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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明月最相思(2)

      溫以寧聽完電話裡的人所說的之後,很長時間的靜默和考慮,最後果斷的拒絕:“對不起,我的車票時間到了,您說的地方我趕不過去。”

     上海南一點半發車,還有一小時左右。

     但安藍主動更改了見面的地點,就在高鐵站附近的一間咖啡館裡。

     溫以寧到時,人已經等候在那了。

     這家咖啡館有兩層,一樓人多,二樓卻空空如也,安藍坐在最裡面的卡座,戴著一頂鴨舌帽,黑色的寬鬆風衣罩下來,只留著脖頸間一抹白皙的膚色,她的帽檐壓的很低,妝容清淡,一點點的唇彩提氣色。她的臉部線條太精美,人間尤物,擱哪兒都是璀璨明珠。

     整個二樓都已被她包下,溫以寧進來前,也看到門口停著一輛亮紅色的保時捷911。這麼招眼的車,一猜就是安藍的座駕。而一層靠近樓梯口的那一坐處,是幾個便裝的強壯男士。料是如此,安藍就這麼踏入鬧市街頭,仍是十分冒險的。

     竟然有一天,能讓大明星紆尊降貴的配合自己,溫以寧都覺好笑。

     “來了啊。”安藍看到她上樓,稍稍抬起下巴,“坐吧,想喝什麼?”

     她面前什麼飲品都沒有,溫以寧說:“不用,我趕時間。”

     兩個人坐在對立面,溫以寧不露怯色的看著她。

     安藍的目光毫不掩藏的在她臉上巡視打量,她的氣場很有侵略性,似要在一開始就震住人一樣。半晌,她才說:“我是第一次見你。”

     溫以寧坦然的接納她的視線,“所以呢?”

     安藍抿了抿唇,“我們聊聊唐其琛。”

     溫以寧來時就做好了準備,並不意外,只是可笑她是哪裡來的底氣,如此理所當然,如此興師問罪。她沒遂願,而是反問:“您是不是應該先聊一下網上的事,聊一下你對我造成的困擾和傷害?”

     安藍沒料到她這麼直接和無畏,以強者的姿態毫不怯場,她內心的不甘和憤懣一下子掀起了浪海,怒道:“難道說錯了嗎?我和唐其琛認識多少年,你和他才多久?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感情不是你一個外人能體會的!”

     溫以寧清淡淡的看她一眼,“誰沒個好朋友,他朋友那麼多,我為什麼要單獨知道你這一位?”

     安藍凝望著她,眼神怔然,無奈與哀戚浮現其中。她二十餘年過得鮮衣怒馬,眾星捧月,事業和生活,想要的從來都是輕而易舉。唯獨一個唐其琛,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幻月。

     眼前的這個女人,頂多就是清秀可人,亦不是傾國傾城的姿容。

     為什麼,憑什麼。

     驕傲如她,不服,不解,也不甘。

     溫以寧看著溫順和氣,但她身上有一股勁兒,能拿的住場子,也不懼怕任何對峙與威嚇。不卑不亢,這種品質在她身上一直兼備。她沉得下氣,也不會輕易跟著對方的節奏走。

     安藍暗忖,忽又輕藐一笑,“溫小姐伶牙俐齒,不愧是陳颯的得意徒弟。”

     溫以寧抬眸,怎又扯到了陳颯。

     “陳颯真是什麼都肯教你,盡得她的真傳哦。”安藍的雙目是她五官中的點睛之筆,笑時,顧盼生姿真真的美。她說:“陳颯當年就是個外地小城市來的,她的事業能爬的這麼快,還不是當年攀上了東皇娛樂肖總這棵大樹。太子爺一擲千金,幫她鋪路搭橋,陳颯才得以順風順水。”

     溫以寧冷言,“陳經理的業務能力很強,有目共睹。”

     安藍冷呵,“偌大的上海,金子遍地,能力出眾的比比皆是,憑什麼就她能出頭?溫小姐,您想得也太簡單了。但是我很理解你師傅,想要做人上人,自然要給自己找一個靠山。你們都挺有眼光的,一挑就挑中最好的。”

     溫以寧不置可否,反倒笑著說:“如果這樣想能讓您心裡舒坦些,您請自便。”

     安藍揚嘴,敏銳的看穿了她表情一剎的細微變化,該是戳著她的痛處了。溫以寧對陳颯是師徒之情,有崇拜有敬意,被人這樣說,她心裡仍是介意的。

     “你真的瞭解唐其琛嗎?這麼說吧,我跟他們那個圈子玩了二十多年,他們身邊的女伴從來就沒少過。你沒有那麼特別,實在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溫以寧平靜道:“我從未把自己當角色,反倒是你,似乎對我特別上心。”

     安藍惱火,就沒見過這麼軟硬不吃的,“你死心吧,他同意,他的家庭也不會接受你的。你知不知道,其琛哥為了你,已經跟他母親鬧翻了。還有他爺爺,對他也失望了。亞匯集團內部的鬥爭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少了唐家的支援,你知道他會過的多累嗎?你們這種人 ,除了在他需要的時候陪他聊天解悶兒,為他做頓飯,還能起到什麼幫助?他是唐其琛,但他不止是唐其琛。他是亞匯的唐總,是唐家的少爺,是他父母的兒子!”

     安藍這一段話,字字鏗鏘,也是致命一擊。

     溫以寧如墜深淵,心頭冰涼,他父母知道了?還跟他們鬧翻了?可這些,唐其琛從未跟他說過一個字啊。

     安藍漸生勝利的快感,終於找到能擊潰她的利器,不遺餘力的繼續:“他為了你,是對我發過脾氣,但那又怎樣,幾十年的情分,也不是發這一次火啊。我習慣了,也無所謂,我跟你不一樣,我們兩家本就是世家之交,過去,現在,哪怕是未來,你可以去問問他,這層關係他斷不斷的了。”

     門當戶對,即是這樣的家庭之中,永恆不變的原則。

     溫以寧的臉色白了幾分。安藍的話有理有據,事實陳述,才是最冷酷而兇殘的治人之道。溫以寧腦子一片混亂,來時準備妥當的盔甲盾牌悉數淪陷失守。

     她與安藍都是有備而來,上下半場的烽火風向卻悄然移轉。安藍以鋒利的刀刃先行刺破她的金鐘罩,隨後又收刀如鞘,動之以情。這麼光華閃耀的一個女人,悲從中來,眼底竟然泛起微紅。

     她說:“我從懂事起,就喜歡唐其琛了,我比他小十歲,可他從小就願意帶我玩兒,說我是小小跟屁蟲,比男生的膽子還大。其實我膽子不大,我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贊許。當年我進娛樂圈,我問過他,他如果他不喜歡,我可以放棄。其琛哥哥告訴我,做我喜歡的,他會為我保駕護航。我和景姨,比我對我自己的母親還要親近。我的愛比你多,我能為他事業、生活帶來的幫助也一定比你多。或許,他是你的全部,但你,不可能是他的全部啊。”

     安藍神色淒美,眼眶濕潤,但倔強的不肯讓淚水滑落。她的手越過桌面,竟然死死握住了溫以寧的手,似怨似求,當真是低到了塵埃裡,“溫小姐,我性格不好,脾氣驕縱,當時也是昏了頭才給你惹了麻煩。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現在就發微博跟你道歉好不好?你把其琛哥哥讓給我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兩雙手纏在一起,都是冰涼沒有溫度的。溫以寧也不作反抗,任憑安藍握著,感受她深入骨髓的力氣,每一個指關節都掐緊,仿佛掐的不是皮膚血肉,而是溫以寧的最痛處。

     兩人之間這個姿勢維持了半分鐘,溫以寧始終垂眸凝神,目光盯著桌面的某一處,虛虛飄蕩,神形俱散。等她回過味,視線聚在安藍身上時,雙眸寂靜,越發清冷寡淡。

     她看著安藍,輕聲說:“你喜歡他好多年,可是,我也好喜歡他啊。我讓不得你,我捨不得。”

     溫以寧心裡湧起無聲的潮,在靜夜裡潮漲潮退,把一顆心打的濕漉漉,自然而然的就沉澱了,落地了,所有虛浮瘮人的猜疑和不安,此刻都有了答案和出口。

     溫以寧靈台清明,很肯定的又重複一遍,“我不能把他讓給你,也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你有與他一塊長大的情分,但你真的瞭解他嗎?他這個人慢熱,但不是故意拿腔作勢,也不是擺什麼商業精英的臉子,他就是這樣的人啊,他對感情很謹慎,總是要花更多的時間去確認。他不是敷衍隨便,他的感情觀有一種高級的克制感。你信嘛,如果不是他願意,哪怕你做再多的犧牲,這一生,他也不會愛你半分。”

     安藍臉色瞬白,指甲又掐進她皮膚幾分,冷血而絕情道:“我們這樣的家庭,愛並不是最重要的。只要相敬如賓過一生就夠了。”

     溫以寧綻開笑容,柔和而甜美,她看向安藍的目光裡竟有了惋惜之意。她慢慢把手抽出來,說:“安小姐,您真可憐。”

     說罷,她站起身就要走。

     安藍如遭雷轟,把她的三魂六魄都給轟碎,怔然數秒,對著溫以寧的背影大聲:“你是自私的,你讓他為難,你逼他與自己的親人反目成仇,你要真的愛他,就不會讓他陷入兩難,這一點,你永遠不如我。”

     溫以寧不作半刻停留,出了咖啡館,深秋快至,秋風還是割著耳朵疼了呢。

     ——

     H市的拆遷戶要於本月底全部搬離規劃區,周圍鄰里都搬的差不多了,人去樓空,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老舊居民區即將成為歲月長河中一段永不重生的歷史。江連雪這種咋咋呼呼的性子,這回倒是心細起來,在找新房子的問題上,她有自己的主意,不隨波逐流跟著一群大媽們去一窩蜂的搶奪什麼內部特價房。

     她精挑細選了一個H市經濟新區去年交房的中高檔樓盤,雖然買的是二手房,但原來的戶主急於用錢,所以價格談的很合適,裝修也漂亮大氣,性價比很高。江連雪還看了日子,農曆二十八搬家。

     “房本我昨天下午拿到了,手續什麼的也都在這個檔袋裡。到時候買個保險櫃,都收裡頭。”江連雪喋喋不休,發現沒回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溫以寧你死人啊,從回來起就魂不守舍的,中邪了是吧,能不能專點心。”

     溫以寧興致怏怏,“哦。”

     江連雪冷哼,“我看啊,你就不適合上海。每次回家都沒好事兒。幹嘛,把這兒當避難所了?你給我小心點,遲早有天不讓你進家門。”

     溫以寧忍不住白目。

     江連雪把文件袋繫好,放手裡掂了掂,看她一眼,老生常談語氣平靜道:“上海不好,你辭職回來吧。”

     “回來能幹什麼。”

     “去三中當英語老師。楊正國一個朋友在教育局管這事兒,體制內的不行,但能讓你先進去,以後有機會慢慢轉。”江連雪鮮有這麼認真的時候。

     溫以寧當時都沒反應過來楊國正這個名字。後來才恍悟是開計程車的楊叔。雖然她現在都沒搞明白,兩人是怎麼勾到一塊兒去的。她左顧言它,問:“你和楊叔叔定下來了?”

     江連雪從煙盒裡抖出一根煙,低頭點燃後用力吸了兩口,她沒說話。

     “看起來是個老實人,搬家的事兒也沒少幫你跑腿。合適就過日子吧,你還真想嫁入豪門當個闊太太啊?”溫以寧情緒顯然不高,玩笑話也說的低迷消沉。

     江連雪吐出薄薄的煙霧,丹鳳眼上挑,呵了一聲,“我當不了,這不是都指望你了嗎。”

     溫以寧沒接這茬。

     江連雪把煙頭按熄,拂了拂腿上的灰,望了一圈屋裡,目光最後落在櫃子上的那張遺照,溫以安永遠十八歲,顧盼生輝的眉眼,與江連雪如出一轍。這一雙女兒,最像她的還是這個小的。

     江連雪衝照片挑了下眉,“差不多了,帶你住新房子嘍。”

     搬家這天,李小亮帶著一幫老同學來給他們幫忙。其實也沒什麼要幫的了,老家的東西太舊,江連雪看不上,全都換了新的。衣服被褥也都提前搬了進去,今天黃道吉日,也就過個火,走個搬家的儀式。

     江連雪的狐朋牌友有三四車,加上溫以寧的同學朋友,真還挺有人氣的。江連雪打扮的花枝招展,濃妝上臉也很有韻味,她精神抖擻,倍兒有面,“那個假山,見著沒,很講究的,這叫背有靠山哈哈。再看看那個大池子,幾百條錦鯉可壯觀了,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遇水則發,以後打牌都悠著點啊。”

     溫以寧忍不住勾起嘴,搖了搖頭對一旁的李小亮說:“別介意啊,她就喜歡炫。”

     “好事兒,該炫的。”李小亮坐在沙發上嗑瓜子,沙發坐了好幾個朋友,一個說:“小寧兒,你們這房子真還挺不錯。一百三十多坪吧?”

     “啊,對,還送了一個入戶的小花園,放雜物什麼的很方便。”溫以寧給空了的盤子裡添滿糖果花生,與老友們談天說地,笑聲不斷。

     添茶水的時候,李小亮幫她接過水壺,“我來我來,小心燙。”

     眾人起哄:“噢喲喲!亮亮你這什麼心思啊,啊?還藏著吶?”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夥兒都知道,也都不遺餘力的撮合這一對。

     李小亮笑嘻嘻的,“別鬧別鬧了,咱們的小寧兒有物件了。別欺負人不在這兒啊,以後當著面可不許亂說話了。”

     同學們面面相覷,無不可惜道:“寧兒交男朋友了啊,怎麼沒來呢?帶出來跟哥們兒喝喝酒,怎麼說也是娘家人嘛。”

     溫以寧笑著說:“他工作忙。”

     中午在飯店吃了道喜飯,下午接著打牌,晚上又陪他們K歌,十一點多把客人都送走,這才清閒下來。江連雪坐在客廳拆紅包,李小亮包了五千,太多了,江連雪都說,“這可不行,待會我給他發微信退回去。”

     溫以寧收拾完衛生,端了杯熱水坐在沙發扶手上看她記帳,牌友們都給的四百,她同學都是八百,楊國正給了兩千,還有一些街坊鄰里。紅包拆了大半,溫以寧看到最後一個,紅色信封。名字也沒寫。

     江連雪這才優哉哉的告訴她:“這是你男朋友給的,還是拆遷辦的那個人轉交給我的。噢喲,他人脈很廣啊,這邊政府他都認識人?”

     看著信封很薄,打開,裡面沒有錢,只一張銀行卡。

     江連雪眼睛都亮了,這人見錢眼開的習性永遠改不了。她飛快掏出手機,登陸網上銀行,輕車熟路的輸入了原始密碼,還真登上去了。金額讓她傻眼,“這、這麼多。”

     十萬整。

     溫以寧要去搶卡,江連雪藏在身後,“他給我的,你搶什麼搶。”

     溫以寧無語,“太多了。”

     “我女兒跟他談戀愛,多什麼多,我還嫌他老呢。”江連雪一臉鬼迷心竅,“反正以後都要留給你的,不急於這一時了。”

     溫以寧沒立刻跟她較勁,想著以後偷也要偷回來。她走去臥室給唐其琛打電話,那頭很快接了,低沉的一聲,“念兒。”

     溫以寧一顆心又捨不得了,聲音放軟:“老闆你不乖啊,送這麼多錢幹什麼?”

     能聽見唐其琛隱隱的笑聲,“人不能到場,心意自然要重一點,沒別的意思,你母親高興就好。她好像,有點躲我,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我敢不盡力嗎,印象不好,影響我今後的發展晉級啊。”

     溫以寧抿嘴淺揚,“她沒有不喜歡你,她是有點怕你吧。我媽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遇到真場合了,挺慫的。”

     唐其琛嗯了聲,“你在幹嗎?”

     “剛收拾完屋子。”溫以寧躺在床上,滾了一圈,抱著毛茸茸的枕頭,墊著下巴問:“你呢?”

     “在家,準備睡了。”唐其琛聲音溫柔。

     很安靜,話筒裡,只有他淺淺的呼吸,溫以寧能想像出唐其琛現在的姿勢,或許是站在窗戶邊,推開一角窗,有風淌過他的側臉,頭髮便漾開一小圈的弧。他長身玉立,脫了外套,只著一件剪裁合體的襯衫,袖口挽上兩截,小手臂緊實修長。

     這種靜寧的美好,哪怕人不在身邊,都能在彼此心中百味回甘。

     溫以寧眼角發酸,莫名有了微微的濕意,她說:“老闆,你知道嗎,我有時候常常會想到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好帥,瘦瘦高高的,穿著黑色的襯衫,那個包廂燈光很暗,你就像融進了黑夜裡,我當時就看傻啦。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竟然跟那時候一模一樣,沒有老,沒有變,連頭髮絲也是想像中的觸感。你就像一部我喜歡的電影,是裡面永遠不會厭倦和陌生的劇情。這種感覺好神奇啊,似曾相識,好像上輩子就見過你呢。”

     女人的聲線低吟婉轉,盛滿了月光。唐其琛在電話那端沉沉一笑,“怎麼會沒有老呢?過完年我就三十六了。念念,嫌棄嗎?”

     溫以寧恍然如夢,“是啊,你都三十六了,可還是好帥呢。”

     唐其琛仍在笑,“謝謝啊,今晚老闆能睡個好覺了。”

     這時,溫以寧聽到裡面傳來幾聲電話鈴,但很快又被按掉。她怔了怔,這個鈴聲太熟悉了,是唐其琛辦公室的內線座機。

     可一開始,他說他在家,正準備睡覺。

     溫以寧很快聯想到,是不是唐其琛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故意說的相安無事。其實他與家裡的關係早已水火不容,分庭抗禮,舉步維艱。

     這個想法瞬間霸佔她的思緒,溫以寧心都揪起來了。她太久沒回話,唐其琛:“怎麼了?”

     溫以寧忍住鼻酸,扯了個笑,“沒事兒啊,我媽剛才叫我呢。”

     這回輪到唐其琛沉默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這通電話裡,根本沒有聽到任何別的聲音。

     溫以寧後知後覺說錯話了,但已晚了。

     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溫以寧沒忍住,捂住嘴,不讓他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

     良久,唐其琛說:“念念乖,不多想。”

     溫以寧嗓子眼裡擠出一個嗯字,用儘量輕鬆的語氣說:“我們家你也來過,是那種老式的家屬樓,樓上樓下串門很方便。小時候,我其實有點胖,臉肥嘟嘟的,長身體那會特別容易餓,但我爸媽不太管家裡,放學回來餓的實在受不了,我就挨家挨戶敲門,我嘴兒甜,膽子也大,叔叔阿姨都好喜歡我,經常留我吃飯。你看我現在長這麼好看,多虧那時候百家飯吃的好哦!”

     唐其琛沒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他在微笑。

     溫以寧握緊手機,嘴唇都快貼著螢幕,“老闆,我從小就招長輩喜歡,老少通吃,從沒失手,不會給你丟人的。”

     唐其琛明白,他當然明白,他的念念是在給他定心丸。兩個人誰都不提一個字,挨的苦,受的難,都一己之力承攬,他們站在對方的角度,疼惜著,努力著,無聲的守護著。

     彼時的亞匯集團總裁辦公室裡,燈光盡數熄滅,只留一盞頂燈,柯禮坐在沙發上,從冗長的報告裡抬起頭,一眼就看到辦公桌後的唐其琛,即使倦色難掩,但面容依舊沉靜而溫柔,而那雙狹長冷淡的眼裡,竟然有了暖春般的詩意。

     已過零點,柯禮起身走過來,低聲問:“唐總,今晚您就別通宵了,我送您回公寓早點休息吧。”

     與溫以寧的電話一結束,唐其琛的臉色又肅穆起來。仰著頭,靠著椅背閉目,半天都沒動彈。柯禮的視線落向他的手背,上一次打針沒有按壓好,針孔周圍還留有淡色淤青,旁邊的新針孔又添了兩個。

     柯禮知道,唐其琛這段時間的壓力有多大。

     景安陽雷厲風行,態度明確,數次施壓。作為晚輩,身為人子,唐其琛自然不會與之頂撞,他的漠視和無聲堅持,與家裡的關係幾乎降到了冰點。溫以寧休假半月有餘,陳颯一直沒讓她回歸崗位。這也是唐其琛的授意,至少讓人遠離風暴中心,至少還她一個相對安寧的環境。

     有一次陪唐其琛回唐宅,景安陽和他爭執終於升級。最後,景安陽那麼貴氣自持的人,都忍不住流出淚來,呵斥唐其琛不孝。唐其琛臉色亦難看,拂袖離開,當晚胃病又復發,挺嚴重的,卻強打精神,硬是攔下柯禮,死活不讓告訴溫以寧。

     唐其琛和家族的抗爭,最直接的戰場,就是與他母親景安陽的冷戰。

     公司近期也不太平,數次傳聞,唐老爺子有意將手中股份轉讓給唐耀,也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讚揚這個孫兒,稱他進退有度,是成大事的人。

     唐其琛連續通宵工作了兩夜,人形都瘦了半圈。這麼多年為了亞匯的發展,胃是在酒桌上熬壞的,他沒有煙癮,這幾年下來,也從未再抽過。但就是這段時間,柯禮竟然發現,他辦公桌上,有拆開的煙盒和火柴。

     唐其琛站在落地窗前,雙手併入褲袋,室內溫度適宜,他脫了外套,純黑襯衫外是同色的馬甲,勾的他寬肩窄腰,腿的線條筆直勻稱。窗外的東方明珠塔光芒閃爍,黃浦江面靜的像是一匹黑色綢帶。

     唐其琛眼神遙望,落寞而疏淡。手機擱桌面已經響了兩次,但他瞥見螢幕後,卻是故意不接。再後來,景安陽的電話直接打到了柯禮那兒。柯禮權衡輕重,還是勸唐其琛,“唐總,夫人找您。”

     唐其琛沉默了數秒,接過,舉在耳畔。

     對方聲音似有無奈,唐其琛聽了幾句,頓時愣住。

     景安陽竟然主動求和,平聲靜氣道:“讓兩家人見個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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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明月最相思(3)

     景安陽的多餘的意思未再表達,唐其琛也無從知曉她的本真意圖。

     但在境地兩難的現在,他寧願去相信這是母親惻隱之心下的善意信號。唐其琛先是在電話裡跟溫以寧說了這件事,他的語氣是有期待和渴望的,那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藏不住的微喜,在這個情緒克制的男人身上,竟然就這麼輕易洩露了。

     溫以寧雖然有隱憂和莫名的畏懼,但抵不過他這番真情實意。她酣暢愉悅的答應,聲音像是蝴蝶在陽光下微顫的雙翅,輕聲說:“好的呀。”

     回頭跟江連雪一說這事,江連雪大感意外,“我天,你倆什麼時候關係進展的這麼快了?這,這都要家長了?”

     溫以寧臉頰微窘,“哪裡快了,你別多想好不好,這不是見家長,就一起吃個飯。”

     江連雪吃驚:“這還不叫見家長?”

     溫以寧無法反駁。

     一支煙的時間,江連雪斜睨她一眼,“這點出息。”又緩聲問:“你真想好了?跟著這個男人了?”

     到底是母女,雖然從小到大她與江連雪的關係不盡人意,但彼此都是世上唯一的血肉至親。在這個賜予她血脈的女人面前,如同世間每一個小女兒,在步入某個新階段時,羞怯疑慮,也想問問母親,此人是不是良人。

     母女之間難得的心平靜氣,溫以寧抿了抿唇,“一直沒問過你,你覺得他好不好?”

     江連雪神色平坦,語調亦平靜,“能不好嗎,禮金出手就是十萬,別人送錢,他送銀行卡,我是沒見過這麼騷的。上回來接他的那車,我認識,賓利。就我們這個小地方,都找不出一輛一樣的。這麼有錢,能不好嗎?”

     溫以寧愣了一下,連白眼都不想翻,就知道從她嘴裡套不出正經話。

     江連雪換上笑臉,飛舞著眉毛喜不自勝:“吃飯能不能談一談嫁妝了?我心裡是有數字的啊,低於可不行。房子他負責,我送你一輛代步的車唄。”

     溫以寧氣的拂袖而去,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好半會兒,江連雪才來敲她的房門,懶洋洋的倚在門邊,撥了撥耳邊的頭髮,嗤笑的望著她:“開他兩句玩笑還生上氣了。你這麼寶貝這個男的,我能不去吃這個飯嘛,放心吧,不會給你丟臉的。什麼時候啊,高鐵票你報銷啊。”

     飯局定在這週六。

     江連雪看著不怎麼靠譜,但其實對這次見面是上了心的。

     她的頭髮不久前才做過,髮質和色調都保持的很有型,但她還是重新去做了個髮型,把之前稍顯浮誇的酒紅色,換成了更顯穩重大氣的淡栗色。她做完回來後,人沒什麼精神,傍晚就進房睡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溫以寧沒少笑她,“嘖,是誰說的,穿個破銅爛鐵都不帶怵的?”

     江連雪才做過的指甲又尖又細,手不留情的就往她腦門兒上招呼,“死丫頭!”

     溫以寧跟不倒翁似的,戳下去又彈回來,“還有衣櫃裡那兩條新裙子,上回我逛街看到可是不打折的啊。”

     “呸!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江連雪昂著頭,脖頸修長白皙,皮膚狀態在同輩裡簡直是逆生長,她挑眉得意道:“他們那樣的人家,肯定是精精神神的,我也不能太輸給未來的親家,丟人。”

     溫以寧看著她張揚跋扈,風風火火,但心底的一窪軟地,仍是有所觸動的。江連雪話不好聽,但那份心思敞亮剔透,紅塵之大,於她們母女二人已是相依為命,她只是想盡可能的為這個女兒撐腰。

     江連雪人本就漂亮,如此用心打扮,更是奪人眼目。出發那天,楊國正開著計程車來接她們,見著江連雪穿著風衣高跟鞋,五十好幾的北方爺們兒愣是臉紅心跳,起步時檔位都給掛錯。

     江連雪年輕時是小妖精,現在便是老妖精,坐在副駕駛也不老實,逗的楊國正磕磕巴巴的舌頭都捋不直了。溫以寧在後排,抿著嘴偷笑。唐其琛的電話早上就打了好幾個過來,路上又發微信,說自己在站內接她。

     四點一刻到站上海,下了月臺就見著了唐其琛。他今天的著裝風格也閒適,黑衣打底,套了件白色的風衣,兩個簡單的顏色搭著,把人也襯的俐落精神。溫以寧很少看到能把白色穿得這麼恰當的男人,多一分嫌油膩,少一分又有裝嫩之疑。唐其琛立在那兒,遠遠對她笑,就像雪山月光照亮黑夜,矜貴極了。

     “伯母您好,一路辛苦。”唐其琛接過行李,態度和氣恭敬。

     江連雪笑眯眯道:“等很久了吧。”

     “應該的。”

     唐其琛顧著禮貌,一路與江連雪攀談更多。他與溫以寧也有很久沒見面,但長輩在場,兩人也沒有表現的太明顯。後半程,江連雪顧著去看窗外的街景,話題暫停。唐其琛的掌心才安靜的覆上溫以寧的手背,指腹輕輕摩挲,然後緊緊握了握。

     溫以寧側過頭,目光恰好撞進他視線,兩人無聲對望,嘴角彎起一道淺弧,交疊的手便又自覺的鬆開了。

     吃飯的地方在中山路,這家餐廳唐其琛來過一次,裝潢定位極盡奢華,其實與景安陽素日的偏好並不相符。但換個想法,興許是景安陽盡地主之誼,特意彰顯隆重之舉。到了地方,有專人泊車,引路的侍者對唐其琛恭敬道:“唐先生,夫人已經在包廂裡了。”

     唐其琛亦頷首,側身將路讓出來,讓江連雪走前面,“伯母,您請。”

     江連雪下意識的壓了壓裙擺,微揚下巴,看起來從容又自然。但溫以寧看見她背在身後的右手手指捲了捲,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溫以寧便明白,她還是緊張了。

     這種場合的氣勢是很能震人的,一句唐先生,江連雪就知道唐其琛的身家地位比她想像中更豐盈。最隱秘的那間小廳在山水閣的後面,侍者在門口便止步,禮節退下。唐其琛推門而入,叫了一聲:“媽。”然後讓出後背,露出了江連雪和溫以寧的身影。

     景安陽坐在主位,隻身一人,但她一眼望過來,目光像是一頂發光的罩子,能將人從頭到腳都審視個徹底。她今天的穿著格外華麗,正兒八經的旗袍裝扮,衣襟上的絲線花紋精緻泛光。衣領遮住一半脖頸,但絲毫不折損頸部的線條,連著往上,一張臉保養得宜,歲月從不敗美人。

     景安陽淺淺揚笑,倒是起身迎了一把,肩上搭著的披肩慵懶華貴,“坐吧。”

     溫以寧按下心頭緊張,落落大方道:“伯母您好。”

     江連雪也是一副笑臉,“小唐像媽媽,難怪生的這麼俊。”

     景安陽嘴角動了動,表情溫和依舊,但也再沒有別的內容了,她目光一掠,問:“你就是以寧?久聞不如見面,是個美人胚子。”

     唐其琛順勢牽住溫以寧,把人領到面前。景安陽不動聲色:“我對你有印象了。我們不是第一回見面,上次的慈善晚會,陳子渝旁邊的就是你。”

     溫以寧略覺緊張,她竟然還記得。又迅速回憶一遍,是不是當時自己的表現很差勁。不得不承認,景安陽這種長輩太有距離感,從骨子裡散發的氣質鋒利又有質感。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唐其琛握著她的手更用力了些。就是這一握,讓她游離無底的心又迅速縮小,腳踏實地的感覺瞬間充實全身。

     四人落座,江連雪坐在景安陽的旁邊的位置。平心而論,江連雪的五官相貌更為出眾,但景安陽的氣場太厚重,手腕上一隻翡翠鐲子隨著動作偶爾輕晃。她客客氣氣的說:“都是這裡的特色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江連雪熱情應答:“好吃的,好吃的。”

     魚子醬手卷、海蘆筍香柑味泡沫生蠔、蝸牛泡芙,這幾樣江連雪哪裡吃過,人對新鮮事物的興趣總是會很直觀的表現出來,江連雪也不是個能藏事兒的細膩性子,大大咧咧的讚歎之詞跟順口溜似的說出來了。

     唐其琛笑著說:“您要是喜歡,下次陪您常來。”

     景安陽端坐著,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問江連雪:“要不要喝點酒?”

     盛情難卻,江連雪爽快道:“好啊!”

     景安陽便對唐其琛說:“我在這裡存了幾瓶,其琛,你去拿吧。”

     唐其琛放下喝了半碗的湯,應聲去了。

     門關,人走,包廂裡陡然陷入沉寂。

     江連雪覺得不太自在,若有所思的望了眼溫以寧。溫以寧也覺得有些尷尬,想挑個開場白,但視線一對上景安陽,嗓眼就封堵住了。

     景安陽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面容方才還能勉強稱之為和氣,現在一瞬收斂,已是八風不動。她看著溫以寧,目光疏淡冷傲,平靜道:“溫小姐,你和其琛不合適。”

     氣氛瞬間淬了火。

     這個轉折近乎殘忍,仿佛能做戲到現在,已是景安陽最大的讓步。不顧人情冷面,不忌這個場景的初衷,景安陽殘酷的撕開和平表像,殺的溫以寧措手不及。

     “其琛是我唯一的兒子,整個唐家,都對他寄予了多深的厚望,你不會瞭解。當然,你也不需要瞭解。溫小姐,你很優秀,你在復旦的專業老師,畢業這麼多年還記得你。他說你天生是學語言的璞玉,我與她相識數十年,能得她一句誇讚的學生並不多。”景安陽溫言好語的說著,她語速慢,每一個字都像暴風雨前的霹雷閃電,“溫小姐,我不否認你的優秀,也請你不要耗時耗力,把大好的青春年歲花在其琛身上。”

     溫以寧的臉色,以可見的變化,一秒一個樣。她今天穿了條淡青色的裙子,長髮垂在肩頭,肩膀瘦削,白淨的臉龐此刻沒有半分血色。但依舊端正坐著,維持著該有的姿態。

     景安陽說:“飛蛾撲火的道理不難懂,但結果都是自取滅亡。溫小姐,你是聰明人。作為母親,我感謝你對我兒子的青睞。但你的這份青睞已經對他,對我們家造成了困擾,我不希望這樣的不和諧影響這個家庭。”

     溫以寧耳畔都是嗡嗡聲,甚至一剎目眩,下意識的去抓桌角。她咬牙入肉入血,才堪堪不至失態。一個有氣場的長輩,若真要與人爭鋒相對時,誰都扛不住。景安陽的話很淩厲,偏又有條不紊,顯然是有備而來,拿著鋒利的刀刃一點一點挑破對手的承受底線。

     室內的空氣變得粘稠腥辣,沉默之中不留一絲轉圜餘地。溫以寧漸漸低下了頭,但她的眼睛卻乾涸的無比疼痛。

     聽懵了的江連雪最先回過血,但這樣的疾言厲色也打壓了她的情緒,平日的張揚潑辣都不見蹤影,她看向景安陽,聲音有些發抖,“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你的兒子是寶貝,我女兒就低人一等啊?”

     景安陽聞言一笑,“我從未這麼想過任何人。我只知道,尊嚴是自己掙的。江女士,您當年未成年就懷孕生子,為了一個男人,您年紀輕輕就能與家裡反目成仇,與父母斷絕關係,這種魄力真不是誰都有的。”

     江連雪怔然,嘴唇上下相碰,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有情飲水飽,這個道理您體會的很透徹,不過從您身上,也證明了一個道理,人都有看走眼的時候。你丈夫待你不好,打罵是家常便飯,你能一己之力拿菜刀剁了丈夫的一個手指,實在有巾幗不讓鬚眉的風範。您這樣性格教育出的兒女,自然不會低人一等。”景安陽微揚下巴,冷漠的像在說著最無關緊要的故事。

     江連雪猛打了個寒顫,就被被瞬間封印了一樣,靈魂都抽走了。

     她驕傲一生,潦草一生,愛恨一生,她從小自恃清高,什麼都要爭個第一,就連選男人這件事上,都轟轟烈烈,瀟灑自我。卻偏偏不如人意,溫以寧的父親空有皮囊,敗絮其中,打鬧一輩子,最後還落了個年輕寡婦的結局。這場婚姻的失敗,是江連雪頭頂上的一把利劍。如今被另一個女人三言兩語的挑破,那把劍筆直下墜,活生生的將她劈成了兩半。

     這是江連雪最隱秘,最難以言說,最極力掩藏的失敗。

     她喪失了活人氣,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這一身用心的裝扮,新做的髮型,新做的指甲,都成了供人圍觀的笑話。溫以寧掌心冰涼,眼眶紅透了。她心痛又無力的望著江連雪,那種從肉體到靈魂的愧疚感,幾乎將她擊得粉碎。

     景安陽表情平靜,沒有沾沾自喜的快感,也沒有耀武揚威的得意。她端起茶杯,揭開蓋,從從容容的品了品。茶香隱隱,熱氣繚繞,是上好的鐵觀音。

     這時,唐其琛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瓶紅酒,對過去幾分鐘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您存了酒麼?托人找了好久。他們不敢來問您,罷了,我挑了一瓶新的,伯母,您先嚐嚐,若不喜歡再換別的。”說著,唐其琛剛坐下,溫以寧就站了起來。

     他抬頭看她,“嗯?”

     溫以寧卻不看他,眼神垂著,整個人虛浮的像是沒有焦點。她說:“還有事兒,就不陪你們了。”

     一句話結束,然後伸手攬了把江連雪,把她從座位上扶起,頓了頓,聲音極力克制著平緩,對景安陽說:“伯母,您慢吃。”

     踏出包廂,鋪著厚厚地毯的走道上貫入風,唐其琛的腳步匆忙跑近,拉了拉溫以寧的胳膊,“怎麼了?”

     溫以寧強打精神,衝他笑了下,“老家出了事兒,要趕回去。”

    唐其琛皺眉,“念念。”

     溫以寧的眸子清清亮亮,跟他對視時也沒有半分波瀾。一個不肯洩露情緒,一個不肯放開她的手,兩人之間詭異盤踞,是暗暗較勁的對峙。

     直到江連雪出聲,“老闆,放過她吧。”

     一語雙關,這話意味不明,但在這敏感的時刻,就像一把重錘砸在了唐其琛的氣門。

     江連雪整個人都沉靜了,淡聲說:“真的有事情,要回家。”

     唐其琛語氣緩了些,“伯母。”

     “我們要回家,現在,立刻,馬上。”江連雪扯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謝謝你家裡人的熱情招待。”

     讓她們知道,人與人之間三六九等,貴在自知之明。

     唐其琛能感受出某種東西在兩人之間做著無聲的分割,他眼下莫名其妙,但直覺不能撒開溫以寧的手。這種掌心交疊滋生出的力量和溫度,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但這一次,溫以寧沒再回應他的堅持,冰冷柔軟的手像魚兒一樣從中滑脫,然後挽著江連雪的手,背脊挺直的離開了。

     之後的事,溫以寧自然無從知曉。但據這家餐廳的服務生說,她們離開沒多久,那件包廂就傳來激烈的爭吵。杯子跌落於地,破碎的聲音刺耳怖人。

     門再次從裡打開,唐其琛喘著粗氣,滿目刺痛和悲涼。而身後的景夫人亦聲嘶力竭:“其琛,你當真為了那個女孩兒什麼都不要了嗎!”

     唐其琛駐足片刻,背影像是暴雪初來的天色裡,最鋒利的那道光影,他的眉眼之間全是徹骨的冷,聲音壓抑痛苦的近乎哽咽,“呵,您都這樣了,我還有的選擇嗎,我還能選擇嗎?誰他媽還敢要你兒子啊!”

     ——

     高鐵到站H市,已是晚上七點。

     深秋了,天色轉眼就徹底黑下去。楊正國開著計程車在站口接到母女倆,怎麼來的又怎麼將人送回了家。他也看出了兩人狀態的不對勁,氣氛有些喪,與早上真是天壤之別。

     但楊師傅是個老實人,寡言少語,這種時候,更不會多問。

     到了家,江連雪就進去臥室了,她沒關門,在裡面忙活著。溫以寧把電視開了,然後坐在沙發上,半天也沒見調一個台。

     “過去點,挪個位置給我。”江連雪走出來,換了身睡衣,妝也卸了,才做的頭髮也給紮了上去。她素面朝天,精氣神似又恢復了大半。

     溫以寧看到她手裡的一疊東西,第一個就是房本。

     “吶,這個郵政的存摺裡,是你爸死的時候賠的保險費用,一共七萬八,你上大學的時候用了兩萬交學費,裡面還有五萬八。這一張工行的,是咱們的拆遷款,這套新房花了一百零五萬,還剩六十三萬擱裡面,我存了個定期,兩年的,利息高一點。”

     江連雪把兩本存摺“啪”的一聲丟在了溫以寧胸上。

     “這個卡,你去上海待了三年,這三年給我寄的錢,微信上轉的賬,亂七八糟的,反正你給我的都在裡面了,四萬多,我一分沒有動。”

     溫以寧愣然,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房本兒,戶主寫的是你的名字。本來呢,我還想把這拆遷款給你,讓你去上海買個房子,但估計也買不了一個廁所了。”江連雪冷哼,“上海有什麼好啊,每回都是惹了麼蛾子回來老家。我服了,溫以寧,你是瘟疫吧,自個兒受著就算了,還傳染給了我。”

     抱怨過後,安靜半晌,江連雪深吸一口氣,說:“我恨那個城市。”

     溫以寧心口發澀,卻也無力解釋和安慰。

     “這些卡和存摺的密碼都是一個,你生日的年和月。以後要用了,別慌,都是你的。”江連雪掂了掂手中的檔袋,自嘲一笑,“東西也夠多了啊,可惜啊,人家看不上這陪嫁。也是,他那樣的家庭,缺的哪是陪嫁。哦不,他們什麼都不缺,只是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能夠相配的。”

     江連雪歎了口氣,垂下手,把東西都往茶几上一丟,負手環著胸,側頭看著她,“你昨天不是問我,覺得唐其琛好不好嗎?”

     溫以寧鼻子有點堵,聲音也極力繃著,像是感冒的那種沙啞,“你說他好,在你心裡,有錢的就是大爺。”

     江連雪笑得花枝亂顫,眼紋也深刻了幾道,笑意收斂之後,她幽幽道:“他對你好,我看得出來。男人是不是誠實靠譜,你們沒有識人的慧眼。只有經歷過人渣和被生活折磨過的人,才有這個本事。”她自嘲一笑,“媽的,再也沒有比老娘更有本事的了。”

     “但你要問我真實想法,我並不認為,他適合你。”江連雪淡淡的說:“你們之間,差距太大。他那個老巫婆的媽今天有句話是在理的,如果你相信有情飲水飽,那麼未來,你會受苦的。”

     溫以寧眼睫微眨,垂在腿間的手指不停的揪著沙發墊上的流蘇。

     江連雪掃她一眼,又想抽煙了,但煙盒空了,她只得作罷。“我呢,從小也沒太管過你,現在大了,自然犯不著說什麼『不希望你受苦』的虛偽話。我就是把我這一生走過來的路講給你聽,有時候吧,人就是一剎那的鬼迷心竅,跟他分開一段時間試試看,也許,你以為的那些濃情蜜意,其實並沒什麼了不起了。當然了,你要覺得開心,那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開心需要代價來交換,千金難買你願意。”江連雪忽又嘻嘻笑了起來,“哎呀呀,不愧是我生的,都是情種呢。”

     她疊著的腿又放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撥了撥微卷的頭髮,風情就這麼勾了出來。

     溫以寧忽然說:“媽,對不起。”

     江連雪背影一頓,側過頭,說:“我的確擔得起這聲對不起,我這一輩子,就活一張臉,但今天被人把臉撕的乾乾淨淨,還扔在地上用腳踩。”她聲音微顫,白天那一幕幕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但我不需要你這聲道歉,我白天忍著不發飆,就因為你是我女兒,我可以不要臉面,但我不能讓別人戳你的脊樑。以安沒了,我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客廳的頂燈熾熱雪亮,從上至下的罩著江連雪。這個四十多歲,命途多舛的女人,命運待她有失公允,卻也讓她一身傲骨重塑金身。

     溫以寧坐在沙發上,垂著頭,雙手掩住了眼睛。

     過了沒多久,江連雪又從臥室走了出來,伸過手,手機捏在掌心,平靜道:“他的電話打到我這裡了。”

     溫以寧的手機在高鐵站就沒電關了機,回來後忘了這茬,擱在包裡也沒有充電。唐其琛十多個電話打不通,便打給了江連雪。他在電話裡對江連雪致歉,那種心酸與無力從語氣裡便能聽出是真心實意。江連雪嬉皮笑臉,大度著沒當回事,“沒關係的,不提不提了啊,下回吃飯吶,你就上我們家來吧,吃的沒那麼貴,但一定讓你吃飽。”

     唐其琛說他就在H市。

     他在她們家樓下。

     溫以寧接到電話後,披著外套坐電梯下樓,走在樓道口,就看見唐其琛形單影隻的站在路燈下。深秋風寒,連西天的月亮都盛滿了冷情,細如鐮刀的掛在夜空。路燈的燈泡處,偶有飛蛾撲騰。

     這麼冷的天,唐其琛就穿了一件單薄的打底衫。黑色的那件,白色外套都不見了。

     兩人隔著樓梯口,就這麼望著。

     人在眼前,目光卻遙遠。

     唐其琛手裡還夾著抽了一半的煙,煙頭星火點點,煙霧縷縷都被凍住一樣,像是倒敘的鏡頭,竟恍然之間有了深冬的蕭條之感。

     溫以寧心裡一下子刺痛了,唐其琛這麼多年都不曾抽過煙,現在卻破了戒。

     唐其琛把煙就放在指間碾熄,絲毫感覺不到灼痛。

     溫以寧眼睛微發酸,走向他,“怎麼沒有穿外套?”

     唐其琛說:“走的太急,落下了。”

     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秋風在中間穿堂而過。

     唐其琛沉聲打破僵局,說:“剛剛跟你母親打電話,她讓我下次來家裡吃飯。”

     溫以寧抬起頭,目光落向他。

     這一停頓,再開口時,他聲音都有些啞:“以寧,還有下次嗎?”

     溫以寧鼻尖一酸,串聯了眼底的暗湧,瞬間分崩離析,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淚來。唐其琛心疼得不行,把人摟進了懷裡。

     驟然合體的溫度稍稍抬高,劈開了寒風。唐其琛心裡空虛踩不著底,他下意識的把她抱的更緊。

     他不敢鬆手。

     他怕生命之中好不容易捎來的春風,到此止歇,有去無回。

     直到下一秒,溫以寧的手輕輕的、主動的環上了他的腰,唐其琛冷汗濕透後背,一顆心重重砸地,雖疼。他闔上眼睛。

     但好歹是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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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明月最相思(4)

     溫以寧把唐其琛領回了家,江連雪並不感到意外。她又換下了睡衣,穿了套能見人的。笑眯眯的開門,對唐其琛很熱情。

     “看看我這新家,三個大房間呢,次臥也很大的對吧。還有洗手間,這個浴缸我新裝的,還帶按摩效果呢。”江連雪把新房來回介紹了個遍,看得出來,她對新生活是充滿欣慰和期待的。

     唐其琛跟在她身後也很耐心。

     江連雪把人帶回客廳,笑著說:“你什麼樣的好房子沒見過啊,坐吧坐吧。”

     “房子很好,這個地段也會升值,伯母您眼光很好。”唐其琛說得真心實意,倒沒有半點敷衍和不耐煩。他仍心有愧欠,“伯母,今天是我家裡對不住您。”

     江連雪大度的擺擺手,“嗨,不提不提了,為人父母,我也能理解。真沒多大的事兒,現在你是不瞭解我,以後你就知道,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厚。”

     溫以寧低頭笑了下,真把缺點當優點了。

     話都到這份上了,可見是真不想再回顧這些難堪的事兒。當時包廂裡的對話,唐其琛不在場,不能悉數瞭解。但也能想像是個什麼艱難場面了。江連雪今天的待客禮數格外周全,客客氣氣的,沒讓人有一點不自在。

     她說:“你今晚就住我們家吧,大晚上的,也難的去外面找酒店了。溫以寧,你的人你就自己照顧了啊。”

     說完,江連雪就進房間睡覺了。

     唐其琛看著溫以寧,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溫以寧只覺得他指尖冰涼,還有淡淡的煙草味。溫以寧把他的手拿下,然後小手指輕輕勾了勾他的食指。兩個人就這麼坐著,聽著電視機的新聞,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插播廣告的時間,溫以寧轉過頭,看到唐其琛時,她眉頭蹙了蹙。

     唐其琛閉著眼睛,呼吸有點沉,臉色很差勁,一隻手和她勾著,另只手搭在自己腹部,五指偶爾發顫,用力按著胃。溫以寧頓時緊張,“怎麼了?不舒服嗎?”

     唐其琛睜開眼,搖了搖頭。

     溫以寧直接問:“帶藥了嗎?”

     “走的急,沒帶。”

     也是,深秋了,他連外套都沒穿,又怎麼會記得帶別的呢。溫以寧從房裡搬出一床厚毯子給他蓋著,又倒了杯熱水,她把客廳空調開了,“你忍忍啊,我下去給你買胃藥。”

     唐其琛抓住她手腕,“不去了,我的藥都是老陳單獨配的。”

     言下之意,別的也起不了作用。

     溫以寧心酸又心疼,“那你還到處亂跑什麼?天氣冷不知道嗎,衣服也不知道加一件兒嗎?”

     唐其琛說:“我怕來的再晚一點,你就真不要我了。”

     溫以寧啞著聲音,“老闆你這是苦肉計嗎?”

     唐其琛嗯了聲,拽著她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疲憊道:“讓老闆抱一抱。”

     他雙手摟住她的腰,半邊臉都枕在她柔軟的腹間,呼吸漸漸平緩,鼻間都是女孩兒的馨香。溫以寧一低頭,就能看見他露出的後頸像白玉一樣。她將手輕輕放在頭髮上,細細膩膩的撫摸著。兩人動心動情,也無比沉默寧靜。仿佛這種幸福的時刻,擁有一刻,便少一刻。

     唐其琛犯起病來特別難受,一張俊臉白的都不能看了,雙鬢裡細密的汗一層又一層的往外湧。溫以寧害怕的說:“去醫院吧。”

     唐其琛也沒再堅持,說:“附近有藥店嗎?”

     “有的,社區外面五十米就有一個藥房。”

     “止疼藥,按效果最好的買。”

     眼下也顧不住那麼多了,溫以寧換好鞋剛要出門,江連雪從臥室走出來,打著長長的呵欠,“幹嗎去啊大晚上的?”

     溫以寧示意她小點聲音,唐其琛在沙發上休息著。“他胃疼,我去給他買止疼藥。”

     “疼的厲害?”

     “嗯。”

     “別去了,社區那個藥店賣假藥的。”

     江連雪徑直走去房間,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個白色的小瓶子,“吃這個吧,這個管用。愣著幹嘛,去啊!”

     溫以寧猶豫了片刻,把藥拿給唐其琛,唐其琛看了藥名,說:“能吃。”

     一粒就水吞服,半小時後,唐其琛覺得自己半條命又撿回來了。溫以寧把藥還給江連雪時,順便問了一句:“你怎麼也有止疼藥?”

     江連雪凶她,“我怎麼就不能有啊,痛經不可以啊,照顧好你的老男人吧!”

     砰!

     門關緊,震了溫以寧一嘴灰。

     唐其琛這晚就在她家住著,也沒讓人鋪床,睡在了沙發上。一天耗下來,他的手機早就沒了電,溫以寧把充電器給他,一開機,未接來電和短信的提醒震個不停。

     家裡的,公司的,柯禮的,傅西平的,南京外祖家的,還有他爺爺的。唐其琛看了幾條,就把手機螢幕朝下,蓋在了桌面上。溫以寧正給他拿枕頭,瞧見他獨坐的模樣,醞釀了幾秒,還是低聲勸:“事情多的話,早點回上海。”

     唐其琛甚至不用多說一個字,她也能猜到上海那邊是個什麼局勢了。他既然知道了景安陽為難她們的事,那一定是大動干戈過的。以前與母親頂多只算冷戰,但這次之後,就是把情緒都擺在明面了。

     唐其琛深深看了溫以寧一眼,眼眸裡裝的是輕雲薄霧,掩蓋住一堆煩心擾眠的爛攤子,和氣與溫存仍然只留給她。他說:“沒事,陪你兩天。”

     溫以寧沒再勸,淺淺笑了下,“好啊。我們這個小地方沒什麼景點,但郊區有一些古廟寺院還算出名。明天帶你去轉轉。”

     次日陰天,連續幾日的晴朗天氣終於退場,看天氣預報說,晚上開始就要降溫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江連雪還沒起床,溫以寧給她留了一屜小籠包在鍋裡,然後便帶著唐其琛去公交站。那個地方叫夜闌寺,是H市當地的一個景區。說是景區,但政府這幾年也沒規劃推廣,就這麼不慍不火的,來玩兒的多半是本市人。

     暑假的時候閉寺翻修,前兩日才重新開寺。溫以寧有個高中同學是施工方,在群裡提過一句。所以他們去的時候,恰恰好的避開了高峰。

     寺廟在半山腰,兩百來米也不算很高,溫以甯帶著唐其琛從小道上山,秋高氣爽,林間草木正是四季之中最溫柔的時候。兩人沿著臺階走,好風景總教人心情放鬆,溫以寧跑的快,一步想竄上三級階梯,結果跨的太遠,沒使上勁兒,一膝蓋就跪在了青石板上。

     唐其琛扶她起來,“摔疼了吧,走路能起飛了。”

     溫以寧往地上一坐,右腳往前伸,耍起賴來,“老闆吹吹才會好。”

     唐其琛半蹲著,望向她的眸子裡陽光細細碎碎,然後彎腰低頭,在她的膝蓋上親了親。溫以寧霎時紅了臉,把腳收回,“好多灰,老闆你不講衛生。”

     唐其琛就湊過來,直接在她唇上親了一口,“有灰?”

     溫以寧抿緊嘴,點頭。

     他又親了上來,“還有?”

     溫以寧笑著推他一把,“別鬧,山上有神仙的。”

     唐其琛索性壓著她的後腦勺,兩人接了一個柔情綿長的吻,“那正好,做對神仙眷侶了。”

     就這樣,一路跟秋遊似的到了夜闌寺,寺院前坪有年輕的僧侶在清掃落葉,細竹條紮成的掃帚輕磕地面,簌簌聲像雪落下來的聲音。跨過高高的門檻,能看到天井正中央立著的古鐘。

     溫以寧拿了三柱功德香,在香爐中的紅燭火焰上點燃,然後跪在菩墊上,對著正前方的菩薩三跪九叩。她闔上眼睛,舉著香,整個人安寧又祥和。

     唐其琛不信這個,只在外面看著。

     他喜歡的女孩兒,正在虔誠祈願,不管願望裡有沒有他,這一刻的溫柔足矣讓他回味好多年。等人出來,唐其琛問:“那邊的偏殿是新修的?”

     朱漆都是新鮮的,這是羅漢堂,供奉了五百羅漢。雕塑金身傍體,千姿百態,傳神動人。唐其琛站在中間,正在翻著佛臺上的功德名冊。

     溫以寧走過來,說:“很多人會隨緣捐一些香火錢,住持會做記錄,每個月供一次佛燈。功德越大,供奉的時間就越長。”

     唐其琛合上名冊,掏出錢夾,把裡面的現金都塞進了功德箱。此行來的匆忙,他本就沒帶太多錢,但也有五千來塊。殿內的住持走來,向唐其琛行了個禮,唐其琛頷首回應。

     師傅說:“萬發緣生,皆系緣分,功德留名,庇佑施主福澤綿長。”

     他攤開名冊,毛筆擱在硯臺上。

     唐其琛說:“我自己來吧。”

     師傅謙讓,幫他磨好了墨。唐其琛還是少年時代跟著南京的外公學的書法,外公戎馬一生,薪盡火傳,總對後輩有所寄望。練字能養心,但外公沒讓唐其琛多練,因為當時的唐其琛不過十五出頭,但心智敏銳沉穩,早已超脫了很多成年人。

     唐其琛執筆蘸墨,手腕輕動,筆鋒韌利,在名冊上留的是——溫以寧。

     擱下筆,唐其琛轉過頭對她微笑,目光裝滿了慈悲,他溫聲說:“念念一生平安喜樂。”

     溫以寧的心狠狠一揪,平生所求,這一刻都實現了。

     山上秋寒露重,溫以寧怕他才好的身體又受涼,轉了一會兒就下了山。回程的公車沒幾個乘客,兩人坐在後排的位置,午後陰雲散開了些,陽光跟著露了臉。溫以寧靠著他的肩,兩人十指相扣。但握的再久,她的掌心熱了,指尖還是冰涼的。

     到了城南公園站,溫以寧就帶著他下車。唐其琛記得這不是她家附近,正不解,溫以寧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她笑著說:“我們打車吧。”

     這個時間過度太快,基本沒給唐其琛反應的時間。上車後,溫以寧對司機說:“師傅,麻煩您去高鐵站。”

     唐其琛愣了愣。

     溫以寧看他一眼,然後從包裡把早就買好的票拿了出來,她說:“我昨晚就給你訂好了,早上我起得早,就去代售點取了票。你回上海吧,別為了我耽誤事兒。你電話昨晚上就一直在響,我都知道的。”

     她聲音平穩,說到這裡,仍是不可抑制的顫了顫,用輕鬆的語調說:“老闆,不要消極怠工,不要偷懶哦。”

     唐其琛看著那張車票,半小時後發車。他這一走,走傷了多少人的心,他這一回,又將面臨多大的難。很多人都明白,卻沒有人比溫以寧更能體諒了。

     唐其琛嗓子疼的難受,剛想說話,溫以寧搶先一步,她眼神俏皮,藏不住期盼的光亮,挽過他的手搖了搖,“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要什麼都答應。唐其琛不做他想的點頭,“好。”

     溫以寧樂了,“我都沒說什麼事呢,答應的這麼快,不怕我敲詐你啊。”

     “只要你開口,什麼都給你。”唐其琛語氣鄭重。

     溫以寧斂了斂笑意,輕聲說:“老闆,我想去看極光。”

     唐其琛意外的是她的要求竟然這麼簡樸,唯一的難處大概就是他的時間安排。但他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答應了,“好,我帶你去。”

     這次之別,兩人就有半個月沒見過面。

     去北歐需要辦理簽證,他走後,溫以寧就去交了手續申請。雖未見面,但唐其琛的電話至少每天一個保持著聯繫。有時候會議時間拉長,他就給她發資訊,總之,讓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的。至於其它的事,溫以寧一直沒有過問。

     她不問,不代表不知道。

     她和幾個同事的關係特別好,很久之前就建了個小群,氣氛一直不錯。請假的這些日子,另幾個也沒少聊公司的事兒。上周,瑤瑤告訴她,集團董事會成員變動,唐耀持有亞匯7%的股份,正式入駐董事局了。還說,唐老爺子退居幕後這麼多年,最近竟也頻繁出入公司,決策會都參與了好幾個。以及,那天她隨陳颯參加辦公例會,唐其琛竟然缺席。

     溫以寧是清楚的,他這人的責任心極強,公司黨派鬥爭從來都是暗潮洶湧,他絕不會無故不到場。溫以寧沒忍住,就給柯禮了個電話。

     她問的很直接,問是不是他胃病又犯了。

     柯禮欲言又止,聲音狀態是極其克制壓抑的。只告訴她,唐總沒事,是他家裡出了點事。

     溫以寧沒吭聲,電話也不掛,沉默的僵持著。

     柯禮才無奈透露:“他母親病了。”

     滾滾紅塵,人生苦短,上一秒還走著陽關大道,下一刻可能就墜入深淵。命運的安排,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兩輪降溫之後,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與她如約見面,十八號這天,溫以寧重回闊別兩月有餘的上海,兩人乘機飛往芬蘭。

     溫以寧不似平時,約會吃個飯都害怕耽誤了他的時間。這一次,她隻字不提、不問。唐其琛能感覺到她這種暗暗堅持的勁兒。他嘗試猜了一下,抱著她說:“不用怕我耽誤工作,行程都空出來了,有柯禮,這幾天陪你好好玩。”

     半月不見,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點。臉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體了。兩人坐的商務艙,飛機起時,他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和我寶貝兒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

     溫以寧笑了笑,“嗯。”

     近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於當地時間下午兩點半抵達赫爾辛基機場。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嚴寒,兩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侶裝。去拉普蘭德的車已經等候在機場外。亞匯在北歐的業務區域不廣,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這邊置業的。其實他幾年前就來過一次,可惜當時的天氣並不好,雲層太厚,沒有看到極光。

     去拉普蘭德的路程一小時有餘,溫以寧看著車窗外越來越厚的冰雪,好像時空轉換,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維玻璃屋,每一間都像是一個獨立的玻璃罩,沒有遮擋,四面剔透,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飄雪。

     兩個人。一間房。

     放好行李後,溫以寧戴著帽子,興奮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只露出一雙眼睛,厚重的羽絨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兒,也跟了出來,“你慢一點兒,別亂跑。”

     溫以寧踩著雪,又蹦又跳的好開心。踩了一圈,她面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聲衝他喊:“看!”

     唐其琛這才注意到雪地裡,她的腳印踩出了一顆巨大的愛心。她就站在愛心的中間,心無旁騖的傻笑。

     唐其琛跟著一起笑,笑著笑著,眼眶都熱了。

     “晚上溫度更低,出門的時候多穿一點,手套圍巾都要戴好,還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頂,口罩在我包裡。”他們出發前,唐其琛事無巨細的交待,又掂了掂溫以寧的外套,覺得不夠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給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還安排了一輛雪橇,從酒店出發兩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溫以寧站在他身邊,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廣闊無邊,森林與河流宛如靜止,哪怕戴著耳罩,也能聽到曠野的風從耳邊掠過,呼嘯聲森森然然。

     這片毫無遮攔的視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處景色都無法與之比擬。

     俗世課業,萬物生長,都在這一刻悄然靜止。

     唐其琛牽著溫以寧的手,手套太厚,感覺不到彼此的體溫,但兩人依偎的姿勢依舊親密無間。

     他說:“念念,看。”

     天空被光暈亮,微紅與淡綠慢慢交織,光輝輕盈的飄蕩,像是畫板上被暈開的水粉,顏色從深到淺,偶爾變幻。目光所及之處,黑夜被極光雲帶橫切,構建出另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他們置身其中,整個人都散發出蕩然的光影。

     唐其琛側過臉,無聲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涼,激的溫以寧哆嗦。她綻開笑顏,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彎的眼睛裡,是一種極致的沉靜。

     她在唐其琛懷裡,隔著那麼厚重的棉服,卻一樣能感知到他真誠的心跳。

     這場極光五分鐘就漸漸散去,萬星湧現,垂掛於夜空,好像電影鏡頭,這一秒,它們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極光落幕後沒多久,兩人坐著雪橇車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嚴清寂,某一瞬間,竟讓溫以寧心裡升騰起氣數將近的悲涼錯覺。

     她回過頭看著唐其琛,卻發現他也一樣在看著自己。

     五官遮掩,只留雙目,他們在對方的眼睛裡,尋找無聲的慰藉。

     回到酒店,室內有暖氣,唐其琛脫了外套,裡面是一件深綠色的羊絨衣,身材的線條一下子勾勒了出來。圍巾才摘到一半,腰間一緊,就被溫以寧從身後環住了。

     她的臉貼著他的背。

     唐其琛停下動作,手覆蓋在她的手背,笑著側頭:“嗯?”

     溫以寧心裡一片寂靜,眨了眨眼,輕聲說:“老闆。”

     兩個字的開場白,她嗓子哽咽住,好長時間沒能再開口。而就是這個沉默的空隙,唐其琛察覺出了不對,她雖是抱著她,但人好像在千山萬水之外。

     溫以寧再說話時,情緒已經沒有活人氣息了。她說:“其琛,我們……”

     唐其琛心臟跟著下墜,一記重錘砸下來,他下意識的打斷,“念念。”

     溫以寧閉了閉眼,“我們暫時分開吧,不要再見面了。”

     唐其琛一愣,反應過來後,聽見自己靈魂四分五裂的撕扯聲。

     他提聲,“不要。”

     “你聽我說。”

     “不要。”

     “你家裡不……“

     “我說不要,我不同意,我不答應。”

     男人近乎暴吼,破了他的金身,一遍一遍的反復,思維凝固,只會執拗粗暴的說著不要。

     溫以寧安靜了片刻,仍然貼著他的背,感受到他急喘的呼吸平復了些,她把話繼續下去,“我跟你說過吧,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一直都是這個模樣,沒有老,沒有變,我大學畢業後離開上海的那兩年,很多很多次做夢,我都會夢見你的眼睛,你似曾相識,好像上輩子就見過你一樣。”溫以寧輕輕笑了下,“我以為我夢想成真了。但我卻忘記了。”

     唐其琛啞聲:“忘記什麼?”

     “忘記了,你不止是我喜歡的唐其琛,你還是亞匯的唐其琛,是你父母的唐其琛,是你們家族的唐其琛,是商場上的唐其琛,是……不屬於我的唐其琛。”說著說著,溫以寧反倒透澈了,她喃喃自語一般,既是勸著他,也是勸著自己,“我知道你的壓力,也知道你的無可奈何。”

     唐其琛摳緊了她的手,“我沒有壓力。”

     “可是我有呀。”溫以寧吸了吸鼻子,嗓音又僵了些,“我不能看著你跟你家裡反目成仇,不能看著你承受一些不必要的干擾,那是你的親人。”

     溫以寧說不下去了,這些日子,唐其琛為了她承受了多少,他從未透露過,抱怨過,肩上的重擔從未、也不可能卸下。為愛走天涯,或許血氣方剛的十六七歲能輕易說出口。但唐其琛已經不是不諳世事的輕衣少年郎,他三十六歲了,身前與背後,太多牽扯,不容許他有所失誤。

     就算此時的唐其琛做得到不顧一切,她也不忍心,不願意。

     “我們暫時分開,你也沒有那麼辛苦。你去好好照顧你媽媽,好好把公司的事兒解決,唐其琛……你要好好的啊。”

     唐其琛知道,她不辭辛苦,千山萬水,就是來赴這一場告別。

     她說的這些話,像是一把斧頭,一點一點槽開他的血肉,挑斷經脈,卻又讓人反抗不得。

     良久,唐其琛問:“暫時,是多久?”

     溫以寧側貼著的臉,突然換了姿勢,完全埋在了他背上。額頭重重抵著他的脊樑,漸漸的,啜泣聲便忍不住了。

     唐其琛便不再追著要答案了,他轉過身,沉默的將她摟入懷裡,一下一下安撫著,吻了吻她的頭髮,低聲說:“答應你,多久我都等。”

     這一夜,兩人相擁在床上,蓋著一床被子,從透明的玻璃看出去,雪花慢慢飛舞,宛如時空轉換的童話王國。

     “我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總是打架,你看我媽很瘦,但她力氣真的很大,可以拿刀砍下我爸一根手指頭。我帶著我妹妹,去鄰居家混飯吃,我妹妹膽子小,飯都不敢多吃,我臉皮厚,會趁著伯伯阿姨們不注意,把飯倒進自己的書包裡,回去再拿給妹妹吃。啊,好蠢啊……”

     溫以寧甯躺在唐其琛懷裡,漫無目的的說著小時候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廣告行業,我喜歡英語,每次大聲朗讀時,我都覺得酣暢淋漓。如果以後可以,我想開一個英語培訓班。”

     唐其琛卷著她的頭髮,纏在食指鬆開又繞緊,“教小朋友們嗎?”

     “教大人,小朋友太煩啦,我怕老的快。”

     唐其琛低低笑起來,“老快一點才好。”

     老的快一點,我們就能近一點了。

     後半夜,溫以寧主動求吻,跟做了決定一樣,整個人熱情又投入。

     唇舌相抵,那種深入骨髓的感情濃烈的像要把兩人融化。溫以寧撫摸他的眉眼,一路往下,舌尖舔了舔他的側頸,她甚至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雪白的腰剛剛露出一截,就被唐其琛伸手按住。

     這一按,迷幻的夜突然刺入陽光,夢境醒來。

     兩人對視,一個迷惘,一個壓抑著痛苦。唐其琛坐直了,然後把她狠狠摟入懷裡,他稍稍低頭,在她左邊的鎖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齒磕進皮膚,唐其琛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他閉上眼,狠心繼續,鬆開後,溫以寧靠近心臟的位置,一個深刻的印記。

     唐其琛呼吸重喘,縱然身體已經硬邦如石頭,他仍沒有動她。

     溫以寧聽到男人的聲音自上而下,“念念,你是自由的。”

     ——

     二十二號,兩人返程,飛機於傍晚降落浦東國際機場。

     踏出艙門的一剎那,溫以寧竟然有了暈眩的不真實感。唐其琛牽著她,始終沒有鬆開過。

     他們穿過廊橋,跟著指示牌往大廳走去,T2航站樓的出口,唐其琛再熟悉不過,但這一刻,他故意繞著路,恨不得這一截距離沒有盡頭。直到溫以寧出聲:“錯了,是右邊。”

     唐其琛握著她的手,瞬間更緊。

     老余開車早在外面等候,隔著遠遠的距離,感應門時不時的開合,黑色賓利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唐其琛的腳步越來越慢,連握著的手都在微微發抖。溫以寧看他一眼,忽然就不動了。

     她把手抽了出來,笑了笑,“唐總,我就陪您到這兒了。”

     唐其琛望著她,眼裡像是湧出兩面暗沉的深湖。

     溫以寧目光清澈,輕鬆的說:“我打車走,我買了高鐵票回老家。”

     唐其琛的聲音像是從石頭縫裡擠出來:“我送你去。”

     溫以寧低下頭,搖了搖,輕聲說:“不了,不是一路人。”

     春盡冬來,朝陽成夕陽,原來人世間,很多美景就不能站在對立面,那才是最大的殘忍。

     唐其琛鬆開手,胳膊無力的垂落於腿側。

     溫以寧又抬起頭,衝他清清爽爽的一笑,“好好照顧自己,在忙也要記得吃飯,多吃點,把身體養好。陳醫生給你開的藥,你按時吃。還有,再大的事,好好說,不要吵,不要鬧……不要傷著自己。”

     唐其琛目光沉靜下來,最後,點了點頭。

     溫以寧從他手中拿過行李,就那麼一瞬,唐其琛下意識的又收緊了手勁。溫以寧比他更堅決,沒給他挽留的機會。

     自此,唐其琛一雙手都落了空,扯著他的心臟一塊跌入深淵。

     “念兒。”他喚她的小名。

     溫以寧看著他。

     唐其琛神情落寞,聲音緊繃的近乎哽咽:“是我配不上你,我們家配不上你。”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沒再多留,轉過身,朝著他的反方向大步出去,沒有回頭。

     入夜,上海城的繁榮夜景拉開序幕。

     賓利在城市之中穿梭,像一頭沉悶的困獸。老余始終小心翼翼不敢吱聲,後座的唐其琛不像一個活人,而是抽離了魂魄的某件陳設。

     下了高架,唐其琛出聲:“停車。”

     老余靠邊停車。

     唐其琛推開車門,獨自走去江邊。他手肘撐著欄杆,整個人伏腰彎了下去,他的頭埋的很低,肩和頸連成一道銳利的弧。

     颯颯秋風裡,男人的脊樑一點一點在垮塌。

     唐其琛垂眸江面,再閉眼時,眼淚便跟著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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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明月最相思(5)

     今年南方的冬天來的早,降溫也比往年更厲害。

     十二月才開端,江連雪就扛不住凍,將家裡的烤火爐開了起來。溫以寧自上次從上海再回來,生活一如往常。她早起的習慣很好,江連雪都受她影響,不再日上三竿才起床,九點從臥室出來,桌上都有一份給她留著的早餐。

     溫以寧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人愈發沉靜了。她在家很少說話,經常捧著一本書一看一整天。書櫃最上面那層的外籍原版書閒置兩年積了灰,某天也都被她搬了下來。連著兩周,江連雪沒跟她好好聊過。這天,江連雪坐在沙發上,翹著腿點了一根煙,悠悠問她:“你不回去上班兒了?”

     溫以寧眼睛看著書,頭沒抬,“休息。”

     江連雪呵笑,“你們公司待遇挺好啊。”

     溫以寧嗯了一聲,沒搭腔。

     她坐在窗戶邊,頭髮順著臉頰垂落而下,遮住了大半側臉。陽光浸潤著,讓她白皙的皮膚看起來幾近透明。溫以寧瘦了,家居服套在身上都大了半圈。

     江連雪的目光從她身上挪開,掐熄煙起了身,平靜地說了句:“三中的英語老師名額還空著,你要想去的話,我跟楊正國說。”

     溫以寧翻了一頁書,淡淡答:“再看吧。”

     過了一會,江連雪幽幽歎了一口氣,“生活還是要繼續的是不是?既然做了決定,就別再患得患失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明白,唯有錢才能讓你安身傍命。那個,你待會出去買點菜,待在家裡都長毛了,中午楊正國來吃飯。”

    溫 以寧這才把目光從書裡拔出來,看向她:“你真的喜歡楊叔叔嗎?”

     江連雪嗤聲一笑,好似聽到了個大笑話,“都這歲數了還談什麼喜歡,你情我願不就得了。況且,我還有事兒求他幫忙呢,能不殷勤點嗎。”

     溫以寧又冷冷垂下眼,論煞風景,江連雪總是勝人一籌。

     週五這天,江連雪又接到李小亮的電話。小亮老師永遠溫暖體貼,對長輩噓寒問暖嘮嘮家常,江連雪被他逗得滿面春風,掛電話前,她把人叫住,“亮亮有空來我家玩兒啊,以寧還在家呢!”

     李小亮愣住,“啊?寧兒還沒回上海啊?”

     江連雪大咧道:“不回了不回了,你沒事兒的時候多帶她出去轉轉,這姑娘分個手,人都悶傻了。”

     溫以寧從臥室跑出來,“你亂說什麼啊?”

     電話掛了,江連雪把手機按向桌面,輕飄道:“我哪個字亂說了?”

     溫以寧白著一張臉,不甘與負氣攏在眉眼間,她暗壓著的怒意克制不住的要發洩,江連雪一反問,她竟無言以對。

    客廳的窗簾被拉開,唰的一下,屋外的陽光爭先恐後的往溫以寧眼裡鑽。她下意識的抬起手,偏開頭,陽光在她眼裡亂撞,刺痛的她要流出淚來。

     江連雪把窗簾紮起,背對她,語氣冷靜之中夾雜著些許無奈,“陰天過去,不就是晴天了,去見見陽光吧。”

     下午,李小亮就帶著溫以甯去城南公園走了走。

     初冬的景致也別有韻味,連著十來天的降溫降雨,好不容易輪個晴日,公園裡遊客不少。溫以寧雙手擱在大衣口袋,毛絨的衣領把她的臉襯的很小。她不怎麼說話,李小亮便不遺餘力的跟她說著好玩兒的新聞。

     走到湖邊,溫以寧便駐足不動了。

     李小亮挺緊張的站在她身前,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溫以寧白他一眼,“幹什麼,以為我要跳湖啊。”

     李小亮肩膀鬆下來,舒了氣,依舊一副好笑臉,“你要真跳了,我也能把你救上岸。”

     溫以寧悶聲說:“我要真想死,肯定不讓你們知道。”

     李小亮頓時急紅了臉。

     她望著他,最後燦然一笑,“不死不死。小亮老師,陪我坐坐吧。”

     兩人坐在湖畔的石頭凳上。日光充足,湖面泛著遊艇,偶爾傳來歡聲笑語。岸畔本是一排柳樹,冬日葉落,只剩蕭條的枝丫隨風輕晃。溫以寧攏了攏外套,目光落向遠方。

     但李小亮知道,這目光是茫然無措,沒有焦點的。

     他斟酌半晌,猶豫了數套說辭,還是決定用最簡單直白的那一種。李小亮說:“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唄。大不了肩膀借你一用。”

     沒有回應。

     李小亮轉過頭,卻看見溫以寧淡然平靜的神態。

    她的情緒沉澱了下來,說:“我跟他分手了。”

     李小亮扯了個笑,“分手很正常的嘛,好多理由的。你看我們倆當時不也分過手嗎?現在還是很好的朋友啊。換一種關係繼續感情,也是很好的。”

     溫以寧低了低頭,眼睫輕輕一眨,“沒有另種關係了。”

     李小亮啞口。

     面前的女孩兒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訴說,但那種蒼涼的落寞卻猶如千鈞籠罩著她。她沉浸在這個世界裡,任何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李小亮便什麼都不再說,沉默地攬過她的肩,讓她的頭靠著自己。

     碧空如洗,這樣天藍的午後,靜寧的近乎不真實。

     “寧兒,不管你以後做什麼決定,哪怕別人都說你做的不對,我也會支持你。生活裡的遺憾太多了,「開心」兩個字已是最大的奢望。只要你認為是對的,那你就堅持吧,我只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從容面對一切困難。”

     李小亮的聲線清亮爽朗,樸實的話裡,讓你能看到廣闊的天空,感受到善意的溫暖。溫以寧枕著他的肩,連日的壓抑和痛苦,被涓涓細流輕撫、帶動,那些酸楚被稀釋,被包容。

     她慢慢閉上眼,兩行淚便無聲落了下來。

     ——

     十二月下旬,聖誕前夕,亞匯集團發生了一件大事。

     籌備數年的交通導航運行系統正式投入生產線,作為集團產業轉型的重要一步,是唐其琛堅持多年的初步勝果。這兩年裡,從項目篩選到市場調研,再到從零起步的技術研發團隊組建,以及最後董事會上艱難的表決,唐其琛付出的心血太多。

     月末,亞匯集團競標成功鐵廣局西南高鐵樞紐專案的導航分體安裝部分,合同金額龐大,為來年的企業盈利目標打下了優良基礎。靠著這個大標案,亞匯集團同比去年的業績占比提高了十五個點,也是唐其琛出任執行董事七年以來,集團連續第七年淨利潤破九位數。

     年底行政財務以及法事部最為忙碌,一年的豐功偉績,最終都將以郵件的形式,傳達至亞匯國內各地區子公司以及海外各投資分公司的每一位高層、中管以及員工的郵箱中。而農曆新年前夕,這位年輕低調的集團少帥,又將獲得各個組織機構的盛情邀請,斬下各種殊榮。

     差不多時間段,唐其琛二舅舅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傳言將從正部級往國副級晉升,各派系局勢緊張,他南京外祖家亦是風聲鶴唳,各種小道消息在圈內散傳。

     柯禮作為唐其琛的近身心腹,對他年底的行程安排慎之又重,今年他更不敢怠慢。唐其琛月初的時候胃疾又犯,連止疼藥都扛不住,整個人都垮了。他在老陳那裡住了幾天院,不准任何人告訴家裡。老陳最開始還不願意接,不敢拿他身體當玩笑,堅決道:“必須讓他家裡人知道。”

     別人不清楚事情緣由,柯禮是知情的。唐其琛這一次的病,多半是心火燒出來的。

     他勸住了老陳,“你別跟他提家裡。”

     老陳是個通透的人,唐其琛最近發生的事他也略有耳聞,試探著問:“唐總和那姑娘。”

     柯禮只按了按他的肩,沒讓他把話說完。遞過來的這個眼神,即是肯定的答案。

     縱然刻意瞞著,還是走露了風聲,景安陽帶著家庭醫生來看過他。當時誰也沒讓進來,病房裡只有母子倆。很長一段時間的獨處,沒人知曉兩人之間的談話內容。只看到景夫人從病房出來時,表情如釋重負,而病床上的唐其琛,臉色暗澀的沒有半分血氣。

     集團一切運行重歸正常,蒸蒸日上,江山添色。

     週五這天,恰逢平安夜。

     唐其琛出院後的第二個週末,他依舊留在公司加班。老闆不走,柯禮自然也不會先走。唐其琛這段時間的狀態是不對勁的,上班,開會,各種工作都不耽誤,連軸運轉的結果,就是柯禮發現他越來越多次數的吃止疼藥。

     唐其琛周身帶著冰霜,神色也封閉消沉。他的話越來越少,寡言的不似一個活人。這種氣場無疑是壓人的。有一次,柯禮忍不住提醒了句:“唐總,您注意身體,止疼藥還是少吃,我幫您把明天的行程空出來,安排給您做個體檢。”

     唐其琛當時什麼也沒說,直接把簽完的檔給砸到了地上。

     自此,柯禮是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節日裡的城市繽紛絢爛,從金融中心五十多層的總裁辦公室望下去,行人車輛穿梭交織,構成了一張發著光的巨網。

     七點剛過,坐在辦公桌前伏案工作的唐其琛頭也未抬,直接吩咐柯禮:“你下班吧。”

     柯禮坐在他對面,開著筆記本整理資料,聞言愣了下,隨即說:“唐總我沒事。”

     “你妹妹從英國回來過寒假,今天到的上海,你回去陪陪家人。”唐其琛看他一眼,然後稍稍推開椅子,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禮盒遞給他,“空手回去不像話,拿這個送你妹妹。”

     柯禮心裡是有觸動的。

     唐其琛是天生的領袖,他的才情以及魄力讓人心悅誠服的跟隨。坐到這個位置,性格一定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他的克制、內斂以及謹慎,都是他背後無法言說的重壓與責任。而與溫以寧分手後,他變得愈發沉默,像是風霜磨煉之後,被歲月經久封存的一顆琥珀。

     柯禮怕他出事。

     但唐其琛很堅持,再次吩咐時,語氣已然不悅,“我讓你下班。”

     柯禮應聲,收拾好電腦就走了。

     獨佔大廈三層最佳位置的亞匯總部,就他辦公室亮著一盞幽暗的燈,與外面絢麗熱鬧的節日氣氛格格不入,唐其琛伏案工作,桌面上還有空了一半的煙盒,青白相間的火柴散在旁邊,依稀還能聞見沒散乾淨的煙味。窗外的明珠塔應景節日氣氛,零點的時候,變幻出各種炫彩的燈光效果。一剎的閃耀,光亮從辦公室的落地窗裡透進來,瞬間照亮了唐其琛的臉。幾秒之後,燈影驟然熄滅,整個人又陷入了黑暗裡。

     唐其琛坐在皮椅裡,疊著腿,手指夾著的半截煙半天沒有動,猩紅色的煙頭搖搖欲墜。他肅著一張臉,像是一個孤魂野鬼。手機擱在桌面上,只有呼吸燈發著冷情的微光。唐其琛看了好幾眼,然後拿在手裡點開了通訊錄。手指抬在半空又忽然頓住,最後還是無力的放下了。

     週末過後,週一上午例行召開辦公會。唐其琛的工作效率向來都是很高的,彙報問題,解決問題,從不在會議上浪費時間。十點半散會,唐其琛剛要走,留在最後的陳颯忽然把人叫住,“唐總。”

     唐其琛側過頭,“有事?”

     參會人員都已離開,寬敞的會議室裡安靜下來。

     陳颯抿了抿唇,先是看了他身旁的柯禮一眼,猶豫了番,還是說出了口,“前期的一項工作一直是由溫以寧負責,一些流程和資料都在她那裡,我讓她過來移交給另外的同事。”

     唐其琛立在原地,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陳颯說:“她現在就在樓下辦公室。”

     廣宣部年底的事情最多,年頭年尾的很多合同執行項都積壓在了一個時間段。溫以寧當初請假時,大概也沒想到後續。陳颯這邊只對外宣稱,溫以寧是被派出去盯項目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真實情況幾乎成了亞匯內部的禁忌。

     “預付款的憑證和電子匯票你記得一併帶過去,這是主合同,這是之後針對第十八條款做的補充說明協議。”溫以寧微微彎腰,把所有的資料都裝進資料夾,與瑤瑤做著交接。

     瑤瑤與她關係好,正事忙完後,她無聲的拍了拍溫以寧的手背,小聲說:“以寧加油哦,早點回來上班,都會過去的啦。”

     溫以寧便衝她淺淺笑了笑。

     瑤瑤的目光卻掠過她的肩膀,頓時緊張起來。溫以寧不明所以,直到瑤瑤勾了勾她的衣袖。

     她抬起頭,愣住。

     唐其琛就站在進門的位置,沒有向前一步,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就這麼站著。兩人眼神對視,那麼一瞬,生生看出了天涯海角的距離。

     溫以寧的心臟狠狠扯了一下,她迅速低下頭,繼續整理手中的資料,只有挨得近的瑤瑤能察覺,她的手是在發抖的。

     唐其琛的情緒在目光裡輕微翻湧,但塵埃落地,最終也沒有上前一步。柯禮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很快,兩人便乘電梯走了。

     溫以寧這邊的事情忙完也到了下午,在陳颯辦公室坐了一會,末了,陳颯說:“我們一起吃個飯。”

     溫以寧拒絕了,她說:“不了師傅,下班人多。”

     她的小心翼翼被陳颯看在眼裡,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與唐其琛的關係,是以一種極其不友好的方式曝光出來的。這種情況下,女生總是吃虧的那一方。流言蜚語不敢落到唐其琛身上,但所有的猜疑、嫉妒、憎惡、同情,都會對準溫以寧。

     都在人間,憑什麼你能上天堂。

     大眾的心理總會在特定條件下,流露出陰暗的那一面。

     陳颯不再勸,她點點頭表示理解,又說:“唐總前陣子病了一場。”

     溫以寧本能的抬起頭,唇瓣張了張,還是閉聲不問。

     “放心,康復了。”陳颯把話說得圓潤,換她一個舒坦,然後微微歎了氣,“他南京外祖家裡的局勢最近也很敏感,唐總出門的時候,家裡都是派車跟著的。以寧,好好照顧自己,只要你願意,可以隨時回來,我這裡的職位會為你保留。”

     溫以寧從陳颯辦公室出來,坐電梯下樓。

     電梯門關閉,指示燈一層一層下降。也是奇怪,雖沒到下班時間,但平時也不會像現在,五十多層下去,竟然一層都沒有停。

     很快到一樓,電梯門徐徐劃開,但將將開到一個人的寬度時,外面迅速站進來一個人影。溫以寧差點失聲尖叫,但看清人後,整個人都怔住了。唐其琛抓著她的手臂往電梯裡面帶了一把,他手上的力氣特別大,像要掐進骨頭裡一樣,然後反手迅速按了關閉鍵,電梯門又合上了。

     窄小空間裡,只剩兩人急喘的呼吸聲。

     唐其琛按了負三層,電梯徐徐下降。直到溫以寧稍稍掙了一下,唐其琛才不怎麼堅決的鬆開了拽著她胳膊的手。

     沉默兩秒,她先說的話,“我不往那兒走。”

     唐其琛嗯了聲,“我知道。”

     溫以寧便沒再吭聲。

     負三層到,唐其琛再也克制不住了,嗓子啞道:“念兒,陪我吃晚飯吧。”

     溫以寧眼角顫了顫,差一點落下淚來。

     兩人沉默走出電梯,一個前,一個後,始終隔著一米的距離。負三層只停了少量的車,唐其琛的黑色路虎在D1區。他按開車鎖,繞到副駕把門拉開。溫以寧遲疑在原地,低著頭說:“我打車吧,你說個地址。”

     唐其琛心比胃更痛,一字一字的,跟牙齒裡咬出來似的,苦著道:“念念。”

     平日這麼矜貴冷傲的男人,硬是從這聲裡聽出了哀求的意味。溫以寧忍不下心,順從的坐上了副駕。唐其琛上車後,關閉了所有車窗,然後一路往上開,負二,負一,駛出地下停車場。

     冬天的夜降臨的格外迅速,五點剛過,天光已成了霧靄藍色。併入主幹道後,溫以寧輕聲:“別吃飯了,看場電影吧。”

     下班高峰期,也是用餐的高峰期,電影院這個點的觀影場次相對就冷清些。唐其琛聽明白了,她是不想再與他走進人潮中了。

     唐其琛沉沉一聲呼吸,極淡的應了聲,“好。”

     開過外灘,轉上內環線,堵車,走走停停了半小時。就是這個緩慢的節奏裡,連溫以寧都發現了,他們的車後一直有輛賓士在跟著的。溫以寧移開眼,默默的拿手機訂電影票。

     最近的場次是六點十分,一部票房很高的搞笑劇情片。

     溫以寧鼻子跟堵住似的,聲音腔調微變,問他:“這部看嗎?”

     唐其琛嗯了聲,“你訂。”

     APP上可以自主選位,觀影的人已有五六成了,但空位還是不少的。多數都是挨在一起,中間偶爾隔開一個散座。溫以寧說:“分開坐吧,五排和七排。”

     唐其琛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都掐成了青紫色。

     溫以寧邊訂票邊說:“後面那輛車。”

     她能看到,唐其琛肯定是早就看到了。他們家這段時間的局勢太複雜,二舅雖在南京,但只要沒有正式發文,一切就存在變數。政壇就是泥潭深沼,所謂的變數,一不留神就是抽筋拔骨的那種。跟著的車是家裡的,明為保護,其實也藏了他母親的私心。他住院的那次,在病房,與母親的談判並不順心。景安陽雖鬆口,讓兩人分開一年,一年之後,唐其琛如果依舊執意,那她會重新考慮。但在這期間,兩人不允許再有任何聯繫。

     “你爺爺這個人,匪氣一生,你應該明白,他從不是顧全感情的人。你要真跟他對著幹,其琛,我敢保證,最後受傷害的絕不會是你,而是那個女孩兒。”

     正是景安陽這句話,讓唐其琛心都跟著發顫。

     偌大的一個城市,要讓一個人消失的悄無聲息,他爺爺是辦得到的。

     出了環線,交通狀況其實還算順暢,但唐其琛開得格外慢,到時,他把車故意繞停在了很偏的巷子裡,這麼七扭八拐了一通,暫時甩掉了跟著的賓士。

     兩人先後下車,溫以寧沒跟他走在一起。

     坐扶梯時,商場人多,唐其琛本能的撥過她的肩,把人護在靠近自己身體的一邊。溫以寧頭髮絲上有淡淡的馨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取票,檢票,進入放映廳,電影已經開始了。

     溫以寧在過道處等了等他,低聲問:“你想坐哪一排?”

     唐其琛把7排的票拿在了手裡。

     位置高一點,他就能看清她一點。

     巨幕投射的光亮色彩清晰,一幀一幀的鏡頭將黑暗的大廳襯托的像是充滿幻境的四方紙盒。

     到最後,唐其琛沒有記住電影的任何內容,但他記住了,在十八分鐘的時候,溫以寧低頭看了看手機,在三十五分鐘的時候,她的目光定在螢幕上,一動不動卻像是失去了焦距。在六十分鐘時,她側過頭,兩個人的目光在低空相碰。

     唐其琛還記住了,在電影笑點集中的高潮片段,全場笑聲此起彼伏,但溫以寧,木著一張臉,什麼表情也沒有。

     影片放到快要結局的時候,溫以寧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說:“我去洗手間。”

     她彎著腰慢慢走了出去,頭稍低,長髮遮住了臉。她的身影在螢幕前被勾出一道溫柔的剪影。

     唐其琛看著她走出去。

     最後直到字幕結束,燈光亮起,也沒有再回來。

     ——

     元旦一過,年度的收尾工作便都進行得差不多了,農曆春節前,只等人事部核算獎金薪酬交由唐其琛審批。這是他一年之中相對清閒的時候。但必要的應酬和政府組織的一些活動也不能悉數拒絕。

     唐其琛變得異常忙碌,整天周旋於各大會場。老余的車幾乎是二十四小時聽命,參會的各式西裝都經人打點妥當,從領結到皮鞋,白金袖扣裝在絲絨盒子裡就是十多對。這一身行頭精神精緻,唐其琛對外場合之下從不出錯。

     週五晚上,明x衛視直播了第十七屆上海優秀青年代表的頒獎典禮。組委會本是屬意唐其琛作為代表發言,但他婉拒了,一直坐在台下。柯禮提早與電視臺打過招呼,所以在直播現場,攝影鏡頭也很知趣,極少讓唐其琛入鏡。但拍廣角鏡的時候難免,兩個小時的晚會下來,網友們火眼金睛,偏就記住了這張出鏡不過五秒,但俊俏得宛若冰山綠洲一般的臉。

     近年底,學生放假,各種活動也多,網上對八卦的傳遞速度跟坐火箭一樣。唐其琛這三秒的鏡頭被單獨截成了動態圖片,在一個行銷號的發帖下,轉載量超過了五位數。大多數是舔屏感歎,帥氣多金簡直了。也有少數曝出陳年舊料,暗搓搓的指他與安藍的愛恨情仇。

     微博發送不到兩小時,就被亞匯的公關團隊卡掉了。連帶這個惹事的行銷號,也被註銷了帳號。

     唐其琛深居簡出,低調的只差沒改名換姓。

     他精神不說完全恢復,但狀態較之前那段時間已是好太多。與人談事時,偶爾也會露出笑臉。柯禮一直跟著他,心裡還是明白的,老闆在這個位置,有他的苦楚,意志不能消沉太久,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看著,哪一步都不能出錯。可每每四下無人的時候,唐其琛身上那種壓抑的孤獨感,又迸裂開來,他心裡裝著事,也裝著人。

     離春節還有半月不到。

     這週六,唐其琛應邀出席一個經濟論壇會,實則是業內的年底交流會,囊括了上海本地的各大中型企業。唐其琛自然是全場的焦點,觥籌交錯之間,他談笑風生,舉著酒杯與人暢飲,真真的寫意風流。後來在晚宴飯局上,一共有七八桌,陪唐其琛入席的,以政府官員居多。

     今兒還碰到一個久未謀面的熟人。高明朗作為義千傳媒的代表也列席其中,只不過與唐其琛是分開坐的。媒體那一圈子裡,高明朗也有分量,業界稱他是高風流。這人酒品一向不好,幾杯酒下肚,仗著一桌都是自己人,語言便開始有失分寸。到最後,儼然成了大談女人經。

     有好事者插了一嘴,提了溫以寧的名字。

     高明朗便大言不慚地說:“這個女人很有本事的。”

     人問:“哪種本事?”

     高明朗笑嘻道:“你說哪種本事,太子爺都能上她的道兒,本事能不大嗎?”

     這話猥瑣得有些過分了。

     柯禮陪著唐其琛從他們這桌的後面經過,聽到這,唐其琛的腳步漸漸慢下來。

     “高總領悟很深啊,看來也是很有經驗了。”同行繼續插科打諢,恭維起高明朗來,“我看過溫小姐經手的幾個案子,很有創意,內容也有寬度,高總這個啟蒙師傅教得可好啊。”

     高明朗揚眉,“有沒有寬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深度。”

     笑聲陣陣。

     連柯禮都皺起了眉,剛要向前,唐其琛已經先邁出腳步,他走的慢,從從容容的。

     時不時的有人起身招呼:“唐總。”

     高明朗的座位是背對著的,腦袋轉了轉,酒精讓人的反應也慢三拍,“嗯?嗯?”

     脖子往右邊還沒完全擰過來,就被一股大力死死的掐住了。

     唐其琛背脊挺直,眉眼冷如霜降,他不費吹灰之力的按死了高明朗的脖頸,然後順勢往上,五指尖銳的把他頭髮狠狠拽起。高明朗的頭皮都快被撕開,疼的他發出嚎吼。

     唐其琛面不改色,另只手把桌宴上的玻璃轉盤捋了半圈,一份剛上來的鮮湯用酒精燈細細炙烤加熱,湯麵微滾,冒著熱乎的氣泡。這碗湯就停在了高明朗正面。有人隱約猜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下一秒,唐其琛拽著高明朗的頭髮,把他的腦袋狠狠按向了湯鍋裡。

     高明朗痛苦尖叫,瘋狂扭動。唐其琛死死壓著,愣是沒讓他掙脫。滾湯四濺,有不少都潑在了唐其琛手背上。他眼都不眨,整個人氣勢如寒風呼嘯。

     高明朗挨燙了整整一分鐘,唐其琛才鬆手讓他起來,平靜的語氣之下,是一種冷到極致的殘酷,他說:“再敢說她一句是非,你試試看。”

     這一齣動靜不小,擱在唐其琛身上,也沒人敢說是不顧場合不顧分寸。背景夠強悍的人,做什麼都少幾句閑語。從宴會離開,唐其琛回了一趟芳甸路的別墅。老爺子找他有事要談,談完從書房下來,已是兩小時後。

     景安陽這才發現了他手背上燙出的水泡都滲血了。景安陽關心兒子,也顧不上那些較勁,焦急道:“傷著了都不知道啊?柯禮怎麼幹事兒的!”

     家裡的保姆慌慌張張的拿來醫藥箱,又手忙腳亂的給家庭醫生打電話。

     唐其琛累了,靠著沙發闔上眼睛,淡聲說:“不怪他。”

     景安陽心疼得不行:“你也是,這麼多血泡,感受不到疼啊?”

     唐其琛緩緩睜開眼,眸子映向母親時,這一剎的情緒,到底是脆弱了。他嗓子嘶啞,低聲:“媽……您還記得問我疼不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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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夢醒時見你(1)

      拿著醫藥箱匆匆跑來的保姆,在聽到唐其琛說完這句話後,都杵在原地不敢動了。周姨伺候了唐家幾十年, 對唐其琛更是疼愛有加,五十歲的人了,硬是心疼的偷偷抹起眼淚。

     唐其琛是真傷了心,他喉結滾了滾,把臉偏向一邊,一個很抗拒的姿勢,什麼都不再說了。

     景安陽神色難辨,一身青緞袍子披身,把她襯得宛如陳年美玉。她看著兒子,欲言又止了好幾番,還是沉默下去。

     十來分鐘,鐘醫生就趕來了,也是跟了唐老爺子半輩子的人,對唐其琛的身體也瞭解。手上的水泡也就是外傷,消毒抹藥最後包了層薄薄的紗布。醫生囑咐這兩天不要沾水,吃東西也要注意。一旁的保姆便心疼的勸:“其琛吶,這幾天就回來吃飯吧,姨做你愛吃的。”

     唐其琛把臉轉過來,扯出一個很淡的笑,然後又閉上了眼。

     景安陽在小廳,這邊忙完,鐘醫生特意過去跟她說了幾句話,不怪他多心,是因為唐其琛的模樣看起來確實不太精神,方才要把脈,唐其琛攔著手愣是沒有讓。

     “您可得多勸勸其琛了,這回看到他,比上次瘦的厲害,眼瞼下都有眼圈了。這個樣子啊,是不是胃又鬧的厲害了?”

     景安陽想了想,“沒聽到他起過,身邊跟著人呢,也都沒提過。”

     鐘醫生憂心忡忡,“得空還是勸他做個檢查,您和老爺子也放心,工作不要那麼拼,身體還是自個兒的。”

     景安陽贊同地點了點頭,微微歎氣,“快到春節了,讓他好好休個假。”

     已經深夜了,唐其琛在沙發上休息了會兒,起身要走。

     保姆勸他留下,說這是他的家,怎麼反倒越來越陌生了。景安陽站在一旁,沒勸他留,也沒讓他走。但神情還是暗藏期許的。唐其琛視而不見,依然堅持不在家留宿。

     他傷了手,開不得車,老余一直在車裡候著,等唐其琛上車,空調已經暖了。從別墅出來的一小截路,他的肩頭已染了寒霜,被暖氣一蒸,瞬間化成了水汽滲進了大衣裡。

     老余問:“唐總,您回公寓?”

     唐其琛過了好久才開口:“公司。”

     老余心裡憂愁,看來又要通宵工作了,這兩個月來,大半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是個鐵人也耐不住這樣的熬法啊。

     ——

     春節將至,辦年貨的人也多了起來。

     溫以寧詫異地發現,往年十指不沾陽春水,對柴米油鹽絲毫不上心的江連雪,今年竟然變得格外積極主動。家裡的冰箱裝得滿滿當當,瓜果零食也樣樣齊全,這天她起床,聽到江連雪給李小亮打電話:“亮!待會搭你順風車啊,我去水果市場買兩袋沙田柚!”

     溫以寧還是顧忌的,經常提醒她:“你別總麻煩人家小亮老師。”

     江連雪不以為意,“麻煩什麼,以後說不定還是什麼關係呢。”

     每次輪到這個話題,溫以寧都不說話。

     江連雪瞧她一眼,語氣平平靜靜的,“亮亮也不是找不著女朋友的人,你說他為什麼一直單身?”

     溫以寧想了很久,然後坦然回答:“我不耽誤他。”

     自這以後,江連雪便不再提這事兒了。

     李小亮的熱心腸真是沒話說。其實江連雪麻煩他的次數並不多,這點分寸她還是有的。但架不住小亮老師的熱情,給自家買什麼,都會給她們捎帶一份。好幾次了,溫以寧有天覺得奇怪,趁他搬一箱糖心蘋果的時候,跟在後頭問:“李小亮,體校就放寒假了?”

     正跨進樓道間的李小亮沒回頭看她,搬著蘋果往電梯口走,“沒放。”

     “那你不用上班的?期末不是最忙的時候嗎?”

      “下周放假,我的事兒都做完了。”李小亮掂了掂紙箱,“寧兒,按下電梯。”

     溫以寧當時也覺得沒什麼反常,這個理由乍一聽倒是解釋得通。不過她印象中是從上禮拜開始,李小亮的作息時間就變得很隨意了。

     過了兩天,他們一塊玩得好的一個同學在微信裡敲她:“以寧,亮亮那邊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這句話看得溫以寧雲山霧罩,“什麼?”

     朋友驚訝:“你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麼?”

     “亮亮被學校開除了。”

     溫以寧猛怔,手機都差點摔地上。

     “有兩個禮拜了,這事兒也太邪乎了,亮亮平時工作表現多好啊,可招學生喜歡。可突然就被辭退了,理由還巨他媽搞笑,說是明年體制改革,得服從安排。”

     這個不可能。溫以寧馬上上網找了相關檔,都沒有這一項硬性規定。李小亮的父母退休前都是當地的公務員幹部,雖不是權勢滔天,但體系內的關係還是夠的。溫以寧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

     小亮老師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李小亮怪朋友在溫以寧面前多嘴,狠狠把人削了一頓,然後笑嘻嘻的反倒安慰起以寧:“沒事的,工作調配嘛,很正常。這跟你沒關係啊,苦大仇深的表情可不漂亮了啊。”

     溫以寧沒上他的道,心裡門兒清,但就是要得他一句證實。她平靜極了,問:“是不是有人故意針對你?”

     兩人眼神對視,只要一眼,李小亮就明白她的心思了。

     他們十五歲同桌,交情這麼多年,太瞭解彼此。有時候甚至不用說一個字,比如此刻,就這短暫的沉默凝望裡,溫以寧便知道,她的猜側對號入了座。

     李小亮笑容較方才僵硬了些,但還是一副和氣寬容的模樣,“沒關係的,老師去哪兒都能當,也不是非要在體校。”

     這話連溫以寧都聽得於心不忍。這樣體面穩定的工作,還是正兒八經帶編制的,說沒就沒了,哪還有比這更好的?李小亮無非就是安慰她,可,受到傷害的明明是他啊。

     溫以寧的心不可抑制的泛出苦澀。這些年,兩人從朋友到戀人,又從戀人回歸朋友,小亮老師對她的照顧和包容甚至比江連雪還要多。

     他早就是她的親人了,是踽踽獨行的人世間裡,為數不多的那點螢火之光。

     溫以寧打斷他的話,眼圈忍紅,“你不當老師你幹嗎?”

     李小亮被她這反應嚇著了,趕忙道:“沒那麼嚴重,還沒開除,就是待崗呢,反正也要放寒假了,就當提前休假了。”

     話到最後,李小亮聲音漸小,其實他自己心裡都沒底。

     ——

     週三上午,唐其琛的時間都留在了辦公室,企管部和財務部的負責人也在。

     唐其琛對年終獎金的分配方案做最後的微調。他手背上的水泡還沒完全好,怕感染,一直用紗布纏著。

     天氣不見轉晴,冷空氣是一撥一撥的接力賽,整個一月,上海就沒個囫圇的好天氣。這種下著凍雨的濕寒對唐其琛沒益處。柯禮格外當心,連換藥都讓老陳親自過來。

     議事的時候,柯禮就在一旁。唐其琛的手機偶爾響,都由他代為接聽。十點多的時候,柯禮接到陳颯的電話,聽了幾句,他表情瞬間僵住。電話掛斷,他小心翼翼的往唐其琛的方向看了一眼,慌的厲害。

     沒多久,柯禮走出了辦公室,再回來時,他手裡拿了一疊待簽字的檔。

     十一點,薪酬獎金的方案最終敲定,兩個經理離開。

     唐其琛目光這才落向柯禮,“有事?”

     柯禮走到辦公桌面前,隔著桌面,把那一疊文件輕輕放在唐其琛那邊。都是慣例的簽發,唐其琛擰開金筆,粗略翻了幾頁,輕車熟路地簽上名字。

     中間還有幾份歐洲那邊投資公司的函件,這是唐其琛的個人產業之一,他這樣的身家,早已不限於亞匯集團內的股份占比。景安陽太疼愛獨子,他外公也是寵外孫的,打小就給他置辦了不少資產。這一部分的內容,唐其琛都交由頂級的風投公司管理,規範工整的運營,每年紅利數額相當可觀。

     簽完字的檔放在左手邊,一本一本即將見底時,柯禮忍不住出聲:“唐總。”

     唐其琛筆尖暫停,抬起頭。

     柯禮斟酌了一番,語氣不自覺的都繃緊了,“最後那張是……辭職信。”

     唐其琛眉頭微蹙,很快意識過來。他垂下眼眸,伸手掀開上面幾份別的文件,然後看見了那張紙。亞匯集團人事專用的格式紙頁,字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尊敬的公司領導:

     此時辭呈,敬請海涵。去年入司,承蒙收容,至今心懷感恩,自身受益匪淺,本應盡一己之力,以圖報恩。但事與願違,時至今日,因自身原因,無奈請辭。感恩提攜,感謝栽培,定當銘記於心。祝公司鴻運齊順,裕業有孚。

     申請人:溫以寧

     每一個字都認識,又好像每一個字都是陌生的。簽字欄從下往上,已經簽到了高級經理陳颯。這種級別的員工辭職,一般都不會特意過問唐其琛。大都是一個時間段內,人事統一交表給他過目。再者,從亞匯主動離職的人本就極少,這項工作幾乎是沒什麼存在感的。

     唐其琛太久沒反應,柯禮有些擔心,只說:“早上發給陳颯的,陳颯讓我請示您,需不需要她親自過來辦理手續。”

     唐其琛的臉色發了白,語調也硬的像是含了一塊石頭。他說:“不用了。”

     然後在批復意見那一欄,寫了同意二字,並簽上自己的姓名。

     「琛」字的最後那一筆,力透紙背,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銅版紙都被劃破一道裂口。

     唐其琛扔下筆,一手捂著胃,背脊往右邊傾斜,他拉開抽屜,整條胳膊都在發顫。柯禮頓時心驚:“唐總!”

     唐其琛手指一直在抖,一個白色藥瓶拽在掌心。柯禮看到那個瓶子後,寒氣從腳底升騰至天靈蓋。

     這不是老陳給他配的藥。

     雖然也是白色瓶身,但沒這個大。

     柯禮知道這個關頭勸不住人,他心裡一陣寒,根本不敢往深處想。

     唐其琛低聲說:“你出去,這一個小時不安排工作,我休息一會兒。”

     柯禮除了服從,眼下也說不上什麼有作用的話。唐其琛這是傷心了,不想把脆弱的那一面示人。這些年他多內斂克制的一個人啊,什麼商業難題都能有條不亂的解決,看著風輕雲淡,其實勝券在握。但此刻,連柯禮都不忍心了。

     唐其琛一生之中的軟肋,全都交待在這兒了。

     春節放假前的最後一週,財務核發獎金全部到位,除去薪酬方案內的分配原則,每位亞匯主管級別以下的普通員工,均額外得到了五千元的董事嘉獎。個個喜不自勝,只盼來年再接再厲。

     這種鼓勵制度行之有效,唐其琛向來是愛才惜才的領導。今年亞匯旗下各子公司的年會,他一個都沒有參加,只出席了上海總部的年會,做個簡短發言便離席。

     除夕夜前三天的高管層聚餐上,陳颯席間跟他提過一句,“以寧的私人物品都讓瑤瑤打包給她寄回了老家,估計年前人是不會回上海了。我打聽過,她租的那個房子三月份到期,不知道還會不會過來續租。”

     陳颯的本意,還是安撫的那一層面,告訴他,現在雖然不來,但年後還是會過來的。可話一出口,就覺得適得其反了。

     唐其琛的表情一剎落寞,這種安慰對他來說並不是強心針,因為他似乎早已看透,當初說好的「暫時分開」,怕是遙遙無期的空頭支票。

     一個人要走,不是突然發生,而是鈍刀割肉,一點一點的抽離出你的生活,斬斷彼此之間的任何一絲溫情的希望。

     次日,公司開始放假。陳颯帶著陳子渝去美國夏威夷。柯禮的母親一直有呼吸道的疾病,今年上海的冬天陰寒濕冷,看天氣預報,春節期間也是連日低溫雨雪。柯禮在深圳和三亞都有房產,索性一家人都去三亞過春節。唐其琛早早的知會了老余,讓他好好過年,期間不需要用車。

     一切安置妥當,又是一歲年月到了頭。

     唐家重規矩,唐其琛作為長子長孫,過年一定是要在家不讓外出的。唐氏故土在香港,很多禮儀從老祖宗起就一直這麼傳下來。家裡吃年夜飯的時辰年年不盡相同,都是由法堂大師算過的。唐家順風順水幾十年,不說迷信,但老爺子對這些太有講究。

     今年的年夜飯安排在中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唯獨少了唐耀。聽說是回美國辦事,唐老爺子也沒細談。唐家的旁支小輩還是很多的,什麼行業都有涉足,氣氛是真熱鬧,但都不太敢跟唐其琛鬧騰。

     氣氛濃時,一個膽兒大的堂妹說了句大夥兒的心聲:“其琛哥哥什麼時候領個嫂嫂回來呀!”

     唐其琛笑得溫淡,“你紅包備好了沒有?”

     妹妹把頭直點,“好了好了,只要有嫂嫂,我一定給個最大的!”

     既然唐其琛願意接這一茬話題,那一定是有跡象的。大家都自覺安靜了些,期盼著他給點明示。

     但唐其琛只淡淡說了句:“收著吧。”

     美夢一場空,醒來卻不見了夢裡的人。

     當時坐在他身旁的景安陽,看了兒子許久,然後默著一張臉,抿了一口紅酒。

     除夕夜的晚上,唐其琛要出門。

     傅西平在老地方支了個局,他們兄弟圈子年尾都有這麼一個聚會。這事景安陽是知道的,每年他都會在零點前回來。今年景安陽卻沒了底。這幾個月,他們母子關係一直就這麼不慍不火,唐其琛脾氣好,對長輩不說一句重話,也閉口不談那些不愉快的事。該回家的時候,從不藉口推辭,該盡的禮數,從來都是周到的。

     景安陽不想承認,但她看得出來,兒子跟她是隔著距離了。

     唐其琛拎著車鑰匙,換鞋的時候,景安陽過來門口,“讓家裡司機開車。”

     “不了。”唐其琛換好鞋,披上大衣,拉開門踏入了寒風中。

     年三十兒的上海路路通暢,路過育才中學的時候,竟然下起了雪。

     雪片靜靜貼在路虎的擋風玻璃上,一片化了,另一片又吻了過來。唐其琛停好車,下車的時候駐足抬頭看了看天,夜空並不全黑,帶著一抹深邃的藏藍,像是誰的眼睛在凝望人間。

     包廂裡,傅西平他們早玩開了。最騷的那幾個都回來了,快奔四的男人跟頑童一樣折騰,簡直沒眼看。傅西平讓他來打牌,衝那邊喊了一嗓:“誰他媽穿著白色內褲啊,娘們兮兮的,我操。”

     大過年的不忌嘴,也就傅西平身上有點匪氣。

     唐其琛坐下後,順了他手邊的一根煙咬在嘴裡,火柴一亮,低頭吸燃。

     傅西平接著就把煙盒收走了,不太樂意的說:“你夠了啊,什麼時候又吸上煙了?身體還要不要了?”

     唐其琛沒說話,側過臉朝著他,把那一嘴的煙霧慢慢散了出來。他眼神跟外面的天氣一樣,挺沒人氣兒的。傅西平洗了牌,說:“玩兒吧。”

     兩小時下來,輸贏都有,還算和氣。

     這邊打著牌,那邊唱著歌,環境不安靜,但圖的就是這份熱鬧。他們這幫人做生意是沒得說,但唱歌真不太能聽,鬼哭狼嚎了一陣子過完癮,就都興致怏怏了。

     螢幕的系統給切換掉了,換成了電視直播。中央台的春節晚會,十點左右,一串的主持人正在念臺詞,聽了幾句,好像是今年還設了北京之外的幾個分會場。一幀一幀的切換下來,深圳,貴州,成都。最後,鏡頭掠過上海。

     聽到主持人用上海話說新年快樂時,唐其琛下意識的看了看螢幕。傅西平也跟著轉頭看過去,樂了:“喲!這不是六六的那個主播女朋友嗎?”

     主持人不遺餘力的調動氣氛:“讓我們聽到現場觀眾的熱情歡呼聲!”

     外灘江月初生,明珠塔下群眾人頭攢動,煙花一朵朵好似楊柳逢春。

     每個人都是笑的,每道光都是抹了蜜的。

     唐其琛正低頭點煙,一根火柴劃燃,眼角餘光剛抬起,所有動作便按了暫停。鏡頭裡,萬千人群裡,一個女孩兒穿著白色羽絨服,嘴角微彎,目光逐著螢幕溫和平靜。

     這個畫面一秒而過,唐其琛捏著煙身的手指垂了下來,時間太短,甚至那個女孩兒可能並不是溫以寧。但不重要了,他的記憶已被勾醒了。

     再後來,誰點的歌沒人唱,放的是原音,唐其琛什麼都聽不清,唯獨一句歌詞聽得他渾身痛點都醒了。

     傅西平正喝水,衣袋一空,他反應過來,唐其琛已拿了車鑰匙只留背影。

     “其琛你幹嘛!你哪兒去!”傅西平嚇得追著人跑出門,“快!都跟著去!別出事兒!”

     年三十的馬路好走,他疾馳不停,瘋了似的往外灘去,春晚分會場南北兩路交通管制,警示燈和路障遠遠發光,唐其琛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一腳油門愈發沉重。

     交警的阻止手勢越來越頻繁,嚴陣以待甚至拔槍示警,傅西平他們開車緊隨其後,電話一遍一遍的打都沒有接,最後乾脆敞開車窗大吼:“其琛!!”

     黑色路虎在五米近的地方堪堪停住,車身急抖,像是瀕死之人一口大氣喘了出來,血液靜了,理智回來了,續上命了。

     唐其琛閉目後仰,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還在發抖。臨近新年鐘聲,好遠的地方煙花漸生,一朵一朵炸開,重疊的光影剃著他的臉,明瞭,暗了,猶如涼水過心頭。想起方才那一首沒人唱的歌,一個字一個字,跟錐子似的往他心裡扎——

     人生易老夢偏癡。

     唐其琛再睜眼時,薄薄的濕意浸潤眼角眉梢,而打底衫的後背早就被冷汗濕透。

     晚上這一鬧,直接把傅西平鬧趴下了,他把人從車裡扶出來,塞到自己車上,愣是沒敢讓他再開。

     “我他媽服了你了,大過年的,出點事怎麼辦!我怎麼向你家裡交待!”傅西平又氣又急,“回頭你別再開車了,出門必須帶司機!”

     唐其琛按著眉心使勁掐了把,他沒說話,整個人倦態難掩。

     傅西平把車往唐家開,“送你回去好好歇著,什麼都別想,睡一覺過年。”

     從這過去很近,二十分鐘不到,轉兩個紅綠燈就到了。傅西平安靜了一路,最後還是跟他提了一件事:“你還記得我那個表弟傅明嗎?”

     唐其琛淡淡的應:“嗯。他在教育系統工作。”

     “去年分到地方教育局,管這一塊。”傅西平把車速降下來,“沒跟你說過,他就在H市。”

     唐其琛神色動了動,但也沒有太多詫異。既然選擇從政,基層的鍛煉不是幾年就能磨出來的,幾年換一個地方,等日後履歷完善再擇機往上升。

     “前陣子,你媽媽那邊的人找過他。”傅西平把事情都告訴了他:“說是讓解決一個人。取消他的編制,是當地一個大學的體育老師,教籃球的。”

     “他過年休假回上海,跟我提過一句。那個老師很年輕,按理說也不會和我們這邊扯上聯繫。是不是他身邊的人得罪了誰。”

     傅西平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後座的唐其琛始終沒有動靜。

     傅西平納悶的回頭看了一眼,心瞬間就揪了起來。

     唐其琛的臉色陷在幽暗的光影裡,尖銳的怒意毫不克制地收攏於眉間,見過火山爆發前的地殼震動嗎?積蓄多年的力量一點一點的釋放、崩裂。只等著下一刻的徹底爆發。

     回到唐宅,景安陽正在安排家裡的阿姨擺著果盤,奢華的別墅燈火通明,大門口的喜慶對聯泛著暗暗的金光,她看到唐其琛這麼早回來時,又意外又開心,“呀,今年這麼早啊,周姨,給其琛煮點餃子。”

     唐其琛臉色差到極致,沒有任何委婉的鋪墊,當著面直接質問景安陽:“李小亮是被您弄走的吧?”

     景安陽愣了下,但很快恢復長輩的威嚴,“其琛,你這是什麼態度?”

     唐其琛冷聲,“您希望我有什麼態度?”

     景安陽諷刺的一笑,“所以,是憋不住的上你這兒告狀來了?”

     唐其琛渾身一顫,心跟裂了縫的冰面一樣,傷口四分五裂,骨頭都被拆散了一樣,時至今日,他母親仍對溫以寧懷有如此偏見,他心疼的不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她已經跟我分手了,您還不滿意?您怕什麼?怕她來找我,來纏我,怕她和我藕斷絲連。所以您寧願用這樣的方式,拿她身邊的人威脅她。錯的明明是您,到現在您竟然還把帽子扣在她頭上。怎麼?合計著欺負她聽不見,看不見是嗎?仗著我對您的尊重和妥協,得寸進尺了是嗎?——是嗎?!”

     最後那聲怒吼,驚的景安陽肩膀狠狠一顫。

     她嘴唇微張,胸口也不停的喘,看著面前的兒子幾近失控崩潰的模樣,既無力又憤懣,撐著底氣大聲回了句:“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唐其琛森然一笑,笑得眼紋斜飛,笑得神情悲愴。他目光定住,整個人又瞬間沉了下來,“媽,您真以為我稀罕這些東西?”

     景安陽怔住,臉色瞬間慘白,“其琛,不許任性。”

     唐其琛神情孤傲又冷情,“亞匯我不要,董事我也不當,手裡的股份誰愛要就儘管拿去,您以為我放不下這一切?媽,我就大逆不道一回,您信不信,誰也攔不住!”

     這些字就是往景安陽心尖尖上戳,這麼剛硬的一個女主人,竟然掩面啜泣,“唐家的基業你要送人是嗎?責任你也不要了是嗎?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不能這麼狠心對父母。”

     唐其琛喉結微滾,“所以,就該您狠心對我?”

     景安陽滿目創痛,淚水一顆一顆墜了下來。

     他又自嘲一笑,“您真以為人家姑娘稀罕你的錢?合著只要沒您有錢有權的,接近您兒子就都是圖謀不軌?您要門當戶對,那是您的臉面,並不是我要的。我對您妥協,不是我怕您,是……我捨不得念念受苦。”

     到最後半句,唐其琛的聲音都變了調,他壓抑著,嗓音堵著一塊石頭似的,說一個字都疼。“輪不著您看不上她,是我們家配不上人姑娘。”

     這句話一下子忤逆了景安陽的逆鱗,她抄起桌上的琺瑯彩瓷杯蓋,失手就朝唐其琛砸去。氣歸氣,但景安陽真捨不得傷著兒子。可唐其琛直挺挺的站在那,一點都不躲。杯蓋蹭著他的臉唰的一下飛落,然後滾落到地上碎成了四瓣。

     唐其琛的右臉豁開一條口子,溫熱的血慢慢滲透,紅的觸目驚心。

     景安陽慌亂,“你,你怎麼不躲啊。”

     唐其琛麻木了,臉上的傷感覺不到疼,腹部的墜脹也感受不到,心臟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木著臉,轉身要走。可剛邁出一步,腹部就跟金剛鑽往裡搗鼓似的,疼得他一口氣沒緩上來。

     他腳步踉蹌,人晃了幾晃,胃好像一個充滿血的氣球隨時要爆炸,連著他的脊柱往上,刺激著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經。

     唐其琛冷汗一顆一顆下墜,他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幕記憶,是景安陽的失聲尖叫,是保姆周姨的崩潰痛哭。

     除夕之夜,上海華x醫院。

     數個教授專家連夜會診,唐其琛歷年的所有病例都有保存,老陳得到消息,飛車趕了過來,他這邊的檢驗報告,才是近期唐其琛身體的真實狀況。

     唐家一夜大亂,宛若失去了主心骨。

     景安陽強打精神,吩咐不許消息外露媒體,只唐家幾個近親在醫院守候。

     零點至,全世界都在歡呼新年快樂。

     上海最好的內科大夫從診室出來,景安陽迎向前,“齊教授,其琛情況怎麼樣?”

     頭髮花白的醫者面色沉重,一錘定音:“初步診斷,他胃裡的息肉潰爛化膿,出血點雖然不算多,都壓在胃裡炎症太高引起大面積感染,必須馬上手術,以及取息肉組織進行病理活檢,夫人……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景安陽腿一軟,被周圍的親眷扶住,她臉色慘白,目光也失去了焦點。幾秒之後,她顫著聲音問:“柯禮到哪裡了?”

     “剛打過電話,在鳳凰機場準備登機,大概三小時後到浦東機場。”

     景安陽嘴唇發抖,“讓他去H市,去H市,把她帶來,帶過來。”情緒的堤口徹底崩潰,她失聲痛哭:“請她來,不,是求她,是求她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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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夢醒時見你(2)

     但這事兒最後還是沒能遂了景安陽的願。

     電話再打給柯禮的時候,三亞的飛機已經起飛了。

     除夕夜晚,唐家的男人都是不在家的,老爺子去西山與老友喝茶,唐其琛的父親是隨著教育部的領導進行基層慰問。對家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等他們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唐其琛正在做手術前的必要檢查。人躺在重症監護室裡,完全陷入了昏迷狀態。護士給他最新量的一次體溫是四十二度,一張臉慘白如紙,連薄唇都沒了血色。

     唐老爺子痛心疾首,這個孫兒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唐其琛的父親是上x大學的漢語教授,一生儒雅翩翩,待人溫和心善。唐其琛性格之中情義深重的那一部分,大抵是遺傳自父親了。

     老爺子在醫生那兒瞭解情況,唐父面色深沉,睨了妻子幾眼,這個關頭說再多也於事無補。可景安陽驚懼之餘格外敏感,好像心頭的情緒和委屈要有一個爆發點。她對丈夫哭著說:“你看我做什麼,我難道想讓琛兒這樣嗎?我做錯什麼了我,我不就是為這個家好嗎!”

     唐父不當即反駁,等妻子平復些了,才神情凝重的說:“我跟你提過很多次,其琛的私生活不要過多干預,他是你的孩子,但不是你的附屬品。他從小到大做得已經夠優秀了。你就不能讓他歇歇氣嗎?”

     景安陽慟哭,早已不顧素日端莊的儀態。唐父道:“罷了,你一直是這樣的性子,出於好意,但方式欠妥。我們是夫妻一體,這輩子,我總會包容你。但兒子不一樣,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該是獨立的。”

     這些道理,作為丈夫,唐凜已與景安陽說了幾十年,奈何人的執拗並不容易輕易改變,總要觸到生死的時候,方知悔意。

     不多時,老爺子在醫生的陪同下出來,他面色同樣沉重,眉眼間煞氣陣陣。

     唐父走過來,“爸,您別……”

     「著急」兩個字還沒說完,唐老爺子抬手就朝他臉上揚了一巴掌。全場驚駭,幾個親眷趕忙攔人,景安陽渾身一顫,緊緊拽著丈夫。

     唐老爺子目光淬了火,拐杖拄著地板咚咚響,“其琛的身體這麼差,你是怎麼當他父親的!失職,失責!”

     話裡有話,巴掌也是打給景安陽看的。老爺子斷然不會朝她開刀,但也是實打實的給她了個下馬威。

     唐父替妻子挨的這一教訓,堪堪受了下來。年過半百的男人,這一刻也眼眶微紅。

     ——

     H市。

     溫家今年是過了個熱鬧的除夕夜。新家的第一個年,按這邊的風俗得熱熱鬧鬧。時間倒撥數小時之前,江連雪與溫以寧母女倆搞了一桌溫馨的年夜飯。

     江連雪當時都震驚了,“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什麼時候飯做的這麼好了?”

     溫以寧忍不住遞了個白眼,“要都指望你,我和以安讀小學的時候就餓死了。”

     江連雪難得的沒有和她對杠,人至中年,對紅塵往事的緬懷多少有了懺悔之意。她幽幽感慨:“眼睛瞎了,選了你爸。可見人不能太早談情說愛,年輕時候以為遇到的是真命天子,其實還是不懂事。”

     溫以寧斜她一眼,“喲,憶苦思甜呢。”

     “思甜。”江連雪嚼著這兩個字,自顧自地一笑,“哪兒有什麼甜呢。”

     溫以寧把最後一道蒸扣肉端上桌,“大過年的,說點兒好的。”

     江連雪笑嘻嘻道:“成啊,你快點找物件吧,沒準兒我還能看到你結婚呢。”

     溫以寧不疑有他,糾正她的說法:“什麼叫沒準兒啊?咒我是吧。”

     江連雪坐下來,神色安然寧靜,笑著說:“吃吧。”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來拜年的就多了。江連雪混跡賭壇數十年,狐朋麻友一大堆,來家叨叨嗑,討幾句吉祥話便走了。楊正國今天還要跑出租,沒辦法,公司一直就這麼排班下來的,輪著誰就是誰。溫以寧很有心,給他打了個電話拜年,還說給他留了八寶飯和餃子,交班的時候可以順路過來拿。

     這些都是瞞著她媽媽的,但她躲在臥室講電話時,還是被路過的江連雪聽到。江連雪也沒出聲,轉過背的時候,眼睛就紅了。

     李小亮是九點多過來的,在路上就打電話讓她下樓等著,溫以寧等了沒多久,李小亮的車就停在了路邊,他從車裡抱出兩大箱子的煙花,笑眯眯的對她勾手,“寧兒!帶你去江邊放花炮!”

     溫以寧是真興奮,這種兒時的樂趣,多少年都不曾有過。

     玩的時候,李小亮告訴她,“我學校那事解決了,以後正常上班兒,下學期還讓我兼校籃球隊的教練工作,明年夏天參加省裡的大學生籃球聯賽。”

     溫以寧並不意外。對方這麼做,不就是想讓她辭職麼。只不過順著想起某個人,心裡還是不可抑制的輕輕痛了一下。煙花在地上被點燃,銀光柳條一層比一層閃,映亮了溫以寧的眼睛。李小亮轉過頭時,分明在她的雙眸裡,看出了思念的蹤影。

     他沉默了半刻,還是勸著說:“寧兒,你要真想他了,就給他打個電話唄。”

     煙花暗下去,空氣裡是薄薄的硝煙味,溫以寧蹲在地上,從紙盒裡選了個一模一樣的,低聲說:“不打了,我沒帶手機。”

     “喏,我的手機給你。”李小亮從衣兜裡遞過來。

     溫以寧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說:“真不用啦。”

     她不是騙他的,她的手機昨晚看美劇的時候電量耗了大半,白天忙了一天也沒來得及充電,出來不知道要玩這麼久,所以就一直擱家裡放著。

     放完煙花,兩人又去跟老同學聚了聚。新年的KTV生意爆滿,零點的時候,仿佛全世界都在歡呼沸騰。大夥兒玩瘋脫了,但溫以寧今兒不在狀態,一晚上都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心裡燒的慌。李小亮把人送回去的時候,還蠻不放心的囑咐:“你真沒事兒啊?要不要吃點藥?啊呸呸呸!過年不准吃藥的。”

     溫以寧笑他老封建,把圍巾往脖子上一搭,道了別,心情愉悅的上了樓。

     結果一進門,就看到江連雪慌慌張張的從她臥室出來,手裡拿著她的手機,手機的充電線也沒拔,長長一條拖到了地上。溫以寧莫名其妙,“怎麼了?又想用我支付寶偷偷網購啊?”

     江連雪話都說不利索了,指著手機哆哆嗦嗦的說:“快,你快回個電話,上海來的。”

     溫以寧神色一怔。

     “姓柯,他說,他說唐其琛在手術室。”江連雪沒敢把後面那句『生死不明』講出口。但溫以寧的臉色已經不對勁了。

     這個時間柯禮親自打來電話,那情況一定是很糟糕。

     溫以寧趕緊打給柯禮,很快接聽,柯禮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低沉,“以寧!”

     “出什麼事兒了?”溫以寧忙問。

     十幾秒的時間,江連雪眼見著她的神情變得虛無空茫,連著呼吸都變得短促。柯禮始終聽不到她的回應,急急追問:“以寧?以寧?”

     溫以寧嗓子咽了咽,再出聲時帶著微微的哭腔,“我往北趕,跟余師傅在新僑服務區會和。”

     柯禮聽懂了,這是最節省時間的方式。

     他一下飛機就得到指示,其實不用景夫人開口,哪怕是綁,他也會把溫以寧綁到上海。老余這個年終究是沒能好好過,當即就開車往南下的高速飛趕。

     江連雪沒多問,馬上拿自己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那邊響了好久才接聽。江連雪正色道:“老楊,這回你可一定要幫我一個忙。”

     楊國正才下了夜班,二話不說,開著車就來接人了。溫以寧一路都在接電話,柯禮鮮有這麼沉不住氣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醫院,氣氛太壓人,唐家的事能由老爺子坐鎮打點,內部不至於太慌亂。他是唐其琛的機要秘書,這麼多年的人事關係和各方局勢的維繫,柯禮是最瞭解的。他在場,一是老爺子放心,其次,萬一真有個什麼變數,集團內免不得一場巨震。

     柯禮一遍遍的催問她到哪裡了。溫以寧顫著聲音問:“他怎麼樣了?”

     “還在手術室,你別擔心,他家裡人都在,不會沒人照應。”柯禮儘量語氣平和,但到最後還是沒忍住,他不想給溫以寧太大壓力,只隱晦克制的說了聲:“以寧,拜託了。”

     越怕什麼越來什麼,火急火燎的關頭,在G1230路段竟然堵起了車。而老余的電話也打了過來,他們方向相反,他那邊已順暢到達了約定的服務區。這車堵得遙遙不見盡頭,溫以寧急著問:“楊叔叔,離新僑還有多遠?”

     楊國正看了導航,說:“兩公里。”

     但前面發生了五車嚴重追尾,一時半刻還動不了。溫以寧把圍巾戴好,拿起包和手機,推開車門就這樣下了車。

     “小溫!哎!小溫!”楊國正反應過來,白色的身影已經飛快跑進了車海。

     這個路段周圍都是荒山,淩晨氣溫更低,瑟瑟西風一吹,能吹進人的骨頭裡。溫以寧沿著應急車道一路狂跑,但還是有不守交規的車輛佔用應急道,車速快,鳴笛響,大晚上的視線又不好,好幾次都是擦著她的身體危險繞過去的。溫以寧跑到後面實在沒力氣了,腳下一崴踩虛了一個坑窪,直接摔在了地上。腳腕疼得厲害也顧不上,大冬天的愣是跑濕了打底的薄衫。

     從兩個服務區之間的天橋過去,終於與老余會和。老余見著人的時候驚了一跳,“溫小姐,你,你沒事兒吧?”

     她白色的羽絨服摔了一身黑漆漆的泥,褲子的膝蓋也磨破了,模樣著實狼狽。溫以寧鑽進車裡,“沒關係,余師傅,麻煩您開車吧。”

     老余自然不敢耽誤,他繼續往前開了五公里,從最近的高速口下去後走國道,繞開堵車的那一段路後再重新走的滬昆高速。賓利的車速飆到了一百七,像一頭黑夜飛馳的巨獸,帶著一車惴惴心事離上海越來越近。

     淩晨四點,手術已經進行了整整三個小時。

     老爺子年事已高,身子骨雖硬健,但心臟早些年做過搭橋,也經不住這樣的熬夜。唐家小輩勸了他很多次先回家休息,但老爺子都不答應。七十多歲的人了,就坐在手術室外背脊挺得筆直。柯禮吩咐家裡的保姆做了點吃的,差人送了過來。熱騰騰的米粥用保溫壺熱著,他端了一份給景安陽,低聲勸著:“您守了一晚上,當心身子。”

     景安陽悲從中來,搖了搖頭。

     柯禮的手機適時響起,景安陽猛地抬起頭,目光藏不住的希冀。柯禮見著名字,立刻往外走,邊走邊接:“到了是嗎,好,門口等著,我來接你。”

     溫以寧是風雪夜歸人。

     她一出現,唐家人都望了過來,老爺子還是那副端正嚴肅的臉面,只微微頷首算是會面。唐父迎上前,十分愧疚的道了歉,“溫小姐,辛苦。”

     柯禮輕聲告訴:“唐總父親。”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伯父。”她目光轉到景安陽身上,有那麼一刻的退縮,但顧著禮貌,還是主動開口,小聲喊了句:“伯母。”

     景安陽心情雖複雜,但這一刻也顧不上長輩身份,別過頭,就這麼落了淚。

     溫以寧緊著心,那一扇緊閉的手術門她壓根不敢看。柯禮帶她到一旁的長凳上休息。長長的走廊上,死一般的壓抑靜寂。直到幾分鐘後,跟在景安陽身邊的周姨走過來,溫聲慈語地說:“溫小姐,你腿傷了,我帶你去看看醫生吧。”

     周姨這一舉動,顯然是景安陽的授意。溫以寧一出現她就看到了姑娘膝蓋上破了的褲子,外頭已經滲了不少鮮紅的血跡。溫以寧走路的姿勢也不太對,她腳腕扭著了,一路過來沒處理,沾著地兒疼,但疼不過心,便也這麼麻木的承受著。

     溫以寧和周姨第一次見,柯禮怕她不自在,便自己陪她去了。這麼細心的一個男人方才竟也沒留意,可見心裡頭裝了多大的事兒。醫生給溫以寧的腳腕照了個片子,傷了筋骨,因為沒有及時處理,所以腫脹的厲害。柯禮自知有愧,心裡也是一團亂,低聲說:“以寧,抱歉。”

     溫以寧低著頭,疼麼?一點都感覺不到。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那種徹骨的壓抑在空氣中彌漫,把她的感官纏得死死,連氣都透不過來。半晌,她啞著聲音問:“會死嗎?”

     柯禮怔了怔,她說得太平靜了,語氣薄的像是一張紙。

     這個『死』字也觸動了情緒的開關,撕開了數月來的所有安寧假像。若不是深深愛著,誰又願意承受這些悲歡離合。溫以寧忍不住了,掩面開始痛哭,她哭得聲嘶力竭,眼淚一潑一潑的往外湧,抽泣的連字都說不囫圇,“我離開他,是不想他和家裡鬧得太僵,我離開他,是因為知道他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唐其琛,我離開他,是不想他為難……可還是讓他為難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應該好好照顧他的,生老病死,我都認了……他要是好起來,我再追他一次,這一次我再也不放手了。”

     溫以寧崩潰失聲,鼻子眼淚糊的滿臉都是。柯禮安靜的聽著,最後把頭別向一側,心裡跟著一塊難受起來。

     而換藥室的門口,景安陽站了很久,她聽到了溫以寧的話之後,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她止步門外,然後默默的轉身離開。

     天光從黑漸白,新年第一天到來。

     唐其琛被推出手術室,身上蓋著薄被扎著針,一張臉蒼白沉眠。

     主刀醫生是齊教授,難為七十多歲的老人費心半宿,他摘下口罩,對老爺子說道:“手術順利,等明天的病理活檢結果出來,再調整後續的治療方案。”

     懸在眾人心裡的那塊巨石頓時鬆了一半。

     景安陽人沒站住,眼見著就要往地上倒,被丈夫趕緊攙住,“都過去了,其琛沒事了。”

     老爺子冷靜許多,與齊教授聊著情況,“明天幾點能出結果?”

     “快的話,下午三點半。”

     唐家人問:“現在能不能去看看他?”

     齊教授不建議,“術後二十四小時仍需重點觀察,保險起見,還是留在ICU。”

     形勢逐漸穩定,一宿沒休息的都被安排回了家。柯禮仍留在這兒,最後他對溫以寧說:“我讓老余送你去酒店,人醒了我再告訴你好嗎?”

     溫以寧搖頭拒絕,堅定道:“我要在這守著他。”

     柯禮便沒再勸。

     十二個小時後,唐其琛術後情況良好,從ICU轉入普通病房。在這之前麻醉藥效退去,他醒來過一次。醫生給他用了藥,便又昏睡過去。柯禮和溫以寧被准進入病房,傍晚了,唐家送來的飯菜擱在那兒,溫以寧的那份幾乎沒怎麼動。

     “你自己也受了傷,一天一夜沒睡覺,身體熬不住。”柯禮勸她:“唐總醒後還要人照顧,你這樣怎麼行?”

     一句話說到溫以寧的心坎裡,她還是順從的吃了幾口。

     唐其琛這事出得太不順,這麼一看,過年之後也不能馬上工作。董事會那邊是個什麼態度,柯禮拿不定主意,進進出出的,他的電話也多,怕影響唐其琛,索性就沒在病房待著。

     溫以寧守著人,VIP病房環境優雅,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門口的花兒都是沁人心脾的空谷百合。體征監控器平穩跳動,吊瓶的流速緩慢。唐其琛的樣子像是睡著了而已,他甚至沒有皺眉頭。

     溫以寧坐在病床旁邊,靜靜看著,看著他某一時刻眼睫忽然動了動,眼皮緩緩抬了起來。腹上的傷口還是很疼的,清醒之後,就能感受到那股尖銳刺痛順著血脈往上,讓他不適的皺了皺眉。等看清床邊的小人兒時,他的眉頭皺得更深。

     溫以寧揪緊了床單,想過無數個他醒來的場景,但真到了這一刻,反倒沉靜了下來。她沒有哭,也沒有誇張的驚喜。只湊近了些,讓他看得更清楚。

     溫以寧聲音微顫,說:“老闆,新年快樂。”

     唐其琛人太虛弱,本就偏白的皮膚下都能看見青紫的毛細血管,他眼神一剎的迷惘,意識過來後,目光像是有小火把在燃燒。

     兩人靜靜對望,滄海桑田,生死無邊。

     溫以寧眼前一片模糊,肩膀顫抖,淚水就砸在了他手背。

     唐其琛挨了燙,手指下意識的捲了捲。他說話時,氣若遊絲,極低的一聲:“念念,新年快樂。”

     柯禮打完電話走進病房,見人醒來,肩上的重擔瞬間鬆了大半。後來醫生護士給他做檢查,量體溫,再根據情況調整用藥。唐其琛腹上的刀口是橫切,很細的一道,掩在他微凸的腹肌肌理裡,縫合術漂亮,痊癒後應該不礙美觀。走前,護士給他換了一次藥,術後二十四小時,能吃點流食了。

     柯禮給唐宅報了平安,時間太晚,家裡人白天再過來探望。

     淩晨一點的時候,唐其琛又發了一次燒,三十九度多,術後的正常反應。但溫以寧還是守了他一夜,天亮了,退了燒,她才趴在床邊打了個盹。唐其琛元氣沒恢復,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掙扎著用沒打針的那只手,扯了自己身上的被子一角,輕輕蓋在了溫以寧的身上。

     牽一發動全身,就這一個動作讓他刀口跟裂開似的,疼得他冷汗直冒。

     早上七點多,景安陽就帶著周姨過來。她推開病房門,就看見了這一幕。

     周姨跟在後頭,心酸的直擦眼淚。

     溫以寧幾乎一瞬就醒了,她黑眼圈又深了,一臉疲憊擔憂。看到唐其琛忍痛的樣子,下意識的起身要去叫醫生。結果一轉身,就與景安陽撞了個正著。

     兩人都有不自在的尷尬。

     景安陽默了片刻,說:“衣服髒了,去換一身。”

     她來時,除了給兒子弄了營養的吃食,還多帶了一個紙袋,裡面是件嶄新的羽絨服。溫以寧順應地走過來,她腳腕沒好,一瘸一拐的,低聲道了謝。

     景安陽在病房沒有留太久,他與唐其琛的母子關係仍在一個臨界點上,彼此都有介懷的情緒。

     整個上午,唐家的幾個至親陸陸續續過來了一趟,唐其琛精神好了很多,除了臉色依舊蒼白。到了中午,溫以寧給他餵粥,一口一口的極盡耐心。瓷勺壓著軟糯的米粒,青菜絲兒撒了一點點,唐其琛還不能坐起,只頭部稍微墊高了一點。

     幾口之後,他忽然出聲:“念兒,你手抖什麼?”

     溫以寧故作鎮定,“沒抖啊。”

     唐其琛問:“是怕下午的病理結果?怕我得癌症?”

     溫以寧手腕一顫,粥都快灑出來了。她低著頭,倔強地說:“你變成什麼樣我都養你。”

     唐其琛一顆心像浸泡在蜜糖罐子裡,就這麼笑了起來。

     久違的笑臉終於在這張俊俏的臉上重現,溫以寧看得眼眶都紅了。

     三點不到,齊教授親自過來了病房,告訴他,結果良好,沒有發現癌細胞。但也警示他,這次手術以後,以後煙酒是萬萬沾不得了。齊教授還給他檢查了刀口的癒合情況,並看了同時出來的幾個化驗報告。

     萬幸,有驚無險。

     齊教授走後,溫以寧差點虛脫,唐其琛笑容淡淡,望著她,不怎麼正經的問了句:“還記得中午說過的話嗎?”

     溫以寧左顧言它,“我再去給你量一次體溫。”

     唐其琛勾住了她的小手指,沒鬆。

      手背還紮扎著針,溫以寧也不敢動。被他滾燙的眼神注視得受不了了,她抿了抿唇,索性依到他身邊,輕聲說:“老闆,念念養你。”

     術後第七天,唐其琛已經能下床走動。從第四天的十分鐘,到現在的一小時,他的身體在康復,精氣神也日漸復原。家裡派了人來照顧,唐其琛沒讓,就留溫以寧在身邊。景安陽雖然擔心,但她實在不想與兒子的關係弄得更僵,便也默默同意。

     今天太陽好,兩人在小花園裡走了一圈,太久不被陽光照耀,唐其琛一時不適應,整個人都靠在溫以寧身上。回到病房,溫以寧挺無語地問:“這兒可沒太陽了啊,還能不能直立行走了?”

     唐其琛反手就把人抱得更緊,理直氣壯道:“不能。”

     溫以寧咿咿呀呀的不滿:“無賴!”

      唐其琛還真賴上她了,“反正你要養我的。”

     溫以寧笑了起來,沒敢推開他,病號一個,伺候起來就是大爺。

     兩人在冬日暖陽裡靜靜擁抱了兩分鐘。

     唐其琛聞著她的味道,心中山海丘壑都成平原,甚至有了劫後餘生的錯覺。

     溫以寧的頭埋在他頸間,突然說了句:“對不起。”

     別人不明白,但唐其琛一聽就懂。這聲對不起,是她對那次訣別的懊悔。

     沉默片刻,唐其琛說:“念兒,老天爺給我什麼,我沒得選。你做什麼選擇我都理解,那是我應該受的罪,不是你的錯。無論何時,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溫以寧聽見了心底潮起潮落的回音。

     “但尊重不代表我同意。”唐其琛話鋒一轉,語氣也變了調,“最多讓你野完這個年,我就會去找你,綁也要把你綁回來。”

     溫以寧愣了愣,反應過來,眼睛酸的厲害,整張臉都貼在他的側頸。唐其琛伸手捏了捏她的腰,玩笑道:“蹭這麼緊做什麼?”

     溫以寧依言更進一步,嘴唇直接碰了碰他的耳垂。

     唐其琛這兩下的呼吸都有點急了,溫以寧撩完就跑,仗著身體健康,很快就從他懷裡起了身,蹦蹦跳跳的離得老遠,一臉壞笑地看著他。

     唐其琛食指指著她,在半空虛虛一點,“你那日跟柯禮說過的話忘記了?”

     “我說什麼了?”

     唐其琛挑眉,“是誰哭著說,只要我好起來,就再追我一次的?”

     溫以寧的臉頰瞬間燙成三分熟。

     唐其琛往病床上一坐,雙手懶懶地環在胸口,微微側著頭,吊著眼梢望著她,就這樣的眼神炙烤,活生生的將三分熟變成了九分熟。

     唐其琛失笑,不再逗弄,叫她的名兒:“溫以寧。”

     直呼全名,還是有點鄭重的。

     溫以寧下意識的抬起頭,“啊?”

     唐其琛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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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夢醒時見你(3)

     男人的病態還未消失殆盡,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頭髮軟趴趴地垂在額前。褪去一身鉛塵返璞歸真,他眼裡有著乾淨的情愫,這一瞬間,依稀可在這個三十六歲的成熟男人身上,看到輕狂如初的少年模樣。

     那是人一生中最真摯的情感,也是最炙熱的表達。

     隔著兩米的距離,溫以寧手上捧著一個蘋果,就這麼笑了起來。

     下午的時候,傅西平來探望唐其琛。人還沒進來,在走廊上就能聽到他大呼小叫的動靜,“小護士,你們這層最帥的那位病號住哪床呢?”

     唐其琛半躺在床上閉目休息,留置針長長的針頭還扎在手背裡,最後一瓶藥水還剩小半沒吊完。他睜開眼睛,瞄了眼門口,“最吵的那個來了。”

     溫以寧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去開門,手還沒碰著門把,門板就從外面推開。猝不及防的,溫以寧往後趕緊退了一步,差一點點就砸中她了。唐其琛皺眉不悅,目光嫌棄的落到傅西平身上,“會不會敲門了?”

     傅西平莫名挨了一頓訓,挺稀奇的:“謔,我來看你,你這是對客人該有的態度嗎?”

     他身後的霍禮鳴閃出身影,平靜道:“西平哥你做錯了,差點打到她了。”

     傅西平被這哥倆一前一後的夾擊,心裡鬱悶得不行,“你真是他的官方發言人,唐其琛說什麼你都無條件擁護的是吧。”

     霍禮鳴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溫以寧稍顯局促的把路讓出來,“西平哥,進來坐吧。”

     傅西平笑著說:“不好意思啊念念,剛才急著了,差點撞著你。”說完就換了表情,對病床上的唐其琛橫眉冷對:“哥們兒,夠時髦的啊,讓人上醫院來給你拜年,讓不讓人省心?”

     “你空手來拜年,還有臉說這麼多?”唐其琛語氣涼颼颼的盡是嫌棄。

     “不錯,還有力氣說話,可見沒真廢。”調侃兩句,傅西平挨著他床邊坐下,翹著腿兒,笑眯眯地望著他。

     唐其琛呵的一聲,“不演變態殺手可惜了。”

     傅西平笑駡,“丫的,這哪兒有病,還是這麼損。”

     現在自然是順遂安康,老友之間的幾句調侃話,但擱傅西平心裡他還是明白的。唐其琛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他這人性子太能壓了,用俗語說就是老謀深算,心思深不見底的。人又很長情,能數的上的男女之情就兩段,一場無疾而終的單戀,一場就是現在。說好聽點是長情,其實並不是什麼長不長的,他在感情這件事上,幾乎薄如蟬翼。這麼些年,多少女人接近他,對他示好,但花花世界也焐不熱這一副心腸。

     傅西平總覺得他遲早有天要出點事兒,這不,兌現了。

     “過年我在南美度假,昨兒回來才聽到了風聲。”傅西平還是後怕的,“哥們兒,以後不帶這麼玩啊。”

     唐其琛底子還虛著,聲線薄,“老爺子壓著消息,你不知道也正常。”

     “集團那邊沒出亂子吧?”

     “柯禮在,不至於。”

     唐其琛這身體十天半月也好不了,短期內不見得能回公司。瞞太久也瞞不住,乾脆公佈了實情,但病情還是藏了個底,只說是做了個小手術,需靜養。亞匯是上市企業,董事會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裡。消息一發出,亞匯當天的股價就跌了四個多點。

     軍心不穩,誠惶誠恐。

     唐其琛能在這個位置做這麼多年,自身的影響力不容置疑。

     擾人的公事傅西平也不會多說,他反倒高興,“你早該休假了。”然後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溫以寧,呵呵笑道:“念念,蘋果是給西平哥削的嗎?”

     他們聊天,溫以寧就默默在旁把剛才那只蘋果給削了皮。眼下注意力又到她身上,索性大大方方的遞過去,“西平哥吃蘋果。”

     “太乖了。”傅西平接過剛要往嘴裡塞。

     “放下。”唐其琛冷不丁的打斷。

     傅西平不以為意,“你現在還不能吃生冷的吧,別浪費。”

     他嘴張了半圈,唐其琛打著針,手不方便,但腳還是能派上用場的。就這麼伸出被子,用勁兒踹了一下他的腰,臉上寫著,“就算浪費也不給你吃。”

     溫以寧臉頰微紅,小聲對唐其琛說:“別鬧。”而後對傅西平抱歉的笑了下,“他中午忘記吃藥了,西平哥,我再給你削一個。”

     傅西平朗聲笑,肩膀愉悅地顫抖,就連一旁的霍禮鳴都忍不住彎了嘴角。

     “錄下來錄下來,早想看他吃癟了。舒坦!”傅西平性子開朗,總能把氣氛弄得熱烘烘,他跟溫以寧說:“你以後給哥好好治治他!唐總太囂張了,打牌沒少贏我的錢,現在還要吃蘋果醋。以前咱們在一起看片兒的時候,他的興趣愛好就異於常人了。”

     唐其琛一聽他說起這茬,就知道不對味了。聲音提高了些,“傅西平。”

     傅西平沒打住。其實這話是對霍禮鳴說的,男人之間誰沒點樂子,早習慣了。“別人都只看胸,看腿,看腰。知道你其琛哥對哪個部位情有獨鍾嗎?——大腿根。喜歡看腿掰上去的劇情,弄得越狠越喜歡,那眼神跟開了光似的,你說奇不奇特,誒,其琛,你是不是有點什麼特殊嗜好啊。”

     溫以寧下意識的扭過頭看了一眼唐其琛,唐其琛嘴角顫了顫,被她這一不可置信的眼神給看虛了。

     唐其琛冷著臉,直接吩咐霍禮鳴,“把他弄走。”

     傅西平一聽就聽出了門道,這是不樂意了。時間差不多,反正就過來摸個底,知道他沒事兒也就放了心。傅西平很自覺的走人,“行吧,你好好休息,康復後我們再聚。”

     霍禮鳴與他一同離開,去取車的路上,傅西平越想越有意思,挑眉問身邊的小霍爺,“該不會是他還沒跟念念在一塊過呢?”

     霍禮鳴被唾沫嗆了一下,沒忍住地咳嗽,咳得臉都漲紅了。傅西平又誤以為了,嘖了一聲,“你怎麼也這麼純情,左青龍右白虎都白紋了。”

     唐其琛的所有檢查報告出來後,齊教授認真評估了番,然後告訴他,明天可以出院。

     住院期間,景安陽又來過幾次,每一次,溫以寧都很自覺的出去,把時間單獨留給母子倆。但景安陽都沒有待太久,走時的臉色說不上差,失望和低落摻混在一起,看起來也讓人惻隱。溫以寧站在門口,跟她面對面的撞上也難免尷尬。景安陽見著人,情緒很快收斂回去,又是高貴從容的面孔。幾次下來,都是溫以寧主動喊:“伯母。”

     景安陽略一點頭算是招呼,然後什麼交流都沒有,逕自走了。只是兩人在醫院的最後一次照面,景安陽忽然對她說了聲:“辛苦。”

     溫以寧腦子木木的,實在體會不到這話裡的意思,她打了水走進病房,唐其琛看她一眼,“想什麼?”

     溫以寧搖搖頭。

     她對景安陽還是有點忌諱的,看得出來,景安陽也是一樣。

     “對了,你明天就能出院了,回你家裡休養吧,別一個人住公寓了。你家裡人多,來醫院也方便,總歸有個照顧。”溫以寧把毛巾浸濕,擰乾水。

     唐其琛抬起頭,語氣平平:“回公寓清淨,你不去照顧我嗎?”

     “你家那麼多人還不夠照顧啊?我出來這麼多天了,我媽昨兒還打電話衝我發脾氣。”溫以寧想想也是歉疚,“新房子呢,留她一個人過年。”她把熱毛巾遞過去,唐其琛沒接,而是握住她的手腕順勢將人帶進了懷裡。怕碰著傷口,溫以寧急急往後退,“別壓著你。”

     “沒關係,不疼。”唐其琛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心,忽然說:“念念,對不起。”

     溫以寧心裡一酸,反手輕輕摟住他的腰,“你個騙子。答應我會照顧好自己,倒好,就照顧到手術臺上去了。我早就想說你了,出爾反爾,不值得信任。”連日的委屈和驚懼一股腦的發洩出來,但到這份上了,她還是沒捨得說重話,最後眼睛都澀了,啞聲說:“老闆,不准有下次。”

     唐其琛親了親她的臉,“下個月,我去見你母親。”

     溫以寧不以為意,“你們也見過好幾次了啊。”

     唐其琛輕聲說:“這次,我正式一點。”

     元宵節這天,唐其琛出院回唐宅休養。家裡的醫生這段時間也跟著一起二十四小時照看。這次手術傷了元氣,景安陽不敢大意,這段時間都自己下廚給兒子做吃的。南京的外公親自來過一趟上海,唐其琛的二舅,調令發文正式晉升,在三月的全國兩會上就會開始換屆流程,會議召開前夕,也秘行來看過這個外甥。足以見景安陽母家對這個孫兒的疼惜重視。

     年初集團的事情安排妥當後,柯禮還是被老爺子降了級。老爺子是怪罪的。柯禮在這麼重要的一個位置上,唐其琛的身體染恙,他的確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柯禮無條件接受懲罰,他與唐其琛默契多年,權衡利弊,唐其琛自然也不會去與爺爺再談判。

     溫以寧回H市之後,也沒少挨江連雪的臭駡。江連雪罵人的功力不減當年,什麼撒潑難聽的詞兒都能罵出口。溫以寧理虧,平日一張伶牙俐齒收得緊緊的,一句話也不敢頂撞。當臉上的唾沫星子碰了足足一尺厚的時候,她忽生感慨,難怪那時父母關係不和睦。就這個嘴皮子,是個人都受不了。

     唐其琛的電話會在晚上九點準時打來,溫以寧受了一肚子委屈,總要有個發洩的地方。唐其琛耐心的聽著,問她:“咱媽怎麼說我的?”

     溫以寧捏著鼻子,模仿江連雪的語氣,“唐其琛!有錢的都不是好東西!我呸!哪裡來的野男人!”

     唐其琛低低笑了起來,“嗯?野男人?”

     溫以寧腦子突然轉過彎來,“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咱媽?不是,唐其琛,誰跟你一個媽呢!”

     男人朗聲大笑,笑聲燒著溫以寧的耳朵,繼而蔓延到她雙頰。笑夠了,電話裡的聲音溫柔了,說:“快了。”

     三月底,乍暖還寒,濕綿的雨水不停下著,春雷甦醒登場,一夜雨後天晴,社區桂花樹的樹尖尖上不知不覺抽出一層淡淡的新綠,悄悄捎來了一院春風意。

     唐其琛在週六這天從上海過來。

     距那次手術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他的身體經由家裡的仔細照看,恢復了八九成。一個月的時候,他就開始循序漸進的處理起工作上的事,雖沒去公司,但柯禮每天都會將需要他定奪的重要事項帶到唐宅彙報,每週的辦公例會也由電話視頻的形式召開。唐其琛保持住了一個相對健康的作息,身體複健期間,柯禮給他排的工作量絕不超過六個小時。家裡的保姆也督促得緊,按時按點吃飯吃藥,就差沒精確到分秒了。

     就這樣,再看到唐其琛時,他比上一回見,氣色好得不止一點點。

     背頭精精神神的梳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五官之中最好看的眼睛精氣十足,眼角上挑,劍眉斜飛,魄力凜然的模樣全回來了。

     唐其琛自己開了一輛保時捷的新款SUV,車尾箱後裝滿了中老年人的審美禮物。溫以寧在社區門口接的他,姑娘站在綠芽抽枝的柳樹下,穿著白色的短款呢子衣,一雙腿筆直修長,遠遠兒的就衝他笑。

     唐其琛隔著車窗,車速慢下來,這幕場景像是一幀一幀切換的電影鏡頭,看得他心裡軟出一處低窪。

     停好車後,溫以寧主動替他開了車門,做了個請的動作,俏皮地說:“唐長老遠道而來,辛苦辛苦。”

     唐其琛忍著笑,挑眉說:“不辛苦,晚上等我洗乾淨一點兒,你再燒鍋水,就能吃唐僧肉了。”

     說罷,他稍稍側過頭,渾厚的嗓音在她耳邊低語:“任憑念念小妖精處置。”

     溫以寧的耳朵挨了燙,燙出了亂迸的火苗星子。

     唐其琛不再逗她,牽著手把人領到後備箱,“你媽媽在家嗎?前幾次來都很冒昧,是我失禮了。這次給她帶了點禮物,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就每樣看著挑了些。”

     鎖摁開,溫以寧嚇了一跳。

     這哪是「帶了點」禮物,那麼大的空間從車底到車頂都裝得滿滿當當,香水絲巾大衣,溫以寧甚至隱約看到了幾盒人蔘。隨便挑了兩樣不至於空手,兩人乘電梯上樓。電梯門一關,唐其琛就把人攬在懷裡,低頭落了吻。

     溫以寧急急推他,“喂!有監控。”

     唐其琛捧著她的臉,粗聲道:“讓保安關掉。”

     溫以寧笑出了聲兒,“你以為這是亞匯呢?”

     唐其琛也失笑,到底只在她唇瓣上輕輕啄了啄,“是我忘記了。”

     進了門,屋子是收拾過的,桌上還擺了果盤,但江連雪坐在沙發上磕著瓜子,聽見動靜也不為所動。電視上放的是一部電影,唐其琛看了眼,心裡頓時往下沉了沉。那是一部去年上映的權謀片,票房超了十個億,張秦導演就是影片品質的保證,裡面的女主角他熟的不能再熟。

     是安藍。

     江連雪實在是不像會看這類片子的受眾,估摸著開頭就看不懂。但電影在六十寸的螢幕上敞敞亮亮的放著,別有用心。

     唐其琛恭敬叫她:“伯母。”

     江連雪目光這才輕飄飄的挪到他身上,“哦,唐先生來了啊。”

     溫以寧不懂她這又作什麼妖,暗含警告的瞪了她一眼。

     江連雪瓜子磕得清脆響,隨手一指,“坐吧。”

     唐其琛倒也從容,把禮物放在桌面上,“伯母,每次過來多有打擾,抱歉,不周到的地方請您諒解。這次給您帶了些小禮物,希望您喜歡。”

     江連雪視線垂掃,一眼掠過,展露笑顏,“喲,這次沒買包了呀。”

     溫以寧去廚房倒水了,唐其琛單槍匹馬也沒覺得難應付,見招拆招地答:“是我疏忽了,伯母您要喜歡,我讓櫃員把今年的新款發給您,您看上哪個就讓她寄來。”

     江連雪開口就是:“二十多萬的鉑金包是哪個牌子啊?”

     溫以寧倒了溫水一出來就聽見這句話,“什麼鉑金包啊?”

     江連雪繼續嗑瓜子兒,翹著腿,又跟唐其琛討論起電影來了,“這個女主演很漂亮啊,叫安什麼來著?”

     唐其琛不避諱,平靜說:“安藍。”

     江連雪始終看著他,笑嘻嘻的說:“你是她粉絲的吧?連楊國正都喜歡這種長相的。”

     再聽不出故意刁難的意圖也不可能了。觸碰這個話題,擱溫以寧心裡,仍舊是個不大不小的磕絆。她不是介意,但多少有點不自在。就好比是她與唐其琛之間的一個灰色界限,雖不至於有什麼實質的內容,但到底也是她不曾參與過的、只屬於唐其琛和安藍的幾十年情分。

     這種時間的積累是恢弘而又牢固的,世間的聯結、境遇,又有多少種感情,多少個人,是能在你的生活中鋪設出這麼深遠的軌跡呢?

     溫以寧近鄉情怯,怯的不是對唐其琛的不信任,而是先來後到、不管何種身份的這種舊時感情。

     她沉默的時候,江連雪的臉色已然更加不悅,護犢子的本能自然而然的愈發濃烈。剛要繼續奚落,唐其琛主動說:“我和安藍是舊識,她在這個領域確實有不錯的發展,伯母,您和您的朋友如果喜歡,我助理可以幫你聯繫相關的活動,下次新電影的首映禮,幫您拿觀影券。”

     沒有巧言令色,沒有左顧言它,唐其琛從不否認這層關係,一個人實話實說,光明磊落的時候,是不畏懼任何言語以及目光的審視。

     江連雪反倒無話可說了。

     唐其琛更進一步的,把梗在彼此心裡的這個疙瘩切開了,剝筋抽骨的拿出來,直言不諱道:“不止是安藍,包括我的家人,對以寧和您都造成過不少的困擾和傷害。伯母,是我愧欠你們,是我沒有處理好這一層的關係。如果以寧介意,我答應她,以後我和安藍,都不會再有任何聯繫,哪怕是朋友。”

     溫以寧心裡咯噔一跳,茫然的望著他。

     她明白,這種程度的話擱唐其琛這兒,就是一個很鄭重的承諾了。意思也很明確,他會斷掉和安藍之間任何一類交情。以前有的,以後都不會再有。唐其琛用這麼直白的方式,無疑是想給她一粒定心丸。

     江連雪這次有備而來,藏著的刀刃磨得鋒利,這一刻卻沒了攻擊的方向。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其琛,試圖從他神色中找出破綻。唐其琛坦然接受她目光的巡禮,眉宇似有千鈞。

     良久,江連雪眸色微軟,沖那一堆禮物抬了抬下巴,“那是人蔘啊?”

     唐其琛說:“我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伯母您煲湯喝,很養人。”

     江連雪嗤笑,“我看這個你比較合適。”

     唐其琛微微一愣。就聽她繼續說:“唐先生多大啊?”

     “……三十六。”

     江連雪笑著臉問:”你猜我多大?”

     唐其琛這下有些不自然了,但仍維持著體面的禮貌,“伯母看起來很年輕。”

     江連雪揚眉,“我不止看起來年輕,我本來就年輕!就比你大九歲!別叫伯母了,叫姐姐都行。是吧,溫以寧?”

     她為難唐其琛這麼久,溫以寧早就不樂意了,沒好氣地說:“叫什麼姐啊,叫你一聲江妹妹敢答應嗎?”

     江連雪跟她大眼瞪小眼,“怎麼不敢了,倒是讓他叫啊!”

     唐其琛無辜中槍,斂了斂情緒,依舊畢恭畢敬:“……伯母。”

     江連雪嗤聲樂了起來,情緒說變就變,頓時又殷勤無比了,熱熱情情地喚人:“小唐呀,吃點水果吧,咱們家沒人蔘,人蔘果還是有的啊,吃吧吃吧,吃個人蔘果,胃病就會躲。”然後又把電影調了台,調到狗血豪門家庭劇,全情投入的追起劇來。

     溫以寧拿她沒辦法,對唐其琛無奈地聳聳肩。唐其琛包容地笑了笑,倒是耐心十足的陪江連雪看起了電視。

     晚飯過後,江連雪如往常一樣出去散步,唐其琛還問了句:“伯母,要我陪您嗎?”

     江連雪顯然被嚇著了,稍一設想,幾十歲的大媽們聊著柴米油鹽,一個這麼玉樹臨風的男人跟在後頭,氣場就壓人三分。那畫面太詭異,江連雪當即拒絕,“不用不用,讓溫以寧陪你吧。”

     人走後,溫以寧沒忍住笑了,搖著頭說:“真能折騰。”

     她正在水池邊洗碗,腰間一緊,就被唐其琛從後面圈住了。男人高挺的鼻子故意蹭著她的頸窩,溫以寧那處癢,笑著躲他,“別鬧,洗碗呢。”

     唐其琛便換了邊兒,繼續用鼻子蹭她的右肩窩。

     溫以寧擦乾手,轉過身和他面對面,然後伸手輕輕捏住了他的下巴,“唐其琛,你無賴。”

     無賴低頭就吮住了她的唇。

     溫暖的舌尖先是在唇瓣上試探,順著她的唇形描了個邊,然後輕輕抵開牙關,兩個人便纏在了一起。所有的愛意瞬間飛濺,濃烈的感情劈頭蓋臉而來,全在唇齒間流淌。

     一個珍而重之的纏綿親吻,用盡了唐其琛全部的溫柔。

     分開時,溫以寧摟著他的脖頸,鼻尖抵鼻尖,低頭笑了起來。

     唐其琛側過頭,含著她的耳垂用力一啜,像好好的電路上強加的一道電流,溫以寧聽到身體裡劈裡啪啦的火花聲。

     但顧著場合,火花還是偃旗息鼓,沒敢真的當場爆炸。江連雪一般散個半小時步就會回家,溫以寧領著唐其琛到自己房間休息。她倒好熱水回來,唐其琛正在書櫃前看一本原文《聖經》。

     溫以寧說:“我看得少,偶爾翻一翻。”

     唐其琛看她還會做筆記,書櫃上大多數都是英文原版的書籍,可見她以前的專業功底還是相當強的。他心裡有顧慮,但有些事情不能急在這一時,以後找機會再慢慢勸。

     “你該吃藥了,藥放哪兒了?我幫你拿。”溫以寧問。

     唐其琛站在書桌前沒動,指了指行李箱,“裡面,密碼1923。”

     溫以寧打開箱子,宛如發現了新大陸。唐其琛箱子裡有一個單獨的隔離袋,透明的,能看見裡面裝的都是各種男士護膚品。從水到乳液,還有兩張黑色的面膜。這個牌子溫以寧認識,是挪威一個很小眾的奢牌,貴得離譜。

     這些水和乳液都用了有一定的分量,她擰開蓋兒聞了聞,“老闆,你活得這麼精緻呢。”

     唐其琛無奈道:“不敢不精緻,你母親一整天都在提醒我的歲數,我真有點怕她了。”

     溫以寧笑著說,“抱歉啊,她就是這樣的人,嘴硬心軟,人還是沒壞心的。”

     唐其琛嗯了聲,“她是心疼你。”

     溫以寧督促他把藥吃了,又讓他多喝點溫水。想到江連雪總拿他年齡說事兒,他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心裡到底是疼惜的。唐其琛雖未明說,但似乎也介意了這一點,那一套保養品備得齊齊整整,可見很久之前就上了心。

     溫以寧蹲在地上,握緊了他的雙手,唐其琛垂眸斂眉,視線低低的和她對望。

     她臉上光影各半,漾著水的眸子如秋波,她抬起手,順著唐其琛的眉眼開始細細描繪,鼻子、薄唇、最後指腹按在了男人的喉結處。溫以寧聽到了吞咽的聲音,微滾的喉結在她指腹上輕輕顫動。

     她笑容溫情而專注,響亮的一聲:“唐其琛!”

     唐其琛也笑了起來,那日場景仿佛重現,他問:“下一句是要說『我愛你』嗎?”

     溫以寧仔細想了想,突然又站起身,給了他一個毫無保留的擁抱,她撫摸著唐其琛的背,心意深重的說:“我不止愛你,也能承擔『你』字之後的一切。”

     唐其琛蹭了蹭她的頭髮,“嗯?”

     “我愛三十歲的你,也愛三十六歲的你,九十六歲了我也愛你,我愛你的克制,愛你的壞脾氣,愛你的眉目,也能承受你的孤獨。唐其琛,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愛上你,時至今日,從無悔意,依然全心全意。”

     唐其琛愣了愣,回過味來,“……念念,這是宣誓嗎?”

     溫以寧大大方方道:“行吧,那再來個宣誓人——宣誓人——”

     『溫以寧』三個字還未說出口。

     唐其琛搶先一步替她答:“宣誓人。唐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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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夢醒時見你(4)

     溫以寧被這聲『唐太太』逗笑,很奇異的感覺,談不上感動,一個很陌生的稱呼。溫以寧手臂上好像過了一層電,雞皮疙瘩泛了好幾層,最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唐其琛無奈道:“怎麼了,這是?”

     溫以寧實話實說:“就,有點老。”

     溫馨的氣氛到這裡正式收尾。唐其琛的嘴角很細微的收了一個弧度,他喜怒很少顯色於臉,但溫以寧知道,這是不高興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牙齒磕住唇瓣,稍稍往外一扯然後鬆開,故作訝異道:“你的唇好薄啊,咬都咬不腫呢!”

     唐其琛眼神晦暗不明,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低聲說:“別來事兒。”

     溫以寧聽懂了,從他懷裡退出來,一瞬怯了膽,她摸了摸腦袋,就跑出去給他切水果了。端了一碟蘋果從廚房出來,就看到唐其琛在餐廳處,仰頭看著牆上的照片。溫以安的照片。

     “吃蘋果。”溫以寧放下果盤,沒多說。

     唐其琛視線從照片上挪回她的臉,“妹妹很像你。”

     溫以寧沒接這茬,把果叉一根一根的擺好。唐其琛從桌邊抽出三根香點燃,插在了香爐裡。除了給唐家先祖叩首,唐其琛不太信這些,行了個注目禮便算盡了心意。

     他走到溫以寧身邊,兩個人安靜了很久,他才說:“妹妹的事,不用總一個人藏在心裡,想說了,就跟我說。”

     溫以寧沒應聲,低著頭,長髮擋了大半側顏,挺翹的鼻尖勾出漂亮的臉型,唐其琛把她的頭髮撩到耳後,然後食指微屈,刮了刮她的臉。

     溫以寧抬頭衝他笑了一下,狀似輕鬆無礙,隱忍在眼裡一閃而匿。

     唐其琛便不再繼續,他說起自己,“我是在香港出生的,那時候家裡的生意還在那邊,我小時候基本就在香港和廣州兩地轉。上小學的時候,才回的上海。”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說起家事,這些私隱在這種家族裡幾乎是秘而不宣的事情。溫以寧還是上回聽陳颯提起過,隱約知道他南京外公家的情況,唐其琛身家豐厚,亞匯集團也是業內翹楚,這些年他卻甚少見報,連百度百科都沒有,社交媒體上幾乎找不到關於他的任何隱私。可現在,他主動提及,溫以寧是怔然的。

     “我爺爺一生信奉的人生準則就是鐵血,他對我要求很嚴,三歲就帶我去馬術,山莊裡最小的一匹馬,也有這麼高。”唐其琛比劃了一下到腰的位置,接著說:“有一次我從馬背上摔下來,左腿和左手都摔斷了,好了以後,我母親對此頗有微詞,但爺爺還是堅持讓我繼續。我的童年記憶很貧瘠,除了傅西平那一圈兒玩伴,基本不與外人接觸。我小學讀的是國際班,一年級就寄宿,幾乎沒有玩兒的時間。”

     溫以寧聽著都覺得壓抑,忍常人所不能忍,風光背後的苦楚和努力常常被看客忽視。

     “我爺爺書房裡,至今還擺著小時候揍我的戒條,說是憶苦思甜,長大了也不能忘性。”唐其琛平淡從容的笑了笑,“那真是陰影了,我手板都被他打出過血泡。”

     溫以寧忍不住皺眉,“你都這麼出色了,還能打你啊?”

     “字兒沒練好,沾了一滴墨在紙上。”唐其琛回憶起來,仍是溫和平靜的,“老爺子常說的一句話,橫折豎彎鉤,就像為人處世,落筆成書,不能反悔,所以每一步都不准出錯。”

     溫以寧漸漸懂了,他性格中內斂沉穩的部分,是怎麼沉澱而來了。

     “我母親。”唐其琛看了她一眼,短暫的停頓,既是試探,也是徵詢。畢竟景安陽做過的事,擱誰心裡都是過不去的一道坎兒。見溫以寧目光閃爍,但到底還是沉了下去,唐其琛得到默許,才繼續道:“我母親是南京人,家裡最小的女兒。她從北外畢業後就嫁給了我父親,從此之後放棄了工作的機會,操持著這一大家子的瑣碎事。她很辛苦,性格也強硬偏激。以寧,上一次是我大意,讓你和你媽媽平白受了委屈。歉意彌補不了,以後我一定保護好你。”

     溫以寧記得,這都是他第三次為這件事自責了。或許當時是有記恨,但時至今日,溫以寧忽然願意往寬闊的方向去化解,身為人母,愛子心切,道義上她理解。但一想到江連雪那日瞬間蒼老的傷心面孔,溫以寧還是無法說服自己。

     她用叉子挑著蘋果,一下一下的,心不在焉。

     唐其琛的手心覆上她的手背握住,然後順著把那塊蘋果挑起,帶著手一起往他嘴裡送。溫以寧被他這個動作逗笑,神情緩了緩,陰霾悄然退散。唐其琛跟她說這麼多家裡的事,用意她是明白的。唐其琛是想讓她知道,世上的無奈和悲歡都是公平存在的,哪怕是他這樣的家庭,也有不為人知的艱辛。她的家庭所發生的一切不幸,不是個例,更不是低人一等的證明。

     他希望她坦然一點,開心一點,至少如今,她不是退無可退。

     唐其琛願意做她的後路。

     正說著,江連雪散完步回來了。她手裡提著一個很小的塑膠袋,雙手環在胸前,背稍稍弓著,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唐其琛禮貌的叫了聲:“伯母。”

     江連雪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就匆匆進了臥室,鎖上了門。

     溫以寧看到她的背影,皺了皺眉,走過去敲門,“你怎麼啦?跳廣場舞扭到腰了?”

     沒回音。

     “你別忍著啊,趁著還早,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江連雪暴躁的吼聲隔著門板也冒著火:“別吵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溫以寧莫名其妙,“不是,這才幾點?”

     “哐!”的一聲巨響,是東西砸在門上的聲音。溫以寧也來了脾氣,“不管就不管!”

     母女兩總能來一場突然的爭吵,見怪不怪。

     唐其琛攔了溫以寧一把,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不要跟你母親爭。”

     溫以寧靜了片刻,也沒放在心裡,畢竟二十多年這麼過下來,習以為常了。半小時後,江連雪又從臥室走出來,容光煥發,笑臉盈盈的哼著曲兒。唐其琛愣了愣,大概也被她變臉比變天還快的狀況震住了。

     江連雪擦了口紅,頭髮也是風情萬種的卷波,身材清瘦,穿衣服還是好看的。她拎出一個工具箱,笑著對唐其琛說:“會不會換水龍頭?”

     溫以寧看她一眼,“水龍頭壞了?我來吧。”

     她剛要起身,被唐其琛搶了先,“給我吧。”

     溫以寧樂了,小聲問:“老闆,你分得清扳手和起子嗎?”

     唐其琛笑著說,“分不清。”神情分明是輕鬆的。

     他邊走邊挽起衣袖,“伯母,哪裡需要換?”

     江連雪指了指廚房,“熱水那邊。”

     後來溫以寧不放心,還跑過去準備救場。但沒想到的是,唐其琛應對自如,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勻稱,她只見過唐其琛握著金筆簽名時的俊逸姿態,卻不料到,浸潤在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裡,也是這麼融合好看。唐其琛換螺絲,擰水管,最後再用密封膠把接頭纏了兩圈。江連雪也是沒想到,擱誰都會認為,這樣的男人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是活在雲端不品人間煙火氣的。

     唐其琛洗完手,手指尖滴著水,“還有什麼需要換的?”

     江連雪嘴巴張了張,淡淡道:“沒有了。”

     時間已是晚上八點多,她想了想,又換上笑臉,忽然說了一句:“那個,小唐啊,待會兒讓以寧送你去酒店早點休息。明天早上可一定要來家裡吃早飯啊。”

     話說得平平無奇,細想一下也合情合理。但唐其琛還是不尷不尬的僵了一下。僵的不是這話逆了他的心思,而是江連雪的態度。他這次過來也算正兒八經的見家長,江連雪的種種表現來看,對他的態度不甚明朗。

     唐其琛這麼遊刃有餘的一個人,這一刻心裡也沒了底。

     溫以寧在一旁自然是不會發表太多意見,表情平平的,看不出是失望還是樂意。

     唐其琛應了江連雪的話,從從容容的站起身,“怪我沒有顧上時間,伯母,那我先走了,您也早點休息。”

     江連雪白牙一露,爽快應:“好。”

     唐其琛又看了眼溫以寧,“送我嗎?”

     溫以寧點點頭,跟著起身,“走吧。”

     拎著行李箱下樓,上了車後,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唐其琛還是挺無奈的,“早知道不把行李箱拖上去了。”

     溫以寧笑得肩膀直顫,“你當時怎麼想的啊,看到你光顧著高興,我也沒留意。”

     “你就笑。”哪有不憋屈的,唐其琛越過中控台,雙手捧住了她的臉,然後狠狠吻了上去。溫以寧化被動為主動,跟他接了一個情意綿長的吻。稍一透氣,又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唐其琛沉沉喘著呼吸,眼神在暗淡的光線裡閃著幽幽冥火,溫以寧被他凝望得低下了頭,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安靜中逐步沸騰。她是緊張了,手指下意識地扯了扯裙擺,輕聲說:“開車吧,住上次的酒店?”

     唐其琛淡淡收回目光,按了啟停鍵,“新裝修的,味太重。”

     溫以寧便帶他去了另一家經濟型的,遠一點的地方有檔次更高的,但唐其琛說這裡離她近,湊合住著吧。辦手續,拿房卡,再把人送去房間,期間江連雪的電話催了三遍。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唐其琛的房間門剛打開,江連雪的電話又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責問:“你怎麼還不回來?回來幫我弄網線,我看得正起勁呢。”

     溫以寧挺無語的,唐其琛彎了彎嘴角,嘴型說著:“回吧。”

     這個丈母娘,比商業難題還難搞定。

     溫以寧也不知道江連雪今天是中了什麼魔,一切行為極其反常,回家後,果不其然的,江連雪正優哉哉的看著電視劇。

     “你不是說沒網嗎?”溫以寧也坐了過來,就是挺鬱悶的。

     “喲,失望了?”江連雪笑著說:“壞你好事兒了?”

     “邊兒去。”溫以寧不滿道,但情緒也還平穩,默了默,她問:“你怎麼了?”

     江連雪手指猛地蜷了蜷,意識到她的意思,很快又平靜下來,說:“能怎麼,試試他唄。”

     溫以寧調侃道:“有錢就是大爺,這話是說過的來著?”

     江連雪白她一眼,“別貧。”

     安靜片刻,溫以寧問:“媽,你對他不滿意嗎?”

     一天的塵囂總算切入正題,電視中家庭倫理劇的聒噪臺詞一句接一句,江連雪目光定在上頭,但神思不統一,她心裡裝了事的時候,側顏祥和寧靜,某一瞬間,溫以寧甚至感受到了幾分空洞的寂寥。

     她把電視音量調小了些,遙控器還握在手心。然後抓過頭,眼神平視女兒,“他待你很好,但你跟著他,就要面對他那個家庭。他媽媽太厲害了,我真瞭解這種人,金字塔尖尖的上層人家,做什麼都講究臉面。”

     溫以寧抿了抿唇,也不想太讓她憂心,往樂觀的一面引:“很多事急不得,以後慢慢來吧。”

     江連雪認可地點了下頭,“你定了決心,跟著這個男人,也只能慢慢來了。”語畢,她笑了笑,忽生感歎:“其實咱仨母女的命途都不順。以安就不提了,去的早,我呢,年輕時候跟你外公對著幹,斷絕父女關係都要一意孤行的嫁給溫孟良,溫孟良這種老畜生,能讓我給他生兒育女是他天大的福分。死了就死了,至少我還給他留了個種。至於你,呵,最強的就是你了。”

     江連雪的語氣異常寧靜,這是她身上少有的一種情緒,像一張若有若無的網,看不清摸不著,但那份壓抑來得悄無聲息、確確實實。溫以寧心裡不是滋味,輕聲問:“既然過得不好,當年為什麼不和爸爸離婚?”

     江連雪輕飄飄的睨她一眼,“離了你和以安就真成孤兒了。溫孟良這種人渣,把你倆賣去紅燈區他都做得出來。要不是我,你能名牌大學畢業?你能順順利利的長大?做夢!”

     溫以寧默聲。

     “我不怕得罪人,現在是給他唐其琛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欺負的。記住了,以後是你和唐其琛過日子,遇到再大的問題兩個人有商有量的,千萬別吵架冷戰,感情這種東西,初始時靠的是感覺和緣分,再往下走,就得好好經營了。他那個像巫婆的媽,以後指不定怎麼刁難你,反正能讓的就讓讓吧,以後我不在了,就真挨欺負了也別怕,這房子的戶名還是你,再不濟也是你的一個落腳點。”

     這麼一本正經的談話從來就沒有過,溫以寧想笑,“什麼叫你不在了啊,哦,我懂了,你要跟楊叔叔結婚啦?”

     江連雪的面色如常,斜睨她一眼,“老娘遊山玩水不行啊?!”

     得了,這句話倒又有了她本色了。

     溫以寧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瞧見江連雪頭頂心上有幾根明顯的白頭髮,便順手幫她撥了撥,這一撥卻撥了一小把頭髮下來,她嘖了一聲,“你也脫頭髮啊,我最近也掉的好厲害,你可以試試我那個洗髮水。”

     江連雪嫌棄的別開頭,推著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擋,“別弄我髮型。”

     溫以寧嗤笑一聲,準備去臥室洗澡。

     剛轉身,江連雪又把她叫住,“溫以寧。”

     “嗯?”她側過頭。

     “上回我給你的房本收哪了?”

     “櫃子裡啊。”

     “都收好了?”

     “鎖著呢。”

     “那張郵政儲蓄卡的密碼給我背一遍。”

     溫以寧服了,“幹什麼啊?”

     江連雪笑意招搖,“你不是復旦畢業的麼,秀秀你智商唄。”

     溫以寧氣笑了,“什麼破理由啊。”

     “背不背?”江連雪還執拗上了。

     溫以寧不想再被她念叨,邊往臥室去邊伸長左手隔空搖了搖,“896521,招商的那張是反過來的。”

     她答對了,江連雪就安靜了。

     偌大的客廳只剩她一個人,電視螢幕透出的光忽明忽暗,這部電視劇有一百多集,江連雪追到了七十五集,劇情正在放著男女主的生離死別。她目光冷下來,眼神漸漸變得淺薄,戲裡的人生跌宕起伏,到了她這裡,就只剩下憫默無言。

     ——

     清晨醒來,溫以寧開車去酒店接唐其琛。這人昨天也是軸勁兒上來,非要她把車開回去,第二天再來接他。男人心思挺難猜的,溫以寧問他為什麼,唐其琛說:“車在你那兒,你人就不會走。”

     溫以寧尋思著這是什麼理由,無能理解。

     唐其琛沒事人一樣的演了個恍然大悟:“哦,想起來了,這不是在芬蘭呢。”

     溫以寧當時被梗的無言以對,誰說男人不記仇,表面看起來雲淡風輕,其實全沉在心裡頭了,逮著機會就往你身上刺一下。她笑著摸了摸他的臉,“老闆,幼稚了啊。”

     到了酒店,唐其琛已經起床了,他換了身淺杏色的風衣,裡面搭了件深藍色的高領羊絨衫。倒春寒,H市臨江,溫以寧怕他出去吹著風,便從他的行李箱裡拿出一條薄薄的圍巾掛他脖子上。

     她開車帶他去市六中附近吃了個早餐。吃完之後,唐其琛在學校門口看了一圈,看到右面牆壁的光榮榜上,至今還留著溫以寧的名字。

     第一列,第二個,復旦大學。

     照片是她高中時期的畢業照,紅色底,她穿著六中校服,長髮別在耳朵後,露出精巧白皙的一張臉。笑得特別開心,眼裡像住了星星。唐其琛看著看著,忽然彎了嘴角。像是隔著時空,和他的小姑娘見了面。

     如今,小姑娘變成了他愛人,唐其琛周身都被一種奇妙的溫暖所環繞。

     溫以寧手裡握著熱熱的豆漿,咬著吸管小口抿,和他肩並肩,俏皮問:“想對這個小美女說點兒什麼?”

     唐其琛笑容深了些,目光還停在那張照片上,他說:“遇見你很高興,以後的日子,也請承蒙關照了。”

     溫以寧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唐其琛便把她的手完全包裹進掌心,握得緊緊的。

     兩人午飯也是在外面吃的,今天陽光好,下午的時候又去西郊公園轉了轉,溫以寧帶他看幕府山,帶他遊橫江水,帶他走進人群裡,感受這座南方小城的春日光景。這兒鮮有高樓,也沒有錯綜交疊的城市立交橋,它簡簡單單的,心間多晴空。

     四點多的時候,李小亮打來了電話,特沒正經的侃:“寧兒,把你那男朋友帶出來見見娘家人,別藏著掖著,是不是男人啊。”

     顧著她和李小亮的種種交情,接聽的時候,溫以寧就按了免提,唐其琛全聽到了。

     她側頭挑眉,問唐其琛的意思。唐其琛略一沉吟,拍了拍她的手背。

     溫以寧頓時眉開眼笑,神氣勁兒藏不住,“來就來,事先說好,拿出你們娘家人的禮貌啊。”

     又聊了幾句,溫以寧和李小亮講話的這種熟悉熱絡太過自然,聽得出是真真切切的交情。電話掛斷後,唐其琛冷不防的來了句:“他還敢約我見面,看來是上次手腕沒掰夠。”

     溫以寧氣樂了,“老闆,你真的是清華畢業啊?”

     唐其琛睨她一眼,冷冷淡淡的,“買的假證,上海育x國際連鎖雙語學校畢業。”

     溫以寧愣了愣,“嗯?”

     唐其琛說:“幼稚園。”

     溫以寧笑得直不起腰,蹲在地上肩膀顫抖,唐其琛也忍著笑,走過來朝她伸出手,溫以寧握是握住了,但耍賴不肯站起來,歪著頭衝他笑:“我要玩滑滑板。”

     唐其琛手勁一緊,直接拖著她在地上滑。

     溫以寧笑得神采飛揚,這種簡單的小樂趣隨著陽光一起,悄然併入了彼此的生命裡。

     到了吃飯的地方,溫以寧幾個玩的好的早到齊了。李小亮一見著人,倒沒什麼苦大仇深的情緒,平心而論,他對溫以寧某種程度上也超過了一般的情侶戀人,一個要好的摯友能得到幸福,掂量一下,還是欣慰比遺憾多。

     唐其琛坐了幾分鐘就看出來了,飯局友好,不是鴻門宴。

     他對這種場合的處理遊刃有餘,人情世故修煉得通透超然,哪怕真有什麼為難也能輕鬆應對。溫以寧大學畢業後就很少回老家了,在外打拼的這幾年,也很少能交到什麼真心朋友。唐其琛看得出來,她與這些舊友的關係是真的好。那個小名兒叫六六的男同學特能調動氣氛,拿著酒晃晃悠悠的就沖唐其琛來了,“哥們兒,好本事,追到咱們班的班花,我現在正式宣佈,你就是我們三班全體男生的公敵了!”

     溫以寧護著他,伸手一攔,笑著說:“他不能喝,我陪你喝。”

     六六便做了個痛心疾首的表情,朝著自己的脖頸狠狠割了一刀,有模有樣的對旁邊的李小亮臨終留言:“女、女大不中留,小亮老師,再見。”

     溫以寧上去踹了他一腳,又朝他做了一個開槍的動作:“biu!我宣佈你活過來。”

     六六瞬間彈坐起,敬了個少先隊禮,“遵命!”

     氣氛像被小太陽微微炙烤,唐其琛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地坐著。看著他們熱鬧,看著溫以寧敞開心扉的另一面,她是能喝酒的,今兒也喝了不少,酒勁上臉,白皙的面容染了晚霞,看著很迷人。每上一道菜,他都很自然的夾了些在她碗裡。唐其琛話不多,只在溫以寧喝酒忘事兒的時候用手微微摟了下她的腰,提醒她墊墊肚子。

     李小亮也沒有苦情配角的自覺,反正也挺能嗨的,跟一群朋友有說有笑,喝酒也豪邁。

     他一晚上都沒敬溫以寧的酒,他把這個儀式留到了最後。

     李小亮給自己倒滿了,杯底叩了叩桌面,“寧兒,咱倆於公於私都要喝一個。”

     溫以寧笑意淡淡,“行啊。”

     兩人隔桌相望,彼此眼裡都發著光。

     李小亮舉著酒杯,隔空對她一點,“第一杯,希望甯兒一生平安,開開心心的!”

     然後仰頭一口入喉,緊接著斟滿了第二杯,“第二杯,祝寧兒一生不缺錢花,長命百歲!”

     溫以寧聽樂了,還轉過頭對唐其琛念了句:“這個祝福我喜歡。”

     唐其琛的左手搭在椅背上,翹著腿,手指有下沒下的輕輕敲著,他沒說什麼,縱容著她喝下第二杯。

     李小亮喝的是五糧液,四兩下肚面色不改,眼神越發明亮,他倒了第三杯,然後站了起來。身子一晃,到底是醉意上頭,趕緊扶了扶桌角。目光明熱赤誠的落在她身上,聲音被酒精泡啞了,“最後一杯,寧兒,祝你一生幸福。必須給我幸福起來。”

     溫以寧嗓子堵了一樣,酒杯握在手裡都微微傾斜。剛要回應,手心一空,就被唐其琛拿走了。

     唐其琛站了起來,一八七的個頭撐著很有氣場,室內開了空調,他外套一早便脫了,羊絨打底衫包裹著腰線,襯的人精神俐落。他聲音淡,對李小亮說:“那這杯你得敬我。”

     語畢,酒都入了他的口。

     氣氛還是微妙的變了變調,大家人醉心不醉,很自然的蓋過這個插曲,繼續雞飛狗跳起來。

     吃完飯後又去唱歌,溫以寧到了包廂還不放心唐其琛,那杯酒把她嚇著了,畢竟剛做過手術。唐其琛說:“放心,你那是紅酒,就一個杯底的量,不礙事兒。”

     溫以寧仍然埋怨了他好久。唐其琛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掐著她的下巴給了個吻,“再說一句,就接一次吻。我不介意的,正好給你這些男同學看看。”

     溫以寧臉頰燒熱,掙開他就逃走了,欲蓋彌彰的留了句:“我點的歌到了!”

     唐其琛挑著眉,恣意閒適的看她落荒的身影。

     她也沒說謊,下一首真的是她的歌。

     這是唐其琛第一次聽她唱歌。

     前奏響起的時候,包廂都安靜了,一個朋友跟他說:“以寧唱的很好聽的。”

     第一句開口,唐其琛便明白是哪種好聽了。

     溫以寧是語言類的專業,聲音條件本身就不錯,這歌也適合她,清淺婉轉的曲調,平實溫暖的填詞,MV的畫面一幀一幀鏡頭切換,也是很有意境的江南水鄉。

     剛才吻了你一下你也喜歡對嗎

     不然怎麼一直牽我的手不放

     你說你好想帶我回去你的家鄉

     綠瓦紅磚,柳樹和青苔

     過去和現在都一個樣

     你說你也會這樣

     慢慢喜歡你

     慢慢的親密

     慢慢聊自己

     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慢慢我想配合你

     慢慢把我給你

     後來每唱一次“慢慢”,溫以寧的目光便都投給了唐其琛。隔著距離,隔著光影,隔著他們之間足足七年的緣分牽絆,到最後,溫以寧感覺到自己眼眶微熱,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裡沒有你,但夢醒時,你竟然就在身邊了。

     聚會結束已是晚上十一點。

     唐其琛沉默的開著車,兩人一路都沒說話。

     他把車開回酒店,然後沉默的牽著她上樓,進房間。

     關門時一聲悶響,像是開關的撥動,彼此心照不宣。

     唐其琛呼吸在升溫,把她推到門板上,低頭輕輕舔了舔她的耳垂。他沉著聲音,只發出一個炙熱的單音節:“嗯?”

     溫以寧抿唇微微笑了起來,抬眸看著他,明知故問,“嗯什麼?”

     唐其琛語氣認真,把她壓得更緊,“晚上給我唱的歌裡,那句歌詞還算數嗎?”

     溫以寧摟上他的脖子,目光狡黠,“哪句呀?”

     “你說,慢慢喜歡我,慢慢……把你給我。”唐其琛扶住她的腰,指間小範圍的輕輕挑弄。

     溫以寧別開臉,笑意溫淡,“歌詞不是這樣的,不是『把你給我』。”

     小狐狸故意的。

     唐其琛眼神黯了黯,遂了她的意,“嗯,是『把我給你』。”

    溫以寧笑意收斂,然後吻住了他的唇,含糊應道:“好呀,老闆,我要你。”

     之後的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

     兩人動情動心,終於以生命中的另一種形式讓彼此坦誠相見。溫以寧怕疼,好幾次掐著他的肩膀抗拒,唐其琛忍的額頭都是汗,佯裝痛苦的說:“乖,別亂動,我刀口有點疼。”

     溫以寧眼裡含著委屈巴巴的淚水,到底還是捨不得的鬆了手。

     以至於到了後半夜,淚水還是沒忍住落了下來,這才有了些許覺悟,唐其琛是不是用了苦肉計啊。

     一晚旖旎,到最後,溫以寧腿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和著眼淚和汗水迷迷糊糊的睡著後,她忽然想起傅西平那天在病房說的話。

     ……唔,還真的都是真話呀。

     淩晨三點,兩次饜足後的唐其琛卻遲遲沒有入睡的心思。床上一片淩亂,空氣裡還有雲雨過後淡淡的味道,床頭開著一盞小燈,燈光調到最低。溫以寧還是趴著的姿勢,頭髮一團亂,襯的臉更小了。姑娘累慘了,眼角還掛著濕潤的淚跡。

     唐其琛就這麼看了她很久,低頭在額上落了個吻。

     然後拿出手機,萬年不發私生活的男人,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發了一條所有人可見的朋友圈。

     只四個字——

     “一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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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夢醒時見你(5)

     清晨,微風從開了小半的窗戶外探進來,卷起紗簾漾開微微的弧。春日光景明媚,在白牆上能看見輕晃的陰影,房間內的空氣都變得溫潤寧靜。

     唐其琛晨起的習慣一直維持得很好,哪怕前一日工作再晚,次日也固定的六點半起床。但今天放任著自己,睜眼醒來時,已是八點多。天將亮的時候沒忍住又做了一次,溫以寧人都被嚇醒了,一個要一個不要,最後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撕扯,枕頭飛了,被子也落了大半在地上,雞飛狗跳的,最後兩人扭著壓著又都笑了。

     現在回過味來都是膩膩乎乎的情趣,最後這次他姑娘還挺主動,唐其琛看著她的身體起起伏伏,頭髮在跳,眼睛在跳,心也在跳。最後,溫以寧是真虛脫了,趴在他身下迷迷糊糊的問:“老闆,你真的是快奔四的人了嗎?”

     誇人都不忘順帶著往你心裡扎一根刺,唐其琛體會著這聲奔四,笑得無可奈何。

     除了腰有點酸,腹上的刀口倒是不太疼。溫以寧自然是沒醒的,她睡姿不太好,整個人貼著床邊邊,被子蒙住腦袋,鼻孔都不給露出來。唐其琛原本是想抱著她睡,但這姑娘似乎並不熱衷於這個溫情的姿勢,哼哼唧唧的愣是不讓他碰。唐其琛怕她給悶壞了,就把被子往下扯開,讓她透點氣。

     溫以寧怕光,一沒了遮擋,眼睛就死死眯著,皺巴著一張臉表示不滿,然後翻了個身趴著,頭又埋進了枕頭裡。

     唐其琛起了邪乎心思,手摸進被子裡,在她圓翹的臀上不太正經的畫著圈兒,他能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本能的往裡縮。溫以寧不僅怕光還怕癢,終於是被他折騰醒來了,臉一轉,小眼神巴巴的望著,還有未消的委屈。

     唐其琛沖她笑了笑,然後伸手將人攬進了懷裡。溫以寧在他的心口蹭了蹭,啞著聲音說:“老闆早上好。”

     唐其琛吻著她的頭髮,“早。”

     溫以寧摸到手機看了眼時間,剩餘的瞌睡都醒了,“真不早了,我帶你去吃早餐。”還顧忌著他的胃,昨晚那一折騰,也不知有事沒事。

     唐其琛是從不賴床的,醒了就起。所以動作很利索的翻身下了床。溫以寧瞬間捂住了眼睛,雖說非禮勿視,但最後還是沒忍住,分開一條指縫,偷偷的欣賞好光景。

     唐其琛一件一件的穿衣服,白色V領短袖打底,然後是羊絨衫,上頭齊齊整整了,下麵還光著。他的腿型是很好看的,筆直勻稱,沒有噴張的肌肉,也沒有過於誇張的腿毛,皮膚白的像瓷器,從肌理到線條看著是色氣的,但悅心悅目。

     外褲耷在溫以寧這邊,唐其琛單膝跪在床上,伸手越過去撈了過來。順手把她臉上欲蓋彌彰的被單給扯掉,“又不是不給你看。”

     溫以寧被他抓了正著,臉頰泛紅,抿著嘴偷笑。

    唐 其琛邊往浴室走邊套褲子,臀卡了一下,他稍稍挺了挺腰給提了上去。

     這個無意識的動作,竟然撩得溫以寧面紅耳赤。

     她聞著被子裡某種特殊的氣味,談不上香,但很有侵略性,那是唐其琛的味道。溫以寧心頭恍然,像是淌過春日的暖陽,綠芽生枝,萬物新生。

     洗手間裡,唐其琛在刮鬍子,聲音傳來:“你陪我回上海。”

     溫以寧:“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他走出來,煥然一新的精神,“不想跟我在一塊兒待著?”

     溫以寧真還認認真真的作思考狀,遲疑了不到三秒,就被唐其琛眼神警告:“這你也要想?”

     溫以寧朝他做了個鬼臉。

     唐其琛又去抹了抹臉,把護膚霜的蓋兒掉在了地上,邊撿邊說:“我明天回公司上班了,休的太久也不合適。”

     溫以寧倒是能理解,亞匯集團的業務太多,CEO告假太久諸多層面都有牽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兩個多月了,昨晚上她就留意了唐其琛做過手術的刀口,當時縫合技術好,現下甚至看不太明顯了。

     她問:“你不回家裡住?”

     唐其琛平聲說:“家裡遠,不方便,我住公寓。”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溫以寧還是有這個自覺,他忙起來的時候基本就是連軸轉,以前不懂,以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身份來評判別人的所作所為,這個不對,那個不好,你要改。但相處到現在,溫以甯越發懂得唐其琛的苦楚所在。唐其琛三個字背後,有太多責任和壓力,不是他不想,而是坐在這個位置,他有他的力不從心。

     中午兩個人吃完飯後,溫以寧一個人回了一趟家。

     江連雪在家裡看電視,還是那部家庭倫理劇,溫以寧不怎麼看這些,但江連雪天天追劇,她也大概瞭解了其中的愛恨情仇。一進門,她就樂了,指著電視說:“怎麼女主跟男配結婚了?”

     江連雪看得很投入,桌上的面紙都揉了幾團,“你能別吵麼,男主就要來搶新娘了。”

     溫以寧聽了話,走過來也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的陪她看完了這一集。片尾曲響起,江連雪才扭頭看著她,“昨晚他戴套了沒有?”

     溫以寧差點被她這話急出心肌梗塞,臉都熱的能攤煎餅了,“你,你……。”

     江連雪神色自若,“我教你的事兒,你能不能長點記性?”

     溫以寧現在身上還燒得不自在,再親密的母女,談這種關係難免尷尬。江連雪的性格她再瞭解不過,驚天地的事兒做過不少,泣鬼神的話說出來也不覺得奇怪。

     這個插曲不了了之,溫以寧把去上海的事說了一下。

     江連雪問:“去了還回來嗎?”

     溫以寧點頭,“回,他才做了手術,要去上班了。”

     江連雪又問:“那你要跟他媽媽生活在一起?”

     “不用,他有自己的公寓。”溫以寧說:“待兩周我就回來,我那出租房也到期了,順便把房退了。”

     江連雪沒再說話,坐了一會,她去臥室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有備無患。”

     名片是市三中教導主任的聯繫方式,溫以寧拈在手裡看了看,“嗯?”

     “如果你還想回來當老師,可以讓楊正國帶你去找他,他們是戰友,關係很好,能幫你打點打點。”江連雪說著說著又沒了興趣,微微歎了氣,“算了,我看你是不會再到這小村頭來了。”

     溫以寧笑了笑,還是把名片工工整整的收進了錢包裡,調侃著說:“江連雪女士,你這一段時間對我的關心比過去二十七年都要多啊。”

     江連雪彎了彎嘴角,很淡。

     “我發現你最近好少出去打牌了。”溫以寧早奇怪上了,但最近事情一出接一出的,她也沒太放在心上。起身去收拾行李時,突然走到沙發後邊,雙手給江連雪揉了揉肩,好意勸著:“別成天想太多,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家裡的錢也夠你用了。還有,你的話我都記住了。放心,如果不是心甘情願,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

     說完,溫以寧就去臥室了。

     江連雪愣坐在原處,下意識的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溫以寧揉過的地方,很軟,很燙,那種血脈相連的天然情感被催發得濃郁熱烈,江連雪轉過頭,往她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莫名的,眼眶發了熱。

     回上海前,唐其琛禮貌的跟江連雪道別,一車廂的禮物全卸了下來,把玄關占了半邊,江連雪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一隻她提過的鉑金包的包裝禮盒。

     唐其琛這人辦事體體面面,是很招長輩喜歡的,一席話說得恭恭敬敬,江連雪悅色拂面,知道他對溫以寧是真的有心。走前,她找了個理由將溫以寧支使開,唐其琛知道,她有話要交待。

     江連雪沒了平日的颯爽利落,神情溫和,甚至連稱呼都正式了,她說:“唐先生。”

     唐其琛從容的應答:“伯母。”

     江連雪笑起來時眼紋上揚,嘴角也能看出細細紋路,大概是談到了溫以寧的緣故,在唐其琛聽來,聲音都變軟了很多,“以寧呢,其實吃了很多苦。我和她爸都不太管她們姐妹倆,這是我的失職吧,但她很乖,竟然給我考了個那麼好的大學。”說到這裡,江連雪笑意更深了,“後來她畢業,工作,我都沒替她操過心。這丫頭有時候很強,但我明白,她不強一點,就活不出現在的樣子。”

     唐其琛說:“以寧很好。”

     江連雪低了低頭,再抬眸時,神情分明是寄含託付之心了。“唐先生,以後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請你多包容,姑娘家難免有做得不好的時候,但不是她不懂事兒,是很多很多東西我並沒有教會她。她第一次來月事的時候,我都沒有注意過,還是她自己把存錢罐打爛,拿著一把硬幣零錢去買的衛生棉。”

     江連雪聲音都哽咽了,寥寥數語再說起,是幡然醒悟,是後悔莫及。缺失過的責任在日後的歲月裡,都會化作綿綿細針,扎出的全是遺憾悔意。

     唐其琛坦然如常,包容著江連雪的一時失態,他整個氣質就很能震住場面,鄭重其事時,更顯得一諾千金,他誠懇道:“伯母,我會照顧好以寧,您放心。”

     江連雪把眼淚忍回去,幾秒的平復,又變回了瀟灑恣意的模樣。

     溫以寧買了三瓶水走過來,遞了一瓶給江連雪。

     江連雪發飆道:“你毛病啊,我走十分鐘就到家了,浪費錢是不是。”

     “兩塊錢浪費什麼啊,你不喝就倒掉!”溫以寧也氣暈了,“下次再給你買東西我就是豬。”

     江連雪冷聲一笑,“滾蛋吧你!”然後撥了撥頭髮,揚著下巴就走了。

     江連雪的背影清減消瘦,遠遠看著,那條裙子似乎都大了半號,溫以寧心頭忽然升起一種很撓神的感覺,就這麼幾秒,壓著呼吸都有點悶。

     她下意識的開口:“媽!”

     江連雪腳步漸慢,但依然沒回頭。

     溫以寧大聲說:“好好吃飯,別減肥!”

     ——

     回到上海,唐其琛在湯臣一品的那套公寓已經收拾一新,老余把他的衣服電腦都從老宅送了過來。四點多,唐其琛沒再去公司,他主臥的衣櫃空出一半,然後把溫以寧的衣服都掛著了。

     左邊是他的襯衫,從深到淺的排列,每一件都熨得工工整整,再往右是他的領帶,一個長方形的絲絨盒裝著,又分成幾十個小格子,什麼式樣的領帶都有。溫以寧看了半天,唐其琛就從後面摟住她,低聲問:“喜歡?”

     溫以寧笑意微彎,“嗯,你打領帶很好看。”

     唐其琛雙手扣著她的腰,咬了咬她的耳垂,“那晚上用來綁你,更好看。”

     溫以寧赤著臉推了他一把,“討厭!”

     唐其琛眼角彎出一個小勾,怎麼看都不太正經。

     晚些時候,柯禮過來彙報工作,看到溫以甯時笑得很開心,“以寧,好久不見。”

     溫以寧說:“來的正好,一塊吃晚飯吧。”

     柯禮沒當即答應,而是看了眼老闆。

     唐其琛說:“吃吧。”

     他才欣然,“那就辛苦你了以寧。”

     兩人就在客廳談事,柯禮這次帶的檔多了一些,三月見了底,一個季度又過去了。各種財務報表都得讓唐其琛過目,資料都是沒問題的,最重要的是二季度的一些項目計畫,唐其琛對這部分看得更仔細,他沒開電腦,就用筆在紙上刪減修改。他和柯禮之間的工作默契太足了,不用長篇大論,有時候就一條線劃下來,或者圈個關鍵字,柯禮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昨天的例會上,陳總和秦總為了銀行的那個案子起了爭執,早上我見著秦總,那氣兒看來一時半會也消不了。唐耀就在年初的時候來參加過一次董事會,之後再沒有現身。他人在北京,聽說是對一個航太飛行的專案感興趣。”柯禮事無巨細地彙報,公司的人事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唐其琛說:“老秦是老爺子的人,他那脾氣盡得真傳。你知會陳總,就按著這個分寸和他抬,收拾不了的時候,老秦自然會來找我。”

     內部洗牌,柯禮深諳其道。

     “至於唐耀。”唐其琛忽就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去打聽他感興趣的那個專案情況。”

     柯禮一一應著。

     不多時,溫以寧把煲好的湯端上桌,響亮的一聲:“唐其琛,吃飯!”

     柯禮被這稱呼驚了一跳,直呼其名擱老闆這也是很少見的。他又留意了番唐其琛的表情,然後低頭笑了笑。

     唐其琛睨他一眼,“有事?”

     柯禮不敢,只含蓄的說了聲:“唐總,恭喜。”

     菜很素雅,基本是按著唐其琛的口味來的,但桌上多了兩道川菜,溫以寧擺著筷子,對柯禮眨眨眼,“禮哥,咱們是能吃辣的。”

     那句「哥」和「咱們」實在刺耳,唐其琛坐下後,很淡的一句,“柯禮不吃辣。”

     溫以寧不滿道:“哪有,我們明明一起去川菜館吃過飯。”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出口,唐其琛的神色更寡淡了,他重複一遍,“柯禮不吃辣。”

     溫以寧不搭理,直接望向柯禮。

     柯禮稍稍低頭,坐在老闆身邊壓力有點大,清了清嗓子,說:“好的唐總,柯禮不吃辣。”

     飯後他們繼續在客廳談事,溫以寧懶在沙發裡玩手機。她跟江連雪在發微信,一小時前問她吃飯了沒有,現在才給回復說吃了。江連雪一直就這樣,對關心的回應總是有延遲。溫以寧聯想到昨天那個背影,心說大概是自己多思了。

     半小時後,公事談完。

     溫以寧掐著時間的把藥和保溫杯遞給唐其琛。都是一些鈣片和魚油之類的保健品,手術之後便沒再吃過止疼藥。柯禮三番幾次欲言又止,他表現得不太明顯,但溫以寧還是注意到了。

     她自覺的要回避,卻被唐其琛扯住了衣袖,讓她坐在了自己身邊。

     柯禮明瞭,也不再顧忌,說:“東皇娛樂的程總昨天特意問過我,張齊導演有一部新劇明年要開拍,劇本很好,製作團隊也不錯。程總讓我問問您有沒有投資意向,如果有的話,他可以讓安藍去試鏡女主角。”

     柯禮沒把話說得很直白,但意思還是透了。唐其琛不太涉及文娛行業,他產業下的一家與亞匯集團無關的個人公司卻有這方面的涉足。這幾年幫襯了安藍不少,爭取過很多的好劇本。

     聽到這裡,溫以寧也猜到了意思。其實她心裡對這些事兒並不太介意,感情不是自私佔有,她也沒想過讓唐其琛為了自己放棄任何。她心如止水,然後就聽見唐其琛說:“回給程總,這一次我不參與,以後我也不會參與。如果他需要幫助,我可以為他介紹意向投資人。”

     柯禮面色無異,依舊平靜。但他心裡還是沉了幾沉。

     唐其琛做決定的時候,從不會把話說得棱角鋒利,平鋪直敘的闡明立場,很簡單也很殘忍。安藍這層關係,唐其琛在一層一層的剝離,並且用了一種最傷情分的方式。

     晚上十點,浴室的門打開,唐其琛裹著一身熱騰騰的水汽洗完澡走出來,溫以寧盤腿坐在床上拿他的ipad看電影,看的藍光原版不帶字幕。她按了暫停,然後抬起頭問他:“你晚上怎麼回事兒啊,柯禮明明是能吃辣的。”

     唐其琛擦著頭髮,上身裸著,腰間繫了條深藍色的浴巾,說得天理昭昭,“你單獨給他做了菜,他不能吃。”

     溫以寧氣笑了,衝他挑眉,“這種醋你也吃?”

     唐其琛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過來壓著她的後腦勺就往自己身上帶,“不吃醋,吃你。”

     室內很快升了溫,溫以寧被他壓在身下,稀裡糊塗的看到他關了燈,再轉身時,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條純黑色的領帶。

     唐其琛是個很能收的男人,自青春期起,就有很多很多女生對他有過各種暗示,但他這人天生冷情克制,感情不濃烈,對性的追求也並不熱衷。當然也不是沒有過宣洩奔放的時候,和傅西平那一兜哥們兒聚在一起,成熟男人哪能沒嗜好,傅西平總能找到各種資源。解了一時的渴,但總的來說,唐其琛還是相當性冷的,加之唐家家風嚴苛,絕不允許以花邊新聞的形式上報,唐其琛收的住心,穩的了欲望。

     但在溫以寧身上,他找到了久違的樂趣。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天然性魅力,原來只要找對了伴侶,竟是那樣迷人。

     週二晚上,唐其琛回了一趟家。

     他半個月沒有露面,這次還是老爺子生病了才讓他肯回來。進了屋,家裡的保姆仔仔細細的照顧,端茶遞水盛湯,一會兒說少爺瘦了,一會說他臉色不好。其實都是心疼的,什麼都好,可就是要找點理由好讓他常回家看看。

     唐其琛對保姆周姨一直都很尊敬,從不仗著身份擺主人氣勢,溫和的聽著她的嘮叨,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說到最後,周姨抹起了眼淚,小聲說:“夫人也很可憐的,您就不要再怪她了。”

     只是說到這裡,唐其琛的臉色才循序漸進的降了溫。眉間清冷寡情,拒人千里的模樣。

     景安陽自樓上下來,看到兒子心裡到底是不捨得,一邊怪責唐其琛這倔強性子,一邊又懊惱自己當初的處理方式是該尋個更好的。也不至於把母子和氣傷到這樣的地步。這幾個月,唐其琛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禮數還是周全,不像親人,更像普通的客戶。

     景安陽坐在沙發上。唐其琛正慢條斯理的喝著雞湯。周姨這湯煲得用心,烏雞骨頭都燉得入口即化,除了些許鹽調味,別的什麼都沒放。一碗下肚,暖烘烘的。

     景安陽也沒刻意找話題,只吩咐周姨,“那一份晚點打包。”

     唐其琛喝完了,輕輕擱下碗勺,接過面紙拭了拭嘴,“燉多了?”

     景安陽平靜說:“你家裡不是還藏著一個嗎?”

     唐其琛看了她一眼,沒接這茬話。

     溫以寧在上海照顧了他已有一個多月,景安陽自然是知道的。到了如今,她肯定不會也不敢再插太多事兒,她低估了這姑娘在兒子心中的分量。那麼一鬧,她也怕了,悔了,驕傲如她,低聲下氣的再三道歉那也絕不可能。但態度上明顯是在迎合默認,這已是這位颯氣女主人的最大轉圜。

     可唐其琛心比任何人都冷,逆了他的鱗,那種執拗的堅持除非他自己鬆口,否則任何人都焐不熱,化不開。

     景安陽也是頭疼,兒子現在三言兩語就把她打發,多的一句話都不再談,她能不憂心嘛。

     定了定,景安陽開口:“抽個時間,帶人回家吃個飯,你總這麼藏著護著也不像話。有想法有計劃,那也得走個正式的禮儀。”

     唐其琛不慌不亂,平平靜靜道:“再說。”

     景安陽說:“什麼再不再說的,你那房子買了多少年了,真要兩個人過日子,還不得換個新的,地方敞亮一點,你們生活起來也舒服不是?”

     這話已經很明朗了,但唐其琛的注意力卻偏了軌。這麼一說,他那公寓似乎是小了一點,抱著人從客廳沙發上到臥室,也就幾十步,幾十下這麼弄著,溫以寧好幾次直接就厥了。唐其琛心裡騷著,浮想聯翩,不太自然的顫了顫嘴角。

     這個表情在景安陽看來就是不耐煩。她被堵得啞口無言,心裡也憋屈,欲言又止了好幾番,終於還是默聲歎氣,“隨你隨你。”

     唐其琛回到湯臣已是晚上十點,進屋就看到溫以寧在收拾東西,行李箱敞開在地上,是她帶來的那個。

     他立刻皺眉,換了鞋走過去,“怎麼了?”

     溫以寧的頭髮盤成了一個丸子頭,用他的一支金筆插著,幾縷垂在臉畔,人穿著寬鬆的衛衣,看著就像年輕大學生。她說:“我明天要回去一趟。”

     唐其琛神色是不太願意的,“回去啊。”

     “嗯。”溫以寧把衣服一件一件收進箱子,“我媽最近好少回我資訊,電話也打不通。”

     “不用擔心,你不是說她喜歡打牌嘛,可能忙著就顧不上。”

     的確有這個可能,並且以前也沒少發生。但溫以寧心裡還是放不下,這一次的感覺太奇異了,莫名奇妙的像是一腳踩空樓梯,不夠踏實。

     “我回一趟吧,來了一個半月了,都怪你。”說起這個就不高興,本來說好只照顧半個月,但唐老闆太會來事兒,總有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絆住她。四月了,再過十來天就是立夏。

     溫以寧說:“我買了明天的票,早上八點半的。”

     唐其琛捨不得,坐在床上勾住了她的手指頭,“再陪陪我。”

     溫以寧搖頭。

     “那你多久過來?”

     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把溫以寧稀奇的,笑著問:“我為什麼要過來啊?這又不是我的家。”

     唐其琛竟然無法反駁,被小狐狸鑽了空子,男女朋友關係,你情我願處處物件,是不欠他什麼。唐其琛眸色深了深,心裡都快開出食人花了。

     溫以寧不再逗人,捧著他的臉叭叭叭的吻了五六下,“蓋個戳,不要太想我。”

     唐其琛失笑,搖了搖頭,還是拿她沒辦法。

     次日,唐其琛開車送她去高鐵站,如同每一個尋常的早晨。這種安穩平靜的幸福,慢慢滲透進他的生活,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幸福的模樣那麼多,每一面都有讓人昇華驚喜的功力和魄力。

     他很早就說過,溫以寧無論做什麼都是自由的。他也不是那種控制欲很強的男人,只要她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是安然無恙的,那麼一切隨她高興。高鐵站不好停車,溫以寧沒讓他送進站,拎著行李輕輕鬆鬆的一個人下了車。

     唐其琛隔著車窗,老遠還喊了她一聲,“念念。”

     溫以寧回過頭,“誒!”

     他笑,“到了報平安。”

     “給你發短信。”她揚了揚手機。

     目送背影進去,唐其琛才開車往公司趕。

     上午九點他有會議要開,董事高層以及國外子公司的負責人都來參會,這種戰略決策層面的會議還是相當重要的。唐其琛的手機調的靜音,由柯禮代管,不那麼重要的電話一概不接。

     十點多,柯禮悄聲退出會議室,手裡的電話一直亮著屏。

     兩分鐘後,就看到他走了進來,神色慌慌張張,快步到唐其琛跟前,彎著腰低聲說了兩句。

     唐其琛猛地一怔。

     會議隨即中斷,所有董事看著他步履匆匆的往外走。柯禮幫他拿著外套,車鑰匙,又快步按電梯。唐其琛邊走邊問:“哪個醫院?”

     “人暈倒的時候,列車員就近送去了最近的一個小醫院,後來又轉去了婦幼保健院。”柯禮說:“電話掛的急,暫時只知道這些。”

     進了電梯,唐其琛深吸一口氣,那種狂熱的喜悅和複雜的糾結攪和在一起,幾乎要衝破他的五臟。

     電梯從五十多層降到八層的時候,他才慢慢緩過神來,吩咐柯禮:“你給我母親打個電話,讓她聯繫傅姨。”

     傅姨是景安陽的摯友,也是國內有名的婦產科專家。柯禮表示明白,他笑著說:“唐總,這次是真的恭喜您了。”

     而十五分鐘後的唐家。

     景安陽在接到電話後,心也跟著顫了起來。渾身像是過了一層電,她極力維持鎮定,但握著電話的手依舊克制不住的顫抖,聲音還算穩重:“好,我來聯繫。”

     柯禮剛要掛電話。景安陽忍不住出聲:“哎!柯禮!”

     “嗯?夫人?”

     景安陽鄭重交待:“其琛開車太快,不穩妥。你告訴他,家裡的司機也往那邊趕,務必讓他慢一點。”

     柯禮隱隱含笑,應道:“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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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歲月共白首(1)

     高鐵從上海出發半小時左右,溫以寧起身去上洗手間的時候暈倒的。

     完全沒有預兆和任何不適的反應,在過道上洗完手準備回座位時,一個轉身直接就倒在了地上。溫以寧只記得那一瞬腹部湧處極其尖銳的一股痛,然後眼前一黑就沒了知覺。

     乘務員在廣播呼叫有沒有醫生請求幫助, 倒有一位熱心腸的年輕女乘客趕來了車廂。

     溫以寧暈了幾分鐘,就被她掐著人中醒來了。但全身沒力氣,醫生問她哪兒不舒服?她只覺得肚子疼,像來月事的那種疼。

     十分鐘後到達樂山站,乘務員就把人送進了附近的一家醫院,問了幾句基本情況,就打發人去婦幼做個檢查。

     溫以寧抽了血,又被稀裡糊塗的叫去驗尿。等她看到試紙上的兩條紅時,人還是懵的。

     她懷孕了。

     按時間推算,應該是和唐其琛第一次的時候懷上的。

     婦幼人多,沒有多餘的床位,護士對這種情況也見怪不怪,直接讓她去外邊等血檢結果。唐其琛飆車趕來時,就看到溫以寧一個人坐在醫院走道上,小小一隻身影,眼神懵懂又茫然。

     “溫以寧!溫以寧哪位?”護士拿著一遝報告單挨個兒叫名字。

     唐其琛剛現身正好聽到,走過去說:“我是她家屬。”

     護士把驗血結果遞給他,“老婆懷孕了!”

     唐其琛人還算冷靜,看了眼上面的資料,然後轉過身走到溫以寧身邊,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感覺到指尖一片涼,便用力的握了握,看著她說:“辛苦你了。”

     開口之前冒出很多念頭,但說出來的,只有這句最貼切。唐其琛攔著她的肩頭讓她靠著自己,心底暗潮洶湧。

     溫以寧木著腦袋反應過來,語氣怯怯,“是不是檢查結果拿錯了?”

     唐其琛竟還跟著一起點頭,“有可能,回上海再仔細做個檢查。”

     溫以寧鼻子有點酸,甕聲甕氣的又問:“唐其琛,這是不是你的啊?”

     唐其琛氣笑了,攬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你還有誰呢?”

     溫以寧悶著腦瓜子,支支吾吾的。

     唐其琛就摸了摸她的頭,沉聲說:“行了行了,吳彥祖在國外拍戲,梁朝偉也在長春宣傳電影,沒他們的份,都是我的,行了嗎?”

     很奇異的感覺,像團團棉絮在春風裡飄蕩,浮在空中沒著沒落,以為是夢境,但在他的沉吟安撫下,又跟著塵埃落定,降臨在他的手心裡,腳踏實地,有了安全感。

     溫以寧慢慢回過神,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手指想摸又不敢,最後抬頭望著唐其琛扯了一個傻乎乎的笑。

     唐其琛牽著她站起,說:“走吧,回家。”

     溫以寧想起正事,“不是,我是要回老家看我媽的。”

     唐其琛自然不准許了,“你歇一會兒,回上海讓傅姨看看再說好嗎?你母親在家生活了幾十年,總不至於走丟是不是?”

     唐家派來的司機也已侯在醫院門口,溫以寧權衡輕重,還是答應先跟他回上海。

     傅教授看了驗血的單子,說是懷了,但數值有點低,如果沒有異常現象,等一段時間再去做個超聲檢查。這個消息一傳回唐家,景安陽就穩了心。家裡的保姆更是喜極而泣,說總算是有盼頭了。

     唐其琛再過兩個月便滿三十七,於情於理都到了該成家的年齡。在景安陽看來,身邊有合適的,兒子不喜歡。鬧了那麼大陣仗,如今她也妥協了。現在又傳來溫以寧懷孕的消息,什麼疙瘩都給撫平了。

     這種事瞞不住,唐老爺子很快也知曉。兒女情長的家務事他一向不太插手,就對景安陽交待一句:“該辦的儀式還是要辦,別失了體面和臉面。”

     景安陽正有此意,想著老爺子發話,自己的底氣也足了些。但唐其琛還是很冷淡,就這麼“嗯”了一聲,也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景安陽心裡急,但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也難受,索性道:“你工作忙,那就什麼都不需要你管,家裡幫你們準備著,宴請的賓客太多了,不儘快提上日程是辦不下來的。你只要把她那邊兒的親朋名單給份我就行了。”

     話到這份上,多少有了那麼點乞求的意味。

     四月了,家裡還開著地暖,就因為唐其琛的身體受不得寒。平心而,景安陽無論辦什麼事都是周全妥當,拋開那些執拗的認知,絕大多數時候,她對這個兒子是寵著溺著,萬事順他心意。

     唐其琛還是沒給個肯定的態度,疊著腿,沏著茶,面色幽深靜遠。

     一旁的周姨見勢搭腔,也語重心長地遊說:“夫人也是為了寧寧好,都有娃娃的人了,你上班忙,留她一個人在家裡也不放心是不是?”

     唐其琛的視線低垂了幾分,一下一下用杯蓋刮蹭著杯口,縷縷熱氣繚繞,茶香淡淡的彌在鼻間。

     景安陽忽就傷了心,眼圈紅著,語調帶了哭腔:“你還是不肯原諒媽媽是嗎?”

     唐其琛平靜說:“沒有,都過去了。”

     景安陽悲從中來,也是委屈的很,“要真過去了,你就不是這個樣子。我是有不應該的地方,但在那個立場上,我一直是為你好。雖然這話你不愛聽,但我,但我……”

     景安陽掩面啜泣,說不下去了。

     唐其琛也不否認,他確實是介意。母親這種專斷的性子不是一天兩天,他也有私心,如果自己的立場不強硬,以寧今後保不准還得吃暗虧。對景安陽來說,什麼都不能撼動她,唯有這個兒子,是她最在意的。

     唐其琛不過是用自己做個賭,賭他母親不再敢針對溫以寧。

     等景安陽情緒平復了些,唐其琛才站起身,態度放軟了些,“我知道您的心意,但您也別總拿心意當強迫人的理由。這事做的不厚道,您不顧別人的感受,難聽的話往人身上潑,但您想過沒有,最後全傷在了我心上。您什麼時候見我隨便把人往您面前帶?誰說了都不算,我認,那才算。”

     景安陽抹著淚,無疑又被兒子戳著心裡的不甘和委屈。但她不想跟他針鋒相對又傷了母子感情。便只能逞強的揪著一個稍微占理的話題提出抗議:“所以我現在要給你們辦事,你冷冷淡淡的是對長輩該有的態度嗎?周姨說錯了沒?她是有身子的人了,住外頭怎麼能照顧好?你們年輕人不懂的,頭胎多重要,一樣要好好養身體。”

     話繞回來,景安陽還是希望儘快把婚禮辦了。

     唐其琛是長子長孫,他不成家多少人看著。現在這是天大的喜事,認祖歸宗是再正常不過的儀式。

     但唐其琛默了默,忽然就笑了。無奈道:“我想娶,她還不一定願意嫁呢。”

     景安陽嚇得臉都白了,這半認真半玩笑的模樣攪得她心裡實在沒底。顧不上矜持和身份,急的一把抓住唐其琛的胳膊,“怎麼個說法?不嫁?那她想幹嗎?孩子都有了又鬧哪齣?”

     人一急就容易自己嚇自己,景安陽愣了愣,聲音忽然就不穩了,“她難道不想要孩子?不可以!這是唐家第一個孫兒輩,不許有失!”

     唐其琛本來沒什麼,但被母親這麼一嚇,心裡也跟著忐忑了起來。

     得知懷孕的當天,他就跟溫以寧說結婚。

     這事到底是他沒做周全,讓人姑娘未婚先孕,雖然他心裡早認定了,但欠一個身份總覺得對不住她。沒想到溫以寧竟然猶豫了。沒拒絕也沒答應,只含糊應著:“等做完檢查再說吧。”

     唐其琛當時雖有些許不樂意,但想著大抵是她也緊張,所以還是遂了心意,給她空間和時間。

     景安陽急,旁邊的周姨眼淚都跟著出來,唐其琛說:“不會,您別多想。”

     他離開芳甸路的時候,景安陽把備好的燕窩裝滿後備箱。她還是不放心,再三叮囑:“你有時間就帶她回家裡吃飯,要不然我讓周姨先過去照顧著,不要總在外頭吃飯。”

     唐其琛帶著一車碎碎叨叨的心意回了公寓。

     溫以寧嗜睡得厲害,這還不到八點,她裹著被子已經睡了幾個小時。聽見動靜,人又特別容易驚醒,渾渾噩噩的坐起來,聲音還有點啞:“你回來了啊。”

    唐 其琛挨著床邊坐下,揉了揉她的頭髮,“一直睡到現在?”

     下午就給她打過電話,人是迷迷糊糊接的。溫以寧掐了掐眉心,疲倦未消,“睡不醒。”

     唐其琛看她眼瞼下還有一層淡淡的青,估計睡眠品質也不太好,他心疼的把人抱進懷裡,然後給她輕輕揉了揉太陽穴,“總這樣睡也不行,定個時間,白天還是要醒來動一動的,生物鐘顛倒,睡的時間雖長,但其實不養精氣神。”

     溫以寧嗯了聲,被他溫軟的指腹按得直歎舒服,腦袋往他胸口歪,嘟囔一聲:“老闆,我餓了。”

     過來的時候,景安陽備了一份雞湯,保溫壺裡溫著,趁熱還能喝。唐其琛把人牽到沙發上,然後去洗手間擰了把熱毛巾,走出來卻看見溫以寧拿著手機不停的按。

     她在跟李小亮發微信,內容並不介意讓唐其琛看到。李小亮最新的一條是:“放心吧,我現在就開車去你家看看。”

     溫以寧回復謝謝,握著手機情緒不高。

     江連雪的電話這兩天連接通的信號都沒有了,一撥就提示對方忙。三天前還會回復她的資訊,雖然慢,但好歹是有蹤跡的。溫以寧心裡燒的慌,就拜託李小亮去她家裡走一趟。唐其琛也不發表意見,人真記掛一件事的時候,再多的安慰都勸不住。

     他只讓她把雞湯喝了,之後兩人坐在沙發上,唐其琛開著電腦處理工作,溫以寧懶在一塊軟墊裡,時不時的看一眼手機。

     半小時後電話回了過來,她迅速接聽:“小亮老師。”

     李小亮聲音聽起來還帶著喘,“放心啊寧兒,家裡燈亮著呢,有人在的。”

     溫以寧頓時鬆了心,“那就好,那就好。誒,亮亮,你敲敲門唄,看她在不在家。”

     “敲過了,人在家玩麻將呢,特別熱鬧,江姨看著好像輸了錢,估計沒什麼心情接電話吧。”

     別人說她不一定信,但李小亮的話擱她這裡還是很有分量的。兩人又聊了幾句,李小亮說他們學校新來了一個教西方體育史的女老師,年紀輕輕其實特別壞。言辭之間沒少吐槽不滿。溫以寧甯邊聽邊笑,“她怎麼你了?”

     說起就來氣,李小亮跟她說了兩三分鐘,“就沒見過這麼公報私仇的,把我的訓練褲給藏起來了,昨天才十度呢,我穿著條籃球短褲一路凍回了家,我去!就沒見過這麼潑辣的女人!”

     唐其琛看了看表,然後不太客氣的攬了攬她的肩,低聲落在耳邊:“他有完沒完了,還講。”

     聲音不算小,隔得又近,溫以甯怕被李小亮聽見多不友好,便捂著手機瞪他。不過講的也差不多了,溫以寧掛斷電話,衝唐其琛不滿道:“講電話你也要管。”

     唐其琛的視線又專注於電腦螢幕上,手指敲打鍵盤,沉聲應了,“管。”

     他這個模樣是很迷人的,正襟危坐,西裝革履,手腕上的白金表若隱若現,十分禁欲。溫以寧起了心思,碰過他的臉就狠狠親了一口,濕軟的舌尖又在他的薄唇上描了個形。最後鬆開人,狡猾兮兮的望著他。

    這麼直白的勾引挑釁,偏偏唐其琛很吃這一套。這個把月是做狠了,君王不早朝,幾次去公司開會都是掐著點進的會議室。兩人的身體有一種天然的契合,晚上沒少弄她,現在想想也是後怕。唐其琛學她的動作,不經意的抿了抿唇,舌尖微微抵出又很快收回,然後眼神勾出一彎很深的靜湖,含蓄而深情的望著溫以寧。最要命的是,他還抬起手扯了扯襯衫領口,下巴微抬,喉結上下滑出個很細微的弧。

     溫以寧別開眼,臉頰都燥熱了。

     唐其琛勾起人來是很致命的,他自己也笑了下,然後伸出食指在空中點了點算是警告,繼而又投入到工作中。

     他的圈子裡除了柯禮,最早知道以寧懷孕的是傅西平。

     上回幫她看報告單的婦產科專家傅教授,正是傅西平的親姑媽。傅西平不是躁動的人,知道消息雖早,但也就是會心一笑的感慨,並沒有當即刨根究底。多少年的關係了,也是三十五往上的人,對感情和婚姻都看得透徹,從唐其琛把溫以寧帶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一生一世一雙人,這都是命中註定要走一輩子的。

     一星期後的朋友小聚,傅西平見著人才拿這事調侃了幾句,“唐總這速度坐火箭了,保養的不錯啊。”

     人逢喜事,精神還是很帶勁兒的,唐其琛翹著腿,慵慵懶懶的坐在沙發上,笑得如沐春風。

     “最騷的就是你了。”不過傅西平還是真心實意的為他高興,“琛兒,恭喜!什麼時候辦婚禮?”

     說起這個也是煩心事一樁,唐其琛說:“看她什麼時候答應。”

     “喲喲喲!”傅西平樂了,“終於輪著被人挑了啊,以寧幹的漂亮!”

     唐其琛沒理他,愉悅的神色漸漸平復,笑意也收斂而淡,不經意的提了句題外話,“你四叔調動了沒有?”

     “五月份,現在消息還壓著,沒太走露。”傅西平問:“怎麼?”

     傅西平的這位元四叔在公安系統,完善履歷,這幾年轉了兩個省廳,從華南調至東南,又是一番人事變動。唐其琛平聲說:“幫我個忙。”

     “你說。”

     “幫我在B省找個人。”

     傅西平抽煙的動作一停,半截雪茄叼著,眯了眯眼縫說:“有具體地方沒有?”

     唐其琛不說話。

     那就是沒有,傅西平又問:“留下什麼線索沒?”

     唐其琛靜了片刻,“沒有。”

     都這麼說了,那他一定是提前瞭解過的,傅西平了然於心,也是實話實說:“你都找不到的人,別人找到的可能也不大。誰呢?欠你錢的?”

     唐其琛沒回答,人靜靜的。

     傅西平沒放心上,倒是跟他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對了,給你看個東西。”

     他拿出手機調出一個資料夾,裡面是一段五分鐘左右的視頻。唐其琛接過後點了播放,眉頭皺了皺。視頻裡的人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安藍和溫以寧。一家咖啡館裡,第二層樓,畫面明顯是偷拍的。但談話的內容竟然很清楚。安藍對溫以寧軟磨硬泡,甚至威逼利誘,主旨就一個,讓她放棄唐其琛。

     這斷畫面是被後期處理過,因為下方還打了她們聊天的字幕。

     不難想像,這個視頻一經發表,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它太真實了,沒有任何狡辯的可能。聯想起上一次安藍那個手滑的點讚事件,她當時的公關聲明並不高級,把自己擺在一個無辜者的位置,三言兩語的為自己開脫,卻叫溫以寧平白受了那麼多網路暴力。

     唐其琛看了兩遍,一字未發。

     安藍的表情,動作,每個楚楚可憐的眼神都像精心設計過的,她有備而來,讓對面的溫以寧沒有半點還手的餘地。

     傅西平有點犯怵,伸手就把手機撈了回來,關掉後說:“心娛週刊要建一個行銷號,準備用這個視頻開刀吸一波流量。不是我說,這個法子確實很妙,安藍什麼人氣,再沒有比她更有價值的了。”

     唐其琛當然知道。流量女星,話題擔當。往俗裡說就是二女對撕的狗血橋段,受眾面廣,討論的門檻也不高,再扯上亞匯的背景,多少文章可以做。

     傅西平的半截雪茄也抽完了,摁滅在煙灰缸裡,問:“你怎麼打算的?”

     唐其琛說:“刪掉。”

     傅西平鬆了口氣,“這個視頻一旦曝出去,安安的形象就大受損害了,人設立不住,還得惹一身騷。這丫頭也是腦子犯抽,這種事當初就不應該有想法,一個高鐵站附近的咖啡館就敢去。真以為出不了事?這個攝像頭是店員放的,他認出了安安,然後視頻被心娛高價買了去,一個朋友跟我說了這事兒,我盡力壓著,但我壓不動了。”

     傅西平跟娛樂圈的交集並不多,真能擺平的還只能是唐其琛。唐其琛一句話的交待,陳颯自然是有能力妥善解決的。

     現下得了他一句肯定的態度,傅西平也放了心,“我就知道,你還是顧著和安安從小長大的交情,不捨得她惹麻煩。”

     唐其琛卻抬起眼眸,眼神銳利而冷情,他語調沉了幾分,聲音是好聽的,但不帶任何溫度,他說:“我捨得。”

     傅西平愣了下。

     “這件事,如果只是針對她,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視頻曝出去,她受的苦,遭的難,遇到的麻煩,那都是她自討苦吃,做事不過腦的後果。”唐其琛隱隱動怒,眼色如晦,“她背著我去找以寧,這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話已經這麼難聽了,那我聽不到的部分,指不定有多髒。”

     傅西平沉默下去,道德禮儀的角度,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我不讓這破視頻流出去,是因為我不想讓以寧再受一點委屈。從始至終,這女人為了我攤上了多少破事兒?”唐其琛的七情六欲在眉眼間閃動,是真的疼一個人了。他壓下內心苦楚,把話跟傅西平撂得明明白白,“安藍的江湖經驗不比你我少,名利場裡的成年人,做過的,做錯的,該為自己負責。”

     傅西平聽得心涼,瘮得慌,“琛兒,別這樣,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

     “我珍惜過,她呢?她珍惜過沒有?”唐其琛冷冷反問,“以愛之名行兇,傷了我的人,還要我感恩戴德的原諒?有沒有這個道理?”

     傅西平啞口無言。

     唐其琛被那視頻攪得心口痛,話說的重,是真生氣了。

     傅西平不再勸,不幫理卻幫親,這種態度他也拿不出來。但還是問了句:“你別把她逼急了,她那性格你也知道。萬一又給以寧曝個光,匿名譴責什麼的,受難的還是你女人,到時候你又能怎麼說?”

     怎麼說?唐其琛目光如刃,扯著嘴角極為不屑,“明兒就辦婚禮,一聲唐太太夠不夠。”

     傅西平都給聽酸了,笑著衝他豎起拇指,“服你。”

     ——

     溫以寧是在週三這天接到H市的一個政府機構的座機電話,那邊跟她確認了姓名和身份證,公事公辦的交待:“溫小姐,請你最遲明天上午來住建局交一下資料哦,不登記的話,你們拆遷片區的一些人頭補償費就拿不到了。”

     溫以寧不瞭解拆遷的事項,這些一直是江連雪在打理。她一時沒繞過來,還奇怪道:“抱歉啊,我在外地。但我媽媽是在家的,你們有事情可以直接聯繫她。”

     那頭說:“早聯繫過啦!江連雪女士是吧?”

     溫以寧:“啊,對。”

     “可她一直沒有接過電話啊!還是托人打聽才拿到你號碼的。溫小姐,麻煩你記著這事兒啊,最遲明天上午就把資料交到二樓辦公室。”

     掛斷後,溫以寧握著手機坐了好久。李小亮那通定心丸效用的電話才過去兩天,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連著又撥了幾遍江連雪的,從通了無人接到前一陣的占線,現在她發現,竟然撥打的是空號了。

     從腳底板到天靈蓋突然過了電,一種虛無的恐慌風馳電掣般冒了出來,膈著她的情緒分外有壓力。溫以寧後知後覺,一顆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她按號碼的時候,手指甚至在發抖。

     “喂,陳阿姨您好,我是以寧,您最近有和我媽一塊打牌嗎?”

     “嚴叔叔!您在社區的散步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媽媽呀?”

     得到的全是否定回答。

     溫以寧越想越慌,她翻遍了通訊錄,但與江連雪有關的連絡人實在是貧瘠可數。

     最後,她給楊國正打了電話。

     “楊叔叔。”溫以寧一開口,不知怎的,聲音就不自覺的哽咽了,“請問,請問您最近有沒有見過我媽?”

     電話裡能聽到汽車鳴笛的喇叭聲,楊正國很久之後才說:“對不起啊小溫,我上夜班開車呢,不方便講電話,掛了啊。”

     渾厚平靜的嗓音裡,溫以寧愣是聽出了幾分克制忍耐。

     她垂著手,整條胳膊都發了涼。

     次日,唐其琛如常開車去公司,他走的時候,溫以寧還沒起床。習慣了,她近期嗜睡得厲害,有時候能躺一整天,不是故意賴床,是真的犯懶犯睏。唐其琛白天走不開,但電話準時的就沒少過,提醒她起床動動,老余開車送飯過來,別餓肚子。

     聽到關門的聲響,溫以寧就從被子裡探出頭,起床簡單收拾了一下去了高鐵站。

     票是昨晚買好的,她沒跟唐其琛商量,因為結果能預料,他肯定不放心她一個人走。溫以寧是心急了,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回家一趟。不是不顧著身體,昨天去醫院又做了一次檢查,驗血的結果不錯,相應的指標數值都很好。傅教授親自給她看的,當時意味深長的還說了句,“你這個翻倍很漂亮,滿八周了吧?可以去做個超聲看看孕囊發育了。”

     溫以寧做了檢查,檢查過程中醫生肯定不會說太多,只通知第二天出結果。

     唐其琛一上午的會議,心裡掛著這件事,但也不是太擔心。傅教授在,有什麼肯定是第一時間通知了景安陽。

     十點多的時候,家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景安陽很少在工作時間段如此頻繁的給唐其琛打電話,一遍又一遍火急火燎。會議正在收尾總結環節,二十分鐘之後,唐其琛散了會才把電話回過去。

     景安陽又急又氣的一通責怪:“祖宗,你終於肯接電話了!你媳婦兒呢?”

     唐其琛皺眉,“估計還沒起。”

     “什麼起沒起的,我就在你這房子裡!她根本沒在家!”景安陽語氣是很重的,聽得人心裡發緊。

     但唐其琛還是穩著情緒,平靜道:“您去我那兒幹嗎,別嚇著她。她可能是下去走走,我都沒緊張,您這麼緊張做什麼?”

     景安陽簡直忍不住了,提高音量:“你傅姨給我打過電話,她昨天的超聲結果出來了,她懷的是兩個孩子!”

     唐其琛徹底愣了,手裡的筆沒立住,直接把合同戳破了長長的一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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