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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洪穎 -【撞見總裁Mr. Right(撞見愛情之一)】《全文完》

撞見總裁Mr. Right【撞見愛情1】作者:洪穎

這個男人不過是個隱居山林的平凡男人,
怎麼會樣樣精通,什麼都懂?
更神奇的是——
他是第一個讓她感覺心靈契合的男人!
其實,平凡男人也沒什麼不好,
她千金大小姐的身份,
讓她看多了身份不平凡的男人的高傲嘴臉,
他的平凡反倒讓他內斂沉穩,
十分符合她喜歡的男人的類型——
等等!什麼?
她所認定的平凡男人,竟是最不平凡的男人,
他竟然是堂堂帝方集團的負責人?

第一章   

  他拍拍手上的塵土,結束一清早就開始的工作。走上田埂,舒了舒腰,才彎身拎拾起方才擱在腳畔的竹筐,裡頭是他幾刻前收割下的幾樣青蔬。

  晨間六點多,山區村落唯一通往山下的縣道,偶能看見三兩結伴下山就學的學生。他由田埂躍上柏油縣道,迎面來的正是隔鄰的一對雙胞胎姊妹。

  「商哥哥,早安。」雙胞胎同聲向他打招呼。

  「恬藝、恬安,早。」他先對右邊小女生喊、再對左邊小女生喊,從不曾錯認誰是恬藝、誰是恬安。這點倒是十分令人驚奇,縱使是她們的至親父母,也會偶爾錯認這兩個小女生,而他這個鄰家大哥卻總是分得清楚。

  「甜椒可以吃了喔?」恬藝望著商耕煜的竹筐,一雙眼渴望得緊。

  「嗯。我等會兒送一些去你家,晚上就吃得到了。趕快上課去,快遲到了。」

  「放心,我跟恬安要比賽跑,看誰先跑到學校大門,輸的人要請吃點心,不會遲到啦。商哥哥,我要四顆甜椒,可不可以?」

  「多給你幾顆都沒問題。你們賽跑小心些,別不看路。」

  「知道了,商哥哥比我媽還要囉嗦。」恬安拉著恬藝走開,回頭送商耕煜一個鬼臉。

  順著縣道走了近一刻時間,轉入小巷,往鄰家幾戶分送幾樣青蔬後,才回到自家。

  七點半,商耕煜準時坐在計算機桌前,打開計算機,等待上線。

  商耕煜每天上網的時間固定,七點半到八點半。

  事實上,商耕煜是個作息規律得不能再規律的人——

  每天清晨五點起床,五點半到他栽種青蔬的農地,忙到七點多才回住處。

  七點半上網、八點半離線,吃過早餐,九點半到十二點這個時段,他開放「義診」,中午休息兩個鐘頭。

  下午到後山巡視他種植的藥草,傍晚六點左右回住所,接著吃晚餐,晚上八點梳洗後,閱讀兩小時,十點看一個鐘頭新聞、一個鐘頭發現頻道,十二點整準時上床就寢。

  嚴格想來,他的生活大抵除了規律能形容外,還有另外兩字也挺貼切的,那便是「無趣」。

  至於他習慣在早晨上網,最初目的是尋找一些醫學相關消息,在他現處的偏僻村落裡,信息並不發達,網路自然成為他獲取信息的主要管道。

  先前他在實時通註冊了一個帳號,僅為與昔日工作夥伴保持聯繫,沒想過他會在實時通認識新朋友,更沒想到他會跟一個不確定性別為何的陌生人聊得來。

  雖然無法確定新朋友的性別,但他認為對方是女性的可能性居大,因為對方的用字遣詞,霸氣中透著細膩。不過也是因為那罕見的霸氣,讓商耕煜無法百分之百肯定對方性別。

  他猜測對方也許是位主管,是以慣於使用命令語氣,而且命令語氣中總有不容置疑的霸道意味。

  為何覺得對方霸氣?記得第一次聊天,對方先傳來訊息,頭一則訊息是——

  「跟我聊聊。頂多耽誤你半個小時,因為我只有半個小時可用。不過說不定無需半個小時,古語有云:話不投機半句多。說不定你才傳一句話,我們就不投機,我會立刻自動斷線。」

  商耕煜一直記得,當時他望著屏幕那段實時訊息,擰眉發呆了好些時間,猶豫著該不該回訊。他從沒在網路上跟陌生人聊天的習慣,碰到如此直接、如此霸道,要別人陪聊天的訊息,是頭一遭。

  在他猶豫當口,屏幕又閃現出另一則訊息——

  「怎麼?連聊天都不敢嗎?沒等到你半句話,我就覺得我們不太投機。如果不想聊,下則訊息,我就送你再見,如何?」

  然後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在鍵盤打下:想聊什麼,外加一個問號後,按下Enter鍵,把訊息傳出去。

  「我還以為你在等我說再見。」

  看到屏幕傳回的那句話,商耕煜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笑了。

  緩慢地用鍵盤打出另一串話,由使用鍵盤的速度,不難判斷他實在不是個聊天高手。

  「時間不多,既然你頂多只能聊半個小時,我的打字速度,由你浪費的等待時間可知,很慢。我們直接切入重點,你想聊什麼?」

  不消多時,對方立刻回傳:

  「好,爽快!我的直覺是對的,看你的ID就感覺你是可聊天的對象。我只有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擁有所有一切他想要的,他的人生還要為什麼而存在?」

  商耕煜凝睇屏幕,再次擰眉,沒想到第一次聊天,第一個問題就這麼讓人錯愕。他望著頗有難度的問題沉思,花了十分鐘才打完他的回答。

  那長長一段回答,他忘得差不多了,只約略記得最後他反問對方:

  「……單單是為了自己而存在,難道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為某些人、某些事物才努力存在?」

  就這樣,他們聊開了。

  沒有事先約定好什麼時間再上網,更未約定有空是否再聊,卻很奇特地,接著幾天在同樣時間,對方都會出現,傳訊給他。

  總之,已經接連好幾天,商耕煜準時在同樣的時間,打開計算機,一連進入口網站便立刻登入實時通,這是他的新習慣。

  他改變了每日習慣上網的首要動機——不再是瀏覽信息,而是等待他的新朋友。

  然而有關對方的一切,諸如對方的性別、對方的位階、對方的真實個性,是否霸道,又或者細膩?全都僅止於商耕煜單方面的臆測與感受,仍未獲得證實。

  雖說近來上網的最大目的,是為了跟新朋友聊天,但偶爾會有一、兩天,在網絡上碰不到那位網友,像昨天,商耕煜就沒等到他的網友,心裡怪失落的。

  昨天沒遇到人,今天應該碰得到了吧?商耕煜看著計算機屏幕,一邊瀏覽信息、一邊等待著。

  一個小時過去後,他失望了,比起昨天的失落,感覺又沉重了幾分。


      *********

  二十坪大的私人辦公室,位處於三十六樓辦公大樓的角落,視野極廣闊,兩大牆面全由透明強化玻璃構成,一眼望出去就是大半個城市範圍。

  遇上天氣不甚晴朗的日子,貼著辦公室大扇玻璃眺望,就像是腳下踩著大半座霧濛濛的城,飄飄然地,彷彿飛在半空中。

  偌大辦公室裡,一張造型簡約大方的核桃木長型辦公桌、黃褐色柔軟的大辦公椅,對著兩大片透明玻璃牆,辦公桌上擺著一台超薄筆記型計算機,辦公椅後方白色石牆,掛了幅夏卡爾複製畫。白牆與透明玻璃牆的垂直角落,放了一盆頗高的綠色盆栽,資料櫃上擺了幾盆羊齒蕨,地上鋪著厚厚的深藍色地毯。

  二十坪大辦公室就這些陳設,再無其它,給人的感覺俐落簡單。

  這辦公室的主人,此刻正靠著椅背,目光放在玻璃牆外,輕咬拿在手上的筆端,不知正在想些什麼。

  辦公桌上放了支手機,是那款前陣子廣告來電鈴響會跳舞的機子,手機主人的心思這會兒早飄得老遠老遠。

  半晌,桌上手機跳起舞來,隨著鈴聲,屏幕光跟著轉換,把心思遠遊的主人,拉回現實。

  沉寂好半刻的辦公室,像不甘主人冷落般,此時手機鈴響不說,辦公桌上的電話跟著響,敲門聲也跑來湊熱鬧,連保持開機狀態的筆記型電腦,都傳出收到新郵件的叮咚聲。

  歎口氣,對門喊了句:「進來。」接了手機,幾秒後再接辦公桌上那支響個不停的電話。

  幾分鐘過去,結束通話,才騰出空抬頭望向來人。

  「什麼事?」進門的人是特別助理。

  對方拿了一隻資料夾,往前放上辦公桌,再往後退了幾步,態度不冷不熱地開口:

  「這是下午開會要用的資料,我整理好了。董事長來過電話,請總經理中午跟他一道用餐,他在晶華等您。您前天送洗為了參加今天宴會的衣服,剛剛送來了,我幫您掛在架子上。晚上方小姐家裡有急事,沒辦法同您一起出席晚宴,臨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她,請問總經理有什麼決定?」

  頭自看了眼特助後,再沒抬起過,翻著剛送上桌的會議資料,想都不想就說:

  「你陪我去。如果沒其它事,就出去了。」

  特助看了眼埋首在辦公桌前的人,突然顯得吞吐,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說出:

  「是,總經理。」然後無聲退出辦公室。

  大門關上的剎那,原埋首於資料的人,吐了口氣,蓋上資料夾,無奈地想——

  這樣的人生,究竟算什麼?

  努力十幾個年歲,到頭來竟像場笑話,一場由無數虛幻讚美堆砌出來的……笑話!

  一場讓人看成無敵男人般的笑話!

  男人!

  瞪著那扇剛讓特助關上的門,椅子上的人驀地笑得詭異,為的是忽然想起了那句:為了自己而存在,難道不好嗎?

  不好嗎?不,是太好了。

  單單為了自己存在!

       *********

  這個位處台東郊外僻靜偏遠的半山腰村落,尋常難得見著大城市來的人。

  村子沒發展成觀光據點的條件,要溫泉沒溫泉、要特殊景觀沒特殊景觀,了不起是個靠山面海的小村落,這海天一色的景致,在大城市或許難得,但在花東地帶,隨便把車子往哪開皆是這類景色。

  沒法兒搭上國內旅遊熱潮的順風車,小村落仍是個寧靜且幾無外人到訪的小村落。

  沾不上觀光熱,自然也製造不出任何就業機會,村落裡的年輕人多半往北、高兩大城市跑,再不然往台東市、花蓮市跑,都強過窩在這個見山是山、見海是海,卻壓根見不到半點未來生機的山腰村落。

  回想兩年前唯一一個外地人——商耕煜,搬進這村落時,捲起的議論與不安,硬是花了三、四個月才緩緩平息。

  當然啦,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不往大城市鑽營,倒入了這小村小鎮的籍,自然十分怪異。更不用說這小村,根本是個只剩老弱婦孺、即將殞沒的「夕陽村」。

  來了個像商耕煜這麼「生氣勃勃、幹勁十足」的年輕人,怎會不稀奇?

  不過商耕煜也很能入境隨俗,在整村落人猜測他到此落籍的意圖、不時對他投來關愛目光的壓力下,他不只安安穩穩開始他的生活,還能拿出力氣,以無壓的方式順手照顧別人的生活。

  這無壓的方式,要怎麼說呢?

  舉例而言,他會順手把收成的無機蔬果分送鄰居,剛開始他先敲隔壁的門,送了隔壁後,過幾天再送點給隔壁的隔壁,隨著時間過去,一整條巷子凡有住人的住戶,全受過他的饋贈。

  再來,他總是在開著他的RV休旅車下山補貨時,碰到人就順便問要不要幫忙帶什麼?帶久了,村民會自動自發往他這兒報告,下回需要他幫忙帶些什麼,就這樣,他差不多變成了這村的補給供應站。

  日子久了,村子裡那些對商耕煜來說屬叔叔伯伯、阿姨伯母級的長輩,不再對他的來歷、意圖好奇過度。

       也不是全然不好奇,只是在每每探問總碰軟釘子後,大家也就識相地當他有難言之隱,不再追問什麼,就連想問出正確年齡的念頭都打消了。

  再說,他實在是太好用了,自己種菜不說、自願當補給站也不提,他那用藥的神技,早讓村民佩服得不願計較他的來歷,巴不得商耕煜一輩子窩在這個僻靜村落。

  所以商耕煜,算是這僻靜村落的異類,但他這個異類卻折服了所有村民的心,老的、小的,連偶爾自外地返鄉的年輕人,有機會必定會來拜拜他這個碼頭,請他、也謝謝他閒暇之餘關照自家父母。

  商耕煜,用了兩年時間,在這村落生根。

  話說回頭,除了商耕煜這個異類之外,也不將那些迷了路的觀光客算在內的話,這個平靜村子幾乎無外來客。

  不過,今天下午,這村子又跑進一個「異類」,平靜許久的村子,一下子又有了新鮮話題。

  那輛黃得耀眼的出租車,在下午四點五十分開進村子,直直停在商耕煜住所隔壁的隔壁再隔壁、已近十年沒人住的那幢平房。

  走出計程車的,是位衣服色彩艷麗得幾乎教人一望,就挪不開視線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年輕女人。

  一身尼泊爾染布連身長洋裝,染布的顏色數不清有幾色,腰上繫了條銀鏈。

  她的頸子掛著一條景泰藍編成的項鏈,跟她的衣服一般搶眼,至於在寬長袖子裡的手腕,則掛了會發出清脆鈴聲的手環。

  她渾身散發出濃濃的民族風,打一下車就引來不少在屋外涼快的村民好奇張望。  

  付了車資,她拖出後車廂的行李,大行李箱一落地,下方滾輪在柏油路上拖出一串咯啦咯啦的聲響。計程呼嘯而去的噪音,加上滾輪拖地的聲音,使得幾戶原在屋內的人家也不禁探出頭來。

  她站在那幢實在堪稱陳舊的平房前,對著握在手上寫著住址的紙條,左看看、右瞧瞧,地上有幾片落下的碎瓦塊,面向巷子的兩扇玻璃窗,破了一塊。

  她臉上先是不悅,然後帶著認命似的表情,低頭往背包找鑰匙。

  還沒找到鑰匙,她就聽見詢問聲傳來:

  「小姐,你要找商耕煜喲?商耕煜住那一棟啦。」

  說話的大嬸得意笑著,心想,這麼年輕的漂亮小姐,不是找商耕煜還會找誰?

  她沒抬頭、沒回話、沒打算理會任何人,反正找到鑰匙,開了門,他們就會知道她不是來找誰的。


      **********

  沒有水?太好了!

  她轉開水龍頭,一剎那竟只能楞楞看著無聲無息的水槽,做不出反應。

  方纔一進屋,她順手按了按牆壁上的開關,發現沒一盞燈能發光。

  現下走進廚房,才知不只燈不能用,連水都不來!

  這可好了,沒水也沒電。

  舉步旋身回到那個暫且稱之為客廳的地方,觸目所及,全覆著一層不算薄的灰,沒電就算了,天色還亮,但連水都沒有,她該怎麼開始清理這個地方?

  環顧所在處,她臉上漾出一抹既諷刺又無奈的笑——

  沒水沒電,還陳舊髒亂,她究竟給自己買了棟什麼屋子。

  這下子她實在懷疑,幾天前的她是著了什麼魔,居然決定到這麼一個偏僻荒遠的山腰村落「隱居」。

  是暫時性的心神喪失吧?她苦笑。

  從這裡走到山下,以她的速度,花四、五個鐘頭跑不掉,屆時天都暗了。

  瞬間,她頓悟,既沒交通工具無法下山、又無水電專長能對付沒水沒電窘境的她,被困住了。

  她不是個慣於與人為善的人,步出屋子,左右各瞧了一眼,不長的巷子,幾戶人家十幾雙眼朝她迫來,像是想探問什麼。不消多時,她又反身進屋,拿了錢包。

  一想到剛步出屋子那一張張與她對望的好奇臉孔,她不再多想便壓抑了想找人幫忙的念頭。她非但不擅與人為善,還非常厭惡應付無關人士的好奇。

  這一切的不便,只能怪自己。

  誰要她天真的想著,反正不夠的東西,到了再買。她壓根沒想到,有些狀況是即使有錢在身,都無法立刻獲得解決的。

  她出了小巷,走進大街上唯一一家像樣的小商店。

  挑了幾樣清潔的必備物品:水桶、幾條抹布、一瓶清潔劑,再往一張小桌子走,準備結帳。

  顧店的阿婆收下她遞出的五百元,一雙眼跟方才巷子裡十幾雙好奇的眼沒多大不同,在數著找給她的零錢同時,眼不時掃瞄著她,總算找了錢,阿婆也終於忍不住問:

  「小姐,你是外地人啊?」

  她抬頭看了眼阿婆,盡最大的努力按住不耐,將真正想說的話吞回去,但也沒回答阿婆的問題,反倒問了:「我剛搬來,請問這裡有沒有會修水電的人?」

  「修水電喔?修水電要到山下找啊,不過很難請得到人,要花很多錢。不然你等商耕煜回來,請他先幫你看看,他懂一些水電。現在五點多,他六點就會回家了,他人很好,你跟他說他就會幫你看。你知道商耕煜住哪裡嗎?」阿婆說著繞出小桌子,往店門口走,指著她剛來的方向,轉頭對她說:

  「你從那條巷子進去,隨便找人問,人家就會告訴你了。」

  不曉得為什麼,又一次聽到那個商什麼的名字,她無力地歎了口氣,沒什麼元氣地朝阿婆回了句:

  「謝謝。」

  她走回巷子,回到那間沒水沒電的陳舊屋子。

 


  她的冷漠,仍抵擋不了隔壁鄰人彷彿用之不盡的熱情。

  但也多虧那位林嬸的熱情,好心提供她水,她才能大致整理屋內,抹去簡陋傢俱蒙上的厚厚灰塵。

  隔壁那位大嬸應該是姓「林」吧,她微蹙眉,抹淨客廳竹籐茶几上的一層灰,整個屋子乾淨許多。

  瞧瞧外頭,天色昏暗,已經六點多了。

  環顧室內一圈,她疲累地將抹布拋入不遠處的水桶,水花頓時飛濺出桶子外,她大大吐了口氣,盤坐在地板上。

  一室昏昏濛濛的幽暗,搞得她再也提不起勁,就這麼賴坐在地上。

  也許,她根本不該一時衝動,沒想清楚,就選了這個什麼都不方便的地方,開始自己的生活。

  唉!原來要過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起碼,想在這種縱使有錢也會使不上力的偏僻地方生活,得先準備幾樣技能,好比能修水電。

  再歎一口氣,低頭瞧著身上的尼泊爾裝濕透,她無奈站直身,趁著白日的餘光,尚未完全暗沉,她想整理行李箱那些東西。

  「林媽媽告訴我,你需要幫忙。」

  突然劃破寂靜的低沉男聲,嚇了她一跳,只差沒出聲尖叫。

  她轉頭看見客廳那扇灰暗的紗門外,站著一個男人……一個蠻高大的男人。

  「我按過門鈴,也敲過門,沒人響應。見大門沒鎖,我就直接進來了。」

  這幢平房的唯一好處是,前頭有個不小的院子,不過這似乎也是一項壞處,沒了電,門鈴自然沒用,敲了門,隔著大段距離,她人在屋內很難聽得見。

  男人拉開紗門,完全不待她發聲請他入內,才跨幾步就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她忽然有些害怕起來。

  在這個偏僻村落,她不認識任何人,這陌生男人若是意圖不軌……

  「你知道總電源開關在哪兒嗎?」來之前,林媽媽對他詳細解釋過這位小姐需要的幫忙了。

  屋內儘管昏暗,卻已足以讓他的雙眼,捕捉到她身上五顏六色的精采。他幾乎要笑了,卻不明白想笑的意念,究竟是為了什麼!

  「總電源開關?我不清楚,我才剛搬來,我找找好了……」他應該就是那位商先生了吧?

  她雖然大概猜得出對方是誰,語氣仍是明顯驚惶,是天色昏蒙的關係吧,她暗忖,心跳同時莫名加了速。  

  她轉身想去尋找他問的總電源開關,不料寬長的衣袖卻被他突然扯住。

  他施在布料上的力,其實挺輕的,意圖將她的驚嚇減至最低,但她的身子卻仍是大大震了一下。

  「別慌,庭院外的門我讓它敞開著,若你不安心,可以到外頭等,我一個人找就可以。天色暗了,我知道單獨和一個陌生男人在屋子裡,你可能會有些顧慮。」

  他安撫的聲音,隨著輕扯她衣袖的動作傳來,沉沉穩穩的,在兩人如此近的距離下,聽著、聽著竟似乎起了一股神奇的安定力量。

  她輕輕抽出衣袖,緩緩吸了幾次氣,花了點時間,而他只是安靜著,定在原處,等待她。

  「沒關係,我剛剛是有些怕,只是沒想到竟怕到讓你看明白了。這一整天很不順,才搬來,卻沒水又沒電,連玻璃窗都破了一扇,這地方偏僻,沒車哪兒都不能去,外面街坊鄰居個個好奇的眼光,也讓我不自在極了……總之,我實在——」

  她對著他呼嚕呼嚕,竟就是一大串話,講了一半她才發覺失態,若不是他那雙隔在眼鏡後頭的眼形,暖暖地,像是漾著笑,她八成會胡天胡地說個沒完。

  她這是怎麼了?她一直不是個容易失態的人啊。

  「……我去找總電源開關。」她整肅神色,想起該做的事,沒來得及離開,手腕就被拉住,接著是一把手電筒放進她掌心裡。

  「天色暗得快,再過幾分鐘,這屋子就會暗得不見五指,我多拿了一個手電筒過來,我跟你一起找,這樣比較快。」

  他打開手上另一支手電筒,先她一步往廚房走,附近的建築格式大多一樣,若他沒料錯,這屋子的總電源開關應該是在廚房。

  她還楞在原地……

  剛剛他打開手電筒的一剎那間,她好像看見眼鏡後那雙眼瞳,不是深邃的黑,而是盈盈的琥珀色!

  是她看錯了嗎?是光線折射嗎?那雙眼瞳的顏色,竟是溫暖的琥珀色——

  「我找到總電源了。」

  廚房那頭傳來低沉男聲,天色這時已經全暗了。但黑暗僅在屋內盤桓一瞬,室內的燈不多久就全綻亮了。

TOP

第二章   

  「久沒人住的屋子,多半會把總電源關起來。」他走出廚房,說著。

  片刻他聽見廚房裡的水龍頭傳出隆隆聲響,他折回廚房,巡查了洗手槽的水龍頭,發現水龍頭被扭轉至最大,他將之關上。一會兒,他把整個屋子被打開的水籠頭都關上了。

  他走出廚房,卻差點撞上往他方向而來的人,對方似乎讓什麼東西給絆了腳。

  「小心。」他一手握住她手臂,幫她站穩了。

  「因為沒電,抽水馬達無法抽水。這種老屋子,大多會在屋頂架個水塔,利用抽水馬達把水抽進水塔儲水。你再等幾分鐘,等水塔蓄夠水,再開水龍頭就有水了。」

  原來沒電,連帶水都不來了。

  她吐了口大氣,暗罵自己真是笨,怎會沒想到總電源?!

  他握了一瞬,見她站穩立刻放開手,刻意往後退了一小步,讓她擁有足夠的空間。他無意讓她有任何不適,畢竟是兩個陌生人,他一個大男人,對她來說多少有些壓迫感。特別是,她不得不暫時忍受他們必須共處一室的情況。

  「謝謝你。」她注意到他往後退了一步。

  「等會兒你打開水籠頭,記得讓水放流幾分鐘,水塔太久沒用,裡頭一定累積不少髒東西,水管也是。所以,等一下別急著用水。」

  「喔。」她應聲,覺得自己的回應有點呆笨。

  他上下看了她一回,想了一下子,問:

  「屋子裡有熱水器嗎?」

  「熱水器?」她想都沒想過這東西,剛踏進這屋子,她只求有水有電,這會兒他居然問她有沒有熱水器?

  「你忙了一整天,晚些總會想洗個澡,瞧你滿身是汗。」他笑著,下意識探手撥去黏在她右臉頰的髮絲,這動作完成後,兩個人各自僵立在原地。

  商耕煜撥去她的髮絲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逾矩了。

  而她,瞪大了眼睛,不是因為有被人侵犯了的感覺,而是……而是,她竟覺得很自然,好像他們不是今天、不是剛剛才見面,好像她跟這個姓商的男人,已經認識了很久。

  她很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對剛見面的人沒了戒心。

  「對不起,我……我不……」商耕煜說不下去,因為他不知該怎麼道歉。對於剛才的動作,他不是真心想道歉,他心裡甚至有種近乎理所當然的感覺……

  「呃,沒關係。」她總不好學電視的內衣廣告那樣,回他一句——很舒服吧?!天知道那廣告有多不尊重女性,像是每個穿了美美內衣的女人,都不介意男人碰到似的……天啊!她想到哪兒去了!

  不過……他剛才輕拂過她臉上的拇指,好似接了電……

  「熱水器……我不知道有沒有熱水器。」她趕緊把話轉開,試圖化開兩人之間的尷尬。

  「我到後院去找找看。」商耕煜像沒事的人,掉頭又往廚房走,推開廚房後那扇佈滿了灰塵的紗門。

  她依舊停在原處,滿腦子淨想著他兩分鐘前那個自然極了的動作,想著她為什麼沒推開他的手,雖說他一兩秒就收手,但她還是有機會做出推開的動作,以示抗議!

  但她連想都沒想過要推開、沒想過要抗議什麼……

  同時她也想著,他的眼睛……真的是琥珀色!他的五官,特別立體……他——為什麼她會覺得,她彷彿見過他?!

  她不曉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但肯定是很久。因為他已經從後院回到廚房,再走回她面前。

  「熱水器在外面,看樣子還能用,瓦斯桶裡還有瓦斯。等水塔蓄足水,你再看看有沒有熱水。我回去了。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就住在——」

  「我隔壁的隔壁再隔壁。」她像唸咒語似的,接了他的話。

  那語氣,逗笑了商耕煜。

  「對,我住在你隔壁的隔壁再隔壁。」

  「你的眼睛,是琥珀的顏色……」她抬頭迎上那對眼睛,脫口而出。

  她理當讓開路,讓他出去、讓他回到自己的家,可是一對上他的眼睛,她就忘了。

  「嗯。我可能是混血兒。」他笑著,臉上的溫和沒改變過。

  「喔。」她又一次用那種蠢語氣應聲。她本來想問:難道你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混血兒?然而又覺不妥,她跟他畢竟沒熟到可以探問私事的程度。

  「我……該回去了。或者,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再或者,你想以身相許來答謝我幫你召喚來水跟電,我很樂意留下來。」

  他臉上一直有著笑,此時的笑,是充滿了說笑態度的笑,他那雙眼睛,看起來也是會笑的模樣。

  「以身相許?!你別癡心妄想了。而且水跟電,也不是召喚來的!只要找到總電源開關,用手按下去,電就來了……」她也是笑,竟輕鬆地跟他說起玩笑話了。

  「這你就不瞭解了,我剛才找到總電源時,偷偷念了一小段咒語後,才按下開關。所以嚴格來說,我是用了咒語才幫你召喚來水電。」

  「胡扯……實在看不出來你會說笑。」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會胡扯。你太嚴肅了,該多笑。一定有很多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很漂亮吧?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商耕煜,商人的商,耕耘的耕,至於煜這個字,我寫給你看。」

  他拉起她的掌,緩緩在她手心裡寫下「煜」。

  「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煜是南唐李後主李煜那個煜,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李後主啊!不過,我覺得用寫的比較好,因為你的手,不借來用用太可惜了。你呢?你要不要捐獻出你的芳名?我的手剛剛跟我說,它願意借你用。」

  「多謝你的手,但不必了。我的名字很容易解釋,我姓何,名旭薇,旭日東昇的旭,薔薇的薇。」

  「你真的不想借我的手用用?我好像不知道何怎麼寫?」商耕煜微偏著頭,一副困惑的模樣。

  「少來。」

  「好吧,我懂了。既然你要我少來,往後我會盡量壓抑自己想來找你的念頭。」

  他們究竟在胡扯些什麼?何旭薇眨眨眼。

  「你跟所有人都能這麼輕鬆相處嗎?」

  「你都能來這個地方了,為什麼還不能放輕鬆呢?」商耕煜的玩笑味淡了,換上認真的神情。

  「我說的是你。」

  「旭薇,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在這個小鎮裡,每個人都很輕鬆,這裡不像你來的地方。」

  「你又知道我從哪裡來?」

  「台北?對嗎?」

  「你知道?」

  「我隨便猜的。既然你選擇了為自己而存在,選擇來到這個小鎮,何不全然放鬆白己?我向你保證,未來這段日子,你會像度假一樣快樂。」

  選擇為自己而存在?

  這句話好耳熟……

  「你……你是那個36號藍色海灣?」




  何旭薇舒舒服服洗過澡,坐在竹籐制的簡單梳妝台前,做每日基礎保養。

  拍化妝水時,她在想,熱水器居然需要一顆特大號電池,才能點火。那顆電池還是商耕煜貢獻的!

  擦乳液時,她又想,商耕焜說明天一早要帶她到台東市逛逛,順便買些她缺少的必需品。

  終於躺上床了,拉開一床被子,水藍色的被套還留有洗衣劑的香味,這床被子是晚上商耕煜抱來給她的,不只這被子,床上的薄床墊也是商耕煜搬來的……

  商耕煜、商耕煜啊——

  他幾乎花了整個晚上時間,「照料」她的需要,除了電池、被子、薄床墊,他還給了她一個裝滿熱水的熱水瓶、一個全新的馬克杯、一罐奶粉、一支小湯匙,和一包蘇打餅乾。

  他說,晚上她忙完,在休息前,可以吃點東西暖胃,比較好睡。

  今天晚餐,是商耕煜煮好了,喚她過去他家吃的。三菜一湯,他說沒算到會有客人,冰箱的存食只能煮出三菜一湯,下回他會準備豐盛些。

  在她覺得,那些菜已經很豐盛了,有糖醋魚、奶油白菜、涼拌甜椒、豆腐蔬菜湯。

  她……她整晚腦子裡全是商耕煜!

  躺在床上,何旭薇就是無法入睡——36號藍色海灣原來就是商耕煜。來這裡之前,她沒想過會碰到他,他們在網路上交談過幾次,他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雖然他的打字速度奇慢。

  網路上,他也誠實,問他什麼他幾乎都會回答,他說過他住的地方,她也記住了。決定離家後的去處時,她下意識就選了他住的地方。

  但她真的沒想到,會碰到他;更沒想到,他會是個好像什麼事都做得來的人。

  晚餐時,商耕煜說明天下午,要幫她把那扇破掉的玻璃窗換新,順便幫她清清水塔……

  她真的滿腦子都是他……怎麼睡得著呢?!

  皮包裡的手機,響得突然,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是旭薇。」

  「薇薇,我是大哥。」

  「嗯。有事嗎?」

  「爸問你三星的合約準備得如何?」

  「親愛的大哥,我的辭呈已經給你看過了,你難道得了健忘症?」何旭薇用甜得不能再甜的聲音說。

  這讓另一端的何旭尉,終於認真正視何旭薇遞辭呈這件事,因為何旭薇從來不用甜膩聲音說話。

  「你是認真的?真的要辭?」原先他以為,何旭薇只是在鬧鬧小姐脾氣而已。

  「何旭尉,在辦公室裡,我就說過我是認真的。你沒聽進去嗎?」

  「薇薇,你努力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坐上總經理的位置,確定要放棄?」

  「多謝你也知道我努力那麼多年!我該感動得痛哭流涕嗎?!何旭尉,我得努力那麼多年才能當上總經理,不像你完全不用努力,一路風風光光從副總裁做到總裁,你只要當你自己就好,做你想做的事、到德國念你想念的書,還要爸千求萬求,才老大不甘願的回公司從副總裁做起。」

  「再看看我,我想出國,爸一句女孩子準備好嫁人就堵死我了!我得靠自己的能力,參加公司的應徵考試,一路從行政助理做起,不敢打扮得太女孩子,怕被人質疑不夠專業。」

  「結果呢?你看看我,我做了四年!整整做了四年才升上總經理,結果只換來人家說我像男人一樣有能力、魄力,連我的女特助,都把我當成男人一樣崇拜,甚至愛上我!」

  「花去四年青春,最後我只得到女人的愛慕、得到大家評論我像男人一樣!何旭尉,我受夠了、不做了、辭職了,你現在聽清楚沒?!」

  何旭薇從沒像這一刻般失去控制,朝手機那一頭不顧形象地大喊。

  她的吼聲,讓何旭尉必須將電話拉遠一些,否則他怕他的耳朵會讓薇薇失控的尖聲震聾。

  何旭尉一雙腳抬了起來,放上辦公桌,臉上是鬆了一口氣的寵愛笑容,不過薇薇無法看見他的笑。

  電話線的兩端都沉默著,何旭尉飲了一口威上忌,靠在椅背上,盡可能放鬆,一整天他忙得只吃了一頓晚餐。薇薇不在的第一天,他實在忙慘了。

  一陣沉默後,何旭尉再開口說話的責備語氣,跟他臉上安心寵溺的笑,著實不搭軋。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你若是早聽進我跟爸的話,也不會繞這麼大一圈……」

  「夠了、夠了!我聽夠你們的沙豬理論了!」何旭薇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怒火,又讓何旭尉攪得亂七八糟!她忍不住再放大了聲音:

  「除了女人的本分是結婚生子這種沙豬論調,你們能不能有些長進?我實在受夠你們了!再見。不,我們最好永遠不見!」

  何旭薇怒氣衝天地按下了結束通話鍵,用力將手機放上床邊的梳妝台。

  倒回床上,沒兩秒,手機又響了。

  「喂!如果你是何旭尉,我不想再跟你講話。」

  「薇薇,再怎麼說,我們都是家人……」

  「你好意思說我們是家人?你們從來沒把我當家人吧?在你們眼裡,我一出生就被貼上『美滿家庭多功能事務機』的標籤了,我全身上下的功能就三項:結婚、生孩子、照顧未來老公。」

  「至於我的其他功能,一直以來,你們都視而不見。不要笑死我了!你現在居然要告訴我,我這台待價而沽的『美滿家庭多功能事務機』,另外還有一項當你們『家人』的功能!」

  美滿家庭多功能事務機?真虧她說得出口了!

  「薇薇——」

  「我這台事務機想睡覺了,不想跟你這只沙豬抬槓,所以,恕我不奉陪了。

  又一次,何旭薇先掛了電話。

  再次在床上躺平的旭薇,雙頰鼓脹著氣——

  她再沒多餘力氣想起商耕煜,她把所有精神全放在另外兩個讓她生氣的男人身上了,一個是她老爸、一個是她大哥!那兩個人,正是讓她跑到這深山野地的罪魁禍首,氣著氣著,她終於也睡著了……

  聽見另一端傳來電話斷線的嘟聲,何旭尉一邊笑一邊搖頭。

  他實在希望,這個對他跟老爸誤會極深的寶貝妹妹,能找到一個真心寵愛她的男人,讓她嘗嘗當女人的甜蜜,也許這麼一來,她性子裡的好勝,能磨掉一些吧!

  何旭尉又拿起電話,撥了另一個號碼,給在家等著「寶貝女兒當真願意辭職」——這則好消息的老爸。




  清晨七點多,何旭薇走出「家門」——那是一扇深咖啡色的木頭門,她著實不習慣「家門」是這般沉重的顏色,想到她今後要獨居於此,頭向後轉了四十五度,再度望了望木門,她考慮著,也許該替這扇門換種亮眼的顏色了。

  「旭薇,早安。昨晚睡得好嗎?」

  熟悉的男聲傳來,何旭薇將頭調往另一端,看見商耕煜正拿著掃帚,掃著他家門前的落葉,這時她才注意到,商耕煜那棟屋子的前院有棵很大的樹,樹蔭幾乎遮去屋頂大半。

  他喚她的方式,還真是親切……親切得彷彿他們是多好、多熟的朋友似的!

  「商耕煜,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旭薇朝隔了兩棟屋子的商耕煜那兒走去,期間何旭薇看見對面兩戶人家,探頭出來,朝他們曖昧地笑。

  是她說話的聲音太大嗎?她朝探頭張望的「婆婆媽媽們」睨了一眼,其中一個是昨天借她水的林媽媽,她不太自然地朝林媽媽露了一個笑。

  「急著到市區買東西?」他轉身把掃帚收入院子,不意外何旭薇跟入了院子裡。

  趁她走入院子,商耕煜不著痕跡地稍推了門,阻隔掉外頭幾雙好奇的眼睛,他注意到方纔她往他走來時,臉色十分不自然,還記得昨晚她初見他時說過,鄰居好奇的目光讓她不自在。

  「你會讀心術嗎?你好像很容易猜到我在想什麼。」她跟入院子後,語氣尋常地問著。

  自從知道商耕煜是36號藍色海灣後,她覺得大概沒其他事能讓她更驚訝了。因而,大清早就讓他看穿想法,她的表現算是平靜。

  何旭薇環顧了商耕煜的院子一圈,從院子那扇門到入屋子的門,有條圓石小徑,圓石外是修剪得平整的草坪,兩邊圍牆各有座長條形花台,花台裡種著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顏色繽紛艷麗。

  院子裡的那棵大樹下,有張圓形木頭桌子、五張圓形木頭小椅凳,似乎是手工制的。倒不是說那看起來成套的木製桌椅很粗糙,而是那桌椅光滑溫潤的線條,不像是機器切割出來的,比較像是專業的木工師父拿著砂紙,細心費時磨出來的。

  她注意到牆角旁有個鵝卵石砌成的小水塘,水塘上架了個竹子刨成的活動舀水瓢,小幫浦會將水塘裡的水往上抽,一點點流入水瓢裡,流入一定重量,水瓢便往下蕩,將水又倒入水塘裡,如此週而復始,四週一直泛著潺潺水聲。

  難怪她剛剛一走入院子裡,似乎聽到溪水聲,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有錯覺!結果真有流水!

  「我哪裡會什麼讀心術。其實不難猜的,照道理昨天你忙了整個晚上,今天應該會睡晚一點,何況,一般而言,都市人大多不愛早起,可是不到八點,你就打扮得乾乾淨淨出門了。所以我猜,你一定是急著想到市區買東西了。」

  「我是想趕快到市區買些東西,不過你的推理有個地方錯了,我可是個每天都愛早起的都市人,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累了,加上又跟我哥吵了一架,我習慣六點就起床,今天我確實睡晚了。」

  旭薇忍不住往小木凳坐了坐,想試試看那椅子是不是跟看起來一樣好坐。

  嗯,果然好坐!她再忍不住,摸了摸桌子,這桌子像是一棵大樹的一截斷面,樹幹裡的年輪清清楚楚。

  她坐在椅子上聽著水聲,葉子讓風吹得憲窄作響,她甚至覺得樹梢上藏著金絲雀,正唱著悅耳的歌。她抬頭往上望,竟真讓她看見了幾個小鳥巢穴!她望著,不由自主笑了。

  院子門旁有個水龍頭,商耕煜洗過手後,靠在圍牆邊,安安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她看花台上的花草、看她看水塘的模樣、看她最後抬頭時唇邊的那抹微笑……

  何旭薇是個很美的女子,美得讓他昨晚失眠一整夜,美得讓他一早找盡各種能在門外做的事做,只為了希望她一出門,他就能看見她,她美得讓他今天不像往常的自己!

  他壓下想詢問她跟哥哥為何而吵的念頭,笑問:

  「還喜歡我的院子嗎?」他走到樹下,坐在正對她的位置。

  「你的院子很棒,請人設計的嗎?這張桌子,摸起來很舒服,手工很精細,椅子坐起來也好舒服,沒有木頭硬邦邦的感覺,這套桌椅很貴吧?你在哪裡買的?」

  「你也想買?」

  「如果還有的話。」

  「這是唯一一套了。你若是喜歡,我可以送你。」

  「不用!」旭薇急忙拒絕,又覺得拒絕的口吻像是十分不領情,趕忙補上解釋:「你都說這是唯一一套了,我怎麼好意思要!況且我沒有一個這麼棒的院子,它們比較適合放在這個院子。」

  「你若是真的喜歡,我可以再做一套給你。」

  「你……你是說……這是你自己做的?」何旭薇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嗯。不過你若真的要,可能得等上幾天,因為木頭不好找。若是順利找到適合的木頭,一、兩天就能做好了。」

  「你……有沒有什麼事是你不會的?」他怎麼能表現得如此輕鬆自在,好像做那麼一套桌椅比吃頓飯還簡單?!

  商耕煜滿眼是笑,但臉上卻沒一丁點笑,反而像在認真思索她的問題似的,好一會兒,他說:

  「其實有很多事我都不會,不過現在有件我不會的事,我非常在意,說不定你可以給我一點意見。」

  「什麼事?」何旭薇認真地反問回去,卻沒想到她會等到那樣的……答案!

  「怎麼向一個見面不滿二十四小時的女性表達愛慕之意,而不會讓對方認為自己是輕浮的登徒子?」

  「呃……」

  他——他說的是哪一國語言?他……真是在跟她說話嗎?

  他說的女性,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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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何旭薇舔著手上的香草甜簡,往海邊走去。今天她幾乎逛遍了整個台東市!

  該買的東西、不該買的東西全都買齊了,吃的、用的,一樣也沒少,還多餘地買了幾盆盆栽。她的院子或許無法如商耕煜的院子般,美得自然舒心,但有幾盆綠色植物點綴,感覺似乎也不差。

  買完東西,商耕煜開著他的RV休旅車,帶她來到這處不知名的海邊,反正在花東沿岸一帶,開著車隨處都能找到美麗海灘。

  通往海邊的路徑兩旁,擺了幾個攤位,賣的是些遮陽帽、紀念飾品、罐裝飲料、冰品之類的東西。

  商耕煜拉著她的手,走向一處攤販,隨手拿了一頂寬邊草帽,往她頭上戴,左右調整了一下,似乎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後,就掏了錢付帳。

  此刻她手上的香草甜簡,是商耕煜買了草帽後,經過兩三個攤位又買給她的。

  今天何旭薇仍是一套與昨日相仿的尼泊爾連身裙,印染的顏色較昨天那套暗了些,兩套尼泊爾裝是前年她到尼泊爾觀光時買下的,卻因為找不出適當時機穿,一直讓她冷落在衣櫃裡,直到她決定出走……

  短短兩天,她做了這輩子最大的改變。

  她換下嚴肅的辦公室套裝,放下老梳成髻的直長髮,甚至在處理好一切,決定離開台北的那個早上,她特地上髮廊將毫無變化的長髮發尾燙捲了。

  現在的她,是全新的何旭薇,是一個決定為自己而活的何旭薇!

  她不再是那個為了想證明什麼,而盲目努力,卻在什麼都得到了之後,發現自己竟不知要什麼的那個何旭薇……

  「在想什麼?想得出神?」

  瞧她吃完甜筒,慵懶地往沙灘上躺,雖然已近傍晚,但仍有陽光,坐在沙灘上的商耕煜替她調整了那頂寬邊草帽,遮去大半陽光。

  躺著的何旭薇,舒服得歎了一口氣,陽光暖暖的,海風也吹得溫柔,就連此時坐在她旁邊的男人,都溫柔得讓人忍不住想……想依靠。

  何旭薇為一下子閃過的念頭驚愕著,她從沒想過要依靠誰,從沒想過真會出現一個讓她能產生依靠念頭的男人。這一定是種錯覺,一定是!

  「我在想,你是個難得的聰明人,知道躲到這城市享清福。」

  「聽你說的,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享清福,聽起來確實是老人家的專屬權利,何旭薇輕輕笑著。

  「商耕煜!」她喚了他的名字。

  「嗯?」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絕望』?」「絕望」是何旭薇的網路ID。

  「我不知道,只是猜測。」

  「猜測?你一定很喜歡看金田一少年事件簿,再不然就是名偵探柯南,否則怎麼什麼事都能讓你猜對?快、快!商大偵探,請你快點告訴我,你如何推論出我是兇手?」

  「你太抬舉我了,我不是卡通迷,沒特別喜歡偵探卡通。我真的是隨意猜測。我們在網路上聊過十來次吧,有一回你問過我住哪兒,你還記得吧?你說如果哪天你想隱居,一定會來找我。那次我問過你多大年紀,怎麼會想隱居?你回答我,隱居可不是老人家的權利。」

  「這跟你猜對我是絕望,有什麼關連?」

  「沒什麼大關連,不過足以讓我猜到你一定年齡不大,但也不至於年紀太小。經過幾次網路聊天,我認定你是女性,雖然我們從未談過彼此的性別。我猜你大概是二十五至三十歲左右的女性,也猜你若是想不透困擾你的問題,早晚你會當個逃家的『小孩』。因為許多時候,逃避比面對容易。」

  「所以當你們那個幾乎只住老人、小孩的偏僻村落,突然搬來一個二十五至二十歲左右的女性,你就猜是我?」

  「可以這麼說。不過你跟我想像的『絕望』,有些不同。」

  「你想像的『絕望』,是怎麼樣的人?」

  「我想像的『絕望』,不會穿著看起來浪漫傭懶的異族服裝、不會蓄留一頭發尾微卷、女人味十足的長髮。我想像中的『絕望』,應該是在大公司上班,約莫中高級主管的職位,是個外表既嚴肅又強勢的女強人,夾著應該通常是灰色或黑色的上班族套裝,就算留了長髮,也一定會梳綁整齊,努力地維持專業形象,很少笑,即使笑也頂多是淺淺微笑。以上是我想像的『絕望』。」

  何旭薇幾乎是瞪著他看了!良久,她才問出:

  「你確定你不愛看柯南,也不愛看金田一?」

  「你愛看嗎?」

  「呃……還好,無聊時會看。」

  「旭薇,我不曉得是什麼難題,讓你決定離開台北,想要改變自己,我想現在的你,一定跟離開台北前的你,相差很多。但人不是改了外表、改了穿著、改了慣常吃住的生活方式,就能真正改變。我想你只是暫時找不到前面的路,在你找到未來的路之前,能不能讓我在這段時間裡陪著你?」

  何旭薇躺著,嘴一會兒半張、一會兒又合上。她真覺得商耕煜把她看透了,她感覺很震撼,像是赤裸裸站在他面前似的,才多少時間……這個商耕煜,好厲害,像是什麼事到他眼前都成了透明。

  他不像一般尋常人、不像是個只能過平淡生活的普通人,他的談吐、他流露出來的氣度、他對事、對人觀察人微的敏銳,全不尋常,這樣的男人,為什麼要躲在半山腰的窮鄉僻壤生活?

  商耕煜,突然變成何旭薇想解開的一道謎。

  「你對每個你認為暫時『迷路』的女人,都說同樣的話嗎?」就像他說的,就把這裡的生活當度假吧。活了二十五個年頭,她從沒這兩天來得輕鬆。

  「我在這兒生活兩年多,到目前為止,你是第一個『迷路』到我面前的美麗小姐。」

  「那麼請問一下,讓你陪,我得付出什麼代價?」

  商耕煜輕聲笑了笑,說:

  「順其自然吧,你不願付的代價,我不會強迫。」

  「我還以為你會說,什麼代價都不必。」

  「何旭薇小姐,你年紀不小了,應該已經充分理解:天下沒白吃午餐這個道理了。」

  對商耕煜玩笑似的語氣,何旭薇吐了吐舌頭,一副耍賴模樣。但另一方面她則想著,商耕煜並非她一開始以為的溫吞無害,至少他此時展現的態度,清楚表達了他對她有所企圖。

  然而,儘管何旭薇感受到商耕煜對她的企圖——那是種男人強烈想要一個女人的企圖!她卻沒有任何不舒服。

  以往對她表露過相同企圖的男人也不少,但每個都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因為那樣明顯露骨的企圖,總讓何旭薇覺得噁心、無聊。

  究竟是商耕煜跟以往那些男人不同?或是她的心,因為換了環境變得不同?她竟有些迷惑了。

  「商耕煜,你要記得你剛才說的,我不願付的代價,你不會強迫。」何旭薇忽然有些憂慮,她不知是憂慮商耕煜對她的企圖多些,或是憂慮她很可能把持不住自己多些?!

  商耕煜……似乎很容易讓人感覺彷彿認識他許久了、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但他們明明就對彼此有八成陌生,她甚至不曉得他以何維生!

  罷了!想這麼多做什麼呢!

  「放心,我不會忘記我說過的話。旭薇,喊我名字就行了,多個姓,聽起來很剌耳。」

  「可以啊,你要給我什麼好處?」

  「這個好處,你覺得如何……」

  何旭薇正要開口問是哪個好處,眼前卻一暗,商耕煜俯首遮去了灑在她臉上的夕陽橘光、俯首在她唇上……點了一個輕吻!

  那輕吻只短暫地停留一秒多、只是—個唇碰觸唇的淺吻、只是……

  他拉開四片唇瓣的距離,低聲說:

  「對不起,你這個模樣躺在沙灘上,夕陽餘暉把你染得好美,你的臉頰粉粉嫩嫩的,看起來就像幅畫,我很難克制住不去吻你。」

  他的拇指,撫摸著她的粉頰,畫著小圈圈,他的聲音,低沉得彷彿海貝裡響著的遙遠海浪聲……何旭薇幾乎迷失了。

  「商耕煜……雖然沒幾個男人吻過我,你卻是其中表現最糟的,從沒哪個男人吻我,像你的吻,這麼蜻蜓點水、這麼隨隨便便——」

  「你在抱怨我吻得不夠纏綿嗎?」他輕笑。

  「纏綿……是不錯的辭彙,我確實是這個意思。」

  「我怕你覺得太快、怕你覺得我侵犯了……」

  「你如果能趕緊閉嘴,趕快補救不夠纏綿的缺失,我可能會考慮原諒你侵犯我、又吻得太快的錯……」

  何旭薇最後終究沒能把話說完,商耕煜就又一次低頭,封住她的唇,這回,他可是盡了全力,試圖挽救方纔那吻是最後—名的紀錄……

  他嘗著她唇裡的甜蜜,嘗著嘗著,竟忽然想知道,究竟有幾個男人吻過她……剛剛那個吻真是最糟的嗎……他以為他表現的是尊重女性的紳士態度……沒想到竟被評為最糟的一吻……

  何旭薇再也無法思考了!她沒辦法去想,這樣的吻是不是像商耕煜說的,太快了?她更沒辦法想,為什麼在商耕煜懷裡,她會有近乎找到依歸的感受?

  她的心產生某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覺,像是在告訴她,她就該待在商耕煜懷裡。

  這個吻,果真是綿長深膩……

  他吻著她,吻得最後一抹夕陽餘暉都沒入了藍色地平線、吻得她差點忘了該怎麼呼吸!

  何旭薇其實分不清,到底是某種不知名的渴望,讓後來的她急喘吁吁?還是商耕煜給的吻像醇灑,太濃太烈,而她嘗得太急,以致喘氣吁吁……

  這個傍晚,何旭薇得到生平第一個可以評定為——最熱烈、最忘我的吻。

  纏綿呵!

  多虧商耕煜說出來,原來纏綿是那般忘我、陶醉的感覺,整個人像是漂浮了起來,什麼都不具意義了,只剩當下如波濤奔騰的強烈感覺。




  第一眼看見她,滿屋子昏暗,他卻覺得彷彿看見一道燦亮。

  何旭薇……陽光下的艷麗薔薇,她給他的感覺,正如她的名字。

  商耕煜合上那本讀了三、四天的白鯨記,這陣子他似乎做什麼事,步調都有些緩、有些紊亂。自從他生活裡多了一個何旭薇,已經好幾個晚上他沒看新聞、沒看發現頻道。這些天的晚上,他幾乎都跟何旭薇一塊「浪費掉了」。

  前一晚,他教她下廚,看她好有本事,把小小的廚房弄成戰場,想來就覺得好笑!他不過是要她剝去洋蔥的外皮,她竟拿了把水果刀,用力一削,三分之一的洋蔥就讓她削飛出窗子,她尖聲一叫,迭聲問:怎麼辦、怎麼辦?彷彿闖了滔天大禍那般緊張。

  當時,他真想好好取笑她一番。但轉頭瞧見她懊惱的模樣,他又覺得不忍,生怕打擊了她的信心,怕她決定從此不進廚房。

  果真如此,他豈不要害她未來的老公口福全無?不過看何旭薇下廚的模樣,就算她真能在廚房苦苦修行個幾年,他還是十分懷疑她能做得出可以吃的菜!

  忙了整個晚上,結果只做出兩菜一湯,若全讓他自己動手,那兩菜一湯頂多四十分鐘,而他們卻花掉三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他都浪費在替她收拾善後。

  至於昨晚,何旭薇兩天前買的全自動洗衣機送來了,弄好之後,她理所當然地把說明書放進他手裡,甜甜地笑說:「你看完說明書,再教我怎麼用,好不好?」

  好不好?她明知道,他不會說不好。

  他原想,既然是全自動,又是那種One  Touch一按就搞定洗衣脫水的,要操作,對何旭薇來說應該不太難。

  可惜,他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因為何旭薇根本是個小麻煩!

  她不愛洗衣機是洗衣、脫水一次完成的,她說有些衣服她要手洗,只要脫水;有些衣服她可以洗衣加脫水。

  他只好捺著性子教她如何設定,怎麼設定水位高低、清洗次數、脫水時間,因為是One  Touch,所有設定只有兩個按鍵,沒想到這也能搞得她一團混亂!

  就這樣,為了教她記住洗衣機的使用方法,他們又浪費了兩個多小時……當時,他真想跟她說,以後想洗衣服,就叫他過來好了。

  至於,大前天、大大前天,他究竟為了她把時間浪費到哪兒去了,他實在不願想了……這幾天,他開始懷疑,何旭薇把所有的聰明伶俐,全留在台北了。

  深夜十二點多,商耕煜把手中厚重的原文小說「白鯨記」擱往床頭,正準備倒上床,床邊的電話卻響了。

  「Hello!」話筒裡傳來小男孩清亮的招呼聲,「Daddy,this  is  Andrew.」(爹地,我是Andrew。)

  「Hello,son!Long  time  no  see.Is  everything  OK?」(哈羅,兒子!好久不見。一切都好嗎?)

  「Dad!你英文退步了!以前你不說『Long  time  no  see』這用法不正式。」

  「誰教你讓我打電話都找不到人,太久沒人陪爹地練英文,英文當然會退步。」

  「Sorry  Dad  .I've  been  busy  recently.」(對不起,爹地,我最近很忙。)

  「Busy  for  what?」(忙什麼?)

  「It's  a  long  story.」(說來話長。)Andrew誇張地歎著氣,彷彿有多無奈,以一個八歲不到的小男孩而言,他的語氣的確是過於成熟了些。

  「我們說好的,你打電話來得說中文,我打電話給你才准說英文。」

  「It's  not  fair!」(不公平!)Andrew不滿地抗議,「你幾乎不打電話來,都是我打到台灣給你!」

  「誰叫我的寶貝兒子比我還忙呢!不然你Mail一份你的Schedule給我,我好掌握你會在家裡的時間。」

  「哎!Dad,你在為難我,把Schedule給你也沒用。我每天回到家都十點了,洗了澡吃過點心,就沒力氣了,哪有時間陪你講電話呢?我現在是用車上的電話,等一下要去Rebecca家練小提琴。」

  「我可以跟你說話的時間,還剩多少?」

  「五分鐘。Daddy,我下個月生日,你能不能來New  York一趟?我希望你來我的Birthday  Party。」

  「I  don't  think  that's  a  good  idea.」(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商耕煜語氣透著為難。

  「Why?Grandmom  said  you  could  come.(為什麼?外婆說你可以來。)如果你擔心的是她……」

  「Andrew,我不擔心你外婆的反應,我只是不希望破壞了你Party的愉快氣氛。」

  「如果你不來,才會破壞氣氛!」Andrew氣憤地哼聲。

  商耕煜幾乎可以想像兒子皺眉噴氣的小大人模樣,不禁輕笑出聲。

  「好,我答應你,我會考慮去一趟New  York。」

  「What?你應該直接答應我你會來,而不是敷衍我說你會考慮來!」  Andrew抱怨著。

  「你再這樣中英文夾雜,我就考慮不去了。」

  「壞人!你白己還不是一下子用中文、一下子用英文。」

  「我不一樣,好不容易有人陪我練英文,我總要說個兩句吧。兒子!我真擔心,有一天我英文忘光了,你中文也忘光了,到時候我們父子兩人,就只能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語。」

  「什麼是『相對無語』?Dad,你能不能說點簡單容易懂的中文?我只是個八歲的小孩。」

  「你也知道你才八歲嗎?我常常會忘記你的年紀,你說話的方式實在不像八歲的小孩。還有,相對無語的意思是:我們只能面對面看著對方,沒有話說。那不是什麼艱深難懂的中文,是你的中文太差了。」

  「我的中文就跟你的英文一樣好!還有,不是因為我的說話方式,而是你太久沒看到我,才會忘記我只是個八歲的小男孩,一個需要父親的男孩!」  Andrew模仿商耕煜的語氣,不同的是Andrew的口氣中多了一分責難,以及孩子氣的喊叫。

  「Andrew……」商耕煜一時竟讓Andrew的話堵得無言以對,只能滿是愧疚地喊著孩子的名字。Andrew說得對,他只是個八歲、需要父親的孩子,若不是當年給了Vivian承諾……

  「I'am  sorry  Dad.You  don't  have  to……你別生氣,我說中文。爹地,對不起,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覺得有……罪惡感。我當時在場,我聽見  Vivian的話,是我自己要答應她的。」

  「這一切不是你的錯,而且我在New  York很快樂,Grandmom對我很好,雖然我過得比較忙,不過忙一點比較好,有時我會忙到忘記Vivian離開我們了。如果我現在跟你住,我們父子—定也是相對無語,因為我們會一起懷念Vivian,一起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剛剛那樣說,是因為太希望你來參加我的Party了,不是真的在責怪你什麼。」Andrew換了輕快的語氣,嘗試彌補剛剛情急之下說出口的話,他知道那句話傷害了他父親。

  商耕煜在這頭隱隱歎了氣,若不是隔著遙遠的大洋,他多希望能緊緊給兒子一個擁抱,他那體貼、聰明的兒子!也許飛越一個大洋,去探望他貼心的兒子,並不是什麼太糟糕的主意。

  「Andrew,我不會生你的氣,你沒做錯什麼。不過去紐約的事,你讓我考慮幾天,我再給你答案,好不好?」

  「OK!我希望你的答案是可以,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須掛電話了。  Daddy,我很想你。答應我,你會好好考慮來紐約的事。」

  「我答應你。」

  「OK,我要掛電話了,拜拜,Dad。」

  「Andrew……I  love  you.」

  「I  love  you,too.Bye,Dad.」

  「Bye.」

  放下話筒,商耕煜重新拾起擱在床邊那本白鯨記,這個晚上,他有太大的機率,會失眠。

  翻開書頁,那一串串英文字母沒來得及讀進眼裡,他眼前倒是先閃過一張俏麗的臉,那是何旭薇的臉……從第一眼看見何旭薇到這一刻為止,他的心,首度有了掙扎與為難。

  一開始,他只是單純地順著感覺做事,沒顧慮到任由事情發展下去的後果。

  但是,這裡畢竟不是New  York、不是美國,這裡是台灣,這裡的女人會僅僅安於一段陪伴嗎?

  他什麼也不能給何旭薇,除了他的真誠與感覺外,他還給得起什麼?

  Andrew的電話,像當頭澆下的一盆冷水,讓他突然清醒了些。

  比起這幾天,他只是憑著渴望行事,現在的商耕煜是清醒多了。

  只是即使清醒了、想多了,他也無法確定能抗拒得了對何旭薇的渴望。那渴望幾乎吞噬了他的理性思考,直到Andrew打來這通電話,他才忽然像是由一場迷霧夢境中走出來。

  自從失去Vivian,他再沒在哪個女人身上,產生過足以淹沒理性的強烈渴望!

  何旭薇是個例外,而這個例外來得過於突然,一時之間竟讓他忘了該先用大腦思考……

  商耕煜開始苦惱了。

  今天晚上,他恐怕是百分之百要失眠了,恐怕那本厚重的原文白鯨記,都催眠不了他了。


  痕跡

  不是非要探問

  那些過往

  誰不是讓回憶

  狠狠追奔

  誰不是在夜裡

  放任心

  微許發疼

  如果沒了故事

  沒了傷痕

  我們會不會嗅不出

  心疼彼此的

  氣味

  也找不著

  愛曾撥酵的

  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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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是一部快樂的片子——「我的野蠻網友」。幾乎可以讓人從片頭笑到片尾,笑得爆米花灑滿地、笑得喉嚨沙啞、笑得渾身舒暢。

  不過大半時候,商耕煜的笑起因於何旭薇,她態意不拘的笑像是有感染力似的。何旭薇才是真為那部片子徹頭徹尾發笑、讓爆米花灑了一地的人。

  當DVD播至片尾,隨片尾音樂播放幕後製作群名單時,旭薇伸了伸腰。

  「哎!你看我笑得跟瘋子沒兩樣,可以吃的爆米花浪費掉一大半,都是你的愛心耶。」茶几上、地板上,隨處可見一顆顆白色爆米花。

  她實在很「欽佩」商耕煜,不管什麼事到了他手上,全變得好容易。

  今天她買了一台DVD,商耕煜兩三下就把線接好了,她完全弄不懂那些紅的、白的、黃的AV端子線,DVD機哪個孔該跟擴大機哪個孔接、再接到電視機,她完全分不清楚。

  商耕煜卻不到十分鐘,就搞定一切,不僅僅如此,他在放片子前,回家一趟,沒多久就端來一大碗甜爆米花。

  「你要是喜歡,我再做就好,爆米花很容易做的。」

  「對你,什麼事都容易。」她舒服地倒在籐椅上,望著坐在單人座的商耕煜。

  這不是第一次了,這幾天,她總覺得商耕煜似有若無地,跟她保持著一定距離。

  像現在,他不跟她坐在視線最佳的三人座籐椅,反而去坐那張得轉頭,才能看見電視螢幕的單人籐椅,若不是存心保持距離,她想不出其他原因。

  他總不會覺得這張三人座籐椅,撐不住兩人的體重吧?她刻意晃了晃椅子,但椅子四平八穩地,不見動搖。

  這籐制椅子是「隨屋附贈」的,她沒想過要換成舒適點的沙發。這簡單的房子,配上簡單樸素的傢俱,看起來很舒服,她不想做太大更動。

  這幾日除了前頭院子多了幾株盆栽,後面院子多了台洗衣機,前面那扇木門,前些天晚上商耕煜陪她一起,漆上了亮綠色,其他的,都還是她兩個星期前,搬進來時的樣子。

  商耕煜笑笑地沒答話,彎身收拾散落一地的爆米花,何旭薇依然倒在籐椅上,專注地盯著商耕煜的動作。

  他花了些時間,才一一撿拾起所有散落物。

  將那些不能再吃的東西,倒入茶几旁的垃圾桶後,他轉過身,取出連製作群都播完了的口DVD片子,將光碟片放入盒子,他才坐回原來的單人座。

  電視關上了,一下子客廳變得好安靜。商耕煜的眼睛,接觸到何旭薇的,一時覺得不說些什麼,兩人就要尷尬了,他只得開口問:

  「要不要把你買的另一部片子看完?」雖然他曉得,他們應該都不想再繼續看片子了。

  「不要了。十點了,再看下去,會太晚,又要害你晚睡。這幾天我霸佔你太多時間,恬藝、恬安都跑來跟我抗議了。」旭薇笑著,這個星期她跟村裡的人,比較熟悉了,也有些互動,雖然不算多頻繁,多半也都靠商耕煜居中拉近她跟其他人的關係,但總是較上個星期好得多。

  附近的孩子,最近見了她,也會招呼她一聲「何阿姨」。

  「她們只是鬧著你玩,別當真了。」說完,他起身拿了他裝爆米花的碗,「你早點休息吧,我該回去了。」他對著她微笑,似乎想盡可能表現得自在些。

  「商耕煜先生,你在躲我嗎?」

  「……」被何旭薇這麼直接一問,商耕煜倒愣在原處,答不上話了。

  「你真的在躲我!」他的反應,讓旭薇更肯定了這幾天懸在心頭的疑問。「為什麼?」

  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商耕煜放下手裡的碗,又坐了回去。

  「旭薇,你並不瞭解我。」他很突兀地說了這麼一句。

  這話讓倒在籐椅上的何旭薇,起身坐得挺直。她凝視商耕煜約莫十秒之久,神情是深思。

  今天他的上衣是件淺灰色唐裝,搭了件同樣中國風的黑色長褲。

  若是別的男人這麼穿,她會覺得矯情,然而那衣、那褲在商耕煜身卜,卻顯得自然極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立體得仿如西方人的五官,配上濃濃中國味的衣著,就是有種與眾不同的味道,那是種專屬於商耕煜的味道,一種別人身上看不到的特殊味道。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她並不瞭解他。

  但,那又如何呢?

  她只知道,在這裡度過的兩個星期所發生的快樂,多過她在父兄權威下生活了二十五個年頭的快樂。之前商耕煜猜她,笑得不多、既嚴肅又強勢,絲毫沒有差錯。

  若不是碰到商耕煜,她還真不知原來人可以無拘無束的縱聲大笑、輕笑、微笑,原來笑還分了那麼多形式!

  她更不會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得很簡單、很快樂!她不必每天醒來急匆匆化妝出門、趕到公司翻批一個又一個的卷宗夾子、開那些冗長無趣的檢討會議、跟一堆成天追著績效、利潤跑的人周旋。

  這兩個星期,她每天慢條斯理起床,跟著商耕煜晃蕩,他帶著她到他的「蔬菜田」、「藥草田」,對她這個都市大小姐來說,像商耕煜這種年輕男人竟擁有兩大片田,簡直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他的蔬菜田,種過青蔥、甜椒、高麗菜……還有其他她記不住名的青蔬。

  至於他的藥草田,他說種藥草,是幫一所佛教團體成立的醫學研究中心種的,用以提供他們作中藥抗癌研究,據說最近發現柴胡的某樣萃取物,能有效抑止癌細胞蔓延……

  何旭薇不懂那些作怪的微分子,如何讓一群人忙得焦頭爛額,但在那片藥草田里,她看見一個男人的執著、熱情與謙虛。

  商耕煜的藥草田種了一大片柴胡,他曾笑說:「柴胡是很好種、又很便宜的中藥材。」後來又忽然冒出一句似乎很有哲理的話:「不起眼的東西,往往擁有最蓬勃的生機。」

  她曾一度驚歎讚美他的善行,因為他種的中藥材,全是無償供予醫學中心做研究。

  他卻輕描淡寫說:「種那些藥草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

  但是兩個星期下來,何旭薇看得清楚,商耕煜對那片說是拿來打發時間的藥草田,有多用心。

  沒錯,她確實不瞭解商耕煜許多事,他像多重謎,一道又一道圈覆著,讓人無法一眼看透。

  他說他曾在西藏待過一年,跟一位大師學習中醫,他謙遜表示他的技術不算精純,雖然後來考到了中醫執照,卻仍只是三腳貓功夫,看看小傷風感冒尚可。

  旭薇不瞭解為何商耕煜在西藏住了一年,她也不認為中醫執照有多好考!

  暫且不論這些,在何旭薇看來,即便他的醫術,真如他所言不夠純良,他對這偏遠村落的居民那種溢於言表的真切關懷,也算得上是一種難能可貴的醫術,無怪乎這裡的人們對他有種特殊的尊崇與信任。

  何旭薇以為,她瞭解這樣的商耕煜,就非常夠了。

  旭薇由長長的沉默裡抽出,對單人座上的商耕煜說:

  「我不記得我說過要你娶我之類的蠢話,我有嗎?」她單刀直入的問話,真有驚嚇人的力量。

  商耕煜有種教人看透的怪異感,他沒料到,這陣子生活上表現得處處依賴的旭薇,會有如此犀利的問話。

  他沉默不語。

  「你覺得我必須清楚知道你的祖宗八代,才算瞭解你嗎?如果要這樣,反過來說,你不也一樣不瞭解我?商耕煜,你在想什麼,能不能直接說,不要拐彎抹角?那句『我並不瞭解你』背後,你真正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我……」他第一次覺得說話是件困難的事,面對正襟危坐、言詞直率的何旭薇,他的吞吐態度顯得更不光明正大了。

  「你想要我,卻不想負任何『道義』責任,是嗎?所以,這幾天你才躲著我?」她睜著一雙清亮的大眼,沒有絲毫羞赧神色。

  「旭薇!」他想責備的是她正確無誤地,拆穿了他曾有過的念頭嗎?或是他對她語氣中隱約表露的不在乎,感到不滿?

  她清亮的眼睛,直率的話語,那模樣像是談妥了條件,就準備把自己賣了似的!商耕煜望著她,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他不喜歡她輕率看待自己的態度。

  「難道我說錯了嗎?」她絲毫不肯放鬆,反問。

  「沒……錯。」商耕煜無法否認他有過這樣的想法。

  「我沒要你對我負責一輩子。男歡女愛,往往只是一時氣氛對了,談責任太沉重。你不覺得你想太多了?你在沙灘吻我那時,我不記得我有絲毫暗示或明示你該對我負責吧?」

  「旭薇,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這話你該在吻我之前先聲明,現在說這種話,不覺太晚嗎?況且,我並不想要求你什麼,你那句話,就說得更多餘了!你夠不夠好,該由我來評判,不是你自己下定論。」

  「旭薇——」

  旭薇阻止他可能出口的托辭,直接問:

  「商耕煜!我這樣問好了,你說我不瞭解你,那你希望我瞭解的是你哪一段過去?是不是瞭解了你那段過去,你就能恢復之前跟我相處的坦然?」

  他重重吐了一口氣,意識到何旭薇確實是個適合做生意的生意人,她直截了當切入重點,絲毫不浪費時間。

  「我結過婚,有個八歲的兒子。」

  「結過婚,表示你現在不是處於已婚狀態,是吧?」何旭薇沒仟何驚訝神色,好像商耕煜方才說的話再尋常不過。

  他點頭。「我妻子在四年前過世了,兒子在New  York,跟他外婆住一起。」

  「我瞭解了。」旭薇不明白,商耕煜的語氣神情明明就十分平靜,她卻覺得那平靜的陳述底下,隱藏了沉重的情緒,沉重得連商耕煜自己都無法表達。

  一剎那,她有許多聯想,但那些聯想,絲毫沒改變她回應商耕煜的同等平靜,她直覺認為商耕煜此刻需要的是平常對待。

  此時,她也多少想通了,商耕煜為何會跑到西藏停留了一年。

  「旭薇……你完全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不明白你懦弱到無法面對喪妻之痛,一個人躲到這個窮鄉僻壤來療傷止痛嗎?」

  她自認說得夠一針見血了,商耕煜開口想說些話,未了卻只送出一個歎息聲。

  何旭薇確實是個聰明的女人,雖然她的猜測離事實有段差距,但也相去不遠了。

  她猜得沒錯,他的的確確是個懦弱的人,可惜何旭薇不曉得他真正不能面對的,不是喪妻之痛,而是他……自己!

  歎氣之後,他嚴肅說道:

  「前幾天晚上,Andrew打電話來,Andrew是我兒子,他的電話,讓我這兩天想了很多……旭薇,你是個很迷人的女人,我相信你一定聽過許多相同的讚美。我承認一開始我就對你著迷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像是在黑暗裡看見一道美麗的光——」

  「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天色確實是蠻黑暗的。我那套尼泊爾裝,五顏六色的,一眼看上去,也確實像美麗的光。」旭薇插了一句話,是說笑的模樣。

  她幽默的語氣,總算讓一臉嚴肅的商耕煜露出輕笑。

  「我看見的是你的人、你的五官、你一雙澄澄亮亮的大眼睛,不是你的衣服。旭薇,你值得一個能給你一輩子幸福的人,我很遺憾自己不是那樣的人。」

  「我很喜歡你,也許比喜歡還更多一點,正因為太喜歡你了,更不能對你自私。我想要你,想得幾乎把持不住我白己,但我不能要你,只好盡力躲你。如果這樣讓你難受,我很抱歉。」

  「我懂了。你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嗎?」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商耕煜前面,低著頭看坐在椅子上的他。

  他先是抬頭對上了她的眼,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很好。」她向他伸出手,「把你的右手給我。」

  商耕煜依言將右手疊上她伸來的右手,她施力往上拉起他。

  他旋即自椅子起身,兩人都站著,靠得很近,旭薇一直知道,他高過她許多,不過現在兩個人幾乎貼身站著,她更是強烈感受到他的高大……可惜他空有高大身材,做起事來,此她這個相較下嬌小的女人還不乾脆!

  旭薇拉著他往門外走,順手拿起桌上的碗,將商耕煜送到院子裡。

  「大門在那裡,你自己回去吧。」她放開了商耕煜的手,把裝爆米花的碗放到他手裡。

  商耕煜縱使一臉疑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靜靜接過那碗,靜靜轉身,打算離開了。儘管他覺得何旭薇剛剛拉他的手那動作,似乎有些特別涵義。

  「商耕煜,」旭薇喊了快走至院子大門的他,「你的話,晚上我睡覺前會想一想,等我想清楚了,明天再說。但我現在想請你回去也想想,你會不會其實只是少了一點外力?像剛剛那樣,我只是輕輕一拉,你就能站起來了。

  現在的你、現在覺得沒有能力愛人的你,會不會其實只需要一點點外力?這樣你就能讓人拉出來,就不會繼續陷在失去妻子的痛苦裡……

  我需要想想,我要不要當那一點點的外力?

  你說得沒錯,我也覺得我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你也一樣,你值得一個比我更好、更懂得如何生活的女人。

  半個多月來,我發現我只是個有生意頭腦,知道怎麼跟人周旋、談判,卻絲毫不懂生活的人,我連個爆米花都弄不來!

  坦白說,我也覺得,我不適合你。

  但那又怎麼樣呢?你認為我不適合你、我認為你不適合我,可是明明我們對彼此都有感覺。

  再適合的人,彼此若沒有感覺,一樣談不攏。我跟你的問題在於,就算明知好像不適合,卻偏偏有了感覺,對不對?

  既然你把問題丟給我了,今天晚上我會好好地,用力地想想,我要不要成為拉你一把的那一點點外力?為什麼要好好想呢?因為我很可能會失敗。

  好啦,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請回吧。晚安,商耕煜,祝你有個好夢。」

  商耕煜安靜聽著,聽完,他拉開大門,舉步走了出去,他一句話也沒給旭薇。

  他的背影,在旭薇這頭看來,簡直與落荒而逃沒兩樣。

  她剛剛那堆話,嚇到他了,是嗎?很好!誰教他也忽然嚇了她呢!原來他結過婚了,還有個八歲的兒子,不知他兒子是不是跟他一樣漂亮……

  方纔她應該掩飾得很好吧?沒洩露一點受驚表情吧?

  唉……商耕煜,這謎樣的男人,他身上究竟還有多少謎題未解呢?她忽然好期待,讓人解開身上所有謎題的他,會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一輛黑頭轎車駛入小巷,寬敞的車身佔去了小巷近乎三分之二的路寬,旁邊僅剩一輛機車可通行的空間。在這偏僻小村,很難能見到這麼大型的豪華轎車,附近人家當然無可避免又射來一道道無比好奇的目光。

  長型車停妥後,前方司機先下車,拉開後方客座車門,恭敬地攙扶出一位拄著枴杖的老人家。

  老人家不需言語就透著與尋常人不同的威嚴,穿著一身質料頂好的黑色西裝,站在巷子裡唯一一扇漆成亮綠色的木門前,打量半晌,然後轉頭問一旁的年輕司機:

  「林,你確定是這裡?」老人家的聲音低低的,眼還睨著那扇綠色木門,有些懷疑。

  年輕司機微笑著,細心又核對了一回住址,說:

  「旭尉給的住址是這裡沒錯。」

  老人家左右張望了幾戶人家,那眼神跟半個多月前來到這荒僻小村的何旭薇有七成相似,再轉回這扇亮綠木門,喃喃說:

  「八成也是這裡了,那愛搞怪的丫頭!這門的顏色肯定是她挑的。你說是不是,林?」老人家微揚手裡的枴杖,指著那扇門。

  年輕司機但笑不語,自小跟這對怪父女相處,林早學會滿身見怪不怪的好本領了。

  今天是星期假日,附近人家的孩子,多半在自家院子或門前玩耍。

  女孩子玩著跳格子,小男孩們就蹲在自家門前的地上打紙牌,或是聚在一起互相討論著最新收集來的紙牌。

  這裡是偏僻山村,孩子們的遊樂方式可與那些城市裡的嬌貴小孩們大不同。這裡鮮少新奇的電玩,網路也不甚流行,許多孩子甚至連如何上網都不懂呢!

  老人家往孩子們望去,以有些感歎、有些懷念的語氣說:

  「啊!林,你小時候打不打紙牌啊?就那種圓圓、厚厚的紙牌,上面有各種圖案……那實在讓老人家我想起遙遠的小時候!啊,真沒想到還看得到那種讓人懷念的小東西,現在居然還有小孩玩那種東西,林,你記不記得上回小雷來跟我討什麼玩具?」

  小雷是老人家親弟弟的長孫,常到家裡玩。

  「X—Box。」林回答。

  「對、對、對,那個什麼XX盒子的,有紙牌好玩嗎?真搞不懂城市裡的小孩怎麼這麼不會玩樂?你瞧瞧這裡的孩子,玩得多開心啊!」老人家滿臉興奮,一臉沉浸在珍貴回憶裡頭的幸福模樣。

  林識趣地扮演安靜角色,他很久沒在老人家臉上看見這種興奮了,因為老人家總是在抱怨,抱怨他的女兒不貼心、兒子不孝順,沒一個願意乖乖的先給他生個小孫子!

  「林,你到底玩過那種圓紙牌沒有?」老人家滿臉光彩,像是在計畫著什麼。

  「小時候玩過。」林微笑。

  「那好、那好,這附近一定有賣那種紙牌,你等等去買個幾疊,回台北,你陪我玩玩。」

  玩?林半張著口,不太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實在無法想像這拄著枴杖的老人家,真要學手腳俐落的小孩蹲在地上打紙牌,而且還要他這個已經非常大材小用的博士司機……陪他玩紙牌?!

  這是個什麼世界啊!林忍不住在心裡哀嚎,

  要不是看在大家多年交情的份上,他也不至於淪落到這番境地啊!

  林哀歎著,卻又本著古人有交代,要「敬老尊賢」,他嘴上咧著尷尬的淺笑,很沒骨氣地應了聲:

  「好,我等會兒就去買。」

  老人家精明地忽然轉了頭,盯著林,甚至還瞇起了眼,口氣中有幾分威脅:

  「林啊,你是不是覺得陪一個老頭玩紙牌,很委屈、很沒骨氣啊?」

  「沒的事,我也想回味一下童年。」林盡可能扮出真誠的笑,雖然他也覺得自己笑得有點假。

  「嗯,嗯。」老人家像是滿意地點了兩下頭。

  巷子另一頭,整個村落裡最活潑、特異的一對雙胞胎姊妹——恬藝、恬安,遠遠看著在她倆眼裡看來穿著時髦、氣派的老人家,在何旭薇的家門前張望,兩人遲疑了好一會兒,壓不住好奇多事的個性,走向老人家。

  「老伯伯,你要找何阿姨嗎?」恬藝率先開口。

  老人家挑了挑眉,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

  他很難相信,他那個性子冷到骨子裡的女兒,居然跟這巷子裡的孩子產生交情?!

  「小丫頭,你說的何阿姨是何旭薇嗎?」

  「對啊,何旭薇阿姨。」這回是恬安回話。

  「那我找的人,就是你們說的那個何阿姨了。她在家嗎?」

  「何阿姨跟商哥哥到田里去了,大概要中午十一點多才會回來喔。因為今天藥草田收成,他們會忙得比較晚。老伯伯,你可以先進去坐啊,何阿姨家的大門沒有鎖。」

  老人家左右望了望這對連身高都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想了一想,稍微彎身,用著神秘兮兮的語氣問:

  「小丫頭們,你們說的商哥哥,是不是一個叫商耕煜的傢伙?」

  「對啊,是商耕煜哥哥。」恬藝說。

  「那可奇怪了。」老人家挺直了身,不以為然地反問:「商耕煜那傢伙,比我家的薇薇丫頭大了好幾歲,怎麼你們兩個丫頭喊商耕煜那傢伙商哥哥,卻喊我家薇薇丫頭阿姨哩?你們把我家薇薇都喊老了!」

  恬藝、恬安面面相覷,她們單純的心靈從沒想過這層,更何況當初是何阿姨要她們喊阿姨的,何阿姨還說她才不要像商哥哥那樣「不服老」,讓人家喊哥哥。

  兩個小女生,用茫茫然的無辜大眼看著老人家,她們當然覺得老伯伯的話有道理啦,只是……只是,她們一開始就沒了選擇權啊!

  見她們不說話,老人家又彎了身說:

  「下回見到我家薇薇丫頭,記得要改口喊何姊姊,懂了沒?」

  恬藝、恬安茫然歸茫然,但也乖巧地點著頭。雖然她們很不能理解這「姊姊」、「阿姨」之間有什麼好計較的,不過是個稱呼嘛!

  小女孩的乖巧,讓老人家很是滿意。

  「乖、真乖。」給了讚美後,他用枴杖推開綠色木門,慢步踩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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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商耕煜與何旭薇兩人手裡各抱了一大袋的收成藥材,藥草田里還有好幾袋,商耕煜說晚些他再開車一次載回來,那句話是商耕煜一整個上午說過的寥寥十句話之一。

  一整個上午,他表現得像個煮不開的悶茶壺。

  旭薇有些迷惑,對這個反常又悶靜的商耕煜,她居然十分有耐心,甚至不介意他還維持一定禮貌卻相對冰冷的態度。

  其實,昨天晚上,她壓根沒努力思考什麼。

  再誠實一點的說法是,她直接跳過思考過程,決定了要當「拉起」商耕煜的那一點外力。

  說穿了,她是好奇死了!很想知道,剝開商耕煜溫文有禮的面具後,真實的商耕煜會是什麼模樣?除了溫文的笑之外,商耕煜還會有哪些表情?

  她不相信,有人能維持徹頭徹尾的好脾氣,她只相信每個人都有一個界線,一個脾氣的燃點,她想看看那個有脾氣的商耕煜,到底是哪一款模樣?

  其他的,何旭薇沒多想什麼,沒去想越過了界線後,她跟商耕煜的關係會有多少改變。

  她甚至沒去想,她對商耕煜的強烈好奇,是源自於哪種心情,是喜歡?還是比喜歡更多些?或許真是比喜歡還鄉些,但那程度像是商耕煜對她那樣嗎?昨晚商耕煜說:他太喜歡她了。

  她對商耕煜好像還沒到達他說的,喜歡得無法自私的地步,不過她倒是可以承認,她對商耕煜的強烈好奇,是種自私。想看一個人毫無遮掩的裸露心情在自己面前,難道不是種奇怪的自私嗎?

  更何況,旭薇根本沒想過,在揭露商耕煜的心情之後,她要不要分擔些什麼?

  至於他們曾經分享過的那個吻,在何旭薇看來,她只當是兩個人在氣氛佳、背景美,那種凡是男女都無法抵抗的浪漫情況下,發生的一個浪漫小插曲。她沒像商耕煜把那個吻看得那麼嚴重,想到負責不負責的重大抉擇上頭。

  一個吻就要看得那麼重的話,她不就要活得累死了?!

  兩人散步似的,緩緩由縣道轉入巷口,旭薇一看見停在她家門口那輛眼熟的黑色轎車,心知不妙,也不管身旁的商耕煜,即刻快步往家門走。

  商耕煜算是被動,尾隨旭薇,一會兒兩人都跨入了旭薇家那扇門。

  旭薇最先看到的是林,問:

  「你帶我爸還是我哥來?」

  林只是笑,指指身後那個正專心研究院子那套原木桌椅的老人家。那套桌椅跟商耕煜院子裡的那套幾乎一樣,差別是木頭的顏色深些,那是商耕煜上週末完成送來給她的。

  旭薇看到老人家,無半點欣喜,順手將懷抱的那包柴胡塞進林手裡後,她站到老人家面前。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率直地問。

  「你這丫頭!你以為你離家出走,不開車子,我們就找不到你了?瞧瞧,你給自己買了什麼房子?住這種地方,你也習慣啊?」老人家收起對那桌椅的研究,一臉嚴肅責備。「把我一個人孤伶伶丟在台北,你這個不肖女!就這麼狠心。你好不容易決定『金盆洗手』,幹嘛不留在家陪陪老爸爸我?」

  「金盆洗手?你到底會不會用成語?把我說得像江洋大盜!」旭薇抗議,往那套一桌三椅的原木桌椅,找了正對老人家面的椅子,毫不淑女地應聲坐下。

  「在家裡,你的行為跟江洋大盜有什麼兩樣?只要你大小姐說一,老爸爸我跟你大哥敢說二嗎?」

  「哪裡不敢?我想跟大哥去德國,你有答應嗎?當初我想到公司上班,你不也反對……」

  「夠了、夠了!寶貝丫頭,都陳年舊事了,別再跟老爸算舊帳嘛。讓我瞧瞧——」老人家方才氣盛的聲量,一下子讓旭薇兩項指控弄虛了,轉瞬換上了討好的語氣,寶貝萬分地拉過旭薇的手,將她瞧了個分明。

  剛剛看這丫頭抱了滿懷的東西,他可心疼了,想她在家裡,一件粗活兒也沒做過,就算在公司忙,最粗重的活兒頂多是拿枝筆批上幾小時的公文,哪裡搬過滿懷的東西了!

  她「逃家」才幾天啊!了不起半個多月吧,居然跟那個商耕煜「下田」去?!他老伴兒要是九泉之下有知,鐵定又要到他夢裡指著他鼻子大罵了!

  唉!想想他這輩子,曾經「忤逆」過小丫頭的,也不過就是她剛指控的兩件事,就這兩件事耶!結果他的寶貝女兒卻因此打算永遠不原諒他了!

  他……他也是心疼她啊,女孩子家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吃喝玩樂,不好嗎?

  她怎麼就不願意舒舒服服當個千金小姐,學學別人家的千金那樣,早上穿得美美的出門逛街瞎拚、下午約約姊妹淘喝午茶,討論哪家美容機構好,然後繼續瞎拚!到了晚上,跟幾個公子哥兒約會,回到家再陪陪他這個老頭。

  啊——他多希望他的寶貝丫頭能心甘樂意讓他寵啊,幹嘛要學人家出去當苦命小留學生,甚至還想到公司做牛做馬——何苦來哉?!

  當初他跟老婆就是想生個洋娃娃來疼的啊,偏偏洋娃娃生是生出來了,長相美也美矣,可那性子卻一點也不乖巧柔順,老想跟他作對。

  這丫頭也不想想,他的寶貝老婆為了生她,一條小命都賠上了耶。

  哎!罷了罷了,生都生了,丫頭也長那麼大了,他總不能現在跟老天爺說想退貨吧?!

  「看看你,白嫩嫩的一雙手,搞得烏漆抹黑,髒死了!」何仲亮怪叫。

  「到田里收成,當然會弄髒手。值得大驚小怪嗎?」旭薇不以為意地抽回手,雙手拍了拍,拍去了些還沾在掌心上的泥土。

  田里?收成?何仲亮大大歎口氣,這丫頭還真敢承認,也不怕他把那個商耕煜抓過來一把捏碎?

  商耕煜那可惡的傢伙,竟敢讓他何家的寶貝千金下田做苦工?!

  就算商耕煜曾經是「帝方集團負責人」,何仲亮還是很難嚥得下這口氣,原諒那個此時呆站在林旁邊,偷聽他們父女倆說話的臭小子!

  「小子!」他舉起枴杖,指著商耕煜,「你叫什麼名字?」何仲亮可不敢冒險承認,他把丫頭這陣子的「行為」,調查得清清楚楚的,連丫頭自己大概都還不知道的,他全都知道。

  商耕煜停了半秒,照這情形看來,一時半刻間是走不開了,他索性放下手中的一袋藥材,也拿下剛剛旭薇塞到林手裡的那袋藥材,放到旁邊,正想趨前自我介紹時,旭薇搶了話:

  「他叫商耕煜,商人的商、耕耘的耕,火字旁日立煜,你別想跟他要到什麼名片,他是個無業遊民。」

  何仲亮給女兒一個白眼,嫌她多事。

  「伯父您好,我是商耕煜,目前沒有工作。」商耕煜不卑不亢地站在何仲亮面前,微笑。

  謊話!謊話連篇!何仲亮差點壓抑不住,跳起來大喊。

  他無法忍耐地給了商耕煜一個大白眼!

  這小子真以為他老頭子是齒搖發禿、耳背目盲了嗎?敢騙他沒有工作?商耕煜明明還掛著帝方集團「顧問」的頭銜,而且是有給薪的顧問,不是那種純掛名不支薪的顧問耶!何仲亮氣不過,用力再瞪了一個加強號白眼。

  這個臭小子,何仲亮判他:罪加一等!

  「沒工作?沒工作靠什麼吃飯?你是想娶個千金小姐,養你一輩子嗎?」何仲亮故意把話說得難聽,想激出眼前人模人樣的小子一點羞恥心。

  「爸,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女兒裙下嗎?商耕煜才不希罕我。」何旭薇刻意瞄了商耕煜一眼。

  「丫頭!你搞什麼?商耕煜是啞巴嗎?我問他話,要你多嘴替他回答?!」

  「臭小子,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何仲亮轉頭,中氣十足「詢問」面前的商耕煜。

  「爸,你要人家說什麼啦!我跟商耕煜只不過是『鄰居關係』,你要他說什麼?你回家啦!」

  「鄰居關係?只有鄰居關係,你幹嘛幫他下田收成,搞得全身髒兮兮?」

  「要你管!我無聊打發時間不行嗎?」

  「無聊打發時間?老爸我在家也很無聊耶,你不回家陪我打發時間,跟這個無業遊民瞎攪和什麼?」

  一旁的商耕煜,看著鬥嘴中的一老一少,插不上話,心裡卻起了一圈圈漣漪,不由得想起在New  York的Andrew……旭薇跟她父親感情真好,好得讓他羨慕。

  這對父女的對話,儘管滿是火藥味,但旁人卻一眼就能看出老人家有多寵旭薇,嘴上雖是責怪,可是老人家一對炯亮的眼裡卻有著濃濃慈愛。

  「好啦、好啦!我會找時間回家陪你啦,你先回去啦。」

  「你會回家陪我?真的?」

  「真的!你高興了吧?好啦,你讓林載你回去了,我一定會回家啦。」

  「不要騙我喔。」何仲亮這時注意力全在旭薇身上,把商耕煜徹底拋在一旁了。「寶貝,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

  「說吧。」

  「你別再記恨我不答應你的那兩件事了,好不好?除了那兩件事,老爸哪件事沒順你心呢?連你說不去相親,我都不敢逼你,以後你別再跟老爸計較了嘛!」

  「好、好、好!你可以回家了。」旭薇拉起何仲亮,親密地挽住他的左手臂,將他哄上了車。

  上了車的何仲亮,眼底有淺淺的水亮濕意,但臉上卻笑得開心。他女兒已經好幾年沒像剛剛那樣,親密溫柔地挽他手臂了,他好感動!

  「林大哥,麻煩你開慢一些。」

  「放心,我會的。」

  放下車窗的何仲亮,掐了掐旭薇彎身在車窗前的臉。

  「丫頭,要多吃點東西,別餓著了。」

  「知道啦!」

  何仲亮在關車窗前,掃到旭薇身後的商耕煜,沒好氣地朝他喊:

  「臭小子,我們的帳下次再算!你要好好照顧我家寶貝,有什麼差錯,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我知道了。伯父,您慢走。」商耕煜溫和回了話。

  那一句「我知道了」,聽在何仲亮耳裡,順氣多了,他勉強露出了滿意的笑,關上車窗,示意林開車,駛離了小巷。

  車子開入縣道,何仲亮跟林閒聊了起來——

  「林,我們家薇薇是不是變得比較有女人味了?你看見她今天穿裙子了嗎?」

  「是啊,薇薇好像變了很多。」

  「你也感覺到了嗎?她變得會耍賴了耶!以前在家,她都冷冰冰的,老是穿得七老八十的樣子,我看了都受不了!她那樣找得到男人愛才奇怪。現在可好了,你剛剛看到她的頭髮了嗎?她把頭發放下來,燙成那模樣,很美吧?不愧是我何仲亮的寶貝女兒,美呆了!」

  林聽見老人家最後那句美呆了,忍俊不住地笑出聲。

  「難道你覺得不美嗎?」何仲亮質疑地喝問。

  「美、很美!」

  「這還差不多。林,你說那個商耕煜,是不是挺帥的?」

  「確實是。」

  「不曉得我家丫頭能不能拐到他?如果拐得到啊……多完美。」

  林沒說話,只是一逕地笑。他明白何仲亮已經搭了超音速的想像飛機,作起他的孫子夢了。

  「咦?林啊,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什麼事?」

  「就是紙牌啊!你買了嗎?」

  「嗯……我忘了。」

  「我不管!你立刻給我回頭,我要去買紙牌,你答應要陪我玩的。」

  哎……這老人家!真讓人沒轍。

  一輛黑色大頭車突然在縣道上,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只為了回頭買小孩子玩的「圓紙牌」。

  兩個人站在巷口,目送車子駛離之後,好一陣子沒說話。

  何旭薇想著商耕煜剛說的話,背後的涵義究竟是什麼?是基於客氣,才回應她父親那麼句「我知道了」嗎?

  今天整個上午,商耕煜沒跟她說幾句話,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雖然她一古腦兒的覺得,她八成是當定了拉他起來的外力,卻找不到可以說服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理由,更別提要說服商耕煜了,種種原因讓她一個上午,同樣沒跟他聊上幾句。

  旭薇瞄了身旁的商耕煜一眼,率先轉身打算走回屋子,將那兩大袋東西搬回他的屋子。

  其實她覺得剛才她老爸好像沒說錯,如果跟商耕煜只是鄰居關係,她跟他瞎攪和個什麼勁兒!

  只是,若真想細究兩人的關係,把那個在沙灘上有過的親吻剔除、把商耕煜對她多了些溫柔、多了些關心、也多了些遲疑摒除,那麼她跟商耕?之間,真的就只有鄰居關係,了不起再加上最早之前那層「網友」的關係。

  坦白說,她多少也有些矛盾,說不定還不比商耕煜少,岡為她從沒將心思放在男女關係上的經驗,商耕煜算得上是第一個讓她想到那回事的男人。

  她對自己一向誠實,不會明明對這男人有超乎尋常的感覺,卻偏要白欺欺人地否認,所以她不會想否認心裡對他的感覺,確實是深了些。

  要不,她不會在那個沙灘上,直接點明他的吻太「輕率」!

  正要跨入大門,商耕煜突然扯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扳向自己。

  而商耕煜從老早就一直頂著的思索表情,此時則多了種堅決,好像在方纔的送行過程裡,他總算能作下重大的決定。

  「昨天晚上我答應了Andrew,他生日時,我會到美國參加他的Birthday  Party,你……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嗎?」

  剛才商耕煜那句「我知道了」,再加上現在的邀請,旭薇想不困惑都難了。

  剛剛她可以認定商耕煜的話是客氣回應,可是這時候他又突然提出邀請,該怎麼解讀呢?

  總不可能還是客氣吧?還是他方才答應了老爸要照顧她,所以碰上他要去美國,乾脆把她一塊兒帶去「就近照顧」?

  不會吧!

  旭薇沉默,商耕煜接著再說:

  「昨晚我想了很久,你說你考慮要成為拉我起來的外力,我想是因為你不夠瞭解我,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紐約,一起去看看  Andrew,也許你就能更瞭解我。」

  「意思是,等我見過你的兒子,我就會毫不猶豫拒絕接近你了嗎?你一定覺得你兒子是個混世小魔頭,能使出最恐怖的招數,幫你趕走所有覬覦你的花癡,我猜對了吧?」

  旭薇反問的同時,也明白了,在他邀請的背後,其實是想藉此將她推離。

  這算是種婉轉、且不傷人的高明拒絕了!

  商耕煜原來的嚴肅,被旭薇這麼一說,再也掛不住,他輕笑起來,解釋:

  「你猜錯了。Andrew巴不得我趕緊替他找個小媽,他是個既聰明又體貼的孩子。」

  「我再次見識到天下父母心了,所有父母都覺得全天下的小孩都好不過自己的。我堂哥堂嫂也老誇他們的兒子小雷聰明。我爸也是,總是誇我哥是最棒的!不過,我真的很訝異你也是這樣的父母耶!」

  商耕煜沒否認,他確實覺得Andrew是全天下最棒的小孩。

  「你願意跟我去一趟紐約嗎?」

  「我不懂,如果你的Andrew真是個乖小孩,我跟你去能瞭解你哪些不好?以至回來後會跟你劃清界線?」

  「旭薇,你覺得我還坐在椅子上,需要旁人拉一把,不是嗎?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現在其實已經站著了,根本不需要你當拉我起來的外力?我想如果你更瞭解我,也許你會停止把你那種近似同情的母性情緒用在我身上。」

  旭薇無語,拾起頭望著商耕煜,也不知哪來的衝動,極有可能是被他那句「近似同情的母性情緒」給激怒了!

  要是她真同情了商耕煜,不就等於浪費了她的「同情」?

  說是那句話促使旭薇做了下面的行為也行,要說不是也沒關係,反正不管是哪種動機,她就是忽然踮起腳,將身高拉到她能用唇重重地、用力地吻他,儘管十分短促……

  那吻好像被她拿來宣示似的——老媽總不會用這種方式吻兒子吧?

  吻過後,她說:

  「好。我跟你去!」

  拋下這話,旭薇轉了身,將巷子裡幾個熟識孩童因看見她「衝動行為」而引發的尖叫聲,以及商耕煜那張微愕的臉,全丟在身後。

  商耕煜絕對理解不來她那個吻的意思,因為連旭薇自己都不是十分確定。

  說到底,雖然她認為那個吻,其中嘔氣的成分居大半,因為商耕煜竟曲解了她的情緒,把她那種比喜歡他還多些的感覺,解釋成「同情」!但她實在也無法否認,她真有那麼些……想吻他的衝動。

  好吧!不只一些,是挺多的。

  她有點後悔,怎麼這麼匆促就結束了那個吻!她好不容易找到吻他的動機耶!

  哎……

  失策、失策!她剛剛應該多嘗一點他的氣味……

  氣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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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對紐約,何旭薇其實並不陌生,不過雖然來過這城市數回,每回卻都是為公事而來,像現在這般為了私事而來,倒是第—回。

  旭薇一個人站在房裡,服務生剛送來行李,她走往房間其中一扇大窗,望著窗外景色,看著中央公園裡的花團錦簇、看著公園裡來來往往的人……她陷入深思。

  從機場入境大廳,直至飯店check  in的過程裡,商耕煜竟變得像是全然陌生的人,她對踏上紐約這城市之後的商耕煜,感覺好陌生。

  她不曉得他為何能擺出抿唇不笑的冷漠樣,不曉得那個到機場接機的司機,為何面對商耕煜時,會是一副戒慎恐懼的模樣?

  那輛來接他們的車子,是沒花上幾千萬絕對買不到的加長型勞斯萊斯禮車,司機還戴著帽子、白手套、穿制服,車內全是最新、最先進的高科技配備,從小冰箱、電話、電腦到大尺寸的液晶電視,全都齊全了。

  她無法想像,那種在電影裡才看得到的奢華生活,居然……居然跟商耕煜……有關係?

  從小看慣了有錢人的生活,對旭薇來說,跟有錢人往來不是什麼稀奇事,她老爸總拜託她乖乖當個千金小姐,要說她家算得上是有錢人家,都不為過。

  可是今天坐上那輛禮車,她竟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心情有點像是灰姑娘坐上南瓜車,要直奔王宮似的新鮮感。而她身旁的商耕煜,倒是出她意料外的氣定神閒,彷彿那車子是時常在街上穿梭的尋常房車。

  那時,車子裡的商耕煜,實在像極了常年生活於奢華宮殿的王子,有種眼見奢華不為奇的氣度,彷彿他很習慣了。

  而她這個常被老爸要求乖乖當個富家千金的「千金小姐」,反倒失了有錢人家該有的「素養」,那感覺,實在有些怪。

  但想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台灣,跟她家有往來的,沒幾家人會奢侈到想去養一輛高級卻無法常使用的加長禮車!不過現在她有點懷疑,也許是她對「富有」的認定標準低了些。

  撇開這些不說,今天她徹底體會到商耕煜的話……非常有道理!

  她……不瞭解他!

  她不瞭解,只是來陪一個孩子過生日,他們卻要住進這個六星級的豪華飯店,她原以為他們會借住在Andrew的外婆家。

  門鈐打斷了她的沉思,她離開窗邊,開門去。不意外,站住門外的人是商耕煜。

  旭薇朝後退了兩步,偏側過身,讓商耕煜進門。

  「住這兒還……可以嗎?」商耕煜坐下,這是他們下飛機後,他說的第一句話。

  旭薇好奇地看了一眼商耕煜,再以認真打量的眼睛,在餐廳四周轉了一圈,說:

  「如果我說住這兒不可以,你想把我換到哪裡?白宮嗎?」

  商耕煜欲言又止,想解釋什麼,卻又解釋不來。

  當他下飛機,看到來接機的Paul時,他就開始懷疑,帶旭薇來好像是個錯誤的決定!

  Andrew沒聽他的話,不只遣Paul來接機,還幫他訂了飯店。—下飛機他就被兒子奪去選擇權,住進這家飯店的豪華套房。

  他相信,此時旭薇一定是滿腹問號,只是,他一時之間也沒法完全解決她的疑惑。

  「有時間,我再慢慢跟你解釋。Andrew已經結束法文課了,再過幾分鐘就會到飯店。他想請你跟我們一塊吃晚餐,好嗎?」

  不錯,他挺有自知之明的,曉得他是該「開始」向她解釋一些事了。

  「你們父子難得見面,我去太打擾了。反正我們要在這待上幾天,多的是機會碰面,不急在這頓晚餐,」她曉得他們父子已經快一年沒見到彼此了,他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她這個外人何必去搞破壞。

  「Andrew很想看到你,我希望你跟我們一起用餐。」

  商耕煜才說完,旭薇開始認真考慮。這時,門鈴又響了。

  旭薇疑惑地站起來,打算離開位子,商耕煜卻搶下開門差事。

  「應該是Andrew,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西裝筆挺」,身高約莫一百四十左右的男孩子,他脖子上還打了個黑色小領結。男孩的身後則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同樣衣著正式,穿的是深藍色全套西裝。

  這一大一小,幾乎可說是一板一眼地站在門外候著,小男孩雙手像童子軍似的有些繃緊的貼在身體兩側。

  門一打開,旭薇好奇地尾隨在商耕煜身後,一眼便看到那個明顯超齡成熟的孩子,她可沒錯過男孩臉上閃過的激動情緒,那是種極度雀躍的情緒,不過他一看見父親身後的她,竟能壓抑得住那幾乎是想跳上商耕煜身上的雀躍。

  何旭薇的第一個念頭是訝異,沒想到小小年紀的孩子,就有控制情緒的能力。

  「Daddy!我剛到你房間找不到你,就猜你在這裡。我打擾你們了嗎?」  Andrew問,望向何旭薇,很有禮貌地對著她笑。

  「沒有,我正在邀請旭薇跟我們一起晚餐,你要不要幫我說服她?」商耕煜向後退了一步,讓Andrew進來。

  Andrew跨進門,商耕煜旋即跟陪Andrew一道來的Dave打招呼,他們曾是工作夥伴。

  「Dave,最近好嗎?」

  「還過得去,要是你能回來,我相信會更好。」

  兩人以英文交談,商耕煜對Dave的話僅是給了微笑,沒表示其他意見。

  Andrew則是回頭望了Dave一眼,好像想說什麼,最後也沒說,回過頭,正式向何旭薇打了招呼。

  「何阿姨,你好。我是這位商耕煜先生的醬油瓶,我的中文名字是商梓樺,明天生日就滿九歲了。我的英文全名是Andrew  Z.H.Shang,我習慣用英文名字,你可以叫我Andrew。你有英文名字嗎?」

  「醬油瓶?什麼意思?」

  「嗯……」Andrew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讓旭薇這麼一問,終於露出點孩子氣的模樣,每回他想得認真時,總會習慣用手搔搔自己的頭髮。

  「有配偶的人,帶著小孩,那個小孩就會被中國人說成醬油瓶,不是嗎?我昨天去China  town聽見阿伯說的,應該是這個意思吧?Vivian已經不在了,所以我就是Daddy的醬油瓶了,不是這樣說嗎?」

  「如果不是的話,China  town的阿伯,為什麼說他女兒的小孩是醬油瓶呢?阿伯的女兒跟先生分居了,所以小孩就變成醬油瓶。」

  「那個小孩是我同學喔,長得好可愛,她會把長長的黑髮綁成兩條辮子,再繫上水藍色的緞帶,很厲害的。我昨天去China  town送邀請函給她,明天你們會看到她,她答應我會來。」

  「她本來不肯來的,後來我跟她說,我跟她一樣都是醬油瓶。她說因為我們是同一國的,她才願意來我的Birthday  Party……」

  Andrew為了解釋醬油瓶的「意義」,索性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完完整整說了一回。

  何旭薇本想開口解釋,想了想,卻覺得應該由商耕煜自己向孩子解釋,所謂的「醬油瓶」該是什麼,所以她沒說話,此時Andrew又補上一句。

  「對了,我同學跟Vivian一樣,也叫Vivian。Daddy,你覺不覺得很巧?我們父子倆,都喜歡上名字叫Vivian的女人。」

  Andrew說得有些自得其樂,渾然沒瞧見商耕煜帶點苦惱、帶點有趣的表情。

  有道是:吾家有男初長成……他的兒子似乎長得太快了些!

  「我看你們父子倆需要花時間溝通某些字彙的意思,『醬油瓶』、『喜歡』這兩個詞彙,應該很夠你們溝通了。大家都到餐廳坐著聊吧,我幫你們泡壺茶。」

  「何阿姨,我是不是誤解了醬油瓶的意思?要是誤解了,那我跟Vivian就不是同一國人了,這樣很讓人苦惱。」Andrew咕噥著,似乎十分懊惱。

  「這問題讓你Daddy回答你。對了,Andrew,如果你不習慣何阿姨這個稱呼,你可以叫我Didi,Didi是我的英文名暱稱。」

  何旭薇率先領大家走向餐廳,三個大小男人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後,她這唯一的女人立即走進廚房,為大家煮一壺熱茶。

  在張羅茶具的同時,旭薇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商耕煜並不是那種天下孩子只有自家孩子最好的父母,而是他確確實實有個值得他驕傲的兒子!

  她忽然想,如果可以當個現成的媽咪,她也會感到驕傲……

  她——會不會想太多了?

  旭薇用力甩了甩頭,想甩開方才一時莫名而生的「非分之想」。現成的媽咪?她確實想太多了!

  她連商耕煜都不瞭解啊!

  太可惡了,商耕煜怎麼可以這麼奸詐的挖了個陷阱讓她跳?帶她來紐約,證明她有多不瞭解他。

  因為如果換成她,她絕不會將自己這麼可愛的孩子交給別人。

  為什麼商耕煜要把Andrew給岳母帶?因為他沒工作,養不起孩子嗎?

  踏上紐約才半天時間,她就被眼前的一切說服了——她確實是徹徹底底不瞭解商耕煜!

  何旭薇望著爐子上開始冒煙的熱水,感覺好困惑……

  她困惑著謎樣的商耕煜、困惑著剛才她為什麼說了謊——她沒誠實告訴  Andrew,而是隨口謅了個英文暱稱,因為她的英文名字……也叫Vivian!

  為了某種近乎吃味的私心,旭薇不想跟商耕煜已逝的妻子,用同樣的名字。

  忌妒一個已故的人,感覺很不道德,她卻無法控制。

  她真的忌妒了嗎?




  何旭薇以為一個孩子的生日派對,就是……一個簡單的生日派對。可惜她的以為,錯得離譜。

  從Andrew送她的連身火紅色禮服,綴滿了折光效果的銀色亮點來看,她就該猜出Andrew的生日派對,絕不會只是個孩子的派對。

  Andrew送她的禮服,正式得像是將去參加什麼大型頒獎典禮似的,他甚至替她準備了一雙搭配禮服的酒紅色高跟鞋,另外還附了一套白鑽髮飾、頸鏈。

  旭薇今天下午收到Andrew差人送來的這些東西,猶豫著該不該收下,她怕她收下了,也真的穿了去,會過於正式,商耕煜卻向她保證,那些衣物飾品,穿去Andrew的派對絕對適當。

  商耕煜還說,因為忘了提醒她要準備一套出席宴會的禮服,他原想帶她去租一套,Andrew卻說要幫她買一套,當作是見面禮。那禮服、鞋子、飾品全是Andrew挑選的。

  商耕煜說,Andrew很喜歡她。

  不管如何,她其實是有許多線索可循,Andrew的派對應該不會太尋常。但是,當接他們的車子抵達那棟豪華大屋時,何旭薇卻還是震驚了許久……

  因為她眼前所見的景況,壓根不像是個九歲孩子的生日派對!

  進入派對的大人們,男性莫不是身著正式西裝;女性的禮服則是一個華麗過一個。至於孩子,小男生個個穿得像小王子:小女生則打扮得像小公主。比起那些人的衣著,旭薇身上的禮服,算是簡單大方吧。

  派對舉行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場地是屋子外搭的許多列長型棚架,前方有一個大型舞台,有位黑人歌手正在演唱。

  下了車,她挽著商耕煜的手,看見Andrew朝他們走來。

  「Didi,你今晚好漂亮!我送你的衣服,你還喜歡嗎?」

  「太喜歡了!謝謝你的禮物,但我堅持把買這些東西的錢還給你,你還是小孩子,還不會賺錢。」

  「沒關係,Didi,我的錢都是Daddy給我的零用錢,我買給你也等於是Daddy買給你。而且就像你說的,我還是小孩子,自己用不了那麼多錢,不如把錢用來買東西給喜歡的人。Daddy說他不好意思買給你,怕你誤會他有不良企圖,我來買,你就不會誤會了。」

  「是這樣嗎?原來你Daddy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啊!」

  「有啊!我們商家的男人啊,碰上自己喜歡的人,都會不好意思。」

  「小鬼!你話太多了。」商耕煜揉了揉Andrew的頭,接著蹲下身子,給了Andrew一個大大的擁抱,在他耳邊說:「生日快樂,兒子。」

  見商耕煜鬆開懷抱,站了起來,旭薇也彎了身,在Andrew兩頰輕吻了兩下,對Andrew說:「生日快樂。」

  「Didi,謝謝你願意跟Daddy老遠跑來參加我的派對,你這兩個吻會讓我Daddy吃醋我的。」

  「什麼吃醋我?你應該說吃我的醋。還有,你爸爸沒那麼小氣。」商耕煜糾正Andrew的用語。

  「好啦。吃我的醋。你們先進去,我還要等一個讓我不好意思的女孩子。對了,Daddy,總公司來了很多人喔,他們很期待今天看見你,你等會兒有得忙了,到時可別冷落了Didi。」

  「是!你是壽星,你今天最大,說什麼我都照辦。等一下你的Vivian來了,記得帶來給我跟Didi看看。」

  「遵命。Didi,希望你玩得愉快,如果我Daddy招呼不周,你千萬要原諒他。他離開紐約太久了,很多人都很想念他,想藉著這個機會跟他聊聊,絕不是故意要忽略你的。」




  Andrew沒誇張,何旭薇挽著商耕煜的手,一由大門緩緩步上那片舉行派對的大草坪,商耕煜立即讓幾個西方人圈圍住。剛開始,他體貼地將她介紹給其他人認識,旭薇並非不習慣這樣類似商業聯誼的場合,只不過這情景發生在一個孩子生日派對上,她確實有點難以想像。

  維持了一定的禮貌,跟那些商耕煜似乎十分熟稔的朋友們打過招呼後,她便藉口要去取用食物,將商耕煜留給他的那些「朋友們」。

  她對週遭好奇極了,但與其說她好奇週遭的一切,不如說她好奇的是「商耕煜」。這屋子,應該就是他已逝妻子的娘家了吧!

  旭薇真的很訝異,商耕煜妻子娘家竟是如此非同小可。她曉得,在曼哈頓能擁有這樣佔地廣闊的豪華宅院,沒有幾百億身價是絕對不可能的。

  此時,她好似也能明白,商耕煜會將Andrew留在New  York,也許是經過了評估深思與痛苦掙扎,這樣的環境,確實是商耕煜「無業遊民」的身份所無法提供的。

  她曉得Andrew除了上正規學校外,另外還上兩種外語課、小提琴課、商業時勢分析課,求生訓練課、電腦課……而這些課程全是一對一的家教課,  Andrew每天的行程幾乎滿檔。這樣的學習方式,不是一般家庭供得起的。

  旭薇從屋外逛進屋內,由於派對上進出屋子的人也不少,所以她才會安心走進屋子瞧瞧。

  屋裡屋外大多是三三兩兩圍聚談天的人,沒人關注她的存在,當然,這是不將那些男人欣賞她美麗的視線計算在內。

  屋內大廳吊了大型水晶燈,一個造型簡約流暢的木工旋轉樓梯,由一樓通往二樓,一幅巨幅照片就掛在二樓的牆面上,那照片吸引了她,讓旭薇不自禁步上一層又一層階梯。

  走到照片面前,她才發現那不是一張相片,而是一幅似乎是照著相片畫制的油畫。

  照片裡有個小男孩,可能是Andrew三歲左右的模樣,另一個主角,則是個笑得甜美溫婉的女人,長髮筆直黑亮,一雙眼溫柔得彷彿能撫慰所有傷痛似的。

  旭薇從沒見過如此富有女人味又如此美麗的女性!簡直像個不小心落入凡塵的天使。

  這……就是Vivian了吧!

  旭薇忍不住伸手撫摸那栩栩如生的黑色長髮,彷彿可以感受到那髮絲的柔軟,她的心瞬間流過一陣明顯得無法忽視的疼痛。

  擁有過這麼美麗的妻子,還有什麼樣的女人能讓商耕煜心動?

  她拿什麼跟畫裡的Vivian比?連身為女性的她,都讓畫裡的Vivian折服了,何況是男人?

  這一刻,旭薇才驀然體會到,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深深在乎著商耕煜。

  「這是Vivian過世前一年拍的照片,原來的照片裡還有另一個人,我不想看到,所以才請人另外畫了這幅畫。」

  一道陌生的聲音打斷了旭薇的思緒,她回頭,看見一個衣著華麗、大約五、六十歲左右的高貴婦人。

  「Archer帶你來的吧?我是Cindy,Vivian的母親。」Archer是商耕煜的英文名。

  對方花了一點時間打量她,接著再說出來的話,可就十分失禮了。

  「以Archer現在的身份,也只配帶你這種等級的人出場了。」

  一時之間,旭薇竟想不到可以反擊的話,可能是乍知Vivian的模樣,讓她失去一向的犀利反應;也可能是這陣子接近無慾無求的平淡生活,讓她快忘了在商場上打滾時的那種機靈。

  「Cindy,我們之間有任何不快,是我跟你的私事,你沒有權利污辱我的朋友。你必須向我的朋友道歉,請立刻道歉。」

  旭薇正發怔著找不到話反擊時,沒想到商耕煜竟已來到她身旁,一手環上她的腰,冷冷的語氣裡,不難聽出憤怒。

  旭薇完全沒插話的餘地,她已被過多的震驚徹底淹沒了,先是Vivian的美,再來是她對商耕煜心情的醒悟,接著又看見此時這個既冰冷又憤怒的商耕煜……

  Cindy看了商耕煜一眼,就那一眼,旭薇好像看見Cindy眼中有諸多情緒掙扎,Cindy對商耕煜似乎不是全然厭惡……

  Cindy抿著嘴,輕哼一聲,才不甘不願地對旭薇說:

  「請原諒我方纔的失言,對不起。」Cindy的道歉雖然明顯誠意不足,但也算是道歉了。

  她轉向商耕煜說:「八點半切蛋糕,Andrew指明要你陪他一道切蛋糕,請你務必準時到舞台。我必須去招呼其他客人,失陪了。」語一落,她微欠身,然後高傲地緩步走下樓階。

  旭薇與商耕煜兩人仍站在原處,商耕煜彷彿在思考著什麼,深深看了旭薇一眼,目光再轉往牆上那幅畫。

  他對著畫,一望就是幾分鐘過去,許久後,才開口說:

  「對不起,我剛剛不該讓你離開我身邊,你對一切都陌生,我卻因為一時粗心,害你無端捲入一場戰爭。我為Cindy的失禮,再次向你道歉。」

  「Cindy道過歉了,你不必再替她道歉。」

  「你覺得她的道歉有誠意嗎?」商耕煜揚了揚眉,溫和地詢問著。

  旭薇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現在這個溫和的商耕煜,又是她熟悉的模樣了。

  真不知現在模樣溫和的他,跟剛剛那個冷漠中隱含憤怒的男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商耕煜?

  她忽然想起,方才商耕煜將她介紹給他的朋友時,他的態度也是有些冷漠的。

  似乎從他們踏上紐約,商耕煜便時常不自覺顯露出旭薇不熟悉的模樣。

  憤怒的、冷淡的、以及方纔那個堅持要Cindy道歉的商耕煜……

  或許,在紐約生活了許多年,雖有禮卻性子冷淡的商耕煜,才是真正的他!

  商耕煜說過她不瞭解他,那麼,他想讓她瞭解的,是剛才那個冷然的他嗎?

  「Vivian還在的時候,Cindy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我不怪她恨我,恨我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兒。對不起,旭薇,恐怕今天晚上我無法盡職的當你的護花使者了。我不該帶你來的……我想今晚,我會有個十分難熬的夜晚……」


  遺憾

  當思念出入於呼吸

  我再也憶不起遺忘的方式

  愛早以寂靜的姿態

  風化為苦痛

  於是明白

  你最後一抹凝視

  已蔓生為我的寂寞

  而寂寞

  沒有你的寂寞

  原來就是遺憾的

  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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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時候,我會覺得錯亂,好像自己被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卻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商耕煜握著水晶制的杯子,無意識地旋轉著,水晶杯裡盛著三分滿白酒。

  對旭薇來說,這又是個新鮮經驗——商耕煜居然喝酒。

  從派對回到飯店,一路上,商耕煜沉默無語,直到他們出了電梯,抵達所住的房間樓層。

  電梯外,商耕煜忽然握住她的手,說:

  「Didi……陪我喝杯酒,好不好?這個邀請,有不負責任的成分在裡頭,你……可以拒絕我。」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隨口胡謅的英文暱稱。

  在關上的電梯門前,商耕煜握住她的手好用力,然而他喊她那聲Didi,卻聽來遲疑。

  不負責任的成分?兩個成年人,要用什麼方式不負責任?她雖然沒經驗,但也清楚商耕煜暗示著什麼。

  拒絕嗎?不,她渾身上下所有可以思考的細胞,可沒一個願意投下反對票。

  所以,她沒拒絕商耕煜不負責任的邀請,甚至幾乎是立刻就點了頭,跟著他進他的房間。

  此時,他們坐在餐廳裡,只開了盞小燈,朦朦朧朧的氣氛,其實挺好的。旭薇的酒量算是不錯,至於商耕煜的酒量如何,她就不清楚了。

  一整瓶白酒,喝了大半,商耕煜轉著杯子,話說了一半突然終止,一口氣喝乾了杯子裡的白酒。

  他說的話,正是到紐約之後,旭薇感受到的,她也不曉得哪個樣子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像是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屬於紐約的他;另一個是台灣的他。

  「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網路ID為什麼用36號藍色海灣?」商耕煜問。

  「我可以猜到一半,你在台東的家,門牌號碼是36號,所以你用36號,至於藍色海灣我就不曉得是為什麼了。」

  「後山的藥草田再繼續往上走半個小時,有片空曠草原,那裡可以看見一處完整半圓形的藍色海灣。回台東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那兒走走。其實,台東那個家,是我母親出生的老家。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可能是混血兒?」

  「嗯。」

  「我母親十五歲時被賣給人口販子,十六歲接客,二十歲跟了一個外國恩客,兩個人結婚,過了兩三年不錯的日子。可惜到美國沒多久,男人變心了。我母親什麼都不懂,離婚後,她什麼都沒得到,沒有錢、沒有謀生能力,她在布魯克林區重操舊業,當Scupper,因為她東方臉孔關係,恩客很多……」

  商耕煜的聲音冰冷,一雙眼漠然得可怕,像是他現在正在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

  Scupper,是在街上拉客的妓女……旭薇有些無法消化。

  商耕煜多半是因為說了難以啟齒的話,忽然陷入了沉默。而旭薇,則因為毫無預期會聽到如此震懾人的事實,一時半刻,也找不到話說,同樣沉默了起來。

  她為兩人再倒了半杯酒,在這種時刻,喝酒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我母親二十七歲的時候,不小心懷了我,她甚至不曉得我父親是誰,因為那天她喝得爛醉,跟酒吧裡八、九個男人雜交……黑人、白人、東方人、印地安人……都可能是我的父親。」他仰頭吞下一大口白酒,對著水晶杯訕笑。

  「十六歲以前,我一直住在布魯克林區,沒離開過,我每天張開眼睛,最大念頭,就是努力讓自己離開布魯克林區。我努力唸書,跳了兩級,十六歲那年,申請到柏克萊大學獎學金,如願離開了布魯克林。

  從那之後,我沒再問去過布魯克林、沒再回去看過我的母親……直到七年前,我母親感染愛滋,我到紐約市立醫院晃了她最後一面。

  我母親唯一的遺願是……希望我替她回家鄉看一眼她鍾愛的藍色海灣。」

  商耕煜的手離開水晶杯,抹了抹臉,雖然光線並不十分明亮,但旭薇仍是看見了商耕煜眼眶轉紅,眼底有些淚水。

  「耕煜……你別再說了……」

  旭薇沒辦法再聽下去,她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台灣那個溫和良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的商耕煜,有那麼可怕的……過去。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宇。傻瓜,為什麼要哭?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商耕煜用拇指抹去旭薇落下的眼淚,笑得有些苦澀。

  「耕煜,你不要再說下去了……說那些事,讓你很痛苦,不是嗎?」

  「傻旭薇,我想讓你瞭解真正的我,你不曉得嗎?晚上我站在Vivian的畫像前,感覺有些陌生,感覺Vivian是真的離開我,去了天堂。

  遇見你之前,我一直覺得Vivian還在我身邊。可是今天,我看著畫裡的她,竟然覺得她是真的離開了。

  我答應過Vivian,如果我能再遇見喜歡的人,一定會向對方坦白過去……Vivian一直覺得我沒用真正的自己面對她,她說這是她的遺憾,而她希望我不會再讓我喜歡的人,有同樣的遺憾。」

  說到底,他是為了守住對Vivian的承諾,才向她說那些事,不是為了他自己,更不是為了她。他說那些話,純粹是因為他答應過Vivian!

  「到柏克萊求學的第二年,我認識了Vivian,並且瘋狂地愛上她,應該說……我們是瘋狂地愛上了彼此。Vivian是第三代移民,她的祖父母好幾十年前從台灣過來創業,到了她父母那一代,帝方已經是頗有規模的公司了。

  Vivian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Cindy幾乎把所有寄望放在Vivian身上。我的出現,讓Vivian的母親很不能接受,她查出我的背景後,更是極力反對我們交往。

  但Cindy是個思想古怪的人,為了讓我知難而退,她竟然提議我休學到帝方工作兩年,她說兩年內如果我有辦法讓帝方上市,她就同意Vivian跟我交往。

  為了Vivian,我接下了挑戰。

  表面上Cindy讓我坐上管理層級的位置,卻不給我任何實際權力。她甚至公開我的身世,散播我是為了錢才追求Vivian的流言。

  到後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單純為了Vivian而努力,而是為了賭一口氣。

  兩年內,我讓帝方順利上市了。兩年後,我辭掉帝方的工作,回學校唸書直到完成碩士學位。

  畢業後,我跟Vivian結婚,又回到帝方工作,Cindy將整個公司交給我,不再管事。

  我跟Vivian過得很幸輻,那時的我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加上一個聰明的兒子,幾乎什麼都有了,直到Vivian車禍過世……

  那天她剛拿到駕照,急著到公司來找我,想讓我分享她的快樂,卻在路上發生車禍,對方說Vivian變換車道時沒打方向燈,車速又快……

  旭薇的腦子很混亂,商耕煜一古腦兒地把所有事全說了,根本沒顧慮她能不能消化。他跟Vivian那麼相愛,連拿到一張駕照的喜悅都迫不及待要互相分享……這麼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老天捨得分開他們?

  「暫時說到這兒吧。很晚了,你該休息了。」旭薇幾乎想逃出這裡,太多複雜的情緒、太多衝擊,她沒辦法再承受更多了。

  她無法分辨,到底她的心中是忌妒比較多,還是遺憾比較多?她無法理解,她怎能一邊忌妒著他們相愛的深情、一邊又為他們失去的幸福感覺到遺憾與心疼?

  旭薇用起身表達她拒絕再聽下去的決心,只是,才離開位置,商耕煜卻伸出手緊緊拙住她的手腕。

  「Didi,今天晚上……陪我睡,好嗎?求你——我不想一個人睡,我……沒辦法,今天沒辦法一個人。你留下來,好不好?」

  「Archer……我覺得我不應該留下來。我喜歡你,但不會為了喜歡,委屈自己當別人的替身。你想尋求的是Vivian的溫暖,我不想成為你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Didi,我今天說了那麼多,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在我心裡,你跟  Vivian是不一樣的,我甚至不曾在Vivian面前說過這麼多話。你有屬於你的位子,你永遠不會是我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我不會對你做任何過分的事,只是想抱著你,你能不能不要拒絕我?」

  眼前這開口求她的商耕煜,讓旭薇的腳步,遲遲跨不開……

  她明白,在這個難熬的夜晚,她是很難拒絕得了他了。

  然而,她更明白,她的心一點一滴都在計較著,她跟Vivian在商耕煜心裡的不同地位。

  「你不在Vivian面前說太多,是因為你眼中的Vivian太完美了,完美得讓你不想在她面前談論過去。我說對了嗎?

  就算我在你心裡擁有專屬的位置,但位置也有好壞之分,對不對?就像看現場棒球賽一樣,有外野、內野、貴賓席,我想我跟Vivian是誰坐在貴賓席,再清楚不過了。而我,我不甘心只坐內野……」

  她覺得她忌妒得快要死掉……就算拒絕不了商耕煜,她也要明明白白說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即使商耕煜心裡留了位置給她,頂多也只是內野座位罷了!她無法漠視她心裡鼓漲的忌妒,卻又矛盾地厭惡著那來得又急又快的強烈情緒。

  商耕煜讓旭薇的話問得沉默下來,她誤解了他的意思,但忽然之間,他竟也無法反駁旭薇一針見血的質疑——他確實曾因為Vivian太過完美而自慚形穢、確實因此不願在Vivian面前談論過去。

  當初若不是Cindy查了他的背景,他恐怕一生一世都不會向Vivian提及過去,Vivian會永遠以為他只是個住在布魯克林區,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

  「對不起,我讓你為難了,我不該只想著我迫切希望你留下來的需要。」商耕煜放開她的手,離開座椅。他的心裡有太多太強的情緒,一時半刻說不清。

  今晚他異常脆弱,他曉得是那異常的脆弱,讓他特別需要她……他自私地需要著她的陪伴,自私地以為她不會拒絕。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可惡?你為什麼不解釋,不說你也留了貴賓席給我?就算只是騙我也好!你為什麼不說?你知道,我根本拒絕不了你的,紐約這麼遙遠的地方,我都願意跟著你來了……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我,有那麼難嗎?商耕煜,你真的可惡!可惡極了……」

  旭薇失去了自制,脫口罵著,她罵得難過,卻又矛盾地忽然緊緊抱住了商耕煜,將整張臉埋在他的胸膛,說不完整她的控訴。

  商耕煜深深歎息了,用雙臂同樣緊緊回抱著旭薇。

  「Didi,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心裡只有一個貴賓席,現在位置上的人是你,你相信嗎?」

  「你騙人!」

  「我沒騙人。」

  「我若是在貴賓席,Vivian在哪裡?」

  「我剛剛的話,你都沒聽進去?Vivian已經離開我,去了天堂,你忘了嗎?」

  「你……騙人……」

  這次回答她的,是商耕煜的歎息。




  那藍色海灣,從高處看過去,果然是個完整的半圓弧型。

  從紐約回到台東,已經兩天了。

  旭薇的情緒還是很亂,那晚,商耕煜僅僅是抱著她,他的擁抱好緊,彷彿怕鬆開了懷抱,她就會消失似的,她從沒讓人如此用力的擁抱過。她懷疑,他是不是在跟那份愧對已逝Vivian的感覺拔河……

  那一夜,他們躺在床上,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除了擁抱,什麼事都沒發生。

  然而,離開紐約的前一天,Cindy到飯店找過她,那個上午商耕煜去拜訪了幾個朋友,她一個人在飯店裡,Andrew跟著Cindy一塊兒到飯店。

  直到現在,她仍努力著想忘記,Cindy離開飯店前丟下的問題——

  「你認為Archer會放棄帝方集團跟Andrew,而選擇你的機率有多大?你的勝算有多少呢?」

  那天上午,從Cindy的口中,她得知Andrew生日派對那晚,Cindy給了  Aecher一道選擇題,在「帝方集團加Andrew」和「她」之間作選擇。

  她問過Cindy,為什麼要剝奪商耕煜追求幸福的權利?

  Cindy帶著理直氣壯的神情,冷冷地回答她:

  「Archer在上帝面前立過誓言,對Vivian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即便生死相隔,他都只能屬於Vivian—個人!」

  旭薇看著Cindy那張顯得冷酷堅定的臉,當下有了領悟。或許Cindy是將所有對Vivian的寄望,轉移給了Archer。Cindy對Archer的心情,就像當初對Vivian那般,而非她刻意想表現的厭惡……

  那天Cindy先行離開後,Andrew多留了一會兒,對她說:

  「Didi,你不要認真Cindy的話,我Daddy一定會選擇你的。」

  「小傢伙,那你該怎麼辦呢?」旭薇彎身揉揉他的發,真心愛上Andrew這孩子。

  「Didi,你真傻,我永遠都是Archer的兒子啊!

  總有一天Cindy會上天堂,到時候,帝方集團一定會是我的,而我永遠是我Daddy的。所以,Archer根本不需要作選擇。我Daddy一定明白這個道理,不會放棄你的。

  真不知道Cindy腦袋在想什麼!早知道我就不帶她過來找你了,我還以為她跟我一樣喜歡你。」

  聽著——Andrew有些大人口吻、又有些孩子氣的話,惹得旭薇發笑。

  送走他們祖孫後,旭薇一直矛盾著……

  即便生死相隔,也要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她曉得西方人行自己寫婚約的習慣,那真是商耕煜對Vivian的婚約盟誓嗎?

  寫下那樣的盟誓,究竟需要多強烈的愛?

  此刻,她跟商耕煜坐在他說過的草原,望著遠處的藍色海灣,覺得恍恍惚惚……

  去紐約才幾天,她卻覺得像是過了長長一世紀,她所知道的一切、發生的一切,都讓她不知所措……

  她以為是無業遊民的商耕煜,其實曾是赫赫有名的跨國集團負責人,也許未來,他也會回到那位置!

  她以為因喪妻之痛轉而逃避世事的商耕煜,其實根本是站起來了……就像去紐約之前他說的那樣。

  因為現在的他,踩在親生母親的故土上,找到了能讓自己平靜、坦然面對自己的生活方式。

  這兩天回到台灣,他們談了許多。

  他告訴她,他到西藏那一年,才是真正的逃避,因為他不曉得怎麼面對失去Vivian的痛苦。逃避了一年,他才找到力氣踏上他答應Vivian一定會回來的、母親的故鄉……

  Vivian曾說過,當他能真正面對自己的身世、面對自己的生母,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連旭薇都必須承認,她佩服並且欣賞Vivian的智慧,Vivian是真正瞭解商耕煜的人,瞭解他的自卑與驕傲、瞭解他需要一個解脫。

  這兩天,商耕煜告訴她,他第一眼見到母親的故鄉,第一次踏上母親敘述的這片草原,望向遠處的藍色海灣時,他有種豁然開朗的頓悟,甚至有回到家的感覺……

  太多事讓旭薇覺得無法消化,這兩天,她老覺得自己像在作夢。

  「你發呆好久了,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他們在草原上,坐了大半個小時,都沒開口了。

  旭薇回了神,轉頭深深看了商耕煜許久。

  「離開紐約前一天,Cindy來找過我。」

  「我曉得。Andrew跟我說了。」

  「……而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Didi,我沒什麼可以選擇的。無論是帝方集團、Andrew,或者是你……我都不會選擇。」

  這是什麼答案?旭薇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

  「就像Andrew跟你說過的那樣,總有一天Andrew會接下帝方集團,我不需要再回帝方,自然無須選擇。至於你……Didi,你是個迷人聰慧的女子,我不是你最好的選擇。

  感情常常就像一場煙花盛宴,璀璨過後就會立刻滅寂,剩下的只是記憶影像。我對你來說,就像夜裡盛開過的煙花,只是讓你一時之間覺得炫目,但開過就不再絢爛了。

  現在的我習慣了平靜的生活,該嘗過的苦樂都經歷了,可是你還年輕,有權利過多采多姿的生活。你……會遇見比我更好、更能讓你過精采生活的對象。我沒有立場選擇你。」

  「這就是你的選擇?什麼都不想要?就算你明明喜歡我、明明那麼用力的擁抱我一整夜,你還是不要我?」

  「Didi,你真這樣認為嗎?我不要你……我怎會不要你?我想要你,再確定不過了。但跟著這樣的我,你會快樂嗎?你不會質疑,在我心裡究竟  Vivian跟你誰重要嗎?

  我沒別的願望,現在的我,只希望我關心的人,過得平安快樂,對  Andrew、對你,我都懷抱同樣的希望。我不要你因為我,過得不快樂。」

  旭薇迷失在那雙誠摯的眼裡,為什麼這個回到台灣又變得溫和的商耕煜,卻讓她感覺更陌生呢?

  他們之間,究竟隔著多遙遠的距離?

  她深呼吸了一次,也許這一回,商耕煜又對了。

  他們在一起不會快樂,未來的她會如何,她不明白,但最少現在的她,確實在質疑裡難受著,總想著她跟Vivian之間,有多少不同?有多少差距?

  「我昨天想了整晚,決定回台北了。」

  「嗯。」他輕點了頭,對她淺淺一笑,一雙眼往遠處的藍海飄去。

  「你父親會很高興你能回去。那些困惑你的事,你都想通了嗎?」

  困惑她的事?

  他不提,她幾乎全忘了,當初讓她離開台北,想掙脫什麼的念頭,早就不見了。

  比起商耕煜曾經歷過的事,她的事微小得不足道。

  商耕煜讓她明白,她是個多麼幸福卻不知足的人,在商耕煜面前,她幾乎自慚形穢了。

  「真正認識你之後,還能有什麼事想不通?」

  她淡淡地說,一雙眼也往遠處眺望,落在那片看不到盡頭的藍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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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深夜兩點多,旭薇在客廳裡,盯著那兩大一小的行李箱,比起她剛到台東的時候,多了一大一小箱行李。她穿了套水藍色絲質睡衣,蜷在竹籐三人座椅上。

  明天,她要離開了,回到台北的家。

  離開這裡,就等於她決定離開商耕煜,她捨得嗎?

  感情像夜裡的煙花,璀璨過後就滅寂了……商耕煜的話,像回音似的在她耳畔迴響。

  旭薇眨了眨眼,突然奔離了籐椅,連鞋也沒穿,光裸著雙足,踩過客廳、踩過前院、踩上那條連著她跟商耕煜兩人屋子的小巷,飛奔到商耕煜的大門前。

  在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她已經按下商耕煜的門鈐……

  那扇門,一秒就讓人拉開,商耕煜像是一直等在門後、像是早知道她會來似的。

  「如果感情真像夜裡的煙花,我也要看見最燦爛、最美的那一刻!我要你,我不要沒感受過你的一切就離開。」她一口氣說完,身子有些顫抖,她害怕……被他拒絕。

  「Didi……」他輕歎,喚了她一聲,瞬間抱起她,往屋裡走。

  這一晚,在她來之前,他一直坐在院子裡,跟自己的念頭掙扎,他不想放她回台北!

  當門鈐一響,他就投降了,向自己的渴望投降了。

  他一直想讓她離開的,在紐約共眠的那一夜他是用了全身力氣,才讓自己只是抱著她。

  這一晚,開了那扇門,聽了她的話,他徹底失去拒絕她的能力。

  「我不叫Didi!我真正的英文名字是……Vivian,我怕你分不清喊的是誰、怕你喊著我Vivian,想著的是另一個Vivian……你說的對,我會質疑在你心裡哪一個人重要?認識你以來,今天是我最討厭你的一天,我討厭你總是說對了。你要喊我Vivian嗎?你分得清……」

  「不喊Didi。不喊Vivian,我喊你薇薇。你來找我,確定不後悔嗎?」

  旭薇咬了咬唇,討厭自己不停質疑他,質疑他不喊她Vivian,是不是因為她取代不了Vivian的地位!她搖搖頭,回答了商耕煜的問題,再將頭埋進商耕煜寬闊的胸膛,呼吸著他的味道,試圖驅趕那些惱人的懷疑。

  片刻,旭薇被放在一張雙人床上,這是她第一回進商耕煜的臥室。一張雙人床、一個床邊櫃、一盞立燈、一面書櫃,簡單乾淨得不像男人的臥室。

  「這個夜晚好安靜,我坐在院子裡,聽著寂靜的聲音、聽著心裡捨不得你走的聲音,然後聽見你奔出來、奔在外頭安靜的巷子裡,我的心跳好快……

  我害怕我耳朵聽見的,只是我想你想出了的幻覺,直到門鈴響了,我拉開門看見你喘著氣,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心像是要漲破胸口的瘋狂……薇薇,我該怎麼拒絕你?我沒辦法拒絕你……」

  商耕煜躺在旭薇身邊,看著她酡紅的臉、微亂的黑色髮絲,他用手碰著她的發,碰著她的唇,只有老天知道,他想這麼做,想得快瘋了……

  他低聲在她耳垂邊輕柔呢喃,說著自己的心情。他不太能相信,她是真真實實躺在他身邊,如果可能,他真想永永遠遠將她鎖在他的身體裡!

  明天,他該怎麼看她離開呢?

  商耕煜拉起她的手,放上他的左胸膛,他要她感受,他的心臟為了她而跳得多狂!

  她會明白嗎?明白這一刻他完完全全為她而悸動……

  「你一定不知道,第一眼在昏暗裡看到你,我的心就像現在這樣跳得瘋狂,我管不住自己想安撫你慌張的念頭,忍不住要說話逗你,只為了讓你放鬆,可你卻那麼緊張,那時我真討厭讓你緊張的自己。

  薇薇,我怕明天放不開你了……」

  「噓,別說、也別想,只要……好好愛我。」旭薇用手搗住他說話的嘴,他狂跳的心讓她好震撼,知道這個晚上瘋狂的人,不是只有她——對她來說,這樣就夠了。

  他吻上她溫熱的唇,舌尖鑽入她溫潤的唇瓣,想勾引出她更多熱度,她唇舌閭的溫潤濕熱,帶點熱帶果香的氣息,是世上最激越的催情劑,他吞噬著她唇間、齒間、舌尖上的氣息。

  他溫柔地褪去了她那套水藍色絲質睡衣,毫不訝異睡衣底下的肌膚,觸摸起來比那絲質料子還要柔滑。他的掌心覆上她胸前的柔軟,感覺手中的蓓蕾如花般緩緩挺立綻放……

  她的呼吸加快了些,紅唇跟著逸出了美麗的聲音,輕聲軟語地要求著他愛她……

  商耕煜像欣賞最美的藝術品般,仔仔細細望著、感受著她身體的美、聲音的美,感受她為了慾望而激狂的美……

  他欣賞著他的手在她身上製造出的每一分美麗,哪怕是最輕微的喘息、哪怕只是一根髮絲的凌亂,都叫他深深沉醉,恍若他們共同作了場最旖旎的夢。

  她在他身下,在他的觸摸下,擁有了跟他一樣的狂亂慾望。

  還沒吻遍那比絲光滑的肌膚,還沒用唇舌品嚐她身體的芬芳,他的手都還來不及拜訪她的神秘境地,來不及勾引她最美的狂亂……旭薇就緊緊攀上他的肩膀、近乎痛苦的索取他的佔有。

  同樣赤裸著身體的他,禁不住她的請求,徹底而絕對地佔有了她——在那一剎那,他才發現自己犯了大錯。看她疼痛得緊了眉,商耕煜自責不已,他不曉得這是她的初夜。

  「傻薇薇,你該告訴我的,這樣我會放慢速度,會讓你甚至感覺不到疼痛……」他充滿了歉意,喃喃說著,停下了身下的動作,愛憐地親吻著她的長髮、她的耳垂、她的頸子。

  「我不要你小心翼翼,我要你跟我一樣發狂……」

  「傻瓜!你這可愛的小傻瓜,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早就為了你發狂了嗎?薇薇……告訴我,該怎麼辦?明天我要怎麼看你走……」

  商耕煜傾訴著,同時緩緩抽出被她的柔軟包裹著的自己。

  這舉動引來她細微抗議,但這一回他不願依她,他想彌補剛剛的錯誤,他想重新徹底地愛撫過她的每一寸肌膚,再緩緩佔有……他要讓她忘了疼痛,只感受得到愉悅。

  「你不需要看,我會安安靜靜,在你睡著的時候……離開……」

  商耕煜忽然停下所有動作,凝視著她。

  他很想開口留她下來,但望進她此刻也顯得清澈的雙眼,他無法假裝看不見她的堅決,他明白她是真的想過了,才作下這樣的決定!

  輕輕歎息了,他把唇貼上她的頸彎,低聲問著:

  「薇薇,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我要你愛我,要你今天晚上一遍又一遍愛我,讓我看見最燦亮的煙花,我要看見最美的……」

  他吻去了她未完的語句,如果她要的是一遍又一遍的歡愛,他怎能不滿足她呢?

  這一晚,他撫遍了她身體每個最細微的角落、吻去了她一回又一回的高昂激吟……他要了她一回又一回,直到兩人耗盡了體力、直到東方天色露出了微白,他看著她閉上了雙眼,他也合上了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商耕煜聽著她輕淺的呼吸,感覺天完全亮了。

  身旁的她有了動靜,他仍是沒張開眼,只是聽著她的動作,聽她穿衣、聽她拿了紙筆蜷在床櫃邊窸窸窣窣地寫些什麼,再聽她起身,像是不捨地又吻了吻他的唇,才輕手輕腳出了他的房門。

  不到五點的清晨,小巷是寂靜的。商耕煜躺在床上,仍是沒睜開眼,動也不動的。他依著她昨晚的要求——不要看,讓她安安靜靜在他「睡著」時離去。

  半刻鐘後,他聽見車子駛入小巷、聽見行李箱喀拉喀拉拖在石子地上、聽見車門關上、聽見引擎轟轟發動駛出了巷子、聽見她徹底離開了他。

  他眼眶突然有些熱。

  這是種太過陌生的感覺,他發現Vivian也沒讓他有過這般難以形容的酸澀感,他好像被人拿走了對他而言非常重要、卻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這真是種詭異難受的感覺……

  這天,商耕煜遲遲沒張開眼,直到中午,恬藝在外頭玩時扭傷了腳,按了他的門鈐……




  「林!你移開一點,不要擋住我的掌風,看我的無敵霹靂掌!」

  啪!一掌落在地板上,那圓紙牌像長了翅膀一般,有三分之一面積疊上了另一張圓形紙牌。

  老人家發出得意的笑聲,這是今天他贏下的第二十張牌。

  「林啊,沒想到你年紀輕輕、身強體健的,還贏不了我這個老人家。」

  林翻著白眼,打從台東回來後,這種玩牌局面幾乎是他每天必定要面臨的惡夢。

  其實這遊戲的規則很簡單,只要把紙牌用掌風打到對方的牌子上,就贏下對方一張紙牌。

  簡單歸簡單,對林來說可就痛苦了,他實在沒辦法狠下心去欺負一個老人家!

  他原想,玩上幾天,老人家的興頭就會消減了,沒想到大半個月過去,他在輸輸贏贏之間,幾乎快將所有紙牌輸盡,何仲亮卻還在熱頭上。剛剛被贏走最後一張牌,林的心頭閃過一陣不甘——他不該刻意讓步那麼多的。

  瞧瞧何仲亮臉上的得意,林真有些衝動想搶回那張紙牌;只是轉念一想,輸光了也好,他不必再苦哈哈地窩在地板上玩了。

  「怎麼樣?你很不甘心喔?要不要我借你幾張牌翻本啊?」何仲亮食指彈了彈贏來的紙牌,語氣挑釁。

  林從地板上跳起來,伸展著腰。

  開玩笑!他心有不甘是真的,但要叫他再繼續玩……不用了,謝謝,再聯絡!

  「不用——」他的話才說一半,就被熟悉的聲音打斷。

  「爸,我回來了。」旭薇回到家,看見一老一少,還有客廳地板上散落的紙牌,淡淡一笑。

  「林大哥,你又被我爸纏住了?」

  爸?這聲音溫柔得教坐在地板上的老人家很不能適應。

  林其實也有點適應不良,但畢竟是年輕人,反應快些,很快就回了神。

  「還好。玩玩遊戲可以紆解壓力。你回來怎麼不先打電話?我可以去接你。」林說。

  「太麻煩你了。我坐飛機回來,再從機場搭計程車,很方便的。」

  「沒帶什麼行李嗎?」林追問。這表示她只是回來看看羅?

  「行李在外面,陳伯伯待會兒會幫我拿進來。」

  行李?他女兒要回家住了嗎?那個小子呢?

  何仲亮不住朝旭薇身後看,就是沒看到想看的人,他又看了寶貝女兒的臉色,好像很累的樣子耶……

  「爸,你在看什麼?」旭薇注意到何仲亮老向她後面望。

  「沒!哪有在看什麼?女兒啊,你很累了吧?」他怎麼可能承認,他是想看看商耕煜有沒有陪他家丫頭回來?

  「是有點累。我想先上樓梳洗,小睡一下,晚上再陪你們用餐。林大哥,晚上你會在家吃吧?」

  林跟何仲亮對望一眼。旭薇怪怪的,有禮貌又溫柔,真是讓人好不適應。

  以前的何旭薇老是獨來獨往,也不見她詢問過別人的「行程」,更別說她會主動陪人用餐了。

  原本林晚上有個約會,但對旭薇究竟改變了多少的好奇心,讓他當下決定取消約會。

  「嗯,我會在家吃飯。晚上,旭尉也會回來吃飯。」他決定請何旭尉回家看看改變甚大的旭薇,不曉得何旭尉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會到哪個層級?

  「好啊,大家好久沒一起吃飯了。」說完,她越過林,上了樓。

  現在……是什麼情況?

  好久沒一起吃飯?

  何仲亮眨了眨眼睛,再掏了掏耳朵,坐在地板上遲遲沒起來。

  「女兒,你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啊。」旭薇停下上樓的腳步,轉頭往下看還坐在地板上的何仲亮。

  「嗯……那……那個……種菜的小子,欺負你了?」

  「爸,他沒欺負我,我說過了,我跟他只是鄰居關係。」

  還鄰居關係啊?兩個人不是一起去了紐約?

  何仲亮差點問出口,幸好沒問,真問了出來,他的寶貝女兒八成會跟他翻臉,因為他找了人暗地裡「關心」她的所有情況。

  「喔。」何仲亮喉嚨像哽了根剌,訥訥地應了聲。

  「爸,哥找到人接總經理的位置了嗎?」

  哥……

  林差點沒笑出聲來!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旭薇當著何旭尉的面喊他一聲哥時,何旭尉會多驚呆了!

  啊?何仲亮呆住,一張嘴半開著,他記得自從旭尉到德國唸書後,就沒再聽旭薇喊過他哥哥了。

  「喔……沒……還沒有。」

  「那我能不能再回公司上班?」

  「喔……晚上你問旭尉吧。」唉,連何仲亮都想叫何旭尉回來了。

  「好吧,我先上樓了。有什麼事晚上再說。」

  林與何仲亮兩人四隻眼睛,緊黏著旭薇的背影,直到她上了二樓走過轉角,讓人再也看不到為止。

  「林……」何仲亮才開了口,林立刻接著說——

  「我馬上打電話給旭尉。」




  何旭尉強忍著想大笑的衝動,他們一家子加上林不過四個人,但要齊聚在餐桌前用餐,卻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他光是想像,就想發笑,外加,下午林在電話裡的誇張形容,待會兒見到旭薇,他很可能會關不住按捺已久的笑。

  一下午,旭薇都在房間裡,沒人敢去打擾她,晚上六點半,差不多是用餐時間了,陳媽也已將一道道菜端上桌,卻仍是沒人想上樓喊旭薇。三個男人坐在餐桌前,望著一道道香熱美食,該有的食慾早被好奇打得消散大半。

  陳媽端上最後一道紅燒豬腳後,雙手抹抹圍裙,好久沒看見這一家人聚在桌前一塊用餐了,她的高興可一點也不亞於這些主子們。

  「要不要我上樓請小姐下來?」陳媽問。

  「不……」何旭尉說了一個字,就失去下文。因為他的眼睛跑進了一個身穿連身粉黃洋裝、一頭長卷髮蓬鬆垂在胸前的美麗女人。

  這美麗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下午讓他父親、讓林大大吃了一驚的旭薇!她甚至撲了淡妝,抹了淡粉紅色的唇膏。

  何旭尉發現,他一點想笑的慾望都沒了,他壓根無法相信眼睛看到的是真實的景象,是真正的旭薇,他想,說不定這是被人調了包的旭薇。

  三個男人正襟危坐,像是面對什麼超級重要的大人物似的。

  「陳媽,可以吃飯了嗎?」旭薇看了桌上的菜色,拉出何旭尉旁邊的椅子,坐下。

  淡淡的香水味傳入何旭尉的鼻息,那是「清秀佳人」的味道,棻棻用的也是這款香水。

  旭尉腦子有些發昏。林一點也沒誇張,薇薇簡直是換了一個人!不止裝扮像個道地的女人,甚至還用起她從前完全不用的香水。

  「可以了,老爺跟少爺們堅持等你下來才用餐。」陳媽也忍不住好奇地看著旭薇。

  「那開動吧!我好餓了。」旭薇第一個拿起筷子,端起碗,挑挾了一塊清蒸鱈魚放進嘴裡。

  何仲亮向何旭尉使了個眼色,那表情像是在說:看吧,夠奇怪了……

  旭薇嚥下鱈魚,轉頭想跟何旭尉說話,才發現整張桌子安靜得可以,除了她,沒人動筷子,就連陳媽都一臉呆愣的表情站在旁邊。

  「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嗎?你們怎麼光看我,都不吃飯?」她問著何旭尉,一雙眼輪流看了何仲亮,還有林。

  何仲亮再也忍不下去了,看著寶貝愛女的巨大轉變,他一心想著,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沉重打擊,不可能轉變那麼大,他認定了那個臭男人欺負了他家薇薇……他的寶貝耶!何仲亮雙眼刺痛,一股火熱感覺湧上,他的聲音有一點點哽咽。想到薇薇被人欺負,他就心疼得想哭——

  「薇薇,你老實告訴爸爸,那小子欺負了你,對不對?你不要怕,告訴爸爸,就算我們沒他有錢有勢,憑你哥哥還有林,狠狠揍他一頓絕對不是問題……你們說對不對?」何仲亮完全沒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還希望另外兩個男人附和他。

  「爸!」何旭尉喊,卻已是來不及制止。

  「你說太多了吧!」林急急地跟旭尉同時喊道。

  旭薇放下筷子,靜默半晌,跟著連碗都放下了。一桌子菜冒著熱氣,一桌子的人像讓人下了咒般不移不動。

  何仲亮已經意識到他剛剛究竟說了什麼,何旭尉、林也只能安靜地等待旭薇的反應。

  良久,旭薇終於開口:

  「看來,你們對我的事都很清楚。我早該想到的,依你們想保護我的心態,怎麼可能放我一個人在台東……」

  「薇,你不要生爸爸的氣,我只是……」

  「我不會生氣。爸,你不要擔心。」旭薇甜甜地給了何仲亮一個笑。

  旭尉跟林驚愕相看無言。

  「爸,下午我在房裡躺著,想了好多事,我其實是個很幸福的人,以前我不懂事,常讓你擔心,請你原諒我。你們一定覺得我變了一個人,是吧?沒錯,是因為商耕煜的關係……

  他是個既幸運又不幸的人,因為他,我才發現我原來是很幸福,卻很不知足的人。爸,他沒欺負我,相反的,因為他的關係,我想通也看清楚了很多事。你別擔心,不是他不要我了,是我不要他的!因為我覺得我不夠好,沒有他死去的妻子好,我沒辦法跟他在一起。

  爸,你別再擔心我了。你不覺得我現在這樣也不錯嗎?我變成你以前希望我改變的樣子,這樣不好嗎?我還蠻喜歡現在這個樣子,穿裙子比穿套裝舒服,頭發放下來比綁起來舒服,化了妝也變得更漂亮了。我這樣應該可以很快找到對象吧?」

  「呃……很好是很好……」可是怪怪的啊!何仲亮懊惱著沒說完。眼前的薇薇是很好啦!但……她笑起來沒那麼真咩!

  旭薇轉向何旭尉,問:

  「哥,我能不能再回公司上班?如果你還沒找到接我位置的人,我想回公司上班。」

  果然怪!

  何旭尉被那聲睽違已久的稱呼弄傻了,好久才回答說:

  「我還沒找到人,你回來吧。」

  「謝謝。」

  @%#&$~~徹底頭昏腦脹!恍惚之際,何旭尉忽然想到,如果現在對這個怪有禮貌的妹妹坦白,不曉得能不能得到諒解?那主意可不是他一個人想出來的,這張桌子另外兩個男人都是共犯。

  「嗯……薇,有件事想跟你說……」

  「跟俐棻有關嗎?」

  啊?她知道了?!

  「你曉得?」

  瞬間,三個男人臉色發白。

  「你覺得我為什麼會氣到想離家出走?我知道俐棻突然跑來跟我『表白』,背後一定有鬼。哥,我眼中並非只有工作,工作之外的事雖然我不說,但有眼睛看得到。

  有一次我看到你跟俐棻在華納威秀手牽手,我沒過去跟你們打招呼。隔沒多久,俐棻突然就跟我說她愛慕我很久了,我就想到一定是你跟爸想出來的爛辦法!我很氣你們為了不想讓我工作,做出這麼蠢的事。

  我知道你們擔心我過度工作變成男人婆,所以這件事我願意就這樣……算了。

  對了,你跟俐棻有結婚的打算嗎?」

  真的算了?旭尉開口又閉上、閉上又打開,重複了幾回,才回答了旭薇的問題:

  「那個……棻棻……俐棻說不想嫁給我……」

  「為什麼?」同桌的三個人,同時張口,同樣的辭彙,語氣卻各有不同,何仲亮怪叫、林好奇、旭薇則問得平靜。

  一下子被三個人逼供的感覺,挺教他不能適應的。何旭尉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說:

  「她說……她喜歡平常一點的男人,可以跟她去吃路邊攤、買東西能幫她用力殺價,不要二話不說就把錢掏給人家、不可以長得太高、也不能太矮、五官不可以太好看、但是也不可以太醜,還要能陪她逛夜市、撈小魚、吊娃娃給她……她說,我想娶她,不可能!因為我根本不及格……」

  就當今天是坦白之夜好了,反正……難得嘛!

  「喔。」林跟何仲亮淡淡應聲,有些想不通那女人在想什麼。

  「你確實是不及格。」旭薇則是笑笑說,一點也不覺得哪裡奇怪。

  「真的不及格嗎?有沒有辦法可以補救啊?」何旭尉問,畢竟女人比較瞭解女人。

  「補救的辦法……我幫你想想吧。」旭薇重新拿起碗筷,一桌子菜再不入口,就要冷了。

  「吃飯吧,菜快冷了。陳媽,你別一直站著,把陳伯伯請來,大家一起吃飯熱鬧些。」旭薇又說。

  「對啊、對啊。」林附和。

  「這……」陳媽猶豫。

  「去吧,去把老陳叫來,大家一起吃確實熱鬧些。」何仲亮也附和了。

  趁著陳媽去找陳伯,旭薇來回望著林跟何仲亮,一會兒說:

  「爸,讓林大哥『回家』吧,這是你欠他的,我也希望多一個哥哥。」

  這件事,是何家的禁忌,當年何仲亮喝酒喝糊塗了,把秘書當成老婆,闖下了禍事,老婆原諒了何仲亮,秘書甘願作小,卻遭何仲亮拒絕,因為何仲亮心裡只容得下元配,後來秘書回中部生下林後,交給何仲亮撫養。

  不知道是不是何仲亮總覺虧欠元配的關係,林雖然住在何家,卻一直從母姓。

  林的臉色十分嚴肅,在何仲亮開口前,他搶先開口:

  「薇,是我不願意改姓,這是我唯一能為我母親做的,我喜歡現在的身份。」

  何仲亮歎息了。對林,他有太多愧疚,也許林一輩子都不會開口喊他一聲爸爸,但他能看著林在自己身邊長大成人,已經很安慰了。

  大伙又陷入了沉默,旭薇咬著唇,她一直以為是她父親不讓林從父姓,她曉得父親對當年的一夜糊塗十分自責。現在她才知道,一切是林的抉擇。

  「那……我可以喊你二哥嗎?」

  「當然可以。」林笑著。

  「那……你願不願意……喊我一聲爸爸?」何仲亮吞吞吐吐,一臉希冀。

  林久久沒說話。

  好安靜!靜得讓人呼吸困難。

  在旭薇快要受不了想開口時,林突然低聲喊了:

  「爸。」

  何仲亮激動得說不出話,眼眶瞬間轉紅,何旭尉、何旭薇也都沒了動作。

  良久,何仲亮才找到聲音問:

  「以後都喊我爸爸嗎?」

  「你剛剛只要求一聲而已!」林不客氣的點明。

  「老人家比較貪心嘛!」

  「誰管你。演完了團圓大喜劇,可以吃飯了吧!」林雖然拒絕了,但怪異的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忽然輕鬆了。

  也許是林拒絕的語氣,有些孩子氣;也或許是,對那個貪心的老人家來說,能聽到一聲「爸」,已經很滿足。至少他們彼此都跨出了第一步,往後日子還很長……

  唉,今天晚上,真是讓人滿足!他該感激商耕煜那個臭小子嗎?何仲亮疑惑了起來,他其實還是比較想叫林和旭尉好好教訓那渾小子的。說穿了,他還是固執地認定了商耕煜欺負了他家薇薇!

  好矛盾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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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九月六日傍晚。

  旭薇離開台東已經一個月又三天。

  這一個多月,他過得有些魂不守舍,連恬藝、恬安那對姊妹都說,他的靈魂好像出去遊蕩了。

  商耕煜從後山走回家,整個下午,他就坐在那片望得見海的草原上發呆。

  從縣道轉進巷子,他看見家門前停了輛銀色房車,巷子裡的五六個孩子,圍著一個衣著過於正式的男孩,商耕煜不太相信自己看到的……

  Andrew怎麼會來了?

  銀色房車駕駛座車門讓人推開,下車的竟是Dave。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商耕煜緊張得飛奔起來,不一會兒已站到Davc面前。

  Andrew讓巷子裡的好奇孩子環繞著,一時間沒注意到他,直到商耕煜開口詢問Dave,Andrew才看見他。

  「發生什麼事了嗎?」

  Dave來不及回答,Andrew已經跑過來緊緊抱住商耕煜。

  「Daddy!Cindy她……她……」Andrew搭了十多個小時飛機,期間已經不知哭了幾回,早就是紅腫著一雙眼,在看見商耕煜後,眼淚又一次失控,話都沒法子說完全。

  一旁的Dave歎了口氣,接下Andrew沒說完的話。

  「Cindy前天半夜心臟病發,過世了。她走得很快,沒受什麼罪。」

  商耕煜頓時僵住,好半刻才能蹲下身,回抱哭泣中的Andrew。

  「我……去School前,敲Cindy的門……她都沒反應……」

  「Andrew第一個發現Cindy,他受了很大的打擊,堅持親自到台灣來找你。」

  「對不起,Andrew……對不起,我沒在你身邊。」商耕煜摟著  Andrew,歉疚得不住道歉。光是想著Andrew一個人發現Cindy的景象,他的心就好難受。再怎麼說,Andrew都只是個孩子,讓一個孩子獨自承受「死亡」這回事,商耕煜怎能不歉疚!

  「Archer,你答應我不要死,好不好?答應我,就算你一定要死,也會等到我長大,可以保護自己了……Archer,我不想要你死掉……」Andrew一雙手攀緊了商耕煜的頸子,邊哭邊說,身子顫抖著。

  商耕煜摸著Andrew的頭,親了親他的臉頰,承諾著:

  「我答應你,要死也等到你長大了,娶了你的Vivian再死。」

  「不可以騙我……我不想被他們欺負……」

  「誰欺負你?」商耕煜皺了眉頭。

  Dave神色嚴肅,說:

  「Cindy過世的消息一傳出去,她娘家的親戚全趕到菊園,吵著誰能擁有Andrew的監護權,你知道的,他們要的根本不是Andrew的監護權,而是帝方集團。當初你把監護權給了Cindy回台灣,他們以為你……跟周家再也沒有關係了。」

  「Archer,我不要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生活……」Andrew恐慌著,離開菊園之前,被那群人團團圍住、拉扯的感覺像場惡夢。

  「律師會在美國時間九月十二號正式公佈Cindy的遺囑,你……知道遺囑的內容嗎?」

  商耕煜搖搖頭,不過有件事他十分確定,那就是Andrew的監護權必會歸回給他。當初他讓出Andrew監護權的唯一條件是,萬一Cindy在Andrew成年前辭世,Andrew的監護權必須歸還他。

  「律師跟我透露,Cindy把Andrew的監護權給了你,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回紐約代Andrew接管帝方,直至Andrew成年,如果你不願意回紐約,她將把Andrew的監護權讓予其他適當人選。」

  「Archer……你不會……不要我吧?你不要把我交給那群……  Buzzards。」Andrew忽然有些擔心。

  「放心,我不會讓我的寶貝被禿鷹啃光的。」

  他揉了揉Andrew的頭髮,起身正視Dave,一臉嚴肅地問:

  「Dave,我有沒有其他選擇,可以得到Andrew監護權而不須代管帝方?」

  「我該說很遺憾,不過其實我是很高興。除了接管帝方,你沒別的選擇了。我知道你當初跟Cindy有過約定,你是擁有Andrew監護權的首要人選,可是當初你並未跟Cindy白紙黑字約定,不可以有其他附帶條件,Cindy找過律師研究,她的條件並不違反你們當初的約定。

  所以,你算是沒有選擇了。當然,假如你選擇放棄Andrew的監護權,則另當別論。

  Archer,回來吧,我想公司絕大多數人跟我一樣,都希望你回來。我很期待再次跟你共事,我認為Cindy作了明智的決定。」

  商耕煜低頭望著Andrew滿瞼緊張的模樣,兒子一雙哭得通紅的眼,擰疼了他的心。

  看來,為了Andrew,他是沒有選擇了。

  「你們先在這住兩天吧,我處理完這裡的事,就跟你們回紐約。」

  Andrew轉憂為喜,一張哭泣的臉終於露出安心的微笑,抹掉臉上的淚,他突然想起——

  「那Didi呢?Archcr,Didi會跟我們回紐約嗎?」

  Didi……商耕煜的笑裡有著苦澀,Andrcw問了一個好問題,一個他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輕聲答道,牽起Andrew的手,走進家門。

  煜: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總有人瘋狂追逐短暫炫麗的火光……

  原來,那是種會讓人忘記一切的美麗。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真的很高興,陪我追逐煙花的人,是你。

  薇    字

  那字跡雖然娟秀,但下筆有力,顯示寫字之人的剛強。

  商耕煜坐在床邊,拿著那張擱在床邊櫃上三十幾天的短箋,看得出神了。

  他們訂了大俊天的班機,明天他們會先上台北,他答應帶Andrew去台北玩,從沒到過台灣的Andrew對一切都很好奇,這兩天他跟巷子裡的孩子們玩得熟悉了,明天要離開,Andrew也有些捨不得。

  商耕煜的目光由短箋移開,環視臥室一圈,仔細想想,他在這兒生活也三年了,感覺卻像是他昨天才到這裡定居似的……

  林媽媽答應幫他照顧後山的藥草田,楊婆婆說偶爾會過來幫他掃掃院子,張伯伯跟他要了敷關節炎的方子,恬藝、恬安要他教她們怎麼種彩色甜椒……這裡的每個人都給了他一些很好的回憶,他其實很捨不得這裡的人。但他最捨不得的……是寫下手裡握著的短箋的人……

  Andrew走進臥室,跳上床之前,好奇地讀了商耕煜手上的短箋,然後皺了皺眉,因為他看不懂。

  「這是什麼意思?」Andrew指著短箋問。

  「是現在說了你也不會懂的意思,等你長大,找到了屬於你的Vivian,你就會懂了。」商耕煜笑,將短箋摺疊,收進皮夾裡。

  「是Didi寫給你的嗎?」

  「嗯。很晚了,睡不著嗎?」

  「Daddy,你明明很喜歡Didi,為什麼不去找她?我知道她也很喜歡你。」

  「你從哪裡知道她喜歡我?」

  「感覺啊!」

  「感覺?真是人小鬼大。」商耕煜擰擰Andrew的鼻子,笑說。

  「我說真的,我覺得你比我還膽小。」

  「怎麼說?」

  「你明明喜歡Didi,又不去找她,是擔心她拒絕你嗎?如果我是你,就算用搶的,我也要把心愛的人搶來。」

  「你喔!誰教你這麼霸道的?Andrew,等你長大,你就會懂,人跟人之間,不是喜歡就一定要在一起。」

  「那我一輩子都不想懂。Daddy,中國人有句話的意思是,在情況裡的人都很迷糊,我忘了那句話要怎麼說,四個字的。我覺得你現在就是這種情況,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Cindy常常跟我說,人要有勇氣,對想得到的東西,要有排除一切困難都要得到的勇氣;對喜歡的人,也要有坦白的勇氣。她說,她會喜歡你,就是因為你是個有勇氣的人。」

  「她這樣告訴你?」商耕煜揚眉,不太相信。

  「對啊。可是我現在覺得你好像不是Cindy說的那樣,你好像在害怕什麼。你怕Didi嗎?」

  「我不是怕她,是怕自己不能讓她覺得幸福。」

  「唉!Archer,我光是看你們在一起就覺得幸福了,她怎麼會不幸福呢?而且沒先試試看,哪裡知道做不到?以前你不是這樣的!Dave今天告訴我,愛情讓人變膽小,他好像說得很有道理。

  我很喜歡Didi,如果她能變成我的媽咪,我會欣然接受。

  嘿!你覺不覺得我的成語進步了?這是我第一次使用『欣然接受』,對了,剛剛那四個字到底要怎麼說?」

  「當局者迷。」

  「對啦,就是當局者迷。Archer,總有一天,我要比你還會說中文!我的中文老師說我很有天分。」

  「是嗎?我很期待那天來到。」

  「言歸正傳……看,我又用對了一個成語!我進來是想告訴你,明天我們去台北,能不能去找Didi?雖然你沒勇氣請求她跟我們一起去紐約,但我很想再看看Didi,難得來台灣,我想Didi應該也會很高興看到我,我感覺她很喜歡我,就像我喜歡她一樣。」

  「Andrew,你為什麼喜歡Didi?」

  「……說不上來耶,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Didi?除了她真的很漂亮這個理由之外,你為什麼喜歡她?」

  「我喜歡她的理由太多了,說不完。最重要的是,很晚了,你該睡了。」

  「如果你把喜歡她那些說不完的理由,全告訴Didi,我保證她一定會跟我們到紐約的。好啦,我去睡了,不過你先告訴我,到底可不可以去找  Didi?」

  沒先試試看,哪裡知道做不到……

  Andrew的話忽然起了作用,反覆撞擊著商耕煜的腦袋。也許,他真的不該太在意旭薇心裡的疑惑,也許他該先努力看看,說服旭薇相信……他是真的愛上她,給了她很重要的位置,甚至超過了Vivian!

  這兩天他一直猶豫,離開了台灣,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她,那種難受每每讓他發怔……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沒勇氣先努力看看呢?

  「Daddy、Daddy……Daddy!」Andrew得不到答案,發現商耕煜好像在發呆,頻頻喚他。

  「Andrew,你真的能接受Didi當你的媽咪嗎?」

  「你想通了?沒想到我也有當心理輔導師的天分耶。」Andrew開心的笑著,心裡很興奮,看來他很快就有新媽咪了。

  「放心,我會好好跟Didi相處的,不會讓你當夾心餅。」Andrew接著說,一副安慰保證的口吻。

  「這是你說的!明天為我當一次送花小弟,好不好?」

  「沒問題!你要送什麼花?千萬別送紅玫瑰,我的Vivian告訴我,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紅玫瑰喔!特別是有氣質的女人,都不喜歡太艷麗的花。」

  「你的Vivian?」

  「就是來參加我Birthday  Party的Vivian,你看過的。」

  「你送花給她了?」商耕煜幾乎要瞇起眼睛了。他兒子是不是早熟得太過頭了?

  「對,但被她退回來了,因為我送紅玫瑰。」

  「你……」原來Andrew的建議,是他的經驗之談啊!商耕煜實在不曉得該對兒子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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