讓上司覺得你比他聰明,你就別想過好日子了。

    所以,一方面是時勢使然,一方面是對謀士這個職業存有疑慮,所以他現在成為一名被大將軍器重的小將軍而不是軍師,秦勉覺得這樣的成就,也足堪告慰祖父與父親在天之靈了。至少,如今看來,順利活到壽終正寢是沒問題的。

    錢香福被他的語氣逗笑,揶揄道︰「你是希望我知道你除了勇武之外,腦子也好使是嗎?」

    「腦子不好使的,早就把腦袋瓜子給留在戰場上了。不過我確實比一般人的腦子更好一點。」秦勉厚臉皮地說著,伸手將她身子拉近,又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就算我讀書只讀到十歲,但該學的、該知道的,都沒落下。所以,我知道你這暗沉的臉面,是抹上黑漿汁的,須以木患子清洗才能干淨,抹一次可以撐上十來天。要是放著不管不顧,那汁液經年累月地用下來,一部分會沉澱進皮子里,讓你真正變成黑底皮色了。」他低頭在她耳邊嗅了嗅,聞到很淡很淡的酸溫果味,像是未成熟的青果吃起來的感覺。「嗯,有木患子的酸味,看來是有乖乖每天洗臉。」

    她伸手想推他,沒推成,反而被他一手抓住,將她手往他肩脖上放去,示意她環抱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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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既然動作這樣親密了,她也不矯情,同樣把頭湊到他頸邊聞了聞,然後皺皺鼻子,嫌棄道︰「我當然每天都仔細洗臉,祖母盯著呢。倒是你,你身上都是汗臭味,都把衣服燻出一股發餿的酸味啦。不是兩日前才沐浴過嗎?怎麼臭得這樣快哎,放開!臭死了!」才說完嫌棄的話,想退開時,卻被他雙臂給摟住不放。

    他哈哈一笑。明知她嫌臭,卻故意把她的臉朝他肩窩處壓去,很技巧地將她頗有勁道的腿給壓制住。

    「我是你的漢子,再臭你也得認了,不能嫌棄的。」

    「你那麼臭還得意了?!快放開,我才不想被你燻臭了。」她叫。

    「不放。咱是夫妻,就該臭在一塊兒。」

    見他沒有放開她的意思,她掙扎了一會,也就放棄了,順勢窩在他懷中,感受著他的大掌在她背上輕輕拍撫,像是一種親密的守護與疼愛,她忍不住有些沉醉了。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以肢體動作表達對她的珍惜,讓她知道自己被守護著,像是可以為她撐起一片天、可以令她安心放松,再無驚怖。

    她不用戒備,無須擔憂,只要安心依靠就好。

    他這樣摟抱著她,強硬地摟著,卻又溫柔地呵護,力道那樣堅定,像是真能這樣抱著她一輩子……

    真的可以嗎?

    「你老實說,有沒有看清楚那位周家小姐的長相?」她小聲在他耳邊道。

    「雖然只看了一眼,也足夠我看清楚了。我不是說了她很白嗎?」他聲音也低低的,在她耳邊回答。

    太近了,近到負責接收聲音的那只耳朵整個都麻辣麻辣的,她想,那只耳朵一定是紅了。慶幸現在天色昏暗,夕陽已經沉進西山的那一邊,大半天空都拉上了黑幕,西天僅剩的一點霞光,也快被黑夜給驅盡,所以他絕對不會發現她耳朵就這樣輕易地紅了;也不會發現,她,很喜歡與他這麼近的說話。她臉上一定帶出了這樣的表情,他若看到了,就一定會知道。

    「她不只是白,還長得很好看。」可以說,那位周家小姐是錢香福二十年來唯一僅見能以「美女」二字形容的女人。

    「我不覺得她哪里好看。頂多,就是還成吧。」

    「什麼還成!她是真的好看!整個人看起來精致嬌貴得不得了,一般女人跟她比,就是糟糠與大白米的差別。我都想象不到這世道還能有女人可以好看成這樣。」錢香福是真的覺得很稀奇,明明像她這樣灰撲撲、髒兮兮才是主流啊。

    秦勉哼了聲,道︰「你覺得好看有什麼用?你又不能娶她。」

    「但你可以。」

    「我不願意。」一直談不相關的女人,秦勉有些不耐煩,索性再將她的頭壓在自己頸窩不讓動。「我們每天就只有這麼點摸黑獨處的時間,你確定要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安靜了下,才又道︰「我替你可惜,也為你擔心。」

    「可惜什麼?又擔心什麼?」其實他當然知道她的意思,但就是想跟她多說一些話。

    「我以前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比不上別人的,就算我什麼也沒有……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但今天看見那位周小姐,讓我明白,原來世間的女人也是有分粗糙跟精細的。跟她一比,我才知道我是粗糙的。」

    「這令你自卑嗎?」他微挑眉,心底是不相信的。

    「不是自卑,就是……有點不甘心。然後,有點替你可惜,明明你可以娶一個好看的女人的。」能吃上大白米,誰還會想朝嘴里塞糟糠?

    「我覺得你好看,比她好看。」

    「嗤。」她齜牙噓他。

    他摟著她的身子輕輕搖了搖,正經道︰「你別不信,我也不是哄你。你要知道,一個人再怎麼千好萬好,也抵不過心頭好。而心頭好這玩意兒,沒有標準,就是自個兒愛了就好,與其他人的觀感無關。」

    這個男人說肉麻話的功力又進階了,她總是很容易就被他說得暈呼呼地,為著這些肉麻話,都能暗自傻笑好幾天,整顆心都甜得像是用糖做的……

    雖然腦袋再度被他的肉麻話給說暈了,但她可不想讓他知道,省得他太得意!所以她努力抓住一點理智,將話說完——

    「還有,我擔心,你要怎麼對你的大將軍交代?你不肯娶他指給你的女人,既是落了他的臉面,也是駁了他提攜你的好意。你是他的下屬,他也無須整你,只要不用你,你的前途可就完了。」

    她這樣擔心他,哪里知道他听完後,竟只是聳聳肩,說道︰「這事兒大將軍不佔理,所以不會太過為難我。再者,以目前的情勢來看,大將軍也舍不得不用我,畢竟有過過命交情的親信就那麼幾個。我早年就說過,家里給訂了親的,大將軍知道後,就沒再提過要給我安排婚事。不過倒是通房之類的,以前他也沒少提過要分幾個女人給我——唔!」他低聲痛呼,連忙將不知何時爬到他腰側、夾鉗著他一把軟肉以圓圈狀轉動的小手給抓牢在手中。

    「分幾個女人給你,嗯?」她皮笑肉不笑地問。

    秦勉火速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的事全不瞞你,我說到做到!以前每打下一座城池,都會有慶功宴,算是那些城池里的富豪們的投誠。吃肉喝酒分贓之外,當然還會有無數女人供應,長得比較平頭整臉的——也就是你看了會說美女的那種女人,就是宴會場上將領的戰利品。大將軍麾下的將領都會分到幾個,但我從來沒要!真的。」

    「沒要啊?那可不是虧了?」

    「所以我跟大將軍說換別的,金銀古董字畫什麼都成,別教我虧了就好。」明明上一刻還打定主意修理他的,卻還是被他逗笑了。

    「那位大將軍听了不氣壞了?」

    「氣著氣著也就習慣了。反正他知道給我女人不如給我財寶實際。同僚都知道我是個重財大于重色的。我曾對大將軍說過,把力氣花在不相干的女人身上,就像拿自家的牛去幫外人耕地,既虧損了自己,又得不到收成,簡直蠢透了。那時大將軍被氣樂了,揍了我一拳之後,叫人送來一箱書,叫我把省下來的力氣都用來多看一點聖賢書,沾點文氣,別老是滿口上不了台面的渾話給他丟臉。」

    錢香福笑不可抑,一只手還控制不住地槌他。

    「你那位大將軍是高門世家出身,一定覺得你粗俗透了!所以想要你多讀點書,就算沾不了多少文氣,至少也要學著說話別那麼粗俗。」

    「我是武夫,不需要文雅。」他輕拍她的背,幫她平復氣息。「我們夫妻倒是可以努力看看,把家族振興起來,或許子孫後代就有機會養出一點文雅氣。至于我們這兩個草莽,就不必想太多了。」

    「就怕還沒養出文雅,就都變成了紈褲了。俗話不是說富不過三代嗎?歷來不肖子孫總是比成材的多。」

    「後代子孫怎樣,我管不著。他們願意光宗耀祖或敗壞家業都隨他們去,咱就管著自己的兒子女兒就好,把他們養大了,給他們成家了,就放手不管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他隨口說出的話,就像在承諾一個美夢,家庭、子女、未來……

    她又忍不住傻笑了,小聲問︰「只管兒子女兒,不管孫子嗎?」

    「孫子自有他們老子娘管,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忙著呢!」他撇嘴。

    「等你活到有孫子時,大概就不當兵了,有啥好忙的?」她不以為然。

    秦勉將她的臉從頸邊抬起來,就著星光看她,低聲道︰「等到我們有孫子時,國朝必定已是盛世繁景。盛世應該是怎樣的你知道嗎?那應該是︰每座山包上都如這里一樣長著綠樹、開著野花每塊田地里都長滿莊稼;路邊再沒有餓殍與白骨;所有的屋舍都修整完好、都住了人;流匪都變回良民,不肯變良民的,只能被驅趕到無人深山去窩著,然後等著被朝廷消滅;或許不是人人都能吃飽穿暖,但至少,再不會有人去吃人肉或者吃觀音土。禮教、法度、道德都被撿起來,重新奉為圭臬,所有人都過上了比現在更好的日子。」

    「我從沒想過這樣的日子有多不好。」他描述的盛世,令她不由自主地興起一些期待,但也實際地道︰「我唯一知道的好日子,就是日日能吃飽。所以你說的盛世,我听起來覺得很好,但也真的不懂。」

    秦勉雙手捧住她的臉頰,低下自己的臉,以鼻尖輕輕觸撫著她的鼻尖。道︰「那就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吧!盛世就是︰讓人從畜牲圈里走出來,重新變回人。」

    「……嗯,我懂了。」她有點無言地看著他。上一刻還說得人熱血沸騰的,覺得他全身都在發光,就快要讓人忍不住膜拜下去,下一刻立馬變回簡單粗暴的原樣了。

    「懂了就好。」他點點頭,很是嘉許。然後道︰「等我們老了,就該放下所有瑣事,好好把這盛世繁景給看個夠。去看看這好山好水好人,吃好用好過得好,苦勞了一生,晚年總該善待自己。你說,對吧?」

    「對。」她點頭,雙眼亮晶晶地,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樣迷人。

    「所以管好兒子女兒就可以了,不用管孫子。人不該活成這樣,子女是父母的責任,不是祖父祖母的責任。我們好好活個夠,沒死在亂世的苦難里,就在盛世里好好把福享個夠。」

    「一起嗎?」

    「當然一起!孤身一人多淒涼,就算每天吃山珍海味也沒意思不是?」

    「嗯,是的。」她點頭,又點頭,覺得他說得再對也沒有了。

    其實她想說無須吃什麼山珍海味的,只要有他陪著,不必吃飯,光听他日日說這些迷人的肉麻話,她便覺得能飽腹了!在遇見秦勉以前,她肯定是絕對不會有這樣傻呼呼的想法的,但在他面前,她好像怎樣都可以,可以軟弱、可以傻、可以半點腦子都不動。

    「我——」才啟唇說一個字,突然斷掉,「啪」地一聲,一巴掌精準拍中正在他手腕上吸血的一只大蚊子!

    然後,所有的甜蜜氛圍都被這只蚊子給消滅得一干二淨。沉浸在兩人世界的人,終于再也不能無視周遭嗡嗡亂叫的蚊子大軍。

    「蚊子真多。」秦勉面無表情地道。

    「所以,開始認真找淨香草或艾草吧。」錢香福點頭。

    是了,除了消食之外,他們最大的任務是幫這些睡在庵堂外的軍漢們找可以燻蚊的草。

    所以,現在,找吧。

    淨檀庵只收女客,不提供男客掛單過夜,所以秦勉等人只能在庵外找個背風的地方席地而睡。

    幾個粗糙慣了的軍漢當然不介意被拒于庵堂外,早已習慣隨時隨地都能睡,只要老天沒下雨,哪個地方不能當床躺?不過,就是有一點小小問題,在這春夏交接之際,蚊蟲大量孳生;男子漢大丈夫,被吸幾口血是沒有什麼,但整夜整夜听著蚊子在耳邊嗡嗡叫個不停,再好睡的人也要被吵得崩潰了。

    只要停止談情說愛,兩人做事的效率是很高的,所以他們很快找到了好幾種驅蚊草,當然,野菜的收獲也不少,甚至還抓到了幾條蛇呢!

    「太好了,明兒一早就吃蛇羹,可好吃了!」錢香福開心地把蛇以石頭砸死並拔掉毒牙,扯來一根樹藤當繩子將蛇捆成一束,提在手上,很是寶貝。

    「吃晚飯時,你吃到野鴨肉餃子,也說好吃極了。在你眼中,就沒有不好吃的。」看她處理蛇的那股俐落勁兒,就覺得他這婆娘真是個勤快人,內內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不過,他還是更願意讓她過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總有一天,他一定能給她那種生活的!

    「是啊,能吃的,我都覺得好吃。」當然,相比于常年吃慣了的雜糧野菜,罕見的肉類當然更珍貴好吃了。「好了,這些夠了,咱回去吧。」

    他點點頭,將一大捆野菜以及驅蚊草甩上肩,空著一只手拉住她,兩人往淨檀庵的方向走去。

    「總有一天,你會覺得不是能吃的食物都好吃;總有一天,你會有想吃的以及不想吃的;總有一天,就算山珍海味擺滿桌,你要是心情不好,都能一口不吃地丟下,懶得看一眼。」

    「你在說什麼胡話!怎麼可能會有那麼一天!」她斜晚他。

    他手微使勁,將她拉近過來,精準地咬了她唇一下。很篤定地道︰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你且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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