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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1)

    原本打算在淨檀庵接了人之後,第二天清早立馬出發前往京城的。但計劃總是比不上變化,這群粗漢子完全想不到這些嬌小姐們出行一次有多麻煩!

    收拾行李要時間;跟住持以及其他女眷告別要時間;還有,竟然沒給姑娘準備一輛象樣的馬車,這怎麼成?!桂說他們帶來的那輛馬車有多破舊了,里面想塞進兩個人都困難,而且看來這些粗漢子也沒打算把馬車讓給姑娘,總不能讓姑娘騎馬或走路吧?當然要想辦法再弄來一輛不是?不然怎麼上路?所以,得有馬車,而且是象樣的馬車,里面至少能坐四個人才成!

    看吧,事情那麼多,這些人居然還想著立馬走人?簡直荒唐!

    秦勉懶得理會那兩個老婆子嚕嚕嗦嗦的要求,自認合情合理地多給了一天打包行李,然後派了宋二子以及唐吃下山去買馬車。反正第三天一定得走,要是仍然覺得太趕不肯走,那他就不伺候了,各走各的吧,他樂得省事。

    只要肯花錢,當然就買得到馬車。宋二子很快弄來一輛馬車,兩個嬤嬤雖然對馬車的造型很是嫌棄——很明顯,這是一輛載貨用的馬車,而且看起來也粗陋陳舊得很,拿來給她家姑娘用,簡直是委屈了!不過至少它比那些軍漢原先使用的那輛大上兩倍有余,車頂還能放置不少行李呢,所以馬車里塞進四個人是足夠的。

    縱使雙方的心情都不太愉快,但到底是上路了。當然,可以想見,這一路的同行,只會更不愉快,而不可能有任何好轉。

    秦大叔與錢婆子終于知道了牛哥兒的上司有意給他作媒,讓他棄元配而另娶高門——而且那個高門千金,正是此刻與他們同行的那一位。找來秦勉細細問話之後,見他篤定地說著這事兒不會成,早就傳信對大將軍說了已找到自家未婚妻,推拒了婚事。

    縱使被秦勉堅定的保證給安撫了不少,但秦大叔與錢婆子心中還是不能完全放下憂慮,兩人私下暗暗決定,一進帝京立馬給兩人辦婚禮,最好弄得人盡皆知,把名分牢牢實實地定下,想來那位上司就算想做些什麼小動作來拆散秦勉與錢香福,也會困難得多。

    天下太平了,四維八德也要撿起來當規矩用了,看看那位頂極世家出身的大將軍敢不敢去做那強制別人背信棄義的惡事!更別說秦勉的長輩還在呢,就算僅是堂叔,也是正經長輩,還是族長呢!完全做得了秦勉的主(整個秦家村里還活著喘氣的就剩秦大叔一個,自動頂上族長之位),哪由得他一個上司在一邊專斷地指手劃腳?!

    再說到林嬤嬤與李嬤嬤這邊吧,兩個老嬤嬤本來就為著大將軍指給姑娘的婚事忿忿不平。看到秦勉本人之後,簡直嫌棄到極點,覺得這樣粗獷野蠻的漢子,以前老爺夫人健在時,就是個放外門粗使僕役的份,哪里有這樣天大的福氣見姑娘一面!不,甚至連她們兩個都見不著;而現在,竟然凌駕她們之上,還能娶上自家姑娘這樣的千金小姐,真是沒天理!

    喔,不,這糟心的婚事還不是最糟糕的!當兩個嬤嬤發現同行的那名年輕女子竟然不是她們以為的粗使丫頭,而是秦勉的妻子時,兩人簡直一口氣險險喘不上來,幾乎就要暈死了過去。

    這是怎樣的混帳事?這粗魯軍漢竟然已經有妻子了!那大將軍要求小姐下嫁過去,又是什麼意思?當小妾嗎!有這樣蹭蹋人的嗎!她家小姐肯嫁給那粗魯漢子當正室元配就已經委屈得不得了,而今竟然還淪落到當小妾的地步?!

    不,就算是停妻再娶,也是對姑娘的侮辱!她們無法接受!

    包過分的是,秦勉那軍漢看起來完全沒有把小姐當一回事,上路這幾天,一眼也沒瞧過小姐,反而總與那村婦媳婦沒臉沒皮地湊在一起說笑,簡直……簡直無禮!

    可是,兩個嬤嬤就算氣炸了肺、嘔出了血,也沒有人在意。秦勉不在意,那名村婦也不在意。這一行人里,看起來還有點在意這件事的,竟然只有那名叫做錢婆子的老婦,而那名老婦是秦勉妻子的祖母。但後來她對她們也是視而不見,連過來打探個虛實的念頭都沒有,兩輛馬車一路行來,就沒有靠近過,話也沒說一句,雖說就算那老少兩村婦敢靠過來,她們必然是不理會的;但她們不理會是一回事,可被無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總之,氣性大的李嬤嬤這兩日是氣得直捂著胸□叫疼;可,讓這幾個嬌貴的女性不舒服的遠遠不止于此。心氣不平是心理上的折磨,而肉體上的折磨也無處不在。

    每天都能听到這樣驚懼的叫喊——

    「啊!有蟲子!有蟲子!」

    「啊!蛇——」直接厥了過去。

    「天啊!鍋里煮的是什麼?田鼠!那東西能吃嗎!」驚駭欲絕!

    李嬤嬤、林嬤嬤,以及丫鬟小玉三人每天都會因為各種很尋常的理由發出沖天的尖叫來提振大伙的精神,往往都能很順利地把大家趕路所造成的疲憊感給消散得神清氣爽。就是一點不好——刺耳了,耳朵受不住浮。

    一同趕路了三天之後,雙方總算對對方有一些了解了,也有了固定的相處模式,就是︰敬對方而遠之,再也沒有套近呼、攀交情的心思,連吃飯都分開吃;千金小姐那一組人馬都把飯端進馬車里用,再不肯跟其他人坐在一起進食,然後被匪夷所思的食材給嚇暈了。

    「嗤。」紀智一口氣就喝完一碗蛇肉羹,以手背抹過嘴巴之後,輕笑一聲,頂了頂一邊的唐吃道︰「我算是看清楚了,這幾位嬌客,是真的沒吃過苦頭的,瞧這嬌貴的。」

    「畢竟是大將軍所在的周家,家底肥著呢,才能撐住幾十年,把家眷給護得這樣好。」唐吃很珍惜地把田鼠肉連骨頭都啃碎了,才萬般不舍地吞下肚。

    「在我們連口樹皮都沒得啃的時候,她們還能被湯里的蛇肉鼠肉嚇昏過去,我只能說,能當大將軍的家人,甚至是下人,實在是好命啊!」滿羨慕地說。

    「沒啥!不用眼紅。我們的子孫後代,也會享這樣的福氣的。」王勇大口吃著白饅頭,並且很奢侈地在饅頭里夾了三根大蔥,吃得一臉滿足。然後繼續暢想未來︰「他們不會知道什麼叫挨餓,只會挑剔饅頭太干、大蔥太嗆、魚有腥味、肥肉太油、瘦肉太柴,每天對著一桌食物嫌這嫌那,最後可能還把筷子一丟,說不吃了,都撒下——」

    「你這是哪學來的敗家話?」紀智問,順手丟了一顆小石頭過去。這種話,光听著就不爽,後代子孫若真有人敢這樣,直接打斷腿、縫住嘴,丟在一邊餓死算了!

    「這可是宋二子親眼看到的。他曾經給大將軍家的大公子當過一年護衛,那時大公子才五歲,每次吃飯總嫌菜色太差,有次見桌上沒肉,還氣得把桌子都掀了。」王勇說完,推了一旁的宋二子道︰「我記得當時你幫大公子遮掩這件事對吧?那時日子艱難,大將軍都跟我們啃雜糧窩窩,要是知道大公子這樣糟蹋糧食,可能會把大公子吊起來打死。所以,大公子實在應該感謝你才對。」

    「胡說什麼。沒這事。」宋二子拒絕承認這件往事。

    王勇又推了推他,說道︰「你以為你閉口不說大家就不知道啦?你忘了當時跟你一起給大公子當貼身護衛的人還有周武嗎?後來打仗我跟他同窩一個營棚,他沒戰死之前,有天跟我值夜時閑聊過這件事的。」王勇安慰宋二子道︰「當然,周武這個人跟你一樣,對大將軍死忠得要命,他說這個不是為了別的,也不是在批評大公子,就是稱贊你。听說你當時把地上的飯都撿起來,也沒用水洗過就直接吃掉,大公子被你嚇到了對吧?後來大公子好像因為這件事,慢慢學會珍惜糧食了……」

    從地上撿食物起來吃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至少在場的所有人在那樣的情況下都會做出相同的事,長期饑餓的人怎麼受得了看到糧食被這樣糟蹋!「說了沒這事。」

    「隨便你啦,反正我知道周武不會沒事編造這種事來騙著我玩。」王勇吃完了饅頭,忍不住又抓了一根蔥咬著吃,那滿口的嗆辣感,真是爽極了。「從大公子這件事,我知道了那些高門出身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了。就算年歲再不好、就算餓死的人比活著的人多,他們還是可以過著嫌棄餐桌上糧食不合口味的日子……真好命啊。」

    「所以咱們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在戰場上拚死拚活,為的不就是想要咱日後的子孫可以盡興當個敗家玩意嗎!」紀智笑道。

    王勇哈哈大笑。

    「真要有那一天,咱這一生也算沒白活了!」

    「可不是嗎!」眾人嘻嘻哈哈地同意。

    「怎麼就不想著讓子孫上進,讓家族綿延昌盛呢?」這陣子一直寡言的宋二子突然這麼問。

    紀智瞥了宋二子一眼,懶得說話,抓了一顆饅頭夾大蔥吃起來。

    王勇回道︰「二子啊,咱是什麼貨色你清楚嗎?大字不識一個的粗漢子,要不是跟對了大將軍,又好運地沒死在戰場上,我們現在會是什麼?除了死人之外,就是流民或流匪;若是前朝沒亡的話,我們又是什麼?山溝里吃不飽餓不死的泥腿子,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到我們也不會變成別的。咱這樣的人,就算當官、就算有錢、就算住進了大宅子,難道還會變成大將軍那樣的世家豪門?」

    「不去做怎麼知道做不到?」宋二子口氣有些硬。

    王勇擺擺手。

    「唉,真有那樣的志氣,也是三代以後的事了。沒敗的,自然就興了唄,咱到時都化成白骨不知投胎到哪兒了,管不著,所以不用想。」

    然後,宋二子就起身離開了。

    王勇搔了搔頭,就算腦子再魯直,也看得出來宋二子心情很差。忍不住推了推紀智問︰「他怎麼了?」

    紀智慢悠悠道︰「他最信大將軍的話了,所以對我們恨鐵不成鋼。」

    「這兩者又有什麼相關?」唐吃也不懂,問道。

    「大將軍以前跟著龍家打天下時,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麼?還記得嗎?」紀智反問。

    眾人還在想,吳用就笑著低聲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話實在可稱之為千百年來最好用的造反金句,永遠不會被用老。

    唐吃想了想,遲疑地問︰「二子真的相信咱們有生之年可以把自家拉扯成世家?」

    「作夢而已。不用錢也不費糧,挺簡省的,多好。」紀智笑。

    王勇搖搖頭道︰「咱是不可能啦!我倒覺得咱頭兒還有可能。你們瞧大將軍死命要把那位——」嘴巴朝馬車的方向努了努,「說給頭兒。這真要成了,我敢保證,二十年之內,頭兒定然會是個勛貴!」

    「成了勛貴,以後子孫想把家族發展成世家,就容易多了。」杜實感嘆。

    吳用瞧了瞧大家的臉色,說道︰「你們心中有什麼想法是自己的事,可別亂說或亂做些什麼。頭兒的事,大將軍管不了,我們下屬也管不了,咱看著就成,別有意見。明白嗎?」雖是笑著,但口氣帶著幾分認真。

    眾人頓了頓,先後領會了吳用的意思,笑了笑,低頭專心吃飯,改侃別的閑話去了。

    丫鬟小玉爬進馬車,回身確認那些軍漢都在遠處的火堆那邊吃飯閑聊,沒人走近這邊後,才小心拉好簾子,跪坐過來說道︰「嬤嬤,我剛才在溪邊洗衣,看到那個將軍跟那個女人走在一起,還手牽手呢。」

    「真是不要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竟敢——」李嬤嬤咬牙恨聲道。

    林嬤嬤拍了拍李嬤嬤的手,看向自家姑娘,低聲問道︰「我的好姑娘,你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

    周宜琳原本一直面無表情地低頭縫補著一件中衣的袖口,將那磨破了的地方仔細修補好,並繡上幾朵與服色相近的小花,將打了補丁的地方遮掩得完好。

    以剪子剪掉線頭之後,拿過兩只袖子比較著,確定兩邊都修補得很一致,花朵也毫無差異之後,才算結束工作,這才緩緩抬起頭,看了下那三張巴巴看著她的臉。

    「雖然大將軍有意將我許配給那位秦將軍,但我其實並不樂意。而這幾天下來,你們心底也是不願意的,對吧?」

    「當然不願意!那軍漢根本配不上姑娘!再說了,他竟然還有未婚妻了!這簡直、簡直是侮辱人!要是老爺太太還在,哪容得大將軍將你胡亂配人!」林嬤嬤嘆氣地拉住氣得直槌胸口的李嬤嬤,看向自家姑娘。

    「其實他那未婚妻壓根不是個事兒。如果姑娘願意,下嫁那將軍定然是沒問題的。但……老奴想著,帝京或許沒有大齡未娶的世家子弟,但類似秦將軍這樣身分地位的人難道還會少嗎!就算非要下嫁有前途的軍漢,倒也不是非要這個已經有未婚妻的秦將軍。」

    「可不是嗎!軍漢都長得粗鄙不文,嫁誰不是嫁,至少不能嫁個心底有別人的!」

    嫁軍漢這個話題實在太糟心,誰都不想多提,每說一次都是虐心爆肺的過程。

    丫鬟小玉見姑娘與嬤嬤們都久久不說話,于是小聲地說著自己的想法︰「其實、其實有未婚妻也沒啥的啊,那個叫錢香福的,哪兒都比不上我們姑娘,連小指頭都比不了——」如果姑娘願意的話,拿下那個將軍定然不是難事啊。

    不過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嬤嬤暴躁地打斷︰

    「那個魯男子有什麼值得我們姑娘去爭搶的?就算他沒有亂七八糟的未婚妻,姑娘也不一定願意下嫁!如今變成兩女爭一男的局面,真以為自己貌如潘安、才比子建,能令天下女子都恨不得下嫁的香餑餑嗎?!」

    「好了,都別說氣話了。」周宜琳淡淡說道。見三人都安靜下來,才又接著道︰「說再多氣話,也改變不了我們因為寄人籬下而不得不低頭的事實。」

    「姑娘……」林嬤嬤忍著眼淚低叫了聲,卻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麼有用的。

    「你們還看不明白嗎?那秦將軍眼里只有他那個未婚妻,他是不想娶我的。」

    「可是大將軍明明說了——」

    「大將軍確實想將我許配給他,但信中也說了,要我們在路上多處處。想來大將軍早就知道這個秦將軍是有未婚妻的,並且相當上心,才會要我在路上做些什麼,最好能將秦將軍的心給攏過來。」

    「大將軍這是什麼意思?」李嬤嬤撫著心口問。

    周宜琳笑得有些嘲諷。「還能是什麼意思?看中他的能力,看好他的前程,決定拉他一把,將來好做朝廷以及戰場的臂助。本來就是再親近不過的嫡系,如果能再親上加親,讓下一輩子弟血濃于水,這樣的關系就固若金湯,無可撼動了。據聞大將軍最是愛才,想必是認為那個錢家姑娘配不上秦將軍日後會有的身分地位,才會想方設法要讓秦將軍另娶。」

    以聯姻的方式牢固合作關系使之再不可分割,這種事多了去了,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地方。但因為事關周宜琳,所以她們自然會忿忿不平。好好的一個德才兼備、品性無可挑剔的高門小姐,竟然就只有這樣微小的價值嗎?就只堪配一個粗魯不文的漢子,而不能有更好的選擇嗎?

    「大將軍如此行事也太過分了!竟然完全不顧念姑娘。如果秦將軍不肯娶姑娘,又或者打定主意將姑娘壓成平妻或小妾什麼的,那我們該如何自處?我們可不能眼睜睜看姑娘被這樣羞辱!」李嬤嬤嚴聲道。

    「你以為這件事由得了我們作主嗎?」林嬤嬤閉了閉眼,語氣發虛道︰「看得出來,秦將軍比咱姑娘更受大將軍重視。或許,要是秦將軍死活看不上姑娘,回帝京之後,還有好幾個閨秀給他備著挑呢。你也別一勁兒挑剔秦將軍了,我們應該要想想,若是姑娘在秦將軍這兒沒著落,日後到了帝京,會不會有更糟蹋人的對象等著……」

    身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家族孤女,沒長輩護持,沒家財傍身,注定會活得很艱難。唯一還能被家族看在眼中的,不過是婚配上的價值罷了。

    現在她們都看不上秦勉,但若是錯過了這個被大將軍看重的軍漢,可能之後給她配的對象,將是一個不如一個的差到無極限。

    秦勉就算滿身都是被她們看不上的缺點,但這三天來,從他的言行舉止上,是看得出大概品性的——他對唯一的族叔與未婚妻的祖母極之孝順;對下屬親如兄弟,完全同吃同睡,完全看不出上下之分,還有……他對他那自幼訂親的未婚妻極好,非常好,雖然從來不曾在眾人面前做出什麼親密動作,但周宜琳看得出來,他每次朝未婚妻望去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好像在看著獨一無二的美人似,竟是帶著一股痴迷傻樣,明明就只是個灰撲撲髒兮兮的無鹽女!蓬頭垢面不說,身上穿的那衣褲,簡直是拿所有破布拼起來似的慘不忍睹。

    錢香福全身上下就寫著四個字——貧窮窘迫。

    而秦勉好似沒看見這些似,雖然滿眼都是錢香福,卻竟然從沒想過給她一點象樣的衣物首飾穿戴。這到底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還是秦勉這個很有前途的將軍其實也是個家徒四壁的窮漢?並沒有因為打仗而致富?

    周宜琳覺得她看不透這兩人,愈看不透就愈好奇,于是這幾天雖然都躲在馬車里,但有機會時,她都會透過門簾遙望著那對未婚夫妻,眼中堆聚著更多的不解。

    「姑娘,你心中有主意了嗎?」林嬤嬤輕聲問著正靜靜從車窗掀起一角朝外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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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2)

    車窗外,那對牽手走回來的男女,在十步外自然分開雙手,不過兩人的表情仍然滿是輕松,似乎正聊著什麼有趣的話題,氣氛和諧極了。

    女子一只手上拿著一束有著許多顏色的小花——是他為她摘的吧,周宜琳想。

    一個女子收到男子送的花,是怎樣的感覺?周宜琳無法想象,並在心口極力按捺下那股蠢蠢欲動的羨慕。

    然後,她看到那女子張□吃下一朵花,像在嘗什麼美味似,嚼著嚼著,就吞下了,然後再吃一朵……

    周宜琳看直了眼,想到一旁還坐著嬤嬤她們,為防失態,她輕輕將一只手抵在下巴處,就怕不小心下巴掉了。

    她還沒來得及去想收到花的女子該怎麼好好珍惜這些花,讓花更恆久,比如做成花箋或什麼別的,眼前就被教了新招——吃掉;藏在肚子里,永遠同在。

    「姑娘?」

    周宜琳終于收回目光,看向兩個嬤嬤道︰

    「我想先找錢姑娘談談,過後再作打算。」

    這絕對不是她希望的「談談」方式!

    周宜琳呆呆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想著,一會兒應該會下雨吧?然後,她就該被雨淋了。

    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比起此刻全身痛到麻木的慘況,只是淋點雨又算得上什麼?當然,這雨,大概會大了點,或許還夾著閃電打雷什麼的一同熱鬧。春雷春雨的,不叫得響些,怎麼把土里沉睡一冬的蟄給驚得破土而出?

    「春雨一滴滑如油啊……」

    一旁突然發出的聲音,將周宜琳漫天亂散的思緒給拉了回來。她咬牙忍痛,微微側過臉,看著坐在一旁的錢香福。

    此刻的錢香福也一樣狼狽,但因為她向來就是蓬頭垢面的模樣,以致于,當兩人一同滾落到這片山坡下時,周宜琳看起來就特別淒慘可憐,而錢香福卻像是半點事也沒有——反正她本來就髒兮兮的,就算在土里滾過一圈,也不會有更髒了的樣子。

    再說身上的傷勢吧,感覺上,比起她一身磕踫出來的各種疼痛,也許錢香福連塊油皮也沒擦破呢!這或許是皮糙肉粗的好處吧。

    可是,她有必要因為自己的細皮嫩肉而自卑嗎?有必要因為錢香福皮糙肉粗不容易受傷而嫉妒嗎?

    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但周宜琳拒絕去深想那是怎樣的情緒,直接拋到腦後再不理會。

    「你識字?」周宜琳輕聲問。

    錢香福正忙著手上的活計,听到她問話,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表示她確實識字。「你是耕讀人家出身?」

    錢香福偏頭想了下,回道︰「大概不是。」

    這個回答讓周宜琳有些疑惑,但也不好深問。再說了,她現在渾身都痛,也沒太多心力去打探些什麼。

    「快要下雨了,你會想到「春雨一滴滑如油」,我卻是想到了別的詩……」

    「是解縉的那首《春雨》嗎?」

    「當然不。那首可一點也不優雅,淑女不愛讀也不願記。」周宜琳才說完,天空又響起幾聲沉沉的悶雷聲,一陣風過,把她全身寒毛都吹得立了起來,恨不得立馬找個可遮蔭的地方避避即將到來的大雨,可惜她依然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看著錢香福忙活,又接著道︰「如果我現在還待在馬車里,或者在有片瓦遮身的地方,我大概會吟著「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這樣不知民間疾苦的詩吧。」

    錢香福點點頭,同意道︰「樂器若是受潮了,確實是沒辦法彈奏出正常音色沒錯。」所以說,每年春雨過後,她都得從密室里辛辛苦苦把那些嬌貴的樂器,一大堆書畫,給想辦法除潮,或曬或烘,還得除蟲什麼的,都快把她的腰給累折了,可是還是年年都得忙活,不敢有所偷懶。

    沒料到錢香福竟是這樣的反應,周宜琳看著她的臉,確定她這話並沒有帶著嘲諷的意思,而是真的這樣想時,有些驚訝地道︰「你真是……挺奇怪的。」

    「在我看來,你也滿怪的。」所以,彼此彼此吧。

    周宜琳緊緊盯著錢香福的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對吧?」

    「我知道你是大將軍的家人,也是大將軍希望秦勉娶的人。」錢香福將一只草鞋編好,打了個牢固的死結以防散脫,然後又搓起另外一大把結實的草藤,將一部分芒草給糅雜進去,再開始編造第二只草鞋。

    「你不介意嗎?」周宜琳看了看那只編好的草鞋,然後再看了看自己此刻僅著一雙破襪,並且露出白生生腳趾的雙腳,最後目光定在錢香福的腳上——

    那是一雙偏男性化的布鞋,不是一般常見的那種,而是半長靴造型,並且小腿還纏上了厚厚的綁腿,听說這樣走長途路程不易累,還可以防蛇咬。

    當然,此刻那雙陳舊且丑得要命的布鞋還有個更大優點——就算滾下山,也不會丟失,始終好好地待在錢香福腳上。

    丙然中看的東西大都不中用,她那雙繡得精細的繡鞋,早在滾下山坡時,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她跌得全身都痛,雖然幸運地沒有骨折(錢香福檢查過了),但可能有點扭傷,而且沒有鞋子她也沒辦法走路……呃,當然,可能就算有了鞋子,她大概也仍然走不了路——她現在痛得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走路了。

    「有什麼好介意的,秦勉想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應該是你比較介意吧。」

    「咳咳——」習慣說話迂回的周宜琳被錢香福的直白給嗆著了,連同那些轉在喉間的話也給嗆回肚子里去。但是有一句話她一定得說!「我不想嫁他!」

    「這跟想不想沒有關系吧,又不是你能作主的。」錢香福聳聳肩。「不過你不願意嫁的話,那當然更好,省得我心里總有個疙瘩。」

    好吧,錢香福現在心里沒疙瘩了,但周宜琳有,她整顆心都是堵著的!

    「如果我想嫁他的話,你覺得我會嫁不成嗎?」所以她有些負氣地說道。

    「應該嫁不成。」

    「那可難說。」

    「嗯。所以我們打算盡快生米煮成熟飯。」錢香福完全不介意把自家的打算都說了。

    然後,周宜琳又被嗆到了,這次比較慘,一直咳個不停。

    「你看,我一說話你就咳了。秦勉說話也是這樣的,你要真敢嫁他,可能一輩子都要被他的話給噎著。不適配,你明白嗎?再好的人,放錯了位置,人生就不可能好。你不要想不開。」

    終于將兩只草鞋編好,錢香福扯了扯,確定可以用了,就走到周宜琳腳邊幫她穿上。

    周宜琳是習慣被伺候的,但被錢香福伺候,令她很是不自在。就算錢香福比她的丫鬟小玉邋遢上十倍,她也不會認為錢香福應該為她做些什麼,于是她雙腳不自禁縮了縮。小聲道︰「就算我穿了鞋,怕也是走不動的。你要不要先想辦法爬上去,去跟他們會合之後,再讓我的嬤嬤們來搬動我?」

    錢香福不理會她的抗拒,一下子就幫她套好草鞋,然後扯來一條結實的樹藤,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對她道︰

    「不行,放你一個人在這兒很危險。」

    「你是說……秦將軍他們可能無法完全將那些賊人擒住?」周宜琳整顆心吊了起來。

    「除了那個可能性之外,你就不想想現在是春天,到處都是蛇蟲,你不怕嗎?一個人待著真的可以嗎?」錢香福覺得,比起歹人,這位千金小姐可能更怕蟲。

    周宜琳無言以對。

    「所以,我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先上去吧。就快下雨了,不能坐在這里干等。」

    「那……麻煩你了。」

    「沒事兒,麻煩我總比麻煩秦勉好。如果是他跟你一同掉下來,我大概會很不高興。」錢香福說道。

    周宜琳頓了頓,發現自己居然沒再被嗆著了,這進步可真快。

    「來吧,我背你上去。」

    「不用了,你扶我就成了,我可以走。再說了,你這樣瘦,背不動我的——」

    才說完,周宜琳身子一輕,已經被錢香福給背在背上了。

    「錢姑娘,你——」周宜琳好驚訝!錢香福不僅真背得動她,還走得既穩又快,這太不可思議了!「這、這怎麼可能?」

    「看過螞蟻搬家嗎?」

    「……沒有。」回答得既遲疑又羞愧。

    「……哦。」錢香福沉默了下才應了聲。

    「你想說螞蟻雖小,但力氣很大嗎?」

    「不,我現在想的是︰果然我們就算同樣是女人、活在同一個亂世,過的日子卻是完全兩樣。」

    周宜琳看著自己半舊綢緞的衣袖輕輕搭在錢香福的肩上,而包裹著錢香福身子的衣料,簡直粗礪到足以劃傷她柔嫩的手心。

    「……你會覺得不公平嗎?」

    「也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你過得好,是祖先給力;而我只要跟秦勉好好努力,也當個給力的祖先,以後我女兒我孫女我後代,也會過著如你這樣的日子。」

    「你真是心寬……」

    「也不是。我就只管自己該得的,別人再好,不是我的,我就不惦記。」

    「要不是知道你說話一向直白,我都要誤會你這是在暗暗敲打我了。」周宜琳不是很確定地說著。

    錢香福齜牙一笑,每一顆白牙都銳利得像犬齒,可惜身後的周宜琳看不到。

    「你沒誤會,我是明白地在敲打你。」

    「……」完全不能好好談話了。

    錢香福專心爬坡,周宜琳全身都痛,也沒多少力氣說話了,于是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了下來。

    說起她們兩人之所以會一起滾下山坡,實在是個凶險意外。

    在中午吃完午飯之後,趁著還沒開拔趕路的一點休息時間,周宜琳走到錢香福面前,請求與她單獨談談。

    本來秦勉是不同意的,可是錢香福覺得听听周宜琳想說什麼也無妨。再說了,幾天來都是遠遠地看著周宜琳,根本沒機會走近細看,錢香福覺得趁此機會好好看一下也是好的,畢竟美人難得一見嘛!再說了,錢香福也很好奇這位名門閨秀對秦勉是怎樣的看法,有沒有一點點敵對的可能性?這點總要弄明白吧!

    所以,她們兩人就走到了一處可以向下遠眺的坡頂處,正想說話呢,哪里知道一群不知什麼來路的人突然從坡下沖上來,每人手上都抄著大刀,不由分說就砍了過來!

    周宜琳被驚住了,完全無法做出反應,但錢香福這二十年來的掙扎求生可不是白過的,早練就了靈活的閃躲技巧,一時半刻保好自己小命是沒問題的,當下拉著周宜琳就躲,並揚聲大叫秦勉的名字。

    秦勉等人一發現不對便沖過來了。他們與這伙凶人一照面,彼此都有些錯愕,王勇立即叫了出來——

    「是呼達漢!貢蠻人!」亮家伙!砍!

    那群人像是也認得秦勉,嘴里呱啦呱啦喊著外族語,然後有四個北蠻人被分過來負責抓錢香福與周宜琳。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要抓人質挾制秦勉!錢香福怎麼可能讓他們如願,于是扯著嚇成木頭人的周宜琳東閃西躲,比泥鰍還滑溜。

    不過再怎麼滑溜,手上沒武器,還扯著一個人跑,錢香福終究不可能真躲得過四個人的追捕,就在宋二子砍翻兩個人,奔過來與那四人纏斗時,錢香福恰夠站不穩的周宜琳給拖下了陡峭山坡,一路順暢地滾到山坡底——話說,真沒想到這片山坡還真陡真深啊!

    最後她們掉進了一處長滿樹藤的山溝里,幸好這條山溝是干的,沒有半點水,要不一定淹去半條命。

    然後,就是檢查兩人身上受傷的情況;再接著,錢香福就地取材開始找樹藤芒草編草鞋,也找了兩根粗木棍防身。從跌下來到準備爬上去,中間花不到半個時辰,痛呼、忙活、自救全不耽誤,真是俐落極了。

    這樣的行動力完全超乎周宜琳的預期,她原本以為她們只要乖乖待在原地等待救援就好,畢竟她們都受了傷不是嗎?畢竟上頭還有凶徒不是嗎?而且她們是女子,能自保,不給人添亂就是做了最正確的事了。

    可是錢香福完全沒有乖乖等人救援這個概念,她把男人的工作都干完了——包括英雄救美。

    在即將爬上山坡上時,她們看見了秦勉領著兩個下屬朝她們跑來。

    這時,一直埋頭爬坡的錢香福才止住步伐,站在原地抹了把汗,然後問著背上的周宜琳︰「對了,在滾下山坡之前,你本來想找我說什麼?」

    周宜琳笑了笑,輕道︰「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你是個怎樣的人,想知道你為什麼能讓秦將軍如此上心。」

    「喔。」

    「你想知道我怎麼看嗎?」

    錢香福搖頭。

    「你不好奇嗎?」周宜琳問。

    錢香福老實道︰「你怎麼看,都跟我們無關。秦勉不在乎你,我就不用在乎你。」

    「……」周宜琳感覺胸口有股熱血在沸涌,有股想吐血的沖動。

    原本已然通暢豁達的心情,再度被堵得一□氣險險上不來。

    這真是傷身又糟心的一天——對周宜琳而言。

    轟隆隆——

    此時春雷連連,春雨終于傾瀉而下。

    秦勉趕到兩人眼前,隨身帶著箬帽與油衣,在看到錢香福背著周宜琳時,頓了頓,沒動作,像是在考慮著什麼。

    「不用想了,我繼續背著就好。」錢香福一眼看穿他的顧慮。

    正常男人都無法眼睜睜看著女子勞累,而自己在一邊清閑吧?不過,也不能讓她這個清白大姑娘教男人近身,那麼,他們打算怎麼辦呢?周宜琳想不出解決方法。

    就見秦勉似無反對之意地問道︰

    「體力還成嗎?」

    「夠我爬上去將她放回馬車里了。」錢香福點頭道。

    「那好。」說完,將箬帽蓋在錢香福頭上,攤開油衣,將兩人給包住,然後走到錢香福身邊護衛,讓另兩名下屬在前頭探路,率先將叢生的野草地給踩出一條可行的小徑讓錢香福走。

    整個人從頭到腳被密密包裹進油衣里,像件物品般被無視的周宜琳,再度郁悶得差點吐血。

    這兩人,簡直是天生一對!難怪能互相看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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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1)

    因為意外在明州與京州交界處遭遇到了潛伏在帝京外圍的北蠻人,還生擒了北蠻野牛部落的六王子呼達漢,經由簡單的拷問(打個半死)後,竟然問出了重要消息,所以他們不能再慢悠悠地以游玩的速度行走了。

    于是剩下五天的路程在三天之內趕完不說,怕飛鴿傳書會有失誤,于是宋二子以及唐吃兩人更是快馬加鞭先行把消息帶回京城。

    被疾馳的馬車一路顛回帝京的周宜琳主僕四人,完全呈現暈死狀態被秦勉送進國公府。把人送到之後,也沒空說客套的道別話什麼的(他並不知道馬車里沒一個是清醒的),就匆匆離開國公府,趕往國公府隔壁的威烈侯府去拜見大將軍了。

    一進威烈侯府,就不一定什麼時候能出來了。還好早就吩咐王勇與紀智幫他將家眷帶到家里安頓,並交代錢香福︰到家之後,一切便宜行事,整座三進的宅子隨她打理,想怎樣都行;私底下更是早早將庫房的鑰匙上交,雖然沒多說什麼,但意思很明確——我的就是你的,盡量用。

    二十年來都是個在貧脊鄉村長大的錢香福,並沒有被帝京繁華熱鬧的景象給震懾住。沿路那些高門大宅、衣飾整潔的行人,甚至是街邊上大聲叫賣什貨的貨郎,都顯得那麼精神;這些人都帶著一種帝京人特有的自信與驕傲,對著外來者皆顯示出一種俯視姿態,往往會令每一個進人帝京的人手足無措,升起一種鄉巴佬進城的自卑感。

    不過,錢香福並沒有表現出一點畏縮的神情,當然也不會因為眼前這些從來沒見識過的繁華而興奮不已。

    只有當站在屬于秦勉的宅邸前時,錢香福的表情才波動了起來,眼中是滿滿的歡喜。

    她先低頭看著大門前方的門階,暗自數了數,共有五階;然後再看向朱紅色的大門,發現門楣還挺高,即使她跳得再高也構不著;最後再抬頭看著大門上的門匾,那門匾很新,上頭簡單寫著「秦宅」兩字,依稀還能聞到些許油漆味。

    這是她的家,秦勉給她的家。

    她覺得很好,比沿路看到的那些更豪華更廣闊的大宅子都要好。她向來只惦記屬于自己的東西,只要是自己的,怎樣都喜歡;而這間超乎她想象的氣派宅子,她光看這大門就喜歡極了!

    「來,都進來,我帶你們好好看看這宅子。這是三進的,總共有二十六間房。」紀智領著錢香福三人走進宅門之後,將馬車里的行李交給王勇找人去搬便帶著秦大叔等人四處走走看看,並且詳細介紹著——

    「這是影壁。進了屏門之後,就是外院;那邊那排房子,叫做倒座房,通常是用來給外院門房以及僕役居住的。現在宅子里都是空的,沒有家具也沒有得用上的僕人,只讓三個退役的弟兄過來照看著,頭兒說這些瑣事全交給嫂子你去忙活了。」

    「屋里全是空的?那秦勉本來住哪里?」錢香福問。

    「我們一直四處打仗,平常全住在軍營里,沒想過置辦什麼產業,直到今年才被召回京,皇帝結算戰功,給大伙兒都封賞了。頭兒封了個三品將軍,以他的品階可以得一座三進宅子,就是這兒了。金桂巷這邊的宅子都挺好的,以前是富商的宅子,沒遭受太大的破壞。皇帝把這區的房子都賞給二品三品的武將。頭兒戰功多,分得也好,這兒算是附近最好的宅子之一了。」

    「那你們全分到宅子了嗎?」

    「我們都有宅子了,就算沒賞到宅子的,也都拿自己的賞銀在附近置辦了,都在街尾那邊。以後不打仗了,大伙兒便可以天天聚在一起享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

    「好好,這樣把好,大伙兒都住在附近,就能常常走動,不會生分。你們跟牛哥兒一起出生人死過來,比血親兄弟還親呢!這輩子當然要同甘共苦互相扶持下去,大家都好好的啊。」秦大叔摸著垂花門上雕工精細的垂柱,上頭的牡丹花瓣刻得跟真的似!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住上這樣華麗的宅子。

    紀智點頭同意,笑道︰「好了,我們進二門繼續看吧,也讓嫂子好好想想要怎麼打理這間宅子。」

    扶著秦大叔邁過垂花門,往內院走去,一一介紹了二門里的格局,在正房的堂屋指著右側的臥室方向道︰

    「這間宅子賞給頭兒之後,頭兒就不好還住在軍營……京城的軍營比較復雜,不好隨意行事;所以頭兒每日從軍營出來,就過來這邊睡了,睡在那間房。」

    錢香福好奇地走過去,推開半掩著的門一看,發現里面連張簡易的床板都沒有,只有一件陳舊的棉被攤在角落,棉被上頭放了一個木枕,一邊還堆了兩三個包袱,錢香福猜那包袱里大概塞著秦勉的一些衣物,空蕩蕩的屋子里沒衣櫃衣箱可用,就只能隨便亂放了。

    「這可不行,得快些把家什都置辦起來。」她喃喃道。

    「可不是嗎!整個屋子空蕩蕩的也不象話。」錢婆子嘆道。「也虧得是在帝京,想要買什麼都買得到,還能使銀錢買。這要是在永梅縣哪,銀錢不頂用,可就算扛著糧食都不知道該去哪里買全所有家什呢。」

    「可不是嗎!帝京的物價是貴了許多,但勝在便利,想買什麼都有。對了,正房後頭就是庫房,頭兒說鑰匙已經交給嫂子了,如果等會就想出門買家什的話,直接去庫房取銀錢即可,還說不用怕花錢。」紀智說道。

    「這點他可以放心,我從來不怕花錢。」錢香福半點不客氣地道。

    「福囡,你可得悠著點,牛哥兒拿命拚來的錢,咱省著點啊。」錢婆子連忙勸道。

    倒是秦大叔不同意︰「不用省,錢該花就花,把這間大宅子打理出一個家應有的樣子才是正理。再說了,這一路上不早就說好了,要盡快將牛哥兒跟阿福的婚事給辦了嗎?雖然可惜沒時間慢慢等木匠打床打櫃子桌椅這些大件,只能買現成的將就,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後再汰換就好。兩孩子年紀都不小了,什麼都不重要,婚事快辦了吧!」

    「很是很是,其它事都沒有婚事重要!福囡,這宅子也看得差不多了,趁天色還早,我們快出門置辦吧!首先,我們得去布行裁一塊好看的紅布給你當嫁衣……」原本慢悠悠看著宅子的錢婆子此時也沒什麼心情看了,一心就想要立馬把婚禮給辦好。大將軍作媒的事在腦袋上懸著,錢婆子很不安。

    錢香福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見祖母這樣興致勃勃,也不好掃她的興;雖然她在戶籍上已經是秦家婦了,但少了一場正式的婚禮,祖母心里總是不踏實,尤其在周家小姐出現這陣子,祖母一直很憂慮,所以她願意多順著老人家一點,于是便帶著祖母到正堂後方的庫房取錢去了。

    秦大叔與紀智就等在外頭的堂屋,也趁這機會,秦大叔低聲問紀智︰「紀小哥,朝廷現在大概是要打北蠻了吧?」

    紀智點點頭,說道︰「這幾天頭兒大概不會有時間回來,大將軍很器重頭兒,重要軍機的討論都會讓頭兒參與。如果接下來要打北蠻,頭兒是一定會出征的。」意外擒獲埋伏在京郊外的北蠻人,頭兒果然是個很幸運的人。紀智忍不住傅自感嘆。

    原本北蠻人躲在那邊是準備接應暗藏在京里的暗線傳來的重要消息,然後立馬回北蠻謀劃入侵中原一事,哪里知道會被頭兒遇到,一舉成擒。不僅截獲了重要消息、抓了北蠻的重要人物,還摸到了他們暗藏在京城的窩點;這消息快馬傳回京之後,在朝廷派兵四處搜捕下,大部分的北蠻奸細與線人都落網了,如今只余幾條漏網之魚在逃,想必也逃不了幾天,畢竟名單都在手上呢,這功勞可大了!

    當然,北蠻的動作如此大,原來就對中原賊心不死,總想著再攻人中原作亂,如今被朝廷抓到把柄,將北蠻人痛恨到骨子里的皇帝怎麼可能不趁這個機會一舉把北邊這些惡狼給打殘?

    中原的動亂都平得差不多了,已經可以騰出手對付北蠻,士氣正銳,此時不出征,更待何時?

    「既然一定會打仗,那真的必須盡快讓牛哥兒成親了。就算阿福日後又變回寡婦,我總希望她至少可以有個孩子傍身,這事可得趕緊的。再說了,要是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牛哥兒的孩子出生,承續我秦家香火,我是死也瞑目了,可以安心下去見列祖列宗。」秦大叔的人生追求就剩這點指望了。

    「……」這位大叔,您老突然說這些不吉祥的話,身為一個同樣也即將上戰場、同樣還沒婆娘以及兒子的人,實在很想捂著胸口吐出一口老血……

    正在各自沉默的兩人並沒有發現他們的談話已經被錢香福听到了。

    錢婆子進入庫房之後,發現里面除了很多的金銀之外,還有很多好東西,尤其是那些精美的絲綢、飄逸的雪紗、名貴的擺件,簡直讓錢婆子著迷到完全忘了要上街這回事,陷入了童年時期里的美好回憶不可自拔。所以錢香福就讓錢婆子待在庫房里陶醉,決定自個兒上街就好,于是抓了一些銀錢將荷包塞滿就出來了。她做事向來俐落、目標明確,並不會像別人那樣容易被喜好的事物吸引走。從進去到出來的時間,也不過幾息而已,所以秦大叔與紀智的談話,她都听到了。

    她的男人,要去打仗了啊……

    原來不是天下太平之後就可以解甲歸田了啊……

    她覺得心口堵堵的,分不清那是難過還是擔心、失落還是生氣。

    秦勉一進威烈侯府就再也沒出來過,如今已經過了七、八天了。

    在等他回來的這些日子,錢香福等人也沒閑著。有錢有人好辦事,原本空蕩蕩什麼也沒有的屋子,一天一個樣地朝著美好的方向變化著。

    秦大叔領著匠人以及新招來的僕役,這些僕役都是軍人中傷退下來又無家可歸的人,秦勉早就吩咐優先雇用,每天都忙著安置大件小件的家具,並四處探看宅子各處有無需要修補的地方,再著人修繕;還有庭院也得種上花草樹木等等的,每天拄著拐杖忙得腳不沾地,一沾上枕頭就睡得人事不知,都忘了手疼與腳疼。

    等一切修補好了,宅子有模有樣了,再找來漆匠將宅子內內外外都粉刷一新,看起來就跟新造的宅子一樣;這樣富麗堂皇的房子,看得秦大叔直抹眼楮,喃喃說著值了值了,這輩子值了。

    而錢婆子也沒閑著,她每天都待在最亮堂的那間屋子,忙著裁制新衣以及喜帳鋪床等物,絞盡腦汁想著各種喜慶的繡樣該怎麼樣呈現——花開並蒂、鴛鴦戲水、比翼雙飛、百年好合、百子千孫、五福臨門……

    伴下了幾十年的繡工,如今再撿起來,光是想著描花樣就傷透腦筋;至于費眼力的刺繡,則被錢香福給阻止了,直接交給繡娘去忙活;錢香福給錢婆子找來了十個繡娘,以及十個軍眷家的婦人過來幫忙這些細碎瑣事。

    兩位長輩在家里忙得熱火朝天,錢香福當然也不可能閑著,身為一個即將正式出嫁的準新娘(前寡婦),她可沒空像別個待嫁新娘那樣縮在家里羞答答地繡蓋頭,就等著嫁人即可。她忙著呢!沒空風花雪月胡思亂想——不想著近在眼前的婚禮,也不去想一分開就像丟掉的秦勉。

    她請紀智帶她在帝京幾個重要的街坊走過一遍之後,就記下了大致的地理方位,第二天便自己一個人駕著馬車四處采買各種家用品,無須勞煩王勇等人相陪,不僅沒有迷路,還把大街旁的那些曲曲折折小巷弄也摸清楚了。

    身為一個警覺慣了的人,錢香福每到一個新地方,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摸清楚所有地形,尤其是那些不起眼而隱蔽的小巷弄,更是絕對不可以忽略的重中之重。這些不起眼的地方,只要掌握了,必要時絕對能發揮巨大用處。

    紀智不放心地跟了她兩天之後,發現她方位感好得驚人,就算走人川流不息的鬧市里,被人群帶得東兜西轉大半天,也不會迷失方向,就沒有走錯過一次!這樣的能力簡直驚人,幾乎可以與軍中最出色的斥候媲美。

    且她甚至還能輕輕松松躲過那些潛藏在人群里的小偷。

    紀智親眼所見,有一次錢香福買了許多米糧,付錢時,掏出一只被銀錢撐得鼓鼓的荷包,立馬就被幾個偷仔給惦記上了,而她毫無所覺,將米糧扛上馬車之後,就順便將馬車寄放在糧店外請人照看一下,她還要去貨街那邊買些雜貨。

    那日貨街的人潮特別多,整條街滿滿的人,顯得十分擁擠,與人挨挨擦擦更是避免不了,也就給了偷仔良好的下手時機。紀智原本就盯在錢香福周邊,一刻也沒放松,所以當小偷靈活的手指正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錢香福腰間荷包時,他準備上前將小偷擒住——

    但也就那麼一錯眼的時間,紀智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明明上一眨眼,荷包已被得手;但下一個睜眼,那荷包又悄無聲息地轉回錢香福手上,並且妥善收進衣服的內袋里,再沒有給人下手的機會。

    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那無聲無息的逆襲、那若無其事的神情、那……那個被「拿」回荷包的小偷甚至一時沒有發現自己偷來的荷包已經不見,直到走了老遠、探手摸向懷里,才一臉錯愕地楞在當場!

    紀智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被他稱作嫂子的女子,對她的長相性格如何也不好奇,更沒記下。對他而言,錢香福只是頭兒的婆娘,僅此而已,完全沒有其它想法,不管她是村姑還是閨秀、配不配得上頭兒之類的,他都不在意,所以錢香福這個人在他眼中的面目十分模糊。

    然而,在那神奇的一幕發生之後,紀智突然覺得頭兒果然不愧是頭兒,而且頭兒被大將軍譽為「福將」之言也不是白說的。看看吧,家里給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完全盲婚啞嫁的對象,一個被宋二子嫌棄得不得了、認為頭兒應該配個比她更好一百倍的女子,一個大家都認定為再平庸不過的村姑,竟然會是這樣不凡的!

    頭兒的命真好啊……

    紀智很羨慕。羨慕完之後,也深信在這龍蛇混雜的帝京,錢香福這樣的人是怎樣都不會吃虧的,于是便放心讓她一人出門四處蹓不再跟隨,轉頭忙自己的事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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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2)

    這日,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錢香福再度駕著馬車往草木街而去。

    她對秦大叔使人種在宅院里的花花草草很不滿意,于是決定自己出門采購,把心儀已久的植物都買回家去種在家里每一寸有土的地方!

    「青瓜、甜瓜、金瓜、茼蒿、姜、蔥、韭、芹……然後,還得買果樹。桑、橘、林檎、李、石榴……每樣都種一點,看哪種可以在帝京成活長得更好,以後就知道要多種哪些了。」

    是的,錢香福這樣務實的人,當然打算在富麗堂皇的漂亮大宅子庭院里種菜種果樹!那些不能吃不能用的花花草草,錢香福是半點看不上眼的;可是秦大叔已經種下了,她也只好忍耐著不去拔掉(總要照顧一下長輩想要風花雪月的心情),但剩下的空地可就全歸她管了。

    土地當然必須用來種吃用的東西,種那些觀賞植物簡直是造孽,也不看看全天下還有多少人肚子還餓著呢!種糧種糧!關須種糧!若說錢香福生平有什麼理想的話,那肯定就是——在屬于她的土地上,種出豐盛的吃食。她想要有很多很多的土地,種出很多很多的糧食。如果可以,她想把糧食拿來鋪床,一輩子就躺在上面不起來了!

    帶著這樣美好的期望,她熱情地投入采購種子以及果樹苗的大業里無法自拔,一點也不手軟地將荷包里沒用的銀錢兌換成有用的糧種。每一個在亂世里求活過來的人,通常都比較「視金錢如糞土」,錢香福一時半刻也擺脫不了對糧食的渴望以及對流通貨幣的不信任感,所以銀錢花出去的速度如流水,臉上表情淡定極了,若不是她那身陳舊又帶著幾個補丁的麻葛衣物昭示著是個普通至極的庶民身分,還以為是哪來的暴發戶散財童子呢。

    就在她把整部馬車都塞得滿滿之後,眼見荷包也變得輕飄飄再無多少重量,于是心滿意足地收手,決定轉到隔壁賣熟食的長富街去打包一只雞回家好好打打牙祭!這日子啊,真是過得愈來愈好了,竟然天天想吃肉都可以;各種好吃的肉,只要有錢,街上都買得到!

    丙然像水姑所說的——女人啊,還是要找個倚靠才會有更好的日子過!

    雖然她深信靠自己努力也能好好地活著,但自秦勉這個夫婿出現後,她眼中的世界從此就大變樣了!也說不上是哪兒不同了,可是光這歡喜的心情,讓她每天干活都充滿活力,像是一身的力氣都使不完,每一個今天都很愉快,每一個明天都值得期待!

    這樣,就是更好的日子了吧?

    不用摸臉也知道自己此刻定然又傻笑了。她閉了下眼,以雙手輕輕拍打自己的雙頰,一下又一下,直到將自己的臉拍回到面無表情的正常才停止。可不能再亂笑下去,真成傻子就不好了。

    買了一只又肥又香的烤全雞,以油紙包得妥當,拎在手上正打算回草木街駕車回家時,原本熱鬧和樂的街市突然出現一股慌亂的躁動,讓警覺的行人紛紛避到安全的地方。那股躁動隨著人群分開而呈現在錢香福面前,原本錢香福也是要閃的,但她看過去的那一眼實在太不湊巧了,竟然直接與一雙驚駭欲絕的眼對上,很不幸的竟是個熟人……這下子要把自己當成不相關的路人放閃已經不可能了。

    而對方就算不是故意拖她下水,也在慌亂恐懼的情緒下,下意識地往熟悉的人跑去,像是這樣就可以尋求到多一點安心的感覺,所以——

    「錢姑娘!」來人像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救命浮木般向她疾奔而來!

    錢香福此時已經不再看向來人,她看的是追在來人身後的幾名手持凶器的惡煞,而且看情形是把無辜的她也當成了一伙的,打算一道處置了……

    「錢、錢姑娘……」來人上氣不接下氣,看起來像是覺得可以放心暈倒了。

    「跑!」這時候還想暈倒扮柔弱?沒門!錢香福一把抓住來人的手腕,另一手狠狠掐了對方手臂內側的軟肉——那里可以掐得人足夠疼,而她的力氣很大,把暈死的人掐得活過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嗷——」

    在這樣一聲特別不優雅的慘叫聲下,錢香福揪著給她招來無妄之災的人,像踩著風火輪似,往人群里沖去,並迅速竄進一條窄小幽暗的巷道里,轉眼間不見人影。

    好不容易在隱秘又曲折的巷弄間東拐西藏,暫時是將追著她們跑的惡徒給甩掉了,但錢香福不認為那些惡人會就此作罷,所以還是得想辦法自救,等這個嬌小姐喘過氣來之後,還是得繼續逃命。

    「我以為我不會再看到你。」錢香福在一處放置廢棄物品的斷牆邊的一堆爛木頭里挑挑揀揀,找到兩根還算堅實的木頭,用腳使力踹了踹,發現踹不斷之後,才算滿意地點點頭,一根自己留著,一根遞給她的難姐難妹——周宜琳。

    周宜琳默默接過木棍。這木棍比她的手臂還粗,拿起來挺沉,要是用力敲在人頭上,會死人的吧?

    將木棍拄在地上,撐著自己跑得快要脫力的身體,她發出的聲音仍然很喘︰「我也……這樣以為。」

    「那今天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鬧市里被人追捕?」

    「我與嬤嬤們失散了……」雖然心情很糟糕,但周宜琳還是覺得自己頗為幸運。「我才與嬤嬤失散,就遇見你了。」如果不是遇見錢香福,被錢香福拉著逃跑,她此刻恐怕不是已經死亡,就是更加悲慘地被俘擄、被傷害。

    「你是怎麼惹到那些人的?」錢香福問。

    周宜琳聞言苦笑出聲︰「我一個甫進京的孤女,能惹到什麼人?我敢去惹什麼人?」說句難听的話,寄人籬下的她,簡直恨不得整日夾起尾巴縮在閨房里不出門最好。她太明白自己的處境,話不敢多說、步子不敢多邁,連討好人都不敢。

    「那你現在是怎麼回事?」錢香福只知道周宜琳是大將軍家的千金小姐,至于其它的,她從沒有打探過,也不好奇,所以不清楚周宜琳如今是什麼處境。

    「你看看我。」周宜琳指著自己頭上華麗非凡的頭面,又攤開雙手讓她看清自己身上穿著的精美綾羅綢緞,「這些、這一切,完全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用上的,我沒有豐厚的財力,也沒有顯赫的背景來支應我這樣穿戴。」

    錢香福疑惑地問︰「你明明是大將軍家的人,現在周家就是國朝最頂級的世家,你當然就是頂級的千金小姐,背景很顯赫啊。我來到帝京雖然不過七、八日,卻也知道大將軍雖然官餃以及爵位的品階都還不是頂級,但那是因為大將軍的父親還在,子不越父才壓下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朝開國第一功臣、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大將,日後或許會封個超品的並肩王也不一定。你打扮得再華貴,也是理所當然的。」

    「大將軍的顯赫所恩澤的是嫡系,我這樣偏遠的旁枝,頂多沾個光,用來嚇嚇你這樣的平民還可以,放在貴族圈,就什麼也不是了。」

    是這樣啊……錢香福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周宜琳見錢香福沒有多問的意思,可她卻很想說給錢香福听,于是又道︰「你還記得我們進京前遇到的那些北蠻人嗎?」

    「當然記得。」

    「今天追我的這些人就是北蠻潛伏在帝京的余孽。為了盡速抓捕這些人,大將軍與他的幕僚們就設計了幾個引蛇出洞的連環計策,其中一環就是大張旗鼓地讓大將軍最疼愛的嫡親妹妹「甩開煩人的護衛」,與幾個姊妹一同暢游鬧市,體會一下「平民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大將軍讓你扮成他的妹妹是嗎?」

    周宜琳冷笑。「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雖然最後北蠻人認為我就是他們要抓的人。我今日一早突然接到六姑娘——也就是大將軍的幼妹——身邊的丫鬟來通知,要我跟著六姑娘一同出門逛街游玩。我自然不敢拒絕,以為只須出門陪著玩,專事奉承六姑娘也就盡完伴游的本分了。後來我跟著六姑娘進人「天衣坊」,六姑娘突然說她原先在「天衣坊」訂制的衣服款式不太適合她,反而比較適合我,于是叫人服侍我更衣,六姑娘還特別將這套精貴的頭面從身上取下來給我打扮,不許我拒絕。這時我就隱隱覺得不對了……」

    「大將軍他們打算以他妹妹作餌引出北蠻人,但又實在怕她發生意外,不敢承擔有個萬一,于是就找你當替罪羊。」錢香福明白了。然後,看著周宜琳那張冷然的臉,問道︰「你生氣嗎?」

    「我當然生氣。」周宜琳點頭。「不是生氣被瞞騙,也不是生氣被利用。

    我沒有父母護持,本來就必須讓自己有用,不然國公府里哪有我容身的地兒?本來我的用處是去跟大將軍重視的下屬聯姻,給他結個牢固的關系,但這條路不通了——」

    錢香福撇撇嘴道︰「那可不要賴我。是秦勉不願娶你的。」

    「我也不想嫁他。」如果不是隨時提醒著自己要注意儀態,周宜琳此時怕是會忍不住翻白眼。「我生氣,是氣我自己在別人眼中竟然只有這麼點價值。」

    「所以呢?氣完之後,你的處境能改變嗎?」

    「會改變的。我不想隨便死去,更不願死得沒沒無聞毫無價值。大將軍一定不知道我是哪個支系的女孩、誰的孩子。六姑娘今日待我親熱,不過我猜她連我的模樣也沒記住,更遑論名字了。我叫什麼名字她肯定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二十六娘——這是旁支女性族人的排行叫法。如果我有一天還是必須為了周家的榮耀去死,定然要死得轟轟烈烈——」

    「噓……」錢香福突然打斷周宜琳充滿熱血的宣言,然後側耳傾听;她的耳力很靈,可以比別人听到更遠以及更微小的動靜,而且她的直覺也警示著她,危險正在迫近!

    那些人在別處搜尋無果之後,往這邊追來了!

    「快走!」錢香福悄聲說著,一手抓住周宜琳的手腕立馬開跑!

    「在這邊!都快過來!桂讓她們跑了!」一聲粗蠻爆吼自她們身後傳來,引來更多雜沓腳步聲朝這邊集中而來。

    錢香福腦中存有這一片巷弄的路線圖,她本來計算得好好的,只要再左拐、左拐、右繞、再左拐三次,就可以再躲到另一區更像迷宮的巷子里,到了那邊之後,這些人必已繞暈,想要抓住她們完全沒可能。可惜身手靈活的她此刻拖著一個嬌貴後腿,于是就注定了意外必然發生……

    周宜琳早就跑得快斷氣了,如今沒休息夠,就又被拉著跑,她的體力完全趕不上,于是在一個拐角時,她不幸地扭傷了腳踝,還害得錢香福拐錯了方向,竟是跑進一處死巷子里!

    「真要命……」錢香福將軟趴趴的周宜琳夾在手臂下,抬頭看著面前那堵高牆興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的話,爬過這道兩人高的圍牆完全不是問題,但帶著周宜琳就不成了,她沒辦法在背著一個比她重的人的情況下,還有力氣去攀牆。

    而那些窮追不舍的腳步聲正在迅速逼近中,她們已沒有時間可以離開這條死巷,轉而去走另一條了;背著已經失去行動力的周宜琳跑出去的話,絕對跑不掉,一定會跟那些人正面對上,然後被一舉成擒!

    「……你會不會希望我此刻很善解人意地說︰別管我,你快走,然後我從容去赴死?」周宜琳突然很不合時宜地問,甚至還能扯出一抹笑。

    錢香福正忙著四下搜尋有沒有逃生的機會,語氣有點不耐煩道︰「還活著就別想著死,那叫不務正業!」

    「眼下這樣,我們還活得成嗎?」周宜琳看著兩人手上的木棍,實在不認為能在幾個壯漢面前起到什麼作用,人家手上拿的是亮晃晃的大刀呢。

    錢香福撇了撇嘴,听著一群人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似乎下一眨眼就要轉進這個巷子與她們正面對上。看來,就真的只能靠手上這兩根棍子救命了……

    這時——

    「嗤嗤,嗤嗤——」奇怪的噴氣聲突然自她們腳邊傳來。

    錢香福同時做出兩個動作——伸出一手捂住周宜琳的嘴,防止她可能的驚呼;然後低頭看著腳邊原本平坦的石板路被人掀起一角,露出一雙正朝她們看的眼楮。

    這雙眼楮……她熟啊!

    錢香福的眼楮立馬變得比一百盞油燈還亮!她想也沒想,更沒多說什麼,立即將石板給掀開到足以容許她們滑進去的寬度,然後先將周宜琳給丟下去,自己再跳下去,也不管會不會把下面的人給壓傷。她跳進去的同時,以非常靈巧的勁道反手將石板給扯回原來偽裝成路面的樣子,與其它石板密密貼合,完全看不出這塊石板有何不同,甚至看不出縫隙。

    就在錢香福完成這些動作之後,那領頭追捕她們的北蠻人也跑進了這條死巷,以為可以順利甕中捉鱉,不料竟是撲了個空!

    這條封閉的巷子里除了兩根被丟棄的木棍之外,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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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1)

    「今日是誰駕家里的馬車出行?」秦勉神色凝重地問王勇。

    他領著一小隊士兵在熱鬧街市里分頭圍捕北蠻人,在路經草木街時,突然停住疾奔的步伐,站在街角苗圃店旁一輛再熟悉不過的馬車前,拍了拍正在吃著店家修剪淘汰丟在門外的草木樹葉的一匹老馬——這車與馬都是他在永梅縣買下的,用來運載兩位長輩以及隨身行李進京,同行了一路,他自然認得。

    所以,只看到馬車沒見到人,秦勉心中便有了不祥的感覺,于是隨口問著跟在一邊的王勇。雖然不抱期望,但還是希望可以听到駕這輛馬車出門購物的是家里新買的僕從,而不是錢香福。

    當然,奢想往往都是白想,怕什麼就來什麼。

    「我昨日去宅子吃晚飯,就听嫂子對大叔說今日她要來草木街買糧種果樹苗什麼的,所以我想……這輛馬車應該是大嫂駕出來的……」王勇再怎麼粗神經也看得出來頭兒的憂慮。看著裝得滿滿的馬車以及不知去向的馬車主人,用腳趾想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一顆心不禁為之吊了起來,滿是不妙的預感。

    一個弱女子在遭遇危險時,乍見到熟人,一定是想也不想地立馬跑過去求援吧?

    秦勉相信錢香福不是那種會大發善心的人,她眼色極好,從來不會讓自己攪和人危險的境地中,可若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拖累,那就想躲也不一定躲得過了。

    眼下的情況,恐怕就是如此了,那名被當作釣餌的周姑娘先發現了錢香福,朝她跑了過來,然後錢香福便不得不跟她一起逃命;因為這樣的意外,于是才會任由這輛裝了滿滿糧種的馬車棄置在大街上。

    還好馬車停放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口、店門邊,一時半刻不會有人注意到馬車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當還在店里購物呢,所以沒人打這輛馬車的主意。

    當然,也是秦勉來得早,先發現了馬車,不然可能再過個半個時辰,就會有宵小上前試探地將馬車駕走了……

    「唐吃,你將馬車駕回去。如果大叔他們問起,就說我跟香福在一起有事忙,才讓你先把買的東西送回家,其它的就別多說了。」秦勉很快吩咐完。

    「好的,頭兒,我知道怎麼說。」唐吃應道。

    秦勉點頭,然後一招手,對其他手下道︰

    「我們走!」很快地帶人往既定的路線奔馳而去。

    此次行動,務必將所有北蠻人一網打盡,再不允許有任何漏網之魚。

    相較于秦勉的憂心如焚,錢香福此刻的處境就是否極泰來的輕松愉快了。

    「水姑,我真沒想到會在帝京遇到你。」

    「怎麼會沒想到?早說了我會跟著大丫來帝京的啊,我得給她送嫁不是。

    既然都在帝京了,遇見也挺正常。」水姑倒是不覺得在帝京偶遇故人有什麼了不起——因為她其實才剛到兩天,連落腳的巷弄都還沒走出去過,所以對帝京有多大完全沒概念,就覺得差不多就是梅川鎮那樣的大小干,所以遇見阿福很合理。

    「你剛到帝京沒幾天吧?」錢香福想了想問。

    「才兩日,就忙著打理屋子了,還沒空出去找營生呢。」水姑是個隨時隨地都在找商機賺錢的人,「我瞧著帝京的人過得很滋潤,就連巷子里躺著的乞丐都像是在睡大覺而不是餓暈過去,一邊擱著的破碗里放著黑窩窩不管不顧也沒人搶,我都想著換一身破爛衣服跟著去當幾天乞丐了。什麼也不做的躺在那兒,躺個十天半個月的,搞不好我回梅川鎮的路費就有啦!還有啊,我家大丫一到京城,我就帶他去看對象了。是個小鍋頭子,管著十個人呢!我打听了他的家庭與身家之後,也不嗦,當天就把她嫁了!那兵頭子高興得馬上跪地跟我磕頭叫娘哩!我這女婿也是有心的,立馬帶著我們娘倆去衙門給大丫落戶籍了,我家大丫如今也是京城人啦……」也許是太久沒有好好跟人自在談話,水姑一開口就說個不停,神色很是亢奮。

    錢香福是知道水姑習性的,所以就任由她先滔滔不絕說個夠,不時應和兩聲,直到水姑說得暫時盡興了,才問道︰

    「水姑,你才剛到帝京,怎麼就能挖出這條救命地道?」

    「哎!咱永梅縣的人,到了哪里都一定要找有救命地道的屋子住的,不然可住不踏實!我現在住的這屋子啊……」水姑伸手朝目前居住的這間老舊破屋虛指了下。「哪兒都不好,地段髒亂差、牆壁四處透風、屋瓦破敗得大修……但就一樣好——這間屋子以前就是永梅縣人住的,那屋主直接將儲物地窖給挖成了一條救命地道,就直通後頭那條死巷里,安全隱秘好逃生。我就是看中這點,昨天就把屋子給買下了!弗唷,別看這房子破成這樣,那價錢可貴得割我的肉、剜我的心啊!」說著槌著心口直叫。「同樣的錢,我可以買下你家村子那邊一整座山包了!而這還是帝京最便宜沒人要的房子呢!」

    錢香福把水姑槌胸口的手給拉過來,誠摯道︰

    「水姑,你救了我的命,我會報答你的。你買這間房子多少錢?我給你!」

    「那太好了,買這破屋子連同到官府過戶竟然要四十五兩呢!我如今把女婿給我的聘金也搭上,都還欠著十五兩的錢沒還清!我上京來時,身上也就揣了十二兩,想著夠我跟大丫吃住三個月了,三個月內一定可以給大丫找個好人家嫁掉,然後我還能采買一些咱那兒沒有的雜貨回去賣錢。後來看在帝京當個乞丐都能賺錢,就想著買間房子住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營生可做,我可舍不得每天給客棧付房錢去跟一堆人擠通鋪。看了那麼多破房子,也就這間有救命地道,是一定得買下來的。咬牙買下之後,我現在身上是半毛錢也沒有了,還欠了一**債。你能給我錢,真的太好了!那我就不忙著去當乞丐,可以干點別的了。」水姑向來是現實不矯情的,當然,她看中錢香福,也是因為錢香福這人是個爽快人,從不白貪別人什麼。

    錢香福微笑說著自己的報答︰「你救了兩條命,一條命一間房子,兩條命就兩間,所以我給你九十兩銀子,可以嗎?」

    水姑瞪大眼看著「財大氣粗」的錢香福,一張嘴嘖嘖直叫︰「哎唷!你發財啦?還是你家漢子發財啦?我在永梅縣時听說你家漢子也是個當兵的,就算當兵的都會發點小財,但也容不得你隨隨便便就把一大筆錢送給別人吧?是九十兩銀錢,不是九十個銅子你要明白!」

    「我當然知道。怎麼?你不想要?」錢香福問。

    「要!當然要!你敢給我就敢收。到時你被你漢子揍了,我也是不還的。」水姑丑話先說在前頭。

    錢香福點頭。「你只管收錢就好,其它就不用操心了。不過我現在身上也沒什麼錢了,就剩這些——」她將懷里的荷包拿出來,倒出僅剩的二兩銀錢,對水姑道︰「我跟床上那位姑娘跑了一路,現在又渴又餓,你去幫我們買些熟食回來,這些錢夠我們三人好好吃飽一頓了。」

    「哇!足足二兩耶!這錢可真不少,可以買幾十上百個硬窩窩頭了。」水姑將銀錢拿在手上,雙眼發光!

    「別買粗糧,太硬了,嗑牙又噎喉。床上那位姑娘是嬌貴人家,吃不了。你就買些松軟的白面饅頭還有幾樣菜肉,挑好的買,別省著。」

    水姑听完眉開眼笑。「這可是你說的啊,那我今兒個就不客氣沾你的光啦!我就挑貴的買,買幾個葷菜還有精糧做的白面饅頭來打牙祭!說起來,這些日子以來,也就我女婿娶我家大丫那天,他咬牙置辦了一桌有肉的酒菜,我才吃到肉。那時也是花了一兩半呢,十幾個人一人夾一塊肉,才嘗個味道,也就沒了,我現在可饞肉哩。」

    「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吃,你盡可敞開膀子吃,我們都不搶食的,吃不完的菜也全留給你,我們不帶走。還有,如果有買剩的錢,你就去買些米糧吧,不用還給我了。」錢香福很慷慨大方地道。

    水姑听得幾乎笑沒了眼,覺得這次救人真是賺大了、太值了!歡歡喜喜地出門買吃食去了。

    必上門之後,錢香福回身過來,看到原本虛脫躺在薄木板床上沒個響動的周宜琳此時已經有力氣睜開眼看著她。

    「我真沒想過我們能活過這次。」周宜琳的聲音仍然有氣無力。不過,身為一個嬌貴的千金小姐,在經歷一場生死逃命之後,身體的疲憊與心理的驚懼,沒讓她嚇瘋或嚇病,甚至還能清醒地說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

    錢香福雙手抱臂,緩緩走近她,道︰「沒死在亂世,就更不該死在天下太平之後。好日子還在後頭等著呢,我為什麼要死?想都別想!」

    「這種事……很多時候,也不是你想不想就能改變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周宜琳想著自己被擺弄的命運,冷笑道。

    「遇到事情就想著死,不管是死得輕如鴻毛還是重于泰山,都挺蠢的。」

    「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也沒空去弄懂。我每天光想著怎麼好好活著就忙得要命了。」

    周宜琳看著一身普通市井小婦人打扮的錢香福,然後又想著方才出門買吃食的那個中年婦人,她與她們,確實不在一個層次上,思考的事物,自然永遠不會相同。

    「方才那個婦人,你的朋友……似乎並不在意你遇到什麼麻煩,竟是問都沒問一句的……」真是好生奇怪。

    錢香福倒是不覺得這有什麼。

    「亂世里天天都可能會死掉,只要還能活著相見,就表示再大的麻煩都捱過去了,又何必多問。」

    「這樣不是……太無情了嗎?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嗎?」

    「她當然是我的朋友,不然干嘛冒險救我還順便救你?」錢香福搞不懂這個千金小姐有什麼好糾結的。「你好像因為水姑沒有對我表示擔心就覺得她這朋友不真誠是嗎?」

    「是的。還有,她……太功利了。」周宜琳想了想,盡量委婉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是朋友,怎麼救人之後遺索討報償呢?

    「兩條命,九十兩,你覺得貴?」錢香福頗為驚訝地問。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人命怎麼可以用錢衡量?!」救人與被救的,就這樣明晃晃地用銀錢結帳,周宜琳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感覺情義無價的東西,就這樣被污染了。

    「得了大恩,不用人家最需要的銀錢來道謝,難道真要奉行什麼大恩不言謝才應當?你看不出來她已經餓得眼眶發綠、整個人直打擺子了嗎?」

    「話不是這樣說的,你別曲解我的意思!」周宜琳有些生氣道︰「你讀過書,應該懂得更細致體貼的報恩方式,就算給錢,也不是這樣……這樣明擺著貨銀兩訖,太無情了!」

    「水姑就喜歡這樣的方式結清人情。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錢,所以我給她錢;她進京一趟,一身黑胖的膘肉都給餓沒了,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吃飽吃好。你沒听她說她身上一毛錢都沒有了,轉頭就要當乞丐去了嗎?我現在做的,就是她最需要的。要是今天是你救了我,雖然絕對不可能,但假使是你救了我,我報答的方式就不同了。」

    周宜琳雖然還是不能接受錢香福的做法,但也忍下不再多說了,反正說了也沒用。順著她的話問道︰「你會怎麼報答我?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有機會讓你欠下救命之恩。」

    錢香福瞥向周宜琳的目光帶著不以為然,仿佛在說︰我怎麼可能有被你這個弱斃了的人救命的一天?不過還是回道︰「我知道你這個人比較陽春白雪不談俗氣的錢,所以我會用感激涕零的態度朝你磕頭感謝,說著類似于「來世定當餃草結環以報」這樣不費半毛錢的話來讓你心滿意足。」

    「……」不知道為什麼,听到錢香福說著她會認同的「報恩」態度,她卻有種被佔便宜又被當傻子的感覺,突然有一股沖動想學方才那個鄙婦一樣地槌心肝來讓自己發堵的胸口好受些……

    錢香福本來也就沒什麼心情理會周宜琳,更沒空開解她心中的愁悶憤怒或者其它的什麼情緒,所以對于周宜琳突然沒了聲響,也不搭理,她推開一扇窗正朝外頭探看呢。

    這邊的巷弄她早就熟爛于心,只是因為剛從地道上走出來,她必須看一下外頭的景色來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而且,她好像依稀听到外頭有不太尋常的動靜,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還在這邊搜找她們?

    本來看了一眼、確定方位之後,就要把窗子拉上,繼續在屋子內躲著;但就在她打算拉上窗戶時,眼角余光瞟見右前方一處角落似乎窩著一個人。

    她警覺地看過去,發現確實是有人。那個躲在角落陰影處的男人,正拿著一柄手弩在暗暗瞄準著誰,因為是背對著她,所以自以為躲得隱蔽的男子並沒有發現自己已變成了一只捕蟬的螳螂,不知道有只黃雀正盯著他呢!

    錢香福連忙側耳傾听,將耳力擴展到極限,努力去分辨眼楮看不到的、那更遠一點地方的騷動聲是出自于什麼、或是出自于誰。

    然後,她眉頭一挑,心中一動,那從一些雜訊中析離出來的聲音……似乎是秦勉的聲音!

    沒錯!是他!她沒听錯!

    他在這里!他與那些人遇上了!正打著呢!

    那麼,問題來了,這個準備暗中射冷箭的漢子,是秦勉這邊的還是惡徒那邊的?

    這個疑慮只在錢香福腦中一閃而過,就不再被放在心上。不管是哪邊的,先打趴再說!若是打錯人的話……事後隨便道個歉就好了。

    即想即行,她回身找著能當武器的東西,卻發現這間破屋子里實在沒有足夠分量的東西可以使用。桌椅什麼的都是爛木頭,根本一抓起就能自己散架了,想當成武器去打人簡直作夢!

    然後,她在周宜琳的瞠目結舌下,一腳踹下土牆上幾塊結實的泥磚。爛房子的好處是拆牆不費工……

    「你做什麼——」

    周宜琳的問話才說了一半,錢香福已經把泥磚朝那個即將射出手弩的漢子砸去!

    第一塊砸向他手,卻沒砸掉手弩,只是打歪,手弩卻還是發射出去了!

    第二塊砸向漢子正轉過來的臉,正中——然後,那臉被拍扁的倒霉漢子立馬暈死過去!

    錢香福靈活地從窗戶跳出去,不忘隨手再抓兩塊磚,跑向那漢子再砸了兩下,不管有沒有砸死,反正短時間內醒不了就成了。然後撿起弓弩,並收繳了那漢子別在腰間的一柄小彎刀以及弩桶當戰利品。

    本來還可以把「打掃戰場」的工作做得更徹底的——還沒搜錢袋子呢!但她听見有人往這邊跑來,所以警覺地停止動作,將小彎刀緊握在手,想著再退回屋子里恐怕不成,先離開這巷子才不會連累水姑以及周宜琳。

    她腦子總是轉得很快,愈危險愈能想出較為周全的方法,身手也靈活……

    就在她打算爬過一道圍牆先閃人時,突然一雙堅實而熟悉的臂膀從身後將她抱住!緊緊地、狠狠地抱住!那失控的力道,既像是要勒死她,也像是要把她融進他的骨血里,永遠永遠再不分開似!

    不用回頭看,錢香福就知道身後的人是誰。

    她放松了下來,身子軟在他懷中,露出微笑。

    這是她的倚靠,就算快被勒死了,也是忍不住歡喜得直想笑。

    傻氣地想著,如果真的這樣死了,也是甘願的吧?

    渾然忘了,就在不久前,她對周宜琳動不動就說死不死的話有多鄙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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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2)

    這次的圍捕行動完滿結束,所有北蠻人全部落網,而北蠻人打算入侵中原的諸多謀劃也提早被撞破。

    大將軍周盛又立了個大功,朝廷正式向北蠻宣戰的同時,更是再度對這次有功的所有人大加封賞。

    大將軍在軍餃上一舉躍升為超品上將軍,為武官之首,掌天下兵馬。在軍功最重的建國初期,武將的地位高于文官,所以周盛上將軍如今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武百官第一人。

    而他的爵位雖然仍然是侯爵,但食邑已從六千戶到萬戶,這已經是公爵的規格了。待他從戰場再度建功回來,到時再也沒有什麼「子不越父」的限制了,一門雙公、甚至成為國朝唯一的異姓王都有可能。

    從大將軍升為上將軍、從侯爵升為公爵或王爵,賞無可賞、升無可升之下,皇家若想加恩,就只能把未來國母的大位賜給周家了。

    所以皇帝將太子的嫡長子——十五歲的皇孫立為皇太孫,並且以民間的方式向周家提親,欲聘上將軍的嫡幼妹周六姑娘為皇太孫妃。

    三媒六禮規規矩矩走過一遍之後,婚事于焉訂下,就等上將軍自北蠻凱旋歸來,再舉行盛大的婚禮。

    這些,都是屬于周門世家的榮耀,而身為周家一員、大難不死的周宜琳自然也得到了許多好處,不僅吃穿用度一下提升到最高規格,各種名貴精致禮物如流水般送進她新搬人的精美繡樓里,她甚至被老國公夫人給接到身邊教養,身價一下子水漲船高起來,從一個不起眼的落魄孤女,變成正經的周家貴女,進入了眾多貴婦人的眼,都紛紛為自家青年才俊相看起來。可以預見,周宜琳日後定然會高嫁得風風光光。她這際遇不知道妒壞了多少旁枝女眷,恨不得身而代之。

    至于秦勉這些上將軍麾下的嫡系將領,也都升了官、加了薪、賜了賞;因為開戰在即,新朝又獎勵成親與生育,所以所有的年輕軍漢們被命令在出征之前,以最快的速度結婚生子去。

    放假十天,十天之內務必完成人生大事。之後集結,出發前往邊關打北蠻去!

    于是帝京霎時一片喜氣洋洋,紅花紅布花生蓮子之類喜慶的物品熱銷到往往店家來不及將貨擺上架就被搶購一空;而大街上天天都听得到迎親隊伍歡快吹奏的喜樂聲。財大氣粗的人家就敲鑼打鼓沿街丟糖丟紅紙片;保守節省的人家就是新郎官穿著一身紅衣、帶著幾個年輕親友走到新娘家接人進門,也算是完成了婚禮。

    總之,只要有到官府把女方戶籍登記進男方家里的,就算結了兩姓之好,儀式什麼的不重要。

    錢香福是務實主義者,把錢花在糧食上是絕不手軟,但花在沒用的花稍儀式上,她是不太願意的。

    但秦大叔認為應當大辦,錢婆子也同意大辦。至于秦勉嘛,雖然說過家里的事一切隨她,他不干涉,但偏偏他有個對他無比愛重的上司啊!所有成親該有的儀式不僅不能從簡,反而還被要求大辦,大大的辦!復大戶人家的規矩辦!

    不知道為什麼,那位威烈侯上將軍、天下兵馬大元帥、未來超一品大國公爺等等無數偉大頭餃掛在身上的大人物,就是百般看不上錢香福、就是覺得以秦勉的人品與未來無可限量的前途應該要娶高門閨秀才適配。

    好吧,就算秦勉不願意高娶,但也不應該把娶妻標準降得這樣低。無論怎麼說,一名偏遠山村的村姑是萬萬配不上秦勉的!可是秦勉這個人不愧父母給他取了個「牛哥兒」的小名,那股十匹馬都拉不回的執拗勁,簡直讓人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傍他安排的好姻緣,被不客氣地推了!這對周盛上將軍來說,實在很打臉。

    但誰教秦勉是他的心腹愛將呢?一個好幾次奮不顧身救他于危難的忠心手下、一個戰場上的猛將、一個總是常勝的福將!所以無論如何,上將軍是不可能不重用他、不看顧他的——即使所有的好意都被無情地打回來。

    上將軍覺得很郁悶,總想把場子找回來。所以,秦勉的婚禮,他堅持一定要大辦。

    他決定親自主婚,還派了家里教授各種禮儀規矩的管事僕婦來教導錢香福,不只教導婚禮上的規矩,還要把「如何做好一個貴婦」的教程給塞進錢香福腦子里,要求管事僕婦們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把村姑教導成一個還算能看的貴婦。

    沒錯,上將軍是在為難錢香福,但同時也是為了秦勉著想。秦勉如今是新興的勛貴,就算幾乎所有的新興勛貴都是泥腿子或盜匪出身,改換門庭也改不了他們身上的土氣或匪氣,但他們仍然必須有個上得了台面的妻子助他們順利融進上流階層里。

    盎易妻,貴易友,人之常情。除了秦勉這個牛心左性一條路走到黑的傻子,其他跟他一樣升官發財的將領,只要家里妻小還活著的,哪個不是休的休、丟的丟或降妻為妾?更有那些狠心的,趁著戶籍清冊還沒清點好,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把家小龔病亡,將自己弄成單身,為著的就是能以清白身分順利攀個高門貴女結親。

    唯一認死理打定「糟糠之妻不可棄」念頭的人,別的地方有沒有上將軍不清楚,但身邊確實就只有秦勉這一個傻蛋。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教上將軍又愛又恨?!

    上將軍覺得錢香福這個村婦肯定是燒了八輩子好香,這輩子才能當秦勉的妻子,所以對于這個什麼也沒干就很好命的婦人,當然不願意她過得順心如意,不好好為難一番,怎麼對得起自己對秦勉這份拳拳愛護之心?

    所以,錢香福與秦勉這場隆重而盛大的婚禮,簡直把錢香福給折磨得夠嗆!如果不是她向來身體健康、意志力堅如鋼鐵,早就累死在成親之前,如上將軍所願地給其他高門貴女騰位置了。

    朽木不可雕——是眾教養僕婦最後給錢香福的評語。不是怎麼教都教不會,而是錢香福從頭到尾就是不合作!所有的規矩听過一遍之後,說了聲「知道了」,不願意再听第二遍不說,叫她跟著照做也不肯。想拿出戒尺管教一番,人家就能隨身抽出一把彎刀(天曉得這彎刀是被她藏在哪里!)抵抗,那陰狠的表情,嚇得眾教養僕婦驚聲尖叫,哪敢再想著教訓她。

    所以,雖然整個婚禮流程之繁瑣全順了上將軍的意,但這個新嫁娘卻是眾所皆知的不合格,日後不僅很難被貴婦圈接納不說,更可能被當成丑角笑話嘲弄。

    上將軍心塞至極,于是在秦勉敬完一輪酒、準備溜進新房之前,把他拎到書房訪話——

    「秦勉,你知道你那個村婦媳婦的臭名聲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嗎?都說她簡直比北蠻女人還粗蠻!就這樣的貨色,你到底為什麼堅持要娶?!沒才沒貌的,你到底是看上她什麼了?」

    「我對她一見鐘情。」秦勉向來坦白,不玩含蓄那一套。

    「听你在胡扯!一見鐘情那種東西從來就是只看皮相的,一個沒有皮相的女人,你鐘情個什麼!」

    「我覺得她很好看。」

    「就算你見過的女人少,也不能違心地說你那村婦媳婦是個美人!真要說美人,我之前想作媒給你的那個族佷女才稱得上是個美人吧!」上將軍雖然沒親自見過周宜琳,但原本周家的人就長得出挑,不可能有丑的。而他夫人也跟他提過一嘴,說是個標致的女子。能被標準嚴格的貴婦評為標致的,長相絕對很過得去。

    「我心中就覺得她比任何人都好看,正是我愛的那種,怎麼看都美極了。」

    反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了!上將軍真是對秦勉離譜的審美觀絕望了!但仍然不甘心地問道︰「秦勉,你到底知不知道娶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對一個家族的重要性?」

    「我當然知道。我這媳婦就是個興家旺夫的。」秦勉很肯定地說道。

    「興旺個屁!她是個村婦!一個粗鄙的村婦!貴婦圈不會接納她的!以後你就知道後悔了!」上將軍高聲道。

    秦勉搖頭道︰「我不會後侮。貴婦圈不肯接納她的話也無所謂,我們不湊上前自討沒趣就是了。我還沒習慣當一個勛貴,我只習慣當個兵,一個隨時都可能在戰場上丟命的兵。唯一看重的,就是後方家小有人能撐起半邊天,這樣,如果哪天我這條命非得交代在戰場上,那麼我至少可以放心地去死。因為家里的婆娘會幫我守好這個家,為我照顧好家里的人,不會被人欺凌。我的阿福就是能讓我安心交付一家老小的人。」

    上將軍承認秦勉這個想法並沒有錯,四處征戰的士兵心中掛念的也就這些了,但是——

    「中原大地已經平定,就剩幾個佔山為王的小賊待剿。如今還算有規模的戰事,就剩一個早被趕出中原的北蠻,勝利是必然的事。你必須轉換腦袋,不能總把自己當個兵看。你現在是從二品的鎮武將軍,等這場仗打完,我保你最少會是個伯爵。身為你的伯爵夫人,必須做的事就不僅僅是可以幫你守住家小而已,她要享用你帶給她的富貴,就必須學會更多事,那些人情事故、應酬交鋒可不是簡單的。」

    「她會勝任的。她聰明著呢!」秦勉笑著向上將軍保證。

    而這個充滿信心的笑容,在上將軍眼中看來真是傻得要命!

    嘖!明明不是什麼天仙絕色,居然就能把秦勉給迷成這樣。他這個手下第一大將,真是太好騙了!

    上將軍心中暗暗決定︰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讓那名村婦下堂,給秦勉換個又美又溫柔又能干的貴女——秦勉有著光明的未來,絕對不能被粗鄙的妻子拖累!

    「你跟那位大將軍在書房說的話,我听到了。」錢香福將賴在身上不肯離開的秦勉給一把推下去,然後趴臥在床鋪上找棗子花生桂圓蓮子吃,有時還能摸到幾個金錁子、銀錁子,她就抓來塞在枕頭下,省得睡覺磕著。

    這些撒帳的物品都是上將軍府的人準備的,撒了滿床都是,還不許人收拾,說是要伴著夫妻睡才會有好兆頭。那時她就想著等沒人時就把它們吃光!

    此時房間里其他煩人的家伙們早退出新房,夫妻倆也順利完成洞房最重要的圓房任務,錢香福被婚儀整得七葷八素,一整天下來都沒能好好吃上一頓飽飯,被秦勉拉著一番折騰過後,更是饑腸轆轆,所以吃相很是凶猛。

    秦勉側躺著看她,支起一肘幫她搜找床上的食物,摸到了幾朵被壓扁的鮮花,問道︰「花朵吃嗎?」

    「哎,這是朱槿,很甜的!」她轉頭一把接過,將花瓣拔掉之後,吃掉中心的部分,清甜的味道讓她享受地眯起了眼。

    「不吃花瓣了?」以前她是整朵花都吃掉的。

    「先放著,如果等一會還餓的話就吃。」現在日子豐足了,所以她允許自己可以挑食一點點。

    秦勉幫她將床上的干果給收攏成一堆,好方便她吃,然後才放縱自己的您望,將手輕撫上她白嫩光滑的身子。她身上的黑漿果汁液都洗掉之後,原先雪白的膚色就呈現出來了。

    她皮膚天生的白,不僅白,還滑嫩;又因為長年勞動,她的肌膚是很有彈性又充滿力道的,而非如一般女子那樣軟趴趴,像是一踫就會壞。書中形容的那種「吹彈可破」型肌膚,對粗率的軍漢來說簡直可怕,完全敬謝不敏。所以秦勉就愛這樣的手感!果然錢香福正是最適合他的女人。

    當然,在享受著身為丈夫的福利時,也不忘趁現在跟老婆好好談談心。

    「上將軍對下屬向來很關懷,尤其對我們這些早期就隨他一起各處征戰的人,都恨不得全給安排出順遂的一生。他沒有壞心,所以就算有時候干涉過頭,我會直接拒絕,卻不會對他有所埋怨。」

    「你放心,我對他沒有埋怨,也不會吹你耳邊風說他壞話。」畢竟人家沒有喜歡她的義務,她也不稀罕被秦勉以外的人喜歡。

    「嗯,我知道。你只在意我,不會在意別人。」他笑。

    「我讓你知道我听到你們在書房的談話是要告訴你,我就算不會是別人眼中合格的伯爵夫人,可我一定會是你合格的妻子。當然——你得活著回來,才能見證我有多合格!」

    「好不容易娶到你了,我當然不願意死在戰場上。」

    錢香福將一顆蓮子喂進他嘴里,在他企圖咬住她手指時,早就退開。

    「你家上司一直以為你娶我是為了遵守長輩當年為你訂下的親事,為了守諾而不惜推拒其它好姻緣。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子啊!」她哼聲道。

    「我當然是個好漢子。」秦勉很不要臉地同意。

    錢香福白了他一眼。

    「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可不知道我是你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你把我弄昏扛走時也不知道我是誰,那時你心中半點沒想過什麼未婚妻的事吧?」

    秦勉挑挑眉,謹慎地沒回應。既然怎麼回答都不對,那就保持沉默吧。

    「我問你啊,」她抓著把干果慢慢吃著,狀若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我不是正好是你未婚妻,你打算怎麼辦?」

    一定要回答?秦勉的目光這麼問。

    一定要回答!錢香福點頭。

    「我那時就想過了,最好未婚妻已經不在了,那我就把你搶回家成親。」

    「那如果還在,而且不是我呢?」這個問題足夠刁鑽。

    「事實證明,沒有如果。」他無賴地笑,並不願再繼續這個怎麼答都顯得很討打的話題。

    錢香福瞪他好一會,最後還是被他沒臉沒皮的笑給打敗了。于是只好就此揭過,問別的——

    「那時你就沒想過我可能是別人的妻子嗎?居然敢想著要搶!」

    「不,你不是別人的,你是我的。」隨時隨地不忘宣示主權。

    「你怎麼知道不是?」總是瞪他,錢香福覺得自己的眼楮肯定瞪大了一倍。

    「我第一次見到你,並不是在咱家的山上,而是在梅川鎮。」

    錢香福一怔,連忙動腦回憶了一番,然後搖頭。

    「不可能,我沒印象,我很確定沒在鎮上見過你。」她記憶力可好著呢!

    秦勉笑了笑,慢悠悠地說道︰「南村村長的病癆子佷子,打算以兩只兔子、五只雞崽子找個清白的寡婦給他生個孩子傳宗接代……」

    錢香福瞪大眼,當然沒忘記水姑曾經跟她推銷一樁生意的事,就是找她給人生孩子。

    「你居然听到了!那時你在哪?」她驚訝問。

    「你們站在一處客棧邊說話,我就站在客棧樓上的窗口听著。那時我就對你印象深刻了。」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了深刻印象,接下來有什麼進展不都是順理成章的嗎?「那時我就知道了你是個寡婦,就算曾經是誰的妻子,後來也不是了,挺好的。」當然,在得知這名寡婦正是他家的之後,那個「挺好的」就變成「非常不好」了——老子是當兵的忌諱被說死、老子是秦家最後的獨苗不能死、老子還活著沒死呢!可最後,萬般滋味還是轉化為——挺好的。

    這是他的女人,本來就是他的!多省事不是?

    「雖然我掛在你名下當寡婦,但其實你知道我不是原來那個跟你指腹為婚的人對吧?」

    「你是錢香福,是錢奶奶認下的孫女,是大叔認下的佷媳婦,那麼你就是我的婆娘。」秦勉一把將她拉進懷里,「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心悅你。你是我的婆娘,真是太好了!不要別人,只能是你!這是老天給我們的緣分!」

    錢香福將臉埋在他結實的胸膛,心中某處一直囤著的不安,在這一刻終于冰消瓦解,再沒有任何憂慮。所以她也輕聲而堅定地回應他的感情︰

    「我也心悅你。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倚靠一個男人,也沒想過去與一個男人過日子。可是因為心悅你,所有想法都改變了。我希望,可以跟你過一輩子。」

    「會的,我們會好好過一輩子的。」他低頭親她,一親就停不下來。

    她摟著他的脖子,在他又將她壓進床被中時,在他耳邊低喃道︰「找個時間我們去把芳囡迎回來吧。」

    「芳囡?」秦勉一時沒聯想到這是什麼人。

    「錢芳,芳囡,也叫囡囡。祖母給我取名字時,本來叫錢香,後來覺得有福氣很重要,才又添了一個福字,讓我叫錢香福。」解釋了一下自己名字的由來後,才又道︰「我跟祖母將芳囡埋在永梅縣北邊約莫八十里處,那時我還不識字,祖母說那里叫做三石灣,我們有做記號的。」

    「好,等戰事一了,我們就去迎她。」

    錢香福笑。

    「祖母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到時你得讓她掛在你名下,當你的元配。」

    「成。你不介意我就沒問題。但你可別說以後要讓她跟我們埋在一個穴,那是不成的。」

    她拍他一下。

    「你想得美,生前就不給你娶平妻小妾了,死了還敢想左擁右抱?作夢去吧!以前祖母就說好了,百年後要跟芳囡葬在一塊兒的。」

    「那就好!」殺風景的話題到此為止,在寶貴的、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燭夜,抓緊時間享受美好時光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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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1)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十日的婚假就結束了。

    說是給放十日婚假,但其實在這段期間,秦勉仍然每日天未亮就往軍營跑,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家來。畢竟出征在即,有太多事得做,至少訓練就不能放下,自然不可能真的整日沉浸在蜜罐里,你儂我儂個沒完。

    第十日的下午,錢香福替秦勉收拾好行李,駕馬車送他去京郊外的軍營。

    明日所有的軍隊將在此集結誓師、舉行儀式,然後出征,所以戰士們都必須在今日歸隊。

    京郊大營外面聚滿了來給戰士送行的親屬,眾多穿著紅衣的小娘子是人群中最醒目的存在,昭示著她們新嫁娘的身分。

    每一個穿紅衣的新嫁娘都妝扮出這輩子最美麗的模樣,而錢香福無疑是這些紅妝亮色里最出挑的人之一。

    「阿福,才多久沒見,你怎麼就白成這樣?!」同樣過來給新婚丈夫送行的大丫,跑到錢香福面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好久,才敢上前相認。怎麼也難以相信原本的黑瘦妞竟會一下子變得這樣白,還白得像在發光,簡直可以晃得人眼花!

    錢香福挑眉打量著如今已是少婦身分的大丫;才剛滿十四歲的小丫頭,最後一次在梅川鎮見面時,仍然是一團孩子氣的模樣,如今卻整個人滿是少婦的氣息了。婚姻真是能讓人大變樣呢!

    「大概是嫁人之後轉運了,所以變白了。」錢香福隨口胡謅。

    「是嗎?」大丫點點頭,又抽了抽鼻子問︰「你身上有香味耶,是抹了什麼香膏嗎?」那可是精貴的東西啊。

    「可能是洗了香胰子的關系吧,身上就帶著點香味了。」繼續胡謅。

    大丫卻是信了。傳說中的香胰子听說香得不得了,可惜她家買不起。繞著錢香福轉了一圈,把她從頭打量到腳,又比較了下兩人衣料上的差別——自個兒穿的是麻布,阿福穿的是絲綢,陽光一照,布料發出珍珠色光澤,繡在絲綢上的福壽暗紋也給照得閃閃發亮,真是好看極了!

    「我娘說你現在不是寡婦了,你嫁的那個漢子沒死不說,還當兵賺大錢回來接你們一家子了。我看你穿得這樣好,就相信我娘說的是真的了,你嫁的一定是很厲害的兵對吧?」

    「嗯,他是挺厲害的,我都打不過他。」錢香福點頭同意。

    「你說厲害就一定不是吹牛,那麼,你快給我說說,你家漢子是什麼官?手下領著幾個兵?」大丫湊近她,好奇地打听起來。

    「他的部眾都叫他頭兒,我不清楚他當多大的官。至于手下有多少人,我想……至少有八個吧。」

    「只領八個手下的軍官供得起你這一身好衣服?他是傾家蕩產給你迎親的嗎?我家漢子是個九品的執戟長上,手下就領著十個兵了,可我就只能穿得起麻布。要是你男人真的只領八個人,敢給你絲綢穿?作夢吧!這行情我懂得很,你別哄我。」大丫擺擺手,斜睨著錢香福,嗔怪著她的藏著掖著,兩人交情這樣好,有必要這樣嗎?

    「我沒哄你,我一直以來只看到他帶著八個兵,沒見過更多了。」錢香福是真的沒問過秦勉軍中的事,對于軍階什麼的,完全沒時間去好奇以及弄清楚。

    「少來了!從你頭上戴的、身上穿的來看,要是你家漢子沒有五品以上的軍階、沒有封個將軍之類的名號,那我就把我家新種上的那十棵桑樹白送給你!」雖然成為帝京人口沒幾天,但大丫可比錢香福長心多了,對于看人看事看眉眼高低方方面面的事,學得可快了。

    所謂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吠,所以,嫁了個最低品階的小軍官,抬頭往上望,有二十八個品階壓著她家漢子的大丫,當然得最先學會怎麼從衣服上去看人,以免一個不小心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把自己一家子給弄死了。

    所以她很確定阿福是發達了,肯定是嫁了個大官!所以才敢活得這樣迷糊。只有自家漢子站的位置夠高,不須怕得罪人,才不用立馬去弄清楚這些品階高低什麼的,因為一旦與人有了爭執,倒霉的一定是別人。

    見錢香福還是一臉懵懂又驚訝的樣子,大丫挽著她手,開心地道︰

    「阿福,你不懂這些真是太好了!我覺得我活在帝京更有底氣了,不用怕一條小命隨時就交代了,有你給我靠呢。」

    錢香福一下子就想明白大丫的意思,苦笑道︰

    「大丫,你別把我想得太好。我進帝京之後,一直在整頓宅子,忙得每天都腳不沾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多少。後來又忙婚禮,婚禮完後繼續忙宅子的事,都沒空想其它的事。所以我一時真沒想到要去打听清楚帝京武官的情況,更是忘了問我家漢子究竟是什麼位階、有沒有什麼要注意以及不能得罪的人……被你一提醒,我等會一定得問問他——」

    大丫連忙點頭,拉著她問︰「你家漢子現在在哪?你指給我看,我只要看到他身上穿的官服就知道他是多大的官了。」她們這些女眷今日都是來送自家漢子回軍營的,送到了軍營大門口就得止步,自然不能入內。

    錢香福朝門口張望了下,回道︰

    「他方才先將行李給提進去了,說等會出來帶我去酒樓吃一頓再走。才剛進去,應該沒那麼快出來。」說完看到大丫猛吞口水的饞相,便道︰「如果你不忙的話,就一起去吃怎樣?還有,把你家漢子也叫上。」

    「我家漢子已經進去了就不能再出來啦。」大丫掃了搞不清楚狀況的錢香福一眼,「進去報到還能再出來的,都是大官,至少也得是個校尉。阿福,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從來都是站在全知全能上風的錢香福,突然被大丫這麼一鄙視,不由得默默反省自己是否來到帝京之後就變懶變懈怠了;明明已夠忙了,卻還是有那麼多疏漏……

    「現在你可得學著去弄清楚這些武官的品級啦!來,我教你。」大丫扯著她衣袖,指著軍營門口處的那些軍漢道︰

    「你瞧,穿綠袍的,都是八品九品的武官,胸補上繡著犀牛或海馬,腰帶是烏角帶。五品到七品的,穿青袍;五品胸補上繡著熊罷,六品七品繡著彪,腰帶是素銀帶。我一般常看到的就是這些青袍綠袍了,再往上都是穿緋袍的,不管一品還是四品,總之我們都惹不起。所以啊,你只要記住,看見穿紅色的,躲著就是了。」才說完呢,就見一群七、八個穿著緋袍與青袍的人朝她們這邊走來,領頭那個武官長得尤為英氣威武,一股壓迫感遠遠就能感受到,待走得近了,大丫看清了那武官胸補上的圖案時,整個人腿都軟了,除了猛抽氣,卻是什麼話也發不出來了。

    二、二品大官!那可是大大的官呢!

    而那位大大的官,此時已經站定在她們兩人面前,開口朝她身邊的阿福道︰「走吧,吃飯去。」

    「嫂子。」站在秦勉身後的王勇等人同時朝錢香福拱手見禮。

    雖然還沒習慣這些禮儀,但錢香福也沒扭捏,大方地回了個禮,縱使姿態不算標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阿、阿福……」大丫的聲音比蚊子的聲音還小。

    錢香福扶住大丫下滑的身子,對秦勉道︰

    「這是水姑的女兒,前陣子嫁了個軍漢,今日也是來送行的,正好一同去吃個午飯。」

    秦勉點頭,體貼地道︰「要不,把她漢子也叫出來一同吃吧。」見水姑的女兒孤身一人,想也知道她漢子已經進軍營去了。

    「大丫?」錢香福詢問大丫的意願。

    大丫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開玩笑!叫一個不人流的小鍋頭子跟大官坐同桌吃飯,誰吃得下?她家漢子是個老實的,不是擅于口舌鑽營的那種人,讓他出來陪吃飯,還不嚇死他!

    其實別說她家漢子了,大丫此時的腿還軟著、小心肝仍驚嚇亂跳著,半點不敢去妄想酒樓那些大魚大肉了……

    「阿福,我還是先走好了。我還有事!我忙,回頭見!」說罷,也不給錢香福挽留的機會就要跑。

    「唉,大丫——」錢香福只來得及扯住她衣袖一角。

    大丫連忙止步,回頭扯回衣袖——這是新衣,可不能被扯壞了。然後在阿福耳邊交代一句︰「吃剩的酒菜記得打包給我啊,送到我娘那兒就好。」到底還是饞好吃的。說完,就跑了個不見人影了。

    錢香福挑了挑眉,完全沒想到秦勉的官位竟然可以拿出來嚇人。

    「她怎麼了?」秦勉走到她身前,問。

    錢香福抬頭看他,目光中滿是稀奇。

    「她被你的衣服嚇跑了。」伸手指了指他胸補上的獅子。「大概是這只獅子會跳出來咬人吧。」

    秦勉聞言,哈哈大笑,伸出一手將她攬進懷里,完全不避諱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那你怕嗎?」他問。

    「你覺得母獅子會怕公獅子嗎?」

    秦勉回想了下秦家村的自家祖宅方位,不是很確定地問她道︰

    「香福,咱老家是位于梅川河的東邊是吧?」

    「可不是嗎。」錢香福撇嘴笑。

    秦勉也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攬著她往酒樓的方向走,並朝後招呼了聲︰「走了!吃飯去!」

    幾個心腹下屬同聲一應,跟上了。

    落在最後頭的王勇悄悄扯了扯唐吃的衣服,問︰「我怎麼覺得頭兒有點懼內的樣子……」

    就算不太聰明的人也不會接他這個話題,所以沒人理王勇。

    王勇想了想頭兒剽悍的武力值,也決定明智地不談這個,但嘴巴實在閑不住,于是更小聲道︰

    「我婆娘想知道嫂子抹的是哪家的香膏,如果不貴的話,她也想買呢。說是清爽好聞又奇特,她從來沒有聞過。可頭兒說嫂子是不抹這些東西的,我家婆娘不信,要我今兒一定要親自問嫂子呢,也不知道嫂子肯不肯說。」

    紀智道︰「是怎樣的香味?你家婆娘是制香人家出來的,有什麼味道沒聞過,竟會稀罕嫂子抹的?帝京的香鋪賣的就那幾樣,嫂子總不可能變出特別的香膏來抹。老實說,她還真不愛那些,我信頭兒的話,大嫂肯定沒抹。」這位大嫂只愛糧食。

    王勇想了下,道︰「我們剛才離大嫂那麼近,實在也沒聞到什麼香味。不過我婆娘說,她最先聞到的是很淡的桂花香,後來又有點冰荷草香,最後甚至還像是新出籠的饅頭香。哈!你說怪不怪?有哪種香膏會做成饅頭味的?」

    「所以這一定是你婆娘亂想的,不可能有這種香味。」唐吃很肯定地道。

    「我也這麼覺得啊……所以不知道等一下要不要問……」王勇很遲疑。

    「問吧問吧,反正頭兒的拳頭你又不是沒挨過,不怕的!」幾個軍漢一同起哄,笑笑鬧鬧地跟上頭兒早已大步走進酒樓的步伐。

    紀智笑著跟在後面,在踏進酒樓之前,突然停住身子,朝後望了下。

    幾步外,宋二子站在那里,臉色微變,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帶著幾絲抑制不住的痛苦與悲傷,還有,期盼。

    說是吃完午餐就放她回家,然而,眼見火紅太陽從中天墜到西邊,彩霞布了滿天,她的手還被秦勉緊緊握著,她的人還在軍營外頭待著。

    所有來給軍漢送行的人早都被驅趕離開了,就剩他們兩人躲在軍營外不起眼的角落,滿心依依不舍;沒有訴諸語言,只能將手抓得很緊、更緊一些,抓痛也沒關系。會痛,就是知道他還在。

    他將臉埋在她頸邊,突然低聲道︰

    「以前我靠近你時,就隱隱覺得像是聞到了一種香味,像是加了糖的白面饅頭——」

    「不可能,就算你是狗鼻子也不可能,那時我一個月才洗幾次澡,渾身都在發臭。」

    「我是真的聞到了。我的鼻子很靈,各種味道混著聞,都能把每一種味道分辨出來。當然,那時你身上有各種汗臭味蓋著,還被黑漿果汁的酸味隱著,一般人是絕對聞不出來的。後來你嫁我,洗去了黑漿果汁,又無須蓬頭垢面保護自己之後,那味道就更清楚了。你天生帶香,對吧?」

    「也不算帶香吧……小時候有很多人要吃我,就是認為我身上有白面饅頭的味道,我自己是聞不到的。」那真是個不愉快的回憶,至今她已經不太去想起。「中午王勇問我抹什麼香膏,我只好隨便說是家里自己制的香,回頭得問一下祖母,看她那邊有沒有什麼方子可以唬弄一下。」

    「咱家有很多制香膏的方子,等回到秦家村之後再找找,到時我跟你一起制香,把那些已經失傳的香味都炮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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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2)

    「你這個大官,哪來的空閑制香?」她笑睨他。

    「等戰事一了,不就有空閑了嗎?」

    「本來我也是這樣以為的,但是從大丫那兒,我知道了你這種穿緋袍的,以後沒仗打了,也不會被排進解甲歸田的行列。你那位上將軍是要讓你當勛貴的,你的前途敞亮著呢,誰敢讓你縮在作坊里大材小用地制香?」

    秦勉笑了笑,沒接這話荏。深吸一口氣,道︰「祖母將你取名叫香福,肯定不是因為前頭有個叫錢芳的姑娘,而是你身上確實有香味,對吧?」

    「別再談這個香味了。」她不認為這有什麼好說的。

    「別惱。」他摟著她輕聲安撫。「這味道很好,軍中幾乎頓頓都有饅頭——雖然不一定是白面,但饅頭味兒都差不離,所以分別的這些日子,我可以常常「聞味思人」,這真不錯。」

    她被他的話給逗笑。說道︰「能被你天天地想、頓頓地想,我也算是沒白當你十來年寡婦了。」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該對我說些好听的。」

    「我才不說那些虛話,一點用也沒有。」她偏不說。

    「可我想听,就想听你說些虛話,對我來說很有用。」

    「我想不出可以說什麼。」

    秦勉抬起頭,額頭抵住她的,輕道︰「你要說會等我回來,說會給我生兒育女,許了今生相伴到老還要許來世的緣分,最好是生生世世永不分開。」

    她驚笑。

    「你……這也太貪心了!」她都沒想過那麼遠。

    他就是這樣貪心,就是要她對他有相同的依戀——

    「我走後,你不用像我一樣天天想你,可是你得等我,像顆望夫石那樣地等我。你一直等著,我就回來了。」

    如果,回不來了呢?

    她心底這樣想,本來也想開口問,但心口突然像被針錐刺擊般地痛了起來,讓她一時發不出聲音。

    她沒問出口的話,他像是知道般地回答了︰

    「我不會死,我會活著。你沒有當第二次寡婦的機會!」斬釘截鐵的口氣,像是山岳般無可撼動的誓言。

    誓言一起,就要索求回應,于是他緊緊盯著她的雙眼,索道︰「對我說些好听的。說些讓我听了非回來不可的話、說些即使死了也一定要回到你身邊的話、說些讓我不敢死的話!嗯?」

    「我……」錢香福整個人被他鉗得牢牢的,連呼吸都顯得困難,但她並不想掙脫,也不想向他抱怨求饒。就要分離了,這點痛算什麼?她覺得他可以將她弄得更痛一些,讓她的身體可以更深刻地銘記,可是她知道,這樣的力道已經是極限了,再重些的話,他定然舍不得……

    就在兩人難舍難分之際,一聲壓低的殺風景聲音自另個角落傳來——

    「頭兒!頭兒!上將軍來到軍營了!您得快些回去了,上將軍一定會點兵的!」這是幫他放風的杜實,聲音很急。

    秦勉一怔,目光仍纏著她的雙眼,而凶狠鉗著她身子的力道卻是漸漸地卸松了,像是冷靜又回到他身上,而原先失去理智的急切已經被他壓到心底最深處。

    「我得走了。」他語氣很輕,像是呼吸一樣地輕。

    從早上醒來,他就一直說著這句話。然後說到她給他送到軍營、說到一同吃午飯、說到日落西山,然後她還在這兒,被他看著、被他抱著、被他緊握著雙手。

    「嗯,你走吧。」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可以這樣冷靜。

    「頭兒!王勇吹哨聲了,三急聲,上將軍在找您了!」杜實在另一邊緊張低叫。

    秦勉朝杜實的方向走去,走了三步,像是不甘心沒得到她一句能夠安他心的話,于是回頭看她。

    夕陽在他背後,將他雄偉的身影輪廓用金光描繪出來,讓他看起來是那樣的頂天立地、英偉不凡,可卻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雙黑色的眼,像瓖嵌了星光的磁石,將她緊緊吸住……

    她深吸一口氣,朝他說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立馬改嫁。」

    秦勉瞪大眼!

    「我真的會改嫁的。」她語氣跟他的誓言一樣堅定。可是,接下來說的話,氣勢就沒那麼足了,因為竟帶著她不願意讓他听到的哽咽——

    「所以,不要死。你死了,我就是別人的了。」

    秦勉像是想跑回來——狠狠抱住她或狠狠朝她放狠話,但也就向她走了半步,就克制住了。就見他伸出右拳,在半空中用力揮了揮,朝她放著狠話︰「老子不會死!老子會活著回來!你這婆娘給我等著!」

    征討北蠻的這場戰事,凱旋而歸是可以預見的。畢竟士氣正銳,如猛虎出柙,又是三十萬兵馬去打北蠻的十五萬人,自然應該取得勝利的結果。

    只是怎麼勝、勝到什麼程度,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以及上將軍如何調度軍隊去打了。

    皇帝的意思是︰能把北蠻打得多殘就多殘,最好將他們打得未來一百年都沒膽氣想著要朝中原的方向走一步。

    而上將軍對這場戰事有著更大的野望,他不僅要將北蠻打殘,更希望將他們驅趕到更北的地方,把他們趕到沙漠的另一邊、冰山極地的另一邊,趕到天涯盡頭,永永遠遠都不會再回來,然後將關外這一大片草原收歸為國有,日後當成新朝的牧馬場。

    這是新朝最顯赫的功績,遠勝所有前朝的偉業;是他周盛上將軍軍事生涯里將被銘記千古的偉大成就!往上數三千年從來沒有人能辦成這件事,頂多將外蠻給趕出關外,把城門關起來就自認為勝利。

    是惡犬就該打死,打不死就該把它們驅趕到山窮水盡處。只是關在門外,算什麼回事?

    所以,原本簡單就能打勝打完的戰事,因為皇帝與上將軍有一致的理想,于是這場戰事的時間自然就得拉長。為了達成目標,三十萬大軍的歸期就不定了,全都帶到關外打蠻子去!務必要讓那些曾經入關恣意將中原大地當豬狗凌虐的北蠻人也嘗嘗相同的滋味!

    哪個戰場不死人,是吧?即使是打勝仗的一方,也是會有戰損的。

    上將軍有四個最倚重的大將,掌管的都是最精銳的兵,而這些兵,永遠是戰場上最強的戰力。在發揮強大作用猛撈軍功的同時,「戰亡」這兩個字也是挺容易出現在軍報上,因為他們是先鋒,永遠沖在軍隊最前面。

    破虜營正是先鋒第一營,戰力最強,戰損較少,卻不表示不會死。因為他們很強,所以接的任務往往也是最困難的。

    比如說,這一次破虜營奉命領五百精銳突襲北蠻東王庭,把整個北蠻東邊最大的勢力給摧毀,生擒東王族成員無數不說,還把幾個掌握大權的王都給砍死了。這是一場漂亮的戰役,但並不表示沒有傷亡。

    五百個精銳,死了一百二十二人,輕重傷有一百多人,實在算是大出血了。

    戰報送回軍中大營時,上將軍將戰亡名單一一看過。這些都是他的精兵,培養他們花了難以計數的財力物力心力,每損失一個都足以令他肉痛,但戰爭就是如此,他們身為軍人,就必須習慣。

    「這戰亡名單……沒少寫一個人嗎?」沉吟了良久,上將軍低聲問著軍營里的另兩人。

    偌大的主帥軍營里,如今只讓上將軍留下兩人︰一個是他的首席軍師兼族弟周威,另一個則是將戰報送回來的宋二子。他送回戰報,並口頭報告最新戰情——秦勉領著剩下的二百五十名精銳朝北王庭奔襲而去,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打得敵方措手不及。

    「這些名單都是鎮武將軍親自寫的,不會有少,不會有錯。」宋二子低頭恭聲說道。

    「錯了。」上將軍堅持地道。

    還是跟了他征戰近十七年的族弟了解他,就見周威略一沉吟,就問道︰「上將軍是想將……秦勉的名字也寫上?」

    宋二子悚然一驚,忍不住抬頭看了一下,既而想到這樣不恭敬,又連忙垂下頭,維持躬身姿態。但僅只這麼一眼,就足以讓他看清上將軍正是這樣的打算。

    「不是我想寫上,而是他本來就在戰亡名單上。北蠻王庭現在正混亂著,秦勉一時失了聯絡也是可能的,負責寫軍報的文書官雖沒見到尸首,卻也不敢隱瞞他失蹤的消息,只好先報戰亡……日後找著人了,再修正回來就成了。」

    上將軍淡淡一笑,順手就拿起筆,將秦勉的名字給寫了上去,並附注︰未尋獲尸首。

    「上將軍此舉是何意?為了混淆北蠻王的視听嗎?」周威只得努力把上將軍這等幼稚行為往「高瞻遠矚」的方面粉飾而去。

    上將軍對族弟的「好意」卻是半點不領情,隨手又寫了一份手書,連同戰報交給宋二子,道︰「二子,你立即趕回帝京去給皇帝報此大捷。然後,你去秦勉家,給他家人報喪,把撫恤銀子交給他家人,然後讓他婆娘可以改嫁了。」

    「上將軍——」這也太損了!周威眉頭鎖了起來,很想勸上將軍改變主意。

    他真是不明白上將軍怎麼就是跟秦勉的媳婦杠上了?秦勉拒絕娶周家貴女、堅持迎娶為他守了十幾年的未婚妻,並不是什麼不能原諒的事吧?怎麼上將軍就是百般看不上,總想插手破壞呢?

    「我這是為秦勉好。他不能被一個粗鄙的村姑拖累,日後他會感激我的。」上將軍實在太愛重秦勉,多次被秦勉救了性命,早就把他當自家小共看待了,恨不得給他安排一個最完美的人生與前程。

    「如果秦勉的妻子打算給他守節,您的這番謀劃,最後還是不成的。」反而會真正壞了與秦勉的情分。周威還想再勸。

    但上將軍周盛是半點也听不下,擺了擺手道︰「一個從亂世活過來的村姑知道什麼叫守節?咱國朝人口少,不講究那個,反而四處要人去成親生子,年少力壯的人都沒得跑,要為國朝的人口努力。對了,二子,你回去之後,安排幾個三姑六婆去給那村姑洗洗腦,介紹幾個年輕有為的漢子給她,讓她早日改嫁去。」

    「是。」宋二子一手槌著胸口,聲音堅定地領命。

    「很好。」上將軍很滿意。

    要說上將軍最愛重的大將是秦勉,那麼親兵里最能讓他放心的就是宋二子了,因為宋二子即使哪方面都不算特別出色,但他對上將軍是絕對的忠誠。這種忠誠近乎愚忠、不問是非對錯,哪怕要他把命搭上,他都不會遲疑一下的那種。

    所以上將軍放心用他,尤其是陰私方面的事,交給他通常能完成得很好,即使有幾次無法完成,也都能掃尾得無影無蹤,從來沒讓人知道中間有上將軍的手筆。

    所以,這次回京報捷之行所附加的這個小小任務,上將軍相信宋二子會完成得很好。如果那名村姑最後還是沒有改嫁,就只能說那村姑果真是難搞的刺頭,而不是宋二子在這件事里沒有盡心。

    軍令一下,宋二子領著兩名下屬、帶著六匹快馬立即往帝京趕去。

    送捷報,朝廷會大喜;送戰亡名單,陣亡戰士的家屬會大慟。而秦勉剛剛新婚的妻子,上將軍決定讓她再度背上寡婦的名頭宋二子自會照做,他永遠不會違背上將軍的命令。

    除此之外,宋二子默默撫過胸口,那里藏著一封手書,是戰場上臨時撕下一塊衣角寫就的,所以布面上滿是斑斑駁駁的血跡;也沒寫幾個字,但就那幾個字,已足夠了。

    只是……這封手書,他該送出去嗎?

    宋二子很猶豫。從拿到手書的那天就在猶豫。然後,帝京在望了,他仍然沒有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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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1)

    「你說……秦勉他……戰死了?」錢香福冷冷地問著站在她面前的宋二子;她沒想到分別兩個多月,再度听到秦勉的消息,竟會是他戰亡的消息。

    她記得這個人,他叫宋二子,是秦勉的手下之一,但總是沉默寡言得近乎孤僻,氣質特別陰鷙,讓人不會想要親近,其他軍漢也很少找他搭話,看得出來他人緣實在不怎樣。

    宋二子點點頭,說得更清楚道︰「上將軍親自寫的戰報,鎮武將軍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壯烈犧牲,皇帝陛下特地追封秦將軍為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一概撫恤從優,不日就會隨著封賞的聖旨送過來。」

    「那些虛的都不重要,不必同我說。尸首呢?骨灰呢?他的遺物呢?」錢香福眼楮很干,沒有淚;她的語氣很冷,不帶一點泣音,甚至連呼吸都很沉穩,沒有半點錯亂。她就這樣冷漠地質問,帶著一種凶狠冰冷的氣息,像是獵食中的母獸,隨時會撲上前將獵物撕裂。

    「……還沒收攏。戰士的遺體都得留待軍隊歸來時,再一同護送回來。」宋二子差點被她的目光刺得忍不住要退後幾步,但最終還是險險地扛住了!他得承認,秦勉的這個妻子有一雙狼的眼楮,任誰對上了這雙眼,都會不由自主退避畏怯幾分。

    他也想退,但他不能退。他今日來還有最重要的目的,而這目的非達成不可。待他確認之後,才能決定要不要將那封手書交出去……

    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從來都是。

    「所以,現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死了,對嗎?」

    「戰報上的名字,就是證明。」宋二子平靜無波地道,並悄悄朝她走近了半步。

    「只是名字寫上了死亡名單而已,算得了什麼?只有他的尸體放在我面前,我才認!」錢香福哼道︰「至于那什麼聖旨撫恤的,就別送來了,我不會接的。」

    「不管你接不接都改變不了事實。」宋二子又悄進了半步,並緩慢地深呼吸起來,企圖讓自己嗅到些什麼不一樣的……

    「所謂的事實,可不是你們說了算,我認了才算。」錢香福說完,轉身就打算離開,至于送客這種事,她沒心情做,更沒心情吩咐僕人去做,反正宋二子識相就會自己走。

    她動作太快,宋二子眼一花,她人就已經離開屏門,往二門走去了。宋二子心中一急,什麼也沒有多想,立即快步追上,並一把拉住她手臂,迫使她停下來。

    那力道很大,所以一時沒防備的錢香福被扯得整個人往後倒,為了不讓自己倒進宋二子懷中,錢香福腰力一扭,硬生生往旁邊倒去,正好靠上一面牆穩住自己,並很快站好,怒問︰

    「你做什麼?!」質問的同時更踹出一腳。敢非禮姑奶奶,找死!

    宋二子縱使身手敏捷,卻也沒能完全閃過這一踹,左小腿被踹中,痛得他臉面扭曲了下;但這些都無所謂,因為方才那一瞬間的靠近,他終于聞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確實是很淡很淡花香味,以及饅頭味做為後味!

    而那饅頭味,熟悉得令他想哭……

    有仇必報的錢香福當然不是踹一腳就結了,她從牆角抽出一根棍子,當頭就朝宋二子門面打砸過來。

    也幸而宋二子身手好,分神成這樣還能躲過這記暴擊。無法回手的他只得狼狽地滿屋子飛來跳去地閃躲。

    「哎!你……冷靜一下!听我說,你別沖動——你停下來——」

    怎麼說都沒用,一肚子火氣的錢香福完全不手軟。

    宋二子無奈地發現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立即離開或者挨打後離開。

    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

    「接著!」在閃身走人時,他探手從胸口內袋掏出一只約莫手掌心大小的物件,拋擲向錢香福,接著往牆上一跳,飛快離開了。

    錢香福一手接住那物件,一手將木棍朝宋二子消失的方向丟過去,當然沒有打中人,宋二子的身手太敏捷了——果然在秦勉手下混的兵,就沒有弱的。

    確定人早已跑老遠之後,錢香福才將手上拿著的東西舉到眼前看。

    這是一個手掌心大小的信封袋,以手指撮了撮,微微沙聲,她猜里面似乎裝著一塊布帛。

    也沒多想,將紙袋拆掉,果然倒出一片折得方正的布帛,而那片有絲眼熟的布帛讓錢香福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即為之一變!

    泛黃的白棉布上有著點點黑紅色血跡,還沒將棉布展開,她怦怦亂跳的心就已經預知著這可能會是什麼了。

    她雙手發顫,輕飄飄的一小片布料,突然像有千斤重那樣地讓她雙手幾乎抬不起來……

    這是,他給她寫的信!

    這麼小的一片布料,能寫出來的字不多,可能僅只寥寥幾個字。

    他會寫些什麼?

    他想告訴她什麼?

    寫的是好的、還是壞的消息?

    錢香福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軟弱的人,但此刻,她發現自己竟然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軟蛋!

    從什麼時候起,與秦勉有關的事,她就再也堅強不起來了呢?

    她思緒雜亂地瞪著那片布料,眼中不知何時泛上了水光,像是就要凝聚成兩道淚水傾崩而下……

    雙手抖得愈來愈厲害,但即使如此,她最終還是將布帛給展開了。

    上頭果然就那麼幾個字,而,僅僅是這樣幾個字,也夠了!

    老子沒死,還活著!不許改嫁!

    眼淚果然崩落得一發不可收拾,將她的眼楮都弄糊了,再也看不了這些珍貴的字。

    但沒關系,看不到也無所謂,她可以將這些字捧在心口,安下自己的心。

    很有用呢,心口竟然就不痛了。

    「這字,寫得可真丑。」她嘴角扭出一抹嫌棄的笑,低道。

    布帛上的字,以炭筆凌亂寫就,可以想見當時他是處在怎樣緊急的狀態,卻還是堅持對她報平安……

    人不在近旁,卻還是能用盡方法卑鄙地撩撥著她的心動,讓她從此再也放不下他,再也無法去想象沒有他的人生該怎麼好好地活下去……

    秦勉這個可惡的家伙,讓她再也當不成那個只要能吃飽飯,就一輩子心滿意足的女人了!

    他把她變成了一個傻女人,一個,光捧著他幾個丑字貼在心口,就能三天三夜不用吃飯的傻女人。

    于是,錢香福開始給秦勉寫信。

    她覺得不公平,如果她被他弄傻了,那麼他也必須婦唱夫隨地跟她傻成一塊兒!這樣,才對得起祖母給他們夫妻繡的床帳上那比翼雙飛的美好寓意。

    每兩三天就寫一封,想到就寫,幾個字也算上一封。縱使暫時寄不出去,但這完全不會打消她寫信的熱情。

    她不知道正統的書信長怎樣,也沒什麼心情去多寫什麼,畢竟她每封信的中心主旨就一個——

    你敢死,我就敢改嫁!一定改嫁!

    不管怎樣變著花樣去寫,都是同樣威脅的意思。

    她覺得這是激勵一個男人從尸山血海里爬回來最有力的情書了。

    只要他心中有她,他就不敢死。

    然後,在秦勉離開的第四個月,錢香福發現自己胖了,在祖母的驚呼聲下,她才知道自己身體之所以起變化,並不是因為吃得太飽、太好所致。

    她身體里藏了一個美好的秘密。這個秘密日漸將她撐成一顆圓球,就像是喜悅一直在她體內堆積,滿滿地充盈,讓她每天都感覺到輕飄飄得像要飛上天。

    她把寫給秦勉的信加了編號,從第十九封信開始,她威脅的語句變得更加惡狠狠了——

    你要敢死在戰場上,我就帶著你的家產你的袓產你的孩子改嫁!讓他叫別人爹去!

    說真的,在寫這樣的信時,錢香福覺得很遺憾;遺憾于竟然不能親眼看到秦勉收到這封信時是怎樣的表情。

    一定很精彩吧?

    直到宋二子押著第二波糧草準備出發前往關外的戰場時,錢香福手邊已經積了四十七封信了,正好交付宋二子送到關外去。

    宋二子抽了抽嘴角,想著這個秦勉家的,還真是不客氣啊。此次前往戰場,他當然幫不少人帶了家書以及冬衣,裝了滿滿一車有余,但就沒有一個人寫這麼多信的。

    「除了信,沒有其它的嗎?」轉眼就是秋天了,戰事可能會拖到來年,宋二子以為錢香福應該會打包厚實冬衣給他帶去才對。縱使軍方會為戰士準備冬衣,但身為軍眷,總該要意思一下,為前線的戰士送溫暖才是吧?

    錢香福冷淡道︰「他不是死得只剩尸骨了嗎?需要什麼冬衣?再說我現在胖了,家里的衣料全讓我裁衣去了,沒他的分!」錢香福穿著寬大的秋衣,整個人看不出身形,但倒是圓潤得很明顯。

    「……」宋二子默默看著錢香福的圓臉,無話可說。

    錢香福從懷中拎出一個小更袱,很小一個,大概就兩個手掌大一點,交到宋二子手中,說道︰

    「家里就剩一小塊布頭,我勉強做了件衣服,你就把這件衣服交給秦勉吧……嗯,就放在他牌位前,我想他的牌位一定穿得下。」

    宋二子將小更袱收好,默默轉身,這次已經不只是無話可說,更想離她遠一點了。這樣的妻子……幸好有秦勉這樣強壯的漢子消受得了。

    真是老天保佑。

    但願秦勉收到信之後,不會被氣死……

    宋二子從錢香福的態度上可以想見,這厚厚的一迭信里,寫的內容肯定與思念、擔心、柔情似水什麼的無關……

    信里的內容當然與那些柔情似水軟趴趴的字眼無關,即使在秦勉看來,它們確實是一封封充滿「望君早歸」意涵的情書沒錯……

    「啪!」又一封信被重重拍在桌面上!

    喀嘰——

    已經被重拍十幾次的紫檀木桌子(北王庭帳的戰利品),終于出現再也耐不住夠無數猛力重槌後的細裂聲。

    「頭兒,您再槌下去,這桌子可就要散架啦!」王勇吞了吞口水,不敢說這張桌子其實被周軍師看上眼了,正想著回帝京之後,申請為自己的獎賞帶回家珍藏呢!這要真打裂了,不知道那個向來總是好脾氣的周軍師會不會朝頭兒噴火?

    「啪!」王勇才說完呢,已經又飛快看完三封情書(?)的秦勉再度控制不了對眼前這張紫檀木桌的摧殘,槌得更用力了。

    「頭兒,您消停些吧!再槌下去,桌面上的裂痕一定會很明顯,周軍師一定會看出來的!」他們一點也不想知道一個好脾氣的人被逼到發火會是多可怕好不好!王勇慘叫一聲,簡直恨不得撲到桌上以身替之了。不過,想到頭兒的拳頭有多硬之後,這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不敢真上前給人槌。

    也許王勇的哀號真的奏效了,幾個縮在角落小心觀望頭兒氣色的親近下屬發現,頭兒在又拆看了兩封信之後,整個人突然就熄火了。

    他的發不沖冠了、臉不黑沉了、拳也不槌桌了。他他他……嗯,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傻了!唯一還有點動靜的,就是他那雙猛然瞪大了一倍的眼楮,大得像是隨時要把眼珠子給瞪蹦出來。

    紀智眾人也跟著瞪大眼,就等著頭兒下一步的反應。

    等啊等的,等了快有一盞茶的時間,就是沒有等到下一步,秦勉整個人就靜止在這樣的狀態,再也沒有其它變化了。

    「頭兒這是怎麼了?」

    「終于被他媳婦兒氣傻了嗎?」

    「會不會是他媳婦兒跟人跑啦?」

    「還是他媳婦兒把他家當都敗光了?」

    幾個人悄聲討論著各種悲慘的可能性,並默默蓄積著同情的眼淚準備揮灑。當然,在揮灑同情的眼淚之前,可得閃遠點,別被當成出氣筒給揍了,不然那泡眼淚到時就只能留給自己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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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2)

    就在他們竊竊私語得正歡時——

    「啊!」秦勉發出一聲長嘯,這聲長嘯傳得很遠,驚得外面的士兵躁動出聲,連戰馬都忍不住跟著揚蹄鳴叫起來。

    幸而他們這支先鋒小隊現在扎營在北蠻極北處,正在驅趕北蠻人朝北走人冰川,秦勉這聲洪亮得足以驚天的嘯喊,不會傳到遙遠的軍帳大營里,不然秦勉免不了要被上將軍以擾亂軍中秩序為名給一頓痛打。

    「頭、頭兒……」王勇眾人結結巴巴地叫人,生怕頭兒這樣的異狀是因為被氣瘋了。

    「我要當爹了!」秦勉再度吼出洪亮的長嘯。

    接著,也不管別人听了有怎樣的反應,連忙將剩下還沒拆的信——本來沒舍得拆太快的,現在哪還管其它,當然是全拆了!瘋狂地在每封信的字里行間尋著那些能令他狂喜的字眼。

    至于「改嫁」、「叫別人爹」、「卷了家產跟人跑」這些討厭的字眼,當然是再也不能引發他半點火氣了!前頭十幾個拳頭真是白槌給那張紫檀木桌了!

    秦家有後了!

    他心悅的女人給他懷了孩子了!

    他將會有一個奶聲奶氣叫他爹的小娃娃了!

    會是個男孩呢?還是女孩?會長得像他呢?還是像她?

    滿腦子充滿喜悅泡泡的秦勉,覺得再也不能理智地待在軍營里!

    而當他打開放置在所有信封底下的那只小更袱後,更是引爆他所有苦苦壓抑著的狂喜,讓他再無法忍耐!

    那是一件小小的肚兜,甚至不比他兩個手掌大,紅色底布上繡著金黃色葫蘆與鮮綠色藤蔓,繡工略微粗糙,但呈現出的繁盛畫面卻很震撼人心,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流淚!

    原來,喜悅到了極點,是會想流淚的。

    不,他受不了了!他必須大吼大叫,他必須奔跑起來,他必須做一些激烈的事來讓自己快被喜悅爆掉的身體有個傾瀉的出口,不然他怕是就要淚流滿面了!

    所以他將那件肚兜小心地揣進懷里安置好,就放在離胸口最近的地方,然後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九曲槍,舞了個槍花,揚聲道︰

    「走!打北蠻殘兵去!今日定要將他們趕入冰川,趕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也找不到回草原的路!」

    一呼百應。所有原本正在忙別的事的士兵們提起武器、跨上戰馬,即刻整裝完畢!

    「……我們不是剛在埋鍋造飯嗎?飯才要熟了呢……」唐吃吞了吞口水,非常不舍地低語。

    吳用拍拍他,丟了一袋干糧給他,然後馬腹一夾,讓愛馬快跑起來,因為他們那位狂性大發的頭兒早奔馳得老遠了,再不跟上,就只能被落下。

    不要企圖跟一個喜當爹的男人講道理,什麼也不要說,反正說了也沒用,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緊跟在頭兒身邊,當他沖過頭時,記得把他拉回來……

    而,送了物資以及家書過來的宋二子,因為身上沒有戰士裝備,僅是一身利于長途趕路的輕裝,也就沒有跟上這批掃蕩驅趕部隊,被留了下來;再說他目前的身分也不再是先鋒營的人,而是直接隸屬于上將軍那邊的。

    他凝望著秦勉領著二百五十名精銳瞬間跑成天邊小黑點的身影,很久之後,才因為胸口悶窒的灼熱感,而找回自己的呼吸。

    秦勉要當爹了啊……

    宋二子想起離開帝京時錢香福那圓滾滾的模樣,實在無法想象那是因為懷孕。

    他以前不是沒見過孕婦,在他印象中,孕婦的形象就是一根枯瘦的柴禾中間串著一顆泥沙九子,神情是無盡的疲憊與委頓。所以當他看到圓潤而紅光滿面的錢香福時,心中只是很安慰地想著︰這個秦勉家的媳婦,把日子過得好極了,真懂得善待自己,這樣很好、很好。她就該這樣的活著,好好活著。

    哪里想到她那樣的身段竟不是暴飲暴食的結果,而是懷了娃兒呢。

    後知後覺的宋二子,直到現在才想到要笑、應該要笑。

    「呵呵……」發出的笑聲沙啞而生澀,但還是控制不住笑意。

    也不管一旁的親兵正悄悄地退避了幾步,努力壓縮自己的存在感,他就是想笑,把這種難得舒心的笑意給笑個夠。

    真好啊,錢香福懷孕了。

    這是,有後了啊……

    北方的勝利來得太快,快得讓上將軍除了瞪眼盯著戰報直看,都忘了要高興。

    「這、這也太快了。我預定十一月將北蠻人驅趕進冰川深處,利用天陰地暗、風雪阻路,讓他們失去方向,永遠再也找不到回南方的路。可現在才十月上旬……秦勉那小子是在發什麼瘋?!他這是想著趕回家過年嗎!」沒門!

    據帝京傳來的消息,在宋二子的安排下,有許多前途看好的漢子整天在秦勉家門口晃悠,熱情的三姑六婆更是天天上門慫恿那村姑再嫁的千好萬好,說得一邊旁听的半老徐娘都忍不住要動春心了,偏偏那正主兒就是不為所動。

    結果幾個幫佣的老寡婦倒是嫁出去了三個,但錢香福那個村姑卻還掛著寡婦的名頭天天大魚大肉地享受生活呢,說是反正寡婦當著當著也習慣了,不急著找下家。再說了,她家漢子剛剛戰死,得給他守孝呢!

    呸!有人是這樣守孝的嗎?!她活得倒滋潤,大把花用著秦勉的錢財半點不手軟!

    不是宋二子安排得不好,而是這可惡的村姑太難纏!

    上將軍得承認,他實在太小看那村姑了!

    不過,要他就此認輸,眼睜睜看著秦勉跟這樣上不了台面的女人過一生,無論如何,他是吞不下這口氣的。

    于是,上將軍立馬下了軍令——著鎮武將軍秦勉,即刻領征北一營前往西漠與征西先鋒一營合並,將西邊的北蠻人驅趕人漠海。

    當然,如果可以在趕人的同時,還順便打通那條封閉了百年的商道,就再好不過了。

    戰事至此,大抵已經圓滿結束。這場仗,打得漂亮、打得順利、打得北蠻這個讓中原人做了四百年惡夢的名詞,從此在史書上再不復聞!

    上將軍的勝利奏報傳回帝京之後,帝京的皇帝立即傳來聖旨,除了嘉獎無數外,更令三十萬大軍即刻整軍凱旋歸京。

    所以,除了還在北邊沙漠苦哈哈驅趕北蠻殘部的秦勉等人仍然無法回家之外,所有將士全開開心心地開拔回京去了,整個北蠻的財富都被軍隊搜刮得干干淨淨帶回京去,可以想見這次的封賞將會有多麼豐厚了。

    至于,秦勉何時可以順利回家?

    不取決于北蠻人何時絕跡于荒漠中。

    也不取決于那條消失了百年的商道能不能再被打通。

    只取決于上將軍一人的意志。

    而,上將軍決定︰待那村姑改嫁之後,秦勉就能回帝京了。

    所以,不能回家的秦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捎著只字片語回去。

    不停且不厭倦地捎信,而宋二子也很有義氣地不介意為他疲于奔命傳遞尺素,就跟傳遞軍情一樣地快速與慎重。

    不管信長或信短,中心思想就只一個——老子還活著!不許改嫁!不許帶著老子的娃改嫁別人!老子真的還活著!

    就這樣拖著拖著,被拖得生不如死的秦勉,無論他怎麼努力,歸期還是硬被拖到第二年的四月下旬,上將軍在再也拖不下去之後,他終于能夠回家了!

    不是那名村姑終于嫁人了——

    回到帝京的上將軍暴跳如雷地發現那名村姑竟然變成一個大肚婆!都已經有了秦勉的孩子,他哪能再讓她去嫁別人?!所以一番費勁的謀劃全付諸東流。

    上將軍這輩子就沒有遭遇過這樣重大的失敗,且還是敗給一個村姑;氣得上將軍十天半個月都吃不好飯,一把火氣燒得旺極了,決定把棒打鴛鴦的惡行進行到底,就是不讓秦勉回來!

    所有的北蠻人早就被驅趕到極遠之地——東邊的被迫出海了,北邊的被趕人冰川極北處,西邊的自然被掃人漠海深處,甚至還攀越無數高山,逃到天之涯去了。

    始終不能回家的秦勉甚至把商道打通了。不只打通一條,是打通了好幾條。

    可上將軍那時仍然沒同意他回帝京的請求,于是這個心急如焚的準爹爹,在掰了掰手指推算自家婆娘的產期之後,終于抓狂了!不管不顧地率領手上七百名先鋒精銳,就把北商道邊上的一個名叫碎葉的小國給打殘了。

    當碎葉的流亡王族泣血寫就的血書火速送到帝京時,整個朝廷都震動了。

    領七百個兵就把一個四十萬人口的小國給打沒了,要不要這麼強悍啊?!簡直強悍到驚天動地!雖然很強很厲害很讓人暗暗自豪,但碎葉畢竟太遙遠,打得下也管不來,實在很雞肋。再說了,現在正是跟周邊國家建立友誼的時候,裝也要裝出寬厚的泱泱大國氣度,所以,不能放任秦勉這只惡狼在外頭亂來了。

    所以,皇帝有令︰立馬把那七百個兵給我召回來!

    于是,秦勉才終于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時,秦勉的兒子早就出生、早就剃過胎發、早就度過滿月了……

    幸而,在百日禮之前,他總算是回到帝京了。

    帝京外城門五里處,有一座望歸亭,亭外立著一顆方正的黑色巨石,巨石上就刻著「望歸」兩個大字。

    錢香福抱著孩子站在這顆巨石邊,等到了自家遠征歸來的漢子。

    久別重逢,該是怎樣的表情?該說怎樣的話?

    「啊浮——」不喜歡被襁褓拘著手腳的小娃娃率先發出洪亮的抗議聲。

    嬰兒的叫聲打破了兩兩相望的沉默,以及幾乎無法以言語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秦勉與錢香福同時笑了出來。

    也沒心思去說些什麼別後相思的話,兩人目光盡放在她懷中的小人兒身上了。

    「他看起來真小。」小得秦勉都不敢伸手去抱,怕一不小心就把這樣幼嫩的小人兒給抱傷了。

    「可不小了,祖母說這孩兒比別的孩兒大很多,看這健壯的小手小腳,就沒一刻安分,時時想踹掉襁褓,不肯被包著呢。」她低聲抱怨著。

    秦勉小心伸出食指靠近兒子正在亂揮的小手,一下子就被一只小手掌給抓住了;那勁道可真足,把他抓得牢牢地,小嘴還發出勝利的喔喔聲。

    秦勉覺得很新奇,胸口溢著一股上涌的情緒,暖暖的,燙燙的,說不清是什麼,反正他很喜歡。

    「抱抱看?」錢香福輕道。

    「我不敢。」他連忙搖頭。但在搖頭的同時,他兒子已經被丟進他懷中了。

    他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嚇得黑臉都要變白了。不過最終在錢香福的幫肋之下,還是學會了抱小孩的正確方法。秦勉盯著懷里正瞪大眼與他對視的兒子,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世間所有的美好……

    兩人逗了兒子好一會,直到兒子被逗得筋疲力盡地睡過去,夫妻兩人才又對看了起來。

    「這半年來,我一直給你寫信,你竟然一封都沒有回。」秦勉對于她只讀信不回信的行為表達了譴責。

    「我為什麼要回?你家上將軍說你已經陣亡了,我就算要回信,也是等七月半時燒給你,而不是遺人送到前線去不是嗎?」錢香福哼道。

    「所以,你是不信我還活著就是了?」他好氣又好笑地問。

    「只有你人站在我面前,向我證明你活著,我才信。」她想笑,卻彎不起唇角,嘴巴倔強地抿著,就像當初拒絕相信他已陣亡;也像眼前此刻,必須親眼看到他的人,才願意相信他仍活著。

    秦勉看著她良久,才深深吸一口氣,在吁出來時,伸出一手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我——」語氣不穩,令他必須再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能正常發出聲音。

    「我回來了,你看到了吧?」

    她將臉埋進他右頸項邊,點頭悶聲道︰「我看到了。」

    「老子還活著,你看到了吧?」

    「是,你還活著,活生生地活著。」她咬了他頸子一口,確定肉是軟的、血是熱的,人是活著。

    「我會活著,跟你好好地活一輩子,你相信吧?」

    「我——不知道。明天以後的事,誰知道?」

    「你會知道的。只要我們都活著,就能見證我對你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實現,甚至更好。你等著看吧,好好地看,就這樣看著我一輩子,好嗎?」

    她抬起頭,迎上他堅定而溫柔的雙眼,一如既往,輕易陷入他為她編織的美夢里。

    她信的,只要他說的,她都信。

    因為這個男人,她願意相信世間所有的虛妄誓言,願意在他給的美夢里沉醉不醒,就算終究會粉身碎骨也不後悔。

    因為有他——

    每一個明天都充滿期待。

    每一個明天的她都會比今天的她更快樂。

    這樣的喜悅,全天下也只有他能給她。

    所以,她怎能不信他呢?

    他邀請她加入他的人生里,跟著他過一輩子,她怎能拒絕呢?

    這同時也是她的渴望啊……

    錢香福輕笑地點頭,顫聲道︰

    「我們一起,好好活著,好好看著對方一輩子。」

    秦勉低頭吻住她嘴邊的那抹微笑,像是要將她這抹笑給吃下,永久收藏在心底。

    比起「秦勉的遺孀」這名詞,秦勉更喜歡錢香福被稱為「秦夫人」或「秦勉家的」。他不喜歡當牌位,他喜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給她倚靠、抱她入懷。

    所以,他會好好活著,再不讓她掛上寡婦的名頭。

    從此刻起,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希望自己再不會讓她當上一天未亡人。

    這是他心中對她最堅定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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