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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朱墨見她遲遲不語,只當她仍在為蕭寶寧醋妒煩惱,因打趣笑道:“你就這樣沒有自信啊?我已經當著皇后娘娘的面回絕了她,你還怕有反覆不成?”

  楚瑜瞥了他一眼,“誰怕了?”目光落在朱墨腰間掛著的香包上,伸手掂起,“你怎麼還留著這個?”

  這個香包是楚瑜親手做的,比之繡娘的手藝頗顯粗糙,裡頭還擱著一枚泛黃了的平安符,是朱墨遠去西南剿匪之前,楚瑜親自去廟裡為他求的。

  沒想到朱墨竟然還留著,楚瑜不由得感慨萬千。

  “這是阿瑜親手為我做的,我當然得時時帶在身邊,永志不忘。”朱墨說道。

  這人但凡正經起來,話裡的情意都濃得化不開,比蜜糖還叫人發膩。楚瑜臉紅了,“針腳這樣粗糙,你怎麼還有臉拿來炫耀?”

  “是麼?”朱墨果真拿起來細細端詳著,“大男人哪知道什麼粗糙不粗糙的,他們都覺得很好看,還挺羡慕我呢。”

  原來他還真的拿去給別人鑒賞,楚瑜越發臊得沒處躲,劈手將他手裡的香包奪過來,“這一舊的不好,改日我給你重新繡一個。”

  反正她的針線活進步了不少,做出來的東西也越來越似模似樣了。早知如此,她在家中就該多和楚珊學些女紅才是。

  朱墨笑眯眯的嗯了聲。

  為了緩解尷尬,楚瑜強撐著道:“看來真是這枚平安符發揮了作用,否則你怎能在牢獄裡還平安無恙?”

  她端詳著朱墨身上,衣衫是新換的,看不出髒汙痕跡,臉面亦是容光煥發,說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也不為過。

  朱墨在天牢裡沒吃多少苦,恐怕不只是因為身份的緣故,還有皇帝額外關照的因素,否則怎不將他與那些滿身臭汗的囚犯關押在一起?

  想到在禦湖邊與景清帝的談話,楚瑜忍不住道:“皇帝陛下似乎很關心你,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去死。”

  “為何這麼說?”朱墨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楚瑜將日前偶遇景清帝之事一字不漏的說出來,因道:“陛下若真對你不報信任,為何有耐心聽我說話?我畢竟是你夫人,恨烏及屋,可見陛下打心眼裡沒懷疑你吞沒了軍餉,只是礙於局勢,才不得不將你發配天牢罷了。”

  她自言自語的道:“不過為何會如此呢?按說安王乃郁貴妃所出,又是陛下素日最愛重的,陛下應該更信任他才對,結果反倒這般輕易地放你出來,卻叫安王殿下的臉面往何處擱?還是他根本就不顧及安王的顏面?”

  楚瑜辟裡啪啦的提出一大堆問題,便靜待著朱墨予她解答。誰知朱墨臉色微變之後,又極快的恢復平靜,短暫到幾乎令楚瑜以為那是她的錯覺。

  只聽朱墨淡淡說道:“大約也只是我福大命大罷了。”

  他緊緊地抿著唇線,下頜顯出薄薄的鋒棱,仿佛變成了一塊不能說話的石頭。

  他不想說的時候,沒人能撬開他的嘴。楚瑜雖然隱約覺得其中有秘密,但朱墨既然一意瞞著她,她只得暫且將疑問捺下。

  入夏之後,景清帝犯了時疾,不得不臥床休息暫緩,百官們都瞧出來,皇帝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蕭氏一脈的男子大抵不是長壽之征,而景清帝由於早些年鞍馬勞頓,早就落下了不少傷損,每逢夏冬之際便是太醫院忙碌不堪的時候,今次更見嚴重了些,太醫們日日施針,也只能保得皇帝生機不衰,精神與氣力卻是一日日的低落下去,連下床都困難了。

  朝政之事不可無人主使,景清帝因命太子與安王二者協同料理,此外,也對一應近臣給予了妥善的安置,譬如朱墨,則被授予了神機營提督一職,掌管火-藥槍械等物,護衛京城的安全。

  眾人對他此次得到的提拔並不驚訝,軍餉一案早已水落石出,原是在行經川北途中,被一夥馬幫私下劫去,不想錯冤了好人。如今案情既已平反,朱墨的清白得到證實,在京中的威望亦日益隆重——世人的心裡總是如此奇怪,一個人若從無行差踏錯,旁人便會疑心其另有偽裝,相反,若是在冤假錯案之後又真相大白,眾人反倒會因愧疚心理作祟生出幾分敬仰。

  楚瑜取笑他道:“陛下這是在為你造勢呢!”

  朱墨抿唇不語。

  但凡涉及到皇帝的問題,他總是格外的沉默與難以接近,楚瑜只好儘量避開雷區,“你覺得那批軍餉真是被馬幫劫走的麼?”

  朱墨淡淡道:“是不是又如何,反正現在已有了交代。”

  倒也是,即便此事真是二皇子背地所為,可景清帝的身子這樣壞,當然不能在這時候動他:太子平庸,勉強可算的守成之君,而安王雖然聰慧,心思卻又偏邪佞了些,聰慧過頭了,恐怕皇帝也難以決斷罷。

  楚瑜又睨了朱墨一眼,“你說,陛下將神機營的令符予你,會不會另有用意?”她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京城這樣平靖,掌管了神機營的兵力又有何用,除非,景清帝是慮到有人造反。

  對於蕭啟這樣野心澎湃的人物,楚瑜相信他是做得出來的,於是楚瑜的想像力愈發蓬勃發展起來。

  朱墨勉強忍住笑意,道:“你想多了。”

  “但若果真如此呢?”楚瑜不肯死心的道。

  “那也沒什麼好怕的。”朱墨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你放心,我會永遠保護你的。”

  這人又把她當成小孩子了,楚瑜不滿的打落那只手,“誰要你保護?”但是心底卻熱乎乎的,覺得有人這樣關切自己,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五月底的一個午後,楚瑜抽空回楚家看望何氏,因說起朱墨日日往神機營巡視,回家的功夫都少了許多。

  何氏笑望著她,“你多大了,還這樣離不開人?咱們女人家得當家理紀,男人可也有自己的事業忙碌,朱墨雖是你夫婿,你總不能要求他一天到晚圍著你轉吧?”

  楚瑜紅了臉,“娘胡說什麼,我並沒有這樣想。”

  但是她也覺得納罕,從前曾聽人說,成親之後少有如膠似漆的夫婦,女人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半會被生活的瑣碎消磨得失掉顏色,而男人的心腸往往是流動的、易變的,會另尋其他的依託,所以從來只聽說佳偶變怨偶,沒見過怨偶還能重新變回佳偶的。

  可他們這一對夫婦倒好,成親快有兩年,倒是越來越黏糊了,也許是因為還沒有孩子,感情保持得長久些?又或者是因為患過難的緣故,經歷過考驗的愛情往往堅貞一些。

  何氏見女兒滿臉羞紅,情志卻坦然而舒暢,足可見她如今過得十分如意,不由歎道:“先前朱墨下獄,娘本來想勸一勸你,或者該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後來想想還是算了,你這樣的傻姑娘,一旦認准了一個人,便再也不會變的,旁人怎勸也是無用。”

  “誰說我認定他了?”楚瑜嘟著嘴不肯承認。

  “還說不是,你滿肚子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以為你娘是傻子看不出來嗎?”何氏扯著她的嘴角,直到楚瑜咧嘴連聲呼痛,這才放手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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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何氏瞅著她道:“你既然想見他,為何不讓他多抽些功夫陪陪你?如今朝中空蕩,朱墨也沒必要日日在那神機營守著罷。”

  楚瑜蠍蠍螫螫的道,“那是他職分所在,我怎好為這個擾他,況且,我也並非無事可做。這些日子,我常去衛家看望三姐姐,她也很歡迎我哩。”

  楚珊的肚子膨脹如圓球一般,眼看著便要臨盆了,她這是頭一胎,心裡難免緊張,有楚瑜這個娘家人常在身邊陪伴,楚珊自然是高興的——衛家的人好雖好,到底隔了一層,何況她那婆母嘴碎討嫌,楚珊得閒也想找人抱怨兩句,親妹妹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而楚瑜因為自己不曾生養過,也想多積攢些經驗,到時輪到自己方可遊刃有餘。因此她去的時候也十分充足,比從前跟著先生習字還勤謹些。

  何氏點了點頭,“你父親與姓衛的有些過節,我是不便常去,你能代為致意便好。不過,三丫頭都快生了,你這卻……”

  她本想說“你這肚子何時才能有喜信”,又怕勾起楚瑜的傷心事,只得硬生生將後半截話收回去,轉移了話題道:“你與三丫頭素來親厚,常來常往也是應該的,不過五丫頭那邊……”

  楚瑜微微冷下面孔,“郎君與安王殿下素來不睦,我自然也得避些嫌疑。”

  其實就算沒有政見不合的因素,楚瑜也未必願意見她。這一年來的種種,倒使她認清了這位庶姐的為人,連心腸都冷下來了,見面更是不必。

  何氏見女兒這樣有主意,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只歎道:“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斬不斷的親緣,還是別太生分為好。”

  楚瑜勉強點了點頭。

  從國公府出來,楚瑜看了看天色,見天上還是霞光萬丈——入夏之後的夜總是來得遲。因忖度著,現在時候尚早,不必急著回去,大可以先到衛家一趟:楚珊近日總說胸悶沒有胃口,正好楚瑜跟著廚娘學做了些酸梅汁子,帶了一罐到楚家來,順便也可送些給楚珊解乏。

  楚瑜於是吩咐盼春先回去報個消息,叮囑道:“若郎君歸來,讓他且開飯,不用等我了。”自己卻坐著馬車悠悠的轉過一條街來。

  望秋見她臉上紅撲撲的,不知是否曬傷,因道:“小姐,婢子給您抹些獾油吧。”

  去衛家畢竟是客,當然得整理出一副好相貌,楚瑜點了點頭。

  望秋於是掏出隨身帶著的獾油膏子,細細的舀出一勺來,悉心為楚瑜抹勻在兩側的臉頰上。

  忽聽吱呀一聲,仿佛是哪裡的木樁斷裂了,馬車也在顛簸中陡然停下來。

  望秋手裡的獾油險些抹了楚瑜一身,正要叱駡前人,就見那車夫回過頭不安問道:“夫人,這馬車的車軸突然壞了,您看該如何是好?”

  望秋手忙腳亂將東西收好,待要指責那人無用,楚瑜輕輕攔著她,探身詢問,“能否修好?”

  那人搖了搖頭,“一時半刻怕是不能。”

  行路趕到一半,與其現在回府,還不如先去衛家,在那裡歇上一歇,楚瑜遂問道:“你知道這一帶哪裡能雇到馬車的?”

  那人忙道:“我有一個兄弟,也是這一行當的,就在前面的蘭花巷不遠。”

  “那你速引我們過去。”楚瑜很快拿定主意。

  那人誒了一聲,聲音裡仿佛還有幾分高興似的。

  望秋低聲向楚瑜道:“這下可好,又能讓他們多做一筆生意了。每月掙了月例不算,還能多分得一項銀子,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車夫外號名叫老石頭,是從外地來到京城的,在朱家不過幹了兩個月。可望秋心裡,這些外來戶無疑都是攬錢的好手。

  楚瑜笑著叱道:“別胡說。”但其實她也覺得望秋所說不無道理。

  老石頭很快就將同伴帶了來,是個相貌敦實的矮個子,看上去倒十分中用。楚瑜給了他一把碎銀,那人便穩穩的將胳膊架在車轅上,驅使馬匹迅速跑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望秋打了個呵欠,看著太陽光一點點沉下去,周遭亦變得漸漸昏暗,可二人竟還未到達目的地,不由得感到十分奇怪,“小姐,這是去中書侍郎家的路麼?”

  她怎麼不記得衛府有這樣遠。

  楚瑜也覺得有些不對來,暗暗使了個眼色,望秋便撩簾喝道:“車把式,這是去中書侍郎府的路嗎?你仔細走錯了道。”

  那人陪著笑臉說道:“姑娘放心,小的幹這行已有十幾年了,斷不會認錯的。這巷子雖偏僻了些,卻是最近便的路程,姑娘你也不想耽擱了時辰是不是?”

  長著一張老實面孔到底是有用處的,望秋見他憨直木訥,言語又字字貼心,便不再追問。

  她握了握楚瑜的手,“小姐放心,不會出岔子的。”

  楚瑜如今已是神機營提督夫人,誰吃飽了撐的敢和她過不去?就算不懼怕朱墨,也得顧及營中那幾杆明晃晃的大火-槍呢。

  夕陽終於墜下去,月亮淡淡的輪廓漸漸出現在天邊。楚瑜心底的狐疑漸漸變為不安,“說是抄近路,這會子也該到了。”

  她命望秋又喚了一聲,那人卻不肯回答了,只顧催馬前行,好似後面有鬼怪追趕一般。

  一點靈光在腦中忽隱忽現,楚瑜扳著車窗,放聲喝道:“停車!停車!”

  那人仿佛變作聾子。

  望秋終於明白這車夫有古怪,不由得大驚失色,“小姐,這可如何是好?”

  楚瑜望瞭望簾外,幽僻的小路石子嶙峋,兩人又正在疾馳的馬車上,若強行跳下車,很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況且,兩個弱女子能不能撞破車門也是個問題。

  楚瑜額上冷汗涔涔,暗暗地告誡自己不可衝動,為今之計,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她更想知道,這人究竟想帶他們去哪裡,朱墨的敵人雖然不少,也沒有敢在這風雲動盪之際同他翻臉的,除非是……

  馬車終於在一座宏偉的宅邸前停下來,那人下了副座,恭敬地站到跟前來,“夫人,到了。”

  楚瑜面容冷峻,扶著望秋的胳臂下了車,就看到楚珝一臉柔和笑意站在廊柱下,金線織就的披風裹著軟玉似的身子,端榮富麗,她的確比在家中時漂亮多了。

  望秋失聲叫道:“安王妃!”

  她雖然忘記向楚珝行禮,楚珝並不怪她,只笑盈盈的看著楚瑜,“妹妹已有多日不曾往我這王府來了,莫非只記得你的三姐姐,卻忘了你的五姐姐?”

  她伸手輕輕一推,將望秋撣到一邊,自顧自挽起楚瑜的手臂,親熱的道:“罷了,我知你事忙,懶得怪你,只是久不見家裡人,實在思念得緊,今日我是特地請你來做客的。”

  自那次發覺楚珝在婚事中的算計後,楚瑜對這位五姐的心境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而從今日的變故,楚瑜更瞧出此人狼子野心,不可深交。

  她冷冷甩開楚珝,“姐姐這便是請人做客的禮數麼?我竟沒想過堂堂王府的規矩會是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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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一面應對,一面卻在心底飛快的思量著:這般看來,連衛尉府也埋藏有安王蕭啟的眼線,他究竟想做什麼,僅僅是出於防備監視,還是為了今後的大計修橋鋪路,徐圖大舉?

  楚珝笑了笑,嘴角出現兩個柔和的微渦,使她看起來更加溫柔可親,“妹妹這叫什麼話,誰讓我幾次三番給你下帖子,你總是不來,我少不得得想些別的法子,還望妹妹體諒則個。”

  接著便叫來幾個身強體健的侍衛,淡淡吩咐道:“帶朱夫人進去吧。”

  楚瑜主僕倆身不由主的被幾隻強有力的胳膊拉著,強行推到後院裡一間廂房中,待身子著了地,幾人才鬆開手,一言不發的帶上門出去。

  楚瑜摸著那地磚冰涼瓷實,仿佛是上好的大理石鋪就,不由得冷笑一聲:看來安王妃對她們還算體貼,竟沒讓她們住到柴房去。

  望秋兩手試探著在兩壁胡亂摸索,只覺磕絆得厲害,不禁咦道,“小姐,這屋子也太擠了。”

  楚瑜拔下髻上一根發簪,簪尾上綴著一粒小小的夜明珠,藉著珠子的微光,她勉強能看清周遭的所在。原來這裡並不算廂房,頂多算一個窄窄的隔間而已,不見門窗,只在板壁上鑿了幾個小小的孔通風,免得窒息而死。

  既然能進來,當然也有辦法出去。楚瑜用力在板壁上推了推,可惜紋絲不動,連簪子都刺不進,製造這隔間的木材一定堅韌而結實,為的就是防備有人伺機逃走。

  望秋嚇得臉都綠了,怯怯的抓著楚瑜的衣角,“小姐,安王妃會不會想將咱們餓死在這裡?”

  楚瑜白了她一眼,這丫頭說話做事怎麼如此不經大腦,楚珝若真要她們性命,一劍刺死就是了,何必還將她們留著,當然是有更大的用處。

  望秋正愣神間,忽見面前的牆壁豁朗一下被人推開,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楚珝笑吟吟的躬身進來,手裡端著一盤軟乎乎的熱饅頭,一碟風肉,連白水也提了一壺,顯然不怕她們餓死。

  她好整以暇的將東西擺在地上,招呼道:“妹妹餓了吧,快嘗嘗可不可口。”

  楚瑜皺了皺眉頭,“你究竟想幹什麼?”

  她與楚珝從無仇怨,就算是因了那樁秘密,楚瑜已經發誓隱瞞,不再對人提起了。

  楚瑜沉靜問道:“四姐已被送去杭州出雲寺,她做她的姑子,你做你的王妃,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楚珝怪異的瞧了她一眼,“你以為我因那件事才和你過不去?”她忽的潑聲大笑起來,眼淚都差點流出來,“我的傻妹妹,你還真是一根筋呢!你以為,我設下這樣的陷阱,是為了專門對付你麼?”

  她搖了搖頭,莞爾道:“不是,你我是親生姊妹,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害你?”

  “那你還煞費苦心將我抓來?”楚瑜的聲音冷若霜雪。

  楚珝溫柔的摸了摸楚瑜的頭髮,卻被楚瑜側首避開,她只得歎道:“我也是不得已,誰讓你這個人對王爺有用。我雖是楚家的女兒,但更是王爺的妻室,郎君他既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豈有不幫忙的道理。”

  楚瑜警覺地抬頭,“如今太子與安王共同佐理朝政,安王為何要與衛尉大人過不去,不都是為陛下效勞的麼?”

  楚珝意識到自己失言,臉上的笑容淡了淡,抿唇道:“你問的太多了。”便將食水往前推了推,漠然道:“這裡不會有人來的,你若想活著,還是別虧待自己的身子。”

  說完,便兀自返身出去,也不見她有何動作,那扇沉重的木門便轟然闔上。

  楚瑜見她出入這樣隨意,料想板壁上應有何機括,因沿著這頭一順順摸索下去,可惜仍是徒勞,看樣子僅憑自己盲目嘗試,是絕對無法打開離開這個暗格的。

  既暫時無法逃走,當然得先顧著性命要緊。楚瑜看著眼前的飯菜,只瞅了眼便舉起筷子,望秋嚇得忙拉著她的胳膊,“小姐,仔細菜裡有毒!”

  楚瑜淡淡道:“她可犯不著下毒,我活著會比死了更有用處。”

  楚瑜忖度著,這對夫妻之所以將她拘禁此處,無非是為了從她口中探聽到朱墨的秘密,再不然,就是以她為人質來要脅朱墨,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們別無所求,只消有楚瑜這個掣肘,朱墨便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此時,楚瑜才明白夫妻間的聯結有多緊密,真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惜她已經來到此處,即便不想成為朱墨的負累也已經這樣了。

  煩惱亦無用處,楚瑜歎了一聲,認命地抓起饅頭啃起來。不得不說,安王府的飲食亦頗精細,連饅頭都做得有滋有味,當然,也可能是她餓得太久,吃什麼都覺得香。

  望秋心不在焉的咀嚼著,卻發呆說道:“不曉得盼春姐姐知道咱們不見了會是何模樣。”

  楚瑜聞言心裡一震,這兩年多來她和朱墨雖然屢有爭吵,但並非什麼不可化解的矛盾,頂多也就是回娘家避避難而已,但這一回……朱墨能想到她是被人抓去了嗎?他會不會急得和只沒頭蒼蠅般?

  存了一肚子的心事,這一夜楚瑜睡得很是不好,也可能是沒吃飽飯的緣故。當然,這地牢太過狹窄,連躺平了都覺費勁,也是讓人不能安睡的一個因素。

  這般渾渾噩噩的,主僕倆都不知在這暗道裡過了多少光景,一日三餐會有人按時送來,除此之外,楚瑜便很少見到安王妃的面——他們夫妻倆似乎忙碌得很,終日不見蹤影。

  這一日,一個五大三粗的僕婦陡然出現在她們身前,身子堵得跟一座肉山似的,主僕倆都唬了一跳。

  僕婦粗著嗓音道:“朱夫人請隨奴婢過來,奴婢奉命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楚瑜不得不多抱三分警惕。

  “肉山”面無表情的道:“夫人來了就知道了。”

  似乎怕兩人藉機逃走,肉山還命侍衛給她們帶上蒙眼的黑罩,真真是防備得滴水不漏。

  兩人被捆縛著上了馬車,不知行了多久,在搖晃中幾乎酣然入睡。及至有人扯開黑布,楚瑜才覺眼前光線刺目,用手擋了擋,好容易才適應過來,只聞得周遭喧喧嚷嚷,推杯換盞之聲不斷。

  原來她們竟身處一間緊實的小屋,隔著屏風,外面便是寬敞熱鬧的大廳。

  楚瑜下意識的往廳中看去,只見高大的紫檀木桌椅上淨是些衣著富麗的公子,想來家中不是名流便是顯宦,而往來陪侍其間的,卻是些姿容俏麗的尼僧,半蓄著發,一個個媚笑不斷,語聲甜柔。

  脂粉香氣亦縈繞其間。

  楚瑜還從未見過這等醃臢地方,何況是在佛門清淨地,和此處比起來,李思娘那做暗門子生意的都規規矩矩多了。

  楚珝的聲音冷不丁在她耳畔響起,“妹妹覺得此地如何?”

  楚瑜眉頭深深蹙起,勉強口不應心的道:“甚好。”

  “是麼,我倒以為不然。”楚珝端詳著她這張秀麗絕倫的面龐,“妹妹姿容天成,比之那些尼僧何止美貌百倍,我看,若由你來服侍,這些達官貴人只怕會更滿意。”

  她輕飄飄的說來這些話,楚瑜只覺得毛髮森豎,忙正色警告她,“你要是敢亂來,我立刻咬舌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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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她是認真的,與其被這些汙糟不堪的人侮辱踐踏,還不如早早地死去以得清淨。當然,若不是沒辦法,誰又真的想死麼?

  楚珝眸光一凝,掩口打了個呵欠,“我說著玩罷了,妹妹何必放在心上。”

  她故意將楚瑜帶來此地,當然是故意示警,警告她的命都捏在自己手心裡,若楚瑜不肯依從,她有辦法讓其落到生不如死的下場。

  對應的,楚瑜對她的威脅也同樣奏效。

  楚瑜再度望向廳內,見南明侯世子鐘墾亦在其中,不由暗暗咒駡道:這沒正性的,連尼姑也不放過!無奈她現在正有用得上鐘墾的地方,一時也顧不了許多了。

  楚瑜瞅了楚珝一眼,平淡的說道:“我要去更衣。”

  一路上坐車坐了不少時候,天又正悶熱,連後背都汗濕了大截。

  楚珝向一個尼僧揚了揚下巴,“帶她過去。”

  望秋當然也忠誠的跟上自家小姐。

  馬車上就有替換的衣裳,楚瑜隨便取了一套出來,趁著望秋替她將挑線裙子披上,便若無其事的問那尼僧道:“師父在這庵裡住了有多久了?”

  無關緊要的問題,答答也是無妨,小尼姑道:“不多不少,已經兩年多了。”

  “那師父你可認得鐘世子?”楚瑜將兩隻胳膊從袖筒裡伸進去,裝作無意的說道。

  小尼姑低著頭不說話了,只道:“夫人您要不要喝水?”

  楚瑜剜她一眼,這小狐媚子機靈著呢,不見兔子不撒鷹,看來還得用銀錢來收服她。

  楚瑜因向望秋遞了個眼色,望秋知趣的搜出一個翡翠纏金釧,一個蝦須鐲,輕輕放到尼僧手中——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沒錢卻是寸步難行,因此楚瑜時刻不忘帶些銀錢在身邊,那一回去衡陽,因懼盜賊滋擾,楚瑜悄悄把些首飾銀兩縫在寢衣內側,如今雖然返回京城,這個習慣卻保留下來。也幸因如此,楚珝命人搜身之時,才未被她搜羅出去。

  尼僧做出惶恐的模樣,“夫人您這是何意?”卻轉手就將兩樣首飾塞進僧衣兜裡。

  楚瑜和煦的笑道:“我想請師父為我遞封信,不知方不方便?”

  已經吃進肚的東西當然捨不得吐出來,小尼姑想了想,“這個倒是不難,不過夫人您可得快些,不然她們進來就不妙了。”

  楚瑜當然曉得,因見案上就擺著紙筆,便速速蘸墨一揮而就,繼而將白紙黑字疊了幾疊塞給她,叮囑道:“萬勿讓他人看見。”

  小尼姑滿口答應著。

  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出來,廳中熱鬧依舊,楚珝睃了楚瑜一眼,楚瑜則儘量舒展身姿,免得顯出異樣。

  回去之後,楚瑜便焦急的渴盼著,她在那紙上並未明示,而是寫了一首藏頭詩,暗示自己所在的方位,她相信以朱墨的聰明一定能辨出來。

  可惜,一連三五日都過去了,外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楚瑜焦躁也不中用,唯有和望秋一道靜默的等待著。

  活門又被拉開,這回是楚珝親自進來,為她們送來解悶驅蟲用的薄荷油。天知道,暗壁裡頭有多悶熱,二人身上都長出痱子來了。

  楚珝隨手將清涼的藥油潑灑在石板上,一面盈盈的望著楚瑜,“六妹還在等朱大人的消息麼?可惜啊,我看他是不會來了。”

  楚瑜頓時起了警惕,“你做了什麼?”

  楚珝擺了擺袖子,那張薄紙輕飄飄的掉出來,她躬身拾起,在楚瑜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楚瑜沒想到好不容易遞出去的消息會送到楚珝手中,難免有些氣急敗壞,壓抑著怒容道:“你怎麼得到它的?”

  楚珝佯歎一聲,扶著鬢邊的珠花,上頭的金片薄如蟬翼,京中最好的能工巧匠也趕不出來,恐怕還是進上的東西。

  “這還用問嗎?妹妹,你到底年輕,不曉得人心有多複雜,你以為那些姑子很容易對付麼?她們可比你機靈,你能給她們的,我也能給,而且給的更多,更好,你說她們會聽誰的?”

  身為王妃之尊,她現在的確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邀買人心同樣容易。

  這一刹那,楚瑜難以遏制的產生了一股懊喪之情,就好像自己辛苦的成果被人毀於一旦,她冷冷注視著楚珝,“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若說楚珝是奉了蕭啟的授意將她關押在地牢,那她也認了,可她不止如此,還送她去那污穢不堪的尼庵,故意讓她有通風報信的機會,再洋洋得意的到她面前摧毀。這其中所包含的惡意,不是一句“聽命”就能解釋的。

  楚珝直起身量,自下而上昂然俯視著她,容貌昳麗,神色卻是冷冰冰的,“我最討厭你那副自命清高的嘴臉了,你以為你很尊貴麼?莫忘了,三嬸也不過是個沒落官家女兒而已,憑什麼人人都得趨奉著你們?憑什麼你們可以肆意輕賤別人?”

  楚瑜正要辯解“我並沒有”,可楚珝並不聽她說話,自顧自的道:“穿吃住行比不上你們幾個也就算了,誰叫我是庶出,可憑什麼連婚事也得排在你們後頭?元夕那夜花燈會上,朱墨獨獨送你花燈,還不是看你衣衫鮮亮,在人堆裡頭最出挑麼?”有些自怨的,她咬牙切齒道:“若我也有一身好衣裳,我就不信他瞧不見我。”

  望秋幾乎聽得呆了。

  楚瑜則是默然,半晌方道:“原來你也喜歡他。”

  “是啊,可那又如何,他終究只為你來提親。”楚珝自嘲的笑笑,“我終究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楚家五小姐,不對,在你們眼裡根本沒有五小姐,我不過是個擺設而已。”

  楚璃雖然驕縱,可她畢竟是二房獨出,眾人難免多幾分注意。反觀楚珝,因為生母早亡,自幼又多病,家裡人也就順理成章的漠視且疏遠了,無怪乎她這樣怨憤。

  但這些也就罷了,楚瑜萬萬沒想到她會因朱墨瘋魔到此等地步,忍不住提醒道:“你莫忘了,如今你已是安王妃。”

  “我當然不會忘。”楚珝嫣然一笑,“等安王殿下登基,我還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所以朱墨也沒了不起的,等陛下駕崩,你們倆都不過是淪為卑微的階下囚而已。”

  楚瑜尚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外頭便傳來下人呼喚王妃的聲音,楚珝臉色微變,忙匆匆理了理鬢髮出去。

  當然,那扇門她也沒忘記重新關上。

  楚瑜與望秋對視一眼,各自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望秋遲疑道:“婢子沒聽錯吧,安王殿下是想要……謀反?”

  她還真沒聽錯。楚瑜的面色沉沉如霜,楚珝這樣狂氣,可見這樁大計是勢在必行的。想想也對,皇帝病重,朝政不穩,若不趁這時一氣逼宮,待陛下咽氣,太子順利登位,天下便再無安王的容身之地了。

  她或許該想個法子通知朱墨才好?楚瑜焦慮不已,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出去。

  望秋默默拉起她的手,寬慰道:“小姐放心,安王他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子殿下與姑爺不會毫無防備,端看如何應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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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這丫頭偶爾倒有些神來之筆的聰明,楚瑜贊許的看她一眼,卻在心裡歎了一聲:天下動亂卻也不關她的事,可是牽涉到個人,就不知她能否有命活到重見朱墨的那日。若太子勝了還好,她尚有一線生機,可若太子敗了呢?

  楚瑜不免憂心忡忡起來。

  她們這暗道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外邊的狂風吹不進來,同樣的,她們也無從得知外邊的情況。不過從那來送飯的僕婦的臉色,楚瑜倒是看出局勢越來越緊張了,大人物跺一跺腳,底下的小人物也得抖三抖,無疑這僕婦正在為自己以後的生計發愁。

  夏日的夜本就燠熱無比,這一夜熱得尤其厲害,楚瑜從睡夢裡迷迷糊糊醒來,只覺後背已密密的出了一身汗,連褻衣都汗濕了。

  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她摸了摸黑暗中的板壁,只覺連木頭都有些發燙,且外邊似乎也亂得厲害,隱約有丫鬟奴僕的喊叫,“走水了,快拿木桶過來!”

  莫非安王府竟失了火?楚瑜忙推醒身畔的望秋,二人細聽了聽,果然聽到喊著“走水”二字,面色不由變得凝重起來。

  孔洞裡漸漸有塵煙飄入,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楚瑜見勢不妙,這樣下去,不燒死也會被嗆死。她忙喚道:“望秋,你來幫我,看能否將這扇木門推開。”

  許是木板受熱膨脹的緣故,機緣巧合之下,不知被楚瑜摸著了哪一處,板壁豁然而開。二人狂喜,忙彎著腰挪出去。

  可是這喜悅並未維持多久,原來廂房中的窗紙、布幔皆熊熊燃燒起來,儼然便是一個火窟,看來不止是哪一處走了水,而是整個安王府都被蔓延的火勢波及。

  楚瑜因見旁邊倒著一架扶梯,抵在門框間,恰好形成一條窄窄的狹路,因吩咐道:“望秋,你身量比我瘦小,從這裡出去應該能夠吧?”

  望秋大驚,“那小姐你呢?”

  楚瑜冷靜地道:“我不要緊,你先出去,等找到人再來救我,諒她們也不敢讓我死在這兒。”

  這是迫不得已的權衡,若再耗下去,恐怕兩個人都得死。

  望秋還有些猶豫,楚瑜便不耐煩起來,從背後推她一把,“快去吧!”

  望秋只好聽命,她咬了咬唇,“小姐放心,婢子馬上叫人過來。”

  這廂楚瑜則將手帕在水壺裡浸濕,捂在鼻腔裡,一面費力的查看是否另有可出去的路徑。

  大約真是老天保佑,那間暗室的側壁,原來另有一扇小門,遙遙望去,似乎通到外邊的庭院。楚瑜狂喜,忙提起裙子,踩著地上橫七豎八散落的雜物,小心翼翼的躡出去。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塵煙氣味,讓人胸腔好不難受。楚瑜揮了揮手絹,撣去面前的浮塵——那手絹烘得都有些發黃發黑了。眼瞧著便要跨過那道檻,誰知大火燒得太旺,頂上的門框有些支撐不住,轟然墜落下來。

  楚瑜抬頭一看,不由得隱隱叫苦,暗道:我命休矣!正絕望或許會命喪當場,誰知斜刺裡一個人影竄出來,抱著她滾到一旁,堪堪躲開了那塊燃燒的木梁。

  青草的濕氣充斥著楚瑜的鼻腔,她緩緩睜開眼,直至看清面前人的輪廓,於是又驚又喜,“朱墨!”

  朱墨明亮的雙眸直直看著她,粲然笑道:“阿瑜,我來救你了。”

  楚瑜再無二話,緊緊抱著他的肩膀,眼淚滾滾落下。

  許是太過疲憊,回去之後楚瑜便因氣力不支暈倒了,等再度醒來,已經身在家中那張柔軟的大床上,身上也換了一身潔淨衣裳。

  她掙扎著起身,望秋連忙過來攙扶,目光瑩然的道:“小姐您可把婢子嚇壞了,若非姑爺去得及時,那根火柱只怕會要了您的性命,早知如此,婢子還不如和您一起死了算了!”

  “傻丫頭,都過去的事還說它做什麼。”楚瑜微微笑著,環顧四周,“大人呢?”

  盼春端了一盅摻了肉糜的熱粥過來,供她滋補精神,笑吟吟的說道:“小姐不用擔心,大人奉詔進宮去了。”

  “安王不是已經束手就擒了麼,為何還要他進宮?”楚瑜咦道。昨夜回來的路上,楚瑜已聽朱墨斷斷續續的說了一些,知道蕭啟謀反不成,已因罪囚之身押送進了大理寺,而那把火則是安王妃親手放下的,她要在自裁之前,親手毀了這座宏偉的宅邸——當然,也可順便將困在裡頭的楚瑜一併燒死。只可惜楚瑜福大命大,未能命她如願罷了。

  望秋扶著楚瑜的身子,盼春則取來小銀匙一勺勺的將肉末粥喂到楚瑜嘴裡,一邊說道:“婢子也不清楚,興許是要論功行賞吧。”畢竟朱墨在此次平叛中居功不小。

  楚瑜哦了聲,不再追問。

  此時皇帝的寢宮幹元殿中,朱墨也正將煨過的雞湯慢慢喂到景清帝口中,太醫說了,藥補不如食補,何況以景清帝眼下的病勢,根本已到了藥石罔效的程度,何必還強迫他喝那苦藥。

  景清帝半靠在枕上,神情異樣的枯槁憔悴,他雖不過五十許人,看去卻已和行將就木差不離了。

  他靜靜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歎道:“難為你一片孝心。”

  “母親去的時候,微臣亦是這樣日日侍奉在側,並不覺得辛苦。”朱墨凝聲說道,有條不紊地繼續手上工作。

  想到他以一介稚童之齡承擔起照顧娘親的重責,景清帝不由感慨萬千,看向朱墨的目光亦多了幾分溫柔之色,“你母親……她去的時候還好麼?”

  朱墨停了一下,繼而平靜說道:“母親她走得很安詳。”

  因為塵世間並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景清帝腦中驀地閃過這個念頭,悵惘道:“終究是朕對不住她。”

  許是因為景清帝是一個垂危的老人,指責他再無意義,況且,這世間也沒有誰一定需要誰的原諒,朱墨淡然說道:“陛下無須自責,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母親她過得很好,亦從未有過隻字片語的怨恨。”

  說不定她已經忘了他這個人了,景清帝悵然想著,目光卻漸漸從床褥移到朱墨臉上。不,或許還給他留下一點別的。

  他歎了一聲,“你母親有沒有說過,你究竟是誰的孩子?”

  “沒有。”朱墨毫不遲疑回答,臉上的肌肉沒有絲毫波動。

  不知是真的不知,還是不願意承認。景清帝尋思著,有些吃力的抬起身子,指著書案上的東西,“把那個拿給朕。”

  是一副黃絹織就的聖旨,朱筆御批,象徵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景清帝才接過,卻立刻珍重的放到朱墨手中,肅然道:“拿著它,朕去之後,它將成為你唯一的庇護。”又苦笑一聲,“就當是朕對你們母子的一點補償。”

  “臣不能受。”朱墨鏗然跪下,聲音堅定有力,“臣不願陛下有所誤會。”

  他的身世之密,註定只會是一個秘密,永遠無法袒露人前。

  “朕不管是不是誤會,這道聖旨不止為你,更為你九泉之下的母親。”景清帝凝眸看著他,嘴唇有輕微的顫動,“就當是可憐朕這個老人,成全朕最後的一點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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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他大概真是老了,而且不久于人世。朱墨眼中有輕微的憐憫,短暫的猶豫過後,終於肅聲伏首,“臣領命。”

  椒房殿裡,張惶後焦急的踱著步子,忍不住問向面前宮娥,“陛下為何會單獨召見朱墨,究竟有何要事?”

  宮娥垂首道:“奴婢不知。”

  虧她還是在御前伺候的,竟連這點事情都打聽不到,真是沒用。張惶後揮手示意她退下,心裡的煩亂未有絲毫減輕,不單是因為這個,還因為另一件更大更驚人的秘密:半個月前,有人匿名來了一封書信,信中所說,無不令人瞠目結舌,而她派去濟寧的人回報的消息,與信中所寫無不吻合,這叫張惶後怎能不心生忌憚?

  無論如何,誰也不能威脅我兒的太子之位,張惶後堅定想著,正要命心腹太監往御前查探消息,誰知就見朱墨大步進門來,執手施禮道:“微臣參見皇后。”

  張惶後一眼瞧見他手裡握著的黃袱,不由得冷笑出聲,“朱大人,你不在御前好好服侍,怎麼有空往我這椒房殿來了?”

  再好的同盟,在大功完成後都免不了決裂的下場。何況狡兔死而走狗烹,本就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朱墨沉默了一刹,凝聲道:“微臣正因此事而來。”接著便向一旁擦拭桌子的小宮女欠身,“煩請借燭臺一用。”

  小宮女是新來的,見到這般俊俏人物,臉都紅了,哪還說得出拒絕的話。

  張惶後冷眼瞧著,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何種把戲來,誰知就見朱墨點燃燭臺,順手便將黃絹扔進去,還輕輕吹了吹,好讓火燒得更旺些。

  那可是聖旨!張惶後大驚,險些擺出以身護駕的架勢,好容易穩住了,厲聲道:“你瘋了,你這是幹什麼?”

  “微臣此舉,正是為了讓娘娘放心。”朱墨款款施了一禮說道,“娘娘現下可以安心了吧?”

  無論那張聖旨上寫著什麼內容,從今以後,都與他再無瓜葛,自然也不會威脅到張惶後母子的地位。

  張惶後忽然覺得十分頹然,自己費盡心力所追求的,莫非在他眼中竟一錢不值麼?待要叫住他好問個清楚,朱墨卻已邁開步子大步走出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朱墨回到家中,只見楚瑜正由兩個丫頭服侍著穿衣,按說他已出去了不少時候,不該到日中才起,可見因他不在,楚瑜便又理直氣壯的賴床了。

  楚瑜也沒想到會在更衣時撞見他回來,為了掩飾窘境,心虛的岔開話題,“陛下召你進宮問了什麼?”

  朱墨不答,卻猱身上前,緊緊地摟著她。

  兩個丫頭早知趣的避出去。

  楚瑜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加之被丫頭們看見這般親密境況,益發覺得羞赧,忙用力敲打著朱墨肩背,“你這是做什麼?”

  朱墨微微放鬆胳膊上的勁力,兩眼直勾勾的看著她,“阿瑜,改日我帶你去爬玉龍山好不好,你不是老早就想去那兒麼?”

  楚瑜難得聽到他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話,耳朵都有些酥麻了,忙輕咳了咳,掩飾住臉上的紅暈,“玉龍山離城郊還有十幾裡,你哪來的空閒?”

  朱墨輕輕笑了,“不要緊,等休沐的時候,我帶你去。”

  楚瑜雖不曉得他今日為何這樣興致高漲,但朱墨既然盛情相邀,楚瑜當然樂意從命,她含笑點了點頭,“好。”

  秋風初起時,楚瑜跟在朱墨身後,哼哧哼哧登上了玉龍山的山徑。來之前有多興致勃勃,來之後就有多畏首畏尾,楚瑜真後悔在家時沒加緊鍛煉,結果爬不上一半,她就累得氣喘吁吁了。

  隔不了幾步,朱墨就得停下來等她歇一歇,他忍不住好笑,“要不要我背你上去?”

  “多謝您的好意,可是不用了。”楚瑜送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她可沒有這樣嬌弱,行動都得人背著抱著的地步。

  但腳底的酸乏是切實存在的,楚瑜沒有傻乎乎的穿繡花鞋,而是換上了小靴,但即便如此,她也累得夠嗆,想必到登上山頂,她的兩條腿一定抖的跟篩糠般,站都站不穩了。

  她抹了把額上的汗,向著前方問道:“還要多久啊?”

  朱墨掐指一算,“大約半個時辰足夠了。”

  他說得輕巧,楚瑜卻忍不住咋舌,“這麼久?”如此算來,豈非一個早晨都要消耗在登山這件小事上了。

  朱墨忍住笑意,“是你自己說要來的,不想想玉龍山有多麼高。”

  楚瑜的確是有過憧憬,但憧憬跟現實是兩碼事,楚瑜若早知登山如此吃力,死也不會來受這份罪,留在家中享福不是更好?

  不過來既來了,總不能半途而廢,還是得上去瞧一瞧山頂的風景,才知道值不值得。楚瑜於是又有幾分慶倖,幸好她選在入秋了再來,不然碰上炎夏,不累死也得曬脫一層皮。

  登山是一件漫長而艱苦的行程,若不說些話,簡直乏味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楚瑜於是問道:“你是不是專程辭官好陪我?”

  楚瑜不是傻子,她打聽清楚,便是休沐也沒這般長的,何況那日她遇見鐘墾,問起朱墨是否按時上朝,鐘墾偏吞吞吐吐的,便叫楚瑜生出疑心來。

  朱墨停下腳步,眺望遠處的群山,“我是辭了官,但不單是為你。”他頓了頓,“官場上傾軋不斷,我實在有些膩味了。”

  但是這件事來的如此突然,楚瑜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想到那日朱墨入宮之後的詭異舉動,她敏感的捕捉到一點真相的口子,“是不是先帝同你說了些什麼?”

  景清帝並未在病榻舊捱,在那之後不久便駕鶴西去了,而太子蕭放則順利登位,坐上夢寐以求的王座。稀罕的是朱墨作為輔佐今上登基的大功臣,卻仿佛在一夜之間變得籍籍無名,連群臣都對他喪失興趣。

  當然並非出自皇帝對他的打壓,皇帝倒是有意提拔,是朱墨自己堅持辭的官。但是這就很叫人費解了,至少在楚瑜看來,朱墨並非甘心隱沒之人。

  朱墨摩挲著崖邊一棵蒼勁的酸棗枝,手掌堪堪從那些尖利的倒刺上滑過,他凝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你說,我聽著。”楚瑜沉住氣。

  其實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稀奇,不過是文宗皇帝尋訪齊魯大地時造下的一段露水姻緣——古來癡心女子負心漢,這樣的事還少麼?只是不同於一般俗套的結束,女子並沒有完全選擇相信那男子的誓言,在那人苦等不至之後,她選擇沉默的另嫁,將這段年少時的癡情埋藏心底。當然,她的命也實在不好,在那之後幾年便鬱鬱而終了。

  “你果真是先帝所出麼?”楚瑜忍不住問道。說也奇怪,按說對於這樁皇室秘聞,她理當是諱莫如深的,但是朱墨燒毀了聖旨,又辭去一切官職,便等於間接否定了這個身份,自然也無須太過避諱。

  “我是真的不知。”朱墨神情木然,“母親去得太早,我甚至來不及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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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但即便如此,你也用不著一定燒毀聖旨呀,畢竟那是先帝的心意,我想先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授予你多麼高的官位,留下那道旨意,興許只是為了保護你,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楚瑜提出自己的猜測。

  “不是我的,我不會爭。”朱墨淡淡說道,“權勢並不能施加保護,只會讓我愈發成為別人的眼中釘,唯有狠心拋下一切,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全。”

  他捏了捏楚瑜手心,臉上多出幾分溫情,“況且,我也不願你因我而受到牽累。”

  山間有微風吹過,讓楚瑜臉上的紅暈恰到好處的消退些許,顯出蘋果一般鮮嫩的粉色。她微微站定腳步,“你真的甘心做白衣卿相麼?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卻一朝捨棄,會不會太不值了些?”

  楚瑜語氣裡有輕微的煩惱,要是朱墨因顧慮她的緣故才不敢冒進,那楚瑜便覺得自己成了他仕途上的絆腳石,簡直和罪人一般了。

  朱墨揉了揉她的頭髮,寵溺的說道:“有你,我於願足矣。”

  這人真是越來越肉麻了!楚瑜跺一跺腳,用手指按住紛飛的髮絲,嗔道:“在山上你怎麼還敢動手動腳的?”

  “就是因為山間無人,我才能恣意妄為呀,傻姑娘!”朱墨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額間輕輕彈了一記。

  楚瑜頂看不得這種孩子氣的行為,尤其他把自己也當成了孩子,兩人少不得拌起嘴來——結果當然以楚瑜偃旗息鼓作為收梢,她口齒遠不及朱墨,氣力更是如此,即便兩人對罵上一個時辰,楚瑜相信占上風的也會是他。

  如此吵吵鬧鬧的,氣氛倒是鬆快了不少。好不容易登上山頂,已是日中時分,雖是豔陽高掛,好處是身在山巔並不覺熱。

  朱墨指了指不遠處一間青翠的竹屋,“我們過去那裡喝點茶,歇一歇。”

  楚瑜不禁咦道:“這裡還有人家麼?”

  可真是奇了,莫非還有人在此地長住?

  朱墨笑而不語。

  到了近前,楚瑜越發驚歎於這屋子的精巧,整棟屋舍竟全然由青竹編結而成,外表蒼翠欲滴,踩上去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跟彈弦子似的。

  要不是怕把竹枝踩壞了,楚瑜真想用力蹦上幾蹦,她兩眼亮晶晶的看著朱墨,“你怎麼發現這地方的?”

  “你說呢?”朱墨微微笑著,“這屋子就是我造的。”

  這下楚瑜可謂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人究竟還有什麼不會的?不過,朱墨肯在這高高的山頂造一間小屋,斷然不會久久空置,偶爾還是得來應個景。

  不知道裡頭還有多少秘密,楚瑜眼珠子轉了轉,趁朱墨沒注意,腳底生煙就向裡屋溜去,推門一瞧,她不由愣住了。

  裡頭儼然便是一間臥房,床鋪整潔,劍囊、書案、花幾等排列的整整齊齊。但最叫楚瑜詫異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四壁上垂落掛著的卷軸,裡頭的人物與她模糊還有幾分相像。

  朱墨一臉窘迫的將那些卷軸收起,解釋道:“這是……我從前閒暇時候的畫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若不急著解釋,楚瑜反而不會往歪處想,他這樣忙於掩飾,楚瑜卻不得不多心了。她板著臉伸手出去:“拿來。”

  朱墨不得已,將手心握著的一幅畫卷交給她,卻小心翼翼的覷著她的臉色,似乎生怕她翻臉似的。

  楚瑜攤開一瞧,卻不禁愣住了,若說方才那些卷軸只是有些相似,那麼手裡的這一副,畫的無疑正是她自己,只是這畫上的女子頂多只有十三四歲,比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還要小些,難道朱墨在那之前就留意到她不成?

  楚瑜投去疑問的一瞥,朱墨只得尷尬的笑了兩聲,“練筆、練筆而已。”

  這人的技藝倒是不錯,把她還畫年輕了。豆蔻梢頭二月初,娉娉嫋嫋十三餘。楚瑜不禁懷念起自己青春年少時的光景,心態頗為慨然——當然她現在仍很年輕。

  似乎為了掩飾秘密暴露後的窘態,朱墨慇勤說道:“渴了吧,我給你泡點茶。”

  竹廳內的銅壺中就置有晾乾後的鐵觀音,注以滾水,放置片刻,便聞茶香清冽,青中略帶褐的厚葉在白水裡載浮載沉,端然生出妙趣。

  楚瑜才抿了一口,便覺與市面上售賣的大不相同,口味更加清淡醇美。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帶兩三斤回去。

  朱墨笑道:“這有何難,你要是想,用麻袋裝都可以,多得是呢!”

  楚瑜怪異的盯著他。

  朱墨見她不信,懶得多費唇舌,逕自挽著她的手出門來,不知怎的七繞八繞便到了山嶺的西面,只見眼前赫然是一片浩蕩恢弘的茶園,團團如翠蓋,晚霞映照其上,流光溢彩,便是神仙的住處也不過如此。

  楚瑜的嘴張大的都合不攏了,“這些都是你種的?”

  朱墨點點頭,臉上頗有得色。

  這一片茶園少說也有數畝,且是這樣名貴的異種,每年四時採摘,不知能掙多少銀子,怪道他一點也不怕辭官呢,光是這點茶葉的出息就夠他下半輩子吃穿不盡的了。

  不曉得他還有多少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

  楚瑜這念頭才一閃過,朱墨便發覺了,掐了掐她的臉,得意洋洋說道:“別小瞧你的夫君,我即便斷了手也斷了腳,也還養得起你。”

  “別說不吉利的話!”楚瑜忙去捂他的嘴。不曉得怎麼回事,近來她越發注意這些神神叨叨的忌諱,或許是因為遲遲沒有孩子,總盼著神佛能大發慈悲降臨一個。

  兩人沿著山坡找了張草坪坐下,綠錦如地毯一般,臥上去非常舒服。並且一抬頭便是霞光萬丈,尤覺瑰麗動人。世人總說日出震撼,其實日落又何嘗不美好?至少這樣清淨自在的時光是有些人窮盡一生也求不來的。

  楚瑜將胳臂抵在額上,忽的輕聲問道:“朱墨,你是不是很早就見過我?”

  儘管朱墨極力掩飾,但是在竹屋中的匆匆一瞥,楚瑜還是敏感發覺,畫上的那些人物不是別人,正巧是她——無他,楚瑜自己的神態還是能夠分辨得出來的。

  朱墨遲疑了一下,似乎考慮要不要撒謊,最終還是誠實的應道:“是。”

  楚瑜閉了閉眼,聲調平淡得似山間流水,“最早是什麼時候?”

  朱墨下意識的轉向左側,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見楚瑜的側影,小巧挺直的鼻子,略帶弧度的嘴唇,使她看上去頗顯稚氣。

  這一點倒是和孩提時分毫未變。

  朱墨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剛剛隨一群胡商混入京城的時候,已經餓了兩天兩夜,還不曾吃東西,不得已,只有靠乞討為生。可是京城的乞丐也是一種職業,他爭地盤爭不過旁人,偶爾得到一個兩個銅子,也被他們悉數搶去——餓久了的小孩子畢竟氣力不如,如何鬥得過他們?

  正在朱墨以為自己會奄奄一息昏死在街頭時,一座富麗堂皇的馬車從他眼前駛過,裡頭是一個容顏可親的官家小姐與她的僕婦伴當們。女孩子扯了扯僕婦的衣裳,說道:“我們給他一個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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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這女孩子雖然小,說的話卻很有份量,於是僕婦們解開包袱,女孩子親手拿了一個饅頭遞給他,脆生生的道:“慢點吃,別噎著。”

  朱墨陡然間覺得十分羞慚,他是這樣汙髒不堪,對方卻是那樣乾淨俊美。對生的渴望迫使他腆著臉接下這份施捨,他一口咬下去,“嘎崩”一聲,在饅頭的裂紋裡發現了一枚金葉子。

  饅頭並不是包子,做饅頭的師傅也不可能包進這樣貴重的餡料。朱墨愕然抬頭,那女孩子坐在車廂後座,透過車窗靈巧的朝他眨了眨眼,繼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她用細微且貼心的舉動維護了一個小乞丐的尊嚴,或許這份溫情並非只對於他,但卻足以使朱墨銘感五內,牢記於心。

  楚瑜聽他說完這個故事,卻是滿面羞慚,那麼久的事情,她自己都快不記得了。況且她隱約覺得幼時的國公府比現在闊氣許多,那時候沒人把錢當錢的,楚瑜自小受到的教育更使她不在意錢的價值,沒想到卻是一飯之恩為始,百歲之好合終。

  朱墨牢牢抓著她的手,正色道:“阿瑜,或許你不一定相信,但我的確是自那時起,便決定娶你為妻,相依相守,永不辜負。”

  楚瑜驀地想起楚珝對她說過的那番話,抱怨花燈節上朱墨看中的是楚瑜而不是她,如今瞧來,豈止是因為花燈節,從一開始楚珝便輸了,虧她還振振有詞,以為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般。

  朱墨沒想到這樣情意綿綿的時刻,她卻捨得破壞氣氛,不由得瞪圓了眼,“你笑什麼?”

  “沒什麼。”楚瑜忙擺了擺手,彎起的嘴角也用力捺下去。逝者已矣,她當然也不必再和死人較真了。

  落日已經西沉,楚瑜覺得肚子咕咕叫起來,遂撞了撞朱墨的胳膊肘,“咱們是不是該用晚膳了?”

  又委屈巴巴的看著朱墨,“我不愛吃乾糧。”冷冰冰的跟塊硬疙瘩般。

  朱墨二話不說站起身來,拍了拍衣上的灰,拉起她的手便向前走去。

  “你會做飯?”楚瑜狐疑的道,可別賴在她頭上罷?她現在可是累得一點都不想動彈了。

  “不會。”朱墨很乾脆的回道,“但是有人會,你隨我來便是。”

  兩人下到山腰,原來此地另有一戶人家,且炊煙嫋嫋,正到了開飯的時候。一個婦人正在炊飯,另一個年長男子則細緻的將壇中的清酒通過漏斗傾瀉到一隻竹杯中。

  朱墨一進門便朗聲道:“喬老頭,我又來叨擾您了。”

  姓喬的老人忙轉過身來,擦了擦手趕著來見禮,朱墨介紹道:“這位是幫我看守茶園的喬老頭,別看他年紀大,精神頭倒還足得很,要不怎麼在這山裡待下去的。”

  楚瑜可不能學著他粗聲大氣的,很客氣的喚了聲“老伯”,就看向廚房裡:裡頭香氣嫋繞,把人的饞蟲都快勾上來了。

  沒多一會兒,喬老頭的妻子耿氏也從裡頭出來,見了楚瑜,照樣的問了好,又將整治好的菜蔬一樣樣擺出來,有山林中打落的竹雞,烤好了撕成方便啃食的小塊;亦有溪流中網到的鮮魚,熬制了魚湯,湯色純白,濃鮮可口。此外,還有野菌蕨菜等等,皆是清淡味美,頗顯山中野趣。

  耿大娘很是熱情的招呼大夥兒開飯,眾人也就不必拘禮。獨楚瑜聞見那煙筍炒臘肉的氣味,不知怎的胃裡泛起一陣噁心,竟扶著桌子幹嘔起來。

  眾人皆有些愕然,朱墨忙放下筷子,為她輕輕撫著背,“怎麼了,方才不是還好好的麼,莫不是今兒爬山累著了?”

  那耿大娘卻是個有經驗的婦人,聞言疑惑的走近來,看了看楚瑜的面色,忽然道:“這位夫人是不是有身子了?”

  楚瑜正忙著用一盞清茶漱口,聞言險些將口中的茶水吐了出來,忙紅著臉擺了擺手,“不會,沒有的事。”

  這些多人看著,讓她怎麼好意思繼續這種話題,況且多年不見消息,怎麼突然便有了,未免太荒誕了些。

  耿大娘卻出乎意料的執著而熱心,堅持問道:“夫人你這個月的葵水來了不曾?”

  楚瑜怔了怔,她的月信的確還沒來,不過她素來月事就不怎麼准,這個也不能作為充分的證據。

  何況她也不能在此處細細和耿大娘商討這種女人家的事呀!那喬老頭已經尷尬的扭過頭抽旱煙去了。

  無奈耿大娘擺出一副刨根問底的架勢,楚瑜自己應付不來,只得向朱墨投去求助的目光。

  朱墨因攬了楚瑜到懷中,笑道:“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阿瑜她只是身子有些不適,並不像您說的那樣。”

  耿大娘只好作罷。

  經此一鬧,楚瑜原本想在山上歇一晚的,現在也沒了待下去的心思。兩夫妻雖然熱情,卻熱情得有點難以消受,不過……她真的有身孕了麼?楚瑜緩緩摸上自己的肚子,困惑縈繞在心頭。

  兩人乘著暮色下山,因光線不甚明朗,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草叢裡怕出危險,朱墨微微彎了彎腿跟,躬下身道:“我背你吧!”

  楚瑜雖覺有些下山的路有些吃力,但還是扭扭捏捏的,“你手上提著東西呢。”

  那是耿大娘送的一筐土雞蛋,為怕摔碎了,用牛皮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沉甸甸的,說是對女人補身子最好——孕婦尤甚。

  朱墨沉下臉,“你是瞧不上我的體力?”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真是奇怪的說法。楚瑜忙陪笑著抱住他的脖子,“怎麼會?你太多心了。”

  反正是朱墨自己提出來的,她樂得省事。

  遠處群山連綿,在淺淡暮光中看起來如雲遮霧罩一般,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聊齋中的洞府。而朱墨背著她的姿勢也格外小心,連句話也不敢說,生怕磕著碰著。偶爾見草叢裡有個黑影掠過,他便斂氣屏聲,直至發覺那不過是只蛤-蟆,才放下心來。

  他從前可沒這樣疑神疑鬼的……楚瑜泛起嘀咕,忽然想到什麼,在朱墨耳朵上輕輕咬了一記,瞪著眼問他道:“你是不是也懷疑我有身孕了?”

  朱墨沒有否認,卻反問道:“不好麼?”

  好雖然好,不過近來楚瑜求子的心卻沒從前那般重了,從前是因為懼怕人言,巴不得有個孩子來堵那些長舌婦人的嘴,可自從見過楚珊生產時的艱難,楚瑜心裡卻不由惴惴的打起鼓來——她從沒想過懷個孩子是這樣吃力,就連生下來也不能清淨,日夜啼哭不止,她瞧著楚珊幾個月來沒睡一個整覺,都快瘦成人幹了。

  朱墨看出她的隱憂,輕輕捏了捏她的腳踝,溫聲道:“放心,還有我在呢,我會幫你的。”

  “說的輕巧,到時鐘世子一叫,沒准你就和他出去胡天胡地了,把我獨個撇在家裡。”楚瑜撅起嘴。

  “胡說,我什麼時候冷落你過?”朱墨哂道,“你要是真有了身孕,我自然得更加悉心照拂,你要怎麼都由你。”

  “真的?”楚瑜表示懷疑,“你不會反悔吧?”

  “當然。”朱墨理直氣壯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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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諒他也不敢食言。楚瑜於是美滋滋的盤算起以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光景來。呀!想想還有點小期待呢。

  回去之後,朱墨便命人叫了顧大夫來家中。鬍子花白了的老大夫細細驗過脈,捋須說道:“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是滑脈,夫人您的確有身孕了。”

  楚瑜吃過這老傢伙的虧,難免有些提防,因追問道:“果真麼?”

  顧大夫很不高興她的質疑,生氣道:“老朽開門問診數十載,方圓百里莫不有口皆碑,夫人若覺老朽驗的不准,只管來砸寶芝堂的招牌便是。”

  氣得這老兒狠發毒誓,楚瑜才心滿意足地給了診金,命人好生送他出去。

  沒多久,楚夫人有孕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朱府,下人們齊齊過來道賀,楚瑜也寬宏大量的讓兩個丫頭給了他們賞銀。就連一向自恃身份的南嬤嬤都耐不住煎熬,蠍蠍螫螫的跑來,老著臉過問一聲。

  楚瑜始終覺得這婆子將朱墨當兒子看待的,那麼,興許她把楚瑜腹中的孩子也當成了自己的孫兒?雖說有些啼笑皆非,不過多有人疼惜這孩子總是好事,楚瑜也就不計較許多了。

  霎眼秋去春至,楚瑜的身子看著看著臃腫起來,臉上也多添了二兩肉,儼然便是一輪滿月。唯一值得高興的是胸脯也鼓脹了些,不像從前那般空洞寂寞了,不過和渾然的肚子與顫顫巍巍的步態比起來,楚瑜覺得損失還是大於收穫。

  在這樣的情形下,楚瑜當然不願意出門。

  朱墨盤膝坐在榻上,耐心為她揉捏浮腫的腳脖子,一邊諄諄的勸解,說等孩子生下來,她自然而然的會恢復原來的身形,但是這種話不能給楚瑜足夠的安慰——朱墨自己又不曾生養過,他的話可信才怪呢!

  閒暇無事,楚瑜就讓朱墨去外邊的舊書攤買來一籮筐的話本子,每日津津有味的翻看著,藉以消磨時間。這一日她卻合上書頁,一臉幽怨的看著自家郎君,“朱墨,往後我若是難產,你記得一定要讓他們把孩子保下來,這可是咱們唯一的骨血。我能為你們朱家傳宗接代,也算得有功之人了,逢年過節,別忘了為我燒一炷香,九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麼?”朱墨皺眉,揚手將她手裡的話本奪過來,一見頗為無語。果不其然,她這番話與故事裡那婦人所言如出一轍,現在的書生真了不得,什麼亂七八糟都敢往紙上瞎寫。

  楚瑜猶自沉浸在盪氣迴腸的情節中,沒感動別人,倒是感動了自己。她牢牢抓著朱墨的手,“你要是再娶,一定得找那性情和順的做續弦,可別尋那口蜜腹劍之輩,你要是敢幫著她欺負咱們的孩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得,倒變成志怪小說了。朱墨這次毫不客氣的給了她一個暴栗,恨恨說道:“少說廢話!你死了,我哪裡還能活,你想咱們的孩子孤苦無依麼?”

  楚瑜捂著腦門呼痛,她覺得很冤枉——的確存在這種可能性嘛!哪怕不是從書上看來,她往日也聽人說了不少,這女人生孩子,如同半隻腳踩進鬼門關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楚瑜不敢放大心中的恐懼,只好用類似玩笑的方式紓解壓力罷了。

  朱墨按著她的肩膀,定定說道:“阿瑜,你信我,你一定會平平安安的。無論是你,還是咱們的孩子,我不會讓你們發生任何事。”

  楚瑜微微闔目,最終卻是一言不發的埋入朱墨懷中。她理當相信這個男人,無論現在還是以後,他將是她們母子唯一的依靠。

  楚瑜臨盆那日,朱府比之往日猶為熱鬧非凡。朱墨為保萬一,親自去國公府將何氏接了來,此外,又命人給衛府遞了帖子,請三姑奶奶得閒也過來一趟——楚瑜畢竟是頭一遭生產,有娘家人在總能安心一些。

  何氏見女婿坐立難安,在堂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恨不得連足靴都磨破,不由得暗暗好笑,起身勸道:“大人放心,穩婆說了,阿瑜她情況很好,生產時不會有麻煩的。”

  楚瑜謹遵醫囑,並不像一般沒經驗的孕婦那樣胡吃海塞,而是謹慎的控制飲食,免得孩子在腹中長得過大,下來不易;此外,她也聽大夫說在懷孕的後幾個月要多注意走動,保證生產時有足夠的氣力,因此那幾個月的清早,楚瑜常常由朱墨伴著,到街市上晃悠一圈再回來,如此氣色也紅潤了不少。

  甚至在陣痛發作的前夕,她還很有胃口的吃了一大盅烏雞粉絲湯呢,要說這樣的孩子會生不下來,簡直是聞所未聞。

  可惜朱墨似乎沒聽見岳母的話,依舊焦慮不安的在廂房前徘徊,幾次想要斗膽沖進去,都被下人們給攔住了——這產房血腥之地可不宜男子踏足呀,再者,他這樣緊張,沒准還會影響產婦的情緒,事情反而變得麻煩,因此好說歹說才勸下了。

  楚珊悄悄扯了扯嬸娘的衣裳,偷偷說道:“六妹夫那樣冷靜沉重的人,原來也會有怕的時候,真是稀罕!”

  何氏不免微笑,她因為楚瑜的這樁婚事,始終牽掛在心,如今看來倒是白多慮了——朱墨這樣的男人,無論品行如何,至少懂得疼老婆愛孩子,光這一點還不足以將女兒託付給他麼?

  一聲洪亮的兒啼劃破庭院上空的靜寂,穩婆掀簾露出一個頭來,滿臉喜色的道:“恭喜大人,夫人為你生下了一個結實的大胖小子。”

  朱墨再忍耐不得,一跺腳便沖進去,但見楚瑜略顯虛弱的歪在枕上,汗水打濕兩鬢,臉上的神情卻顯得恬和而滿足,她微微笑著,“朱墨,你看咱們的孩子該起什麼名為好?”

  朱墨想了想,認真說道:“一日之始,久得善終,就取名為‘旦’吧。”

  朱旦啊,楚瑜有些古怪的想著,聽起來簡直和“豬蛋”差不多,很像是鄉下人家取的小名。不過看朱墨這樣高興,她就不詆毀他做父親的一片心意了。

  罷了,名字難聽點怕什麼,只要能平平安安長大就是福分。楚瑜望著剛出世的嬰孩,心裡異樣的柔軟和安定。這孩子長著和朱墨一樣烏黑明亮的大眼睛,毫無疑問,以後的相貌也絕不會差的。

  猶為稀奇的是,這孩子不怎麼哭鬧,被人抱在懷裡反倒眉眼彎彎的笑將起來,滿月酒的時候騙得那些太太奶奶們心愛得不得了,爭相把赤金的長命鎖掛到他脖子上——這些賀禮可是所費不呰呢。

  這麼小就會利用自己的優勢,真是厲害。楚瑜瞧著不由暗暗地翻了個白眼,惟願朱旦別落得和他父親一個德行才好。

  她的確猜准了,這小子七歲的時候去了一趟衛家做客,哄得他表姐哭著鬧著非他不嫁,要知那女孩子比他還大一歲呢,不知怎的竟會上他的當。

  楚瑜由此不得不承認: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句話果然是有道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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