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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小廝挨著她的肩膀,大膽提出自己的猜想,“你說,那孩子會不會是衛尉大人的種?”不然,為什麼不到別人家,偏偏找上朱家,可知是有備而來。

  “胡說八道!”盼春被他唬了一跳,手裡捧著的一盞熱茶險些滾落地上。

  小廝忙賞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慌裡慌張替她拾起散落的杯盞,還好沒有摔碎,自怨自責的道:“我亂講的,這種事怎麼可能呢。”

  盼春的十指卻有些發涼起來。

  須臾奉了茶來,楚瑜因見林夫人等人頭髮被外頭的毛毛細雨打濕,又讓人取了幹帕子為她們擦拭。

  林夫人很愜意的享受這一切,她手中握有一張最強勁的底牌,今日就是來宣戰的。楚瑜這小嫩瓜秧子在她眼中,已經被踩成了腳底泥。

  布坐之後,楚瑜便沉默的看向這老妖婆,她不能示弱,也不能顯出急切來,免得被人一下子拿住把柄。

  林夫人喝了半盞熱騰騰的茶水,肥壯的身子暖和起來,方才望著楚瑜徐徐說道:“聽說昭武校尉已經遠行,論理,我本不該來打攪你。不過這件事實在難纏得很,我當家理紀這些年,竟是從未經歷過,不得已才來同妹妹你商議,怎麼著能拿個主意。”

  說話的語氣多麼委婉,好像她是菩薩一般的心腸,生下來就是為普度眾生。

  楚瑜靜靜說道:“請姐姐明示。”她實在不耐煩同這婦人周旋。

  林夫人使了個眼色,隨行的一個僕婦將玲瓏往前一推,那丫頭便無地自容的站了出來。林夫人笑呵呵的道:“妹妹你是最大度的人,如今既無子嗣,我覺著這丫頭正好能幫上你的忙,你說巧不巧?”

  到底撕開了面紗。楚瑜不露聲色的道:“姐姐此話何意,我怎麼不明白。”

  “還用說麼。”林夫人輕輕巧巧的將杯盞放下,看似態度閒散,說出的話卻如平地起了個驚雷,“這丫頭有了你們朱家的骨肉。”

  說罷,她不無惡意的查看楚瑜的反應,哪怕楚瑜立刻嚇得暈倒,她也不會覺得稀奇的。

  然而楚瑜的反應註定要叫她失望,她就那麼端端正正的坐著,好似沒聽到一般,“姐姐此話究竟是何意思?”

  她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林夫人不由蹙眉,但不論如何,今天她來的目的就是要攪得家宅不寧,因向後指了指玲瓏的肚子,嫣然巧笑道:“妹妹你還瞧不出來嗎?這丫頭有了身子,說不定還是個男胎呢!”

  望秋在旁聽了半日,怒火直沖到頭頂來,叱道:“你胡說,朱大人半年以前就將玲瓏趕出家門了,從哪裡冒出一個肚子來?”

  “這是哪來的賤婢,怎麼這樣沒規矩?”林夫人不悅的道,不過她顯然無心與一個下等的奴婢計較,因重新面向楚瑜,“不錯,玲瓏半年前就離了朱家,多虧我夫君念舊,才將其收留下來。不過,朱大人後來也曾到尚書府去過呀,就是那一回僥倖結下了珠胎,不然朱大人萬一身殞,連個供奉祭祖的人也沒有,多可憐呀!”

  楚瑜聽她明裡暗裡意指朱墨可能一去不復返,心中難免惱火,不過眼下要緊的是確定這身孕是真還是假,她下意識的朝垂眸不語的玲瓏望去。

  誰都會多疑,何況憑空多出個兒子。林夫人笑眯眯的握了握玲瓏的手,“來,你自己說,這孩子是不是衛尉大人的?”

  玲瓏忍著羞恥點了點頭。

  稍微有點骨氣的女孩子都不會拿自己的名聲做賭注,這個玲瓏有膽子找上門來,可見不是空穴來風。饒是楚瑜心理素質頑強,身子也不由得微晃了一下,還好她立刻便坐穩了。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如何?”楚瑜調整了一下心情,沉靜問道。

  茶水已經半涼,林夫人抿了一口便嫌棄的皺起眉頭,望向堂中的侍女,卻個個聽得呆若木雞,並沒一個意識到換壺滾水來。

  到底是個無能的,調理出的下人也這般沒眼色!林夫人輕蔑的想著,旋即慢條斯理的道:“這丫頭份屬賤籍,可如今既然有了衛尉大人的骨肉,身份便不一般了。我尚書府雖然寬闊,可犯不著替別人養兒子,不得已,只好送到你這兒來。”

  楚瑜挑了挑眉,覺得額頭的青筋突突跳動,“姐姐的意思,是要我留下她?”

  林夫人含笑不語,可是從她眼中閃爍的光輝看得出,她的確是這麼想的。

  楚瑜還沒發話,盼春已經忍耐不得,搶著跳出來豎眉道:“林夫人,您這話就太不講道理了。我家夫人是什麼名分,這丫頭又是什麼名分,無端端冒出個孩子來,憑什麼要我家夫人認下它?太胡來了!”

  林夫人很樂意看到這一對主僕發火的模樣,她們越生氣,她就越高興,遂咧著嘴角道:“玲瓏的福分是淺薄了些,連個通房或姨娘也沒掙上,換了一般的人家,早該發賣或是亂棍打死才好——”

  這原本是句通情達理的話,可玲瓏聽了,身子不由得瑟瑟發抖。

  誰知林夫人話鋒一轉,又輕藐的覷向楚瑜,“可你們家的情形不同啊!妹妹你嫁來朱家也快一年半載了,連一男半女也沒生下,我都替你愁啊!朱墨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著急呀,如今正是你做妻子的為丈夫解憂之時,要不怎說是件大喜事呢?男人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這一個更好,連懷孩子的辛苦都給你免了,你說好不好?”

  她這一番話又尖酸又刻薄,奈何楚瑜偏偏無力反駁,因為世上的大多數人也正是這麼想的。她掙扎著道出一句,“可是……”

  林夫人乾淨利索的剪斷她的話頭,“妹妹,我來雖是同你商量,可你若執意不肯,我也沒法子。”她顫顫巍巍揚起肥厚的下巴,“少不得帶上玲瓏到國公府去一遭,問問這肚子該如何處置。”

  楚瑜此時方知她是有備而來,揆情度理,她是朱墨的嫡妻,亦即朱墨的所有子嗣都能歸結到她名下。按照一般的情況,一個無名無分的丫鬟妄想仗肚進門,楚瑜身為掌家主母,有權利灌下一副落胎藥,再將她發賣出去。但今次不同,一來她尚無子息,本身就成了她的罪愆;二來,朱墨也不在家,若貿貿然就將此女打發,旁人背地裡指不定會如何編排善妒之名。

  她更不能讓林夫人將人領到國公府去,這等醜事怎能鬧得人盡皆知,萬一老太太氣得暈倒,那楚瑜的罪孽就更大了。

  林夫人膽敢這樣氣焰囂張,正因為她拿捏准了楚瑜的要害,楚瑜還不得不受她威脅。

  心裡轉過一千種念頭,再出口時只剩下淡漠的語調,楚瑜平靜說道:“有勞夫人一片好意,既如此,我自當領受。”

  林夫人滿意頷首,吩咐僕婦將玲瓏隨身帶來的包裹放下,裡頭是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並胭脂粉盒等物,顯然是做好了長住的打算。又叫來一個梳著雙髻的丫頭,命她跟在玲瓏身邊小心服侍,如有半點錯漏,絕不輕饒她——等等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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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楚瑜冷眼看著,對這位好管閒事的夫人頗多敬服,聽聞林尚書自己家裡都是一攤爛帳,她卻有功夫給別人添堵,真是損人不利己的楷模。

  林夫人又將玲瓏拉過來,催著她給楚瑜磕頭,“太太答應收留你,還不快給你家太太謝恩!”

  那樣理直氣壯的口吻,好像玲瓏已經楚瑜允准收房似的。

  楚瑜哪敢讓她跪下去呀,這樣金尊玉貴的孕婦,稍稍磕著一點兒,只怕林夫人就敢將她家的房頂掀了;縱使不然,林夫人也會嚷嚷得眾人皆知,說她對待婢女如何無情。

  楚瑜抬手虛扶了一把,故作貼心的說道:“快別,仔細傷了你自己身子。”

  林夫人見楚瑜這般呵護新來的“嬌客”,自是心滿意足,她撂下一句“妹妹果然寬宏大量”,便領著僕婦們赫赫揚揚離去,只留下一個局促不安的玲瓏和她身旁的小丫頭果兒。

  比起來時的威武,去時這婦人甚至更顯氣勢:她成功的讓楚瑜吃癟,自己且安然全身而退,這一點林夫人想起來都得意極了。

  楚瑜瞧著那肥壯的身軀擠過院門,臉色便徹底垮了下來。

  玲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求告般的看向她,“夫人……”

  “省下你那套虛情假意的功夫吧,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楚瑜漠然說道,朝門外的連廊揚了揚下巴,“東西我會命人收拾出來,你搬到西廂去住吧。”

  玲瓏咬著嘴唇,想要說點什麼,見楚瑜好似一堵無堅不摧的城牆杵在那裡,竟沒一點能夠攻破的地方,只得欠了欠身,頹唐的應聲喏。

  等她和林夫人派來的丫鬟冉冉離去,盼春望秋二人才一擁上前,七嘴八舌的說道起來。

  楚瑜被兩人吵得心亂,大聲喝道:“都別爭了!”

  小姐可難得發這樣大的火。盼春與望秋對視一眼,大著膽子問道:“小姐,您還真打算讓她在府中長住呀?”

  “不然還能怎麼樣?人家都逼上門來了。”楚瑜沒好氣道。從來見過天底下有這般好搬弄是非的婦人,逼得她騎虎難下。

  人已經來了,當然不可能立刻送走,眼下要緊的是查清這件事的經過。楚瑜想了想,“盼春,等會兒記得從寶芝堂請個大夫回來,問問要不要開幾劑保胎的方子。”

  盼春情知她想確證這身孕是否屬實,趕緊答應著,深以為然的說道:“咱們謹慎些也是應該的,可別著了旁人的道。”

  楚瑜也很想相信玲瓏的身孕是假的,但事實如此,容不得她往好的方面想。她那肚子都隆起成那樣,少說得有四個月了,她總不可能在衣裳底下塞了口鍋子來冒充胎兒。

  想起四個月前,正是她和朱墨冷戰過後又重歸於好的時候,楚瑜的心就一陣揪亂。腦海裡劇烈的猜疑著:莫非朱墨趁著她不在的那段日子,竟跑去和玲瓏幽期密約不成?因此才珠胎暗結。

  楚瑜用力搖了搖頭,將種種不當的猜測從腦子裡拂去。朱墨這一年多來的種種行為,已經證明他對她是有情的,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對別人就無情了呀!

  楚瑜覺得自己亦有些混亂了。

  望秋悄然歎了一聲,一籌莫展的道:“小姐您不妨修書一封,問問姑爺確實的情況,哎,不過這一去一來,少說也得一兩個月了。且聽聞川渝地勢複雜,不知道這信能不能落到姑爺手中。”

  事實上經過林夫人今日這番鬧騰,兩個丫鬟對朱墨的信任不由大打折扣:正如林夫人所講,這種事本來也常見得很,只是沒想到會應驗在自家人身上,委婉難堪的緊。

  楚瑜摩挲著手心裡一方絹帕,上面繡著兩隻綠頭紅頸的鴛鴦,可是從當中被裁去一半,另一半被朱墨藏在貼身的內衣壁裡。他那樣珍視這方東西,可見對於她的心意也是一樣看重吧?那麼,自己有什麼理由懷疑他呢?

  “郎君正因西南戰事吃緊發愁,咱們別為這個打攪他了,此事等他回來再議吧。”楚瑜將絲帕上的褶皺攤平,慢慢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儘量信他,多一點信他,她只希望朱墨不要令她失望。

  西苑原是朱坌夫婦的居所,他們那一家子去後,此處便空置出來,裡頭的陳設還絲毫未動,收拾收拾便可住人。

  果兒如同鄉里漢進城一般,頗為豔羨的打量著博古架上的擺設,“這一套可是宣德年間的細瓷,朱大人是從哪里弄來的呀?聽說有銀子都難買到手呢。”

  小丫頭很有些見識,因為尚書府也算得殷實人家,可是同這裡的豪富比起來,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個甜白釉燒制的大肚花瓶,那樣玉潤的白色,皎皎如月華一般,引得她連連稱歎。

  玲瓏冷眼看著則很有些鄙薄,真是缺見少識!要知她在這府裡也住了不少時候,早已熟極而流,如今就和回到自己家中並無二致,自然不會像這蠢丫頭一般醜態畢現。

  她稍稍吃力的在椅上坐下,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果兒瞧見,忙慇勤的走近,“姑娘,放著我來吧。”

  繼而眉頭一皺,“姑娘你有身子不宜喝茶,我叫人送壺白水進來吧。”

  玲瓏見這丫頭鞍前馬後的服侍自己,好似自己已成了府中的正頭夫人一般,心裡自然微覺得意,不過……她臉色漸漸黯下來。

  白水很快呈上,果兒手腳麻溜的提壺倒了一盅,親自遞到她唇邊,並關切問道:“姑娘你有什麼想吃的?我讓人吩咐廚下做去。”

  “你還真把這裡當成自己家裡了。”玲瓏淡淡笑著,那笑裡卻帶著幾分冷意,使她微微浮腫的面龐更顯憔悴。

  果兒嘿了一聲:“姑娘你何必怕勞煩他們,等老爺回來,抬舉你封個姨娘,你便是這府中的正經主子,要吩咐誰做什麼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說不定她心裡亦有些隱隱的期盼,雀兒都揀旺處飛,等朱大人往這院裡來的次數多了,沒准便是她的出頭之日,本來嘛,她的容貌比起玲瓏也差不了多少。想到這裡,果兒悄悄朝那身形遲鈍的女人看去,比起剛回到尚書府時,她似乎姿色銳減,就算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回復原先的狀態呢。

  玲瓏似乎真應了她那句遲鈍的判語,縱使被人大力奉承,她臉上也毫無喜容,木然和雕刻一般。

  她握在袖裡的手卻悄悄攥緊,仿佛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果兒猶在一旁絮絮道:“楚夫人進門年餘都未生下孩子,以後沒准也不能生了,等姑娘你產下一位小少爺,沒准就能和她平起平坐,到時候不知是誰看誰的眼色過活呢……”

  “別說了!”仿佛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玲瓏陡然厲聲喝道。

  察覺到果兒愕然的注視,她勉強笑了笑,“你也知道是以後,眼下可不能得意忘形,你也須放謹慎些,別真把這裡當成自個家裡了。”

  果兒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忙應道:“誒。”一壁卻悄悄泛起嘀咕:聽說這位玲瓏姑娘從前最是驕傲自負的,如今怎麼學得這樣謙卑起來?果然是時移世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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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不一會打發走了果兒,玲瓏方蹣跚著躺到床上,望著青色的帳頂重重吐了口氣:她當然不能得意忘形,現在若是失態,以後就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繞著衣襟上的細紐,手指緩緩落到腹上,玲瓏的眼中遽然爬上一抹幽怨之色。林夫人雖然好心成全了她,卻同時也害了她,她不知道事情的底細,説明玲瓏的唯一目的是借她來打擊朱家。而只有玲瓏自己清楚,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但是她不能說,或許永遠也不會說。

  她翻了個身,對著牆壁默默啜泣起來。

  安置好玲瓏,南嬤嬤有些猶豫的來到楚瑜房裡,有些猶豫的道:“夫人,奴婢知道玲瓏這蹄子心眼古怪,您對她多有戒備,不過……”

  她面有為難之色,為難之中,又有一點哀懇的希冀。

  楚瑜知道她的意思,無非是怕自己在其中做手腳。說起來,南嬤嬤雖然向來瞧不起玲瓏,可她不能不顧及主子的骨血——儘管這件事還有待查證,但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錯殺。要知道,衛尉大人在外生死難蔔,或許這便是他唯一的命脈了。

  似乎怕楚瑜多心,她想了想又道:“您要處置玲瓏,至少得等她將孩子生下來,到時或打或殺,都任由您決斷,老奴絕不攔阻。”

  楚瑜不由感歎這位老人家的愚忠,儘管這忠心只針對朱墨。她微微笑道:“嬤嬤放心,我還沒有孩子,總不會自斷後路。”

  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麼大度不計較之類的鬼話,南嬤嬤也不會相信,索性只談利不談情——倘若朱墨沒有子嗣承繼,她們這些人誰都不會得到好處。

  南嬤嬤心底略微舒坦了些,又道:“那這些日子的衣食打理……”

  楚瑜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介面道:“就交由嬤嬤您親自辦去吧,她想吃什麼用什麼,也都由她。”

  反正家中目前最不缺的就是銀子,楚瑜也懶得摻和這檔閒事。

  南嬤嬤恭恭敬敬的道了謝,對楚瑜的明理甚是感激。本來嘛,遇上這種事,任誰心裡都會不痛快,只要能維持表面的和氣就好。

  她焉知楚瑜未能怒形於色,則是因為對此事依舊半信半疑的緣故。

  不同于做姑娘時的輕狂,玲瓏輾轉了幾個月,再回到府裡時,做人方面居然大有長進。許是因為有了身孕,她收斂了許多,對楚瑜這位正頭夫人亦是畢恭畢敬,儼然執起了妾室禮。

  她甚至提出每日早起來向楚瑜問安,卻被楚瑜一口回絕。她對玲瓏始終都是冷淡而疏離的,井水不犯河水,玲瓏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只得訕訕回房去。

  月底計算帳目,比起上月多了好些花銷,如今南嬤嬤一心一意看著那一位,楚瑜身為管家太太,少不得打起精神問上一句。

  望秋朝西邊努了努嘴,沒好氣的道:“還不是因為那一個!小姐好心把西苑撥給她住,她倒好,真把自己當成正經主子,吃了肥雞,又要嫩鴨,打了首飾,又做衣裳,隔三差五還得請寶芝堂的大夫過來瞧瞧——他們那兒的診金可是有名的貴——不想想自己做丫頭的時候,何嘗能如此暢意。幸好中秋已經過去,不然看著她這副模樣,婢子們都有氣,更別提好好過節了!”

  “得志方能倡狂,她不趁現在揮霍,還等到什麼時候?”楚瑜冷漠的舞著扇子,“隨她去吧。”

  她倒要看看玲瓏能生出個什麼東西,在此之前,且讓她多得意幾天。

  不提朱宅的暗流洶湧,九九重陽之後,國公府卻發生了一件大亂子。楚瑜接到消息趕回朱家,急急的便問向何氏,“怎麼會這樣,五姐姐還好麼?”

  何氏沒想到她來得這樣快,知她情急,安撫道:“放心,只是鬢角劃傷了一點兒,加之有些頭暈,這會子大夫正在幫著看呢。”

  原來四小姐楚璃不知從何處聽聞安王欲聘楚珝為正妃的消息,心中不忿,竟在深夜悄悄潛至楚珝房中,欲劃傷她的臉,己可取而代之。不料楚珝偶然驚醒,才沒能令其得手,不過兩人爭執途中,楚珝被楚璃推撞柱上,才昏了過去。

  楚珊剛從衛家回來,因楚大夫人忙著看顧庶女,沒心思招待,才讓她到三房來落落腳。幸好她與楚瑜的交情向來不錯,與何氏相處起來也不避嫌疑。

  自己家裡雖是一團亂麻,楚珊卻還相當鎮定,態度自若的道:“四妹妹做出這種事來,咱們府裡是萬萬容不下她了,老太太已經發話,命我父親將她送去杭州出雲寺,也好過家醜外傳。”

  何氏歎道:“這原是應該的,哎,她怎麼會糊塗至此!”

  楚瑜聽罷則暗暗的吃驚,大家閨秀對於女子的品德是極其看重的,楚璃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已經違背了柔順之道,無異于自斷後路。或許她原本打算著,若成功毀去楚珝的臉,縱使家人恨她,也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安王,可惜事與願違,楚珝臉上只落下一點點瑕疵,而她則會飽嘗眾叛親離的苦果。

  何氏煩憂的道:“五丫頭素來最重容貌,這回卻不幸傷了臉,雖說老太太已命人去太醫院取回去淤傷的膏子,就不知安王殿下那頭該如何交代。”

  楚珊勸道:“三嬸不必憂心,須知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休說五妹妹只是鬢角帶了點傷,頭髮一擋便沒事,倘若郁貴妃安王真有意與楚家結親,必然不會計較這點小小缺憾。”

  “到底是你明事理,我反倒急昏頭了。”何氏贊許的看向這位侄女。楚珊從小就氣質沉重,如今嫁了人,舉手投足間更顯落落大方,不比自家那一個,做新娘子做了多少時候,如今仍和大姑娘一般,動輒賭性使氣,似乎永遠也長不大。

  楚瑜見母親的眼風掃來,很是自覺的垂下頭去,讓何氏無話可說。

  反正她也不要和別人比。

  女兒鈍皮老臉,做母親的說再多也是無用。何氏無法,向楚珊道:“你難得回來,想必乏了,和你妹妹出去散散心吧。”

  想必她也聽說了楚珊在衛家的近況,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這種事娘家再怎麼幫襯,終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總不能勸她與衛二公子和離。那衛二公子也是個良善人,無非愚孝了些,破除不了婆媳之間的矛盾,不過像他這樣的男人,天底下比比皆是,未必能有處理得更好的。

  楚瑜猜到何氏的用心,立刻親親熱熱的挽起楚珊的手臂,“姐姐,我們到園中逛一逛吧。”

  九月丹桂飄香,園中的桂樹結滿了花穗,如同一粒粒金色的稻米掛在枝頭,香氣盈然沖鼻。

  楚珊望著天際,重重的嗅了一口,“到底是家中的氣味芬芳,在那裡總覺得胸中堵著一口濁氣似的,好不鬱悶。”

  楚瑜知道她說的“那裡”指的是哪裡,小心翼翼的抬頭問道:“姐姐,聽說你在衛家過得不是很好,是這樣的麼?”

  自己家裡人何必這樣戰戰兢兢,想來也是顧慮她的心情。楚珊最疼愛這位小妹妹,因摸了摸她的頭,莞爾道:“那個老虔婆,就會在嘴上逞能罷了,我不怕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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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她說得容易,可楚瑜知道事實絕不會這樣輕鬆,否則楚珊不會在臉上敷上厚厚的一層粉,那是為了掩蓋眼眶周遭的青印——她在衛家或許難得睡上一個好覺。楚瑜忍不住牽了牽楚珊的袖子,勸道:“姐姐,不如你還是請大伯父為你出頭,寫一封放妻書吧,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人,胡亂撥幾間田莊鋪子,就夠你下半輩子嚼吃的了,何苦在衛家受他們的氣!”

  已經出嫁了的人還這樣天真,楚珊輕輕笑道:“傻妹妹,這世上哪是人人都能任性妄為的?讓娘家出面雖然容易,可也總不能賴在娘家一輩子呀!”

  楚瑜見她眸中微有悵惘之色,心裡不覺悶悶的不是滋味,細聲問道:“你被衛家的老太婆那樣折辱,姐夫也不幫你說話麼?”

  楚珊微微的出神,半晌,才輕輕捏了楚瑜的手道:“他當然為人不錯,不過事母至孝,這也是他的好處,我怎能因此而責備他呢?”

  成婚之前,自然也曾有過種種甜蜜而美好的憧憬,可直到嫁為人母,楚珊才知道生活中更多的是情非得已。她挑中衛寬,不止是因為媒妁之言,還因為曾經在相國寺的偶然一會,只一眼,便足以叫她為那人的風姿傾倒。

  但,想像終究是與現實不同的,衛寬人如其名,對誰都心胸寬廣,更別提那人還是他的母親。楚珊自知求告無路,若多加埋怨,興許會多一個怨謗不敬的罪名,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一個“忍”字,忍到終成正果的那日。

  思及此處,楚珊因攜了楚瑜的手,微微笑道:“不提也罷,總之以後的日子想必會好過些,畢竟,這是他們衛家的頭一個孩子。”

  她用食指在腹部微微圈著。

  “你有身孕了?”楚瑜又驚又喜。

  她鬧得這樣大的動靜,楚珊卻有些不好意思,忙噓道:“你小點聲。”

  楚瑜這才吐了吐舌頭,知趣的閉上嘴,又忍不住悄悄問道:“幾個月了?”

  “才兩個月呢。”楚珊微微紅了臉,“總之,自從大夫來驗過脈後,夫君的態度便慎重許多,連老太太待我也客氣不少,這回說要歸甯,二郎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小心磕著。”

  果然,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便有了力量,楚瑜不由感慨。連衛家那位難纏的老太太都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視若珍寶,可知子嗣在世人眼裡多麼可貴了——無怪乎玲瓏一懷上身孕便有恃無恐,做出許多張致來。

  楚珊見她不語,因凝視著楚瑜歎道:“別光說我的事,你自己呢?”

  楚瑜一驚,強支著道:“我能有什麼事?”手裡攥著的一條手絹卻緊緊絞了起來。

  “在姐姐面前還要裝傻嗎?”楚珊伸出蔥白的指甲,戳了戳她的額頭,諄諄道:“你我已是多年姊妹,若連這點心事都瞧不出來,我怎配做你的姐姐?說罷,是妹夫欺侮了你,還是其他人無故找你的麻煩?”

  難得有個這樣關心體貼自己的家人,楚瑜心內自然是感動兼感激的,不過這件事叫她怎麼張口?她只能強笑道:“真的沒有什麼,三姐你太多心了。”

  “罷了,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我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管你家的閒事。”楚珊歎道,“不過六妹,姐姐可得告訴你一句老實話,婚姻這種事,向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再怎麼覺得委屈也好,那也是你應該承受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知道麼?”

  楚瑜隱隱覺得這種態度是消極的不對的,不過要她與楚珊辯,她又拿不出有力的佐證來——似乎楚珊說的才是真理。

  她只能悶悶的點了點頭。

  楚珊因身孕尚淺,不能久滯,唯恐出什麼岔子,剛一過午時,衛家就派人將她接回家中去了。

  何氏想到侄女們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心裡亦是惋惜不斷,吩咐楚瑜道:“你要是還有空,去竹濤院看看你二伯母吧,難為她清苦半世,如今只落得孤家寡人一個,終日又茶飯不思,我看著都覺心慌得很。”

  楚瑜知道母親心腸慈軟,楚璃犯的過錯再大,那也是她自己糊塗,二夫人為人母已經夠盡職了,無奈女兒屢教不改,她能有什麼法子?

  楚瑜來到二夫人院裡,只見四處靜悄悄的,不聞人語,獨有兩個丫頭在門前守著,見她上前忙施了禮,悄聲說道:“六姑奶奶可輕點聲,二夫人這幾日脾氣燥得很,吩咐了不許別人前來打擾的。”

  見兩個丫頭一臉惶然,楚瑜便知她們近來沒少受二伯母的氣,因道:“放心,我進去略勸幾句便出來,不會有事的。”

  兩人暗道,若能有人助二夫人紓解心結,也是好事一件,因側身放楚瑜進去。

  撩簾而入,楚瑜便聞見一股濃重的檀香味直沖鼻腔,與方才院中清冽的桂花氣味對比鮮明,她下意識皺了皺眉。

  桌上焚著嫋嫋的檀香爐,楚二夫人木人一般在桌邊坐著,幾乎是癡了。都說檀香能夠使人甯心靜氣,她倒好,似乎是被檀香給熏麻木了。

  楚瑜輕輕喚了聲,“二伯母。”沒有人應。

  走近前又喚了兩聲,二夫人還是沒抬頭。

  楚瑜無法,只得大著膽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兩晃,楚二夫人這才迷惘的望向她,“六丫頭。”

  她的聲音極低極輕,可知她的心情亦是一樣徘徊低落。

  楚瑜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母親,倘若今日被送去家廟的是她,想必何氏一定會哭得肝腸寸斷罷?

  她雖然一向不喜歡楚璃,對這位二伯母的尊重還是有的,因尋了張錦杌坐下來道:“二娘您別太傷心了,四姐姐自己硬要鑽牛角尖,遷怒到別人身上,咱們也沒法子。這回送去家廟也是好事,四姐心氣太浮躁了些,讓她自己靜一靜才好,興許再過幾年,老太太會恩准將她放出來……”

  其實有一句話楚瑜忍住了沒說,那便是乾脆當做沒生過這個女兒,反正楚二夫人無子,遲早得從族中領養一個,興許還更孝順些。不過她瞧著楚二夫人為了孽女黯然傷神,不好在她傷口上撒鹽罷了。

  “說來四姐姐這回也太粗鹵了些,好好的做些什麼不成,偏偏要將脾氣撒到自家姊妹頭上,若讓外人知道了也難為情呀!”楚瑜歎道。在她看來,為了一個男人實在不至於做到如此地步,那安王蕭啟有什麼好的,不過是個克妻的鰥夫罷了,難為楚璃還為了此人你爭我搶,連後半生的幸福也賠上了。

  她正噓聲歎氣,孰料二夫人忽然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厲聲道:“那消息是別人故意透露給她的,我從沒聽說安王要納五丫頭為妃的事,是有人陷害我的璃兒!”

  楚瑜見她面目猙獰,甚是駭然,心道這位二伯母莫不是失心瘋了?不過二夫人的話又令她有些糊塗,她輕輕撥開抓著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不解道:“二娘您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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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二夫人不曉得有沒有聽清楚她的問句,自顧自的垂下手臂,“我早知璃兒的性子最是驕傲執拗,經不得一點刺激,勸了她多次,誰知她執意要嫁進安王府。原來郁貴妃召我進宮,因事情未定,我怕她樂極生悲才未明說,不想突然冒出這樁事來,真是時也命也……”

  楚瑜見她喃喃自語,語調成狂,心裡越發肯定二夫人怕是精神不穩,不過她方才話裡似乎透露出點什麼:如她所說,郁貴妃曾悄悄召她進宮,商量的不會是別的,想必是安王的婚事,只差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那麼,府中的人為何要故意捏造流言,說郁貴妃取中的是五小姐楚璃呢?

  誰在這件事中獲利最大,誰便最可能是那幕後製造謠言的人。

  楚瑜臉色往下一沉,她悄然起身,離開竹濤院,來到楚珝所在的松風苑中。

  楚珝的額頭在柱上撞出了青色淤痕,這些天不能見人,額上亦纏著厚厚的白紗。

  楚瑜進去的時候,這位五姐正歪在枕上喝藥,哪怕是受了傷,她也無須旁人服侍——正是這一點懂事最叫人心疼。

  不過楚瑜心裡,此刻卻沒了那種感同身受的滋味。

  她挨著床畔坐下,靜靜地打量著楚珝的面容。不同于楚璃的明豔跋扈,楚珝的姿容是清麗的,無害的,如同一株盛開在牆角的小花,靜靜地釋放幽香。這樣的美色在平時當然不夠吸引人,不過現在已沒人和她爭了。

  “六妹你盯著我做什麼,我臉上有髒東西麼?”楚珝笑道。

  不知是否楚瑜的錯覺,自從四姐送去杭州之後,楚珝的態度更開朗了,人也健談許多。

  “不是。”楚瑜笑著搖了搖頭,撥開她的鬢髮,查看她耳廓邊上的一道淺淺劃痕,那裡已經痊癒得快差不多了,若不仔細分辨實難瞧見。

  楚珝只比她大一兩個月,姊妹相處之見更談不上隔膜,她輕輕將楚瑜那只手撇開,不自在的笑道:“這點小傷不要緊的。”

  “是啊,一點傷怕什麼,反正現在嫁入王府的一定是姐姐,旁人生得再美,也擋不了姐姐你的路子。”楚瑜輕聲說道。

  楚珝臉上的笑不由淡去,“六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楚瑜懶得再同她裝傻,一眼不眨的看著她,“安王殿下要納你為妃的消息,是你散播給四姐的,對麼?”

  不待楚珝回話,她自顧自的接下去,“你明知道四姐脾氣衝動,一旦得知安王妃的位置被你奪去,勢必會與你相爭,你再順理成章的做出一場苦肉計來,只消一點小小的傷損,就能將四姐送去家廟,除去你的大敵,我說的對麼?”

  這本是楚瑜一廂情願的猜測,不過看見楚珝的笑容漸漸消失,她便知道自己所想不假。

  楚珝靜靜地道:“你想怎麼樣,去告訴你的大伯父,你的祖母嗎?”

  “怎會?如今木已成舟,祖母他們想要後悔也已晚了。”楚瑜冷笑道。就算楚珝的手段真被人發現,大老爺等也會舍楚璃而保她,一個心機深沉又有手段的女兒,當然比魯莽輕率的楚璃強多了,至少讓她嫁去王府更有用處。

  楚瑜只是有點傷心而已,她本來以為此事或許是大夫人設下的陷阱,而楚珝只是被蒙在鼓裡順水推舟的棋子。但轉念一想,無論是庶出女兒或是侄女兒,對大夫人而言都沒有兩樣,她又何必煞費苦心就中取勢?真正心存私欲的,是一心想要嫁進王府的楚珝。

  “我本以為五姐你隨分從時,從來不喜與人相爭,如今瞧來,是我看走眼了。”楚瑜說道,眼眶有微微的濡濕。

  她想起從前姊妹幾個在紫藤花下玩鬧的情景,回想起來簡直和夢一般。

  楚珝緊緊地抿著嘴,唇角忽而譏諷的彎起,“六妹你又懂得什麼?你是家中的獨生女兒,三叔三嬸皆視你如珠如寶,但凡是你想要的,哪怕星星月亮也能給你摘下來。可我呢,生母早早過世,雖然寄養在大夫人膝下,她又何嘗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還不是處處緊著那一個!就連想嫁給一個鰥夫,她都覺得我是高攀了,絲毫不肯為我設法,我不比你,可以依靠父母親族,可以依靠你那權勢滔天的好好夫婿,我能依靠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似乎從未說過這樣多的話,尤其是在喝過大碗的湯藥之後,因為乏力,抓著被角不斷的喘著氣。

  楚瑜看向她的目光微帶憐憫,“即便如此,你也不該這樣陷害四姐姐,她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從來沒想過把你怎麼樣……”

  “這還不叫怎麼樣嗎?我不過讓丫頭傳了一句話,她就惡狠狠的殺到我房裡來了,看那架勢恨不得掐死我!”楚珝反唇相譏道,“陷阱雖是我設下的,牛不喝水強按頭,誰還能逼她不成?再說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比她更適合嫁給安王,憑什麼讓她占去我的位置,如今倒是兩全其美。她那樣的人,合該到佛庵裡磨磨性子。”

  楚瑜見她此時還能理直氣壯,雖然微感訝異,但覺得已沒有說下去的必要。她按著桌角起身,輕歎道:“隨便你吧,只要你不覺得問心有愧就好。”

  她輕手輕腳的朝門外走去,身後傳來楚珝木然的聲音,“六妹,你這輩子是沒有吃過苦的,當然不可能知道,在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經費盡全力了。”

  楚瑜心頭劇烈的震了一下,不是因為她,而是由於想到朱墨,朱墨的處境與她五姐何其相似,甚至更要艱難百倍,不知道朱墨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裡是如何熬下來的。稀奇的是,自從楚瑜嫁進朱府以來,見到的從來都是一副或輕佻或正經的笑臉,從未聽他訴說過不快之處,是真的沒有呢,還是僅僅忍著不對她傾訴?

  楚瑜的心口有些微微的揪疼。

  她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著回到房中,何氏看見她便問道:“見過你二伯母了嗎?”

  楚瑜輕輕嗯了聲,並道:“我還往松風苑看了五姐。”

  何氏對此並不奇怪,盡盡姐妹之情也是應該的,她只道:“五丫頭的傷我瞧了,傷得不重,不梳高髻便看不出來,到時郁貴妃即便差人過來相看,想必也能支吾過去。”

  楚瑜不禁露出苦笑,果然,如今人人在意的只是楚珝的臉而已,更確切的是,是在意這樁婚事能否成功繼續下去。血脈之間的感情,在親族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楚瑜更不打算對何氏訴說她的新發現,因為說了也不會有用,反而會讓何氏倍添煩惱——她是一個難得的孤傲耿介之人,而楚瑜卻在這一年裡頭漸漸明白了許多從來都未發現的道理,不一定是對的,但卻是為人處世中的圭臬。

  心思微微煩亂之際,何氏忽然正襟拉她坐下,嚴肅的問道:“你姐姐的事情談完了,我們來說說你的事。”

  “我能有什麼事呀?”楚瑜有些心虛的低下頭。

  “還誑娘呢,把娘也當成了外人是不是?”何氏沒好氣的睃她一眼,“那個丫頭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讓人把她接到府中來?”

  楚瑜大驚,“您是怎麼知道的?”繼而便會過意來,恨恨的道:“早知道不帶她們回來,這群嘴上沒把門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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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不消說是盼春望秋二人透露給何氏的,雖說楚瑜才是正經主子,但何氏這位三夫人反倒更有威嚴呢。

  “說別人傻,我看你才是愚蠢透頂。”何氏瞪著她,“這樣的東西留下來做什麼,還不趁早打發她出去!林尚書的官職再高,他夫人怎好管起別人家的閒事來?她敢把那下賤胚子領上門,你不會原樣的給她送回去?再不濟,一碗落胎藥灌下去便是了,何苦替別人養兒子,誰知道是哪裡跑出來的野種!”

  何氏這回是真生了大氣,不止恨奸人算計,更是恨鐵不成鋼,這點小事女兒也能著人家的道。

  楚瑜猶猶豫豫的,“但若那孩子真是郎君的呢?”

  何氏不滿的看著女兒,怎麼嫁了人反倒畏畏縮縮起來,她斬截的道:“那就更不用怕了,朱十三算什麼東西,膽敢在外頭養外室,還是和這樣不入流的下賤胚子,你就算立時殺了那賤婢,也沒人敢說你半句!”

  何氏的一席話說得楚瑜熱血沸騰,但是沸騰過後又漸漸冷卻下來,她不能賭萬一,哪怕僅僅存在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不能將把柄落在別人頭上。

  楚瑜默默地撫著肚子,“可我還沒孩子呢。”

  何氏不由語塞,說來亦是這點不公,女人無出便是大罪,男子們卻能在外風流快活,儘管楚瑜趕走那詭計多端的狐媚子是合情合理,可放在外人眼裡,難免落一個妒忌不容的印象。

  楚瑜知道何氏為人乾脆爽利,頂見不得拖泥帶水的。她唯有緊緊揪住何氏的衣角,哀懇說道:“娘,這件事就交給女兒自己處理吧,我會辦好的,決不使您憂心。”

  “你能行麼?”並非何氏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實在是楚瑜從小便缺乏那種殺伐果斷的魄力,而她也從未給過楚瑜鍛煉的機會——當然,姓朱的也沒有。

  楚瑜忙不迭點了點頭。

  她執意如此,何氏只能讓步,說來她也不可能庇護楚瑜一輩子,往後的路,終究得她自己走下去。

  不過朱十三真的是那種人麼?何氏想起他素日待楚瑜的模樣,真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不過這孩子又是怎麼回事?一個女人總不能自己生孩子。

  何氏覺得自己的頭亦有些大了。

  楚瑜又抱著她的膝蓋撒嬌道:“娘,你沒把這件事對別人說罷?”

  “你以為我不曉得會出大亂子?”何氏橫了她一眼,“休說是別人,連你父親和你哥哥我都一個字沒提呢,照你哥哥那烈火般的性子,只怕立時把朱宅夷平了也是有的。”

  正因存在諸多顧慮,何氏才會私自將女兒叫來商談,而未親自出馬。

  楚瑜緊緊地巴在她腿側,哼哼道:“到底是娘親最疼我。”渾然不顧何氏一臉的嫌棄。

  楚瑜在娘家只留了兩三日,亦不肯多待,畢竟按照楚老太太的說法,安王府不日就要來迎親了,她一個出了嫁的姑奶奶留在府中多有不便。

  何氏托人從南邊帶回一批細布,亦分贈了楚瑜幾匹。楚瑜回到府中,正欲吩咐僕婦將馬車上的東西卸下,誰知就聞宅邸中熱鬧非凡,來來往往的下人穿梭不斷,隱約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楚瑜用袖子擋住鼻腔,就見南嬤嬤得知她回來的消息,上前來相迎,楚瑜便問了一句,“出什麼事了?看你們這樣慌慌張張的。”

  南嬤嬤衣裳的前襟都被熏黑了,想必是在爐灶旁看火的緣故。

  “是西苑裡的玲瓏姑娘……她仿佛有些不妥當。”南嬤嬤說罷,目光憂愁的向後院看去。

  她一個孕婦能有哪裡不好,多半是為著她那金貴的肚子。楚瑜沉下臉道:“領我過去瞧瞧。”

  比之前廳,後院裡的藥味便更重了,光聞一聞便能使人舌頭麻倒。楚瑜強支著進了門,只見玲瓏臉色蒼白的窩在床褥上,兩鬢都汗濕了,像個濕淋淋的水鬼。她見到楚瑜,紮掙著要起來行禮,南嬤嬤忙按著她說不必了。

  彼時顧大夫已為她把完脈象,楚瑜於是問起玲瓏的病勢如何了,顧大夫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放心,這位姑娘因為體寒虛弱,又服用了活血化瘀之物,致使下-體微有血出,幸經老朽診治之後,已經無礙,往後按時服用湯藥,不出三五日便能痊癒。”

  他說得可謂輕描淡寫,但居然見了紅,這可不是小症候,難怪玲瓏虛弱得像大病一場呢。楚瑜雖然駭怪,卻沒忘記抓住重點,“大夫适才所言活血化瘀,究竟是吃了什麼東西?”

  顧大夫摸著頜下長須,沉吟道:“可否將病者一日之內的飲食送來驗看?”

  這卻沒有什麼難的,朱家又不是皇家,不至於每日變換花樣。不多時,伺候玲瓏的心腹丫頭果兒就將飲食原樣呈來了一份。

  顧大夫每樣皆嘗了嘗,最後目光停駐在碟中的一方棗泥山藥糕上,指著它道:“這東西是誰做的?”

  南嬤嬤聽這話不簡單,立刻便是一激靈,忙道:“是府裡的廚房做的,有什麼問題嗎?”

  顧大夫目光沉沉入水,“你們府裡也太不當心了,怎麼能將山楂摻到這糕品裡,須知山楂一味對孕婦乃有大害,若服用過多,滑胎亦非罕見之事。”

  眾人皆怔住了,若是外頭的糕餅點心,還能說一句別人做事不當心,可這是府裡自己做的,若說不是刻意,誰會相信?

  果兒搶著道:“難道姑娘嘗著這糕點酸酸甜甜的,比以往開胃些,還以為是換了新樣,原來是撞上了對手,想置我們姑娘于死地。幸好姑娘所食不多,否則一屍兩命只怕也有可能。”

  一面說著,一面恨恨的朝楚瑜瞥來,顯然這位當家太太已被她列為首當其衝的疑凶。

  南嬤嬤猶疑道:“這些日子只有夫人院裡進了一批山楂……”

  連這老奴也疑心起來,望秋登時老大不忿,橫眉豎目道:“嬤嬤,您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說我家小姐有意害她不成?”

  南嬤嬤深知這幾個丫頭脾氣隨主,亦不是好惹的,忙向楚瑜陪笑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

  只不過這山楂的確只有夫人院裡才有啊,南嬤嬤叫苦不已,無奈這話不能明說,不然便是指認了楚瑜的嫌疑。

  楚瑜的目光已經寒涼若水,她靜靜說道:“不用爭了,這件事本來也好過,嬤嬤,請你傳我的吩咐下去,以後西苑也置一間小廚房,東西兩院的飲食各自隔開,如此該再無異議了吧?”

  那山楂的確是楚瑜命人買來的,因著近來脾胃不佳,想要些開胃消食的好物,不曾想過山楂還有滑胎的功效。她亦不喜歡委屈自己,與其為了這沒皮沒臉的丫頭苛待自己的肚子,倒不如隔成兩處,各自都能得到一片安寧。

  目前來看,這也是最為妥帖的方法,南嬤嬤自然應聲附和。

  等回到房中休憩,望秋便恨恨的道:“這狐媚子矯情給誰看?大人又不在府裡,她做出許多張致來做什麼?又是吃傷了胃,又是險些滑胎,她怎麼不乾脆一索子吊死,來嫁禍到小姐你頭上,這樣還痛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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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盼春憂思重重的攢著眉,“小姐,您說那玲瓏會不會是故意這麼做的?既讓小姐你落了眾人疑心,又能順理成章的擁有自己的小廚房,免得小姐你以後真有機會害她,這丫頭的算盤打得也太精了!”

  楚瑜則微微的出著神,盼春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她總覺得,玲瓏的所作所為似乎不是出於陷害這類的目的:一個婢女如何能陷害夫人?就算真是楚瑜下的手,別人也不敢將她怎麼樣,何況朱墨又不在府裡,楚瑜身為府中的掌權人,再怎麼發號施令,她們也只能幹看著罷了,玲瓏是瘋魔了才想到與她作對。

  況且,适才房中的一瞥,楚瑜並未在她臉上看到陰謀得逞後的欣喜,反倒是顯而易見的失望與落寞,仿佛這次沒能小產,她還挺不高興似的。

  挺不高興……楚瑜心中不由一動,莫非玲瓏本就不想要這個孩子?

  西苑有了自己的小廚房,兩邊相處起來就省事多了,因為根本不需要相處。當然,楚瑜還是時時命人監視那頭的動靜,就算她不吩咐,盼春等人也會自發自動的將消息遞過來。

  自從上次見了點紅之後,玲瓏的身體更虛弱了,輕易不出門去,她籌錢托人買回一尊白玉觀音像,擺在牆角的壁翕內,每日誠心祝禱數遍。

  眾人皆言她定是想求個兒子。

  望秋則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她定是指著菩薩保佑朱大人平安回來,好抬她做姨娘呢,否則肚子再大又有何用?”

  她這話雖然刻薄,卻也有幾分道理。而楚瑜聽了只是不言語,她知道望秋心裡的想法和她不同,經過玲瓏這段日子的長住,望秋已經十成十認定這孩子是朱墨的種了,只暗暗祈禱她生下個女兒來。

  至於楚瑜,她仍然是五分信五分不信,不信的程度更加多些。但,在朱墨回來之前,她再怎麼自我催眠也是無益,事實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她只能耐心等待朱墨的說法。

  暮色來臨,伺候玲瓏喝完最後一道安胎的湯藥,果兒悄悄打了個呵欠,收拾了盤盞欠身出去,“姑娘,婢子替您在外頭守著,您早些安睡吧。”

  玲瓏頷首,自顧自的跪到神衾前。

  果兒不由失笑,“姑娘,您還在為朱大人祝禱平安呀?也太虔心了些。”

  大夫已經驗過,說玲瓏這一胎很可能是個男胎,那麼,她所祈求的,想必就只有朱大人平安回來這一項了,畢竟,南嬤嬤再厲害也只是個下人,只有朱大人才是她切切實實的依靠。

  玲瓏冷眼看著這丫頭神情變幻莫測,待她掩上門出去,才鄭重的雙手合十,默默訴念起來。

  求菩薩保佑,保佑朱大人戰死沙場,保佑他死在西南吧,這樣就沒有人知道這孩子的真假了。甚至更幸運一些,她能作為這遺孤的生母,順順當當得到一筆豐厚的家產,甚至是全部,從而安穩富足的在京城生存下去,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據說神靈都不會理會惡意的願望,但是也有人說,只要誠心祝禱,神明就一定會實現,何況,她這願景並非惡意啊,全了那人為國盡忠的理想,全了他死後的美名,怎麼想都是好事一件。

  無論如何,她總歸得試一試。透過簾外灑進的明澈月光,玲瓏嚴肅的拜下去,再拜下去,仿佛如此就能讓菩薩看到她的心意,進而成全。

  玲瓏日日求神拜佛的事,楚瑜雖然知道,卻只是冷眼旁觀,不肯多加理會。無論這丫頭存著怎樣的心思,在她看來都是笑談一場——神佛若真管得了人間事,天底下就不會有許多人受苦受難了。

  不過當她聽聞玲瓏差人到賽半仙處卜卦時,她就有些坐不住了。那賽半仙在城隍廟前擺了個攤子,為人瘋瘋癲癲,據說頗有些靈驗。難得的是他定下規矩,每日只蔔十卦,一旦足數,便是用再多銀子都不鬆口,因此人人都信之不疑。

  越傳越玄乎,連楚瑜心裡也有幾分鬆動,難道玲瓏著急至此,定要求出個子嗣來?

  她忍不住問道:“賽半仙怎麼說的?”

  若真有些神通,倒不能不防著。

  “賽半仙說了,朱大人會平安歸來,令她只管放心。”望秋撇了撇嘴道。這小蹄子盼夫心切,懷著肚子都不安分,怎叫人能瞧得起她。

  原來不是問生男生女,楚瑜並未因此松一口氣,反倒緊緊地蹙起眉頭:玲瓏尚未正式踏入朱門,就對朱墨這樣牽腸掛肚,莫箱非兩人真是情絲纏綿,不可分割?

  盼春臉上顯出凝重之色,“但是婢子方才去西苑送這個月的錢米,卻看到玲瓏臉上仿佛有些怏怏不樂似的。”

  望秋只是不屑,“這蹄子慣會裝模作樣,沒准心裡偷著樂呢!”

  楚瑜心中一動,遂問道:“你確定沒看錯嗎?”

  這句話是問盼春的。

  “奴婢瞧得真真的,玲瓏臉上一點喜容都沒有,伺候她的小丫頭果兒倒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盼春肯定的點頭。

  她見楚瑜面色有異,猜到她或許發現什麼,因問道:“小姐您以為有何不對麼?”

  “我想,這孩子或許另有蹊蹺……”楚瑜猶豫著道,不待兩人細問,便嚴肅的抬起頭來,“你們誰能幫我打聽一下,這半年來,她在林尚書府到底做了些什麼?”

  事實上她早就該想到這一點的,不過是因為證據不足,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打草驚蛇,不過入府以來玲瓏的種種異狀,卻證實了她沒有外表那般有恃無恐。想要打掉這個孩子……許了平安卦後卻不高興,似乎她巴不得朱墨有去無回似的。若她腹中真是朱墨的骨肉,她又何須懼怕朱墨歸來?

  現在要緊的是找到一個能揭穿她的人。

  望秋聽完楚瑜的分析,登時眼睛一亮,自告奮勇的道:“婢子從前老家有一個姊妹,聽說嫁了尚書府管事家的二兒子,婢子或者可以托她問一問。”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楚瑜欣然道:“有勞你了。”

  “算不上麻煩。”望秋臉上很有些喜孜孜的,能看到玲瓏那蹄子吃癟,當然是求之不得。

  只要有心,總能查出真相。沒過多久,望秋便悄悄將一封從尚書府寄來的書簡交到楚瑜手中,裡頭描摹得繪聲繪色,簡直可與那些志怪小說裡的香豔故事有的一比。看來她那小姊妹也是個好管閒事的人物,老早留意到這樁風流韻事。

  望秋頗為快意的道:“有這封書簡作證,小姐就能順利將那蹄子發賣出去,咱們都落得耳根清淨。”

  楚瑜卻睨了她一眼,有這書簡是好,但若貿貿然拿出去,保不齊就會連累尚書府中的那一位,望秋心思粗疏,楚瑜卻不能不顧慮到這點。再者,僅憑隻言片語,到底算不得證據充分,萬一玲瓏來個抵死不認,她反而打草驚蛇。

  況且,就這樣處置了玲瓏,林家那個老潑婦卻毫髮無損,未免太不解氣。

  楚瑜於是款款起身,“西苑裡想必還沒熄燈,咱們過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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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如鉤新月掛在西梢,從淡淡簾櫳射入,照得床頭的人形臉色如雪一般白。玲瓏歪在榻上,由著果兒一勺一勺的將安胎藥灌到她嘴裡,心裡只是暗暗叫苦:如果賽半仙所言不假,那麼,不出三個月,朱大人就會安然歸來,到時她該如何自處?

  她摸著衣襟下蓬蓬鼓起的肚子,心思驚惶得似離了巢的雀鳥一般。若早知如此就好,早幾個月將這孩子悄悄打下去,或能一了百了,可惜為時已晚,她悄悄問過大夫,若在這時落胎,極有可能一屍兩命,連自己的性命也無法保全,這讓玲瓏如何敢嘗試?

  再者,南嬤嬤而今對她這西苑極是注意,一飲一食莫不經由她手,玲瓏便是想自己煎服落胎的方劑都沒辦法。

  外頭忽報楚夫人來了,玲瓏忙將湯碗放下,整衣欲起來相迎,順便問果兒,“快拿鏡子過來,瞧瞧我頭髮亂不亂。”

  果兒不屑的道:“姑娘您怕她做什麼?您如今懷著身孕,縱使頭髮不齊,衣衫不整,她還敢生吃了您不成?”

  真是個糊塗蛋!她懷的是孽種,又不是龍胎,玲瓏暗暗叫苦,可恨竟無一人能同自己商量。

  倉促之間,楚瑜已旋身而入,玲瓏見她並未攜帶侍女,不由暗暗感到詫異,正要起來請安,楚瑜卻按著她的手,笑盈盈的道:“妹妹無須多禮,我只是隨便過來看看。”

  何時竟叫起妹妹來了?她越是客氣,玲瓏越是惴惴難安,只差說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了。

  楚瑜挨著床榻坐下,微微笑道:“實不相瞞,我來,是有幾句心裡話想和你談談。”

  總算搬到明面上了,玲瓏做了多年的底下人,若連這點意思都看不出,還真是枉司其職,她向果兒使了個眼色,那丫頭便雄赳赳氣昂昂的帶上門出去——自家姑娘有了身孕便是寶貝,諒來楚夫人不敢將她怎麼樣。

  楚瑜支走了婢女,卻並不直奔主題,而是漫不經心的問道:“妹妹這一胎怎麼樣了?”

  “謝夫人體恤,大夫說了,一切安好。”玲瓏笑意勉強,她可不敢和楚瑜稱姐道妹的,倒不如說楚瑜此舉更引起她的戒心。

  “是男胎還是女胎呀?”楚瑜隨手給她掖了掖被角,免得讓那碩大的肚子受涼。

  今日的情狀處處透著詭異,玲瓏更不敢掉以輕心,謹慎的應道:“顧大夫說,很可能是個男嬰,不過在生下來之前,一切還是未知之數。”

  她對自己的措辭很是滿意,既不過分倨傲,又適時的起到警惕作用——她這一胎疏忽不得,還望楚夫人莫輕舉妄動為好。

  楚瑜似乎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依舊笑意粲然,“那便好,看來林尚書很快就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說罷,便瞬也不瞬的盯著玲瓏。

  玲瓏忽覺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笑容更是慘澹如鬼一般,“夫人您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明白。”

  “豈止你不明白,連我也被你繞糊塗了。”楚瑜伸出細白的手指,沿著寢衣上的暗花徐徐按下去,“你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竟想讓朱家認下這孩子?”

  玲瓏目瞪口呆的看著她,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被嚇傻了。

  “你以為,你在林家做的那些事,就沒人知道了麼?”楚瑜嗤的一聲說道,“早就聽聞林尚書重色,沒想到竟是個貪多嚼不爛的,連家裡的丫頭都不放過,你既然敢做,為什麼不敢認呢?倒來尋我朱家的麻煩!你以為林夫人能治死你,我就不能?你也太小瞧我了!”

  玲瓏見她目光灼灼,眼中且有兇狠之意,身子不由戰慄起來。她驀地想起:早就聽聞楚家家風悍妒,幾個夫人都和雌大蟲般,爺們碰上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她怎麼就忘了楚瑜也是楚家出來的?

  楚瑜的小指上本就蓄著寸許長的指甲,玲瓏所著的寢衣又格外單薄,被那鋒銳的東西硌著,幾乎以為下一刻就會腸穿肚爛。

  強烈的恐懼攫取了她的心神,玲瓏倉促從床上撲下,哭求道:“夫人饒恕,婢子不是存心的!”

  楚瑜覺得自己的膽子就不算大,不過這丫頭的膽子比她更小,一嚇就嚇出實情了。她伸臂將玲瓏拉起,溫聲道:“你好糊塗!明明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偏偏要瞞著人,你以為你能瞞得了一世麼?等大人回來,真相自然會水落石出,你以為他捨得替別人養兒子?”

  這當然是玲瓏早就想到的事,但被楚瑜這樣當著面戳穿,她不禁又愧又悔,下意識的要拜下身去。

  “說了讓你不必拘禮,總是不聽!”楚瑜嗔道,“有身子的人還不得當心些,萬一沒了這個孩子,你還如何在尚書府立足?”

  玲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眨巴眨巴眼,見楚瑜態度從容,聲調溫和,似乎真是為她著想,她這才領悟過來:原來楚瑜的意思是要幫她回到林家去。

  她不禁磕磕絆絆的問道:“夫人為何要幫我?”

  “誰讓你在朱家待了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我之間雖有些微齟齬,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縱使因為郎君,我也該盡力為你尋一門好歸宿才是。”楚瑜落落大方的說道。

  她若這般好心倒好了,玲瓏暗暗泛起嘀咕。不過若楚瑜所說不假,可見朱大人對她並非了無情意,玲瓏心裡不免又有些甜絲絲的。

  楚瑜知她為人謹慎,輕易不容易深信,因略將聲音放淡幾分,“自然,你若不願將此事叨擾林家,我也可為你安排一名穩婆,待足月之後將孩子生下來,再送你們母子出城,你覺得如何?”

  笑話!玲瓏自小在官宦門第當差,這大戶人家的丫鬟過得比一般的小姐還舒服些,要她托兒帶女的四處奔波,她如何受得了忍饑挨餓之苦?這孩子留又留不得,帶又帶不走,少不得讓他回到林家去,有了名分,才有他們母子後半生的指望。

  玲瓏先時不敢聲張,皆因懼怕林夫人勢力,再者,她與老爺不過一夕魚水之歡,豈知結下珠胎,不曉得那人肯不肯認帳。但是轉念一想,自己一個弱女子在這裡擔驚受怕,他們兩夫妻反倒逍遙快活,玲瓏的不忿就從胸中滿溢出來。

  如今楚瑜要為她出頭,這便是她的機會來了。玲瓏當下再無猶豫,頓首道:“但憑夫人替婢子做主。”

  楚瑜含笑拉起她的手,“這樣便最好了。”

  林夫人挺著胖乎乎的身子從大門擠進來,身上的汗都快成瀑布雨了。身旁的僕婦忙遞上一方厚厚的汗巾給她擦拭,亦且埋怨道:“已經到十月裡,誰家的太太沒事還出來閒逛,衛尉夫人真不會體諒人。”

  林夫人卻滿有得色,“她不會體諒人,咱們可得體諒她,朱夫人難得請一回客,你我豈能不捧場呢?”

  早就聽聞楚瑜孤僻,輕易不與其它名門淑女結交,林夫人卻得了她獨一份的帖子,無怪乎覺得揚眉吐氣。天氣雖冷,她一路走來身子早就暖洋洋的起來,光是想到楚瑜因玲瓏那蹄子這些時日如何焦頭爛額,她就覺得心都快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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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甚至於對楚瑜此次的邀請,林夫人也隱隱猜出她的用意:恐怕是被玲瓏折騰得沒法,恐怕才想找她討個主意罷,不過她又怎能按照對方劃出的道走呢?這位楚家的六姑奶奶個性囂張,仗著出身就敢不把人放在心裡,總得叫她吃點虧才好。

  懷著這樣的心態,林夫人踏進垂花門時腳步都是飄飄然的,好像她那肥壯的身子漂浮在空中一般,輕盈無比。

  楚瑜的兩個丫頭熱情的迎上前來,簇擁著她道:“您可算來了,我們夫人已在裡頭等候多時。”

  看來楚瑜為了此番的佈置,的確是煞費苦心,不過林夫人又怎會輕易被她打動呢?她暗暗在心底決定,無論楚瑜說些什麼,她都且敷衍著,決不讓此人討了好便是。

  進入花廳,一股馨香撲鼻而來,是兩傍花幾上陳設的臘梅花,金黃的花苞盛放在枝頭,中人欲醉。

  飯菜亦是早就備好了,甜白瓷的碗碟倒扣在光滑乾淨的八仙桌上,免得熱氣流散。

  楚瑜引她坐下,笑著為她一一介紹飯菜的品類,又道:“這是自家釀的菊花酒,林姐姐您不妨嘗嘗。”

  早就聽聞朱家的廚子手藝驚人,林夫人自然有意一觀——瞧她的體型便是個好吃的。

  兩人閑閑敘了半盞茶功夫,望秋忽領著一個身形臃腫的女子從小門進來,款款施禮道:“夫人。”

  說完,便逕自在一旁立著。

  林夫人饒有興致的目睹楚瑜臉色由紅轉白,越性添油加醋道:“玲瓏想必也沒用飯,讓她一併坐下吧。”

  見楚瑜眉頭皺起,她補上一句,“不為她,也得為她腹中的孩子。”

  這亦是提醒楚瑜,她可是這孩子的嫡母,怎麼能不用心呢?

  楚瑜只得勉強鬆口,“坐吧。”

  玲瓏方始怯生生的尋了個偏位坐下,林夫人卻對她尤為親切,還諄諄囑咐了幾句,當然無非是那套育兒經——林夫人畢竟是生養過的。

  但凡能給楚瑜添一點堵,林夫人都覺得很快活。

  楚瑜在一邊幹坐著,露出靜靜的微笑,似乎覺得太過疏離不太妥當,竟親手為玲瓏盛了一碗人參烏雞湯,為她滋補機體。

  林夫人不免多瞧了她一眼,似是讚賞的道:“妹妹你倒怪疼這丫頭的。”

  “當然。”楚瑜淺笑盈眼,聲調卻有些口不應心。

  裝什麼裝呀,有本事在背後也做出這疼愛妾室的姿態來,光人前做作有何用?林夫人鄙薄的想著。

  她原本盤算著,楚瑜或者要為玲瓏的事央求她,到時便可藉機再羞辱一番。誰知等到飯食已畢,楚瑜卻還是只問溫飽,不管其他,這就大出林夫人意料之外了。

  她有些坐不住,試探道:“妹妹今日邀我過來,就沒有別的話要說麼?”

  楚瑜閑閑笑著,“冬日天寒,姊妹們都懶怠動彈,所以才誠意邀姐姐過來一聚,彼此熱鬧熱鬧,莫非今日的飯食不合姐姐心意麼?”

  騙人!林夫人可不相信楚瑜有這份閒情雅致,便真有,也不是對她。她忖度著,楚瑜到底是個年輕的少奶奶,或許沒好意思說出那番話,倒也罷了,橫豎是她自己吃虧。

  沒能看到想要的熱鬧,林夫人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可是也無心再待下去,正欲告辭,楚瑜卻忽的叫住她,“林姐姐,您忘了東西。”

  “什麼?”林夫人忙回轉身,她是個慳吝性子,些許一點好處都不肯落下的。

  楚瑜指了指身畔垂手站著的玲瓏,眉眼盈盈的望著這位胖夫人,“她是您帶過來的,如今還請完璧歸趙,仍舊送回林府去罷。”

  林夫人畫的是時興的小山眉,可惜與她那滿月般的臉龐不大相宜,擰起來時就像兩團鼓起的黑疙瘩。她皺著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姓楚的莫非氣糊塗了,以為憑一頓飯,就能輕而易舉將玲瓏送走麼?

  “我什麼意思,姐姐莫非還聽不出來?”楚瑜輕描淡寫的說道,“這肚子是尚書府造下的,自然得落葉歸根,回到尚書府去。”

  林夫人正想斥她說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忽的領悟過來,話裡或許還有另一層意思。又見楚瑜姿態嫻雅,旁邊站著的玲瓏卻如秋中落葉一般簌簌發抖起來,她不由憋得臉色紫漲,“你胡說!”

  一面目光兇狠的盯著玲瓏,恨不得生吃了她一般。

  玲瓏越發不敢抬頭。

  楚瑜假意歎了一聲,優哉遊哉的說道:“哎,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這尚書大人也太多情了些,在外頭拈花惹草也就罷了,和家裡的丫頭還纏綿不斷。不過一朝得子,倒算得幸事一樁。”

  林夫人從震怒中漸漸平靜下來,不行,自己可不能著了這兩個賤人的道。因冷笑道:“你說這話可有何憑據麼?”

  現在她知道要憑據了,不想到她當初將玲瓏帶來,亦是一聲不吭的。楚瑜撫掌輕輕嗤道:“這有何難,等孩子生下來,拿去滴血認親便是,還怕尚書大人不認麼?”

  她這樣理直氣壯,顯然是十拿九穩的。想想也是,縱使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孩子的母親卻是確鑿無疑的,玲瓏與誰有過苟且,她自己當然心中有數。

  林夫人仿佛吞了一隻蒼蠅般,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沒來由的泛起噁心。她恨不得將玲瓏那張嬌嫩的臉皮撕爛才好,雖不敢當著外人的面動手,卻狠狠的叱駡道:“你這蹄子好不要臉,竟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來,枉我平時好心待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越說越氣,真個一巴掌扇過去。

  這一掌卻被楚瑜輕鬆地攔下來,“夫人您這話就不公道了,牛不喝水強按頭,林尚書若真對玲瓏無意,玲瓏還能強逼他不成?她畢竟是個女子,氣力又比不過男人。再說了,我還替玲瓏覺得委屈呢,無端懷上個孩子,又無名無分的,一旦出什麼岔子,豈不落得人財兩失,白白便宜了奸人去?”

  這話說的,好像她便是那個奸人!林夫人氣結,無奈楚瑜所說句句在理,倒也辯不過她去。但是要她接納這個孩子她是玩玩不肯的,林夫人冷著臉道:“這是個孽種,還不快點打發了出去,留著它是見不得天下太平麼?”

  果然一牽涉到自身利益,這潑婦的嘴臉就變了。楚瑜笑瑩瑩的道:“夫人此言差矣,她腹中乃林尚書的親生骨肉,怎能成為孽種?且我聽說尚書大人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至今也只有二男三女而已,想必尚書大人也不願見到子嗣旁落,不如由夫人您仍舊將玲瓏帶回,也好全了這份情面。”

  話鋒悠悠一轉,“自然,若您一定不肯,我也沒法子。至少日後若有人問起,我少不得將這段故事說給她聽罷了,您曉得我這個人最為實誠,不慣撒謊的。”

  這本是林夫人拿來威脅楚瑜的話,如今卻被楚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怎叫林夫人不有苦難言?

  她面上僵了僵,眼看著便要發作,虧得她忍功好,興許是多年的繼室生涯磨礪出來了,竟勉強整頓出一副笑臉,“多謝妹妹提醒。”便吩咐僕婦帶著玲瓏去西苑收拾東西,預備將她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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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其實她怎可能真這般心胸寬大,心裡早就盤算好,等回到林家,便悄悄摻些紅花在玲瓏飲食裡,設法將孽種打下來,再將玲瓏發賣的遠遠出去,一切便可乾乾淨淨的結束。

  誰知楚瑜毫不留情擊碎她的幻想,“玲瓏這丫頭怎麼說也在朱家服侍了一年半載,主僕之情不可斷,往後每隔十天半月,我會差人送些補藥補湯過去,盡盡我這做主母的一番心意,也好為林夫人您減些勞乏。”

  這哪是看望,分明便是監視,若玲瓏出點什麼岔子,這些無賴只怕立刻便會查究到她身上。聽到楚瑜溫溫柔柔的語調,林夫人的臉都黑了,只覺這女子看似溫軟,心腸著實歹毒,和那地底的羅刹差不了多少。

  可憐她為表心胸寬廣,還不得不報以敷衍的乾笑。

  玲瓏聽後倒是松了一口氣,正怕林夫人來一招過河拆橋,楚瑜此舉正給了她有力的保障,至少她們母子的性命不用愁了。

  因此臨別的時候,玲瓏倒真規規矩矩的給楚瑜磕了三個響頭,眼眶中甚至盈滿感動的熱淚。

  楚瑜壓根懶得看她,她哪是為幫玲瓏,無非是為了給林夫人添堵罷了。誰叫這婦人淨會給別人找晦氣,如今也好讓她嘗嘗飛來橫禍的滋味,由著她們窩裡鬥去。

  送走幾位尊貴的客人,望秋回來時鼻子眼睛都樂開了花,用手比劃著道:“小姐您是沒有瞧見,尚書夫人的臉都青了,跟門前柱子上的銅綠一般,我真怕她氣出病來……”

  楚瑜淺淺笑道:“我想她是不敢病的。”

  林夫人若真病了,那位有身子的不是更加稱王稱霸,哪怕為了府中的權柄,林夫人也會竭盡心力來保全自己的地位。這樣一來,今後更有熱鬧可看了。

  自然,朱府以往卻能清淨許多。這段日子楚瑜說是雲淡風輕,其實心裡豈有不亂的,若玲瓏真有了朱墨的骨肉,她倒真不知如何是好,她當然不可能委曲求全,做一位賢良的嫡妻——但是這世道對於女人而言,根本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女人唯一能寄希望的,就只有夫婿的品德與自持。

  幸好,朱墨在這一點上還未令她失望過。

  南嬤嬤得知整件事情的烏龍後,深深愧疚自己識人不明,以致引狼入室。楚瑜自然得著意勸慰她一番,“嬤嬤您也是一片赤誠,才會被奸人蒙蔽,過去的事便過去了,還糾纏不放做什麼?眼下的要緊是將屋舍收拾齊整,等大人回來,咱們才能好好過冬。”

  她的確不怎麼怨怪南嬤嬤,因為明知道南嬤嬤的忠心本就不對她——老人家一彎明月都照在朱墨身上呢。真不知道朱墨哪來如斯大的人格魅力,個個都對他赤膽忠肝的。

  當然,楚瑜對於朱墨的歸來也是同樣迫切,她有許多的心裡話想要和朱墨溝通,不光是這邊的,還有國公府裡的:楚珝眼看要嫁進安王府了,對於這樁精心醞釀好的婚事,楚瑜當然不能在大喜關頭潑冷水,破壞娘家的和睦,可是她又不吐不快。認真說起來,只有朱墨算得一個完美的傾聽者,天底下沒有煩惱是他解決不了的。

  因此隨著年關漸進,楚瑜的心也愈發躁動難安起來,她真不想一個人過年哪。

  朱墨來信說會在十一月底歸來,不幸由於大雪封山的緣故,遷延了多日,直至十二月上旬,才傳來懷化將軍進城的消息——毫無疑問的,這是對他剿匪成功的獎勵,才予以擢升。

  朱墨進京之後,須先披甲上金鑾殿,行論功述職之分。

  楚瑜則焦灼的在家中盼著,一會兒行至門口,一忽兒步入廊前,兩隻腳跟打拍子似的,怎麼也停不下來。

  望秋等忍住偷笑道:“小姐您若真等得不耐,不如搬張椅子出來坐著,這樣姑爺一穿過街角,您遠遠的便能看見。”

  楚瑜羞惱的瞪二人一眼,哼聲道:“誰要看他?”

  仿佛忘了是誰天不亮就坐在鏡子前,精心描眉畫眼,巴不得讓那人快點見識到自己最美的一面。

  盼春望秋二人默默對視,暗忖這女為悅己者容果然不假,小姐性懶,自從朱大人去後便疏於裝飾,今日偏這樣細緻的打扮起來,要說不是為了朱大人,誰信?

  心裡雖和明鏡一般,二人並不拆穿她,女兒家臉皮薄,難得有柔情蜜意的時刻,還是別去打擾了。

  而楚瑜亦是口嫌體正直,嘴裡說著不幹己事,卻讓庖廚備下幾道朱墨平時最喜歡吃的菜,梅花酒也從地窖裡取出一盅——那是用去年收下的紅梅花新釀的,清冽甘芳,楚瑜自己都沒捨得喝。

  眾人從日中等到黃昏,眼看著日影一點點從天際沉下去,暮色漸漸籠罩上來,心裡的喜悅也漸漸淡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再好的熱情也經不起長時間的消磨,何況是餓著肚子空等,楚瑜見一眾僕婦都臉色青白捂著肚子,還兀自強打起精神,免得被她瞧出端倪,心裡更是不悅意,遂吩咐道:“開飯吧。”

  眾人假意攔阻了幾句,見楚瑜執拗,遂欣然大快朵頤起來。

  熱騰騰的飯菜已經涼去大半,含在嘴裡味同嚼蠟,楚瑜面色沉沉,於是這頓飯吃得好不憋屈。

  盼春知她怨恨朱墨遲遲不回,扒了幾口飯,身上有了些氣力,便重新振作了勸道:“姑爺許是有什麼急事耽擱了,小姐你別介懷。”

  還能有什麼急事,左不過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絆住了。那位南明侯世子鐘墾楚瑜亦是見過的,長得倒是人模人樣,態度卻輕佻風流無比,聽說他對長安城中的花街柳巷熟之又熟,沒准便會拉著朱墨往那醃臢地方解乏去——他當然是好意,惦記著朱墨在西南空寂寞了許多日子,才想到用京城裡的溫香軟玉來紓解疲勞。

  這群臭男人!楚瑜恨恨罵道,在她的想像中,朱墨此刻一定過得無比快活。

  興許真應了她的猜想,直到掌燈時分,才見到一個烏沉沉的人影從夜色中踉踉蹌蹌走來。

  楚瑜立在廊下氣鼓鼓的看著,她預先不知設想過多少遍,等朱墨回來自己該用何種姿態來迎接他。落落大方她大概是做不到的,可若是扭扭捏捏,沒准又會被取笑成新嫁娘。

  現在可好,根本用不著她仔細考慮,她只需坦蕩的面對一個醉鬼而已,瞧他那醉醺醺的樣子,不曉得吃了多少酒!

  楚瑜嫌棄的望著,準備命侍兒將其扶進房去,誰知朱墨一近前就往她身上撲來,摟著她的腰不放。

  若非他嘴裡喃喃念叨著“阿瑜”,楚瑜真會以為他把自己當成了某個不正經的女人。她朝朱墨肩膀用力拍兩下,銜恨道:“去哪裡頑了,這早晚才回來?”

  朱墨天生著一張好皮子,哪怕在西南曬了多日的太陽,臉孔仍是白如玉質,白如棉絮。此刻這棉絮上更是飄著兩團酡紅,平添出幾分妖異豔色,看去更增誘惑。

  楚瑜的心跳不由得漏了兩拍,總說女子容色誤人,有傾國傾城的本事,其實用到某些男子身上也是一樣適宜。

  因了這份綺思,楚瑜又暗暗地鄙薄自己,這才幾月不見男人,就春情蕩漾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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