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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都市言情] 席絹 -【老子還活著】《全文完》

老子還活著 作者︰席絹

這世道,活下來的女人必是剽悍的。
如果非要找一個女人來傳香火,那麼——
「就她給我生吧!」
雖然這女人干巴巴的風情全無又灰頭土臉;
但從她砸人石頭不手軟的勁道來看,倒是挺有力氣,
下手也狠,應該有很豐富的打架經驗;
而且她年輕,代表著能生。
不過,在兩人愉快(?)合作生孩子之前,他得先弄清楚她是誰,
又是誰家短命男人的遺孀……

明明她是打定主意當一輩子寡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詐尸,不好好死著……
她當然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
摟摟抱抱、糾糾纏纏,最後滾一個被窩,接著崽子就一個個從娘胎里爬出來了……
但——她,並不是真正和他有過婚約的那個女孩……
這件事,他,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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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亂世

    「阿婆,你吃嗎?」一個灰頭土臉得看不清面目的小女孩,抖著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臂,將緊緊抓握在手中的一塊幼嫩樹根遞到老婦面前。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年輕的都熬不下去的死了,遺下我這個半截人土的活下來作啥?都死了……都死了啊……哈哈……嗚嗚嗚……」又哭又笑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從沙啞至極的喉嚨里刮出來,那種粗礪,听得人耳膜都要生疼。

    「阿婆,你別哭啊,再哭也沒眼淚可以流出來……啊,不對,有眼淚能流出來的話也太浪費啦,咱已經兩天沒找到一口水喝,你可別再把身體里的水給流出來了,會死的。」小女孩勸說的聲音微弱乏力,必須非常靠近才能讓對方听到一點點聲音。沒辦法,餓成這樣,無論如何都得省點力氣。

    像她這樣努力簡省的人,看到阿婆如此毫無意義的浪費,真是忍不住要生氣;可一想到生氣也是要費力的,就不願生氣了,于是繼續勸道︰「哭有什麼用呢?哭不來老天下雨,哭不來可以填肚子的樹根嫩草,也哭不活你那些死掉的家人啊。你孫女兒死了當然很可憐,但是你怎麼不往好處想呢?她得的是疫病,同行的人沒敢搶她的尸體去吃,我們才能順利把她給埋了。還有啊,我們把她埋在那個很深的坑里,倒了很多土,且把地踩得很夯實,野獸刨不著,別人也不會知道那兒埋了人,不會有人偷尸體去吃的。再說啦,我們在墳頭已做了記號,以後有機會還能回來收斂她的尸骨,不會讓她一直當孤魂野鬼的……」

    「哇哇哇……我苦命的囡囡啊,怎麼就這樣撐不下去啊,祖母還沒將你送嫁到秦家,你這樣死去,變成無主孤魂,可怎麼辦啊我苦命的囡囡啊……」淒厲的悲嚎持續著。

    「阿婆……」小女孩實在想象不出這個跟她一樣快要餓死的老婆婆,怎麼還有辦法發出這樣大的哭聲,明明已經兩天沒一丁點東西入肚了。

    「不該是這樣的……這世道……不該是這樣的……老天爺啊,您何時才肯大發慈悲啊,老天爺您開開眼啊,怎麼就讓我錢家這樣絕後啦,我錢家幾輩子的積善,怎麼會是這樣的下場浮,嗚嗚嗚……」老婦撲在地上慘痛哭嚎,枯瘦雙手對著干硬的泥土抓撓拍打,像是在對這世間的一切控訴著什麼。

    「唉。」小女孩沒轍地嘆氣,覺得這阿婆愈勸愈哭得沒完沒了,她還是不要勸下去好了。雖然在她看來,阿婆哭成這樣實在很奇怪,對老天爺抱怨或祈求什麼的更奇怪。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了,有什麼好哭的?哭又沒有用。

    從她出生到現在,她所認知的世界就是這樣——滿目瘡痍的大地、衣不蔽體的流民,每天每天都會看到路邊倒著許多餓死的尸體,那些尸體因為枯瘦得找不到皮與骨之間應該有的肉,所以幸運地躲過被分食的命運,那些稍稍有點肉的尸體,早被人趁新鮮時給拆吃掉了。

    對她來說,這世道原本就是這樣子的。既是理所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悲痛傷心,所以她不會像阿婆那樣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都是不應該存在的。

    阿婆總是哭哭笑笑地說著不可思議的夢話,說四十年前世道不是這樣的,那時地里有糧,人人勞作,天天都有食物吃,就算是窮人也能一天吃上一頓飯,甚至是最卑微的乞丐,都至少三兩天能混上一頓吃食……

    她不知道什麼叫卑微的乞丐,不過當她听說乞丐就是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坐在一邊裝出可憐樣,就會有人平白給一口飯吃時,簡直要嫉妒壞了!

    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好光景?!

    這世上怎麼會有平白給人食物的傻瓜?!

    如果不是阿婆亂說騙她的,那就是她真的沒生對好時候,才會連當乞丐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她現在有點相信阿婆說的那些離奇的夢話了。如果阿婆夢話里的世道是真的曾經存在,那麼,他們現在這個世道,就確實叫做亂世沒錯。他們現在的生活叫顛沛流離,他們的性命比一根雜草還不如——也是,雜草至少還能吃呢,而她們這樣渾身上下沒一兩肉的,連那些敢吃人肉的人都懶得抓她們去吃掉……

    阿婆是個好心人,有著對她來說很奇怪的善良。如果有人敢偷她的東西,即使只是一口水,她也會與那人生死相搏,不死不休。可是,阿婆被她偷過食物,卻是唯一沒把她往死里打,甚至還把自己已經夠少的食物分一口給她,讓她沒有餓死在上一個冬天的好人。

    這樣的世道,好人是一種非常不應該的存在;她沒見過別個好人,阿婆是僅有的一個,所以當阿婆的孫女病死之後,她才會緊緊跟著阿婆。什麼報恩不報恩的她不懂,她只是覺得不應該讓阿婆就這樣哭到死,就算阿婆沒親人了,至少還活著。既然老天沒讓死,那就好好活到終于餓死的那天才對啊;大家都活得不好,卻也沒想死的,阿婆應該合群一點,不能因為自己老了就不珍惜活著。

    她安靜而苦惱地看著阿婆哭癱在地上,直到淚水哭干了,直到哭到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去發出一點聲音,這片荒涼的地界,終于又回復只有灰茫茫的天、干裂的大地,一望無際的荒涼,充滿死亡氣息的窒息般寧靜。

    她實在餓極了,忍不住咬了手上的樹根一口,然後任那苦澀至極的味道虐待著味覺;她勇敢地咀嚼,任由那苦得堪比膽汁的味道折磨她全身感官,就是不肯草草吞下,只為了逼出一點口水來讓自己稍稍解渴。

    收效甚微,但到底心里有些自欺欺人地覺得喉嚨已沒有干得那樣厲害了。好不容易將嘴里的樹根嚼得爛爛的,才依依不舍地吞下肚,讓已經兩天沒進帳的胃袋有一點點補給,雖然那麼一口樹根並不能提供她多少力氣,也無法使身體變得有力氣一點,更無法讓她在抬頭或起身時不要頭昏眼花。

    幸好,這是她從出生以來就過慣了的生活、習慣了的饑饉,並不會覺得自己的命有多苦——反正每個人都活成這樣,也就沒有什麼好抱怨了。

    不過啊……

    她看著哭昏在地上的阿婆,想著阿婆說過的那些夢話,就算嘴里沒有口水可以吞,她還是忍不住干咽了喉嚨好幾下,以致肚子更餓了,卻不敢將目光放在手上緊握著的那塊樹根,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把它吃掉。不行,這是要給阿婆吃的。她將頭抬得高高的,望向灰撲撲的天空,渴望地喃喃自語——

    「就算是騙人的夢話,如果能過上每天都有一頓飯吃的日子,該有多好啊。我好手好腳的,就不去羨慕乞丐了……到底每天能吃上一頓,總比三天混上一頓好上太多了……哎,一天一頓飯耶,真是神仙日子呢……」

    雖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大概永遠不會有改變的一天,不過幻想一下又沒有關系……雖然愈想愈餓,且肚子凶狠地鳴叫起來。小女孩抱著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團,但就算被虐成這樣了,她還是堅持想象著滿滿一大碗糟糠飯應該長成什麼樣子,或者一大塊又硬又扎實的苦菜窩窩頭應該會是什麼樣子,又或者只要一根水嫩的樹根,有點甜甜的更好,喔,這個想法太奢侈了!趕緊換個實際的,那樹根只要不要那麼苦就好了……

    好餓、好餓啊……

    如果在餓死之前,能吃上一碗盛得滿滿尖尖的糟糠飯,這輩子應該就算活得值了吧?

    水女孩蜷在哭昏的阿婆身邊,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暈了,反正,她是帶著最幸福的幻想沉入黑甜鄉的——即使她出生至今都沒吃過一碗象樣的米飯或看過任何被安放在碗里的干淨規整糧食,但一兩年來听著阿婆的夢話,自己也就能自發地去想象了。

    想象著一碗好吃的飯、一塊苦菜窩窩頭、一根有甜汁的樹根什麼的……

    而這一切,都只存在阿婆夢話里的承平世道,但現在,是亂世。

    小女孩不明白什麼叫亂世,但她知道這是個連一塊最苦的樹根也幾乎要吃不上的世道。

    連觀音土都得去搶才有得吃的世道,叫亂世;天天都有人在餓死的世道,叫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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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起落有致的馬蹄聲重重踩踏在坑坑巴巴的黃土路上,揚起滿天飛塵,驚得方才堪堪恢復一點生機的半枯樹枝上的幾只烏鴉呱呱直叫,掮著翅膀飛上天空,警覺地看著聲音張揚的來處。

    三三兩兩在新犁開的田地上耕種的農人,皆不由自主地趴下身體躲在田地里,借著一小堆一小堆草垛的遮掩,驚怯戒慎地看著唯一一條黃土路上那群像風一般飛馳而過的數匹健馬與人影,眼中除了害怕,更多的是艷羨。

    在這個連蝗蟲田鼠都已經抓不著、黃鼠狼以及野狗也看不到一只、什麼家禽家畜都全滅了的亂世世道,能看到那麼大那麼精神的家伙——而且還是好幾匹,實在是稀奇得不得了,就像是看到金銀財寶在路上跑!

    「那、那是啥?是老人家說過的牛嗎?」直到那群騎著快馬的健兒已經遠到連黑點都看不到,一名年輕農人神魂不屬地喃喃道。

    他身邊另一名農夫搖頭,雙眼也滿是夢幻——

    「不是牛,牛跑不快的。我爹以前說過,牛有長角,剛剛跑過去的那些沒有長角,所以不是牛……」

    「不是牛,那是什麼?」他們這些出生于寸草不生的亂世年輕人,就算還知道怎麼務農,卻已不認得那些家禽家畜理應長成什麼模樣了。

    「那是馬。我太爺爺以前是給畜牲治病的,很有見識,家里藏了一本醫書,上頭有圖的。我覺得剛才那個一定是馬,就是富貴得不得了的人家才用得起的畜牲,听說連縣太爺那樣的富貴人都買不起一匹呢!」

    這時又有另一農夫躬著身體小心地挪過來,加入了談話。

    「可不是。听村長說咱上頭又有皇帝了,所以就有縣太爺了。去年縣太爺來上任時,整家子二十幾口人,都是自個兒走過來的,听說草鞋都走壞了十來雙;雖然買不起馬,卻也真的算是財大氣粗了。要我,可舍不得這樣糟蹋好東西,赤著腳走路不就好了,這樣草鞋還能留著過年時穿呢。」

    「哎呀,竟是用走的?這也太寒酸了,怎麼跟老人家說過的戲文不一樣?戲文里說縣太爺都是乘轎子的咧!」

    「去去去,哪兒寒酸了!你是沒看過,縣太爺那二十來□家人,連同腳夫十來個,人人挑著的擔子里裝得滿滿的衣物糧食,那糧食還是大米與白面,重得那幾個挑擔的兵丁腳夫都直喘粗氣。人家可財大氣粗了!你見過那麼多糧食衣物嗎?」

    眾人一听到縣太爺家有那麼多糧食與衣物,都羨慕得張大嘴巴,一時都沒了聲音。對于這些從出生以來就刨著樹根草葉裹腹的人來說,大米或白面這樣高貴的物品,他們這輩子就沒機會見識過。

    如今好不容易能把荒田給重新犁開,種下的也不過是最粗劣好成活的苦根菜以及黍菽之類的粗糧。而,能夠安心地在地里種上糧食,不必再四處逃亡顛沛流離,已經夠他們心滿意足地早晚叩謝老天爺疼愛了,哪里敢奢望其它,想都不敢想呢。

    閑話完了大事,農夫們便又辛勤地投入農事,為著他們的肚皮努力干活。

    九匹健馬奔馳在唯一的黃土路上,沿途路過不少正在開荒的田野,見過無數次那些正在耕作的農人听見馬蹄聲就連忙拋下手邊農活,趴倒在地躲起來。這是亂世里的求生之道——遇見強人,首先就要將自己隱藏起來,省得一條小命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去。待目送健馬遠離之後,農人們就會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地閑話起來。正是這群人沿路習慣了的景象,沒人放在心上。

    日正當中,這群提供了新鮮話題給農人們的大漢尋到了一條有水的小溪,決定在這里吃些干糧、補充飲水,也讓馬兒休息片刻再上路。

    雖然大伙兒並不在乎連續幾天幾夜的馬不停蹄,反正身體禁受得住;然而此時並非戰時,能獲得稍微舒適點的憩息,自然很好。

    「頭兒,雖然已經快到地頭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您絕對是白走一趟了。」一名長相粗獷、胡須拉雜的大漢以洪亮的嗓門說道。

    「不管有沒有白走,這一趟總是必須要走的。這是我老爹臨終前一再交代的,我也應了他,所以一定得做到。若沒走這一趟就敢回鄉祭祖,我可沒臉祭告他老人家。」

    被稱作頭兒的年輕人也是長得高頭大馬,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之氣,從他筆挺的站姿可以看得出必是出身軍旅,即使此刻他穿著最平常的黑色麻布衣,看起來就跟一般家境尚可的平民沒兩樣,卻也沒人真會將他當成無害的一般人看待。

    「嘿!我說啊,明明咱穿得像個地主老爺似的,怎麼那些老百姓偏偏還是叫咱們軍爺?老子當過幾年的匪、幾年的軍爺,現在只想讓人叫一聲地主老爺呢!」另一名男子狂灌了一大壺水後,拿衣袖一抹嘴,不倫不類地裝出老爺作派說道。

    這年頭,誰人身上的衣服沒綴上幾個補丁?如果能穿上干淨平整的衣服,就算是舊衣,也能讓人高看一眼,認定是出自殷實人家。普通一些的小地主還舍不得將沒補丁的衣服放在日常穿呢,都留著過年過節穿出來一下就妥善收好,沒人像他們這樣不當一回事地糟蹋,幾日快馬奔波下來,衣料上好幾處都快被磨破了。

    他們這一行九人,雖然連日來被沿路的黃土風沙給撲得灰頭土臉,但因為身上穿著沒半片補丁的麻布衣裳,就算夜間向農家借宿,也能得到熱烈的歡迎與招待。

    「咱這回論功行賞,大伙兒可不就都成了地主老爺了嗎!可惜頭兒半點不急,不趕著回家鄉搶地,將祖宅方圓幾千幾百里都劃拉到自家名下,若是等朝廷派人下來重新丈量土地人口什麼的,到時可就沒有大便宜可以佔了。想要地,就得花錢買哩!」一個眉眼機靈的漢子說到這個就跌足嘆聲連連。

    「吳用,你家鄉的好地兒早都給你佔了去,跟著你姓吳了,這會子又在嘆氣個鬼呢!」眾人忍不住拿鄙視的目光噓他。

    「我幫頭兒嘆氣不行啊?咱們這麼多年來在戰場上浴血掙命,圖的不就是這個?只要不死,只要勝了,只要新朝建立了,咱是粗人,也不想著手握兵權去朝堂上跟人掰腕子分地盤比官位,就想著回家鄉給自己的家族立起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嗎?可頭兒竟然半分不著急,就算他老人家自個兒暫時脫不開身回去佔地,派些親信過去行事也是可以的嘛,偏偏頭兒什麼也不肯做,忙完了大將軍的事,就片刻不停地往涼山這邊跑來,只為了要去接他那不知道還有沒有活在世間的媳婦兒。我說老大,就算您那個從出生就訂下婚約的媳婦兒幸運地活到現在,處境也是難說得很。好一些的正經嫁人生子去了,慘一些的就……不好說了啊。」

    一句「不好說」,讓其他漢子皆噤口不語。亂世中的女人能活成什麼樣,大家都清楚得很。四十幾年的戰亂,先有外蠻人侵肆意屠戮,又有無數盜匪自立為王魚肉一方。國破家亡,什麼都敗壞殆盡,被屠殺的人命足以築起尸山、填滿血海。在生存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道德、禮教、良善……以及貞潔或氣節什麼的,都已經不存在于人們的思維中。

    那些幾千年來在承平時期建立起來的一切規範與世俗常理,在這四十年里,隨著最後一批受過正經教育的文人的老去與死亡,經過兩代人的斷層,一切都輕易地崩潰成灰,再無人在意,更沒有人了解。

    也沒有什麼好嘆息的,他們這些年輕人原本就生存在這樣的世道,一切本視若尋常。就見那名頭兒臉色沒有變化半點,語氣更沒有絲毫不忿或勉強,說道︰

    「如果死了,就找到尸骨收斂進我秦家祖墳,總不能讓她當了孤魂野鬼。生前受苦也就罷了,畢竟生在亂世,誰也沒辦法。可死後若仍孤苦伶丁,就是我的不對了,名分一場,我必須負責。」被稱作頭兒的人姓秦,叫秦勉,此次帶著親信兼程趕赴東北邊的涼山,就是為了尋找自出生起即被爺爺訂下的未婚妻。生見人,死見尸,不管娶不娶得著,總要尋出個結果給先祖們一個交代。

    「可是頭兒,我們擔心的不是您未婚妻死了,擔心的是她活著啊……如果她活著,還活得……不太好的話,您會堅持娶她嗎?」機靈的那個漢子很小心地問著。

    「如果她活得不好,又沒個依靠,我是得娶她的。」秦勉完全明白親信們不敢說出口的言下之意指的是什麼。不過他實在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為什麼會滿臉不情願,要娶妻的人是他又不是他們,就算他名義上的未婚妻為了活命做起皮肉生意,甚至生了一屋子不同父親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無法原諒的事。這樣的亂世,要活下來,總是得不擇手段的,誰又敢說自己能在這樣的世間活得清清白白的?

    「這怎麼可以!如果那女人沒能為您守住清白,您就不能娶她!就算頭兒您想娶,我想天威大將軍是一定會反對的。頭兒您可以不在意我們這些下屬的反對,但是天威大將軍的話,您可不能不听呢!」

    「對對,大將軍的話得听!」一個口舌不利索的連忙點頭應和。

    「別逗了你們,這世道還講什麼清白!能活著就是老天保佑了。我們原也只是山野村夫,上不得台面的角色,現在也不過才當了幾天小官,就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窮講究起來了,還非黃花大閨女不娶呢,哪來那麼大的臉!」秦勉受不了地丟了個白眼過去。

    哪知道他的親信們卻是不接受他如此妄自菲薄的。一人道︰「別人咱不管,我們這樣的粗人也是不敢想娶個清白閨女,就想娶個能持家的就好。可頭兒您不同啊!您可是個將軍呢!大將軍給您請功,說這回功勞大了,一定封個將軍的!」

    「切!封賞還沒下來,你們就幫我封了將軍,作夢果然比較快。」秦勉連白眼都懶得翻了,抓了一把草料去喂愛馬。

    「才不是作夢!大將軍這次回京時就說了,一定給您討個將軍的!大將軍從來說話算話。還有,大將軍一定不會同意頭兒您娶個上不了台面的村婦的!」

    「是啊是啊,大將軍一定不會同意的!」眾人連忙點頭,一時都心安起來。天威大將軍是秦勉的上司,一直非常器重秦勉,從秦勉還是個不入流的雜工兵丁時,就看好他的勇武與狠勁而收在身邊,從親隨開始一路提拔到今天鎮武將軍的職位,赫赫戰功從來沒有被人吞去,全都如實上報,該他得的賞格半點沒有折扣,正是天威大將軍一路護航的結果。

    可以說,天威大將軍不只是秦勉的上司,還是他的伯樂與恩人。如果天威大將軍想干涉秦勉的婚事,秦勉是無法拒絕的。不是因為屈于上司的權勢,而是基于對恩人的敬重。

    「所以我才趁大將軍被召回京師時,趕緊跑來涼山不是嗎?同不同意又怎樣,反正我找到人就立馬娶了,大將軍到時也只能罵兩句,還能怎地?」秦勉勾唇微笑,原本看起來剛毅嚴謹的面容,竟一下子顯得狡猾,有種詭計得逞般的得意洋洋。

    「啊!原來如此。頭兒您就是想趁大將軍沒空分神管您,來個先斬後奏把這事兒給辦了!大將軍一定會生氣的!他以前說過會幫您挑個好女人,大將軍是國公府出身,听說在前朝時也是當大官的世家呢,家里好女一定很多——」

    「不過是玩笑話罷了。我跟大將軍說過家里曾經給訂了個未婚妻,大將軍後來就沒再提這事了。」揮揮手,秦勉一臉的不以為意。「再說了,咱們這些粗漢子,在新朝沒建立時,說是兵,其實也就跟匪差不多,只是我們好運跟對了人,才有如今這樣的好結果。我是粗人,從來沒想過與那些京里被精細養大的好女有什麼將來。當然,如果你們想要的話,我倒是可以跟周軍師提一下,看看他們國公府里精心養著的美貌丫鬟還有沒有可以配出來的,娶個大家婢幫忙持家,你們想興家旺族的夢想絕對可以達成。」

    「我們倒是想,可人家哪里看得上?那些大家婢眼楮長頭頂上呢!上回我們跟著軍師去國公府混飯吃順便長見識,見到幾個細皮嫩肉的小娘皮,還以為是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哩,連忙行禮,後來才知道那些一輩子沒干過粗活的小娘皮,竟然只是府里侍候一般來客的三等丫鬟而已,也不算是什麼有臉面的。可就算是府里沒什麼臉面的小丫鬟,卻也是瞧不上咱們這些區區校尉,眼皮都不夾我們一下,」

    「可不是!連個白眼也懶得朝我們飛來。」另一個曾經同去的漢子也點頭說道︰「想想實在沒道理得緊。我們就算再粗鄙,好歹也是個小官。再說了,我們可是良民,而那些小丫鬟也不過是可以隨意買賣的奴婢不是?怎麼反倒是她們在看不起咱們呢?」搔搔頭,想不通。

    「仗的不就是國公府的威勢咩!像這樣高貴的「好女」,咱可高攀不起。不過,頭兒,大將軍器重您,定然不會隨便給您挑個丫鬟的,搞不好正在給您張羅個國公府偏房庶女或遠房親戚呢,那可是真正的貴女。所以對于這個幾十年前訂下的□頭婚約,您還是再想想吧。」親信們苦口婆心地勸著。

    秦勉見這些人怎麼都說不通,也就懶得多費唇舌了。將水袋裝滿水,又將手上的干糧幾口囫圇吞下,拍了拍愛馬,說道︰

    「看來大家是休息夠了,那就走吧,趕在天黑之前進入涼山村。」一個干淨俐落的飛身上馬,「叱!」地一聲,馬腹一夾,一人一馬便在眨眼間跑個老遠,很快變成遠方的一點黑影。

    其他八個親信連忙各自收拾,嘴巴上嚷叫著「頭兒!等等啊!」跨上馬,很快跟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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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

    每月的初一與十五是梅川鎮的大市集日。

    梅川鎮的地理位置十分得天獨厚,依山傍水,地勢平坦,氣候溫和,有數座物產豐饒的大山圍繞,周邊有大大小小四十幾個村落群聚,成為永梅縣東邊最大最繁華的所在,甚至比縣城還熱鬧一些。整個永梅縣的大地主幾乎都居住在這個小鎮里,就連縣太爺過來上任之後,置產的第一處就選了梅川鎮。

    今日適逢初一,一大清早,東西南北四個城門一打開,早就徹夜守在城外的民眾立即像汛期的梅溪那般氣勢洶涌地往城里涌入,一下子就將梅川鎮的每條道路都塞得滿滿的。有些迫不及待的小販一踏進城門便開始叫賣起來——

    「草鞋草鞋!賣草鞋!一雙只要一個巴掌大的菜窩窩!」

    「賣碎布!各樣的碎布,啥色都有,耐磨耐用,拿啥來換都可以!都收!」

    「桑葚、李子各種野果,換糧!」

    叫賣聲此起彼落,大多是以物易物,極少有人願意以銅子計價。這些販貨郎大多是附近村子的農民,做一些簡單的手工或拿家里的物品出來與人交換家里缺少的物品。至于金銀銅鐵之類可以當作貨幣流通的貴金屬,目前還無法取得大眾的信任,沒人願意拿能吃能用的東西去換回幾個輕飄飄的銅子,總覺得像被訛詐了。

    當然,這是在亂世出生的一般村民的想法,以物易物才感覺實惠;至于家境殷實些的人家,眼界就較為開闊了,這兩年已經開始拿著黃金白銀以及新朝制出的銅子來交易貨物。畢竟,現在已經是元啟八年了,雖然四方仍然不太平,但有見識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世道已然漸漸穩定下來了。

    青草與樹皮漸漸有機會順利生長出來,而不是一冒頭就被吃掉;田地開始有人耕種,而不是全數被荒置;老百姓不再惶然四逃無處安生,都敢于群聚于一處,搭屋開荒,試著安定下來。于是一個村落一個村落逐漸成形,就算仍然有一些盜匪為虐,但盜匪的數量正在減少,大部分被軍隊剿滅,不成氣候的,一般鄉勇就能解決。

    對世道變遷敏感一些的有識之士,都嗅聞到一股天下承平的味道。這味道很陌生,至少四、五十歲以下的人們從未聞過,卻一聞就痴了,痴得熱淚盈眶、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這日子,是愈過愈好了。

    錢香福穩穩坐在一把殘破得快要散架的板凳上,手上不停地編著草繩,草繩的一頭綁在左側的桑樹枝上,編草繩的動作利索得只看到十根手指的殘影。

    然後便見草繩愈來愈長,很快在她腳下團成一堆,都把腳背給不見了。

    手上沒停,嘴也沒停。選在這棵桑樹邊編繩,不就是為了解饞嗎?她壓下一根長滿桑葉的軟枝夾在腋下,桑葉就貼在她胸腹間,方便她一低頭就能咬下一片葉子吃。有時運氣好,還能吃到被葉片藏住的青色桑葚,那酸出滿口口水的口感,簡直爽透了。只要不是苦得咽不下去,錢香福都喜歡,都覺得好吃極了。

    這時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女孩端著一盆衣服從錢香福身後的一條小巷子轉出來,見到錢香福在這兒,也就不急著走到鎮外的小溪洗衣了。

    她將盆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桑樹邊,扯了一顆青色的桑葚皺眉吃下去,雖然酸得要命,不過還是沒舍得吐出來,只是抱怨道︰「紫色的果子給采光也就算了,怎麼連紅色的也找不到?這些青色的,要不是藏在葉子里,怕也是不會剩半顆。」

    「已經不錯了,至少桑葉還剩不少。今天是大集日,等著吧,不用等到下午,街上所有的葉子一定都會被扯光。」錢香福邊說邊吃,其實不用等別人來扯葉子,她今兒個挑了這塊地坐著,就是霸定了這棵桑樹的意思——吃不完,也會兜著走,絕對不給人留下一片葉子。

    女孩名叫大丫,蹲在一邊看著錢香福忙個不停,好奇問道︰

    「你作啥在外頭編繩子?在屋子里編不是更舒適些?這邊離大集會太遠,一般想跟人換物品的都不會走到這邊來。」

    「我等著呢。」錢香福抬了抬下巴,朝馬路對面的一塊大木板看去。

    那塊大木板是鎮長用來公布大事的,自架起這塊木板以來,總共公布了四件事︰新朝成立了,叫大定朝;永梅縣有縣令了,姓李;男丁關須服徭役了,工作內容就是在幾個繁榮城鎮的街道邊種上大量果樹與桑樹;最近的一個公告則是要求老百姓不要偷盜或任意攀折樹木——當然,這一點呼吁被所有人當作耳邊風,鎮上種的樹都是好樹,那葉子多美味啊,怎麼可以放過不是?于是偷盜或攀折的行為完全無法遏止,縣太爺也只能每年繼續努力種樹,然後痛心疾首地跳腳了。

    「等什麼啊?難不成又有什麼大事要公布了?」大丫好奇地瞪大眼。

    錢香福點頭,大方分享道︰「我昨天在糧行門口听人說的,說縣太爺今天會派人過來宣講和貼公告。這一年到頭的,也不見得貼上一次公告,想來是大事了。既然是大事,就得好好听著才行。」

    「知道那些大事有什麼用啊?跟我們又沒有相干,我們還不是過著自己的日子?」大丫興致缺缺地撇嘴。

    錢香福看了看大丫,本來想再說些什麼的,後來還是作罷。反正大丫上頭還有個厲害的娘,確實不用知道太多,即使那些大事與她自己切身相關。所以她換了個話題問道︰

    「你娘決定嫁哪個了沒有?」

    「我娘煩著呢!其實她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好接客賺糧食了。可是西村那個王大柱跟兄弟幾個佔了一塊好地,犁出了好幾畝田,年初種了豆子,收成還不錯,還蓋了三間土屋,也算是有家業的人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弟長得跟他一模一樣,都不用滴血認親就知道是他的種,他才會說要娶我娘;你也知道,我娘跟鎮南的那個高木匠比較好,有時讓他進屋子里睡都不討要糧食的。我大妹應該就是他的種,不然怎麼每次他來,就只帶了個面餅給大妹吃,別人都沒有。」大丫很大人樣地嘆了口氣,「其實除了王大柱和高木匠,還有其他人也覺得把我娘娶回家很合算。我娘能生又厲害,一個女人活在這世道都沒吃什麼虧,還把我們幾個孩子都養活了,厲害成這樣,別人都比不上,娶回家一定能興旺。」非常自豪。

    錢香福也覺得大丫的娘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本身既是娼,也是皮條客,還是人牙子兼媒婆,各種身分任意轉換,毫無違和。性格剽悍,手段俐落,也頗講誠信,在梅川鎮里極有口碑。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竟還活得很好,誰看了都得說個服字。

    「所以你娘決定不嫁了嗎?」

    「還是要嫁的。」大丫點頭,左看右看,確定周邊沒人之後,還不放心地湊到錢香福耳邊,非常小聲地說著自己偷听來的天大消息︰「前兒有個從京城過來幫商隊押貨的護衛,來我娘這兒光顧給的消息,說咱這大定朝的皇帝已經把蠻子都趕出中原啦,也把那些很厲害的盜匪給剿了,剩下的不過都是不成氣候的。也就是說,亂世已經結束了,這世道要變天了,好日子要來啦。所以跟我娘說最好找個人嫁了,因為朝廷慢慢不打仗之後,就要開始定規矩了。如果我娘現在不挑個中意的嫁了,以後也會被朝廷給安排配個漢子的。」

    錢香福一驚,低喊道︰「那啥朝廷憑什麼硬給人配漢子!?自個兒想單著不成嗎!?皇帝管打仗就好了,還管咱這種小民的家長里短?他閑成這樣,怎麼不去多種幾棵果樹來讓我們日子好過一點!」

    「我娘也是這樣說的。」大丫點頭,繼續炫耀她偷听來的大消息︰「可那人說,這四、五十年來死太多人了,尤其蠻子入關那十幾年,一個城一個城地屠過去,咱中原的人都差點被屠光了,後來有能力抵抗的都佔山頭當盜匪去了,他們人殺得比較少,但把人家的糧搶光了,田地給毀了,所以剩下沒被殺死的也差不多都餓死了……反正那個人說了很多,我不是很懂,不過最後他勸我娘嫁人時說的話,我就了解了。他說啊,現在青壯男人少,女人更少,這幾十年大家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還能活著喘一口氣已經很了不起,其實大伙身子骨都不好,所以孩子都生不出來了。像我娘這樣能生的,一定得嫁人,皇帝現在需要大家多生孩子。」

    「生孩子跟嫁人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世道好了,太平日子來了,大家要把規矩撿起來,不能沒名沒分亂生孩子啦,不然皇帝會生氣。」大丫抬頭挺胸說著,那姿態正是仿自之前看過站在公告板前宣講的書吏,當時她看了覺得很神氣,如今有機會展現一下,覺得很得意。

    錢香福編著草繩的手速終于不由自主緩了下來,連夾在腋下的桑葉也忘了吃,整個人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丫卻是知道錢香福可能在擔心什麼,可是她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拍著錢香福的肩膀安慰道︰

    「福囡,雖然你沒有生過孩子,而且全身都是骨頭沒半點肉,男人都不愛你這樣單薄的;不過你勝在年輕,也還有機會長膘,就算自己找不到漢子嫁,我想皇帝也會幫你配個好漢子的,至少不會給你配個跟你一樣全身都沒肉的。」

    「我是寡婦,已經嫁過了,皇帝不能逼我改嫁!像你娘那樣沒嫁過的去嫁人是應該,我可不成!」錢香福簡直要跳腳,她最討厭被逼著做什麼事了。

    「可是你嫁的那個漢子不是死了嗎?」大丫三年前跟錢香福相識,那時就听錢香福說過她的身世的。

    「死了又怎樣?死了也是我男人!我反正是嫁過的,皇帝可不能逼我再嫁一次!」

    「很難說啊,你是年輕女子,得生孩子的,有沒有嫁過不重要,只要你身邊沒漢子沒孩子,皇帝應該不會放過你吧。」大丫很實際地說著。

    說完藏了好幾天的小道消息,大丫心滿意足地又扯了一大把桑葉塞進嘴里嚼,然後抱著滿盆衣物,朝錢香福擺擺手,往小溪的方向而去。偷完閑,就該干活啦。

    錢香福抬眼望著街道對面的公告板,想著今天縣太爺要公布的消息是不是說的就是這個?

    應該不是吧,從糧行听來的消息明明是什麼全國土地重新丈量,手上有田契為證的優先登記所有權,然後那些後來佔地開荒的好像得跟朝廷買地之類的……

    她現在沒有多少田,但她手上有很多田契與地契,那全是她「亡夫」的家產,只是在這二十幾年來因為戰亂而拋荒,後來這幾年永梅縣幸運地率先脫離動蕩,周邊的盜匪被清得差不多了,于是有許多人來此佔地開荒,她雖有很多田契,但田契上的土地如今至少有八成被強佔了去。

    而今一听說皇帝可能會頒布這樣的政策,錢香福從昨天下午忙完農事,再幫家里兩位老人家煮好一鍋菜窩窩以及好克化的糠米粥之後,就背著竹簍往梅川鎮走。夜路難走,但她眼力好,不怕,還能在天未亮時趕在別人之前先將沿路上的野菜或有甜味的根睫給采收一番。

    她的竹簍里上面全鋪滿了不起眼的麻草,但深藏在竹簍底部的,卻是一直被她好好收藏著的田契與地契,就等著田地的消息一公布,立馬跑去鎮長那邊登記,務必要先讓屬于她家的田地再度名正言順屬于她,那麼接下來要討回自家的土地,就不是大問題了。

    本來錢香福一切都想得很美,農婦、糧食、有很多田……多麼美好的地主太太的生活啊。可是听到大丫剛才提供的驚天大消息,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錢香福是個精明警覺的女子,心里的算盤從來都打得精準又快速,她當下就想到如果皇帝真那麼不靠譜的非要押著年輕男女去成親,那麼,她這個寡婦一旦被逼著嫁人之後,原本屬于夫家的那些田產,還能是她的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就算她那個死得不能再死的亡夫已經只剩一個近親了,照理說她就算改嫁也不會有人在財產上找她麻煩,但事實並非如此。沒幾個親戚,不代表沒其他沾親帶故的人。她手上的田地可都是一等良田,在這個誰都能為了一口野菜而與人生死相搏的世道,她那些良田簡直像是閃閃發光的大米飯,有機會佔去,誰都不會放過的。

    想到這里,桑葉也不吃了(全摘了帶回家),草繩也不編了(反正已夠她回去時捆幾束柴枝了),她有些煩躁地從小稿凳上起身,怎麼也坐不住了,巴巴地望著公告板,像是一直看著,就能把最新公告給瞪出來。

    她繞著桑樹走來走去,不時摘著樹葉,每摘一片就張望街道盡頭一次,想著那個書吏怎麼還沒來,真是比蝸牛還慢,這些當官的就是沒用!

    但再怎樣迫不及待,錢香福終究仍然只能等著。若是真的等來那個大消息,那麼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田契登記在案,先把這件大事做完。至于其它那些討厭的事……到時再說吧!

    不管怎樣,屬于她的東西,誰要敢搶,她一柴刀立馬剁過去,不怕死的盡管來!

    亂世里出生長大的女人,就是這麼剽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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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在天下大亂的四十幾年里,曾經廣為人知或全然無人知曉地出現過無數個國號、自立過無數個皇帝,但凡佔了個小山包、人數不過數十的盜匪窩,也能坐著板凳當龍椅,自封個皇帝當當。由于實在太多也太微不足道,于是大定朝建國之後,召集史官修史時,史官群對于這幾百個當過皇帝的人,連名字都懶得核實,只是草草一筆「亂世亂政,亂人亂位,亂匪或佔一城池,或佔一山村,即稱帝。時自立為帝者,約過萬人之數,繁亂不及備載」帶過。

    一團亂的時代,一座山、一個村落,都可能住著一個自稱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這個名詞在這幾十年來,逐漸失去它金光閃閃的威力,變得一文不值。在百姓的心目中,皇帝這個名稱,大概就是比里正村長更有權力一點點,並不會有什麼遙不可及的感覺,也沒有培養出敬畏的情緒。

    所以,大定朝這個建國方八年、年輕得全天下老百姓都還未盡听聞的新朝,未來還有非常多非常多需要進步與努力的地方。所謂百廢待舉,就是這麼一回事。打江山不容易,要坐穩江山也絲毫不輕松。

    前朝的皇家、貴族,甚至是傳了幾百年的,號稱國亡家不亡的許多世家,在外蠻入侵肆虐的那十幾年里,幾乎都在第一時間被屠戮殆盡,尤其世居于繁華地的貴人們,皆被滅了個干干淨淨,無人生還。

    外蠻虐完了頂級富貴階層,接著將屠刀指向讀書識字的文人,意圖消滅中原流傳了幾千年的文化,將所有中原人從人馴化成被他們放牧的牛羊牲畜;他們不需要讀書明理,不需要開智識字,不需要有引以為傲的文化。于是所有讀書人,甚至只是稍微識得幾個字的人,都被斬殺于屠刀之下。所有的書籍都被燒了,所有識字的人都不被允許活下來。

    暴虐必亡,只知屠殺而不肯給人留點生路與余地者,終究無法長久。所以外蠻自以為中原從此就是他們新佔來的豐美放牧地,佔了皇宮之後當然也建了國,自稱皇帝,認為這塊地從此屬于他們千千萬萬年……這當然是作夢!

    失去了國家、失去了正規軍隊抵抗外侮的中原人,就只剩下自發性組識的鄉勇還在掙命,有的當強盜去了,有的抱團守護自己家園,在外蠻眼中,簡直不堪一擊,抬抬手就能輕易捏死。可,也就是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游勇,拿著柴刀、菜刀,拿著削尖的木棍、竹箭,前僕後繼地不斷暗算著外蠻的軍隊,不作正面攻擊,靠著偷襲,以命換命,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到,死而無憾。就像拿著一把鈍得要命的爛柴刀去砍參天巨木,很不自量力、很可笑,但只要不斷地去做,就算得填上更多的人命、花上更多的時間,終究會有把巨木砍斷的一天。

    中原人耗了近十八年的時間,終于將北蠻趕出皇宮、趕出京師,然後接下來的幾十年,就是群雄逐鹿順帶打外蠻,將他們一路打出關外的過程。

    看似亂得不得了的亂仗,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不管中原人自己怎樣打得你死我活,只要看到外蠻的軍隊出沒,立馬結盟,將之打死打退之後,該怎樣還是怎樣,繼續搶地盤爭天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跋走了外蠻,最後掙到天命的人,並不見得是最聰明絕頂、最雄才偉略的那一個梟雄,但絕對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在各方面實力其實差不多的情況下,誰稱王誰當寇,真的就是運氣問題了。運氣,就是命。

    所以龍家運氣好了那麼一點點,天命所歸,建立了大定,開國至今八年,雖然還有許多流匪待敉平;雖然被趕出關外的北蠻仍然不死心地眈眈虎視,隨時打算再度破關而人;雖然大定朝的政令還沒有辦法順利推展到全國每一處,但是,到底屬于一國的威信終究逐漸在民眾心中建立起來了。

    土地與人□,永遠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根本,任何大事在這兩件事情面前都得退讓。所以大定朝發布丈量全國土地建立魚鱗圖冊以及重新統計人口、建立戶口黃冊的政令之後,便將所有認得字、能數數的文員武勇都派出京師,暫領戶部職餃,到全國各地去協助當地縣令與地方耆老共同丈量土地,明確劃分出歸屬。

    當然,在這個政令發布之前,消息靈通的文武百官、開國功臣等,早早就在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下,暗中派人去圈地了;無主之地,先佔先得,只要不太過分的話,皇帝都當作沒看見。

    上頭的新朝新貴大口吃肉,消息靈通的小老百姓當然就有機會在這樣的大機緣下跟著喝幾口香香濃濃的肉湯。錢香福正是這些運氣好到爆的人之一,所以在終于苦苦等到官府的文吏站在公告欄邊上宣講完畢之後,她立馬第一個沖向鎮長家,掏出竹簍里所有的田契地契,連同兩張飽經風霜破破爛爛的戶籍冊、一紙二十年前訂下的婚書,就讓還搞不清楚最新政令狀況的鎮長暈糊糊、也推拖不得地乖乖親自在新的戶冊以及魚鱗冊上填下了相關訊息,秦氏田產所有人︰秦大成、秦牛哥(歿)、錢香福(秦牛哥遺孀)。附注︰戶長,錢香福。

    「咦?怎麼不是秦大成當戶長?他是男丁干?」等鎮長好不容易把錢香福要求他寫的字都寫在冊子上後,突然好奇問道。這錢香福常常來鎮上賣一些小物品,鎮長是見過幾次的,不過由于她居住的地方是鎮外東邊的村子,家里是怎樣的情況他倒是不太清楚,只隱約听說過她一個小寡婦贍養著一個半瞎婆子和一個病老頭,整個家都是她撐起來的,沒人敢上門欺負,是個厲害的女人。

    錢香福正小心地吹干新上手的戶籍本子。現在是新朝了,破爛的舊朝本子換上了印有「大定皇朝」紅色大字的戶籍本子,本子本身充滿了墨香與新裁出的紙香味,讓人覺得未來的一切都充滿希望。她一邊吹著氣,一邊著迷地聞著戶籍本子的味道,漫不經心回道︰

    「我秦大叔十年前被流匪打殘了一手一腳,一直沒養好,總是病著。平常在家里做些雜事還成,讓出門就不成了。要是鎮上或村子里有什麼要商量的事,需要戶長出面的,總不好叫我叔去折騰吧?所以過來登記戶籍時,我叔就說了,讓我當戶長。」

    「也就這時候女人還能當戶長,等以後日子愈來愈好了,女人就不好拋頭露面啦。幾十年前日子太平時,听說家里還有什麼大門二門、前庭後院的,而女人都被好好養在家里,不能出來見人的……」身為梅川鎮的鎮長兼文人(其實也不過是基本識字),自然期待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到來,讓一切混亂都導回正軌,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女人跟男人沒兩樣,都是如狼似虎的,拚起命來,誰勝誰負還真沒準兒,都是不怕死的。

    「如果男人頂用,女人自也樂得成日在家吃飯睡覺,啥也不干。」錢香福撇撇嘴白了鎮長一眼。

    「也不是男人不頂用,而是女人太頂用了……」鎮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聲音小了些。

    這世道,軟弱好欺的男男女女早被亂世給淘汰殆盡,能活到現在的,除了身強體壯,就是最強悍難惹的。不怕死、不要臉、不退讓,這就是現今新朝皇帝治下百姓的共同性格。

    至于鎮長幻想中那種溫柔嫻淑、嬌柔和順的女子模樣,在未來二十年,恐怕還是只能繼續活在男人的美夢中,現實里大概難能見到一個。所有經歷過亂世的母親,都更寧願把女兒養成可以把男人揍成狗的悍婦,也不想養出一個什麼也干不了的嬌嬌女。所以未來就算天下承平,民風也難以變得溫柔,剽悍依然是世人推崇的流行風格,並且至少再獨步天下二十年。

    「天色不早了,我得趕回村子給家里人作飯去。」將墨跡已干透的冊子小心收進簍子里,想了想,錢香福還是從簍子里掏出一把青梅,放在桌上道︰「鎮長,今天謝謝你了。這是我大清早從山上摘過來的果子,听說你家里有人懷身子了,把這個當零嘴吃正好,不怕倒牙。」

    雖然青梅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年頭,有人願意把一口吃食送給別人,實在已算是很重的禮了。所以鎮長半點不嫌,笑納了。將她送到門口時,忍不住問道︰

    「我說你,還這麼年輕,就沒想過以後的事嗎?」

    「我可是個寡婦。」錢香福很驕傲地抬了抬下巴,像是在說著什麼免死金牌似的。

    鎮長真不理解她在驕傲些什麼,所以沒理她,還是說自己想說的——

    「我瞧皇帝查完了全國戶口之後,就要想著讓老百姓多多生孩子啦,到時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得配對的。我告訴你,不必等查完戶口,大家都知道這會兒人口少,而且又是男多女少,少到連皇帝都不敢多娶幾個女人。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就是說年輕的女人都得生孩子去。」錢香福翻了下白眼,非常反感這個話題,覺得好煩。

    鎮長忍住撫額的沖動,半嘆氣道︰「在生孩子之前,你就沒想過得先嫁人嗎?」

    「大丫她娘就沒嫁人,不也生了四個?」錢香福真不覺得生孩子跟嫁人有什麼關系。

    鎮長幾乎跳腳。

    「錢香福!你是清清白白的寡婦,跟個妓女比什麼!再說這世道已經變了,以後等女人多到可以去當妓女時,就不是大丫她娘這個光景了。你沒听說大丫她娘也正打算嫁人嗎?這是什麼意思你看不出來?」這小丫頭聰明得驚人,不然不會在新朝一發布戶籍田冊相關的政令後,就跑來找他登記。他自個兒都還沒弄明白呢,她就清楚明白了,可見這聰明勁兒實在出色;比起一般只曉得胡攪蠻纏耍橫的婦人,他覺得跟這小丫頭談話更舒心一點,沒有對牛彈琴的悲涼感,所以他願意多提點她一些。

    「嫁人就是只能跟一個男人生孩子,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又沒想生孩子——」

    「你以為以後皇帝江山坐穩了、權力大了,說的話還由得你挑著听或不听嗎?你不嫁都不行。」鎮長知道這些女人家都是主意大的,當然拳頭也不小,對權威全無畏懼,他真是好心,覺得錢香福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子就應該去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家沒有多的口糧可以養活別人。」吃飯是個天大的問題,她就沒打算給家里增加人口。

    「你真是死腦筋,怎麼就沒有想過是你嫁個好的,然後讓別人來養你們一家三口?」

    「嘁!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干嘛想著靠別人養?」

    「哎,不是這樣說的,嫁人就是有個依靠,要是外頭有個什麼爭端的,就讓男人頂上,就當是打手也成嘛。」

    「我得趕路回家啦,鎮長回兒見。」

    錢香福不願意再听鎮長嘮叨,正想找個由頭閃人;正好,那些看到新政令的人,腦筋轉得快一些的,立馬回家找了各種權證,跑來找鎮長登記了。

    很快地,鎮長家的大門被堵了個水泄不通,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有的在問政令的詳細情況,有的搶著要登記,轟轟轟的聲音此起彼落,誰也不讓誰,倒是鎮長很快就被問得暈頭轉向了。

    錢香福聳聳肩,將背上竹簍調了個舒服點的位置,然後雙手牢牢地抓著背帶,疾步朝梅川鎮的東城門走去。事情都辦完了,回家啦!

    「秦家村……秦山……秦莊……頭兒,這永梅縣目前雖然還沒有清理好田地籍冊,可是從一些舊檔案里也查不到這些名兒啊。您十歲離家從軍,那時年紀小,會不會記錯啦?會不會您的家其實在別的縣呢?比如名兒相似的永春縣,或者是長梅縣什麼的?」一名大漢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細細看著平鋪在桌上的縣輿圖,看了老半天,實在是找不到頭兒所說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漢子拍了拍桌上那個較真的笨蛋,罵道︰

    「誰管輿圖上有沒有秦家村!咱們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話說咱頭兒就是把整個永梅縣給改名叫秦家村,上頭也是允許的!」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還非常可行,漢子非常得意地看向頭兒,企圖得到頭兒贊許的一眼。

    可惜他家頭兒連眼風也懶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邊,看著輿圖,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地,說道︰

    「應當是這邊,不會錯。在一百年前,整個永梅縣的東半部都屬于我秦家,後來前朝國運衰頹,在還沒有亡國之前,其實已經除了京師還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為了保全,就往東邊祖墳地收縮領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強維持著耕讀世家的臉面,幾千甲的田產便只剩下縣東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為秦家村。秦家村背後有幾座山包,最中間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墳地,叫秦山;山上的隱秘處蓋了個很大的山莊,用來藏糧食躲亂世的;不過在我六、七歲時,那個山莊就被流民給打砸搶完後,一把火燒了。」

    以一個十歲就離鄉背井,並且以為自己隨時會死于戰亂的人,如今還能記得些許家鄉舊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時就邊想邊說,說了老多話,或許是為了翻撿出那些早以為已忘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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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永梅縣的良田多,四十幾年來遭受過無數匪禍,原本世居于此的人大概都不知所蹤了,而後來過來居住的,也沒取個正經村名,現在就分東西南北的叫著,幾十個村子都混叫一通,光是叫東村的,就有十四個村子,真是亂極了。」趴著看輿圖的大漢叫吳用,仍然在嘆息著。

    「管它現在名叫什麼,反正該是頭兒的地,誰都不能佔。」幾個漢子握拳叫著。

    「不只不能佔,還得加倍付利息!」最先叫囂的那個漢子補充完,看向老大,說道︰「頭兒,我剛才的主意怎樣?不賴吧?咱就把永梅縣給整個劃成秦家村!以前半個永梅縣是您家的,現在整個永梅縣都是姓秦,這才叫光宗耀祖嘛!等您回家祭祖,包準您家祖宗們全高興得在祖墳上冒青煙——哎唷!誰打我!」作風粗蠻的漢子正說得高興,冷不防被人朝後腦勺撮了個巴子,將全無防備的他給拓跑了好幾步,直到扶住窗框才止住身形。

    「王勇,就算頭兒真佔了整個永梅縣的地,上頭肯定不會問罪,甚至可能會默認,因為很多武官都是這麼干的。可是,每個武官都這麼干,不代表咱頭兒也要跟著這麼做,也不代表皇帝心里沒意見。」一名看起來頗為穩重的男子緩緩說著,那斯文的樣貌,以及偏向文士的穿著,如果不是知道他下手有多黑,還真以為剛才那記偷襲不是出自他手。

    「紀智!我就知道是你這家伙偷襲我!有膽子咱正大光明打一場,老子包準打得你滿地找牙!」王勇咬牙切齒地低吼,要不是這會大伙兒都擠在這間局促的貨棧廂房里,無多余空間可伸展,他老早撲過去打一場了。「我現在不跟你打,你給我好好說說,為什麼咱頭兒不能把整個永梅縣的地給圈了?為什麼皇帝會有意見?現在國家窮,皇帝欠了上層軍官的軍餉與功賞,給了爵位,卻拿不出錢糧,最後縱容大家圈地,那也是他願意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咱為什麼不做?更別說頭兒不過是拿回自家土地,然後再多拿一點利息罷了。」比起那些圈地圈得肆無忌憚,別說幾個小縣了,甚至還有幾乎吞下整個州郡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人而言,王勇覺得他們現在就算連同永梅縣旁的豐漁縣也佔下來,都算客氣。

    「以你那一根筋的腦袋,我可懶得浪費口水說到你懂。這中間有很多彎彎繞繞就不說了,只兩點︰第一點,咱不給大將軍扯後腿;第二點,咱頭兒只想拿回自家該有的地,並不想在永梅縣當土皇帝。你只要知道這兩點就好了。總之,只要大將軍和頭兒在朝堂站得穩穩的幾十年不倒,咱下面這些人才有好日子過。」紀智伸出兩根手指在王勇面前晃著,直到被王勇不耐煩拍掉才作罷。

    王勇當然听不明白,目光掃了其他人一眼,發現有人像是听懂了,有人仍然跟他一樣茫然。不過他可不想追著紀智問,免得氣死自己。于是決定找頭兒問個清楚——

    「頭兒,您真的只想拿回半個永梅縣就好嗎?」

    不知何時已站在窗邊,正朝下頭在看些什麼的秦勉,聞言只是漫不經心地背對他們擺擺手,淡道︰

    「不是半個永梅縣,而是我祖父在時,屬于我秦家的土地,也就是秦家村,包括那幾座山包,我是必須拿回來的,不管那些土地現在被誰佔去。」

    「只拿回一個小村子?不會吧!您明明可以得到半個永梅縣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後來幾十年里是被迫賣了還是被強佔去了,我們秦家都認了。我答應祖父,如果沒死在亂世,有機會發達,就要拿回名正言順屬于我家的地。」

    「名正言順的依據是什麼?」一個憨厚的漢子好奇問。

    「當然是白紙黑字上寫得清楚明白的田地契。新朝發布的政令不是說承認所有權嗎?只要田契沒有遺失,就承認。而我家一直把田產地契文書藏得很好,就算家里已經沒人了,我也知道該去哪找。」

    王勇見頭兒說個話都不肯回頭好好說,這實在蹊蹺,于是也湊上去,跟著巴在窗子邊朝下看去,邊喃喃道︰「頭兒您在看什麼啊?」

    秦勉在看什麼?他其實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有趣的大戲。

    這世道什麼娛樂也沒有,大伙兒日子才剛剛過得不那麼倉惶驚恐,都還餓著肚子哩,沒人會想著要發展娛樂事業。想看個樂子,連皇帝都辦不到。

    沒辦法,亂世剛剛平定,百廢待舉,即使宮里舉辦國宴,也找不到個象樣的舞姬樂手或歌者來助興熱鬧一番,最後只得勞駕文官朗誦慷慨激昂的篇章,然後武官拚命擂鼓,讓幾個平頭整臉的校尉穿上沒有補丁的戰衣,用群魔亂舞的姿態胡亂蹦跳一通,美其名為「破陣樂」。

    柄宴都如此囫圇混過,更別說其它地方了,全天下的風貌可說是處處皆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非常的世俗,非常的寡淡。身為一個大半輩子都活在烽火之中朝不保夕的軍人,秦勉,以及他的下屬,或許期待著太平盛世的到來,卻一時沒有辦法融入太過平和的環境里,過起安定的生活。

    他們仍然對四處奔波又刺激的生活更習慣一點。

    如果暫時不能回到戰場,那就得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點樂子。就像之前白走一趟涼山村,去尋找他那祖父一輩訂下來的未婚妻,結果卻是什麼也沒找著那樣。明知道那涼山村大概早就被盜匪禍害得無人居住了,卻仍是執意跑上那麼一趟。找人是主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騎馬四處巡游的感覺,那讓他覺得自由與快活。平淡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不能跑馬的日子,秦勉總會給自己找一些樂子。

    而此刻,下頭兩名女子的對話,正好給秦勉提供了一點小樂子——

    「阿福,你這是什麼死腦筋啊!我又沒叫你嫁人,是跟你說南村村長的佷子願意用兩只兔子、五只雞崽子跟你生一個孩子,不拘兒子女兒,他就想留個後,也不敢指望你嫁他,畢竟是個病癆子,雖然有點家底,但實在不頂用。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別說了,我說過不給人生孩子,就算給我一擔大白米,我也不會去給人生孩子!水姑,我還忙著呢,你別耽誤我時間!」錢香福看起來雖然瘦,卻也是很有一把子力氣的,水姑這樣膀大腰圓的壯婦,想抓住她不讓走,得要花大力氣才勉強能將人拉住。

    「哎哎!涪福,你別耗我力氣,我得留著力氣去下田,不然早上那頓糧就白吃了,到時你賠我啊?!」

    「就你的力氣值錢,我的不值錢?我也是有吃早飯的,大清早從村子里跑來鎮上,力氣真沒剩多少了,偏你還拉著不讓走。怎麼,你願意給我一塊餅子長力氣嗎?」

    「就拉著你這麼一下子,竟想訛我一塊餅子,你真敢要!」水姑尖聲怪叫。

    「你敢拉我,我怎麼不敢要?」不客氣地朝她伸手,「要留我下來听你說話,就給一塊餅子,不然我走人了。」

    「沒餅子!」水姑將一個小布包緊緊護在衣兜里,像防賊似地瞪著錢香福。

    「我都聞到味兒了,怎麼會沒有。是苞谷粉做的面餅吧?給一個,不然我就走啦。」

    「那你先說說,生孩子的事兒你同不同意?」要她一個餅就等于割她一塊肉,水姑萬般不願意。

    「不同意,沒得談。」錢香福也知道要想從水姑身上摳下一口糧食,基本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上比登天還難,所以也不認為真能索討成功,只想要水姑別纏著她罷了。

    「你不是想弄幾只雞崽子養嗎?那病癆子正好可以給你弄來,若是願意給他生個孩子,懷胎十月期間,還能朝他索要些吃食。為了孩子,哪有不肯給的。我說你啊,好好一個發財機會,怎麼就死命推拒!」

    錢香福扒開鉗著她手臂的那只厚掌,翻白眼道︰「這麼難得的發財機會,你去掙不正好?纏著我作啥?」

    水姑听到她這麼說,一臉心痛樣地道︰「我也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正準備嫁給二娃他爹呢!就是西村那個王大柱,都收了他三分田產當聘禮啦,就不能再干別的了。」非常遺憾地嘆氣︰「早知道就晚點收聘禮。晚個一年,我還能去給人生個娃……」

    「那你退婚吧。」錢香福很不負責任地建議著。

    水姑橫她一眼,罵道︰「老娘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賺上一次豐厚聘禮,你就叫我退婚,安的什麼心?!」

    「我什麼心也沒安,只要你別煩我就成了。」錢香福拍開水姑又想拉扯她的手掌,「反正我是不給人生孩子的,你去找別人吧。反正那個病癆子給的條件那麼好,你去找那些願意賣皮肉的女人,她們樂得有這樣的機會,很容易就能撮合啦,作啥拉著我不放啊!」真是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說到這個水姑就生氣,說道︰

    「那個病癆子听說是個識字的,說什麼祖上出過讀書人,生的後代都要清白,不要賣過皮肉的女人給生孩子。切!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世道,還敢挑呢!他自個兒又是什麼東西!」

    錢香福疑惑地問︰「所以就算你沒收了王大柱的聘禮,其實也賺不到這樁值錢的生意。這個病癆子這樣挑剔,你又何必幫他找人?」這實在不符合水姑的脾性。

    水姑當然很不爽那人對她從事的行業之一有這樣大的意見,但她從來也不是怕人說的,而且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就听她道︰

    「那病癆子就算再怎麼惹人嫌,總有兩個好處是看得見的。第一個,他身體太單薄了,不敢想娶妻耽誤別人,就想留個後;第二個,他不敢禍害黃花大閨女,就要我幫他找個清白的寡婦給他生孩子。阿福你也知道,別說兩只兔子、五只雞崽了,就算是只給一只兔子,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家願意把大閨女拿來換不是?所以我才願意去幫他牽這個線,這個中人錢不賺白不賺。」

    「那你繼續去找別個寡婦吧,我白白听你抱怨那麼久,已經是看在大丫的面子上啦,再听你說下去,我真的搶你餅子了。」錢香福听完,也沒有什麼感想,就想著要去鎮長家把新采到的草藥給換些好糧,好回去給家里兩個老人家補補身子。

    水姑連忙捂著身上藏餅子的地方,警戒地防備著錢香福,心中實在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小寡婦完全沒轍,不願做的事,好話歹話說到地老天荒都沒用,心硬得很。水姑自認是八面玲瓏的人,這輩子就只有錢香福這個人是她搞不定的。想想真是挫敗!

    「阿福,你怎麼都不動心一下?我家大丫要不是才十四歲,我都想把她嫁到病癆子他家了。這樣以後生娃子,死丈夫,有田產,又能出來跟我學做生意,真是怎麼想怎麼好,可惜大丫還小,初潮都還沒來呢!」

    「快去找會動心的人吧,窮苦人家那麼多,很容易找的。」繼續趕人。

    「我當然知道很容易,可人家覺得你不錯,所以要我先來問問你咩。你不願意,自然就找別人了。」還是有點不死心。

    什麼叫覺得她不錯?!錢香福一時警覺起來。她名下現在有很多田產,雖然並不廣為人知,但一般村長之類的人,倒是不難打听到這些。別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陣子東村那邊佔著她名下田地耕種的人都在蠢蠢欲動,听說是跑到村長那邊要登記田地,卻發現所有土地都已經有主了,紛紛打听著這些田地登記在誰名下,一群農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醞釀著什麼陰謀呢。

    這是錢香福早就預料到的情況,目前也在暗自準備,不管怎樣,就是不能讓別人佔了便宜!

    打發走了水姑,她快步往鎮長家走去。走完了鎮長家,她還要去北城門看一下,听說最近有一批北方過來的流民聚集在北城門外,很多青壯以及幼兒婦女都插著草標自賣自身,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跟著走。

    她現在需要人手,北城門外的那些流民里應該能挑到她需要的人手。

    錢香福專心一意地忙著自己的事,背著個大竹簍子走得飛快,腦袋更是忙著運轉,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雙充滿興味的眼正盯著她看,還一路目送她走遠。

    王勇湊在秦勉身邊,並沒有怎麼注意听下方的談話,因為他還忙著一邊回頭跟兄弟們斗嘴,也就只隱約听到一言半句的。兩個女人的談話他沒興趣,倒是對那個吃得膀大腰圓的水姑充滿興趣——

    「這女人不錯!缸天能下地種田,晚上能做半掩門,把男人榨干腿軟,她還活蹦亂跳。體格真好,全是膘,是個厲害的女人,不像另一個年輕的,瘦得像根柴禾……不過那臉蛋兒倒是長得挺好,好好打扮的話,倒是能跟國公府那些養得像小姐的丫鬟有得一比——哎唷!頭兒,您打我作啥?!」冷不防額頭被敲了一記,唉叫了聲,滿肚子的評語忘了個精光。

    秦勉收回目光,沒理王勇,轉身走到八仙桌邊,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土地說道︰「盡快查清楚這里的土地如今叫什麼村名、屬于誰。明天我打算先去秦山上看一下祖墳的情況,然後再到秦家村看看還有沒有認得的人。」

    其實他心底是知道家鄉里不太可能還有認得的人,不然他不會在昨天抵達梅川鎮之後,遲遲沒往秦家村趕去,畢竟快馬不過是半個時辰的路程。不只是近鄉情怯,更是怕見到面目全非且殘破的家鄉——被刨平的祖墳、被侵佔的家園、全部陌生的面孔……

    就算十幾年來的軍旅生涯將秦勉鍛煉得心若鋼鐵,家鄉卻仍然是他最無法踫觸的柔軟與脆弱。

    他會拿回屬于秦家的土地、修好秦家的祖墳,可是,卻很明白,就算日後告老退出朝堂,也不會回來這里居住了。

    再次回來時,應該是歸葬那一日吧。

    面目全非的家鄉,他不想面對。

    沒有故人的故鄉,多看一眼都是感傷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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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祖母、大叔,瞧我今兒個換回了什麼!大黃米呢!」一踏進家門,錢香福就迫不及待地展示著今天的戰果,從竹簍里小心端出一個大木碗,里面裝著八分滿的黃米。「原本想跟鎮長換大白米的,听說大白米熬米湯更養人,可是那就只能換一小捧,所以我就換大黃米,足足換了兩大把,差點可以把這個碗裝滿了。你們等著,我馬上去把米給煮了,今晚我們都能吃一頓飽肚!」隨著一串歡快的話說完,原本黑漆漆的小屋子立即明亮起來,一盞油燈被點亮了。

    錢婆子眯著迷蒙的眼,隱約看到亮光,連忙道︰「別點燈別點燈,別胡亂耗油,我一個半瞎婆子用不著光亮,你叔又不輕易走動,我們都不用燈的。福囡,你快吹熄了。」

    「是啊,阿福,大叔整日都癱在炕上,也不走動的,所以你別費燈油啊。」

    錢香福充耳不聞,轉身走到隔壁的灶間,往灶膛一看,發現還有些微星火,便拿著燒火棍攪了攪,又填了些干草進去引火。然後揚著聲音說道︰

    「你們不用怕費燈油,都是自家做的,用完了我再制些,山上的材料多著呢。以後天黑了就點燈油,我得看看這燈油燒得怎樣,才好日後拿出去賣呢。你們在家里點著燈,也是幫我記下有什麼要改進的地方,不算白白浪費。」

    「可以換糧的東西,更該好好收著,點了作啥呢!現在多少人家都沒得用呢。」錢婆子還在叨念。

    「可咱家懂得怎麼做啊,還是大叔從書中找到制法教我的呢。誰會知道山上長的那一大片苦得要命的野草,是可以用來熬燈油的?所以啊,大叔,以後你要看書,就盡量看,看能不能再找幾個能發家的法子。還有啊,不管白天晚上,看書時都要點燈啊,咱這屋子的窗開在背陽面,也開得小,就算大白天,也不亮堂,別把眼楮給熬壞啦。」

    「你大叔哪敢白天看書,被人知道了還不搶了去。」錢婆子說道,書本可金貴了,承平時期就是一般人買不起的貴品,更別說如今這世道了,就連一張紙片都金貴著呢,何況是書。

    「咱家的東西,誰敢搶,我砍死他!」錢香福將火燒旺,起身打開灶上的木蓋,將里面溫熱的水給舀出一半到腳邊的木盆里,然後大方地將今天才換到的大黃米給全倒了進去,接著從一旁的櫃子里掏掏揀揀出幾顆土芋、一把葉菜,連根睫都沒舍得去掉,全切碎了丟進去一起混煮。蓋上了木蓋,又檢查了下灶火之後,才把腳邊的木盆給端到正房桌上,仔仔細細地給自己洗臉。

    「福囡,你洗臉可得洗仔細些。」錢婆子每天總要吩咐這一句,永遠不厭其煩。

    「是是,知道了,仔細著呢。」她無奈地應著。

    「上回你摘的那些木患子,我叫你留下一些洗臉,別全都拿去換糧了。你有留下吧?」

    「……當然有,正用著呢。」沒什麼底氣地應聲。

    錢婆子一听這發虛的聲音,就知道八成是沒有。于是眯著一雙幾近全瞎的眼,摸摸索索地朝桌子走過來,邊道︰「真的正在用嗎?我瞧瞧。不是我愛嘮叨,你這抹了黑漿汁的臉,得用木患子的果皮來洗才能洗得干淨。你這臉要不洗干淨,就會長小疙瘩,也會變粗糙,這可不成,得好好注意。」

    「我有听話的。」錢香福不動聲色用腳悄悄將邊上的竹簍給勾了過來,伸手快速探找了下,摸出三顆有如桂圓大小的干癟果實,放在桌上。

    錢婆子雙手搭在桌子上時,就摸到了這三顆果子,以雙手仔細辨識了下,確定正是木患子之後,便幫著剝皮;然後將剝好的皮全塞到錢香福手上,交代道︰「其實應該多用幾顆,可以洗得更干淨呢。你用手使勁搓,搓出泡了,才抹上臉去清洗,知道嗎?」

    「知道啦……」拉長聲音。

    「真知道就好啦,總想著應付我,每天沒吩咐一句,你就肯定不好好洗臉的。」

    「這不是乖乖洗了嗎!哪有應付。」不想再听錢婆子嘮叨,連忙轉移話題,偏頭看向炕上的大叔,問道︰「大叔,今兒個有沒有人上門打探些什麼?」

    「哪會沒有。村長就上門了兩次,其他人也都來打探著。」秦大叔向來平靜而厚道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些許諷刺不屑。

    錢香福撇了撇嘴,哼道︰「什麼村長!誰承認的!沒有官府認證,也沒誰同意,就佔著咱家的地,自封村長了。這些強盜,我早晚全打出村子去。」

    「福囡,你只是個小女子,可別去跟那些人硬踫硬,吃虧的還是你……」錢婆子憂心勸道。

    「我哪里吃虧過了?上回他那兩個兒子躲在路邊要敲我悶棍,不是讓我一棍子給打得暈過去,腳都給扭了,我卻是一點事也沒有。」身為一個在亂世混得還不錯的女人,武力值自然是杠杠的。

    「一個打兩個你還能打得過,可若是來了七個八個,你也只有受欺負的份。阿福,咱們人少,你別跟他們硬踫硬。」大叔勸道。

    「我當然不會硬踫硬。祖母,大叔,你們盡管放心,不管他們出什麼招,我都有準備的。」相較于兩位老人家的憂心忡忡,錢香福這種萬事皆在掌握中的自大口氣,簡直離譜。

    所以她充滿信心的回應,只讓人听起來覺得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所以錢婆子說道︰

    「阿福,那個林桂花今兒個也過來了,她想給你說親呢。」

    「什麼?!她竟然有臉上門!祖母,你沒讓她進門吧?」顧不得將臉上的水給撥干,猛然抬起頭驚問。

    「哎啊!怎麼了?水怎麼濺出來了?」錢婆子更在意的是錢香福行為舉止粗魯,沒女孩樣。「阿福,你該用巾子將臉擦干,而不是胡亂甩頭作數,怎麼這樣亂來,快擦擦——」從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就要幫她擦臉。

    「我自己擦。」錢香福伸手拿過帕子,胡亂擦著,連忙問道︰「祖母,你沒讓林桂花進門吧?」

    「當然沒有。她也不敢踏進來呢,就站在木籬笆外,想是記得你說過的,再敢踏進來一步,就打斷她的腿。上回那一頓揍,她怕是還沒緩過勁來,現在光是想到你,心里還 得緊哩,想幫你說親,也只敢挑你不在家的時候來找我說哩。」錢婆子說著也覺得好笑。果然是好名聲不如惡名聲,寧教人怕,莫教人愛——福囡的歪理用于這錯亂的世道,卻是再適合不過。

    錢香福哼道︰「說親?哈!我知道他們那些人打的什麼主意,不就是文的武的雙管齊下嗎!總之就是想盡胳法要吞掉咱們的土地,讓咱們的土地以後都改成他們的姓。就像那個自封村長的混蛋,正在上下串連,想要把咱們村子取名叫林家村呢。哼,想都別想!」

    「哎,可是林桂花說,如果你肯嫁的話,林家的男丁隨你挑,想要誰都成。還有啊,以後生了孩子,還能讓其中兩個孩子一個姓秦、一個姓錢,給我們兩家傳香火哩。」錢婆子到底有些心動。家破人亡之後,有個香火可以傳繼,讓列祖列宗有後人供奉,實在是太重要的事了。

    「就算你指望我生孩子,也不能這樣隨便啊!我跟誰生都成,就不跟姓林的生!你忘了他們當年怎麼對待大叔的,我可沒忘,到死都不會忘!腦子里都記得牢牢的。這些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阿福,一旦形勢比人強,你就得低頭,什麼仇怨都不重要,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大叔只想你這一輩子好好的。」大叔嘆氣。

    錢香福別過頭。

    「我沒讀過書,不知道什麼叫形勢比人強。活下來當然很重要,而且遛得活得好。如果我不能活出人樣,那些虧欠我們的當然就更不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天經地義!

    「哎,你這個小女子,怎麼煞氣這樣重。現在日子漸漸好過啦,上頭有皇帝坐鎮,日後殺人就是有罪的,你以後不可恣意說些打打殺殺的話,知道嗎?」錢婆子真是為這個凡事只以暴力解決的小女子操碎了心。這個樣樣都好的小女子,如果願意听她的勸,更斯文秀氣一些就好啦。

    「好的,我不隨便說,就在心底想。」錢香福其實覺得自己真的很听話呢。

    「你啊、你啊——」錢婆子差點不顧形象地跳腳起來。

    「哎啊,飯煮好了,好香啊,你們有聞到米飯香味嗎?我過去看一下,馬上就能吃飯啦!」錢香福端著木盆子連忙閃到灶間。

    其它什麼都不重要,林桂花不重要,那些強盜混蛋也不重要,眼下,吃飯才是天上地下唯一要緊的事!

    也是最幸福的事!所以萬萬不可耽誤。

    吃飯吃飯!

    至于那些必須收拾的人,反正全都在那兒等著,她半點不急,更從未因為勢單力孤而畏懼分毫。

    清晨,遠處方傳來一聲雞鳴,東方天際也才露出一點魚肚白,永梅縣的東城門打開後,他便帶著兩名親衛往秦山而去。因為此行是為了尋找祖墳,所以氣氛沉重而肅穆,沒有說笑的心情。就算他願意凡事往好的方向想,也不敢想著秦家的祖墳還能在戰火與匪亂的肆虐下安好無損。

    三人抵達秦山的山腳下時,卻不好再騎馬上去了,因為記憶里的那些山路,似是多年未有人行走,都湮沒在荒煙蔓草間,無從下足,一時竟找不到可以讓馬兒登山的路徑。

    雖然說他們胯下的愛馬在戰場上火里來水里去,什麼坎坷的地兒都闖過,沒有不能走的路;但現在畢竟不是戰時,就想著善待它們,不願意折騰。

    所以秦勉將愛馬交給身上有傷、還沒有大好的宋二子看顧,然後對王勇道︰「當年上山的路現在已經找不著了,我一時也不能確定祖墳地的位置,只依稀記得墳區邊上有棵千年五葉松,長得又高又大……不過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有沒有被燒了或砍了……總之,你往西邊找,我從東邊找。如果你發現了五葉松樹,或者看到了墳場,就點煙通知我。以午時為限,若是什麼都沒找著,就先回到這兒集合。了解?」

    「了解!找到樹或墳就點白煙,沒找著就午時下山集合。」王勇向來喜歡簡單明白的指令,不用費腦理解的那種。

    「嗯,那分頭走吧。」秦勉從一棵半枯死的樹上扯下兩根樹枝,以匕首削去枝身尖突的地方,直到平整不扎手之後,拋了一根給王勇,「小心些,可能有蛇,我記得大多是有毒的。」

    王勇接過樹枝,當成大刀揮得虎虎生風,興奮道︰

    「咦?這世道還能有蛇啊?那正好,咱中午就抓蛇來打牙祭了!連吃了好幾天干糧,完全聞不到肉味,現在可是想極了!」回身拍了拍宋二子,「二子,你等著,老哥這就抓蛇回來給你補身子。吃了肉,什麼病什麼傷都好啦!」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西邊沖上山,還不忘拿樹枝打草驚蛇,走得飛快,一下子就見不到人了。

    秦勉速度也不慢,朝東邊走上去,並四下張望,企圖從周邊的景色去找出一抹熟悉感。也不知道是記憶美化了一切,還是離家的十四年來家鄉被破壞得太嚴重,以前覺得很美好的景色,如今大多是枯敗的景象。現在是初夏,理應是滿山青翠的盛景,可放眼望去,卻只看到秋冬的蕭瑟。

    曾經的青山綠水,在幾十年的亂世里,都填進了人們饑饉的肚皮里。吃盡了山里的動物,接著吃花草樹木、喝干每一條小溪的水,等所有能塞進肚皮的東西都吃沒了,就只剩兩個選擇——吃人,或者吃觀音土自殺。

    當年父親彌留之際,死抓著他的手,要他出去闖,不要留下來,就算死在外面,也要出去掙命。那時他才十歲,留在三天兩頭有人上門騷擾的家園或者跑出去掙個活命的機會,都不太可能有什麼好下場。就算沒有成為別人口中的食物,八成也會活活餓死。可是他爹命令他離家,不然死不瞑目!

    所以,他答應了。橫豎都是個死,怎麼死又有什麼關系呢?

    當年走出家門,投入茫茫人海掙命,其實是隨時等著赴死的。

    所以說,能活到現在,並且活出個人樣,實在非常幸運。就算十四年的經歷艱苦到無以言說,更是多次在生死邊緣掙扎,受了重傷卻無醫無藥硬扛著,到底還是活了下來。

    軍中的老軍痞子最愛說的一句葷話就是——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死了當然一了百了,萬事不用牽掛;而能活下來,自然就是搏了個萬萬年的前程。在戰場上賣命,不就是這樣一翻兩瞪眼的結果?

    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但秦勉卻是即使帶著天大的富貴還了鄉,仍然還是錦衣夜行的結果。

    家鄉,已經沒有故人了,就算穿了龍袍,又要張揚給誰看?

    連祖墳,都得找得這樣艱難……

    一個堅心如鐵的大男人,難得有機會好好傷懷憂郁一下,這沉重的氣氛,幾乎要讓他將曾經讀過的、所有與悲涼淒清相關的詩句,一鼓作氣從嘴里吼出來應景一番時——突然,有幾道殺風景的聲音闖人他耳中以及眼界里,將他好不容易才醞釀出的感性心情給破壞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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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棒著一片長滿荊棘的樹叢,離秦勉並不太遠的地方,幾個男人正湊在一起大聲討論著怎麼干壞事——

    「這幾天我們已經將那個小娘皮設的陷阱都給找到了,所以我很確定,以前那個大山莊的廢墟就在這里,今天肯定能找到!」

    「大田,你怎麼知道就是在這里?」

    「笨!不在這里的話,她設那麼多陷阱做什麼?」身為踩中陷阱最多的受害者,林大田說得既權威又咬牙切齒,恨不得立時就把錢香福那個小娘皮給抓來虐打個半死!

    「也有可能她做這些陷阱只是為了抓兔子山鼠啊。」

    「蠢貨!這山上所有活物早被吃光了,哪來的兔子山鼠可以抓?你抓一只給我看!」林大田罵道。

    「大田,你就算每次上山都踩中了陷阱,也犯不著朝我們發火。如果你更小心一點,就不會受傷了!像我們就都沒事,即使踩到了陷阱也能及時跳開。所以還是你粗心大意才會受傷,對我們發火也沒用。」實在受不了林大田四處亂噴的火氣,一名大漢大聲頂嘴起來。

    「林大地,你鬼嚎什麼!你是什麼意思?!浮?!」

    「你受不得人家吼你,怎麼我們就得任你吼!?別以為山上沒人,就敢扯嗓門叫。你以為大聲就有理啊!?大聲就能讓我們忘記你是個每次上山都會掉進陷阱的衰人啊!」

    「反了你了!敢這樣對我說話——」

    「好了好了,別動手!我們今天大清早摸黑上山不是來看你們打架的!想打架回去再打,最好在村長面前打,我們才不管你們!現在,我們一邊找陷講,一邊想辦法找到那座廢墟。」幾個漢子分別拉開兩個火氣上頭的人。

    「可那廢墟听說早就被幾波盜匪給洗劫得一干二淨了,而且還被放火燒了好幾次。燒完之後讓人把牆面、梁柱都拆得碎碎的,連地板都下挖了好幾尺,就算有什麼地窖或秘藏,也早被掏光了,為什麼村長要我們一定得找到?」有人實在不解。

    「雖然我們是听別村的老人說過那廢墟里還藏著以前大地主的家財沒被找到,不過我們卻是不信的。我們整族的人遷居過來時,那山莊早就被燒掉了,連剩下的殘磚剩瓦都被人拾走,所以現在才會連個確切地點都找不著。村長要我們找的,不是什麼財寶,而是那個小娘皮藏著的田產地契。」

    「田產地契?那種重要的東西當然是好好藏在家里,怎麼可能會藏在山上的廢墟里?!」不信的聲音。

    「就他們那間破屋子,從大門口一探就看到底,能藏什麼?平常那小娘皮出外做活,家里就兩個老殘病弱的廢人,她哪敢將貴重的東西藏在家里,那還不立馬被搶走。這陣子她天天上山來,就一定是將田契藏在山上了。而村長認為,山上唯一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就是那座廢墟。」

    「有道理。村長果然就是村長,腦筋硬是好使!」眾人全部拜服于村長的英明神武,一起拍了幾句馬屁,才又接著道︰「那咱快找吧,順著陷阱的方向走,一定就能找到那座廢墟。」

    眾人于是又拿著樹枝小心地走著,並不時戳插著前方的路,就為了防止自己踩到陷阱。走了約有兩刻鐘,果然再沒有找到新的陷阱,有人放松了警戒,吁了口氣說道︰

    「這幾天林大田連踩掉了五個陷阱,大家也挑掉了七、八個,所以我認為這附近應該沒有別的陷阱了,那小娘皮畢竟是孤身一人,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在這一兩天里就挖出新的陷阱害人。」

    「林大水!你說我作啥?!就惦記著我踩中五個陷阱!你覺得很樂是吧?!」被點名的林大田又不爽了,用力轉身扯著說話的漢子不放,舉起拳頭就要揍人。

    「林大田!你想怎樣?!就說你怎麼了!?自己衰還想揍人!怕你啊!」

    「好了好了!好好的怎麼又鬧起來了!快住手!」

    「你們好好的找陷阱可以嗎?別鬧了!」有人勸著。

    「放心,沒陷阱了,讓他們打,打死了算完!林大水,我挺你!」有人懶得拉架了,起哄開斗。

    于是一群準備干壞事的漢子摸上山,什麼壞事都還沒干成,就先自個兒窩里斗起來了。本來只是兩個男子的互毆,後來波及到想拉架的以及叫好的,于是亂打成一團,打得沒有節制,也不分對象。

    秦勉一路隱去身形,默默跟在這些人身後,也將他們的對話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更明白這些人所說的廢墟,其實就是他記憶中那座已經被焚毀的秦莊。

    而他家的祖墳地,就在秦莊的後方;所以這些人正好可以給他帶路。

    他注意到沿路許多不明顯的地方有一些坑洞,應該就是曾經的陷阱,如今已被這些人破壞掉了。這些坑洞並非全是人力挖掘出來,而是利用地形去順勢造成的陷阱。秦勉心中很是感興趣地想著︰如果這些陷阱沒有被破壞,那麼,他能識破並躲過嗎?

    應該……可以吧?

    才這麼想著的當口,不遠處那群罵罵咧咧打成一團的人,突然發出一致的慘叫聲,叫完後,所有聲響便都消失不復聞,喧鬧的山林里變回半點人聲也沒有的寧靜……

    發生了什麼事?

    秦勉不由自主地進入備戰狀態,整個人變得專注且蓄勢待發,如同正在對敵應戰那樣地緊繃與凌厲。

    靜待了好一會,仍然完全听不到聲響,便猜測著那七、八個大漢或許都陷入了昏迷狀態。于是他從樹叢里緩緩直起身,張望著那些人應該待著的方位,足下無聲地走過去。

    直到走得足夠近,秦勉才發現這邊竟有個巨大的坑;而這個坑在沒有被踩中前,連他都深信這里是一片平地,且平地中央甚至還有一棵枯掉的大樹;誰會想到踩下去之後,竟是一個足以塞進二十幾個大漢的巨坑!

    而且……不只是巨坑。

    秦勉連忙閉氣退走四、五大步。那坑里迷煙草的味道還沒完全消散,只要吸進一口就得昏迷上一天,要不是他隨時都在提防戒備,恐怕此刻也要昏迷上半天才醒得過來。

    不過,秦勉卻是一點也不生氣,相反的,他笑了,非常真心地笑了,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後那樣的透著傻氣。他沒空在意自己的形象大失,他甚至想仰天長嘯來表達自己的驚喜與激動。

    迷煙草!

    這是他秦家人才懂得炮制的迷煙草!

    也只有秦家人才知道怎麼將迷煙草的迷香給燒出來,並完好保存在一定的密閉空間里──比如陷阱里。香味久久不散,可以將人在一息內放倒!

    秦家人除了他之外,竟還有人存活著!

    而且還是他的近親,非是出了五服的那些旁枝遠親!不然不會曉得迷煙草的制法。

    很好!太好了!沒想到一時興起跟蹤這些鬼祟的人,竟能意外知道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真是太好了!

    秦勉欣喜若狂,連忙從衣兜里掏出火折子以及特制的軍用雙色煙彈,這是他個人專用煙彈,用以通知下屬前來的訊號。

    將煙彈點燃後,奮力拋投上天空,在最高處時,煙彈悶聲爆開,一股青紅交纏的煙色在天空散開成雲朵狀,然後迅速逸散無跡。

    由于心情太好,整個人興奮到不能自已,所以秦勉完全失了防備──當然,可能是想當然地認為既然陷阱已經把那群蠢貨全坑了,附近就不可能再有陷阱了,所以他根本沒有想到在距離大坑那麼近的地方,竟還有一個陷阱等著坑他……

    當他知道時,人已經掉進去了。

    雖然及時閉住呼吸,仍是吸進了一點迷煙。就這麼一點迷煙,雖不足以讓他睡死過去一天一夜,卻能讓他一時手腳無力,沒辦法輕易爬出這個不過一人高的小坑……

    衣錦還鄉的鎮武將軍秦勉,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狼狽的一刻。

    真是,太丟臉了……

    包丟臉的是,等一下他的下屬就要到來,將會看到他這個衰樣……

    如果這是家鄉以及列祖列宗給他搞的歡迎回家儀式,那真是夠他這輩子連同下輩子都刻骨銘心、永志不忘了。

    錢香福蹲在山腳下仔細分辨著地上藤蔓的位置與昨日的不同,發現被她刻意擺得凌亂的幾根帶刺荊棘已經被踢到邊上,不用看也知道這幾日必有人從這兒經過,而那明顯被踩踏過的草地,更印證了她的猜測。

    很明顯,這幾天有許多人頻繁上山,都快要將這邊給踩出一條路了。

    為了保持整個秦山的原始樣貌,讓人以為這里是片荒山,平常都不會有人進出的假象,錢香福每次上山,都從不同的方向走,就為了不踩出路的痕跡。如果比較趕時間的話,就直接從南面那片陡峭的山壁攀爬上去。那邊完全沒有路,山壁垂直而平滑,且幾乎沒有凹凸的地方可讓人借力攀爬,只有幾條帶刺的藤蔓從石縫里冒出頭,堅強地活在那一片峭壁中。

    錢香福膽子很大,十年來將自己鍛鏈得手腳靈活而有力,這片山壁功不可沒;她就是在跌了無數次之後,練成了徒手攀岩的絕技,已經不需要再在身上綁繩索以防掉落了。

    所以對別人而言,這里是絕路,對她卻是再便利不過的捷徑。

    而這條捷徑的頂端,正是秦家祖墳地;而不管從哪邊平緩的地方走上山,是不可能找到這片墳地的。當年天下大亂,秦家人為了不讓先人的安寧被打擾,早已將所有墳地搬遷到山里更為隱秘之處,並依照地形布下了天然迷陣。總之,如果不是從峭壁爬上山的話,從其它地方上山,有迷陣障眼,輕易是尋不到這片墳地的。

    而這片墳地,才是秦家真正的秘地。已經被燒成廢墟的秦莊,听說當年蓋得很大,里面更是放了足以讓後代在亂世生存下去的錢糧,所以幾十年里被強盜與亂民反覆劫掠,可說是每一寸土地都被掘了三尺,連一片瓦都沒有留下。

    大叔說,秦莊就是蓋來掩人耳目的,把眾人的目光都往莊子引去,祖墳就安然無恙了。能在亂世里安然無恙的地方,自可安心建立密室放置對秦家而言真正重要的東西──田契、地契、少許古董財貨,以及多到難以計數的書籍。

    錢香福抬頭望了望峭壁的頂端,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從這兒上去了。她得去看看她布置的陷阱有沒有被破壞掉,以及……有沒有坑到人?坑得慘不慘?

    先前她實在太溫柔了,可能是成日被叨念得心軟的關系,她好善良地沒在陷阱里放迷煙以及鋪滿最尖銳的荊棘,以致那些混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山,踩了多次陷阱也不怕,更不在乎這幾座山包明明屬于秦家所有,外人不得輕易上山的。

    昨晚她趁著夜色跑上山布下新陷阱,才想著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捕獲獵物呢,沒想到那些人簡直太貼心了,她一布置好,他們就上山來幫她做測試,半點不用她催。

    撿起一根粗壯荊條,她沿著那些人走過的痕跡往山上走,平常不輕易在人前有太多表情的面孔,此時滿是淘氣的笑意。因為實在太過期待了,所以步伐愈來愈快,後來索性放開步全力跑了起來。

    當她一口氣跑到山上、布置在秦莊外圍那些密集的陷阱區時,看到最大的那個坑洞已經陷落,就知道肯定是逮到人了,就不知道跌進了多少個?有沒有一網打盡?

    在還沒靠近那個大陷阱時,她在距離七、八步遠的地方,撿起一顆掌心大的石頭朝坑里丟去,然後側耳傾听。石子發出的聲音有點悶沉,不是落在土里的聲音,也不是打在荊棘上的聲音,比較像是撞擊在肉體上的悶聲。

    那麼大一顆石頭打中人肉,卻沒听到哀叫,那就是迷煙草起了大作用。大叔果然沒騙她,這迷煙超好用的!

    她雙手抓緊荊條,小心挪近大坑,先是躲在樹叢邊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隱約看到坑底七橫八豎倒了一票人。為了確定那些人果真不省人事,而非裝出來的,她又撿了十來顆頗有份量的小石頭一一丟進去──還是沒有聲音;于是這才放心地走到坑前仔細觀看。

    丙然都是熟人!全是林家那些混蛋!

    被壓在坑底的人都被尖銳的荊棘刺得一身傷口,而躺在最上面的那個,本來沒事,但現在有事了,錢香福砸下那麼多石頭,每個人就算沒有被砸得頭破血流,身上定然也會有不少青紫。

    「哼,這才只是個開始!大家走著瞧。」這個大坑很深,錢香福一時也沒想到要怎麼整治他們(其實已經被整治得很慘了),所以現在暫時大度地放過他們。

    這個大陷阱坑掉了八個大漢,不過錢香福並不確定還有沒有其他人僥幸躲過這個坑──想來即使有,必也落到別的坑去了,不然真有漏網之魚逃下山的話,早就帶著其他人上來救人了。

    心中有八成篤定,所以她決定到別的陷阱去看看──也不用走太遠,在距離這個大坑十步遠的地方,另一個陷阱也因為捕捉到獵物而變成了個坑;這個坑比較小,填兩三個人可以,再多就不成了。

    這次她就沒那麼小心戒備了,一手抓荊條,一手捏著一顆石頭,就站在小坑的上方,以為會見到熟悉的面孔,卻沒預料到會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有一雙幽黑而充滿氣勢的雙眼,當她與那男人的眼對上時,竟一時無法分神去打量他的長相、穿著或其它什麼的。她整個人像是被某種可怕的野獸盯住,全身寒毛直豎,無法動彈。

    直覺讓她下意識想要以攻擊來保護自己,因此在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干嘛時,已抬起抓著石頭的手要往男人砸去──

    石頭有沒有砸中那個男人她不知道,因為頸後突然傳來一陣劇痛,讓她無法控制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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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二子!二子!快過來看,頭兒從山上捕獲了一只押寨嫂子!」王勇才剛跑下半山腰一些些,就放開嗓子,沿路嚷嚷下來。

    整個秦山很安靜,而王勇的嗓門很大,所以宋二子還沒見到人,就把王勇的話听得清清楚楚。

    由于王勇吼出的話實在太離譜,所以宋二子全然沒當一回事,抬頭望了望天,就當萬里晴空突然打起莫名其妙的悶雷,沒吹風也沒落雨,不值得在意,他還是專注地將附近收集來的幾個野生苞谷以及山果分配給三匹馬兒當零嘴吃。

    對戰士而言,戰馬就是他們生死與共的伙伴,他們愛惜馬兒就像愛惜自己,所以當找到了不錯的糧食,自是毫不吝嗇地喂進它們嘴里。

    「二子!宋二子!你在干嘛?沒听到我說的大消息嗎?頭兒抓到一個女人了,咱頭兒以後有婆娘了!」

    「你再滿嘴胡咧咧下去,當心頭兒等會給你一頓胖揍。」宋二子懶得理他。挑了一顆山莓丟進嘴里,雖然很酸,但還是帶有一點甜,馬兒應會喜歡,所以就把一整串喂給愛馬。

    「嘿!吃這麼好!老子都快一個月沒吃果子了,你們這三個家伙命比我好。唔──酸!」王勇從馬嘴下搶了一顆山莓吃,被酸得臉都皺了。不過後來就覺得還成,吞下後還想搶一顆,卻被三匹馬同時噴氣揚蹄給趕走。

    「脾氣真大,只是分一個吃也不許!」王勇也沒再搶,回報馬兒一個齜牙咧嘴的怪表情後,扯著宋二子的肩膀道︰

    「你以為我在亂說嗎?來,回過頭來看一下,頭兒背著押寨娘子不好走快,所以慢了我一步,現在正好走下山了。瞧,就在那里!」

    宋二子被強制半轉身看向東邊的方向,就看到遠處頭兒的身影正從一片半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人高的野草中轉出來──「咦?!」還真是背了一個人!

    「頭兒背的是女人?」不可思議!

    「可不是!」王勇不知道在胡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笑得賤兮兮的。

    「這片荒山上並沒有住人,怎麼會有女人?」宋二子不解。

    「誰管她怎麼會在山上的,反正她現在是頭兒的了。」

    「你別胡說,咱現在是兵,不是匪──」

    「是兵是匪有差嗎?頭兒如果想要,那個女人就只能是頭兒的。」王勇就是這樣認定。

    「現在是有王法在管的。」宋二子提醒。

    「沒王法管的世道,誰拳頭大就听誰的;有王法管的世道,誰權勢大就听誰的。而咱頭兒拳頭大,權勢也大,只是要個村姑又怎麼了?」王勇所認定的道理,一向是簡單粗暴又實際的。

    「至少要村姑和她的家人同意。」宋二子覺得做人還是應該講些道理。

    「難得頭兒想女人了,誰敢不同意!」王勇舉著拳頭哼道。

    宋二子扯了根草睫咬在嘴里,看著頭兒朝他們走近,也沒再說些什麼,心中倒是同意王勇所說的︰如果頭兒想要,有什麼不可以?不過是一個村姑。是啊,不過是一個村姑……

    但是,他為什麼就是將她給背了下山呢?秦勉想著,卻是愈想愈不解。

    就算他有許多話要問她,大可任她昏倒在地上,不理會她是否會受涼地等她醒來,或者叫王勇背下山來,實在沒有非要自己親自背的道理。

    偏偏,他就是親自背她下山來了;拒絕王勇代勞的提議,將她背了下來。

    秦勉二十四年的人生里,背過重傷的戰友、下屬、上司,當然,更背過無數的戰利品──但不包括女人。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親自背一個女人下山,並且沒有半點勉強。

    只是一面之緣,讓他看了場閑戲罷了,怎麼就記住了呢?

    般不懂。

    既然搞不懂,就任由心意去行動,不用忙著想出個一二三,反正總有一天會想清楚,不用急。只要不是關乎生死大事,秦勉很少會為難自己的腦袋。

    走到兩名下屬面前,他輕松地將仍然昏迷的女人以一個巧勁給丟在自己的戰馬上。雖然背著人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卻不見他氣息紊亂或滿頭大汗──那女人瘦得像一根柴禾,背起來倒是省力氣……

    也不理會王勇擠眉弄眼的怪表情,秦勉簡單對兩人說了下山上的情況,然後對宋二子道︰

    「二子,你拿我的印信去縣衙一趟,跟甘縣令借十個差役過來把山上那些人先給捆了丟牢里,等我有空再來料理他們。」說完,將印信解下丟給宋二子。

    「是!」宋二子立即上馬,領命而去。

    「頭兒,那我到山上去守著,省得有人先醒來跑掉。」王勇說道。

    秦勉搖頭。

    「不用,他們暫時醒不過來,不用守了。你先回客棧去,看紀智他們打听得怎麼樣了,然後讓吳用去采買一些禮品送到秦家村……現在不知道叫什麼村,反正東面那邊的村子就是了,我在東村口那座橋邊等你。」

    「是。」王勇領命完,忍不住偷瞄那個趴在老大愛馬上的村姑幾眼,小聲問︰「頭兒,這個村姑,您就這樣帶著走?」

    「你有意見?」秦勉假笑問。

    「沒意見沒意見!頭兒,我走啦,四下無人您隨意!」話完飛身上馬,一下子跑得不見人影。

    秦勉嘴角抽了抽。明明沒有什麼綺思,被王勇這個渾人亂說一通後,卻是有些不自在了。

    拍了拍還在低頭吃草的愛馬,他走到可以看清女人側臉的方位,盯著她那張年輕而暗淡的臉。她這樣的臉色,跟其他女人並無不同;世事艱困,他從小到大見過的女人都是灰頭土臉又骨瘦如柴的,這女人的模樣雖然同樣是灰頭土臉的,也瘦,卻不是那種長期饑餓到隨時會死掉的瘦,而是著力勁的瘦──從她砸人石頭不手軟的力道來看,這女人挺有力氣,下手也狠,應該有很豐富的打斗經驗。

    這世道,活下來的女人都是這樣強悍的,秦勉對她的凶狠沒任何感覺,不覺得好,也不覺得不好。

    他記憶力還不錯,前日看的那場閑戲,雖然沒刻意去記,卻還記得這女人是個寡婦,跟另一名一看就知道身兼多職的女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這女人干巴巴的風情全無,相比之下,另一個女人肥壯又爽俐,是更為吸引男人目光的存在。可是他卻覺得她這樣很好,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只放在她身上。

    至于是什麼樣的好法,他一時也說不清;但她不肯隨便給人生孩子這一點,他就覺得很好。當然,願意給別人生孩子換財貨米糧的女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不用戶部清查完全國人口還剩余多少,所有人都知道幾十年的亂世下來男人死得很多沒錯,但女人死得更多;很多女嬰甚至一出生就被殺死或被吃了,而男嬰至少還有機會活到餓死。

    女人太少,所以國朝逐漸安定之後,就算是最食古不化的老儒生還活著,也不敢在這個時期振臂高呼道德禮教,說女人應該恪守什麼三從四德、守貞自愛。現在國家最需要的是恢復生機,需要大量的人口,所有還能生育的女性都得努力增產報國去。等正式的政令一下達,年輕女子即使不想嫁人的,也得生孩子去。

    「就算是個不想再嫁的寡婦,還是得生孩子的。」秦勉用一種挑剔的目光掃視眼前女人的全身,從灰頭土臉的臉蛋,到滿是補丁的衣服所包裹著的瘦巴巴身體……雖然很懷疑這樣的身體能不能孕育出孩子,不過他卻克制不住一個沖動的想法,像沸騰的熱水波波波地從心底深處冒涌上來──

    「如果非生孩子不可,就給我生吧。」

    當這樣的話從自己嘴里說出來之後,秦勉先是一怔,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說出來之後,卻覺得這樣的主意還不賴。

    他十歲那年答應過他爹的──走出去外面掙命,然後,只要沒死,就把秦家的香火傳下來。

    在亂世出生長大的人,看慣了生死與離散,對各種美好到不真實的臆想都沒有太大的觸動。比如家庭,比如團圓,比如快樂,比如富足,都沒有特別的觸動,也提不起興趣,即使他現在算是已經謀出了個光明前程,但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終于可以一日吃上三餐,並且餐餐飽足罷了。

    在他回鄉祭祖的這個時候,心情難得低落與軟弱,正好遇見了她;她年輕,代表著她應該能生。曾經答應父親的事,此刻正特別在意著,而她剛好進入他的眼界里,先是讓他覺得有趣,後來山上那一出更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所以他便覺得,如果非找一個女人傳香火,那麼,就讓這個令他感興趣的女人來生吧!

    秦勉想,她應該也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吧?

    當然,在兩人愉快合作生孩子之前,他得先弄清楚她是誰、又是誰家短命男人的遺孀。

    他想,他很快就會知道。

    「你說……」秦勉從來不曾覺得開口說話是這樣艱難的事。「這些土地的持有人是秦大成以及秦牛哥的遺孀?」

    「是啊頭兒,正是這兩人!」紀智跟著王勇一同來到東村的橋邊向秦勉報告最新探得的消息。「頭兒,這兩人是不是您秦家的族人?」就是因為查到地主姓秦,所以幾個下屬連忙放下一切,趕緊過來報告。想著若真是頭兒的親人,也好讓他高興一下。

    秦勉點頭道︰

    「嗯,秦大成是我堂叔……」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在高興還是在惱怒,反正眼神很復雜,最後抬起一手揉著額角,悶悶地,像是需要再度確認地問︰

    「那個寡婦……真是秦牛哥家的?」

    「是啊,這秦牛哥的名字很好記,所以連我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听了就記住。哈哈哈,頭兒,這名字真逗,這個秦牛哥以前一定是負責給家里放牛的,所以他爹娘才給取了這麼個實用的名字!哈哈哈……」王勇自從听到那個名字之後,就一路笑過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太好笑了。

    「很好笑?」秦勉微乎其微地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問。

    「當然好笑!這名字跟唐吃有得一拚啦!」王勇大力拍著身邊另一個跟他一樣粗魁的壯漢直笑。「唐吃,當年你把自己取作唐吃,是不是想著天天有糧吃?」

    唐吃推開王勇,雖然被取笑過無數次,但憨厚的他還是再度解釋著︰

    「不是。我本來沒名字,我家鄉在南方閩州的海口,沒爹娘的孤兒都被叫「乞吃」,就是乞丐的意思。後來咱們編制成兵了,要登記名字,書吏官說我不能再叫「乞吃」,得有名字。我不識字,好不容易才記下這三個字的寫法,其它都不識得,也不想再學別的字,所以書吏官就幫我把「乞」拿掉,只寫唐吃。這名字好,我都認得。」

    「哈哈哈!那書吏官真絕了,哈哈哈!秦牛哥如果遇到書吏官,書吏官也會幫他省字眼兒,是會叫秦牛還是叫秦哥?哈哈哈……」王勇的笑點一向很奇怪,而且一旦笑點被戳中,就會一直笑個不停,怎麼也停不下來。

    于是,「砰」地一聲,秦勉抬起一腳將人踹飛到遙遠的一邊自個兒樂去,然後問紀智︰

    「那寡婦叫什麼名字?」

    「叫錢香福。」紀智回道。

    「真姓錢啊……」秦勉突然覺得有點頭大。

    「頭兒,姓錢怎麼了?」一個叫周全的親信好奇地問。

    「咦?也是姓錢,真巧!咱之前大老遠跑到北地的涼山村去找頭兒祖父給訂下的未婚妻不正是姓錢?難道頭兒家的男兒都跟錢家的女人結親?」吳用想起來了。

    「耶?那麼是不是說那個秦牛哥的老婆或許會知道頭兒未婚妻的下落?哎啊!搞不好當年錢家人早早就全逃過來這邊投靠秦家了!」另一個叫杜實的漢子突然想到這個絕大的可能。「所以頭兒,您的未婚妻或許正等在這兒呢!這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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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唐吃與揉著**走回來的王勇等人听到杜實這樣說,都深覺有理,也跟著高興起來,什麼都還沒個準兒呢,就開始一逕兒朝頭兒說恭喜。

    倒是紀智與吳用兩個腦筋靈便的人沒有動作,悄覷了眼頭兒的臉色──有點黑沉沉的;然後再看向仍然趴在馬背上昏睡的押寨婆娘(王勇語),兩人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然後都低下頭,把「沉默是金」四個字不斷反覆默念。

    秦勉面無表情地看著笑嘻嘻直朝他賀喜的下屬,雖然拳頭有點癢,卻還是忍下了,畢竟他們都是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頭兒,那咱們快點去秦家村看看吧!我們相信您的未婚妻一定在的!那個秦牛哥的遺孀都還活得好好的,那麼其他錢家人也一定沒死。不僅沒死,還給您守著呢!真不愧是咱大嫂,真是個好女……」杜實笑道。

    王勇想想不對,道︰

    「老杜,你怎麼知道頭兒的未婚妻有安分地給頭兒守著?這話別說得太早,還是得親眼看看才知道。明明紀智只查到秦牛哥的老婆有安分在守寡,沒出去攪些亂七八糟的,可其他女子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還是先看看吧。」

    秦勉還是沒有說話,像在思考著什麼。

    吳用終于開口,以謹慎的口氣問秦勉︰

    「頭兒,要不,這名女子,我們先派人送回客棧安置。今天您就先去拜訪您的堂叔以及錢氏,如何?」其實在幫忙置辦禮品時,吳用知道這些禮有一部分是要送給王勇口中那個押寨婆娘的家人,當作第一次上門拜訪的見面禮,甚至是聘禮──畢竟王勇賭咒說頭兒確實是看上人家了;後來看到頭兒的表情,心中就更加肯定了,果真是給馬背上那名女子準備的。

    可現在的情況有變,這些禮品全送到秦家,也是合適的。吳用在采買時,就專挑精貴的糧油細布去買,雖然沒有京城那樣高級的檔次,但買來的已經是永梅縣所能提供的最頂級貨品了。這些財貨,就是一般殷實人家也舍不得置辦的。用來饋贈親友,可說是極為隆重,裝了整整一車呢!

    秦勉朝吳用點點頭,吩咐道︰

    「將板車上的禮品都抬下來,你跟唐吃駕這輛板車送她去客棧,到時請客棧掌櫃叫個婆子照顧一下。」

    「頭兒放心,屬下都會安排妥當。」吳用說完,就招呼著眾人幫忙抬禮品下車。

    秦勉走到愛馬身邊,將那女人給抱了下來。在等待下屬清空板車的空檔,他低頭看著懷抱里的她,雖然很想盡快知道她的姓名與家庭情況,但此刻為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秦牛哥遺孀」,事情就變得復雜了。

    如果……真有個女人在秦家守寡,無論如何,他都是要負起責任的。

    也許,這會是最後一次與她這樣親近了……

    秦勉,被大定皇帝新封的正三品鎮武將軍,幼時乳名正是喚作——牛哥。

    「太好了,太好了……咱秦家沒有斷絕,咱還能有香火可以傳下去,真是太好了!牛哥兒……牛哥兒……你回來了,你活著回來了……真好,真好啊……」秦大成喜極而泣,泣不成聲,整個人哭癱在炕上,一只枯瘦的手緊緊抓著秦勉的手腕,深怕秦勉會在下一個眨眼間就消失不見、深怕一切只是他在作夢!

    秦大成從來不哭,能讓他哭的,就只有親人的亡故以及重聚。他雖然性情斯文溫和,看起來也總是病弱不堪,似是隨時都會病亡,但他被強盜洗劫暴打時沒流下一滴淚,卻幾乎流光了身體里的血。

    最後一波強盜走後,以林氏一族為主的流民來此落腳,明知道東村這邊都是屬于秦家的土地,卻不問自取地佔地築屋、佔田耕種,一群人不客氣地瓜分了秦家的土地。

    搶走土地也就罷了,那時秦大成正病重,被打碎的一手一腳沒有得到治療,缺醫少藥,只能在劇痛里扛著,扛得住就能活下來,扛不住就只好去死;那時身邊僅剩一名同樣傷重的老奴在侍候著,家里連一只碗都沒有,老奴拖著殘軀,拿一片破瓦盛水給他喝——當時整個家里也就剩那麼點水了,再無其它可入喉的東西。

    那樣山窮水盡的絕境,秦大成自己、老奴,以及所有對秦家土地虎視眈眈的人,都認定秦大成肯定是活不成了,再能拖,也拖不了幾天。

    可,即使只有幾天,那群以林姓為主的流民們也不願等,不願讓秦大成安靜等死,就鬧上門要把還活著的秦大成給抬到火場去當成尸體燒了!而他所居住的這間破敗至極的土磚房,竟也是有人看上眼想要佔去。

    「……那時候啊,我跟你老根叔已經被拖到外面丟著,那群惡人沖到屋子里掏牆鑽梁拆房子,生怕之前那些劫匪搶得不夠干淨,還有留下個什麼祖傳的好東西藏在牆根里或什麼地方沒被人發現。真是異想天開!就在那時,你媳婦帶著她袓母過來投奔了。你絕對想象不到,這麼個十歲的小丫頭,面黃肌瘦得不成樣子,竟然能煽動一大群流民去沖擊那些惡人居住的地方打砸搶,將那群人給搶得哭爹喊娘,還死了好幾個,至今那些林家人還不知道那一切都是丫頭干的……哈哈哈,那時小丫頭還不認得幾個字,就能無師自通地知道使計了!牛哥兒,你這媳婦了不起,品性更是一等一的好,是你的福氣!」秦大成常常把這些解氣的事反復回想,來讓自己身心保持愉快。所以雖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卻記憶如新,所有小細節都沒忘記。

    「好一出圍魏救趙。」秦勉喃喃說道。

    「可不就是圍魏救趙嗎!牛哥兒,你媳婦兒實在聰慧至極,你一定要好好善待她。」在秦大成眼中,錢香福這丫頭千好萬好,世間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

    這位秦牛哥「遺孀」的初登場方式實在夠震撼。

    不只秦勉听得暗自贊嘆,連向來對自己才智頗為自負的紀智也忍不住張口結舌地給寫個服字。雖然亂世多悍女,但悍不代表腦筋好使,真正腦筋好使的人,不管男女,這世上都是極少的。

    這位秦牛哥——也就是他家頭兒——的媳婦可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啊!

    隨著秦大成以驕傲的口氣繼續說著錢氏這十年來的種種事跡,秦勉心中感激之余,也不免有些沉重。之前的預感似乎就要成真……他與那名寡婦,怕是沒有緣分了。

    錢氏十年來奉養了他的堂叔、給忠僕老根叔安葬,在這個自己都沒有一口糧食可以裹腹的糟賤世道,她竟然能咬牙苦撐下來;在以為他死在外面之後,就算沒有夫妻之實,仍然給他守寡,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他無論如何都得報答。

    雖然心中那抹不舍的情緒仍在一抽一抽地躁動,但秦勉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再反復。所以,回客棧之後,就給那名女子一些財貨,將人送回家吧。

    至于她叫什麼名字、家住何方這類的事,既然無緣,就不用知道了。

    就在屋子里叔佷倆正逐漸平復情緒,可以說些輕松的家常時,安靜在一邊抹淚的錢婆子也想著福囡這時差不多該回來了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女聲——

    「喂!你們這幾個人就是來永梅縣采買女子去城里賣給漢子當婆娘的人牙子吧?你們不用在這邊傻等了,錢香福那蹄子跟人跑啦!我們在回來東村的路上都看到了,真跑啦!我家有兩個女子,你快過來挑挑,都是能干活能生養的,你們可得出個好價,至少得有兩只雞!」

    「林桂花,你在胡說什麼!」錢婆子一听聲音就知道在外面嚷叫的人是誰,正是方圓幾十里里的第一大嘴巴、攪事精的林桂花!夠她的話氣得渾身發抖,摸索著牆就要打開門去罵人。

    由于屋子非常窄小,容不下秦勉帶來的所有壯漢,所以他只帶紀智進屋,其他人在外面守著,一車的禮品也只能大半丟在外頭,實在是屋內擱不下。就是這些禮品讓跑過來探頭探腦的林桂花眼冒金光,以為這些漢子是來采買女人的,連忙推銷自家的賠錢貨,並想著要怎麼獅子大開口,狠狠給咬下一塊肥肉。滿肚子算計之余,也沒忘回嘴︰「錢婆子,我可沒胡說,大伙兒都看見錢香福搭著馬車跑啦!她有了好前程,當然就不要被你們這兩個老不死的給拖累,你們還以為她是什麼好貨?哈哈,哭死去吧!沒了錢香福賺糧養你們,我看你們能撐幾天!」叫罵完,林桂花又大聲催促︰「喂!你們快跟我走,我家有兩個丫頭,要是看中就馬上領人走,我還能省下今天的糧。听到沒有?動作麻利點——」

    林桂花聲音刮躁而尖利,讓人听了耳朵很受罪,秦勉也沒打算忍耐,對一旁的紀智道︰「把她趕走,讓她閉嘴。」

    「是。」紀智立即走出去。

    然後,外面就再也听不到林桂花發出任何聲響了。

    「大成,林桂花又在騙人了吧?她是亂說的吧?福囡可精了,才不會出事對吧?」錢婆子抖著聲音問道。雖然知道林桂花這個女人說謊成性,但此刻該是福囡回家的時候卻不見人影,錢婆子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

    秦大成連忙安撫︰

    「錢姨,您別慌。興許阿福就是在鎮上打探消息才耽擱了點時間,之前也有幾次這樣的,你也知道鎮長喜歡拉著她聊幾句。還有啊,她走在路上都會一邊摘著野菜野果,有時想著多采一些,回來的時間就不一定了。」

    「是這樣嗎?大成,你別哄我……」錢婆子顫聲道。

    「要不這樣,我去鎮上看一下。」秦勉想起紀智提起過,最近確實有很多人到鄉下地方采買女子,有的是正規的人牙子,有的卻是非法的人販子,專做拐騙的無本生意。與其看著兩位長輩驚疑不定,憂慮得不知如何是好,還不如把全縣的人牙子給整肅一番,順道確認一下他那個「遺孀」是不是給人販子抓走了。

    「好好,太好了,牛哥,你快去鎮上看看。如果阿福還在鎮長家,你就接她回來,你們這對小夫妻正好見個面。」秦大成其實心中也擔心著,所以連忙催促佷兒趕緊走。

    秦勉將當過伙夫的杜實留下來照看兩老,吩咐他把禮品里的肉干以及大白米都取出一些煮晚餐後,便帶著紀智等人回鎮上去了。

    回鎮上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發掉那名寡婦。

    既然無緣,就不用多想了。

    秦勉做事一向干脆俐落不嗉。

    這次也不例外。

    而,那個本應乖乖昏睡在客棧並等著被打發走的不知名寡婦——錢香福,卻是早早醒了過來,並在第一時間逃脫成功。她悄無聲響,神不知鬼不覺地逃掉,守在外面的唐吃完全不知道房里的人早就跑不見了。

    直到秦勉回來,想著趁不知名寡婦還沒醒過來前再見她最後一面,然後就此忘掉,從此兩廂再無交集……才發現人不見了!

    「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就算日後再不往來,他也不允許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跑掉!這簡直是對他們這樣精銳的軍人的最大侮辱!唐吃以及吳用都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了,他們竟然不知道那寡婦是怎麼逃掉的。

    所以,當然是要把人給找回來,弄清楚她是怎麼跑掉的之後,再來個一刀兩斷!

    秦勉知道這是他給自己一個再見她的借口。

    很不應該,他知道。

    但只要想到兩人日後永遠將不會再見,所以,此時,請容許他再見她最後一面吧!

    他非常想要再看一次她那雙生機勃勃的雙眼,想要看清楚她那雙眼是不是用磁石瓖嵌的,不然怎麼會那樣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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