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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春夢繞胡沙(6)

     唐其琛大半的重量都交付在她身上。從他摟著的腰部開始發散,沉重感順著經脈一路上攀,直至他緊貼的背脊, 溫以寧整個人劈成兩半,靠近他的一半,是黏稠火熱的,另一半也在瘋狂攪拌,攪得她心臟狂蹦,一下一下猛如重錘。

     溫以寧沒再動。

     唐其琛抱了一會就真的把手鬆開,往後挪了小半步,看著她剛倒出來的雞湯,說:“我自己來吧。”

     他端起碗就要一口喝光,溫以寧擋了擋他的手,“你慢點。”

     唐其琛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被她一提醒,便不太適應地皺了皺眉。溫以寧也沒說話,放了個勺子進去,“你喝這麼急,對胃也是個負擔。坐那兒去吧,慢點喝。”

     這還真是唐其琛一個不太好的習慣。這些年的時間都是掰碎了用的,開不完的會和轉不完的飛機,中間的餘留時間極少,應酬飯局雖多,但那也是費心費力的酒桌文化。久而久之,唐其琛的胃口也變得刁鑽。他挑食太厲害,食量也小,很難改了,每回都是囫圇吞棗,迅速敷衍了事,跟完成任務似的。畢竟單身久了,有些事情擱自己這裡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唐其琛坐在客廳喝湯,小瓷勺偶爾碰著碗沿,聲音和著湯香讓他通體舒暢。溫以寧再從廚房出來時,給他倒了杯溫水,“你需不需要吃藥?”

     唐其琛說:“吃完了。”

     溫以寧還記得上回在這兒,陳醫生給他開的劑量不算小,這才多久就吃完了。她忍不住皺眉,“你到底有沒有去仔細檢查過?”

     雞湯喝完了,碗勺輕輕放回桌面,唐其琛拿紙巾拭了拭嘴,不冷不熱地說:“胃潰瘍,不復發的時候就還好。”

     他這種不當回事兒的態度讓溫以寧漸生惱火,沒輕沒重地頂了句:“那你一年下來也好不了幾天呵。”

     然後兩人之間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隨著沉默的延長,氣氛也慢慢變了調。唐其琛注視她的目光是有熱度的,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不算近。卻能被他的注視給燙沒了距離。

     唐其琛微微翹著嘴角,低聲說:“好,念念的話,我聽。”

     溫以寧的心就這麼輕輕扯了一下。

     唐其琛又指了指右邊的矮櫃,“那裡有藥,你幫我看看吧。”

     這麼一說,就是真的不舒服了。溫以寧把櫃子拉開,裡面就放著幾個小瓶子。這些都是老陳給唐其琛配的,消炎止痛為主,出差的時候他都會帶上以防萬一。四個瓶子已經空了三,另外一瓶也已吃了大半。溫以寧把瓶身拽在掌心,低沉了好了一會,又把它給放回原處關上了櫃門。

     她站起來,聲兒都有點緊了,說:“藥別吃了,你坐著吧。”

     她走去衛生間,把水溫調到很熱,手伸進去燙人的那一種。唐其琛的洗護用品倒是收拾得齊齊整整,霧靄藍的毛巾疊得方方正正,她提高音量問:“你洗臉的是哪一塊?”

     客廳裡的唐其琛:“白色。”

     溫以寧把毛巾浸透熱水,又泡了一會才擰成半乾。太燙了,只能指甲尖兒一點點的搓,料是如此,手還是燙得通紅。溫以寧走出去把毛巾遞給唐其琛,“你如果疼的不厲害,就用熱毛巾敷敷吧。”

     唐其琛看著她。

     “別總吃藥,有依賴性,這法子我見我媽常用。”溫以寧雙手捂著毛巾,怕熱氣兒散了溫度,“我媽她胃也不太好,但她沒你這麼嚴重,就是容易嘔吐。她不吃藥的,反正每回就用熱毛巾敷敷肚子,一會兒就好了。不知道對你管不管用,你試試。”

     唐其琛的視線落在紅蘿蔔一樣的手指上,頓時皺了眉。接過毛巾後,就這麼撩開衣擺,直接蓋在了胃部。他的腰身長,瘦薄有勁的那一類,唐其琛也是打小養尊處優的人,在男人裡算是保養很好的了。就那一截露出來的皮膚,跟白瓷似的,腹部往下沒有半點贅肉,兩條很淡的弧線延伸往下,被皮帶遮住。

     溫以寧不太自然的移開眼,然後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著。

     唐其琛看了一眼,也沒說別的,仰著頭,閉著眼,感受腹部漸漸升起暖意。溫以寧始終留意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好些了沒,心裡還是不放心,說:“欸,算了,你還是吃藥吧,你那藥吃多少粒?”

     她又從矮櫃裡把藥拿出來,唐其琛也隨她,這熱毛巾也是隔靴搔癢,胃病疼起來的滋味是真難受。她拿藥的功夫,唐其琛自己把毛巾放回了遠處,再出來時,就看到溫以寧蹲在地上仔細看說明。

     “紅色的三顆,白色的丸子吃兩粒,還有一板膠囊,按體重吃的。”唐其琛輕車熟路道。

     “你多重?”

     唐其琛報了個數。

     溫以寧算了一下,幫他把藥分好遞了過來。唐其琛就著溫水吞下,然後靠著沙發椅背緩了緩。溫以甯其實挺無語的,“你家人不管你嗎?”

     “嗯?”

     “你身體這麼不好,他們不說你嗎?也不照顧你嗎?還有柯禮,他,他。”

    他 就算了,溫以寧是見過柯禮應酬時的模樣,那也是一狠角色,看著光鮮,可推杯換盞之間的難處也很多。尤其陪政府官員時,基本只有挨喝的份兒。挺不容易的。

     溫以寧看著這些藥瓶,還認認真真跟他掰扯起來,“一次吃九粒,一天三次就是二十七粒。那你一年就要吃,就要吃……”

     她卡了殼,反應也慢了慢,數字還沒扯清楚,唐其琛就淡聲答:“810。”

     他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微微偏著頭,慵懶而愜意。溫以寧氣不打一處來,冷呵:“您還挺厲害呵。”

     “清華畢業的就是不一樣。”

     “當然,畢竟我清華畢業。”

     兩人異口同聲,說了句八九不離十的話。

     溫以寧和唐其琛就這麼默契的視線搭上視線。一個愣愣然,一個眸色微深。那是很多年前的記憶了,她芳菲正濃,纏著唐其琛像只家養的小貓,稚嫩鮮活雖有不懂事的時候,但仍是嘴硬心軟,對唐其琛是上了心的。也是一次這樣的場景,唐其琛胃疾在家,溫以寧單方面冷戰了幾天,終於沒忍住,還是巴巴的上門探病。那時她也為了生活費四處折騰,各種兼職都熟,還跟上大隊伍的弄起了微商。

     後來唐其琛讓自己的表妹假裝路人,在她那兒買了十幾份東西。溫以寧不知情,也在這間廚房給他做了一頓飯,當即又蹦又跳的跑出來跟他分享。

     她笑得那麼好看,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唐其琛沒捨得挪眼,配合地問:“那你能賺多少錢?”

     “一盒賺四十五,十五盒就是。”

     他說:“675。”

     小以寧頓時眉開眼笑,“你算的好快啊!”

     唐其琛半臥在沙發上,腹部搭了一條軟軟的羊絨毯,倦容散了大半,挑眉沉聲:“那當然,畢竟我清華畢業。”

     唐其琛的本科是清華,大四那年直接去了英國深造金融專業。他的專業儲備是國內外頂級學院殿堂中積累出來的。當時溫以寧就覺得,他怎麼狂拽酷炫都是合情合理、天經地義。

     年紀輕輕,特別容易發現世界的閃光點。生活雖有苦楚,但那都是浮於表面,並未接觸到人性真正的陰暗面。她對唐其琛的迷戀是純粹又熱烈,是執迷而忘我。

     現在回頭看看那樣的自己,溫以寧都覺得難能可貴並且恍若隔世。

     記憶重疊的契機很微妙,就這麼一句似曾相識的話,就能觸動開關,然後聽見命運齒輪『嘎吱』轉動的沉重聲響,它承上啟下,由古鑒今,讓有心人聽見自己內心某一處潰爛之地又重生骨骼血肉的沸騰聲。

     溫以寧和唐其琛對視的這幾秒,活生生的望出了幾分前世今生的意味。唐其琛就這麼坐在沙發上,微微偏著頭,沒有任何過激和突兀的舉動。

     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

     一個眼神便夠了。

     久久無言,他輕聲開口:“念念,明天跟我約會吧。”

     溫以寧沒有答應,也沒有否決,她有點迷惘,也有些費解,唐其琛不再說話,這時候的任何一句干擾都足以逼退她好不容易試探出來的點點希冀。溫以寧對上唐其琛的眼神,像深海靜湖那般的寬廣包容,沉默卻有力量。

     就是這樣一種無聲的示意,漸漸撫化了溫以寧的矛盾。

     她站起身,很輕的一聲:“嗯。”

     唐其琛嘴角的笑意依舊很淡,點了點頭,“好,那明天下班,我們一起。”

     溫以寧拎著包,表情尚算自然,她沒再應,就指了指桌上的藥:“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

     唐其琛跟著站起身,那句“我送你”還在舌尖,溫以寧跟有先見之明似的直接把話截了胡,說:“你別送,我打車。”

     唐其琛看了看時間,九點不到。想了想,他說:“好。”

     門一關,溫以寧覺得自個兒腿都要折了,踩的不是地板,而是軟軟糯糯的棉花糖。每走一步就有點找不著東南西北,最後待在電梯前,跟點穴似的忘記要按鍵。

     出了大廳,夜風吹在臉上,燈亮照著路,聽見馬路上汽笛鳴叫,溫以寧才緩緩喘上氣,人又活過來了。唐其琛住的這個公寓配套設施以及服務都是一流,溫以寧進來時是壓了身份證做過登記的,去取時,執勤的門衛說:“溫小姐,請您稍等一會。”

     溫以寧不明所以。

     “唐先生幫您叫了車。”對方禮貌答。

     就在這時,她手機響,唐其琛給她發的短信:“老余來接你,你等等他,別自己走。”

     自此,方才那顆七上八下的心,九九歸一都給落到實處了。

     唐其琛又發了一條過來,溫以寧一看就笑了起來。

     他說:“終於能加個微信了,通過一下。”

     加完微信就沒有後續。

     唐其琛就不是成天把時間泡在網上的人,他要說什麼,要表達什麼,都明明白白當著面兒講。加個微信純粹是因為別人都躺在她好友列表裡,以前也罷,名不正言不順,四捨五入一番還是恨透怨透的角色。

     但現在不一樣了。

     雖然還沒把名分落實,但總歸是往好方向發展。

     唐其琛的微信挺簡單,頭像竟是他的照片——生活照。他穿著襯衫,衣袖挽上去兩卷,正低頭倒水。這是一個側身角度的抓拍,把他的五官線條突出得十分完美。他神色是輕鬆帶笑的,看起來愜意又灑脫。

     點進去朋友圈,很意外,還是有幾條動態。最新的一條五月,一張風景照的配圖。溫以寧眼熟,就是他們去同裡古鎮的那次。

     溫以寧被老余送回了家,她洗完澡後盤腿兒往床上一坐,神使鬼差地打開了天氣預報。

     明天,週五,多雲轉晴。

     黃曆又寫:宜出行。

     但最後這個「宜出行」還是沒有出成。大概是一小時後,溫以寧接到了一個座機號,區號顯示是H市,她老家。溫以寧原先估摸著是賣保險的騷擾電話,便直接掐了。但這個號鍥而不捨的又打了過來,一接聽,一道隱隱不耐的男聲:“怎麼回事啊,打你電話也不接,你是江連雪的家屬嗎?”

     溫以寧眨了眼,“我是她女兒。”

     “我們是H市人民醫院急診,她欠了醫藥費沒人交,你過來把它結一下啊。”

     溫以寧愣住,“她什麼病?”

     電話掛斷,她跳下床開始整理東西,一隻拖鞋東倒西歪在門邊也懶得去穿,光著腳丫子也不嫌涼。從上海回H的高鐵票還有最後一趟十點多的,二等座沒票了,溫以寧訂了商務座。訂完她馬上給李小亮打了個電話,小亮老師接的很快,“喲!寧兒。”

     “小亮老師。”溫以寧一開口,聲音是緊張的,“你能幫我個忙嗎?”

     江連雪腹痛難忍,直接疼暈在了麻將桌上,嚇得那幫牌友手忙腳亂的把人給抬去了醫院。腹痛原因是腎結石犯了,急診科給她做了碎石的理療,一千來塊錢。這個不能治本,但緩解痛苦是很快的。江連雪又跟沒事人一樣了,醫生讓她去把費用繳了,結果這姐們兒直接不見了人。掛號時留的是溫以寧的電話,醫生就是這麼找上來的。

     當然這都是後話,溫以寧一路風馳電掣的打車去高鐵站,再風塵僕僕的到H市,都快零點。

     小亮老師開車在出站口接她,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他也不放心。溫以寧這才知道了原因後果。

     眼見她臉有怒氣,李小亮趕緊道:“別怪江姨,她沒走,後來自個兒又回來了。說是回家拿錢過來交的。不過也是你下車前十五分鐘,我才找到她的。反正也晚了,我就沒有馬上告訴你。”

     溫以寧太陽穴突突地跳,真是無奈又無語。

     李小亮接過她手裡的包,寬慰她:“人沒事兒就行,鬧了個烏龍,你就當跑一趟買個安心。”

     溫以寧問:“她人呢?”

     “急診掛水消炎,走吧,我送你過去。”小亮老師笑得和煦溫暖,一直很讓人信任。

     溫以寧喊住他,“小亮。”

     “嗯?怎麼?”

     她歉疚道:“不好意思啊。”

     李小亮抬手就往她眉心一彈,不輕不重的,長記性,“見外了啊,小亮哥不愛聽這話。上車吧,我來的時候還給買了一屜灌湯包,你墊墊肚子。”

      從高鐵站到人民醫院不算遠,二十來分鐘就到了。急診今晚病人多,床位都給佔了,江連雪就在那間有十幾張簡易床的搶救室裡吊水。右手閒不住,還在手機上玩棋牌。溫以寧看到人,差不多也要氣死了,一把奪了她的手機,“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江連雪這脾氣,也經不住幾句頂,當即來了火,“不會出聲兒啊!嚇死我了!”

     溫以寧懶得說,唇線緊抿,把她手機上的棋牌遊戲通通卸載了,然後手機往她身上一扔,“還你!”

     緩衝了這幾分鐘,江連雪也服了軟,看到溫以寧這架勢,就大概知道是個什麼焦急情景,她沒底氣,只小聲嘀咕:“以為我不會下載啊。”

     溫以寧氣笑了,雙手環在胸前,想想算了。轉過身對李小亮說:“你先回家休息吧,夠晚了。”

     “沒事兒,我剛問過了,江姨這是最後一瓶藥了,我送你們回去。”李小亮樂呵道:“你陪陪她,別生氣,我去外面抽根煙。”

     最後把人送到家,都淩晨一點多了。

     李小亮走時,江連雪從廚房拎了兩塊臘肉讓他帶回去。小亮接了,估摸也是不想讓溫以寧覺得欠他什麼,圖一份她的心安。

     江連雪一副明白人的態度,很肯定的說:“小亮對你還有感情的。”

     溫以寧瞥她一眼,“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你又不信,瞎子才看不出來。”江連雪不疼了,飛揚跋扈的像只驕傲的孔雀,“你是不是打電話給他了?後來我拿錢再過去的時候,醫生說我的帳已經結清了,小亮給付的。大熱天的,他可是跑的滿頭汗喲。”

     溫以寧抄起沙發上的抱枕就扔過去,“還不是拜你所賜。”

     江連雪伸手接住,不介意,還挺認真地說:“你和他再複合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湊一起有什麼不好的,非得留在上海。”

     溫以寧沒吭聲,這種話聽太多,她也倦了。

     “還有,你知道亮亮的右胳膊脫臼了嗎?”

     溫以寧抬起頭,愣了。

     “我上禮拜看見他,手上還纏著夾板呢,他說脫臼了,我問他怎麼搞的,這小子還糊弄我,竟然說是掰手腕折的。”江連雪至今還不相信,“不打草稿呢。”

     溫以寧迅速想到是唐其琛和他掰手腕那一次。

     不是,當時李小亮挺正常的啊!

     溫以寧拿出手機就給他發了條微信,問他傷了手怎麼沒跟人說。

     李小亮開著車,回復是半小時之後,他發了個笑臉的表情,說:“不想在你老闆面前丟臉。”

     溫以寧哭笑不得,想著說些什麼。調侃的話都已打出了兩句,但指間動作越來越慢,她聯想到江連雪剛才那通亂七八糟的話,忽然的,就把文字刪掉,只回了個“敲腦袋”的系統自帶表情過去了。

     今晚這場鬧劇是個意外,再趕回去也得要明天了。溫以寧清早給陳颯打了電話請假,陳颯聽說她媽媽生病,很大度的寬限了她兩天假期。江連雪今天還要去吊水,溫以寧看她臉色是不太好,心裡也不放心,還是決定再留兩天吧。

     其實溫以寧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再給唐其琛打個電話。

     可萬一他昨晚只是隨便說說,萬一他已經忘記了那句「一起下班」。就在這時,有電話進來,手機震動一響,溫以寧差點沒握住。

     低頭一看,是唐其琛。

     接通後,唐其琛直接問:“家裡需要幫忙嗎?”他聲音很低沉,“陳颯說你請假了,抱歉我才知道。”

     溫以寧無聲地揚起唇角,“你抱歉什麼?”

     那頭頓了下,估計被問著了。

     溫以寧笑容更甚,不再為難人,握著手機走到窗邊,“是我不好意思,家裡出了急事。”

     其實她是想把話說完的,但「約會」兩個字怎麼都說不出口。唐其琛像是知道了什麼,也學著她方才的語氣,低聲把問題拋了回來,“為什麼對我說不好意思?你在不好意思什麼?”

     溫以寧臉頰微熱,抿著唇,手心似乎都出汗了。

     唐其琛也笑了,動靜很小,但你能感覺電話裡他的呼吸在輕輕發顫,半晌,他輕聲:“我沒忘。”

     溫以寧捏緊了手機。

     他聲音更低:“什麼時候回上海?我來接你。”停了片刻,他說:“上回送的花喜不喜歡?我再帶一束來好不好?”

     溫以寧低著頭,手機貼著臉,盛夏的陽光是炙烈而又熱忱的,它們從窗戶外跳躍而進,不遺餘力的展現壯麗和溫情。溫以寧置身光線裡,周身都回了暖。她嘴角抿著笑,弧度很淡,但眉眼裡的溫柔是充實飽滿的。

     她沒回答唐其琛的問題,只是問:“你帶了花,那我要帶什麼?”

     彼時的唐其琛站在亞匯集團的高層百平辦公室,看著窗外高樓聳立,看著不遠處的東方明珠塔宏偉而又明亮,他心裡一片安寧靜謐,那些陳年舊事、破碎溫柔、遺憾與失去,都連成了一串風光霽月的珍珠。

     自此,照亮心間情愫,也吹暖歲月冰雪。

     他沉沉笑,低聲答:“帶上你自己,回來見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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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春夢繞胡沙(7)

     這邊電話還沒掛。

     “江連雪的家屬。”護士在走道上喊。

     溫以寧回頭應了聲:“在。”

     唐其琛也聽見了,說:“那你去忙,有事情就打給我。”

     挺簡單質樸的一句話,他這性格就是這樣,從不多餘的安慰點綴, 許的是什麼承諾,那就能實實在在的辦到。

     電話先掛,溫以寧轉身去護士那兒。護士給了她兩張處方藥,“繳交費,再拿藥,她打完針了,按醫囑吃藥,不適隨診。”

     江連雪已經拔了針走出來,精神奕奕又能當雀後了,“開的什麼藥啊?那個消炎的給我劃去,家裡還有,別浪費錢。”

     護士挺忙的,“那你跟醫生說。”

     溫以寧說:“醫生是對症下藥,你別什麼藥都亂吃好嗎?回頭吃出毛病來了,還不是我的事兒?”

     針孔不出血了,江連雪丟掉棉簽,從她手裡把單子拿了過來,“行行行,聽你的,我自己去繳費。你一個月在上海能掙幾個錢,這麼不知道持家呢怎麼。”

     溫以寧一言難盡,“持家這個詞從你嘴裡說出來,我怎麼這麼想笑呢。”

     江連雪瞪她一眼,瞪完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溫以寧又把繳費單拿回手裡,微歎口氣,“我去吧。我也沒別的意思,你玩牌我不攔著,但你得有個度,總那麼坐著身體吃不消。”前面這些話還很中聽,江連雪難得的沒跟她杠。頓了下,溫以寧又一本正經說:“本來就一把年紀了,身體再不好,你還怎麼二婚,怎麼傍大款?”

     江連雪氣得當場嚎叫:“姓溫的你找死呢!”

     溫以寧快步下樓梯溜得飛快,心情挺好的還插了把刀:“實話還不讓人說了。”

     這母女倆就是這樣,三句好話說不上就得翻臉,這麼些年互相折騰嫌棄也不是一朝兩日,江連雪都這個歲數了,對什麼都看得淡,唯一能鶴立雞群一點的就是自己這張風韻猶存的臉。她著實吃了個憋屈,當著滿樓道的人嚷:“呸!死丫頭真不是親生的!”

     兩人吵吵鬧鬧地從醫院回了家,在計程車上也互懟成章,江連雪罵起人來一溜溜,把司機大哥都給聽樂了。下車的時候鼓起勇氣說想加個微信,江連雪睨他一眼,“什麼歲數了還想泡我女兒。”

     司機大哥臉漲得通紅,鼓起一百二十個勇氣說:“不加她,加你。”

     江連雪一臉憋悶,憤憤然的把車門給踹上。進了門溫以寧還在笑,被她用力往手臂上一擰,“有完沒完了!”

     是真狠了勁兒,溫以寧疼的眼淚都出來了。再看江連雪鐵青的臉色,估摸是真生了氣,她揉揉手,誒了一聲,也肯好好說話了,“你也別太挑,找個合適的伴兒過日子,我不反對。”

     “我真要找,還管你同不同意?”江連雪冷哼。

     這句話倒是很符合她性格了。

     “你還是先顧上自己吧,真成老處女了,你就去當尼姑得了。”江連雪瞥她一眼,“這麼看我幹什麼,我是說錯老處女了?呵,別跟我提李小亮,你倆談戀愛那會,你就沒在外頭過過夜。”

     溫以寧真服了,“非得過夜?白天開房不行啊?”

     江連雪嘁了聲,“開你個頭,亮亮也是個死心眼,護你跟護雞崽子似的,你倆還好著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談的不是女朋友,是在養女兒。跟你白天開房?亂倫嗎?”

     說白了,兩人就沒到那個份上。

     戀愛是談了,也做了一般戀人之間要做的事兒。小亮老師是貼心溫柔的,有時間就帶她去看看電影逛逛街,當老師的工資不算高,但小亮家裡條件小康,又是獨子,所以手頭寬裕,帶學生去外省參加比賽的時候,都會給她帶貴一點的禮物,有次非要給她買個LV,被溫以寧死活攔下來了。就在天虹商場,不知道的還以為當眾家暴呢。

     這個戀愛談的平淡如水,卻充實溫暖。因為小亮老師太好了,讓人周身都暖洋洋的。雖然分了手,但溫以寧還是不習慣別人說李小亮的壞話。就江連雪這亂七八糟的表述,聽得她忒不樂意。

     “你別總拿小亮說事兒。”溫以寧提醒道:“不尷尬嗎?”

     江連雪不以為意,回歸正題,“我有什麼好尷尬的,我說的不對?忠言逆耳你懂不懂?我可給你提個醒,找男人,找個合適的。你懂合適的意思麼?不止是人合適,其它方面也能對的上。沒錢的不行,跟著受苦。太有錢的也別高攀,家裡人基本都是事兒逼,夠你看臉色的了。”

     這口氣都到嘴邊了,不止怎的,又給吞咽了下去。溫以寧默了默,垂著眸,低著頭,跟發呆似的。

     江連雪氣不打一處來,食指往她腦門兒上一戳,“腦子忘記上油,都鏽傻了。”

     溫以寧也沒躲,戳疼了也不反抗,忽然問:“那我要是找了呢?”

     江連雪雙手環在胸前,懶洋洋的斜眼,“那就狠狠敲他一筆錢,玩完了就散,再拿這錢回來包個小白臉。”

     得了,浪費剛才那通真情實感的反思了。

     溫以寧訂了第二天下午的高鐵票,她走的時候,給江連雪留了兩千塊錢,大清早的還去菜市場買了幾斤肉和排骨塞冰箱。下樓的時候,李小亮的黑色大眾正好在倒車,探出腦袋,“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李小亮非要接她去高鐵站,某些時候也是軸的很。溫以寧打量他幾眼,“唔,你今天。”

     李小亮不太好意思的扯了扯衣服,“不好看?”

     商務款的Polo衫,胸口紋著品牌的logo,是個中高檔的牌子,一件短衫一千來塊。這跟他平日的運動休閒風大相徑庭,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有點奇怪。溫以寧笑了笑,“改風格了啊小亮老師,蠻正式的。”

     李小亮沒說話,就對她笑。

     到高鐵站,李小亮說:“你等我一下。”然後推開車門繞去了後備箱。

     溫以寧正在回一封郵件,低著頭也沒注意。等人再上車時,空氣就不太對味兒了。

     花香?

     溫以寧轉過頭,一束火紅的玫瑰被李小亮抱著。

     他很緊張,一米九的大高個兒,臉都被玫瑰給映紅了。沉了沉氣,他嘿了一聲,自個兒都覺得好笑,“忒沒出息了,又不是第一回送。”

     溫以寧聽出個大概,眉頭皺了皺,挺無奈地看著他。

     “沒想給你壓力,就想送你個花。”李小亮張了張嘴,說出兩句粉飾太平的話,開了頭,剩下的就好說了。兩人這麼多年,當過同學、做過朋友,成過戀人。能給的,他都給了,想要的,也一直沒有放下過。

     “寧兒,我是個笨人,沒法兒在你面前藏心事,因為你就是我的心事。這玫瑰以前也沒少送,反正就那個意思吧。”李小亮輕輕呼出一口氣,“當然你也別有壓力,我估摸著我也沒戲,但我不說出來,可能就更沒戲。”

     這下倒讓溫以寧無話可說了。

     也不是尷尬,他們之間這種似親人的關係太堅韌,足夠淡化很多別的情緒。李小亮能說出來,那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結果不重要,純屬憋不住。

     溫以寧心裡有點愁,“小亮老師,我…。”

     “不說不說了,快進站。”直接打斷。李小亮把花往她懷裡一塞,下車就幫她拎行李,“我不要你為難,就是想告訴你我的心意。你放心吧,江姨我幫你看著,有什麼事兒就給你打電話。”

     李小亮把人送到檢票亭就猴急猴急的走了。

     溫以寧抱著這束花,現在還有點懵。周圍人都看著,善意的微笑和探尋的目光將她包圍,溫以寧只好抱著花進了站,找到位置坐下,才看到手機上有幾條新微信。

     一個是李小亮:“寧兒,到了報個平安。”

     一個是唐其琛:“上車了?”

     兩人都是掐著點發的。一前一後躺在她列表上面,看得溫以寧心情複雜,這兩天發生的事就跟註定了似的,往她心頭按了個暫停,甚至生出了幾分『我是不是該重新反思』的念頭。再想到李小亮,這老師也真是讓人發愁。

     溫以寧把手機按熄,兩個人的消息都沒有回。

     過了五分鐘,唐其琛直接打了電話過來,響了好多下,溫以寧才接,斂情收心的喊了一聲,“唐總。”

     電話那頭的唐其琛剛散會,這會兒還坐在會議室沒有走,這個稱呼讓他眉頭輕輕皺了皺,“上車了?”

     溫以寧心不在焉的:“嗯。”

     唐其琛心裡敏感,一根線也扯得很緊,他能聽出她語氣裡的某種不確定的猶豫,也能猜出她下一句的推辭。幾乎出於本能的,唐其琛沒給她再開口的機會,直接道:“四點半到站,我三點在出站口等你。”

     都到這個份上了,他就不可能再讓兩人之間出紕漏。唐其琛很快掛了電話,拿了車鑰匙就走,柯禮低頭看個數據的功夫,老闆就不見了身影。

     就這樣,溫以寧出站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裡的唐其琛。

     唐其琛是機場和高鐵站的常客,但特地拋下工作上這兒來等一姑娘,是頭一遭。兩人隔著距離,一對上視線,便都有了各自想法。唐其琛不再是平日那位西裝革履的唐總,他竟然換了行頭,一件純色的T恤簡簡單單,髮型也變了,精英利落難打理的背頭軟下來,顯得人柔和了不少。

     他看起來年輕又耀眼。

     唐其琛來之前回公寓特地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還在浦東大道那兒給她買了一束花,他手裡的白玫瑰和溫以寧捧著的紅色玫瑰對比明顯,唐其琛目光下沉,溫以寧也覺得尷尬。這花一路上沒丟,就被她帶下了車。

     唐其琛在原地等她,三十多歲的男人,這場面還是挺喜感的。

     等溫以寧走近,他低聲笑了笑,“就該來H市接你的,送個花都被人先下手為強了。”

     溫以寧也笑了下,唐其琛能從她的神情裡讀出極力克制的不適應。他說:“我拿著吧,這麼多人看,也不合適。”說罷,就把李小亮那束紅玫瑰給拿了過來,把他買的放回了溫以寧手中。然後轉過身,“我車在停車場。”

     唐其琛今天開的是輛白色卡宴,也沒別的,就是覺得和他這身衣服比較搭配,上車後,他問:“餓不餓,去吃飯?”

     溫以寧看了看時間,說:“時間還早。”

     唐其琛點點頭,“那我們逛逛,你想去哪兒?”

     兩人最後去了南京路的步行街。主意是溫以寧提的,其實沒什麼要買。從見著面起,她心裡慌,換個詞就是有些無所適從,她想找個熱鬧點的地方鬆鬆氣。待在車裡的時候,電臺放的是一檔搞笑脫口秀,但她和唐其琛誰都沒有笑。

     夏日的餘熱猶存,晝日長,黃昏傍晚的時候,火燒雲染紅了一片天。

     溫以寧跟著人流慢慢走,心不在焉的看著兩旁的商鋪,唐其琛和她並排,回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但凡她停留稍微久,他便問:“喜歡嗎?”

     溫以寧搖了搖頭,“我隨便看看。”

     唐其琛嗯了聲,不再說別的。

     正是商家大力促銷夏季服裝的時候,隨處可見打折的標語,行人紮堆的在店裡挑選。溫以寧忽然想到什麼,她問唐其琛:“你來這兒逛過嗎?”

     “這幾年沒有過。”唐其琛誠實說。

     “你不用買衣服的嗎?”找了個話題突破口,順著下來總算不那麼冷場了。

     唐其琛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西裝這些都是柯禮去訂的。就那幾家店,每一季的系列新款都會按時送過來。有時候出國,時間允許的話,我也會自己去挑——誒,小心。”

     迎面的行人光顧著看熱鬧,沒注意到前面有人。唐其琛的手搭著溫以寧的肩膀,稍用力的把人護到了自己身邊。

     兩人前胸貼後背,體溫都很熱。

     唐其琛扶著她肩膀,手指動了動,似乎沒有放下去的打算。掌心貼合的溫度漸漸升高,跟燙了一個窟窿似的,溫以寧臉頰微熱,不怎麼堅決地掙了掙。

     唐其琛很快放手,還是沉著冷靜的樣子。

     兩人之間透著那股小心翼翼,戰勝了心頭的悸動不安,成為了這次約會的主旋律。對視一眼,都能體會其中的不自然,然後很有默契的同時笑了起來。

     溫以寧低著頭,嘴角微彎,說:“估計你對這些也不感興趣,走吧,我請你吃東西。”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店,“糕點要嗎?”

     唐其琛還真仔細想了想,溫以寧擅自做主道:“吃吧,也就這個清淡點了。”

     她買了半斤桂花糕,唐其琛自然不會讓女生付錢,從錢夾抽出一張整的遞過去,半斤才十塊不到,估摸著老闆也不太想找這麼多零錢,笑眯眯地說:“帥哥,微信付一下唄。”

     唐其琛說:“您收錢吧,我微信沒開通支付功能。”

     這話一出,後頭排隊的學生笑了,調侃道:“那你落伍啦。”

     另個大膽的說:“咱們互加個微信,我幫你付錢好不好?”

     唐其琛這樣貌氣度擱哪兒都是出眾的,他身上有一種很冷情的勁兒,這種光芒是低調卻富含著厚重的質感。男人的魅力分很多種,諱莫如深的最有吸引力。唐其琛一米八往上,穿什麼都能撐得住,早被這群小女生看上好多眼了。

     唐其琛倒沒說什麼,清清冷冷的拒人千里,溫以寧趕緊拿出手機,手忙腳亂的掃碼付款,拽著人的胳膊就離開。

     她搖頭嘀咕:“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大膽了嗎,什麼人的微信也敢加,萬一是變態怪叔叔呢。”

     唐其琛聽得笑出了聲。

     溫以寧這才反應,飛快鬆開手,“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說你。”

     唐其琛看著她,唇角弧度淡淡的。

     溫以寧視線對上來,“雖然你很少自己買東西,但現在基本都是電子支付了,你開一個吧,以防萬一。”

     唐其琛把手機遞給她,“你來。”

     手機一直放在他褲子口袋,這會還有體溫熱度,溫以寧握在手裡,然後在路邊的石板凳上坐了下來。唐其琛陪她一起,“是不是要銀行卡?”

     “嗯。”

     唐其琛從錢夾裡拿出一張,並且沒什麼避諱的報出密碼。

     溫以寧聽到那串數位後,手不自覺的抖了抖。但很快維持住,極力克制著平靜幫他弄好,然後手機還過去。

     唐其琛說:“我訂了電影票。”

     溫以寧愣了下,“嗯?”

     他笑,“怎麼了?”

     沒怎麼,就覺得畫風實在不搭。絕大部分時候,溫以寧都只看到他正派嚴謹時的樣子,唐其琛話不多,但就像平靜汪洋,水底依舊埋藏著暗礁、醞釀著海嘯。他這個人太有分寸,或者說太寡情。甚至在這種煙火氣稍濃的氛圍裡,都能看出他的格格不入。

     偏偏他說,“我提早訂好了電影票。”

     許是見溫以寧遲遲沒回應,唐其琛又說:“挑了部喜劇,你要不喜歡,我們再換。”

     他語氣裡的小心試探和溫柔包含讓人觸動。溫以寧就這麼聽軟了心,那些不適與尷尬,防備和動搖,遲疑與矛盾,通通退避三舍。溫以寧彎了彎唇,欣然說:“我想吃爆米花。”

     到了電影院,唐其琛就併入大隊伍中,心甘情願的在櫃檯前,排著長龍為他心愛的女孩兒買爆米花。

     溫以寧站在不遠處等,目光一直跟著他動。

     唐其琛背脊挺直,始終跟前面排隊的女生保持禮貌的距離。女生買好轉過身,唐其琛側過來把路讓開,抬頭看見了溫以寧,便指了指汽水,意思問她需不需要。溫以寧嘴角揚起,輕輕搖了搖頭。

     再後來,唐其琛現學現用,也會拿微信付款了。

     溫以寧就這麼笑了起來,心頭湧起暖洋洋的潮水。

     “走吧。”唐其琛走過來,把米花遞給她。他自己買了瓶水,帶著人排隊進場。這片兒口碑不錯,觀影的很多,他們前面是一對學生小情侶,男生高高帥帥,女孩兒嬌小可人,正撒著嬌,拉著男朋友的手搖啊搖,“我不管,我就要你餵我。”

     男生看著就很酷,一張臉冷清清的也沒多餘的表情,估計快被搖暈了,才抓了一手心的爆米花伸到女朋友嘴邊,凶巴巴道:“張嘴。”

     女生乖乖巧巧的吃了,又跟只饜足的小貓一樣抱著男朋友,她臉是朝著唐其琛和溫以寧的,視線對上他倆,特調皮地眨了眨。

     唐其琛臉色不太自然,溫以寧也別過頭,仿佛手上抱著的不是爆米花,而是飛天炸彈。

     過了一會,唐其琛站過來,還真的捏了兩顆爆米花放到她嘴邊,無奈道:“被小姑娘挑釁了。”

     溫以寧忍著笑,這麼多人看著。

     唐其琛低聲說:“來,給老闆個面子。”

     溫以寧頭一低。就著他的手把爆米花吃掉了。女生的舌尖溫熱,避免不了的刮過他的指腹,那點濕潤的熱氣被無限放大,唐其琛心跟著顫了顫,收回的手垂在腿側,又細細的撚了撚,撚出了一地璀璨煙花。

     放映廳裡座無虛席,唐其琛和溫以寧在中間的位置,爆米花就放在扶手上。電影講的是愛情喜劇,很討巧的商業片。也不知是電影太好看,還是兩人太入迷,總之那桶爆米花安安靜靜的擱在那兒,誰都沒有再吃過。

     放映結束,唐其琛和溫以寧走到商場外,天已完全黑下來,店招的五彩燈亮映紅了半邊天。

     夜晚的人流量似乎更大了,唐其琛怕她被人撞著,手一直虛虛擋住她的肩膀。

     兩人無目的地逛,誰都不忍多說一句別的。

     中央廣場的前坪圍了很多人,手機商家每到週末都會做各種活動。今晚這邊搭了個舞臺,鎂光燈和攝影器材一應俱全,不知從哪兒招來的商演團隊,正在又唱又跳。

     溫以寧就這麼停下來,看著新上臺的一位年輕歌手。

     他抱著吉他,很閒適的往高腳凳上翹腿坐下,琴弦一撥,音樂的前奏便響起。

     是一首老歌,原唱粗野狂放,但被他改編唱出來,又是另一番濃情滋味。

     “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

     常常後悔沒有把你留下來”

     鼎沸的人聲漸漸安靜,就剩純情溫和的嗓音徐徐道來。

     “為什麼明明相愛

     到最後還是要分開

     是否我們總是徘徊在心門之外”

     臺上的歌手颱風穩健,閉眼,沉吟,每一個動作都配合著在訴衷腸。溫以寧看著,聽著,心也跟著節奏一起,忽上忽下,潮起潮落。

     “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

     只是好像少了一個人存在

     而我漸漸明白你仍然是我不變的關懷”

     唐其琛沉了沉眸,轉過頭,視線落向溫以寧。這個注目溫柔而有力量,無聲勝有聲。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是過去的永失我愛,也是此刻的失而復得。溫以寧側顏安靜,眼睫輕輕煽眨,察覺到目光,她也轉過頭,和唐其琛無聲對望。

     歌曲漸入高,人群裡也自發響起了合唱。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

     當懂得珍惜以後會來,卻不知那份愛會不會還在”

     唐其琛喉結微滾,心底像有塵埃落地,亦伴有曙光升起。他伸出手,慢而堅定的握住了溫以寧。他能感受到白皙冰冷的手在掌心微微顫動,也能感覺出她內心浩瀚汪洋一般的迷惘和波動。此刻無需多言,唐其琛只是更用勁的,不讓她逃。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

     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引吭高歌,到此方歇。

     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

     溫以寧眼角微濕,指間微抖,然後順著唐其琛的掌心捋進他的手指縫隙——

     緊緊相牽,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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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曾照彩雲歸(1)

      一首歌的時間。

      歌手彎腰致謝,台下掌聲連連,他抱著吉他下去了,又有新的表演節目即將開始。看熱鬧的人走了舊的又來新的。就像電影場景切換,情境又變了樣。溫以寧方才還把唐其琛的手指扣的很緊,現在稍微一鬆,唐其琛便用力收緊掌心,說:“哪兒去。”

      他語氣極力鎮定,但看著她的眼神又控制不住的緊繃,“還想放呢,沒這樣的事兒。”

     溫以寧低頭笑了笑,眼角的濕意也退了潮,襯著眼睛很亮。她說:“你拽得我有點疼。”

     唐其琛鬆了一下,也就做個樣子,表示他聽到了,然後又給握緊了。溫以寧輕輕呼了口氣,也罷。於是她用勁的回握他,兩人就跟鬧著玩似的,十指交纏在一起,你握緊,我就比你更緊。最後唐其琛無奈道:“我們這是在比手勁嗎?”

     溫以寧就把手抽了回來,自然而然的挽住他的胳膊,“那我可沒這嗜好。不像某些人,喜歡跟人掰手腕。”

     兩人沿著街頭慢慢悠悠的走,舞臺的喧嚷留在了身後。

     “你那個男同學,對我敵意太大。”唐其琛實事求是地說。

     “小亮老師比你小很多歲,他跟你較勁兒,你也要跟他較真?”

     “我能不較真,等著他來看笑話?”

      都是男人,有個什麼心思一看一個準。他在上海就見過李小亮,就是他和以寧在老李的夜宵攤上,他和柯禮恰巧撞見的那一次。後來柯禮去查過,告訴他那是溫以寧的前男友。前男友三個字沒那麼大的殺傷力。她也二十六七了,能談幾段戀愛再正常不過。唐其琛只是記住了李小亮的名字。後來隨她回H市,也就是掰手腕那晚,從街頭碰見李小亮的第一眼起,就能看見他眼裡都快燒起來的敵意。

     只不過敵意的宣洩方式夠簡單粗暴,唐其琛沒想那麼多,就覺得這人太囂張,他也不想認這個輸字。

     很快,唐其琛回過味,皺眉挑出了重點,“他比我小很多歲?”

     溫以寧不做他想,“小亮老師和我同齡,是比你小個八……”她意識到什麼,反應過來,立刻改口:“也就比你小個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歲……吧。”

     唐其琛笑了起來,眉梢眼角往上傾揚。溫以寧故作正經,腦袋稍微埋低了些。

     南京路的步行街很長,他們什麼都不需要買,挽著手,走馬觀花似的散著步。走完一個街口,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晚風拂面,唐其琛看了一眼隔著馬路的新街口,問:“還想走嗎?”

     溫以寧搖搖頭,“不走了,你看,什麼都沒買。”

     唐其琛笑了下,“下次我再陪你逛。”

     先把她送回住處。唐其琛的車開得很慢,明明可以過去的綠燈,也非要等到下一個紅燈亮起。幾十秒的等待時間,他就把手越過中控台,無聲的覆上溫以寧的手背。溫以寧別過頭,對著車窗外隱隱勾笑。

     唐其琛捏了捏她手背上薄薄的皮膚,然後問:“念念,在公司裡,你需要我怎麼做?”

     溫以寧轉過頭看著他,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唐其琛這是在徵詢自己的意見。在一起了,是開誠佈公,還是另有打算,他是充分尊重她的。溫以寧心裡一暖,反問他:“你呢?”

     唐其琛眼神是溫和平靜的,“只要你不介意,我怎樣都可以。”

     溫以寧笑,“你是老闆,不怕人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嘛?”

     唐其琛說:“亞匯沒有這種規定,上樑正不正,下樑都可以歪。”

     溫以寧笑意綻大,低著頭,感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

     她明白,唐其琛是在為她考慮。這種問題其實很直接,任何話語一旦直接,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兩人剛複合,說有多深厚的理解也不實際,曲解他的意思也是情有可原。但溫以寧沒有誤會,也沒有多想。五年前,她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以為牽牽手就能到永遠,同理,以為一句話也能讓人墜地獄。

     但現在不會了,她長大了,成熟了。願意站在理智的一面,去體會對方哪怕不那麼漂亮的言語裡,善意而溫情的內涵。

     她久久不回話,唐其琛也怕她誤解,耐著性子解釋說:“以寧,態度擱我這兒,我得讓你知道,我要公開。”

     不是我想,我願意,而是,我要。

     “我在這個圈子這麼多年,聽過的,見過的,遇上過的亂七八糟,太多了。這些東西放我身上,我也是無所謂。但你不一樣,你是女孩兒,是亞匯的員工,是別人看來,我們原沒有交集的人。流言蜚語的矛頭最終不會、也不敢指向我,都會不公平的落到你身上。當然,我會盡我能力保護你,但我還是想尊重你的意見。”

     半晌,唐其琛看著她,伸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輕聲說:“委屈了。”

     溫以寧的腦袋順著他的手一偏,就著溫熱的掌心輕輕蹭了蹭,佯裝猶豫道:“哪有這樣的,剛成為男朋友就讓人受委屈。唐其琛,要不我再考慮一下吧。”

     撫在她臉上的手頓時不輕不重的一捏,唐其琛皺眉說:“溫以寧。”

     溫以寧歪歪腦袋,嘖了聲,“老闆好凶哦。”

     唐其琛看出了她的不正經,無奈一笑,“好了,聽話。”

     到了社區樓下,溫以寧解開安全帶,回頭對他說:“我走了,那你慢點開。”

     唐其琛嗯了聲,按了車鎖,“我送你上去。”

     “不用。”溫以寧看著他熄火的動作乾乾脆脆,心裡泛起細微的忐忑,“沒多遠了,進去坐電梯就是。”

     唐其琛睨她一眼,挺淡定的回了句:“剛成為男朋友,不能讓人受委屈。”

     得了,還會用她說的話來堵她的嘴了。溫以寧頓時輕鬆不少,按了按他的手,“真不用,我室友在呢。考研的小姑娘,屋子小,人一多難免有動靜,別打擾人家。”

     唐其琛面不改色道:“我送你到門口,也不會進去。你想我能有什麼動靜?”

     溫以寧愣了下。他的神色太淡定,目光也深邃,像是正兒八經的分析問題,偏偏語氣又透著兩分不正經。倒把自己塑造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反倒是她心有雜念了。

     唐其琛扯了嘴角,不再逗她,伸手在她頭上揉了揉,“上去吧,我看著你走。”

     溫以寧下了車,一步三回頭,最後在樓道口對他擺了擺手,背影就消失了。唐其琛坐在車裡,剛準備升上車窗,燈火通明的樓道口處,溫以寧又探出了腦袋,遠遠兒的衝他做了個笑臉。然後一溜煙兒,這回是真走了。

     唐其琛忍俊不禁,等了一會兒才啟動車子。

     ——

    次日上午十點。

     柯禮將整理好的年中董事會的會議資料交給唐其琛審閱,董事會的耗時長,涉及的專案和內容多,中間有好幾個都是爭執意見比較大的。資料由行政部整理後,柯禮又親自核對一遍,唐其琛一直致力推廣的那個交通系統導航的專案也清單其中。

     從去年籌備到今年上半年的可行性研討,一直進行得十分艱難。董事會那幫成員裡,多是他爺爺還在位時的心腹功臣,個個實權在握,但其中的分庭抗禮也暗中滋生。

     牽連的方方面面太多,誰的利益都是利益。唐其琛把控大局,多數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幫老臣也算為他賣力,至少表面和氣,鮮有爭執。可一旦遇上推陳出新、打破陳規舊制的政策或項目改革時,海底的暗礁就隱隱扎人了。

     “這一次的會議上,就要對導航項目進行投票表決了,于總和廖總應該會通過,但其他人。”柯禮說:“唐總,您需不需要跟老爺子通通氣?”

     唐其琛的視線在資料上,“暫時不要。”

     柯禮領會要意,唐老爺子已經數次提起過,讓唐其琛與明耀科創共同合作,把這個專案切割出去,由明耀科創參與研發,再利用亞匯在市場佔有這一塊的絕對優勢去負責後續推廣和銷售。但唐其琛不願意。

     他合上資料,說:“普通的產業反覆運算已經不是過去的舊土重建,亞匯不能再守著現有的優勢去維持利益增長。五年內,或許還能光輝一時,但整個行業、市場需求在進步,在改變。爺爺他或許明白,但這艘輪船太大,誰也不願在現階段冒風險。可亞匯要想繼續發展,必須與時代接軌,新地遷移。董事會的工作我會繼續做,你也交待下去,技術研發的進度也要跟上。”

     柯禮頷首,“我會的。不過您也不必太費心。程總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雖然未明,但他與安董關係匪淺,只要安董願意,還是能在他面前說上話的。那麼就算廖總和於總投反對票,我們也能一票優勢通過方案。”

     安青山,安氏的董事長,安藍的父親。

     唐其琛沉默許久,沒再發表意見,而是筆帽擰上,說:“明晚的應酬推掉。”

     柯禮略表為難,提醒道:“明晚是住建局的周副局長宴請。”

     唐其琛頭也未抬,“推掉。”

     柯禮應道,“好。”又問:“唐總,時間還早,我讓老余接您去吃午飯吧?”

     唐其琛看了看時間,語氣比方才柔軟了些,“中午吃食堂。”

     柯禮默聲,點點頭,“好。”

     亞匯的食堂伙食還是不錯的,三葷一素還有一碗熱湯,中午十二點,員工陸續下班,三五成群有說有笑的。同事挽著溫以寧的胳膊,正興致勃勃的聊起新開的飯館,“我還秒了一張滿減券呢,一塊去吃呀。”

     溫以寧排隊領飯,“什麼時候啊?”

     “明天,我們明天晚飯去呀!”

     “明天不行,晚上有事兒呢。你找吱吱和瑤瑤。”

     打好飯,溫以寧和部門幾個坐在一起。熱鬧,也方便分食。女生都有點兒挑,這個不吃蒜苗那個不吃雞蛋,溫以寧就不太喜歡吃蔥,不過今天的菜似乎都放了蔥,她儘量扒到一邊,剛準備吃,後勤部的負責人竟找到她,“嗨,以寧。”

     溫以寧意外,“鐘部長。”

     “來,今天加餐,請你們吃水果了。”鐘姓負責人四十不到,笑容可掬,拎著一籃盒子每個人都發了份。打開一看,裡面是切得齊齊整整的水果拼盤。

     “這麼多草莓和車厘子啊,現在賣好貴呢。”

     “謝謝鐘部啦!”

     “福利待遇也太好了吧!”

     大家喜出望外,個個笑容滿臉。

     “公司的福利,每個女員工都有的。”鐘部長笑眯眯的說了幾句,趁大夥兒注意力散開的時候,把另一個飯盒放在溫以寧面前,然後壓低了聲音,在她耳後說:“柯助讓我給你的。”

     溫以寧打開飯盒,愣了愣,裝著的菜都沒有放蔥。

     她下意識的回頭張望,就看到唐其琛和柯禮正走進來。唐其琛與她目光交匯,停頓兩秒,然後平靜挪開,隨柯禮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方才對視的那一下,他嘴角揚起一個很淺的弧,一閃即逝,只有她能看到。

     “哇,唐總竟然來食堂啊。稀奇呢。”同事小聲八卦,“今天吹的什麼風啊,把仙子給吹下凡啦。”

     溫以寧低著頭,被飯菜的香味和熱氣蒸得暖洋洋,她抿著笑,說:“大概吹的自然風吧。”

     這邊的柯禮已經心下了然了。從唐其琛剛才交待他辦事的時候,他就隱約猜到了。唐其琛吃飯的規矩很好,食不言,寢不語。但吃到一半,他抬起眼,看向柯禮,“有事?”

     柯禮坦然一笑,意有所指的說:“唐總,恭喜。”

     唐其琛扯著嘴角顯出愉悅,但語氣還是平靜的,“嗯。”

     柯禮剛想轉過頭往溫以寧那邊兒再看一眼,唐其琛直接阻斷,“別看她。”

     柯禮恍然,啊,這兩人是不想在公司公開關係啊。

     決定是溫以寧做的。昨晚唐其琛徵詢她的意見,她說了不願意。

     不想成為輿論的焦點,也不願變成眾矢之的。更重要的,她不想一開始就把自己置身於一個很被動的位置。如果有萬一,也不至於千山雪盡,失了體面。當然,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但很實際的在她心口踏了踏步。

     唐其琛怎麼會品味不出來。從她的當時片刻的猶豫和一瞬茫然的眼神裡,便什麼都明白了。有些事情說不如做,這都是後話。總之,未來還長,他想,慢慢來。

     唐其琛的食量不大,眼見著吃幾口又要放下筷子。柯禮誒了聲,“唐總,您就不吃了?”

     唐其琛伸手要拿紙巾。

     “您把這碗湯喝了吧,您要不喝,我等會就讓以寧給您送去辦公室。”柯禮平靜道。

     唐其琛一頓,伸出去的手又緩緩收了回來。他瞥向柯禮,目光重而警醒,怎麼回事,身邊心腹也開始威脅人了?

     柯禮忽略注視,假意看別處,手也有模有樣的放在了手機上。

     唐其琛垂下眼眸,沉默的又把碗筷端起。

     溫以寧下午一直在和小組成員做一份招標方案的初稿,陳颯下午到的公司,溫以寧沒注意,忙完了才聽她秘書說起,“陳經理的兒子來了。”

     正說著,陳子渝就溜了過來,往她面前一站,“我天,什麼神仙姐姐們啊,長得都太好看了吧。我媽招人可太有眼光了。”

     這人不三不四得渾然天成,俊朗陽光的一張臉卻又讓人討厭不起來。兩句話就把這一票女同事們哄得眉開眼笑。陳子渝的氣質很隨他母親,但五官並不太像,尤其那雙眼睛,狹長而明亮,很賦詩意。他嬉笑沒個正形,對溫以寧說:“小溫姐姐,請我喝飲料唄。”

     溫以寧手頭上的事也忙完了,笑著把人領走,“來。”

     “我還沒下班呢,不能溜崗。你湊合在這兒喝吧。”茶水間裡,溫以寧給他泡了杯檸檬水,“你怎麼來了啊,小少爺。”

     陳子渝坐沒坐樣,整個人跟吃了五毒散一樣癱在沙發上,“晚上要跟我媽吃飯呢,她最近看得我好緊,你相信嘛,竟然親自來接我放學。丟死人了。”

     溫以寧面對著他,心裡大概猜到原因,但她不能說。

     陳颯這段時間又碰到了老麻煩,那男的可能真是下了決心要給他們母子一個交待,又來上海找她了。陳颯跟她提過一句,然後人也很少待公司裡。

     陳子渝懶洋洋道:“不就是一個男人想來認親嘛。”

     溫以寧差點被水嗆住,咳了好幾聲,遲疑道:“你,你知道啊?”

     “他來找過我,我還帶他去打了電遊呢。”陳子渝翹著腿,一臉中二少年的囂張模樣,“他要認我當兒子,我說,我媽願意給你當老婆,我就給你當兒子。”

     溫以甯簡直震驚,“你,你們,他,他見過。”

     陳子渝真挺無所謂的,“就是老了一點兒,長得還是蠻帥的。你不瞭解男人,三十往後就走下坡路了,會禿頭,會掉髮,性功能也不太行。”

     溫以寧被他一套一套的理論整的腦仁疼,“你一個未成年,談什麼了不瞭解啊。”

     陳子渝不屑道:“不信你問問我禮叔,問問唐總,你看他們行不行了。”

     溫以寧一時無語。

     陳子渝抬眼一看,“謔!”了一聲,發現新大陸似的,“姐姐你臉紅了耶!”

     溫以寧瞪他一眼,“你自個待著,我做事去了。”

     陳子渝追上她,“說正事兒,週末時間留給我,陪我去一個地方。”

     兩人邊說邊走出來,陳子渝的畫風整體而言是很逗的,落實好事情後,有搭沒搭的跟溫以寧聊天,聊到一個段子,溫以寧也被他逗笑。陳子渝上躥下跳跟猴兒似的,就在這時,唐其琛和柯禮出現,兩人原先是低聲說著事情,聽到動靜,柯禮抬起頭,“喲,子渝來了,有何貴幹啊?”

     陳子渝順著溫以寧的肩,突然勾了一下,嬉皮笑臉地說:“追人呢。”

     唐其琛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眉間浮起不悅,“你,哪來,回哪去。”

     柯禮笑著圓場:“收斂點,工作時間,別讓你姐姐扣工資。”

     陳子渝扭頭衝溫以寧故意說:“晚上我要約你吃飯飯。”

     唐其琛頓步,微微側頭,語氣隱有不耐:“還不走?”

     陳子渝小聲嘀咕,“我靠,這麼凶,搶他女朋友還是搶他錢了。”

     柯禮忍著笑,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他肩膀,把那只搭在溫以寧身上的手給勾了下來,“好了,還清了。去我辦公室玩會。”

     唐其琛和柯禮是下來有事的,已往副總辦公室走去。柯禮辦公室裡有VR,陳子渝屁顛顛的溜了。

     溫以寧站在原地,看著唐其琛背影消失的方向,低著頭,微微彎起了嘴角。

     五點半下班,溫以寧五點四十才收拾東西坐電梯下到停車場。

     她往右邊走了一段,黑色路虎停在車位裡,唐其琛按下車窗,眼神示意她上來。溫以寧坐副駕,順手從包裡遞了瓶熱牛奶給他,“你喝吧,墊墊肚子。”

     唐其琛接過,“什麼時候熱的?”

     “下班。”溫以寧衝他笑了下,“現在離吃飯至少還得半小時呢,你別挨餓,待會兒胃又疼。”

     唐其琛的眼角勾出一個弧,這個眼神深邃,又帶著薄薄的笑意,很能勾人。

     下班晚高峰城區太堵,唐其琛沒繞去太遠的地方,就在陸家嘴附近吃了個飯。吃完之後兩人隨便逛了逛,上去商場的電梯裡人多,溫以寧稍後一步才走出來,對等在那兒的唐其琛說:“走吧。”

     但唐其琛沒有動。

     溫以寧轉過頭,目光疑惑。

     愣了兩秒,漸漸反應過來,她笑了笑,走到他身邊,然後挽上了他的胳膊,唐其琛這才邁步,閒適自在的四處看。

     這一回,溫以寧也沒了上一次逛步行街的尷尬,很自然的往自己喜歡的店裡轉一轉。來上海幾年,收入不算低,也有了自己鍾愛的品牌。這個牌子在上海倒是有幾家分店,陸家嘴這家是最大的,定價中等,溫以寧喜歡設計師的理念以及產品的性價比。正巧上新,她有所顧慮的問唐其琛:“你能等等我嗎?大概十分鐘。”

     唐其琛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喜愛逛街的男人。但他說:“不急,你都試試,我給你參考意見。”

     他語氣很淡,也沒多餘的刻意,能從他表情裡看出,他沒有勉強,是心甘情願的陪她。這樣的狀態讓溫以寧很放鬆,她挑了個款式,在兩個顏色之間拿不定主意,便在鏡子前比劃了一番。唐其琛走過來,站在她身後,說:“你穿白色吧。”

     “嗯?白色是不是清爽一點?”溫以寧便把那件白色的提了提。

     唐其琛說:“和我昨天穿的衣服很配。”

     溫以寧愣了愣,醞過神,耳尖都微燙,拎在手裡的衣服也跟燒著了一樣,放也不是,買也不是。唐其琛幫她拿在手裡,“我幫你拿著,一塊買。”

     溫以寧摸了摸鼻尖,左顧言它道:“我想起來了,我有件類似的,也是白色,我……”她收了收心,改口說:“我同學以前送我的生日禮物,也沒穿幾次。”

     唐其琛打斷,忽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溫以寧看著他。

     對視幾秒,唐其琛點了點頭,語氣平靜的念出那個名字:“小亮老師。”

     溫以寧斂默無語。

     唐其琛看了看手裡的衣服,然後把它掛回了原處,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來:“嗯,也不是很好看。”

     然後牽起溫以寧,從店裡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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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曾照彩雲歸(2)

     從這家店出來後,唐其琛始終也沒進別的店了。牽著的手好像上癮了似的,比溫以寧挽著自己更踏實。

     細膩柔軟包裹在掌心,他果然還是喜歡主動把控的感覺。

     溫以寧後知後覺,隱隱覺得方才唐其琛是吃了一勺陳年舊醋。醋味不甚明顯,不細思也察覺不出酸,都是他自己內部消化了。唐其琛面不改色,陪她穿行于人來人往,溫以寧看了他好久,然後低下頭,表情隱含愉悅。

     唐其琛其實是個很能「收」的人。情緒這種東西擱在他身上基本就不太外露。起先是工作使然,身在這樣的位置,不動聲色早已成了性格的一部分。他從不上報與接受雜誌媒體的採訪,但這些交際情面還是要顧慮,寥寥幾次,也都是柯禮替為採訪。

     柯禮在圈內也是有名有姓的身份,曾在一份商刊的年度人物的評選中,被封為最文質精銳的總裁助理。標題當然是浮誇的,但也八九不離十。柯禮在時代商刊的一次專題採訪中就被旁敲側擊的問到,亞匯集團的CEO是否結婚,私下生活有什麼興趣愛好嗎。問題都是事先就溝通好的,總得讓雜誌方也有些採訪亮點。柯禮當時的回答也很真實,說,唐總忙於工作,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沒有時間談戀愛。很好的幫唐其琛吊足了大眾胃口。

     但處了這麼些日子下來,溫以寧覺得,唐其琛的私生活,真的枯燥如白紙。

     忙不完的工作,出不完的差,開不完的會。好幾次都能聽到集團高層會議室傳來的激烈爭執,那多是幾個副總意見不合的情急之舉。唐其琛坐觀大局,總是能在很難收場的關鍵時刻,三言兩語的挑破僵局,維持各方平衡。

     他鮮有偏頗,也少有憎惡喜好的偏袒。在人情關係的處理上,能做到遊刃有餘也是一種天賦。

     這個禮拜,溫以寧隨著陳颯參與過兩次會議,輪不上她發言,她就仔細聽,每次唐其琛做會議總結時,她攤開筆記本,在上面畫了好多個小人兒。兩人在公司相敬如賓,涇渭分明,回回也只在下了班的時候,才共乘一車,有了些許情侶的樣子。

     這日唐其琛加班,溫以寧恰好也有點工作還沒收尾,六點多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讓她來辦公室。

     亞匯燈火璀璨,柯禮給她開的門,一臉笑地望著她,“以寧。”

     看他的表情,基本就是知道了大概。溫以寧仍有些不好意思,杵在門口沒有動。直到唐其琛也走過來,對她說:“來,一起吃飯。”

     柯禮把路讓出來,“唐總這邊的工作還沒結束,老余送來的。我有事就先走了。”說罷,他又壓低聲音對以寧說:“幫忙看著唐總,他吃飯都吃很少。”

     柯禮走後,唐其琛仍在辦公桌前把檔剩餘的部分看完,頭也不抬的問:“下午開會的時候,你在本上寫了什麼?”

     溫以寧是背著包上來的,從包裡把會議本拿出來遞給他。

     翻到後面幾頁,唐其琛笑了。

     那是一些簡單的線條畫,基本就把他們開會時的爭執場景給搬了上去。

     溫以寧湊過來,“這個最凶的是祈總,他的嘴巴張的最大。”

     唐其琛嗯了聲,“還有唾沫。”

     溫以寧笑,“都噴到坐他旁邊的颯姐身上啦,颯姐那個白眼翻的,你看。”

     唐其琛指了指,“這是我?”

     會議桌的主席位置,一個酷酷的卡通人物,穿著黑色襯衫,還有梳的一絲不苟的大背頭。

     溫以寧抿了抿唇,把臉稍稍偏向他,輕聲說:“你是最好看的這個。”

     唐其琛頓時舒眉展目,也看向她,語調平靜的問:“站著不累嗎?”

     “嗯?”

     “坐吧。”

     還未等她反應,唐其琛順勢勾了一下她的腰,自己微微撇開腿,就這麼往下一帶。溫以寧猝不及防的坐在了他的右腿上。唐其琛勾著她腰的手也沒松,往前一環,不輕不重的摟住了人。他的下巴墊著她的肩,聞見她頸窩和髮間混合的淡香,輕柔綿密又沁人心脾。

     唐其琛輕輕呼了一口氣,感覺一天的疲憊都有了落腳點。

     溫以寧僵硬著沒敢動,背脊挺直了沒彎一點弧度,片刻之後,唐其琛微微歎氣,“我是抱了根木頭嗎?放鬆點念念。”

     溫以寧不太自然的找了說辭,“我重,怕壓著你。”

     唐其琛說:“我就是胃不好,腿還是沒毛病,不用怕把它壓瘸了。”

     過了幾秒,溫以寧到底還是放輕鬆了些。

     唐其琛拿起旁邊的手機,對著她本子上最帥的那個拍了張照,然後換成了微信的頭像。溫以寧看笑了,“畫風不搭啊老闆。”

     唐其琛淡淡道:“我看很好。”

     換頭像的時候打開了微信,溫以甯無意之間就掃到了他的對話清單。最近的一個記錄備註名是安安,及時消息還顯在名字後:“你今晚還過來麼?”

     無從分辨是唐其琛發的,還是對方發的。

     溫以寧本就無意看見,這個時間也很短,一眼掠過,她沒往心裡想。

     兩人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唐其琛把最後一點檔內容看完,才拍拍她的腰,“吃飯吧。”

     幾個精緻的保溫飯盒工工整整的擺在沙發前的矮桌上,不能看出,這壓根不是普通的外賣。打開來,香菇燉雞,清炒荷梗,白糖糕,叫的上名兒的就有好幾樣,連主食都是鮑汁扣飯。唐其琛遞了筷子給她,“家裡的阿姨做的,她手藝不錯,這個湯是最拿手的。你嘗嘗。”

     溫以寧就著他的勺子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你家裡人來過?”

     “老余回回去家裡取,再送過來的。”

     溫以寧哦了聲,壓下方才一瞬的緊張,小聲說:“你真難養啊。”

     唐其琛笑了笑,“難養嗎?”

     溫以寧躲開他的注目,“也不是很難,就是個送命題而已吧。”

     唐其琛目光深邃,嗓音也低了些,“那你養嗎?”

     這人就是故意的,逗人還上癮了。溫以寧也沒被他撩的不能自已,坦坦蕩蕩的和他對視,敲了敲他的碗說:“這碗飯,這碗湯,這些菜,十五分鐘內給我吃完。唐其琛你三十五歲了,怎麼吃個飯還讓人這麼操心。表現不好,送給我我都不要,乾脆你別吃飯了,給你買個奶瓶兒,每天喝奶吧。”

     唐其琛愣了下,然後笑得神清氣爽。

     過了會兒,他說:“這週五晚上我有應酬,我讓老余接你回家。”

     溫以寧隨即搖頭,“不用,我晚上也有活動。”

     唐其琛也沒問個具體,都是成年人了,誰都有私人生活。關係再親近,但也得學會尊重人。唐其琛在這些問題上一向開明大度,也不喜歡強迫人。她能給他遞句話,那就是她的交待,至於和哪位,做什麼事,唐其琛一概不問。

     溫以寧是答應了陳子渝的邀約。就前幾日這小少爺到辦公室來的那一趟,說要請她幫個忙。

     週五晚上在國際會展中心的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活動的流程都差不多,眾多明星以及有社會影響力的人士參加,以擴大公眾的關注力度,本就是大愛無疆的好事,也都樂意錦上添花。這種活動陳颯那兒有很多邀請函,陳子渝之所以要來,是因為這次有一位美國好萊塢的影星也出席。陳子渝是他的狂熱粉絲,就為了能夠一睹真容。陳颯原本沒想把票給他,說他太能惹事兒,陳子渝就拉了溫以寧下水,說是陪姐姐一起去。

     溫以寧笑駡他先斬後奏,但還是當了這次擋箭牌。

     陳子渝一學生,圈內人也甚少知道他是陳颯的兒子。這天穿的倒還人模狗樣,少年的肩膀青澀,但形體初具成人雛形,正裝上身還是很招眼的。相比之下,溫以寧就穿得簡單的多,一條收腰款式的白裙,下了班換了雙高跟鞋就來了。

     他倆的座位票是比較靠前的,溫以寧對拍賣沒太多興趣,陳子渝就跟她說悄悄話,“左邊那個,金融公司的老總,追過我媽。右前方嘴巴長得像鴨子的,也追過我媽。老蛤蟆想吃天鵝肉。”

     溫以寧皺皺眉,“別侮辱人。”

     陳子渝不屑,“我還侮辱鴨和蛤蟆了呢。”

     溫以寧低聲,“如果你生父和他們共同追颯姐,你喜歡哪個?”

     “我哪個都不喜歡。各憑本事,競爭上崗唄。”陳子渝吊兒郎當的說道,又蹭了蹭她的肩,“那個,瞧見沒。”

     順著目光看去,第一排靠左,一個很有氣質的中年女性,保養得宜看不出年齡,穿了一件旗袍樣式的改良版禮裙,肩上搭了一條霧靄藍的披肩,髮髻高聳,耳垂上的翡翠很添貴氣。她身邊有大會的負責人,態度恭謙的與之攀談。

     陳子渝說:“唐總的媽。”

     溫以寧心頭沒來由的一緊,飛快的移回了眼。

     “景姨很厲害的,她是這個慈善大會的榮譽主席,反正年年都有參加。”陳子渝不遺餘力的做介紹,“景姨是南京人,家裡都是當官的。溫姐姐,你去過唐總家沒有?他們家規矩可多了,一點兒也不自在。我都不敢在景姨面前嚼口香糖。”

     溫以寧仿若幻聽,陳子渝的聲音時大時小,又被現場的音響效果一震,耳朵裡都是嗡嗡聲。

     她斂下情緒,偶爾把目光投向景安陽,這個年齡的女人,該有的氣質和社會地位都無可挑剔,她精緻華美的像是最昂貴的絲綢,這麼一看,唐其琛的五官是遺傳自此了。

     拍賣環節結束後就是酒會。陳子渝的手機裡已經拍了無數張偶像的照片,還不滿足,正尋思著能去合個影就好。後來現場有人認出他來,平日看著不著調的熊孩子,竟然絲毫不怯場,很懂禮貌的與長輩寒暄。

     溫以寧悄悄對他豎起大拇指,陳子渝挑了眉,也舉起拇指往自己腦門上按了個讚。

     溫以寧失笑,真是正經不過三秒。

     “子渝。”這時有人走近,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陳子渝回頭一看,頓時恭恭敬敬的:“景姨您好。”

     溫以寧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轉過身。

     “剛陳會長說看到你了,我還以為他看錯了人。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母親呢?”景安陽的中音很有質感,語速慢,咬字清晰,不慌不亂的自帶威嚴。

     “我媽她沒來呢,我跟姐姐來的。”陳子渝笑得陽光乖巧,站得規規矩矩。

     景安陽的視線這才落在他身旁的溫以寧身上,很輕的一下,然後便挪開了。這樣的眼神看著沒什麼可挑剔的,但也僅限於不失禮儀。在景安陽眼裡,或許就是一閃而過,無數路人中的某一個。

     景安陽對熟人還是稍顯熱絡,陳颯與唐其琛是老友也是得力的下級,景安陽對陳子渝也多了幾分關心,這孩子成績不怎樣,但面貌英俊,嘴兒也甜,還是很招人喜歡。兩人多聊了幾句家常,景安陽以長輩的身份囑咐了他一些話,有點正經腔調,陳子渝老老實實的應。

     溫以寧站在一旁,是可有可無的路人甲。

     也好。她心想。

     就在這時,從觥籌交錯的人群裡走近一個身影,唐其琛身著正裝,三件套樣式的西服,馬甲貼身,隱隱勾出了腰線的弧度。他往這邊來時,正與身邊的兩位證監會的官員交談。等他視線落過來時,就和溫以寧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兩人都是微微一愣。

     陳子渝最先招手,很狗腿的叫了聲:“其琛哥哥。”

     景安陽也轉過頭,看著兒子。

     唐其琛神色自若,走近後先是對母親微微頷首,然後問陳子渝,“你也來了?”

     陳子渝嬉皮笑臉,“我來追星的呢。”

     唐其琛聽陳颯提起過,大概也知道了是哪位明星,他說:“等會讓柯禮帶你過去簽個名。”

     陳子渝樂暈了,三兩下露出本性,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高呼:“Yes!”

     景安陽不動聲色的微微擰眉,約莫是對這浮躁輕狂的行為不置可否。

     唐其琛忽然看向溫以寧,他表情是帶著笑意的,很溫情,也很如常。溫以寧卻如芒在背,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冒出了許多矛盾和糾結。她甚至從唐其琛的眼神裡,讀出了他下一步要做的舉動。

     唐其琛向前邁步,朝她走來。同時開口:“媽,給你介……”那個‘紹’字還沒說出來,溫以寧下意識的轉身就走了。

     她臉頰一片火熱,步子也不由加快,背影甚至是倉促的,唐其琛那句“給你介紹一下”生生給掰斷在了舌尖。

     景安陽對這一切並未引起太多在意,溫以寧打一開始的存在感就很低,人是走是留,也沒讓她上心。只平聲提醒唐其琛,“過去跟你安伯父打個招呼。”

     溫以寧走到了宴會廳外場,夏夜的風粘稠濕熱,一下子吹散了從廳裡帶出來的冷氣涼意。溫以寧腮幫鼓鼓的,深深吐了口氣,撚了撚手心冒出來的冷汗。唐其琛的電話追著打了過來,溫以寧倒是很快接聽。就聽他說:“門口等著我,五分鐘。”

     三分鐘不到人就出來了。唐其琛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抬起頭時怯了膽量的眼神,默了默,也沒說多餘的,撩了撩她額前的碎發,“走吧。”

     溫以寧遲疑,“你不用忙嗎?”

     唐其琛一字未提,留了個背影。溫以寧明白,他還是有點生氣的。

     其實現在冷靜一想,剛才的舉動,成全了她自己,卻是傷了唐其琛的一腔熱情。兩人沉默的坐進車裡,唐其琛也不開車,安全帶都沒繫,就枕著靠椅閉目休息。

     溫以寧說:“你坐著休息會兒,我來開車吧。”

     唐其琛搖搖頭,睜開眼坐直了,繫好安全帶把車子發動。

     這個宴會六點開始,想好好吃個飯基本不可能。溫以寧看了看他,輕聲問:“你吃東西了嗎?”

     “來不及,我從公司上這兒來的,衣服都是老余帶在車裡的。”唐其琛面色平靜,說話的語氣也很正常,看不出他的情緒濃淡。

     不知是於心有愧還是車裡的低壓太磨人,溫以寧下意識的對他說:“對不起。”

     唐其琛正眼看路,頭也未偏,一張側臉削瘦立體,額頭飽滿,窗外的燈光霓虹明明暗暗的掠過,把他的輪廓勾得像一道完美剪影。聽到後也是久久不作聲,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處才淡淡說:“餓了,給我做飯。”

     這不是溫以寧第一次來唐其琛的公寓。

     唐其琛進屋後,脫了鞋赤著腳就走去沙發上坐著。在家裡不用太多規矩,他的坐姿也軟了些,人靠著扶手,西服外套隨手一拋,沒扔准,順著椅墊慢悠悠的滑到了地上。

     溫以寧換好鞋走過來,手裡還幫他拎了一雙,輕輕擱在腳邊,“別受涼。”

     唐其琛睜開眼,眼睫微眨,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她。溫以寧抿著唇,也是神思縹緲的和他對望。唐其琛眸色濃深,但也就一剎的變溫,很快又平復下來,他伸出手,掌心溫柔地蓋在了溫以寧的眼睛上,他說:“是我莽撞了,我該遵循你的同意。”

     他的手心細膩溫熱,聲音也纏綿真誠,每一樣都硌住了溫以寧的情緒,方才那些迷茫無知和惶恐不安,在他這一句話裡都謝了幕。

     唐其琛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氣,“我以為你願意的。”

     這話多少有藏不住的委屈之意,溫以寧急了,拂開他遮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不是,你聽我解釋。我當時真的沒有做好準備,我不知道她是你母親,哦,我知道我知道。但也是在看拍賣的時候陳子渝告訴我的。她不認識我,太突然了,我這也沒準備好,我沒有不願……”

     她胡亂一通的急切解釋,說來說去就跟繞口令似的,最後還咬到了舌頭,疼得她倒吸一口氣。卻仍不忘濕漉著一雙眼睛望著唐其琛,低聲重複:“對不起啊。”

     唐其琛微微眯眼,看起來神色莫測,好像依舊不為所動。

     溫以寧索性垂下腦袋,硬邦邦的維持著姿勢,心裡湧上了挫敗和失意。

     唐其琛緩了緩,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溫以寧是坐著的,小小一隻垂頭喪氣。她被唐其琛按住了後腦勺,然後人就帶進了他懷裡。

     他說:“那是我的母親,我是很想把你介紹給她認識。我忘記考慮你的感受,也忘記你會不適應。以後我會跟你商量,你想或者不想,無論什麼要求,你都可以跟我提。我今天沒有生你的氣,我就是,我就是。”

     停了停,唐其琛語氣無奈,“我就是怕你又猶豫了,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說。或者我解釋了的,你又不願意去相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教訓,於他又何嘗不是呢。

     溫以寧的臉貼著他的腹部,一聲不吭,一下不動。唐其琛的手輕而耐心的撫摸她的頭髮,內斂而憐愛,悲憫又溫存。兩人走到如今,說是舉步維艱也不為過。中間隔了太多年,每一個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

     半晌,溫以寧啞著嗓子說:“唐其琛,你肚子裡有聲音呢。”

     唐其琛笑了笑,笑起來的時候,腹部跟著顫了顫,他低著頭問:“是嗎,說的是什麼?”

     溫以寧換成右邊的臉,繼續貼著他的肚子,聽了一會才悶悶道:“說‘趴在你肚子上的女人好漂亮’。”

     唐其琛笑意更深,身子跟著顫的幅度又大了一些,溫以寧抬起頭,下巴抵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又說了一遍呢。”

     “乖。”唐其琛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垂眸斂聲,“它只是想吃你做的麵條了。”

     溫以寧在廚房忙了十來分鐘,做了個簡單的雞蛋麵。唐其琛胃是不太舒服,反正每回參加活動就是這樣,一場結束總是有些不適。溫以寧的手藝一直都很好,油鹽放的也清淡,多給他溫了點湯。吃完後,唐其琛有電話進來,是副總給他彙報一個招標案的資料。

     這些資料也算絕對的商業機密,但唐其琛也沒避開她,就坐在沙發上講完了這通電話。溫以寧也沒聽,去廚房把碗筷收拾洗淨,出來時,唐其琛剛回完一封郵件。

     溫以寧擦乾手上的水珠,塞了一片柳丁放他嘴裡,“你知道嗎,以前跟朋友聚會的時候,聊到感情問題,比如說喜歡過什麼樣的男生,初戀是什麼樣的人。”

     唐其琛抬起頭,咀嚼的動作變慢。

     溫以寧看著他,“每次我都會想到你。”

     唐其琛愣了下,失笑,“那你怎麼說的?”

     溫以寧:“我說,沒什麼,不過喜歡過一個渣男,這樣愚蠢的動心,絕不會有第二次了。”

     她平鋪直敘,純粹是抱著一種話當年的心態跟他描述一下事情而已。但話一出口,氣氛就淬了火。唐其琛看了她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然後緩緩的放下手機,慢慢移開腿上的電腦。

     溫以寧眨了眨眼,“你幹嗎?”

     唐其琛起先還是沉默安靜的,走近了,直接動手將她摁倒在了沙發上,情緒到此刻才有了知覺,唐其琛又氣又想笑,按著她的肩膀不讓她起身,“渣男是嗎?對我動心就是愚蠢是嗎?你就跟你朋友這麼說的是嗎?”

     溫以寧尖叫著反抗,邊抗議邊笑,“你禽獸啊,這也要計較?”

     她手腳並用,推搡著唐其琛,兩人拉扯之間都是用了力氣的。唐其琛這才發現小姑娘力氣倒挺大,於是膝蓋一頂,身體也不自覺的下傾,幾乎是把人困在了手臂間。

     他掐著溫以寧的下巴,直到她動彈不得,還非要一個沒有任何實質作用的答案——

     “不會有第二次?嗯?”

     “你都不會有第二次了,那你這一次是在幹嘛,玩弄你的衣食父母,玩弄你最帥的老闆嗎?”

     溫以寧被他壓的不行,笑得在他身下扭來扭去,“唐其琛你變態啊!”

     女生的馨香和柔軟分外蠱惑,就這麼親密無間的貼著、磨著,漸漸的,唐其琛氣息都變了。他的手勁又緊了緊,啞聲呵斥:“還扭。”

     溫以寧被他眼底漸變的情緒給燙著了,瞬間反應過來。

     唐其琛沉了沉心,略為慌亂的坐起,也不看她,也不說話。

     溫以寧頭髮也亂了,心跳蹦的停不下來,一分鐘的沉默之後,她斟酌著開口:“哎,你……”

     唐其琛的臉猶如一面深色湖泊,低聲打斷,說:“我緩一緩,待會再送你回家。”

     然後起身,深喘一口氣,不怎麼自然的進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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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曾照彩雲歸(3)

     溫以寧等了幾分鐘,唐其琛從臥室出來時換了一身衣服。

     溫以寧說:“你別送我了,我打車走,來回一趟也夠遠,你休息吧。”

     唐其琛找車鑰匙,“送你。”

     溫以寧就趁他彎腰的時候,把人推到了沙發上,然後臉對臉的,眼睛也不眨,“老闆,聽話。”

     兩人在一起了,有些事自然是男女朋友該做的。送人回家,送束花再正常不過。但溫以寧也不是非要掰扯這些的人。她只記得唐其琛今天忙了一天,回來的路上胃還不舒服。她希望他能休息。

     唐其琛被她這麼壓著,對望了好久,然後笑了下,妥協道:“那你開我的車回去。”

     這種很直接的關心,多少有點打擊唐其琛的積極性。

     心意他都瞭解,但還是挺無奈地說:“想獻點殷勤就這麼難了。”

     溫以寧就摸了摸他的臉,沒邊沒際的說了句:“你鬍子刮的好乾淨,真的一點都不扎手。”

     唐其琛都快跟不上她的思維了,但心裡還是舒坦溫暖的。兩人在一起就這麼些日子,按理說該是熱戀期。但這個詞兒用在唐其琛身上還是略有違和。他不年輕了,也沒有再多的精力去營造激烈的浪漫。他能做的,可以做的,就是盡可能的給她安全感。

    這種潤物細無聲的相處,其實並不討巧。

     但他的念念,似乎比他想像中的更懂事。

     唐其琛握住她的手腕,移到了自己的下巴上,“那你摸摸這,扎嗎?”

     哪有不扎的,溫以寧被他蹭的手癢,笑著抽手躲,唐其琛偏了頭,嘴唇輕輕碰了碰她手腕上那只小狐狸的紋身,然後撫了撫她的臉,說:“我送你下樓。”

     他先起身,溫以寧跟在他身後,方才被他親過的地方,好像燙出了一朵煙花。

     “我的車認識的吧,黑色那輛,就停在A1。”唐其琛陪她進電梯,指示燈往下,電梯門在車庫那一層劃開。溫以寧慢慢走出去,左腳垮了一半,她又突然轉身回來,踮腳往唐其琛的右臉親了一下。

     這個慣性力很大,她幾乎是撲過去的。唐其琛被她頂的連退三步,直接抵在了電梯壁上。

     溫以寧親完了,還很淡定的留下一句:“你剛才親了我,我吃虧了,我也要親回來的。”

     然後飛也似的跑出了電梯,還不忘給他按了關門。

     唐其琛愣了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蹙了蹙眉頭,低低笑了起來。而等他回到家,手機新來了消息,溫以寧給他發的微信:

     “好評!老闆的口感還不錯哦!”

     唐其琛忍俊不禁,這一天的疲憊和不適,隨著每一個字的入眼通通煙消雲散了。

     ——

     七八月的酷暑天最為難熬,今年上海的氣溫格外高,這半月不到,已出現數次橙色預警。

     柯禮儘量減少了唐其琛的出差安排,室內外冷熱空氣交替,他的胃最經不住折騰。開了一上午薪酬方案研討會,數條獎懲細則都未被通過。唐其琛在會上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下了會,把相關的負責人叫到辦公室,直接發了火。

     財務部長年輕,斯坦福大學雙博士學位,是唐其琛讀書時在一次跨校專案合作中認識的學弟。幾經榮辱,也是一直跟著唐其琛做事的心腹摯友。唐其琛發火的次數屈指可數,一動怒就不能收場。也不怪他小題大做,方案裡很多新增以及修改的意見都與公司的發展理念相悖。在唐其琛看來不過是低級錯誤。

     太子爺雷霆大怒,整個集團氣壓都極低,半小時後才偃旗息鼓,柯禮拍了拍小師弟的肩,低聲寬慰:“林澤你先出去,把方案修改好,晚點再給唐總看。”

     他把人送到辦公室門口,等他轉過身,唐其琛已經手肘撐著桌面,另只手在抽屜裡找著什麼。

     柯禮急忙向前,“唐總,您又不舒服了?”

     唐其琛從抽屜裡摸出胃藥,旋開蓋子倒出三粒。柯禮給他倒了溫水,看著他把藥服下。唐其琛深喘一口氣,穩了分把鐘,才稍稍直起背,交待說:“下午技術部的會議推遲半小時,中午的飯局讓祈總過去。”

     柯禮知道他是很不舒服了,擔心道:“我讓陳醫生過來一趟。”

     唐其琛抬了下手,示意不用,又問:“以寧跟陳颯去北京幾天?”

     “三天,這次的國際展會還是很有分量的,國外好幾家廣告巨頭都有參加,X視的副台長也有出席。”柯禮說,“陳颯待以寧很用心。”

     唐其琛自然明瞭,這種行業盛會可遇不可求,陳颯願意帶,無論是結交人脈還是專業知識儲備,那都是難能可貴的機會。

     胃部不適已經緩過大半,唐其琛攤開報表又開始工作,說:“晚上的飯局也幫我推了,我要回家一趟。”

     唐家不成文的規定,唐其琛每月都要回去一次,工作脫不開身時,也會致電老爺子問候幾聲。得知他回來,阿姨已將宅子裡的冷氣溫度稍稍升高,不至於室內外溫差太大。唐其琛進屋後,保姆熱茶熱湯的伺候,親切喚人:“其琛回來了啊,喲,這回臉色比上次好多啦。”

     景安陽聞聲下樓,一身綢緞材質的袍子襯得人很有舊時名門氣勢,她看了兒子幾眼,滿意道:“精神瞧著是不錯。”

     唐其琛坐在沙發上,翹著腿優哉哉的喝完半碗湯,然後放下碗勺就去了樓上的書房。

     唐書嶸在書房練字,年紀長了,入夜便要穿上棉麻質地的長衫。唐其琛進去後,挽上衣袖幫他磨墨。老爺子寫的是《陳情表》中的一段,他的字磅礡大氣,唐其琛小時候也學過書法,一筆行體書寫的相當漂亮。只不過這幾年忙於工作,很久不曾有執筆的閒心雅趣了。

     唐書嶸練字完後,才與唐其琛說上一些話。

     晚飯備好,景安陽上來敲門,老爺子去洗手,她與唐其琛邊下樓邊聊,“唐耀上周給你爺爺送了一隻琺瑯花瓶,說是在巴黎拍下的,把你爺爺哄的跟什麼似的。可沒少說他好話。”

     景安陽呵聲不屑,“這人心眼太細,做人做事滴水不漏,全按著你爺爺的喜好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沒少在耳邊吹風。”

     唐其琛不置可否。

     “年中董事會就要召開了,可還順利?”景安陽問的粗淺,但意思是明白的。她雖不直接插手生意上的事,但為了這個兒子,裡裡外外的關係也是沒少維護打點。唐其琛的兩位舅舅都在南京任職高官,亞匯集團在部分地方性的業務上,政府那一塊的阻力自然是沒有的。

     唐其琛說:“也就那個導航定位系統的議案了。”

     景安陽下到樓梯拐角時,唐其琛伸手扶了她一把,“二舅二十號生日,替我捎份禮物給他。”

     “這種小事你就不要費心,我都安排好了。”景安陽念起:“他這段時間也忙,明年能不能進入班子,就看這幾個月了。”

     唐其琛笑了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要恭喜舅舅了。”

     “行了,恭喜別人,什麼時候輪到家裡人來恭喜你。”景安陽老話常談,這才是她最大的心病,不免嘮叨:“你和安安還能不能好了,媽媽不是催你,也不是拿你的婚姻做交換。我們是看著安安長大的,家世相貌沒得挑,你安伯父一句話,至少能在項目表決時,幫你爭取到董事會祁總的贊成票。還有,你舅舅明年正要入駐北京城,還少不得安安伯父的扶持。”

     景安陽把人情世故理的太清,分析起來頭頭是道。下了樓,保姆正在盛湯,精緻的菜肴和餐具極有規矩的擺放好。唐其琛等母親說完之後,安靜幾秒,才說:“媽,我和安安是……”

     “不可能”三個字還沒說完,他的手機適時響起。

     這個點,陳颯應當是在展會的宴請上,唐其琛不疑有他,接通後也是態度淡淡,“嗯。”

     結果那頭才說兩句話,唐其琛的臉色就變了。他拿起車鑰匙走去玄關,邊換鞋邊聽,眉間懼色加重,“人怎麼樣了?哪個醫院?地址給我。”

     景安陽進出一趟廚房的功夫,唐其琛便已離開了家。

     ——

     三小時後,北京x醫院。

     陳颯穿著一身長款禮服還沒來得及換下,拖著長長的裙擺忙裡忙外也是格外引人注目。從急診轉去住院部的時候沒有床位,護士說要她們就在搶救室裡等著。搶救室一天的費用很高,但陳颯也不是計較這些錢,她們隔壁那一床是個出車禍的,撞的血肉模糊,胳膊都掉了一截兒,沒搶救過來直接死了。

     這預兆不好,看得陳颯心驚膽寒。

     溫以寧人還暈著,躺在床上跟睡著了一樣,臉色蒼白,沒什麼血氣。陳颯看了她幾眼,然後走到外面打了個電話。不多時,院方的一個領導親自過來了,態度客氣的告訴陳颯:“顧清明先生打了招呼,空了一間貴賓病房出來。”

     十來分鐘左右,溫以寧就被妥善安置去了住院部。

     唐其琛就是這個時候趕來的,說是風馳電掣也不為過。陳颯幾乎不敢置信,“這麼快。”

     唐其琛直接問:“人呢?”

     “病房裡。”陳颯見他臉色不好,寬慰道:“別急,各項檢查都做了,至少現在的結果看起來是沒事的。”

     “現在沒事”四個字聽得唐其琛仍不放心,他一路從醫院外跑上來的,氣沒喘勻,冷汗也浸透了後背,“帶我去見主治醫生。”

     陳颯引路,想起來也是後怕,“大會舉辦方晚上統一設宴,吃到後半段,我瞧她一個人出去了。當時我和歐台正談事兒,也沒留意。後來工作人員告訴我,我才知道出事了。撞她的是一輛英菲尼迪,京牌。”

     唐其琛神色驟變,本就薄的唇幾乎刻成了一條刃。

     陳颯知道他所想,補充道:“這個車只負半責。”

     唐其琛凜神。

     “以寧闖了人行道的紅燈,而且是快速跑過去的。那車避讓不及,就把她蹭倒了。”

     陳颯已極盡輕描淡寫地把經過說給他聽。料是這樣,依舊能想像當時的兇險。確實如此,車禍發生的一剎那,碰撞的動靜巨大,剎車聲也尖銳刺耳,溫以寧當場就給撞暈過去了。路過的行人都叫嚷死人了!但送到醫院一查,也是萬幸,竟然沒有明顯的內外傷。

     與主治醫生確認了情況,唐其琛甚至親自看了一遍她已有的檢查報告,一顆心這才稍稍落了地。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病房裡的溫以寧已經醒了,護士正在給她換吊瓶,小護士身材嬌小,離掛鉤有些夠不著。

     “我來。”唐其琛伸手幫她夠了下,吊瓶就掛上去了。

     小護士道了謝,出去時帶上了門。

     唐其琛就站在床邊,垂著眸,安安靜靜的看著溫以寧。

     溫以寧倦色難掩,咧嘴衝他笑了下。

     唐其琛面深如海,一絲波瀾也不回應。

     溫以寧伸過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輕聲問:“你怎麼在這兒?”

     唐其琛不為所動,但到底沒捨得甩開她的手,語氣冷了幾度,“我怎麼在這兒?我女朋友被車撞了,撞的進醫院了,你說我怎麼在這兒?”

     溫以寧鼓了鼓腮幫,“呼,凶。”

     唐其琛真的是被急著了,在上海接到陳颯電話的那一瞬,他胃就痙攣了。冷汗瞬間往下墜,開車的時候都差點扶不穩方向盤,上了飛機才稍微好一點。他順著床沿坐下,問:“你為什麼跑去外面?”

     溫以寧眨了眨眼,“我失憶了。”

     唐其琛目光能燙人。

     溫以寧撇下嘴角,本就白皙的臉少了血色更顯蒼白。她皮膚細,就這麼近看,都能瞧見細淡的血管影子。頭髮亂了,毛茸茸的一團像受傷的小獅子。她倒頭就往唐其琛懷裡拱,“真的失憶啦!我失憶了失憶了!”

     唐其琛瞬間軟了心,抬起手,掌心在半空停了停,終究還是沒忍住,一掌輕柔落在她的後腦。

     “失憶了,記得我嗎?”

     溫以寧嬉笑,“老闆。”

     唐其琛不滿意,“再想。”

     “男朋友。”

     男朋友仍是一臉肅色。

     溫以寧抿了抿唇,然後在他臉上飛快親了一口,軟聲說:“唐其琛,我喜歡你。”

     心就不可抑制的扯了扯,唐其琛擁她入懷,無奈道:“回上海,這幾天你就住我那兒,我讓阿姨來照顧你。”

     溫以寧也沒再說,先應著,她明白,唐其琛做到這裡已是最大的讓步。她在他懷裡閉上眼,壓下心裡那片濃稠幽暗的情緒,又恢復成一汪靜池。

     檢查不出意外,唐其琛晚上就把溫以寧帶回了上海。北京這邊的工作還沒結束,陳颯留下來沒有同行。唐其琛說一不二,很多時候,話都不會重複第二遍,老余侯在機場,接著人直接回去了他的公寓。家裡已有阿姨做好了飯,這個阿姨不是唐家人,是柯禮找來的,負責唐其琛這套房子的起居衛生,以往都是兩天過來一次清掃,這七八年一直都是她。

     阿姨姓馮,四十出頭,話不多,做事也仔細。

     溫以寧真沒大事,心裡還是猶豫。唐其琛看穿她的欲言又止,直接問:“不想同居?”

     溫以寧看著他無言。

     唐其琛平靜道:“同居不是這樣的,以後教你。”

     這人一本正經,不失風度和態度,天理昭昭的仿佛在助人為樂。溫以寧被他的背影灼燃了心思,細想一下,又別有一番甜味上心頭。

     公司那邊以出公差請了一周假,陳颯沒把這事兒往外說。當時出了車禍,她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柯禮的,柯禮也是聞聲色變,讓她趕緊打給唐其琛。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明白了兩人間的關係。不用唐其琛交待,她自然把保密工作維護好,只在某日下班時,提了三箱進口的車厘子給唐其琛,說是作為她領導的一點心意。

     溫以寧說是住在唐其琛這兒養身體,其實也就是許他一個安心。唐其琛公事太多,最近也在弄一個並購案,早出晚歸幾乎不見人影。這期間,溫以寧和這位馮阿姨倒是能聊上幾句。

     馮阿姨話少,恪守本分,規規矩矩的所以才得以在唐其琛這屋子一做就是七八年。

     “唐先生不喜歡外人在,所以他一直是一個人住,家裡也沒有長期的保姆。”

     溫以寧正喝一碗湯,又問馮姨:“他胃不好,在家怎麼做飯?”

     “不做飯的。”馮姨說:“一般就是他司機送過來,好像是家固定的私人小廚房。”

     溫以寧心思轉了轉,有些話她沒再問。

     馮阿姨卻繼續說道:“溫小姐,你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生。”

     溫以寧愣了愣。

     “在你之前,唐先生這裡甚至沒有女士拖鞋。”馮阿姨笑了笑,“恭喜你們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唐其琛正好到家,按了密碼開門,就聽到這聲恭喜。他一身黑色商務襯衫,手裡還拎著一隻公事包,“恭喜什麼?”

     溫以寧意外道:“呀,回來了啊?”

     馮姨本不是多話的人,估計這會也不太好意思,默默的去廚房給他盛飯。唐其琛換了鞋走過來,“應酬推了,柯禮替我參加。”

     溫以寧坐著,他站著。

     她伸出手指,輕輕往他的腰腹間戳了戳,“是不是胃又疼了?”

     唐其琛握了握她的手,笑著說:“沒。吃完飯我陪你出去逛逛。”

     七月末,夏夜的暑氣依舊逼人。唐其琛吃完飯後還去主臥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才出門。他穿polo衫很好看,淺色條紋配了條淺米色的長褲,皮帶很細,沒有品牌Logo,倒像是手工縫製的。他不打理髮型的時候,頭發軟而恣意,看著倒有幾分風流韻味了。

     唐其琛側頭捕捉到她的目光,吊著眼梢問:“沒看夠?”

     溫以寧燦燦一笑,挽著他的胳膊低下了頭。

     邊走邊聊,唐其琛說:“明天帶你去國醫再複查一下血象,再照個片兒看看胸腔。”

     溫以寧問:“不用上班嗎?”

     唐其琛說:“陪你。”

     溫以寧挨著他的胳膊,故意嬌滴滴的聲音說:“員工福利待遇也太好了吧!老闆老闆,我要為您鞍前馬後,死而後已。”

     唐其琛被她的聲音逗笑,眼底難掩寵溺,在她鼻樑上輕輕刮了刮,沉聲說:“獨你一份兒。”

     他們開車到附近的商場,慢慢悠悠的逛著也挺舒坦。這邊人流量大,商場時不時的做些活動,一層展廳被利用,大概是聯合了一個品牌在做一檔現場互動。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著,音箱震天的,氣氛很濃烈。

     溫以寧喜歡熱鬧,拉著唐其琛擠了進去。

     其實就是一個類似於大胃王的比賽,現場報名的都能上去挑戰,規則也簡單,五分鐘內誰能吃更多的披薩。這種活動都是噱頭,但比一般的唱歌跳舞能吸引人,唐其琛杵在人群裡也顯得格格不入,他稍稍退出去,站在獎品展櫃前。

     一二名很俗,但三等獎倒是有點意思。

     幾枚紀念勳章,圖騰很特別,做工也精緻。唐其琛一直有收藏的習慣,只不過愛好很小眾,所以他也很少拿出來告訴外人。從上學起他就慢慢收納,中外古今,他每一處的房子裝修時,都會要求做一排抽屜,就用來放置他這些章子。

     他也沒刻意對溫以寧提起,但溫以寧上回幫他找藥的時候,在抽屜裡看見過。

     一眼看出他眼裡此刻的駐留,溫以寧偏過頭,“你喜歡嗎?”

     唐其琛不做它想,嗯了聲,“很好看。”

     兩人之間安靜了半分鐘,就聽溫以寧輕聲說:“那我幫你贏。”

     “嗯?”唐其琛側過頭。

     溫以寧衝他眨了眨眼,轉身又往人群裡去。等唐其琛反應過來,“念兒!”

     ——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現場互動很強的遊戲,基本就能做到人人可參與。但男士居多,畢竟也不是什麼好看的比賽。溫以寧溜到報名處,人家一看,女,美女,當即眉開眼笑,讓她插了隊,登上了比賽台。

     唐其琛站到最前面,對著臺上的人:“下來。”

     溫以寧就站在那兒,聽著主持人大放厥詞,誇張的炒熱現場氣氛。溫以寧估計也被這陣仗懵住了,但一對上唐其琛的眼睛,就好像有了著力點,嘴角一彎,咧開一個傻乎乎的笑。

     主持人採訪:“這位美女,你想拿第幾?”

     溫以寧很明確的說:“那一套紀念章是第幾名的獎品,我就要拿第幾名。”

     現場哄笑。

     唐其琛望著她,聽著她,從腳底板到天靈蓋,都被久違的春風貫滿。

     主持人激情澎湃:“開始!”

     桌上十幾盒披薩,溫以寧眼皮都不眨,埋頭苦吃。手邊有一瓶水,她吃兩口就喝一口,兩手並用,撕開披薩都不帶停歇的往嘴裡送。

     溫以寧是拼了,毫無保留,全心全意。

     她這個認真的勁兒也鼓動了氣氛,圍上來看的人越來越多。

     唐其琛站在那兒,整個人都沉了下去,他表情是專注的,眼神裡亦是有暖流交會。

     五分鐘還剩十秒的時候,溫以寧咽下最後一口披薩,然後高舉手臂,比了個YE,含糊大叫:“第三名!!!”

     她滿嘴的碎屑,腮幫還鼓著,頭髮也掉下一縷在臉側。

     她的目光筆直而熱烈,胳膊放下,食指指向唐其琛,以不太完美的形象,真誠而又興奮的表白:“第三名送給我的男朋友!”

     那一刻,漫天星光都住進了她眼裡,她無遮攔,無保留,五年前的少女心草衰復複生,晨曦一般新鮮明亮。

     溫以寧遞過來的笑容溫暖如初,依稀見到了當年義無反顧的影子。

     唐其琛隔著距離,就這麼看著,看著。

     耳邊的喧鬧如潮水一般,退與漲,起與落,最後齊齊湧入他眼角。

     最後,溫以寧抱著那盒紀念章,跟寶貝似的樂呵呵朝他走來,“看!我給你贏到啦!”

     唐其琛無聲的牽起她的手,快步朝外走去。乘坐客梯時,他甚至也沒說一句話。下到停車場,兩人坐進車裡。溫以寧還有點鬱悶,戳戳他的臉,“老闆,不喜歡啊?”

     唐其琛側頭看她一眼,目光沉而深,情與欲濃烈。他把溫以寧推倒,仗著腿長,竟直接越過中控台,從駕駛座跨到了副駕駛位。

     唐其琛按了鍵,座椅瞬間躺平。他壓在溫以寧身上,炙熱的唇不算溫柔的覆了上來。

     男人的舌尖稍顯粗糲,抵開她的唇瓣便伸了進去。

     溫以寧本是死命抵著他的肩,慢慢的,從口腔開始,唇熱了,臉熱了,脖子熱了,往下燃燒,渾身都開始顫慄。

     她抵著的雙手,漸漸的,變成了摟緊男人的脖子。

     唐其琛停頓一秒,望著她。

     天上人間,所謂百年,都在這個眼神裡淬了火。

     唐其琛眼睫一動,眼底的潮紅便無處藏身,就這麼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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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曾照彩雲歸(4)

     他們之間第一次的吻不算浪漫,唇齒相依的時候,甚至還有方才的披薩味。但溫以寧眼裡星群成路,照亮了唐其琛的滾滾紅塵。

     吻的透不過氣了,唐其琛才把頭埋在她頸間,氣息稍平緩了,他唇一偏,輕輕貼了貼她頸側的動脈,感覺到那裡也在微微搏動。他從她身上撐起來,笑的溫和從容:“嚇到了?”

     溫以寧也慌忙坐起,人直直愣愣的看著他。

     唐其琛抬手撫了撫她的眼角,低聲重問:“嚇到了?”

     溫以寧搖搖頭。

     唐其琛說:“那就再來一次。”

     撫在她眼角的手移了位置,按著她的後腦勺往自己身上壓,唐其琛的吻又落了下來。這一次,溫以寧很自然的摟住他的腰,仰起頭接納。唐其琛舔了舔她的唇,低低笑了起來,“我念念很乖的。”

     溫以寧抱緊他,臉埋在他胸口,甕聲甕氣道:“一直都很乖啊。”

     她聲音有百轉千回之感,不是錯覺,唐其琛聽出了其中的悵然和委屈。大概人都會在蜜意濃情的時候想當年,所謂遺憾和誤會,也是真真實實的烙下過傷疤和痛苦的。

     唐其琛揉了揉她的頭髮,“是我沒做好。”

     溫以寧微微抬頭,露出一半眼睛勾著他,“你喜歡我什麼?”

     唐其琛認真想了想,說:“合眼緣。”

     溫以寧愣了愣。幾年前的時候,她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嬌蠻任性的姿態,非要從他口中得出一個所以然。當時的唐其琛淡如晨霧,好像永遠不會被撩撥。也是在車裡,她搜腸刮肚,倔強無比,揚著下巴質問他:“唐其琛,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唐其琛說:“我們有緣。”

     年少負氣,尖銳撓人,不懂感情的含蓄婉轉,以為真誠態度一定要『我愛你』三個字才是最佳體現。她不明白三十歲的男人,在世間已是風雪趕路,經歷過的種種是她數倍之多。

     她的青春一往無前,卻忘記要給對方一點時間。

     時至今日,唐其琛依然給她一個『緣』字,但溫以寧能聽懂了。

     唐其琛被她長久的沉默撓的有點心慌,慢聲開口:“如果你要我說具體,我說不出。可只要這個人是你,哪裡我都喜歡。年輕,漂亮,上進,倔脾氣,我很喜歡。你對工作的認真,極強的適應力,還有偶爾的口是心非,我也很喜歡。”

     溫以寧眼睛向下彎,眉間悅色越來越甚。

     唐其琛睨她一眼,平靜道:“哦,剛才的小舌頭最喜歡。”

     溫以寧頓時凶巴巴的撲上去,往他嘴唇上不輕不重的咬了咬,狡黠問:“現在還喜歡嗎?”

     “喜歡。”唐其琛與她額頭抵額頭,故意用高挺的鼻樑刮她的鼻子,沉聲笑:“喜歡的要命。”

     在車裡鬧過了這陣纏綿勁,兩人各自坐回原位。再從副駕跨去駕駛座時,唐其琛覺得有點熱,便開了冷氣。他貪涼,溫度一下子調到17度,溫以寧默不作聲的又把它給調回25度。

     唐其琛失笑,順勢握著她的手,“以寧。”

     “嗯?”

     他把握著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宛若蓋了一個鄭重承諾的刻印,唐其琛說:“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溫以寧莫名看的出神,她微笑著把手從他掌心抽回,然後慢慢往上,豎起大拇指在他額頭按了一下,她說:“吶,長命百歲章。”

     她在唐其琛那兒休養了已有兩三天,路上的時候提了句,說今天就不再過去了。當時也就為了讓他安心才順從的,但總這麼住著也不合適,溫以寧有自己的考慮。再說,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就不是那種天雷勾地火,當然,再進一步的可能她也不排斥,但沒必要太刻意,水到渠成的狀態最為舒適。

     幾年的打磨,讓女孩兒變女人,想法自然也通透了。擱唐其琛這裡,精蟲上腦也不是他會做的事,況且來日方長,相處豈非一朝一夕。他這個歲數了,對安穩的渴望更多。

     兩人的心思默契重合,親吻之後的相處反倒更加自然了。

     亞匯集團年中董事會召開在即,唐其琛後面幾天忙到午休的時間都從一小時縮減至半小時。這天就在辦公室吃簡易午餐,柯禮總算能插兩句工作之餘的話,他順口問了句:“我今天去陳颯那的時候,看到以寧的位置是空的。”

     柯禮是他的行政助理,掛個職務而已,兩人之間這麼多年的關係,早就超過了一般的上下級。他擅長篩查各方資訊,也能領悟唐其琛的心思,並且習慣的向他彙報相關的任何資訊。

     “她回H市了。”唐其琛說:“跟陳颯請了假。”

     柯禮:“對了,西平在你開會的時候電話打到我這裡,讓我問問您,週六晚上有沒有時間。”

     唐其琛想了下,和他們是有很久沒聚了,於是說:“回個電話給他,有。”

     不是十萬火急的事,也就只能逮著這點吃飯的時間彙報了。說完一圈,柯禮的飯都沒動幾口,最後一件,“老陳待會兒過來給您送藥。”

     唐其琛養胃的藥都是老陳在配的,算算時間是差不多要送新的來。唐其琛表示知道,吃完飯後,柯禮把桌子收了收,就回辦公室忙去了。

     老陳十分鐘後到的,唐其琛沒馬上投入工作,而是站了會消消食。秘書認識陳醫生,把人領進來。唐其琛看他一眼,“親自跑這一趟,晚點我讓人去拿就是了。”走過來,他指了指沙發,“坐。”

     老陳壓了壓手,表情是嚴肅的。

     唐其琛坐到皮椅裡,笑著說:“怎麼了?苦大仇深的。”

     老陳把幾張單子放到他面前,“這是你上一次的體檢報告單。”

     唐其琛垂眸睨了眼,輕飄飄的掠過,“有問題?”

     老陳這人謹慎仔細,辦事周到,顧著特殊場合,他一字沒出聲,手指在其中一張的三個地方用力點了點,凝著神色說:“三項指標都不正常,哥們兒,要不要命了?”

     久病成醫,唐其琛自然心裡也有數。他不在意道:“這個血清檢查也不能代表什麼。”

     老陳冷呵了聲,“是不一定代表什麼,但我一直讓你連續做這個檢查的意義,就是提早防範。沒瞧見嘛,都翻倍了。其琛,自個兒的身子,別大意。對,這些異常指標吊幾天水一定能恢復正常。但以你現在身處的這個位置,你大意的起嗎?不說你的健康,你的一舉一動,對亞匯集團會有怎樣的影響,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送水,唐其琛拿了一本檔蓋在這些化驗單上後,才讓人進來。

     秘書走後,唐其琛:“所以?”

     老陳目光認真:“做個活檢。”

     唐其琛似是仔細思考了一番,最後抬眸,“等董事會結束後再約時間。還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說的是——任何。”

     老陳點頭,“明白。藥我放這兒了,最近胃疼的次數多不多?”

     唐其琛笑了笑,“比以前少。”

     老陳從柯禮那兒也知道了他最近是人逢喜事,也感到欣慰:“不容易,總算肯找個知冷知熱的人過日子了。”

     唐其琛的表情始終是和煦溫情的,輕聲:“知道,我心裡有數。”

     老陳把那些報告單都帶走。偌大的辦公室瞬入安靜。唐其琛靠著椅背閉了閉目,幾分鐘後才打起精神,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

     溫以寧是買了中午的高鐵票回H市。

     江連雪提前幾天就一日五個電話的催,微信不停的發,狀態幾近癲狂。隔一小時就問她請好假了沒有,囑咐她一定、必須回家。

     溫以寧最近請的假有點多,昨天去陳颯那兒的時候還不太好意思開口。但這件事,她還必須要聽江連雪的。

     H市對她們那個老舊社區的改造計畫,虛虛實實傳了好些年。就在一周前突然下了紅頭文件,靴子落地,要拆遷了。

     這種工作一旦提上日程,效率就非常快了,要求每一戶的家庭成員去派出所核對資料,本人到場還要拍照錄入,週五是最後一天。為了這個,江連雪竟然破天荒的來高鐵站接她。

     一輩子就這麼一次。

     溫以寧真服了,“你掉錢眼兒裡了。”

     江連雪現在就是打雞血的狀態,人興奮的不行,伸手就往她腦門兒上沒輕沒重的戳了下,“一百多萬呢!能不掉進去嗎!你見過這麼多錢嗎!!”

     溫以寧去捂她的嘴,“我天,你叫這麼大聲兒,等著人來你家偷東西?”她動作不溫柔,但臉上的笑容卻是真心實意的開心。

     江連雪直接把她拉去了派出所,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溫以寧是偷了東西的賊呢。風風火火搞完事,江連雪豪邁道:“不上美團了,走,咱們吃海鮮。”

     溫以寧挺無奈的,笑了笑,然後從後面攬住了江連雪的肩,“消停點好嗎,買點菜,回去我給你煮火鍋。”

     江連雪被她這個親近的動作弄的有點懵,不太自然的咂咂嘴,“幹嗎,看我現在有錢了,就對我好了啊。”

     冷嘲熱諷的玩笑話,溫以寧不跟她計較,連連應聲道:“以後你就改名叫江百萬。”

     溫以寧比江連雪能幹,下廚房的活兒基本都是她在幹。火鍋簡單,很快就上了桌。溫以寧把肥牛卷下進去,又燙了幾片青菜葉,江連雪美滋滋地做著打算,“拆遷費聽說都有一百四十多萬呢,還有人頭費,哎呀,你這死鬼老爹可氣死了吧,要他生前對我不好,這房子拆了,我連個骨灰盒都不會給他買新的。”

     “陳翠美她女婿給她買了個什麼LV,在我面前沒少炫,這錢一下來,我買他個一卡車氣死她。”江連雪越說越起勁,唾沫橫飛的,全是苦日子過到頭的得意勁兒。

     “你這錢買一百個包就沒了。還什麼一卡車。”溫以寧潑她一瓢冷水,江連雪瞪她一眼,“好意思說麼你,她有女婿,我沒有,還不是拜你所賜。”

     溫以寧抵了抵舌,筷子挑著碗裡的青菜,安靜了幾秒,擱下筷子,說:“我交男朋友了。”

     江連雪也是瞬間停下手中動作,看她一眼,隨即面無表情的哦了聲,“你老闆。”

     溫以寧默認。

     火鍋湯底被小火炙烤著,冒著氣泡,熱氣升至半空,跟淺色的蘑菇雲一樣緩緩散開。空氣裡辛辣鮮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沉默裡,嗅覺更加敏銳,隱隱聞出了幾絲淡苦。

     江連雪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依舊吃著火鍋,把米粉嗦的滋溜溜的響。

     終於,她問:“他媽媽幹什麼的?”

     “沒有做什麼,應該就是照顧家裡。”

     “他爸爸呢?”

     溫以寧嘴角動了動,找不到說辭,只好搖了搖頭。

     “他上海人,家裡住哪兒的?”

     溫以寧默聲。

     “他家裡人知不知道你的情況?”

     江連雪一串問題輕描淡寫的連貫而來,換來的是溫以寧愈發無言的懵懂眼神。江連雪淡淡掃她一眼,輕聲一呵,難辨情緒。

     她又下了一碟魚丸進鍋裡,平聲道:“談個戀愛也沒什麼,談吧,自己舒坦就行。”

     江連雪的意思雖隱晦,但也不難體會。男歡女愛,及時行樂,又不是非要一個以後。談就談唄,真還指望談婚論嫁,那也不是一定的結果。

     溫以寧的情緒被她這一嗓子吊的很高,心猿意馬之後,又低落了下來。

     江連雪忽又笑嘻嘻的說:“不過也沒關係!”

     她極盡諂媚和得意,沾沾自喜的衝溫以寧擠眉弄眼,“我們是拆遷戶了,有錢,沒什麼好低人一等的。”

     溫以寧真服了她,夾起一個肉丸喂進她嘴裡,“吃你的吧!”

     江連雪的樂觀不是空穴來風,她這人天性如此,擱她這裡就沒什麼長久的煩惱。吃完火鍋主動洗起了碗,哼著歌繼續計畫她的美好生活。

     不多久,唐其琛的電話也打了來,溫以寧到臥室接聽,“唐老闆晚上好呀!”

     唐其琛被她的稱呼逗笑,“溫小姐你也好。”

     溫以寧站在窗戶邊,單手把窗簾撩開,敞了窗戶過風,她背對著站,頭髮一絲一絲吹起。短暫的安靜,靜到能聽見彼此呼吸的纏繞。

     唐其琛很輕的笑出了聲,溫以寧也彎了嘴角,“吃飯了沒有?”

     “吃了,工作簡餐。我還在公司。”唐其琛問:“家裡事情還順利?”

     溫以寧也沒跟他特意說過拆遷的事兒,但想到他上次與這邊政府官員的私密交情,估計也都知道了。她說順利,兩人又聊了聊,溫以寧說的很瑣碎,大致描述了一下鄰里的興奮心情,順著話頭又說到了江連雪,“我媽挺搞笑的,總拿翠姨做比較。”

     唐其琛回話不多,偶爾嗯一聲,表示他有在聽,“翠姨是?”

     “鄰居呢,說她女婿給買了包,成天在她面前炫。她說她很沒面子。”

     這不重要,一語帶了過去,溫以寧又說了幾件好玩兒的事,世事百態,知情知趣的人間煙火,也是看不到彼此,其實電話那端的唐其琛,跟著她的節奏,早已彎了好幾次嘴角。

     “呼~好啦,不跟你多說了,你快點忙完工作,早點回去休息。”溫以寧控制好了時間,十分鐘內也差不多了。

     唐其琛身在亞匯,也是一樣站在窗邊,俯瞰落地窗外的黃浦江夜色。偌大的總裁辦公室裡,還有技術部的幾位負責人在,柯禮在一旁匯總他們的意見,完畢後,注意力都在這位年輕少帥身上。唐其琛的表情稱得上是溫情和煦,與平日大相徑庭。

     面面相覷,然後疑問探究的眼神都壓向柯禮。一位資歷深的工程師含著笑問:“唐總這是?”

     柯禮笑了笑,沒說話,讓他們自行領會。

     “明天回?”唐其琛問。

     溫以寧”嗯”了聲,“只買到明天中午的票。”

     “時間正好,我來接你。”

     “好,拜拜。”溫以寧掛電話前,唐其琛又把她叫住,“念念。”

     “怎麼啦唐老闆?”

     兩個人聊天時的音量都很小,輕聲細語不乏溫柔。

     唐其琛說:“老闆想你。”

     拆遷的事兒足以替代打牌的熱情,江連雪天天跟人在外面打聽消息。李小亮的爸爸以前就在規劃局上班,雖然退了休,但消息來源也可靠,據說下個月,拆遷款就能到位了。

     溫以寧走的這天,江連雪忽然問了一句:“在上海買個房得多少錢吶?”

     溫以寧真怕她又出什麼麼蛾子,冷颼颼的打斷她的肖想:“就你這拆遷款,稍微好一點的地段,就買半個廁所吧。”

     江連雪皺了皺眉,“這麼貴啊。”

     溫以寧換好鞋拉開門,瞥她一眼道:“還有,別總化這麼濃的妝,跟吃了小孩兒一樣。”

     “滾蛋!”江連雪直接把人推了出去,“嘭!”的一聲關緊了門。

     下午五點多到的上海,唐其琛就在出站口接的她。

     溫以寧看到人時眼前一亮,“啊,老闆換髮型啦。”

     唐其琛之前的髮型就是很精英的背頭,這一次也不算換,打薄了鬢角的碎髮,也稍稍修短了一些,利利落落倒顯年輕了。溫以寧伸手,掌心輕輕摸了摸,評價道:“扎手。”

     唐其琛環著她的腰,架上墨鏡說:“怎麼喜歡摸,回去隨你摸個夠。”

     這話怎麼聽都不太正經,溫以寧接不上他這一茬,只得閉語裝沒聽見。唐其琛看了她兩眼,勾著笑,故意的。

     他有個習慣,週末哪怕要加班,也不太穿正裝,今天一身兒都是淺色,往人群裡一站,真是活脫脫的移動衣架,沒少引人回望。到了車裡,唐其琛才說:“帶你去個地方。”

     前兩日答應傅西平的邀約,週六晚上朋友聚個會。

    這公館是他們常去的,也算是根據地了。年紀輕的時候喜歡新鮮,流連各種聲色場,三十而立之後,就很自覺的收了心,連玩兒的地方都固定了。加上這裡又是傅西平一堂弟的場子,做事聊天也不用顧忌那麼多。

     唐其琛一路牽著溫以寧,進了旋轉門,侍者早早候著了,態度恭敬:“唐先生。”

     領著人乘電梯往樓上去,穿過走廊到了最大的那一間包房。裡面也有八九號人,開了一桌牌,傅西平正對著門,一看他們進來,忙著起身,笑容堆了一臉,“嘖嘖嘖,這是哪個美女妹妹呀,來,多年之後兄妹相認,小念念,跟哥抱一個。”

     傅西平生得英俊,但這份英俊和唐其琛的不一樣,他更有色氣一點。吊兒郎當的吊著眼梢,那雙桃花眼太能招人。

     他和溫以寧是認識的,幾年前那一次,唐其琛就沒避開她慢慢進入自己的圈子。

     傅西平張著胳膊就來了,被唐其琛一把擋開,“哪來回哪去。”

     溫以寧跟他打招呼,“西平哥。”

     這一聲哥叫的傅西平渾身舒坦,也看出來了,這倆人的關係到什麼份上了。他樂呵著說:“早該來了,其琛一直護著你,藏著你,是他該打。”

     眾人的目光也紛紛落在溫以寧身上。

     這都是唐其琛的髮小朋友,熟了,自己人,是他最隱私的那個圈子。

     唐其琛一直牽著溫以寧的手,沒鬆開過,他聲音清亮,平靜的說:“認識一下,以寧,是我女朋友。”

     他公開了,就不是外人了,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宣告所有權了。朋友們鬧騰了幾下,嘴上都沒留情,唐其琛一一笑納,偶爾飛出兩句痞話,眉飛色舞的,看起來心情極好。

     他攔在溫以寧身前,一個保護的姿勢。

     傅西平攬了把他的肩,“過來玩牌。”

     唐其琛側頭對溫以寧說:“會嗎?”又問傅西平,“玩的什麼?”

     傅西平挺體貼女生,笑了笑,“念念玩的話,鬥地主吧。”

     溫以寧也不扭捏,在位置上坐下來。唐其琛抽了條椅子坐她旁邊,說:“幹翻他。”

     溫以寧拉開包,“我沒帶太多現金。”

     傅西平聽樂了,“實在。”

     唐其琛也笑,幫她拿過包,放在自己身上,說:“輸了算我的,贏了是你的。”

     他們玩牌不結現金,先記著數,一根煙代表四位數,一個打火機是五位數,一場牌下來幾十萬的輸贏也正常。

     溫以寧是會記牌的人,手氣也不錯,傅西平哎呀哎呀的叫喚,“最有錢的就是你男朋友了,沒必要這麼幫他贏啊。”

     溫以寧扭過頭,看著唐其琛,認認真真的說:“我不讓你輸。”

     唐其琛翹著腿,眉宇間清風徐來,笑起來時,連眼紋都透著神清氣爽。

     打完一靴,唐其琛自己來了,溫以寧走去沙發邊兒吃果盤。

     傅西平眯了眯眼,意味深長的對他說:“還真是不一樣啊,都是陪你玩牌,安安從來都是搗亂,以寧好,一門心思幫你贏錢。”

     唐其琛瞥他一眼,“你懂什麼,她贏的不是錢,是幫我掙面子。”

     傅西平有點受傷,“嘖,欺負我沒對象兒啊。”

     唐其琛挑了挑眉。

     “不錯。”傅西平把他的變化都看在眼裡,滿意道:“活得不像苦行僧,有點人樣了。”

     吧台那邊,沒玩牌的幾個朋友也在跟溫以寧聊天,都是好心,也都是哥們,不存在說刁難人。但畢竟是唐其琛頭一回帶女朋友到這個局,免不了調侃鬧騰。

     唐其琛時不時的看一眼,看他們氣氛也還行,就任之由之。這個分寸他掌握的很好。

     太多人圍觀,溫以寧也有點招架不住,好幾次都紅了臉。

     唐其琛衝這幫臭男人喊了聲,“過了啊。”

     其中一個笑著說:“打你的牌,隔的這麼遠還要護你媳婦兒呢。”

     溫以寧臉頰更燙,匆匆忙忙與唐其琛對視一眼,然後苦笑了一下,挺無奈的。

     唐其琛撂了牌,推開椅子直接走了過來,牽起溫以寧對他們說:“行了,該吃吃該喝喝,叫酒吧,都記我賬上。”

     眾人歡騰:“喜酒嗎?”

     唐其琛笑駡:“吃都堵不上你們的嘴。”

     溫以寧便稍稍踮腳,在他耳邊小聲說:“沒事兒的,你玩你的,我去一趟洗手間。”

     唐其琛攬了攬她的肩,“好,門口服務生帶你去。”

     溫以寧在洗手間補了點妝,包廂裡還是有點悶,她想透透氣再進去。這時,手機來電,她一看螢幕,隨手按的免提,“媽,怎麼啦?”

     江連雪瘋狂的嗓音要掀翻天花板:“溫以寧!!你那個老男朋友為什麼突然送了我這麼多包!!還全他媽是LV!!他是不是搞你了!!所以心有愧疚所以拿包來補償我!!告訴他,沒門兒!別想收買我!!……天啊,這什麼有錢的人渣啊,我查的這一個就是三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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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曾照彩雲歸(5)

     掛斷電話後,江連雪還拍了一張照片過來。

     一個大紙箱子打開了,裡面裝了五六個包裝盒,兩只被江連雪拆了,棋盤格紋路的包在沙發上,溫以寧一眼認出是今年的春季新品。江連雪的報價只會少,不會多。稍一估算,十幾萬的東西就這麼送上門了。

     江連雪還在電話那端質問:“他是不是搞你了!”

     洗手間有人進來,溫以甯趕緊關掉免提,小聲說:“沒有沒有!”

     “那他為什麼送我這麼多包,你說什麼話刺激他了?!”

     溫以寧茫然了片刻,“我沒說什麼啊!”

     她出來的有點久,進來包廂後,傅西平就嚷:“幾分鐘啊才,有人就坐不住了,怎麼,我這椅子是長刺兒了?說你呢,唐其琛。”

     唐其琛問:“輸的不夠多?”然後壓下最後一張牌,贏了他的黑桃八,傅西平嘖了一聲,打火機往他面前一丟,“可見不能說人壞話。”

     籌碼贏的差不多了,唐其琛招了下手,示意旁邊的人接他的位置。他走去溫以寧那,“別理會他,他這張嘴是很欠。”

     溫以寧挺無奈的問:“你給我媽送那麼多包幹什麼?”

     “收到了?”

     “嚇壞她了,還以為我在外面幹什麼壞事了。”溫以寧仍沒理清所以然。

     “沒壞事,做的都是好事。”唐其琛笑了笑,“不管什麼翠姨,綠姨,紅姨,以後都不敢在她面前炫了。”

     溫以寧這才恍然大悟,懵了好久,才把舌頭給捋順了說:“你,你。老闆你。”

     唐其琛伸手繞到她後腦勺,勾了一把就把她的頭帶到了自己肩上蹭著。他的唇輕輕貼了貼她的頭髮,接過話道:“老闆愛你。”

     溫以寧被餵了一勺糖,哪哪兒都是甜的了。

     “幹嘛、幹嘛呢!”不遠處的一個朋友拿著麥克風吼:“撒狗糧是吧?考慮過西平的心情嗎?其琛你夠殘忍的啊。”

     傅西平翹著腿打牌,一聽也不樂意了,“盧庭南你丫閉嘴好嗎,扯老子作死呢!念念,撒,給我撒,狗糧全往這丫的頭上倒!”

     個個三十好幾的男人了,放鬆起來也是飛揚跋扈的,唐其琛是見慣了,牽著溫以寧的手說:“不喜歡我們就回家。”

     溫以寧說沒事。她確實也不想掃了唐其琛的興。他今晚這麼做,就是正式帶她進入這個圈子了,溫以寧不想給他們留下矯情小氣的印象。

     傅西平也不打牌了,笑著走過來對溫以寧說:“別被嚇著,以後你多來幾次就清楚他們的為人了。頂多也就禽獸一點,唯一一個禽獸不如的,就是你身邊這位唐老闆了。”

     唐其琛低笑咒駡了一句,他今天也是不一樣的,稀釋了以往的肅穆冰冷,慵懶清閒的做派,倒有了幾分雅痞的意思。

     傅西平說:“以寧,走,跟我去選幾瓶酒。”

     溫以寧抿了抿唇,看了眼唐其琛。

     這個眼神讓唐其琛很受用,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吧,想吃什麼讓他買。”

     溫以寧便跟著傅西平出了包廂,走廊上厚重的地毯消音,踩在腳底軟軟綿綿。偶爾路過的服務生個個英俊高挑,見著傅西平都畢恭畢敬的一聲:“傅總您好。”

     傅西平待人和氣,待女侍者更是不吝笑顏。走了這麼一截路,頗有幾分春風得意的意味。陪他選酒只是個噱頭,溫以寧也猜到,傅西平大概還有話要說。

     果然,他把她帶到小廳的天臺上,“裡頭悶,過過自然風。”

     傅西平手肘撐著欄杆,含了根煙在嘴裡沒點燃,然後說:“以寧,你和其琛能走在一起,我知道,挺不容易的。現在再提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兒,會有點煞風景。但我還是想跟你解釋一下。”

     溫以寧看著他,表情沉靜,也沒什麼忌諱和回避的。

     傅西平說:“當年我在其琛那兒,調侃他,對你好,是不是因為別的原因。他是煩我了,才故意說反話承認了。其實都是氣的,但又恰好被門口的你聽見了。你看,鬧了這麼大的誤會,當時也讓你覺得委屈了。這事兒吧,是我不對,我跟他從小一塊長大,口無遮攔,沒個正經。他後來小半年都沒怎麼搭理過我,還說我八字和他犯沖,要去五臺山請個道長給我做場法事驅驅鬼。我可去他的吧。”

     溫以寧笑了起來,也靠著欄杆,視線落向上海灘的夜景。

     “其琛這些年,我是沒見他像今天這麼高興過。他這人太能收了,你就儘量理解一下吧,他在這麼個位置上待著,真的,不容易。還請你多多關照了。”傅西平很直接,三言兩語就把意思表達透。

     從這個天臺望出去,能看到黃浦江最繁華的那段夜景。燈影焯焯,青天共明月。偶有輪船江面駛過,彩燈勾著船身,緩速均勻,像是飄過來的陳年舊火。

     溫以寧的視線挪回來,看著傅西平笑了笑,說:“西平哥,你不用道歉啦,當時我的確有過委屈,但不是因為這個。我年紀輕,想法很執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容易按著自己的想法來任性,以己度人,這是我的缺點。但那時候的老闆,老闆他……”

     溫以寧停頓了一下,長呼一口氣,“就像你說的,他太能收了,好慢熱哦,想法又難猜,我當年很沒耐心的,猜還猜不准。”

     歸根究底,造成的傷痕和誤解,都是貨不對板,彼此不肯做出改變的原因。一個外人的話說的再刺耳,那也不是根本。一個沒下決心,一個聽不進任何解釋,故事的結局便只有拔刀相見的份。

     時隔多年,破鏡重圓。

     這兩個詞,跨越了多少紅塵苦楚,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能領會。

     傅西平都能聽明白她的意思,可見她是真的釋然了。

     十點多的時候,唐其琛還是帶著溫以寧先走了。上車後,江連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說那些包都原封不動的打包好了,讓溫以寧給個地址,明天就去寄快遞。

     溫以寧說:“行吧,地址發你微信,寄順豐吧,再報一下價。”

     “那你到時候把快遞費還給我。你男朋友惹的事兒,別想我出一毛錢。”江連雪把這一毛不拔的尖酸性子展現得淋漓盡致,又順口問:“你在哪兒?”

     溫以寧捂了捂手機,“外面。”

     江連雪聲音頓時提高:“哪個外面,溫以寧我可警告你,別把我話當耳邊風!真要有什麼一定讓他戴套,別傻乎乎的吃避孕藥!”

     她聲音太大了,車裡就這麼點地方,唐其琛也聽見了。

     溫以寧心臟都快飛了起來,無奈的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回了。

     這時,唐其琛伸過手,“給我,我來跟她說。”

     溫以寧對電話低聲:“你能不提這事嗎,他人就在我邊上,他要跟你講話。”

     方才還雄赳氣昂的江連雪頓時偃旗息鼓,但又很要面子的不服這個“怕”字,依舊吊著嗓子撐面兒,“我不跟他說,他一個只比我小幾歲的人有什麼好說的,不說不說!”

     聒噪的嚷嚷之後,電話毫不留情的掛斷了。

     溫以寧輕輕鬆了一口氣,轉過頭看著唐其琛,抱歉道:“我媽媽是這樣的性格,刀子嘴,但人還是很好的。她心直口快,你別介意。”

     唐其琛笑了下,面色還是沉靜的,說:“是我沒考慮周全,應該去一趟親自拜訪的。”

     溫以寧心頭變了溫,唐其琛這句話的內涵太重,基本就是蓋棺定論的意思了。

     她沒想好,這個話題她也沒辦法接。

     唐其琛望她一眼,“怎麼了?”

     溫以寧搖搖頭,把話題扯開了,又回到江連雪身上,“我媽媽不到十九歲就生了我。”

     唐其琛失笑,“難怪。”這麼一想,那句「只大幾歲」也沒有說錯。

     “你父親呢?”

     “過世很久了。”溫以寧聲音低了些,垂在腿間的手指也下意識的揪緊。

     唐其琛溫聲:“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妹妹。”

     這個話題的開始,是她先提起的,唐其琛的語氣很自然,問的也都是尋常不過的情況。這些事情,溫以寧從未主動與他說起,唐其琛之前不問,是不想太刻意,她願意說,他也就願意聽。相處這麼些日子下來,唐其琛能感覺到,在這個問題上,溫以寧的防備心極重。幾乎是豎起了一個保護罩,把自己封閉其中,緘默無語。

     不出意外,她沒回答。

     唐其琛也不追問,拍了拍她的手臂,緩著調子說:“繫好安全帶,我開車。”

     溫以寧沒動。

     唐其琛就解開自己的,然後傾身越過中控台,扯鬆副駕的,然後輕輕環在她腰間,隨著“哢噠”一聲扣入的輕響,溫以寧說:“我妹妹已經死了。”

     唐其琛動作一頓。

     “自殺的,從六樓跳了下來。”溫以寧語速慢,一個字一個字從嗓子眼擠出來似的,她說:“抑鬱症。”

     這幾個字說完,溫以寧就跟憋了一口大氣的人一樣,臉都憋白了。她像一塊吸了水的海綿,迅速下沉,這種狀態的變化非常明顯,她神思縹緲,眼神定在某一處,虛虛浮浮。

     唐其琛抓住她的手,很用力的一下,“念念。”

     溫以寧的三魂六魄猛然驚醒,慢慢吞吞的歸了位。

     她看著唐其琛,眼神還在懵懂裡沒完全掙扎出來,連呼吸都是急的。

     唐其琛什麼都沒說,單手把她圈入懷裡,厚實的掌心順著她的頭髮一下一下的撫摸,“好了,好了念念,都過去了。”

     沒有多餘的安慰之詞,也沒有刻意渲染的體貼溫情。有些時候,善意的好心反而會加重承受者的壓力。因為大部分的困境磨難,都無法感同身受,你無法體會當事人的心境,亦不能全然瞭解事實真相。

     唐其琛擁她入懷,以存在感來讓她明白,踽踽獨行太寂寞,這一程,仍有人願意陪你走。

     溫以寧聞著他衣服上的淡香,心都被蒸熱了。她仰起頭,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唐其琛笑,“小雞啄米呢?”

     溫以寧唔了聲,稍稍往下,在他下巴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

     牙尖,又使了力氣,還是挺疼的。唐其琛面不改色,只包容的問:“舒坦些了?”

     溫以寧從他懷裡坐直,笑臉如初,眉間陰鬱是拂去大半了。

     週一,連續一周的晴熱高溫受沿海颱風影響而褪了場,躁意一併消散,陰沉的天色有了幾分初秋的蕭條感。國際金融中心矗立廣廈之中,天地為襯,城市由川流不息的車輛構成了一場流動盛宴。

     亞匯集團的年中董事會為期一天,早七點半,董事會成員以及高層領導班子悉數步入會議室。紅木扇門緊閉,連添茶倒水的簡單工作,都是由行政部負責人親自落實。

     長長的會議桌均按股份佔比以及職位等級排好座位。唐其琛位列主席座的左手邊第一個,唐老爺子七十有餘,這幾年雖仍擔任董事會主席一職,但退居幕後,實權下移給唐其琛,只在每年兩次的董事會上出席。

     唐書嶸仍然德高望重,受眾人敬仰。平日已過著閑雲野鶴一般的清閒生活,但正裝上身,氣勢和威嚴猶存。

     除去中午短暫的十五分鐘就餐時間,一天下來,會議室的門一直緊閉。

     “我剛上去財務那兒簽字,正好看到柯助理從會議室出來,估計是上洗手間的。他臉色好難看哦,板著一張臉真的從未有過呢。”快下班,同事之間閒聊。

     “會議開的不順利?”有人問。

     “不至於吧。”另人說:“不過集團那個交通導航系統的投資專案,不是一直沒有被通過嗎?難道這次又被否決了?”

     “哎,你們聽到傳聞沒,唐總的弟弟跟他爭家產呢。”

     “得了吧,唐耀有明耀科創,他自己這麼有錢,爭個毛線哦。”

     “啊。也是。”

     這些瑣碎從溫以寧左耳進,右耳出。不過這個會開的確實夠長,悶在裡頭一整天,也不知他有沒有胃疼。

     六點半,結束最後一項會議議程。

     散會後,唐老爺子又與唐其琛攀談長達兩個多小時才走。剩下的收尾工作斷斷續續,十點,唐其琛回到總裁辦公室,偌大空間只亮一盞頂燈,冷色金屬質地的裝潢擺設在這幽暗的光影裡更為冷冽。柯禮緊跟身後,門一關,唐其琛就從手邊第二個抽屜裡拿出了白色的藥瓶和膠囊。

     柯禮連忙給他的杯裡添滿溫水,唐其琛吞了四顆,一口咽了下去。他手肘撐著桌面,頭低了些,深深喘氣。柯禮憂色滿面,“您還好?”

     唐其琛抬了下手,柯禮便安靜了。

     他心裡明白,怎麼好的了。

     這個董事會開得勞心費力,唐老爺子擺明瞭是有備而來,在投票表決的環節,一番發言引導意味太明顯,董事成員裡仍有他的心腹舊友,一人開腔,其餘的通通站隊附和。唐其琛一直推進的專案,決議通過。但先決條件是——與明耀科創協作,共同完成專案的開發與推廣運作。

     唐耀人未露面,但贏的滴水不漏。會議結束後,掐著點給唐其琛打來電話,一席話說得漂漂亮亮,體面周到。最後說,期待大哥的蒞臨指導,兄弟攜手共進,共祝亞匯日勝一日,江山添色。

     唐其琛笑著寒暄客氣,你來我往,你進我退,氣度總是不能失。

     “老爺子對唐耀愈發信任,這件事情,我認為他有失公允了。”柯禮亦憤憤。

     藥效慢慢起了作用,胃部的緊繃慢慢緩解,唐其琛坐直了些,才說:“這個項目遲遲沒有決策通過,那幫老的多少有點以老賣老,罷了,這種面子不能不給。真要一力阻攔,兩方都不好看。爺爺這是行中庸之道,想了個法子折中。剛才他跟我的談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柯禮頷首,“明白。”

     唐其琛冷言,“我就再顧他一次情面。”

     柯禮遲疑,“那唐耀?”

     唐其琛沒再說。他心裡清楚,唐耀此行而來,不是為錢,不是為權。

     累了一天,柯禮實在不想再讓他分心工作上的事,於是問:“您要是還不舒服,我讓陳醫生過來一趟幫您看看。”

     唐其琛揉了揉眉心,“別讓他來,念起話來有的煩。”

     柯禮應:“老陳也是為您好。”

     唐其琛呼吸深,人陷在皮椅裡,闔著眼,只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在一下一下的輕敲。

     柯禮看著他臉色不好,疲倦神態難以掩蓋,就這麼一天的功夫,人好像蒼老了幾歲。他不放心,小心翼翼的還是開了口:“唐總,我打電話給以寧吧?”

     唐其琛這才睜開眼,啞著聲音問了句:“她下班是跟同事走的?”

     “嗯,老余跟著的,親自給我發的資訊。對了,以寧放了個東西在老余那兒,散會之後老余送到我這裡,當時您和老爺子在談話。”柯禮這時才記起,他回自己辦公室把東西拿過來,遞給唐其琛。

     一個尺寸很小的紙袋裝著,打開一看,是她的會議記錄本。

     唐其琛翻開,就看到嶄新的幾頁紙上,畫著一幅幅的簡筆漫畫——

     一張會議桌,坐滿了開會的大頭卡通人,最中間的那個,帥氣飄逸的大背頭,濃眉亮眼,表情酷酷的。

     溫以寧留字:“亞匯天團之顏值擔當扛把子,媽耶太帥了吧[花癡][口水]~”

     再翻一頁——

     圓餐桌上,畫滿了美食佳餚,蛋糕雞腿披薩米飯,主菜是一隻肥天鵝。

     溫以寧寫:“刷老闆的卡買的,看到後請速速去吃飯~”

     最後一幅,唐其琛翻開看到後,一張臉就這麼冰雪消融,嘴角揚起了愉悅的弧度。

     溫以寧畫了一個穿著比基尼的美女,雙手捧著臉,表情花癡誇張,眼睛也畫成了兩顆巨大無比的愛心,每一個裡都寫了個『唐』字。

     她寫:“老闆!愛你哦!(づ ̄3 ̄)づ╭~”

     唐其琛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深了些,好像一夜春風拂面,周身又回了暖。柯禮在窗戶邊接了個電話,等他轉過身時,卻怔在了原地。無論是很久以前,還是很久以後,柯禮都印象深刻唐其琛這一晚、這一刻的這一個表情。

     他的臉像一面夕陽撲滿水面的湖泊,情愫隱隱,暗藏溫情。那種幸福感,幾乎要從他的眉間溢滿而出。

     年中董事會結束後,各項規劃提上日程,轉眼八月末,立秋已至,熬過九月的秋老虎,國慶前後,上海城偶爾能見秋風卷落葉的秋意之景。

     這日週六,唐其琛帶溫以寧去了上次那個公館。

     傅西平三十四歲生日,千交萬代讓溫以寧一定要來。生日是很私密的事兒,他們這個身家了,也犯不著借著由頭大肆鋪張,幾個玩的好的聚聚,心意到了就行。傅西平很重感情,他這的規矩就是,禮物一概不收,只要人來。

     唐其琛整整一個月都在忙著國外的業務,和溫以寧幾乎沒有一次像樣的約會。今天湊在一起,倒是格外想念了,見著面,在車上就壓著人吻了十幾分鐘。到了傅西平的包廂,又扯著人坐在沙發上你儂我儂了。

     唐其琛半抱著溫以寧,她大半個身子都依在他懷裡。包廂裡本就光影迷幻,生日趴,玩的比平日尺度要大一點,群魔亂舞的,也分不清誰是誰。

     溫以寧被這燈光晃的頭暈,她沒敢看,就把臉完全埋在唐其琛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聞著他的體溫,最後起了狡黠心思,仰頭就往他的喉結上輕輕啃了一口。

     唐其琛倒吸一口氣,“嘶”的一聲,整個人都戰慄了。溫以寧不明所以,就感受到他渾身顫了一下。

     唐其琛摟著她的腰,用力一掐,沉聲落在她耳邊,“別弄我那兒。”

     溫以寧的腦袋往他胸口拱了拱。

     唐其琛無奈道:“敏感。”

     包廂的氣氛正熱烈,門突然開了,都玩的嗨,誰都沒注意進來了一個人。直到最靠近門邊的發現,拿著麥克風“靠”了一聲,聲音驚喜:“安安來了!”

     這一吼,把大部分人的腦子都給吼清醒了大半。

     傅西平最先反應過來,暗叫不妙,迎上前去,“大影后,你不是說在片場趕戲,過不來嗎?”

     安藍每次出行,都是全副武裝,鴨舌帽和墨鏡不離身,才剛入秋,就已穿著寬大的風衣,把自己遮的嚴嚴實實。進了這裡,就沒什麼顧慮了,她露出姣好精緻的臉,神采奕奕的說:“驚不驚喜!生日快樂西平哥!”

     傅西平面上是高興的,但心裡真不好說了。

     唐其琛帶著溫以寧來的,而安藍對唐其琛的意思,在座的又有誰不明白。唐其琛是個護犢子的,安藍也是不認輸的。

     這算什麼?

     正面剛嗎?

     最為難的又是誰?

     傅西平下意識的看了眼溫以寧的方向,心臟狠狠跳了下。

     安藍來了,唐其琛自然也看到了,但他沒有起身,就坐在沙發上,甚至連搭在溫以寧身上的手都未曾鬆開半分。

     安藍越過眾人,目光落向他。光影明明暗暗,看不實她的表情,但一個陰影籠下來,就能感受出,她站的位置,是風暴的中心。

     傅西平適時向前一步,不動聲色的攔在了中間,笑呵呵的對安藍說:“來來來,哥陪你喝點兒酒。”

     安藍笑得唇紅齒白,她的臉天生為大螢幕而生,五官立體且有質感,氣質加持,整個人極有辨識度。她不買傅西平的帳,而是狀似無意,語氣悠閒的說:“西平哥,介紹一下唄。”

     傅西平犯了難,這個槍口他自然不會往上撞。停頓沒兩秒,唐其琛竟站起身,牽著溫以寧走到安藍面前。

     “這是以寧,我女朋友。”

     “這是安安,我朋友。”

     溫以寧綻開笑,落落大方地說:“久仰大名,安藍您好。”

     安藍亦喜怒不形於色,保持客氣禮貌的微笑,“你好。”

     走個過場,不至於讓兩人都尷尬,唐其琛是無所謂的,現在躲躲藏藏,以後總會相見,他於心無愧,也不曾虧欠誰。點頭之交就夠,唐其琛也沒打算讓兩人今後有什麼交集。讓安藍心裡有個底,決絕的話不用說的多鄭重。但溫以寧能出現在他們這個圈子,就是唐其琛的一個態度。

     安藍人情世故修煉通透,在這名利場裡遊刃有餘,也不是胸大無腦的弱智女配。她有才情,有背景,她受萬人追捧,她身處雲端,孔雀開屏抖擻,絕不會在公共場所失了體面。

     一整晚,她與友人相處甚歡,她目不斜視於任何一個人,精緻的妝容面龐上,找不到一絲傷心痕跡。只在最後的時候,醉意染了三分,才在轉頭的時候,目光定於坐在沙發上的唐其琛,含癡含怨,一秒瞬逝,很快又展顏歡笑了。

     ——

     這個週末天氣舒爽,唐其琛周日又出差去了杭州。走前給了溫以寧一堆購物卡,周邊幾個大型的商場都有面值,最多的那張是五萬,他不是溫情浪漫的男人,對一個人好都落在了實處。自從有了上次隔空送包給江連雪的經歷後,溫以寧對這些已經見怪不怪。她把卡都收著,哪天再給他放回去。

     懶過星期天,週一上班。

     溫以寧神清氣爽的到公司,她一出現,一個挨得近的女同事甚至很誇張的將手中的杯子灑了一桌水。

     溫以寧哭笑不得,“怎麼啦?我臉上畫鬍子啦?沒嚇著你吧?”

     那女同事手忙腳亂的收拾,望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眉有憂色。

     溫以寧莫名其妙。

     她視線掠向別處,卻發現好幾個同事臉上都有同一種情緒——複雜的,打量的,遲疑的,甚至還有避之不及的。

     溫以寧漸漸覺得不對勁了。她仿佛一個被人圍觀的中心。

     直到剛才那位灑了水的同事小聲告訴她:“以寧,你上網看看吧。”

     溫以寧拿出手機,打開微博。

     熱搜第六的標題:『安藍點讚』

     點贊的內容是一條匿名曝光帖:某A姓影后與T姓男友從小青梅竹馬,感情正常發展,卻於今年被某W姓女子插足,扼殺了這段萌芽愛情。

     安藍是6:05分點贊的該微博,二十秒不到,她就取消了這個讚。但還是被粉絲截圖,並且迅速轉載,衝上了熱搜。

     這條匿名微博本身的評論數量並不多,五百條不到,但第一條的熱評卻分外醒目——

     “青梅竹馬的是亞匯集團CEO唐其琛,W姓女子是他公司職員,上海復旦英語系畢業,全名溫以寧,石錘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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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曾照彩雲歸(6)

     這個事情的發生時間點卡的剛剛好,清晨六點,猝不及防。爆料博本身並沒有熱度,但安藍這個看似手滑的點讚,就硬生生的把它頂上了熱搜。

     同事們看溫以寧的眼光都有點變樣,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們還是瞭解的,那條熱門評論對W姓女子的每一項描述,都能對號入座。溫以寧連著看了好幾條娛樂行銷號也轉載了,一副吃瓜不嫌事大的姿態,熱轉最多的,也有一千多的流量。下面的評論也基本被安藍的粉絲控評:

     “抱走我們安安,哪來的野雞捆綁炒作,能不能直立行走了。”

     “行銷號別來蹭熱度,手滑而已,拒絕ky。”

     “又是安藍,演技還好,但粉絲戲真多,敗壞路人好感。”

     “這個W姓女子一看就是野雞小三,實名制勸你做個人吧。”

      點讚的基本都是這些內容,再往後溫以寧沒有繼續翻看了。她在廣告媒體行業工作了這幾年,也算見過世面,深知輿論猶如一把懸樑利劍,普羅大眾尤其厭惡類似離經叛道的失德行徑,群喉如劍,一劍封喉,足以將人拉下萬丈深淵。

     溫以寧沒想到的是,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風暴的中心。

     她手腳一片冰涼,周身好似瞬間入冬。手機震的時候,心臟都要灰飛煙滅,溫以寧被這突然的動靜驚出了一背冷汗,定睛一看,來電人是陳颯。

     陳颯說:“ 你上你的班,不用理會這件事,我來處理。”

     電話掛斷。

     溫以寧像一條被丟進油鍋的魚,生煎炙烤之後,又被人給撈了上來放回了湖海裡。

     十五分鐘後,這條新聞的熱搜排名已經開始往下掉,從第六到第十,半小時過去,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與此同時,一條前陣子網傳的XX明星出軌的消息瞬間登頂榜單第一,眼看著後頭的標識從『沸』到『爆』,圖文並配,這才是妥妥的石錘。

      網友是善忘的,吸引力又都集中於出軌新聞上去了。

      陳颯的公關手段還是很強悍的,也沒有用最愚蠢的刪帖方式不打自招,她在媒體圈的人脈資源廣泛,之前XX台一直壓在手裡的出軌石錘,恰到好處的放了出來。這個效果基本就是完勝。

     上午十點,風波漸平,她這才把溫以寧叫到辦公室。

     進來時,陳颯正在接電話,電話近尾聲,她的語氣殷勤又熱烈,“放心,一定請你吃飯。好,行,有勞了。”

     她把手機擱回桌面,看了一眼溫以寧,平靜道:“你不用太在意,這就不算個事兒,再大的我都能壓下來。我已經和轉帖的幾個行銷公司打過招呼,等晚些時候再刪帖。真正的熱度並不高,過兩天再讓平臺把那個帳號給註銷。基本就是一個造謠事件,不會太影響到你。”

     溫以寧點點頭,“颯姐,謝謝。”

     “用不著謝我,這事兒本來就是本末倒置,無中生有。唐總早上轉機,估計也快下飛機了。”陳颯一大早被這種事弄的也很心煩。她不是煩溫以寧惹事,她向來是不太喜歡安藍的。

     “一個個的,再也沒有比她還能作的了。”陳颯暗罵,心中不屑,“這算什麼,追不著人,就把氣往你頭上撒。粉絲聽風就是雨,這事兒要再晚一點運作,信不信能把你家祖墳給刨了。”

     溫以寧坐著,雙手垂於桌面,十指交疊在一起,很緊。

     陳颯點燃一根煙,抽了兩口夾於指間,她又把煙給按熄了,說:“公司這邊估計是瞞不住了,什麼打算?”

     溫以寧一時沒吭聲。

     “公開也好,唐總也不可能跟你藏一輩子。”

     一輩子三個字太重,陳颯跟唐其琛共事這麼多年,對他的為人也知根知底。她三十多年過下來,圈裡圈外見過的男人也不少,能保持唐其琛這種程度的隱秘與克制的,微乎其微。他的感情觀太『薄』了,亦或是經歷使然,他很難有所失控。就連安藍這種高高在上的女生,都能心甘情願的對他單相思數年,且無怨無悔,關係還維持的這麼平衡。

     這是唐其琛把控場面的心思,陳颯雖不喜安藍,但也深知這一圈的關係,兜兜轉轉,互惠共贏,誰都有難處和思慮。自然的,也不會輕易捅破這層紙,傷了和氣與體面。

     陳颯話不多,卻句句有深意,“以後公司裡,對你的議論和看法肯定會有,你自己得學著調節。當然,這還是看你自己。如果是真想跟唐總走到一起,那這條路,不一定事事順你心,也不一定樁樁逆你意。”

     溫以寧笑了下,眼裡有清亮的光在打轉,她還是那句話:“謝謝你,颯姐。”

     陳颯也勾起嘴角,“去忙吧。坦然一點,你沒有做錯。”

     溫以寧起身離開,走到門口又被叫住,“以寧。”

    “嗯?”她側過頭。

     陳颯眼神升了溫,淡聲說:“你臉色太白了,補點妝。”

     從辦公室出來,唐其琛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溫以寧握著手機,看它一直震,名字一直在螢幕上晃,幾股力量絞成千鈞之勢,都落在她掌心。溫以寧握著的手機在發燙,好像要把她的手燙出一個洞來。

     她走到沒人的地方接聽,結果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竟然是啞的,“老闆。”

     唐其琛語速很快,清晰且果斷:“不要多想,別去看評論。陳颯已經跟各管道做了公關,你的個人資訊都已刪除。這個內容不實,我和安藍之間沒有所謂的發展。以寧,等我回來。”

     方才滾燙的手心好像一瞬間又退了熱,溫以寧從窗外看向馬路,流動的人口小如螻蟻,在城市交織而往,她情緒從大起大落的狀態中漸漸穩定,呼了一口長長的氣,輕鬆的說:“老闆,我沒事。”

     安靜幾秒,唐其琛低聲說:“念念委屈了,我知道。”

     溫以寧眼眶頓時發熱,嗯了聲,不再逞強,小聲問:“老闆什麼時候回來?”

     唐其琛說:“明天,等這邊簽完合同,明天早上到上海。”

    他手邊的工作確實脫不開身,周日在杭州參加完論壇馬上飛去了澳洲參加一個簽約儀式。這是亞匯拓展海外市場下半年的重點專案,他不能缺席。加之陳颯已跟他通過話,唐其琛才稍稍安了心。

     陳颯原本以為,這事到此為止,也算畫了個及時的句號。但沒想到的是,午後,事態又開始升級發酵了。源於安藍粉絲後援會裡,平日組織應援活動頗有號召力的一個粉頭。他的帳號有兩萬多活粉,五點左右,竟然掛大名直接開撕。

     把溫以寧的生辰八字,上班的地址、具體部門,甚至她在大學時的考試成績單都給曬了出來。所謂打碼也是欲蓋彌彰,那張成績單的右上角是溫以寧的證件照,馬賽克全馬在了脖子上,五官清晰可見。

     “通報一下此人,上海國際金融中心附近的家人們注意了[微笑][狗頭]”

     底下評論:“長得漂漂亮亮,為什麼要當第三者呢。”

     “值得唾棄,但樓主這是人肉了,是犯法啊!”

     “我們可憐的安安,為什麼不罵那個渣男。”

     “安藍粉絲真的臉大,人肉了還要按頭認罪,坐等打臉啪啪啪。”

     飯圈太瘋狂,年紀輕輕估計也沒什麼懂法意識,很好的蹭了一波熱度。陳颯看到後當場就發了飆,髒話扔了出來,“出具律師函,告的他爹媽不認!什麼人啊真是!”

     經歷一天潮起潮落,溫以寧的心態反倒好了,她很平靜,反而安慰起陳颯來:“你別氣,天乾氣躁的容易上火。”

     陳颯瞥她一眼,冷哼,“你耐性倒好。”

     輿論烽火都是一陣陣的,指不定下一秒又燒出什麼花樣來。幾家主流媒體的交好陸續給陳颯打來電話,手機嗡嗡作響,她一概沒有接。

     一支煙的時間,陳颯拿起手機再看,表情逐漸不對勁了,她眉頭緊蹙,眼神也遲疑不解。

     溫以寧抬眸,“颯姐?”

     陳颯看著她,然後慢慢把手機遞了過來,平聲說:“安藍發博了。”

     微博來自剛剛——

     安藍:謠言止於智者,杜絕惡語中傷無辜,一切已移交律師,真的只是手滑啦,請各位理智,秋高氣爽,不如陪父母去散散步吧。[愛心][萌萌噠]

     也是差不多的時間,那個粉頭人肉溫以寧的微博評論裡出現一條:江春x,湖南x陽六中高一班,上期末數學考試沒有及格,人醜就要多讀書。評論帶圖,是這個粉頭的自拍大頭照。

     以牙還牙,粉頭自己也被人肉了。

     很快,粉頭做賊心虛的將這條微博刪除,但別的微博下湧現不少嘲諷:

     “打臉來的太快就像龍捲風!”

     “安藍的粉絲真的很low好嗎,醜人多作怪,丟你主子的臉。”

    “得了吧,安藍的聲明是白蓮花本花了,噁心。”

     “可憐那個漂亮的小姐姐了,嗚嗚嗚,心疼。”

     再過一刻鐘,粉頭直接炸號了。

    溫以寧的微信今天也很熱鬧,平日久不聯繫的同學,跟集體詐屍似的,都主動給她發來資訊,欲蓋彌彰的問候語之後,都是暗搓搓的試探和好奇。溫以寧一條沒回,把幾個尤其突出的直接拉進了黑名單。

     陳子渝的資訊一刷就是十來條,倒豆子似的往外蹦:“姐姐,我雇了水軍給你頂貼呢!別怕,我有壓歲錢,給你買好多好多的水軍。”

     溫以寧看著螢幕,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麻木的心又跟活過來似的,開始跳動了。

     “真是作死,活生生的又把自己送上熱搜了。”陳颯粗略翻了一下安藍的微博評論,除了粉絲控評,其餘的全是大眾怪責的言論。實在敗壞路人緣。當然,陳颯也明白,以安藍這種性格,斷然不會主動反轉。

     她猜到了唐其琛,但猜不到唐其琛與她是怎麼溝通的。

     下班的時間過了很久,從落地窗往外看,停車坪的車輛空了不少。陳颯轉過身,對溫以寧說:“我放你幾天假,在家裡好好休息,調整一下。你平時出行多注意,事兒雖然平息,但也怕極端的神經病來撒野。”

     畢竟溫以寧的個人資訊都在網路曝光了,雖然從發帖到刪帖的時間很短,但還是有隱患。而對公司來說,自己現在也是風口浪尖,回避也很正確。溫以寧沒拒絕,說:“我買票回老家,回去陪陪我媽。”

     陳颯想了想,乾脆道:“我的車給你開,別坐高鐵了,儘量減少外出。你也不趕時間,路上慢點開。”

     溫以寧沒拒絕,衣服什麼的也沒回租的房子那兒拿,先把陳颯送回家後,自己直接上了高速。簽約儀式落定,唐其琛這個時候應該正在赴宴,溫以寧沒給他打電話,發了條短信跟他說了聲。

     唐其琛的資訊回的很快,“好,注意安全。”

     六點上的高速,路上好走,零點不到就下了收費站。到家開門,溫以寧掏鑰匙的時候也沒多想,一擰一推,“媽,我回來了。”

     話落音,人抬頭,客廳裡慌亂的一陣動靜,江連雪和一個中年男人迅速拉遠距離,各自坐在沙發的兩端。江連雪牙尖嘴利慣了,這一刻竟然上唇碰下唇,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而那個男人的臉色跟落了霜的茄子似的,木木訥訥,大氣不敢喘。

     溫以寧漸漸意識到,自己回來的不合時宜。她腦子卡頓半秒,慢吞吞的反應過來,甚至在想,是不是要退回去,重新把門帶上。

     江連雪驚慌失措兩秒不到,很快重振威風,插著腰嚷:“提前打個電話會死是不是啊!總喜歡突然襲擊對吧!”

     估計被她這氣勢嚇著了,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吭聲,杵在原地挺尷尬。

     是個老實人。

     溫以寧視線在他身上停了又停,總覺得眼熟。忽然想起,這不是上回江連雪結石病復發,從急診痊癒後打車的那位出租司機嗎?當時司機還問江連雪要微信,臉紅的也跟現在一樣。

     親女兒回來了,再待也沒意思,男人默默的走了。經過溫以寧身邊時,一米八的北方男人,愣是低著頭壓彎了脊樑。

     門關,江連雪疊著腿往沙發一坐,裙擺掀上一半,雪白的腿露了出來,她說:“楊國正,開車的。”

     溫以寧換鞋進屋,情緒很平靜。她向來不反對江連雪再嫁人,人生苦短,她已經吃過一次苦了,有合適的做個伴,溫以寧是贊成的。她不作表態,開了一晚上車太累了,只想睡覺。進了臥室就趴在床上,江連雪靠在門邊,手裡拿著一根煙,“這又不是休息日,你回來做什麼?難不成又被開除了?”

     溫以寧的頭埋在手臂間,聲兒聽起來很悶,“沒有。”

     江連雪輕呵,打心眼裡還是不相信。

     溫以寧支起一直胳膊,側過頭看她,這才發現,江連雪燙了個新頭髮,短短的內扣,不似她這個年齡的人,她臉很小,五官也精美,鼻尖上還有一顆隱隱的痣,不用年輕了,這個樣子的江連雪,也是風情萬種的。

     溫以寧依稀覺得,她好像又瘦了一些,“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飯,光顧著打牌了?”

    江連雪冷哼,“新陳代謝好不可以?還好意思說我呢,你自己瘦成什麼樣兒了,胸脯沒有二兩肉。”

     溫以寧把頭又埋回床裡,懶理。

     江連雪轉身回臥室,腳步又頓住,微微側頭說:“楊國正人還不錯,他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孩子一塊沒的。家庭成分簡單,身強體健沒毛病,一個月開計程車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不會成為負擔。”

     溫以寧嗯了聲,“你看著辦吧。”

     不對。

     “你怎麼知道他身強體健沒毛病?”

     江連雪揚著下巴,驕傲的像只開屏的孔雀,“管得著麼你,操心一下你那個老男朋友吧。”

     溫以寧有點受不了了,從床上坐起,提高聲音:“你幹嗎總說他老啊,他也就三十多歲,一個男人三十歲很老嗎?”

     “哦喲喲,說都說不得了。”江連雪丟了個不屑的眼神,走前說了句氣死人的,“那他可要抓緊了,老來得子都稱不上,能不能生還不知道呢。”

     溫以寧挺無語,毛病。

     時鐘指向一點,夜闌深靜,江南的小城市晝夜分明,初秋之夜更是安寧祥和,不似大城市,總是白天不懂夜的黑。溫以寧盤腿坐在床上,散下頭髮,看著窗戶外,星星點點的微弱光亮不知遍佈在多遠的地方。她拿起手機,唐其琛給她發了那條短信後,就一直沒有再聯繫。

     睡了吧,這麼晚了。

     溫以寧活動了一下頸椎,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去洗澡。

     這一夜睡得很安然,偶有窗外飄進來的菊花香催人酣甜入夢。

     次日清晨,天光不甚明亮。溫以寧睡得半夢半醒,總聽到門鈴聲此起彼伏。她昏昏沉沉的睜開眼,鈴聲似乎還在耳邊。她順手摸手機,稍微一動,人的意識便清醒了些。溫以寧發現,不是做夢,是真的有人在按門鈴。

     現在快遞員都這麼早幹活兒了?

     溫以寧掙扎著起身,披了件外套夢遊似的去開門,當看到門口站著的人時,瞌睡瞬間被擊退。唐其琛一身淺杏風衣,雙手兜入衣袋,抬眸微笑的一刻,頗有幾分玉面郎君的幻覺感。

     他說:“敲了半天門,你手機關機了。”

     溫以寧詫異,“你怎麼來了?”

     唐其琛微微偏頭,“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給男朋友一個擁抱嗎?”

     說罷,他緩緩張開手,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溫以寧抿唇羞怯,然後衝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腳離地,往上翹了翹,興奮之情難以掩藏:“老闆早上好!”

     唐其琛被撞了個滿懷,笑得劍眉斜飛入鬢,摟著她的腰原地轉了小半圈,“早上好。”

     溫以寧分開臉,看著他,“你不是今天才到上海嗎?怎麼?還有,你怎麼過來的?自己開車?那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沒休息?”

     唐其琛笑著說:“一個個答,我提前回來的,昨晚到的上海,我沒開車,老余也過來了。不用看,後邊沒人,他去酒店休息了。”

     清晨六點多,太陽還未露臉,但此刻的溫以寧,心頭暖和和的,晨光早已投向了她。

     就在這時,靠近門口的那一間臥室,被用力推開,江連雪睡眠不足,起床氣特別重,半閉著眼睛火冒三丈,“溫以寧你是死人嗎!大清早的搞什麼鬼,弄的砰砰響,說話還這麼大聲,你找死呢,還讓不讓老娘睡覺了!!”

     江連雪的罵人功力一如當年,氣吞山河語出成章,她罵完了才完全睜開眼,這一睜,直接把自己睜傻了。

     唐其琛面色沉靜,背脊挺直,一身風衣把人襯得玉樹臨風。他看起來非常年輕,鮮有男人的膚色白的恰到好處,不顯女相,只勾氣質。他對江連雪頷首,笑容溫和:“伯母您好。”

     江連雪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個什麼處境。

     她穿著睡衣,剛做過的頭髮本來就短,睡一夜不經打理就宛如雞窩。她五官雖好,但沒收拾整理,尤其與面前的唐其琛作對比,簡直天上人間。江連雪懵了幾秒,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換上慈祥母親的面孔,細聲細氣,微笑著說:“喲,這是唐先生吶,年輕有為真是英俊啊。快進屋坐吧,隨便坐。以寧,你照顧啊,我換身衣服出來給你們做早餐哦。”

     說罷,便賢良淑德的回去了臥室,走時,不動聲色的剜了溫以寧一眼。

     溫以寧忍著笑,把唐其琛領進屋,“我媽是這樣的,你多擔待。”

     唐其琛笑了笑,“你長得像你母親。”

     溫以寧小聲道:“她換完衣服更漂亮,噓,別讓她聽見,不然又得意了。”

     唐其琛摸了摸她的臉。

     溫以寧說:“你坐吧,我收拾一下。”

    “去,別感冒。”

     等母女倆洗漱完畢出來,唐其琛坐在沙發上用手機回郵件。他又接了個電話,海外分公司的,全程都用英文。

     江連雪虎視眈眈的盯著人,“挺精英的啊,也沒那麼老。”

     溫以寧:“你別亂說話,這樣不禮貌。”

     江連雪冷呵,“他這是幾個意思啊?上門見父母了都,真對你動感情了?”

     溫以寧歎了口氣,“我真不想跟你說話。”

     “他不會睡我們家吧?”

     “放心,我送他去酒店。”

     江連雪驚呼:“可以啊溫以寧,都開房了啊。”

     溫以寧笑駡:“服了你了。”

     早餐還是在家吃的,溫以寧做的麵條,三個人坐在餐桌前,唐其琛的吃相非常好看,筷子從不交疊,坐姿也如松,一看就是家風優良家庭出來的人。江連雪平日慢慢吞吞的,這一次狼吞虎嚥比誰都快,吃完就找個藉口走了。

     溫以寧問唐其琛:“我送你去酒店,你好好休息一會兒。”

     唐其琛搖搖頭,“不想去。”

     溫以寧看著他,“那你在我這裡睡一會吧。”

     唐其琛點了點頭,“嗯。”

     連夜趕路,這幾天都是滿負荷工作狀態,唐其琛是真累了,昨晚在車上胃又疼,疼的出了一身汗,他帶了簡易的換洗衣服,在溫以寧這兒洗了個澡。

     這個時間,溫以寧把床單被褥都換了一床,聽見人出來的聲音,直起身說:“來,我給你把頭髮吹乾。”

     電吹風的嗡嗡聲是晨間協奏曲,太陽升起了些,金燦燦的陽光一縷一縷往窗裡蹦,光亮映在牆上,那一面像是裝了塊溫柔的水晶。溫以寧的手指細又軟,動作輕柔,一層層撫摸唐其琛的頭髮,他的鬢角修剪俐落,手感很好,溫以寧起了興致,指尖在上面寫寫畫畫。

     她問:“猜猜這是什麼字?”

     唐其琛說:“我。”

     溫以寧繼續寫,一筆一劃,橫豎勾,寫完後,她放下吹風機,從後邊摟著他的脖子,傾身探過腦袋,“這個呢?”

     唐其琛安靜了片刻,嗓音似乎是被沐浴後的清香蒸高了溫度,有點熱,有點啞,說:“是個‘們’字。”

     溫以寧寫的是,

     我們。

     唐其琛心裡忽然泛了酸,他握住她的手臂,順勢把人往下帶,讓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兩人對視,眼神裡的某種情緒不言而喻。溫以寧突然低下頭,與他額頭抵額頭,鼻尖碰鼻尖。說:“老闆,沒事兒的,你不用解釋,我相信你,我不會再和你有誤會。我會保護好你,我要給你刻個印。”

     唐其琛摟著她的腰肢,低聲:“什麼印?”

     溫以寧眼珠一轉,人往下挪,扒開他敞開的衣領,在左邊的鎖骨上,落下吻,舌尖舔了舔後,就用力啜了一口。

     她從他懷裡仰起頭,眼角帶笑,“草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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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曾照彩雲歸(7)

     脖子上的『草莓』好像變活物了,順著他的側頸往上攀纏,遍佈他的五官和每一寸皮膚,帶著肌底下的毛細血管也在隱隱搏動。

     唐其琛忽然覺得,連日的辛苦都好了。

     他在溫以寧的床上入睡,溫以寧就背對著窗戶,靠著寫字臺的邊沿站著看書。唐其琛蓋著她的被子,能聞到和她身上一樣的香味,他加深呼吸,又用鼻尖揉了揉。溫以寧看的是一本原版的《呼嘯山莊》。陽光在她臉上打下薄薄的一層陰影,像一幅景物風景畫,剔透又溫柔。

     唐其琛看著她,安靜無言,然後慢慢閉上了眼。

     溫以寧等他深眠了,才輕手輕腳的走出臥室帶上門。唐其琛的手機洗澡的時候順手擱在了客廳,溫以寧想幫他收好,看到螢幕上顯示了一個未接來電和微信。未接來電的名字備註是『媽』,發來微信的是柯禮。具體內容她沒看,將手機放在櫃子上,便繼續看書了。

     兩小時後,電話又響,仍是他母親的來電。一聲一聲的震動,隔空都帶著威嚴。溫以寧心緒不寧,猶豫了一番,還是去叫醒了唐其琛。

     唐其琛睜眼的一剎,人暈乎的不行,面色疲倦到極致,甚至連單薄的眼皮都有點浮腫。溫以寧一下子心疼和後悔了,她一隻膝蓋單跪在床上,俯身對唐其琛小聲說:“你媽媽的電話,第二個了。”

     手機遞過去,唐其琛撐著倦色看了眼,然後握在手裡,靜了十來秒,才按了回撥。

     溫以寧起身,安靜的走出臥室。關門前,她聽到唐其琛低聲說了句,“我不在上海。”

     坐在客廳裡,書也看不進了,溫以寧神思飄遊。在一起兩個多月,唐其琛其實很少避諱著她,手機電話,甚至有時候他在忙時,也會讓溫以寧幫忙回復別人發給他的資訊。但印象中,從未看到過唐其琛與他母親的聯繫。溫以寧還記得他母親的名字,景安陽。那個雍容華貴,從頭到腳都散發光環的女人。

     溫以寧想著想著兀自走了神,連臥室的門開了都沒察覺。

     “念念。”

     她驚覺,回頭一看,“你起來了?”

     唐其琛連外套都已穿好,他的臉色看起來仍有未消的倦容,臉本就瘦削,睡眠不足時,雙眼的輪廓都加深了。他說:“有點事要處理,我要趕回上海。”

     溫以寧站起身,“怎麼了?很急嗎?可你才睡多久?”

     唐其琛笑了笑,“打個盹舒服多了,家裡的事兒。”

     溫以寧本想再問,但一聽家裡兩個字,便就此打止了。她說不出心裡的滋味,大約是見過了景安陽,那一面連有緣都談不上,只記住了她周身的光環那麼耀眼,一看就是不一樣的階層。她對唐其琛是戀人之間那份天然的親昵和依賴,是她用青春和懂事做交換,來之不易的感情。但對他身後的一切,是陌生的。

     人一旦有了陌生的感覺,不說排斥,但至少會下意識的遠離。溫以寧三緘其口,若無其事,扯到他的家庭,她便無話可說。

     “你在家休息幾天也好,等網上的輿論風波完全過去了,我再來接你。”唐其琛抱了抱她,低聲說:“委屈念念了。”

     溫以寧搖搖頭,“說了,不提這事兒。”

     她又長長歎了口氣。

     唐其琛:“嗯?歎什麼氣?”

     “感慨一下,當年也是我先追的你,怎麼就傻乎乎的只管追人,不會用野路子呢。”溫以寧一臉苦大仇深,“那時候還沒微博呢,把你掛去QQ空間也好啊。”

     唐其琛愣了愣,笑駡,“沒良心了。”

     溫以寧也就這麼一說,純屬起了玩心,語氣裡也聽不出任何欲蓋彌彰的試探和不平。兩人就這麼安靜擁抱了一會,唐其琛說:“我就不等你媽媽回來了,下次再正式一點拜訪。你媽媽很好,你像她。”

     溫以寧聽樂了,“我怎麼覺得你是在罵我呢。”

     “別皮。”唐其琛在她鼻樑上輕輕刮了刮,“老餘該到了,我走了,不要下樓送,外頭起風。”

     唐其琛拎著包離開,溫以寧在窗戶邊看著他出樓道,看他上了一輛黑色奧迪,看車子尾燈即將消失於轉角的時候又忽然停住。後座的車窗滑下,探出一隻男人的左手,隔的遠,但依然能看出它修長的體態。

     唐其琛的手在窗外揮了揮,隔空跟她說再見。

     車子重新啟動,這回沒再停留。溫以寧嘴角的笑容卻停了很久很久。

     不多時,擱在櫃上的手機響,李小亮給她打來電話,“寧兒,早上我在體育公園附近碰到江姨了,她說你回來了我還不相信呢。”

     溫以寧把窗簾扯開,把窗戶關上一半,說:“昨晚到的。我媽在體育公園幹嗎?”

     “遛彎兒吧。”李小亮說:“你出來唄,我來接你,請你吃火鍋。”

     溫以寧應道:“行,晚上吧,我洗個頭髮先。”

     唐其琛是下午三點到的上海,他在車上又睡了一會,下高速時,老余把他給叫醒。老余當了幾十年司機,身體和精神還是很能扛的,他也就早上睡了三小時不到,基本是開了一天一夜的車。但現在的狀態看起來比唐其琛還好。

     老余擔心道:“唐總,您臉色有點白。”

     唐其琛枕著椅背,頭往後仰,下巴到脖頸的弧線繃的很緊,他閉目又緩了緩,才坐直了身子,看了眼窗外,對老余說:“你下午不用等我,晚上我自己開車。”

     老余應聲,把人送回芳甸路上的別墅便離開。

     十月起秋風,一下車,內外的溫差裹著人略有不適。唐其琛的風衣單薄,被風撩起衣角,反著面的貼在他腰上。景安陽的電話從昨日起便沒斷過,當時他在澳洲,原本定於晚上的行程臨時改了主意,留柯禮繼續工作,自己提前回來。也不知是誰給景安陽通風報信,非讓他回老宅。

     唐其琛進門後,家裡的阿姨為他遞鞋,小聲告訴他:“夫人昨兒就在生氣,儂讓著她點,有話好好說伐。”

     阿姨是本宗人,一口吳儂軟語說了幾十年,她待唐其琛盡心盡力,既當主人也是親人,心疼的緊。唐其琛笑了笑,道了謝。看了一眼屋裡,景安陽在院外的花園擺弄花草。

     知道兒子進了屋,仍在院裡閒情雅致,可見氣還沒消。唐其琛放下保姆遞來的熱茶,也走到院裡去。景安陽目不斜視,給一盆兒富貴竹澆水。唐其琛說:“這竹子不吃水,再澆就淹死了。”

     這人說話時,表情輕鬆玩味,眼角上揚,勾出一個很招人的小弧,看著就不正經。景安陽放下澆花壺,披肩攏在肩頭,沒好氣的說:“還知道回來。”

     唐其琛幫她把垂了一邊的流蘇用手托了托,笑意不減,“景夫人今天是給我臉色看了。”

     他有意哄人的時候,三分溫柔,七分風流,是不正經的神色,偏偏很亮眼招人,到底是兒子,景安陽沒捨得真甩臉子。她冷呵一聲,“你昨晚到的上海,怎麼不回家?去哪裡了?”

     她能這麼問,就一定是知道結果的。唐其琛也沒瞞,說:“去外地。”

     景安陽語氣更冷,“去外地幹什麼?”

     開場鋪墊已經夠久,再周旋便沒意思了。唐其琛索性挑明話頭,“媽,您是問安安的事。”

     景安陽倒沒料到兒子這麼直接,思緒更煩,忍不住怪責:“你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澳洲嗎,電話裡都能把安安氣成那樣。你知不知道,安安哭的多傷心,都嚇壞你安伯父了,你安姨親自給我打電話,語氣就沒這麼直接過。我還慪了一肚子火呢。”

     唐其琛眸色深了些,“她給您臉色了?”

    “ 我是慪你的火!”景安陽越發鬱結,“我平日跟你說的話,你就是不聽。難道安安比外面的女人差?我說了,你們知根知底,你們一塊兒長大,你安伯父也很喜歡你。”

     “所以呢?”唐其琛打斷,“知根知底一塊長大,倒成了我要負責的理由了?”

     景安陽氣的,“其琛!”

     她原本還想迂迴婉轉的推進,但唐其琛這樣的態度,那就是坐實了她心裡最不願的那一個猜測。景安陽細眉淡眼,嚴肅起來時,與唐其琛如出一轍,她冷聲說:“你交女朋友,我不反對,但你把握好分寸。你工作辛苦,有個消遣也可以,但孰輕孰重,為了不相干的人,傷了自己人的情面,其琛,值不值得?”

     唐其琛笑著說:“不相干的消遣是怎麼回事?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怎麼到您這兒就變成陌生人了?您認,我可不認。”

     連最後的讓步都被他冷硬的否決,景安陽臉色沉下去,“犯什麼糊塗。我可給你提個醒兒,你爺爺知道了這件事,對你很不滿意。就昨天下午,他都把我叫進書房念叨了好一陣。你爺爺也不是什麼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你別忘了,你身後還有一個唐耀!”

     唐其琛沉默著,沒說話。

     景安陽句句在理,順著人情利益往下推,每個字都跟出鞘的尖刀似的,“公司那幾個老的,對你本就有異議,你幾年前上任,要不是當時安氏與你合作的那個高鐵專案正式簽約,你能這麼順利在集團紮穩腳跟?其琛,這種道理,現在還要媽媽來提醒你嗎?安氏為什麼選擇與亞匯合作?還不是因為你安伯父!”

     唐其琛抬起頭,臉色凝重三分,很快輕佻勾嘴,“呵,他可也沒少掙。”

     景安陽已經知道自己剛才那話說重了。她是心急,用詞和語境都只顧著外姓人。其實亞匯能夠發展至今,在中國數以萬計的企業之中出類拔萃,更多的仍是領導班子的正確決策和嚴防把控。

     她這一句話,是抹殺了兒子的心血和付出。作為母親,景安陽深知自己方才是傷著唐其琛的心了。一旦理虧,氣勢便弱,景安陽表情訕訕,但依舊堅持立場,“你必須給安安道歉。你是個男人,你就去道歉。”

     唐其琛眉峰下壓,唇瓣緊抿成一道鋒利的刀刃,語氣暗啞:“她要有點善心,就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你!”

     “媽,您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無非就是想得我一句話。我今兒就跟您坦白了說,我有喜歡的姑娘了,她跟我在一起不容易,我也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別的我不承諾,但至少擱我這兒,如果不是她提分手,我就一定護好她。您是我媽,我不會不尊重您的意見,但在這件事情上,爺爺說了不算,安伯父說了不算,安藍說了不算,您說的也不算——女人我要自己選,主意我也要自己拿。”

     唐其琛從來不會對父母長輩趾高氣揚,他有教養,有家風,有尊老之德。他一席話,語速平緩,就像與你普通的聊天,但字裡行間暗潮洶湧,撲了景安陽一面冰湖。

     景安陽心裡添堵,但又半字回不上話,她悶了一團火,都發洩在了腳邊的澆水壺上。

     水壺被她踢倒,冰冷的水全都濺在了唐其琛的右腿上。薄薄的外褲瞬間被浸濕,繼而沾上了他的腳腕。十月了,水還是很涼的。唐其琛本就胃不好,不太能受寒。一壺水這麼透過來,他渾身無意識的打了個顫。

     景安陽難掩關心,向前一步面露焦色,“哎!你怎麼不躲呢!”

     唐其琛鬆緩了神色,又換上一副笑臉,好生和氣的說:“您這不是還生氣嗎,沒敢躲,讓您消消氣兒。”

     有了這一層臺階下,景安陽也不再拿勁,攏了攏披肩,徑直往屋裡走去,留了話,“老大不小的人了,比小時候還讓人操心。”

     唐其琛隨後也踏進屋內,保姆把他的茶水又添了熱的,送到他手中,萬分心疼的勸:“外頭風大喲,吹了那麼久難不難受啊?”

     唐其琛喝了口熱茶,舉起杯子掩住嘴和鼻的時候,眉頭不可抑制的皺了一下,很快舒展如常,沒人瞧見。

     他沒留下吃晚飯,母子二人看似最終以和氣收尾,但都是給彼此一個面子。到底是血緣至親,不會真的大動干戈。但景安陽的態度實則已經非常堅定,這些年為唐其琛打點內部的這些人情關係,很多東西也能率先洞察。唐老爺子對唐耀有心,唐其琛又何嘗不知。

     夜色降臨,溫度跟著漸滅的天色一起,跌了一檔又一檔。唐其琛開車出了別墅園區,立刻就將車停在了路邊。他原本只想緩一緩喘口氣,但胃裡像是塞了千斤秤砣,扯著他的五臟六腑往下墜。唐其琛整個人只得趴在方向盤上,忍受這波痛苦的痙攣。

     這輛車是寶馬,他不常開,所以備用的胃藥都沒在這車裡。等最疼的這幾分鐘熬過去了,唐其琛才強打精神,硬撐著把車開去了老陳的診所。老陳看到他人時,都嚇了一跳,“快躺著。”

     他攙著唐其琛的胳膊,連番問:“疼多久了?”

     “昨天就不太舒服。”

     “喝酒了?”

     “這幾天在澳洲簽合同,喝了一點。”

     “最近這樣疼的時候多不多?”

     唐其琛沒說話。

     “你還瞞著我?”老陳沉了臉,“半個月,兩次有沒有?”

     唐其琛說:“三回了。”

     老陳倒吸一口氣,“那你還不上我這兒來!”

     “吃你開的藥,止疼了。”

     老陳親自給他做了片兒,抽了血去化驗看,然後給他先掛上了吊瓶。唐其琛蓋著被子,呼吸漸漸平穩。病房的頂燈亮著,他沒扎針的那只手虛虛抬起,遮了遮眼睛。一旁正在配藥的護士輕聲問:“唐先生?”

     唐其琛聲音嘶啞,“麻煩您幫我把燈關掉。”

     “關掉不行呢,您這兒的藥得看著,我幫您調暗一點好嗎?”

     “謝謝。”

     房間裡就像日升月落,很快變成暖黃調,牆上倒出的影子放大,暈出一團團暗影。唐其琛舒服了些,眼睛慢慢能睜開了。這時,門被推開,老陳穿著白大褂,戴著無框的金屬眼鏡,高挺的鼻樑撐著,額前搭下幾縷細軟的劉海,不苟言笑的樣子更添嚴肅。

     他把檢驗單放在桌上,然後給唐其琛把吊瓶的流速又調慢了些。

     唐其琛瞥見那些報告單,聲音淡:“怎麼說?”

     “白細胞都到15了,你體內炎症太厲害,消炎吧,不然又得發燒。”老陳坐在凳子上,“上回異常的幾個指標都降下來了,但你別不當回事,抽個空,過來住幾天院,我給你安排做個詳細檢查。”

     唐其琛事務纏身,吃個飯都要抓緊,幾天時間對他都是奢侈的。

     老陳多半猜到了答案,歎了口氣,“我知道勸不動你,但你身子不僅是你自己的,為了亞匯,為了唐家,你也不能垮是不是?”

     唐其琛闔上眼,臉龐側去一邊,五官神色之間看不出半分閒愁。

     ——

     晚上八點半,溫以寧和李小亮在德莊火鍋海吃了一頓,捎著的還有江連雪。上午唐其琛走後,溫以寧就打電話告訴這只縮頭烏龜可以回家了。江連雪還納悶呢,說,你那男朋友很夠意思啊,大老遠的來看你一眼就走了?

     溫以寧沒多聊,就說晚上小亮老師請吃火鍋,要不要一起去。

     白吃白喝傻子才不去,江連雪還特地化了個妝。穿上了她新買的外套。小亮見到不是溫以寧單獨赴約,表情一剎的驚愣,但很快恢復如常,笑眯眯的說:“嗨!我都不敢跟你們走一塊了,跟兩姐妹似的,顯得我跟個大叔一樣。”

     江連雪被哄的心花怒放,跟李小亮天南海北的侃。一頓火鍋吃下來簡直歡聲笑語。中途李小亮去洗手間,江連雪意味深長的用腳尖勾了勾溫以寧的腿。

     溫以寧莫名其妙:“幹什麼?”

     江連雪笑眯眯的說:“小亮老師真沒希望了?”

     溫以寧被一口辣醬嗆的猛烈咳嗽。

     江連雪翹著腿,優哉遊哉的拆了一包煙,夾了一根在指間,平靜道:“小亮適合過日子,可惜了,這種好男人,你和我都沒這個福分。”

     溫以寧猛灌一大口水,玻璃杯磕著桌面砰的一聲,她沒說話,但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頓火鍋是江連雪買的單,李小亮特不好意思,開車送她們回去念叨了一路。江連雪嬉笑著說:“沒事兒,我是拆遷戶,有錢。”

     李小亮笑的憨厚。溫以寧忍不住白目,“可把你能耐的。”

     拆遷款是到位了,打進了江連雪的戶頭。這些事溫以甯沒管過,她在上海也管不著。加人頭補償費一共也有一百六十多萬,政府限定下個月底之前都搬離。江連雪跟她在微信上提過,說是找了一個新樓盤,現房精裝,手續什麼的還在辦。溫以寧回來的少,也不在意這些,隨她高興就好。

     江連雪談起錢就嘚瑟,翅膀都快飛上天了,李小亮也配合,說搬家的時候一定來幫忙。

     到了地方,李小亮解開安全帶也跟著下車,“江姨,上回朋友從麻陽帶了兩箱柳丁,您拿一箱嘗嘗,我覺得挺甜的。”

     溫以寧還沒來得及開口拒絕呢,江連雪連連答應:“好好好,我最喜歡吃柳丁了,肯定甜,我們亮亮送的能不甜嘛!”

     李小亮嘿嘿笑:“得嘞!我給您搬上去。”

     溫以寧上樓前,在一樓的快遞櫃裡取了個快遞,一個中等大小的盒子。她最近沒買東西,不知道這是什麼。看寄件人寫的也很模糊,就一個x小姐。溫以寧放手裡掂了掂,猜不出。

     進屋後,江連雪的狐朋狗友打了電話過來,這人又下樓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溫以寧給李小亮倒了杯水,“小亮老師嗑瓜子嗎?我幫你拿。”

     “別忙,我喝水就行。”李小亮很自然,以前也沒少來,不管戀人還是朋友,他跟溫以寧的關係就跟半個家人了一樣。

     邊聊著天,溫以寧邊把剛才拿上來的快遞給拆了。

     膠帶纏的緊,李小亮鑰匙上有瑞士軍刀,遞給她,“用這個劃。”

     溫以寧劃了一刀,聊天說:“齊齊不是說要開公司嗎?怎麼樣了他?”

     “工商執照下不來,卡著了吧。”

     快遞箱打開,溫以寧看到裡面還有一個白色的包裝盒,“那得走點關係。”

     她拿出白盒子,放在手裡搖了搖。

     李小亮看了幾眼,隨口問:“買的什麼?”

    “不知道,我沒買東西啊。”溫以寧不做他想的把盒子打開,裡面的東西還用塑膠薄膜包著。

     李小亮一直盯著,皺眉,忽然反應過來,瞳孔睜大,大聲喊叫:“以寧別看!!”

     但已經晚了。

     溫以寧掀開了塑膠紙,一個渾身被插滿刀,腦袋沒了一半,還有逼真血漿的娃娃猝不及防的出現——

     這個娃娃是模擬人的,眼神邪暗,表情詭異,勾了一邊嘴角,陰森森的對你笑。一臉的血,衣服破敗,腿也斷了半截。

     溫以寧如墜冰窟,捂住臉失聲尖叫:“——啊!!”

     李小亮把娃娃奪過來,飛快的放進紙盒,嚴嚴實實的蓋好。他沉了臉色,無不擔心的安慰溫以寧:“好了好了,是假的,寧兒別怕。”

     溫以寧的臉深深埋進掌心,整個人都在顫抖,腦海裡某些不好的回憶轟轟烈烈造訪。那一年也是秋天,她站在廢舊工廠的一處荒樓前四處張望,尋找以安。突然,一個重物“嘭”的一聲砸在她一米遠的地上。溫以安半邊臉朝向她,眼睛鼓脹如青蛙,和她目光相對。妹妹了無聲息,從後腦勺流出的血如電影的慢鏡頭,染紅了溫以寧的眼。

     那是她一生都走不出的深淵舊夢。

     溫以寧渾身發抖,四肢末端是供不上血的冰涼,沒有半分活人氣。直到李小亮的聲音傳入耳裡,她才意識漸醒,後背冷汗直冒。

     誰送的?

     是不是網上那些極端粉絲還記仇?

     老家地址她們都知道?

     溫以寧一陣惡寒。

     “寧兒,還好嗎?”李小亮滿眼焦急關切。

     溫以寧緩緩點了點頭,三魂六魄歸了位,“沒事兒,我就是嚇著了。”

     她的臉色回了血,看著又正常了些。李小亮稍稍寬心,“需不需要報警?”

      溫以寧沉默了片刻,說:“報警也沒用,就是惡作劇吧。”

      李小亮欲言又止,眼神閃躲了番,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等江連雪打完電話回來,李小亮才起身離開,他走的時候把那個快遞盒子也帶上了。

      溫以寧像在游泳池泡了個澡,渾身都是濕的,她洗完澡就鎖著臥室門躺在床上。任江連雪敲門送柳丁也沒有開。

      淩晨三點,她從噩夢中醒來,猛地坐起,心臟狂跳,一口氣都順不上來。

      臥室安安靜靜,秋風從窗戶外溜進來,卷起窗簾悠悠晃搖。

      溫以寧蜷在床上,雙手抱緊了膝蓋,頭埋在其中大口呼吸。最後受不了了,她摸出手機,顫著手指按了唐其琛的號碼。一聲又一聲的長嘟音,像是宿命敲打雨夜的回聲。在她胸腔肺腑恣意闖蕩,磕著她的肉、血、骨骼都在悶悶發疼。

      這麼晚了,溫以寧其實不抱希望,但就在她要掛的前一秒。

      電話通了。

     唐其琛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傳來,“念念。”

     溫以寧一手捂住嘴,屏住呼吸,只有眼角的餘光格外亮,格外熱。

     唐其琛問她怎麼了?

     溫以寧用比他還沙啞的聲音說:“沒事,老闆,我想你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唐其琛再開口,直接戳穿她心事:“是不是做夢了?”

     溫以寧的眼睛更燙了,哽咽的嗯了聲,“夢裡沒有你。”

     安靜數秒,唐其琛的聲音像是嘴唇碰著手機發出來的,深沉入耳的哄著人,他說:“夢裡沒有我,但以後的每一天,你都有我……念兒,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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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明月最相思(1)

     第二天,江連雪都起來了,溫以寧竟然還沒起床。

     她連門都沒敲,推開門就嚷:“你也學會睡懶覺了啊,十一點了,你起不起啊,中午我可是要去別人家吃飯的,我不管你了啊。”

     溫以寧蓋著被子,整個頭都蒙在裡面,一動不動。

     “你聽沒聽見我的話,說你呢!”江連雪逐漸不耐煩,走過來就要掀被子。但近了就發現不對勁,溫以寧的半張臉露在外面,眼皮上方都有點腫和紅。

    江連雪手背一探,驚了跳,“溫以寧你是燒傻了嗎,這麼高的溫度不知道叫我啊!燙的都能煮雞蛋了!”

    溫以寧幽幽睜開眼,視線昏花,她氣若遊絲的說:“叫了,你睡的跟豬一樣。”

    江連雪沒好氣道:“不知道多叫兩遍嗎?你能不能動,你這得退燒啊,不然真成腦膜炎了。”

     溫以寧閉眼昏昏入睡,人的意識也不太清楚了。

     等再醒來,就是醫院急診了,手上扎著吊瓶,手指上還夾著監測心率的。

    “醒了啊?”李小亮走過來,鬆了一口氣,“我去叫醫生。”

     醫生給她量了個體溫,燒退下來了,又給加了兩瓶藥,囑咐家屬多注意。李小亮聽得認真,又問了檢查結果,得知沒事才真放了心。他挨著床邊坐下,告訴她:“你燒得好厲害,叫都叫不應,江姨都嚇壞了。”

     溫以寧很虛弱,“謝謝你啊,小亮老師。”

     “謝什麼,不用。”李小亮說:“我讓江姨回去給你燉點粥,你這幾天吃清淡一點。”

     溫以寧嗯了聲,又說了句:“謝謝啊。”

     江連雪不知道,但李小亮是清楚昨晚發生的事,那個娃娃太瘮人,就是往溫以寧的心口戳,她這燒多半是嚇出來的。當年她妹妹從六層高的廢舊水塔上跳下來,就死在了溫以寧兩米遠的地方。溫以寧始終走不出來,還接受了數次心理治療,後來離開了H市,去了上海,換個環境才終於能夠正常生活了。

     這些年工作忙,噩夢很少再做。但她的睡眠品質從那時起就變得非常差,半夜驚醒,心臟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兒。人就跟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睡衣都被冷汗浸透。

     李小亮看了她好幾眼,欲言又止的猶豫後,還是決定跟她談談。

     他說:“網上的那些事,我也看到了。”

     溫以寧的眸色因為病態而顯得格外淡,她愣了一下,印象裡,李小亮不怎麼刷娛樂新聞和微博的。但她也覺得沒什麼,陳颯那邊的公關再快,也比不過網路傳播的速度。

     溫以寧坦然道:“上面說的一半真一半假。”

     李小亮眼神落寞又有些許不甘,笑容裡也有幾分不死心,“你和他在一起了是真的吧。”

     溫以寧承認:“嗯,在一起了。”

     李小亮也很平靜,低了低頭,嘴角扯了扯,終於扯出一個言不由衷的微笑,“好快啊,上回我跟他掰手腕的時候,他還沒追上你吧。”

     溫以寧看得出來,小亮老師在強顏歡笑,高大帥氣的男人,氣質陽光,現在看還跟大學生一樣。濃眉目秀,不懂情緒的掩藏,失落和遺憾都寫在了臉上。

     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你別這樣看我,搞得我失戀一樣。”李小亮穩住了心情,深吸一口氣,這個結果他其實早已預料,有了這麼久的心理陳設,其實也不算太難過。他說:“你覺得開心就行,一個女孩兒在外面不容易,是該有個人好好照顧你。”

     照顧這個詞一出口,他和溫以寧都陷入了沉默。

     眼下這個情景,顯然是沒有被照顧好。

     李小亮恍悟,看著她,遲疑的皺了皺眉,隨即肯定:“昨晚那個快遞,是腦殘粉寄的吧。”

     溫以寧眼睫動了動,“也許吧。”

     “粉絲曝光了你的資訊,那也不難知道你老家的位址。這群腦殘想幹嗎呢!懂不懂這是犯法的!還有那個明星,靠,虧我以前還買票去電影院看過她的電影,真夠不要臉的,手滑點讚,滑她媽呢!”

     李小亮爺們兒性子很剛,又護溫以寧的短,一腔怒火早就燒著了。

     溫以寧露出淺淺的笑,自己倒是分外平靜。

     李小亮看到這個笑,含著幾分無奈和溫和,病容蒼白,被折騰的流失了大半元氣。他忽然就心酸了,執拗而又沉悶的說:“寧兒,他對你不好。”

     溫以寧說:“他對我很好。”

     “他要真對你好,就不會讓你受這麼多折騰,就不會把你帶進風暴裡。這是他的生活,不是你該承受的。寧兒,你說你開心,但以後,這種開心會越來越少,你覺得值嗎?”李小亮一席話壓在心裡,開了個頭,就跟洪水潰堤一樣收不住了。

     “今天你跟任何別的男人在一塊,我也一定會祝福你。但這個人,我不看好,我也不喜歡。他是有錢,可有錢人臭毛病多,靠不住。”

     溫以寧笑了下,“小亮老師訓起學生來,好凶的啊。”

     李小亮無奈的看她一眼,真誠道:“以寧,我希望你幸福。”

     溫以寧從容的點了點頭,“小亮老師,我會加油的。”

     與她對視許久,李小亮移開目光,聲音繃的緊了些,他的視線有一剎的游離,很快又恢復如常,“這幾天你如果還有快遞,自己別去拿了,資訊發給我,我去幫你拿。”

     溫以寧又想起昨晚那個血淋淋的娃娃,心裡頓感不適,嗯了聲,“謝謝。”

     ——

      唐其琛上午在老陳那吊水,開了三天的藥,老陳怕他不來,拉下臉威脅他,直接給他家裡打電話。家裡的女眷總是對他分外上心,一旦知道他生病,那肯定沒有安生日子過。他母親景安陽那性格,操持家事多年,是個能拿主意的。她能讓保姆熬好藥,帶著家庭醫生浩浩蕩蕩的送去亞匯總裁辦公室,還非要親自看著他喝下。

     唐其琛有點怵家裡的規矩,沒別的,就是嫌嘮叨麻煩。

     他答應老陳,這三天一定按時來打針。

     回到集團,柯禮敲門進來,手裡拿著一疊待簽字的檔,一本一本攤開在他桌子上,“工程部與明耀科創技術小組共同確定下來的方案。這是這個月的薪酬分配細則。還有幾筆尾款的支出和往來詢證函。最後這個是人事部下個月的人員調動情況。”

     柯禮一項一項簡潔彙報,他已經過了一遍,把其中重要的節點和內容給唐其琛指了出來。幾項常規工作唐其琛直接簽字,與明耀科創合作的項目方案,他看的稍仔細,“林總工是怎麼說的?”

     “林工參與其中具體的設計,主要負責資訊傳導那一塊,他說明耀科創很專業,很多實驗資料的分析都極為精准。”柯禮實事求是道:“唐耀還是很重視的,這個方案他也親力親為。”

     唐其琛自然明白。他雖不太喜歡唐耀綿裡藏針的陰險個性,但從能力和業務上沒得挑。唐耀在美國華爾街白手起家,那樣的環境和氛圍,能把明耀科創做成今時今日的規模,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還有,陳颯來探您的口風,以寧那邊需不需要做安排?”柯禮把他簽好的檔又蓋上,齊齊整整的放在桌面。

     唐其琛說:“你告訴她,讓以寧多休息幾天,暫時不要安排工作。”

     柯禮了然:“您是讓她休長假?”

     唐其琛倒沒直接回答,而是說:“近期不太平。”

     柯禮聽明白了,唐其琛這是刻意讓溫以寧離開這個地方。不難聯想,網上那麼一鬧,他家裡怕也是知道了。上週唐其琛提前從澳洲回國,本以為他是回了唐家,沒想到景安陽竟聯繫不上他,電話都打到了自己這裡。柯禮當時就隱約覺得不太對勁,景夫人永遠體面周到,唐家的規矩也是有板有眼,唐其琛雖年少出國,但唐家的祖籍是香港,家風一向秉持傳統,他自小接受薰陶培育,對父母長輩舉止有禮,極少有過不接景安陽電話的時候。

     到他辦公室來的時候,柯禮就注意到,唐其琛的左手手背貼著棉片,那是他從老陳那吊完水忘記揭下的。察覺到他目光,唐其琛垂下視線,然後隨手把棉片撕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說:“晚上的宴請安排在哪裡?”

     “上海飯店。”柯禮說:“您的西服領帶我讓老余去店裡拿,下午的會議三點召開,您中午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唐其琛晚上要參加一個圈內的交流會,這種小型商圈的聚會,多是利益相關的公司企業。這種活動免不得,柯禮陪同他赴宴。唐其琛在車上狀態怏怏,但一下車,就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他與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看不出一絲疲倦之態。

     華燈璀璨下,滿城衣冠盡風流。

     如非必要,唐其琛向來滴酒不沾,柯禮替他舉杯,一直跟在他身後。

     “唐總,安董。”柯禮忽然小聲提醒,“您右前方。”

     唐其琛看過去,安明陽在他幾米遠的地方,與人相談甚歡。

     “酒杯給我。”唐其琛拿過柯禮手裡的紅酒,從從容容的走向前,“安伯父,好久不見。”

     安明陽笑意和善,“其琛啊,是有好久未見了。”

     唐其琛跟他碰了碰杯,主動喝完這杯酒,說:“那天聽西平說起,您新得了一副高爾夫球杆,改日陪您去打兩杆? ”

     安明陽朗聲笑,“我一個老傢伙就不用浪費你們年輕人的時間嘍。”

     就連柯禮都聽出了話裡有話。

     唐其琛面色不改,恭敬道:“安伯父言重了。”

     “其琛啊,安安呢,有時候是刁蠻任性了一些,但我這個小女兒啊,對你那是沒有二心的。你的為人,安伯伯是知道的,我一直很看好你,我也不止一次跟你爺爺提過,關係再進一步就更好了。”安明陽有著領導的氣派,又不失商人的氣魄,一席話說的分寸恰好,嚴與厲都在每個短句的尾字裡,他把話要繞回安藍身上,“我們安安有缺點,但優點也是很多的嘛,啊,是吧其琛。”

     言下之意,也不是非你不可了。

     唐其琛自然順著話恭維,把老人家心裡的那些疙瘩褶皺都給安撫平順。

     安明陽是國內實體產業的標杆人物,這個人非常硬氣,有個性,也有匪氣,身家百億,受不得半點虧。他揚長而去,唐其琛轉過身,臉色就暗了暗,柯禮沒敢跟他搭腔,只讓侍者給他倒了一杯熱白水。

     散宴後,唐老爺子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讓唐其琛晚上回家。

     唐其琛和柯禮一起回的宅子,秋夜起露水,園子裡的芭蕉葉都裹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唐老爺子在書房,喚他上去。

     一般這種時候,柯禮都是避諱的。但今晚老爺子神色凝重的看他一眼,聲音洪亮:“柯禮,你也來。”

     景安陽迅速低聲提醒唐其琛:“爺爺今兒有氣,說什麼你都別頂嘴,聽見沒有!”

     唐其琛目光探究。

    “ 他白天和你安伯父碰過面,估計沒少聽受氣話,那個安明陽就跟土匪一樣,咄咄逼人的。”景安陽話裡有不滿,難免抱怨。雖說有理不在聲高,但她覺得,在安藍這件事上,唐其琛做的太絕了。

     “你爺爺也是受不了氣的,火肯定得往你身上發。該你的。”景安陽憤憤鬱悶,又心疼又生氣。

     果不其然,唐書嶸在書房發了一通好大的脾氣,連柯禮都挨了罵。他說柯禮身為亞匯CEO的第一行政秘書,不盡職,不盡責,沒有很好的勸諫上級,實在失職。

     柯禮垂著頭,臉色嚴峻,一概接受。

     唐其琛那兒就更不用說了,唐書嶸對他自幼就嚴加管教,發起火來更不分輕重,就連樓下都能聽見唐書嶸的大罵。最後,他對唐其琛說:“你身為長子長孫,身為集團的執行董事,做事不能這麼任性,你太讓我失望了。”

     這話重了,連柯禮都聽的於心不忍。好幾次要為唐其琛辯解,都被唐其琛一記眼神給勸退。

     老爺子讓他們出去,從書房下樓,一直焦急守在大廳的景安陽又難掩焦慮,“爺爺也是為你好,為集團的發展好。我們也不是不開明的家長,但其琛,你自己也要有分寸,也要顧大局。不小了,三十六了,你跟那些輕浮的小年輕可不許一樣。”

     景安陽看兒子臉色已然不對,還是很識時務的停止念叨,把所有的不滿和怨憎都轉移到了溫以寧身上,她冷聲:“如果是好人家教出來的女孩子,一定是識大體的。”

     唐其琛沉默了一晚上,終於抬眸,銳利的目光凝聚成兩把鋒利的刃,隔空都能傷人一般。他聲音冷冽,像是極寒之地的夜,“什麼是好人家的女孩兒?會惡語中傷無辜之人的女孩兒?會挑撥離間,不明是非的女孩兒?這就是您所謂的好女孩兒?”

     他未明說,但景安陽一聽就知道是安藍。拿她的話來堵她的嘴,唐其琛真是不留一點情面餘地。景安陽吃了這個憋,偏偏又反駁不得。

     唐其琛鄭重道:“以寧特別好。”

     說完,他就帶著柯禮走人了。

     景安陽愣在原地,轉過身看著空盪盪的門口,秋風宛如薄浪,從外湧入屋內,吹的她心頭發涼,像是墜入了冰窟裡。

     上車後,唐其琛憋了一晚上的氣這才急急喘了過來。他皺著眉,呼吸囉音很重,西裝外套裡是件深色襯衫,能看見他胸口起伏的弧度和頻率很大。穩了穩,唐其琛才平靜下來,他啞聲對柯禮說:“連累你了。”

     柯禮忙道:“唐總,我沒關係,但您得注意身體,夫人和老爺子是不瞭解情況,您們兩家交好,於情於理,肯定是偏袒的。他們沒有見過以寧,自然有偏見。您別太急心,慢慢來。”

     唐其琛周身的氣壓太低,肅著一張臉,不辨情緒。

     柯禮不敢再說,覺得說多了也無力。

     幾分鐘後,唐其琛鼻間一聲沉重歎息,“開車。”

     回到他自己的公寓,下車前,柯禮不放心的說:“老陳打您電話沒有接,他打給了我。唐總,您胃病又犯了?”

     唐其琛神色平淡,“你跟他說吧,我記得吊水。”

     老陳確實也是為了這樁提醒。柯禮看他實在疲倦,多的也不再說,“好,您早點休息。”

     次日,唐其琛醒的早,他睡覺的時候門窗都是關緊的。窗簾遮光,房間裡黑壓壓,他揉了揉眼睛,依稀聽到有動靜。唐其琛拉開臥室門一看,卻陡然愣住。

     沙發上搭了一件米色的風衣外套,一隻小挎包橫在墊子上,餐桌已經擺了熱乎乎的小米粥,廚房裡,一道纖細的背影正在忙碌。溫以寧紮了把馬尾,心情頗好的哼著曲兒,正在煎雞蛋。

     十月金秋的晨霧裡,仿佛盛滿了清風。

     唐其琛倚在門口,癡癡的望著廚房,好像那是賀歲影片的播放視窗,而視窗裡,是片中最溫情慈悲的一幕劇情。

     身心清淨,這世上,仿佛原本就不該有什麼萬丈深淵和俗塵煩擾。

     唐其琛心頭一熱,竟然不忍打擾。

     “呀,你起來啦。”溫以寧轉過頭看見人,立刻綻開笑顏,“老闆早上好!”

     唐其琛動容,始料未及,“你怎麼回來了?”

     溫以寧說:“我昨晚就到了上海。”

     “為什麼不告訴我?”唐其琛皺眉,剛醒的樣子慵慵懶懶,他走過去,順著她的腰肢摟上去,低頭蹭了蹭她的脖頸,“我好來接你。”

     “我坐最晚的高鐵,到上海都快十點啦。”溫以寧熟練的攪雞蛋,筷子捧著碗清脆悅耳,“我早點過來給你做早餐。”

     唐其琛瞅了瞅碗裡,把鼻子埋在她頸間更深,鬧情緒一般的議了句:“好腥。”

     “不會,我給你加一點白胡椒。”溫以寧用腦袋碰了碰他的臉,“快去洗臉,趁熱吃。”

     唐其琛洗漱完從內臥走出來,溫以寧擺好了一切,正靠著桌沿對著手機講語音。“你注意看合同啊,房本也收好,搬家公司的電話就在牆上,有事兒提前聯繫,好,我知道了,我會回來的。”

     唐其琛坐下,等她講完才問:“家裡忙嗎?”

     “我媽看了日子搬家,有點忙。我的幾張工作證明放在租的房子裡,那邊登記要用,我回來拿,順便看看你。”溫以寧歪著頭,眼裡亮如星星,“有沒有很感動?”

     唐其琛笑,“不想上班兒了,只想在家吃念念做的飯。”

     溫以寧滿心歡喜,“那你退休唄,我養你啊。”

     唐其琛笑意更深,感歎道:“想不到我這個歲數了還能享受小白臉的待遇啊。”

     溫以寧樂不可支,夾了塊雞蛋越過桌面,餵進了唐其琛的嘴裡,“吃吧,唐長老!”

     唐其琛上午帶她去了一趟老陳那兒,老陳給他配了養胃的藥,他是順便去拿的。溫以寧還記得陳醫生,只不過這次見面,身份不一樣了。溫以寧還有些局促,迎接老陳善意的目光時,臉紅羞怯。

     她去護士那拿藥。

     老陳扶了扶眼睛,衝唐其琛挑了挑眉,“對你挺用心的。”

     唐其琛很受用,眉間和煦,“對我很好。”

     “定下來了?”

     “嗯。”

     “恭喜,不容易。”老陳說:”那我是不是可以交代家屬,督促你好好養胃呢?”

     唐其琛眼神平靜,“不用。”

     老陳是個嚴謹的人,醫生都愛把問題往嚴重裡說。唐其琛已經大她那麼多歲,再被老陳詆毀一下健康狀況,唐其琛心想,他要有女兒,也不願意將閨女嫁給這樣的男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唐其琛自己都覺得好笑,他竟也有了這樣的多愁善感。

     溫以寧把藥拿了回來,滿滿一大袋,她面露憂色,看著老陳。老陳猜中她想法,笑著說:“別嚇著,看著多,其實都是營養保健,一個療程的劑量,每天就吃一次。你來吧,我跟你說一遍。”

     溫以寧聽的很認真,有幾處不明白的,還跟老陳再三確認。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心,從細節處就能感受到。老陳醫者仁心,看過太多生死經歷,對世上親情與愛情有著自己獨特的感悟。

     從診所出來,坐電梯走出大樓,溫以寧突然扯了扯唐其琛的衣袖。

     “嗯?”他側過頭。

     溫以寧略為緊張的看了看四周,攀著他的手臂,微微仰起頭:“趁現在沒有人,我要親你。”

     唐其琛挑了一邊眼梢,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他的眼神深邃迷人,卻不做任何表示,也不配合。站得依舊筆直,不肯把臉湊過來。

     溫以寧急了,掐了掐他的手,然後踮腳嘴唇微撅,“老闆,老闆老闆~~”

     唐其琛忍著笑,剛要遂她的願,大廳裡漸漸走來了好多人,有說有笑的。溫以寧立刻慫了,踮起的腳又放了下來,仰著的頭也低低的垂落,柔順的頭髮遮住她的臉。

     唐其琛冷呵一聲:“四下無人的時候就要親我,有人了,就不親了?”

     溫以寧歪著頭,衝他狡黠地笑。

     唐其琛也沒說什麼,只是牽起她的手,走出大樓,走過前坪,出了安保亭,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頭。溫以寧還奇怪,“你不取車嗎?車還停在——唔。”

     話未落音,唐其琛按著她的後腦勺,把人用力帶進懷裡,溫軟熱烈的唇就貼了下來。

     這不是淺嘗輒止的唇碰唇。

     這是濕潤用情的深深一吻。

     來往行人絡繹,頻頻回頭打量,腳步匆匆掠過他們。

     唐其琛吻的毫不敷衍,仍舊緊緊抱著她,他說:“你不敢,我敢。人山人海,我也要吻你。”

     這一段時間的所有壓力和鬱火,都化作這一刻的承諾。發洩也好,自我暗示也罷,都是唐其琛心底最真實的想法。高山深海,烈焰冰雪,山回路轉的盡頭,要見的,想見的,願意見的,仍是這個女孩。

     唐其琛抱著她,胸腔相近,心跳相依,那一下一下的搏動,像是宿命天定的回音。

     後來手機在衣袋裡響,老陳打來的,他聲音帶著善意的調侃:“唐老闆你變了啊,騷起來能不能注意點影響。我這門診還要營業呢。”

     唐其琛平聲說:“那你關門吧。”

     老陳在電話那頭說了幾句,唐其琛上揚的眼紋裡都透著幸福的光亮。

     溫以寧是回來拿證件的,江連雪還在老家等著,耽誤不得,她回程的票是下午。唐其琛公司事多,把她順路送回住處就走了。溫以寧把東西找齊,也沒多餘的時間耽誤,準備打車去高鐵站。

     就在她用軟體叫車時,一個電話先行進來,是個陌生的手機號。

     溫以寧接了,那頭的聲音似曾相識,平靜而克制,說:“溫小姐,我能不能跟你見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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