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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闊別多日,照說會有一頓寒暄,但放在眼下的情境中卻絕無可能。楚瑜正覺無計可施,忽見朱墨擱在她肩上的下巴抬了抬,呢喃道:“阿瑜,這一趟遠去川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喝醉了的人總不會說假話,楚瑜心中一動,托著他的頭,低低的應道,“我也是。”

  耳畔忽然傳來撲哧一聲笑,楚瑜唬了一跳,忙將肩膀鬆開,卻見朱墨慢慢站直了,笑眯眯的望著她。

  楚瑜羞惱一併發作,火燒雲從臉頰一路蔓延下去,染至脖頸,像熟爛了的柿子。她咬牙切齒的道:“原來你在裝醉。”

  “我若不假裝,你又怎肯說實話?”朱墨的眼角眉梢都充斥著勾人而狡黠的意味,像只奸謀得逞的狐狸。

  想不到他闊別多日,性子還是絲毫未改,難怪那些單純的山匪會中他的埋伏。

  楚瑜以往與他鬥嘴就沒有一次鬥得過他的,當下也不與他辯,氣咻咻的準備轉身回中庭去。

  卻不知怎的一拉一抱,楚瑜就被朱墨擁到懷裡。他撫著楚瑜烏黑柔亮的秀髮道:“當然,我說的也是實話。”隨即放低聲音,“這幾個月獨在西南,你不知道我有多渴盼見到你的面,适才回來第一眼,你也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忍住把你抱在懷中的衝動。”

  要不是怕楚瑜臉皮薄躲開他,他也無需這樣費盡周折。

  楚瑜在他懷中奇跡般的安靜下來,比起虛偽矯飾的言辭,她其實更願意聽實話。以往朱墨同她打情罵俏,她總是多有不屑,但真到了坦誠相告的時候,楚瑜倒和小貓咪一般乖巧了。

  當然,也可能是朱墨掌心箍著她的力道太大,楚瑜自知沒力氣掙開,加之害羞心理作祟,她索性蒙上眼,長長的睫毛蝶翅一般顫動著。

  朱墨看著那纖弱的羽睫,心裡一點一點的被扇起了火,他忍不住埋頭下去,想嘗一嘗挺直的鼻樑下兩片柔嫩嘴唇的滋味。

  但是還沒等他真切觸及,楚瑜便倏然睜開眼,冷冰冰的道:“适才你和誰出去飲酒了?”

  朱墨摸了摸鼻子,不得已的將她鬆開,“左不過是南明侯世子那些人。”

  還真被楚瑜猜中了,她忙揪著朱墨的衣領,細細聞嗅起來,還好,除了濁重的酒味,並沒聞見脂粉香。

  朱墨一眼瞧出她心裡想些什麼,輕渺的笑著,“你以為鐘墾會領我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呀?他倒是想,可惜被我一口回絕了。”

  “你倒是行的端做得正。”楚瑜嘲諷的哼了一聲。

  “倒不是我作風正派,是我覺得那些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朱墨說道,將額頭抵在楚瑜的額頭上,聲調卻並不輕佻,反而規規矩矩,正經中別有誘惑,如一條幼滑細黑的蛇鑽入人的心腔中。

  楚瑜心肝顫顫,紅著臉推他一把,“還不快進去洗漱,瞧你滿身的酒氣!”

  “那你還二話不說上來抱我,”朱墨笑道,“你也不怕我身上有蝨子?”

  楚瑜大驚,這才想起朱墨經過長途跋涉將將歸來,況且川渝那一帶蛇蟲鼠蟻眾多,保不齊就有幾隻精明的蝨子鑽進盔甲裡去了,她怎麼能忽視這點?

  楚瑜素來有些微小的潔癖,聞言立刻如臨大敵,忙倒退三步,警惕而又戒備的看著他。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楚瑜真覺得後背發癢起來了。

  朱墨無奈的道:“哄你的,進京之前,咱們就到城外山上找了一處含硫磺的泉池,在熱水裡把身子泡乾淨了,哪有蟲子敢跟進來?”

  畢竟皇帝老兒也怕蝨子近身呢。

  他說是這麼說,楚瑜並不十分相信,唯恐有那麼一兩條漏網之魚,遂催逼著朱墨往淨室去,親自取來澡豆和沐發的香膏,要為他上上下下搓洗一遍。

  朱墨難得見她這樣慇勤主動,雖是出於別的緣故,還是感到十分欣慰。見楚瑜一雙嫩手在他肩膀上捏來捏去,朱墨忍不住色心陡起,在她滑如凝脂的手背上抹了一把。

  楚瑜仿佛被蛇蟄了一下,氣得揪起他背上的峰肉,朱墨不由痛得嗷嗷直叫,楚瑜猶自不放,“再敢使壞,把皮不掀了你的!”

  她這才寬宏大量的鬆手。

  可憐朱墨背上掐紅了一大片,真跟褪去了一層皮似的。他別過頭,以一副纏綿哀怨的表情看著楚瑜,跟棄婦似的。

  只可惜面前的女子鐵石心腸,任憑他如何惺惺作態,始終不為所動。

  朱墨見狀無法,只得輕咳了咳,訴說起自己遠征剿匪的功績來。他本來口齒極好,何況這些事又是真實發生的,經過語言的渲染,更加娓娓動聽,使人如同身臨其境。

  楚瑜聽得微微出神,原本已快被他感動了,及至聽到朱墨訴說自己如同天神一般出其不意降臨山谷,那些匪賊皆被其威武所懾,竟一個個俯首貼耳不敢動作,這才不屑起來,撇了撇嘴道:“你以為你會妖術啊,這是人幹的事嗎?”

  “傳奇嘛,總是少不了誇張的。”朱墨乾笑道,又問起她來,“你在家中這些時日,可是平平安安的?”

  不提還好,一提楚瑜就想起那樁冤假錯案來。她氣吁吁的將濕帕子向桶裡一扔,斜了朱墨一眼道:“當然不是,你一走,就有人上門來認爹了。”

  朱墨嚇得兩眼瞪圓,他還這樣年輕,幾時跑出個莫須有的兒子來?

  楚瑜見他坐在桶中一動不動,似乎是被嚇傻了,這才莞爾道:“你想要兒子麼?可惜那孩子還在別人肚子裡呢。”

  因將林夫人領著玲瓏上門的始末原原本本道來,當然,她是如何還擊的,楚瑜也一一說與他聽。

  朱墨聽說那孩子是林尚書的骨肉,這才長長舒了口氣,責備的睨向楚瑜,“以後遇到這種事,記得緩點兒說,講清楚,別一來就把人嚇出病來。”

  “你還怕呢?我看你若真有了兒子,只怕高興還來不及。”楚瑜揎起袖子,將兩隻嫩藕似的玉臂伸展著搭在桶沿上。

  朱墨哪敢看她的膀子,情知此時多說一句便是錯,少不得打起精神應對,“你這便是無理取鬧了,我就算真想要孩子,那也得是咱們的孩子……”

  言畢,就見楚瑜如怨似訴的看著他。朱墨一激靈想起,若非自己先前請大夫要那勞什子避子湯藥,他二人恐怕早就兒女繞膝了,難怪楚瑜時刻耿耿於心。

  明知自己踩著了雷點,朱墨只得另轉換一副話題,反過來埋怨道:“你也是,怎麼她說什麼便信了,今日是玲瓏,明日是長安街的柳姬,月姬,你是不是也都一樣要將她們請進門來?”

  只有佔據道德上的制高點,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無奈楚瑜並未直截了當回答他的問題,目光似是而非,不知是默認還是不知如何措辭。

  朱墨沒想到自己的人品會遭到質疑,當下大為不忿,赤-裸著身子義正詞嚴的道:“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

  楚瑜白了他一眼,意思分明在說:你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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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這可真是有冤沒處訴,朱墨緊握住楚瑜雙手,牢牢包在自己掌心裡,以一副淒涼的面容道:“阿瑜,你信我,我對你絕無二心,甚至可以發誓,若我朱墨此生做過一件背叛於你之事,管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的力量是強大的,楚瑜縱使對朱墨的為人尚未瞭解透徹,但朱墨已經發誓,她要是再追究就有些無理取鬧了。

  於是楚瑜收起嚴肅的表像,重新為他揩抹起身上來,忽又漫不經心的問道:“誰是柳姬和月姬呀?”

  朱墨臉上僵了僵,不由得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就不該急於撇清自己,真是忙則生亂。雖則那兩人只是鐘墾的相好,但畢竟自己也是見過的,解釋起來頗費力氣。

  既然越說越錯,朱墨索性不說了,聰明的將話題調了個頭,“你這樣對付林夫人,就不怕她恨上你嗎?”

  “誰讓她先來招惹我的?我只不過以牙還牙而已。”楚瑜自認從來不是心胸廣大之人,何況她也不懼怕林夫人的報復,兩人素來井水不犯河水,況且這時候林夫人哪還有心思管她,恐怕正為玲瓏那蹄子忙得焦頭爛額呢!

  不過朱墨此語倒是提醒了她,林夫人一個繼室雖然無須懼怕,就不知林尚書那頭……楚瑜面上有些不安,訕訕道:“是不是給你惹了麻煩?”

  但凡涉及到政事,楚瑜總是慎之又慎,唯恐找來殺身之禍。

  朱墨雖然很樂意調戲一下心愛的嬌妻,不過見楚瑜這樣緊張,難免有所不忍,因道:“無妨,憑空多了個兒子,我想尚書大人應該會很高興。”

  他雖在尚書門下當過差,卻從不把自己看做林尚書的門生,兩人的來往亦只限於利益之爭。要知林尚書明裡暗裡為二皇子蕭啟效勞,而朱墨則是更偏向太子的。

  木桶中的熱水蒸騰了半天,白氣彌漫了整間屋子,如同仙人的洞府一般。楚瑜有一搭沒一搭的為他擦著背,盡可能不讓目光與他脊背上虯結的肌肉接觸,不知是否楚瑜的錯覺,總覺得朱墨出征一趟,身子似乎變得更加健壯結實了,尤其是在現在不著寸縷的條件下,光看著便覺面紅耳熱。

  朱墨偏偏於此時開口,“你別光顧著那一塊呀,前面也得擦乾淨呢!”

  難得他的聲音無比正直,楚瑜只得蠍蠍螫螫的將濕帕移到他前胸來,只覺得手感鼓鼓的,還頗有彈性,都快趕上她自己的了——因為楚瑜自己本就是一馬平川。

  在她揉搓的當兒,朱墨還時不時發出些古怪的吟哦聲,似乎表示沐浴的十分舒服。

  楚瑜疑心他是故意發出這種聲音的,讓人不得安生。再一瞧,就見朱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目光還在鼓勵她往下探去。

  楚瑜一不留神,手心觸著了一個灼熱滾燙的東西,嚇得忙扔下毛巾,啪嘰濺了一身水,“你自己洗吧!”

  她一溜煙的跑遠了,臨走還聽到朱墨愉悅的偷笑聲。楚瑜摸了摸赤紅的面頰,喃喃咒駡了幾句,甚至照地上啐了一口,到底也不能拿那人怎麼樣。

  她發現朱墨真是分毫未變,還是一樣的邪僻、流氓,沒個正性。自己竟期望那人改邪歸正,真是天方夜譚。

  久別重逢,更勝新婚,兩人床笫之間纏綿的勁頭都比以前足些。末了楚瑜兩隻胳膊軟軟的掛在他身上,都不敢出聲了,因為嗓子亦是低軟喑啞的,充斥著曖昧意味。

  朱墨一手扶著她,一手摸索著從枕畔取出一個荷包,裡頭是一枚光潔珵亮的狼牙,看得出,經歷過精巧的打磨。

  “送給你的。”朱墨笑著說道,他知道楚瑜最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楚瑜好奇地瞅著那枚狼牙,伸手想要碰它一碰,又害怕上頭殘留著獸類唾涎的腥臭味。

  朱墨不悅的放到她手心裡,“放心吧,這東西我已命匠人處理過,不知費了多少上好的香料,熏不著您老人家的。”

  楚瑜這才笑納,她珍而重之的看著手裡月牙似的彎鉤,竟是越看越愛,不消說,這狼牙一定是朱墨親自從狼口中取下的,長而完整,堅韌又不易折斷,雖不及珍珠寶石那般貴重,私底下拿來賞玩卻是最好不過的。

  想到自己先前對朱墨那樣猜疑,他卻還記得給自己帶見面禮,楚瑜莫名的有些歉疚,抱著朱墨的腰身撒嬌道:“還是郎君疼我。”

  見朱墨拿喬不理她,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楚瑜少不得巴結這位貴人,因摟著他的肩膀,往他臉頰上輕輕蹭了蹭。

  一陣微弱的刺痛驚得她忙挪開腦袋,定睛看時,卻見朱墨唇畔乃至下巴邊沿都帶著一層細微的胡茬,跟火燒後新長出的青草似的。

  楚瑜生來肌膚嬌嫩,光那點刺激都令她臉頰微微紅腫了,她不由生氣的道:“你怎麼還有鬍子?”

  “我又不是太監,當然會有鬍子。”朱墨說道,腆著臉望她脖頸邊靠來。

  楚瑜嚇得忙往床邊閃躲,卻被朱墨捉魚一般輕而易舉的拎起來了,只怪架子床就只有這點大,她當然逃不脫朱墨的手掌心去。

  朱墨貼在她耳畔密密的道,“你方才一席話說得我也疑疑惑惑起來,我還真怕自個兒變成了太監,不如咱們再試一試?”

  有什麼好試的,楚瑜可不願成全他的淫心,無奈那件繡著斑斑紅梅的蓮青肚兜已被朱墨一手抄起,她只能徒勞無功的滑到男人懷中去。

  一個人長久沒吃飽飯,初見了食物自然難以饜足,但是嬌花易折,楚瑜也不能任他索取無度。兩度之後,她便氣喘吁吁地用綃紗裹著身子,紅著臉豎起眉毛:“不行,再下去天就快亮了。”

  雖然誇張了些,但也不見得是謊話——誰曉得朱墨的耐力會這樣好?跟個木樁子似的,半天都不倒下來。

  朱墨欣然將這句話當成讚語,一手攬著楚瑜雪白的肩膀,一邊偎到枕上道:“你說林夫人領人前來鬧事,南嬤嬤是怎麼安置的?有沒有幫你把人攆出去?”

  一想起這件事,楚瑜心裡就有些鬱鬱的不痛快,可是她也不能當著朱墨的面給那位老人家上眼藥——歸根結底,兩人只是立場不同而已,南嬤嬤也沒義務一定要站在她這邊。

  因此楚瑜只道:“嬤嬤她年長心軟,縱有心也無力呀!”

  朱墨何等剔透的心腸,一聽此話便明白過來,沉下臉道:“回頭我仔細說說她。”

  楚瑜委婉的向他表露在家中的權威不夠,就是為了這句話,又怕枕頭風吹過了,回頭南嬤嬤反怨怪起她來,便道:“你說歸說,語氣可得溫和些,我看南嬤嬤也不是誠心的,休說她了,我看見玲瓏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裡都憐惜得不得了了。”

  又睨著朱墨,“我敢打賭,玲瓏要是在你面前哭一場,掉幾滴眼淚,你也不忍對她說重話的。”

  朱墨明知道她這種猜測毫無規矩,不過楚瑜既這樣編排,他爽性笑道:“這麼說,若我真死在外面,你還得放任她在家中把孩子生下來,甚至視如己出一般待它?”

  “別動不動就說死,快過年了,也不怕晦氣!”楚瑜嗔道,繼而卻是幽幽的,“那也沒法子呀,倘若玲瓏腹中真是你的骨肉,我也不能將她給殺了,你們朱家總得後繼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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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瞧見小姑娘自怨自艾,在腦海裡編排出一段狗血苦情戲碼,朱墨既好笑,亦意存憐惜,他緊了緊懷中的頭顱,堅定的道:“放心,咱們以後會有孩子的,何必指望別人?”

  他扳著指頭數說,“是先生男孩還是先生女孩為好?男孩可以承繼家業,也好叫你父母放心,可是男孩子往往頑皮居多,不及女兒乖巧懂事,不如先生個女兒練練手,你覺得如何?”

  楚瑜笑他不知羞,孩子的影兒都沒見著呢,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但是不得不說,朱墨輕鬆的言語讓她減輕了不少心理壓力——天知道,看著玲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楚瑜心裡有多妒羨。這輩子她都不曾想過,自己竟會妒忌一個出身卑賤的婢女,真是荒謬。

  朱墨回京之後,日子仍是照常過。他雖然有功,但並不居功,懷化將軍算不上頂頂顯赫的官銜,擺出來也夠叫人仰視了的,他倒好,居然樂得清閒,並不仗著功勞無事生非,恃強淩弱。

  眾人見狀,暗暗猜疑這位衛尉大人是否轉了性了,當然,狐狸總不可能突然由吃肉改為吃素,多半是有什麼更深層次的原因,只他們不知道罷了。

  朱墨亦往林尚書府中送去一份隆重的賀禮,祝賀恩師新添貴子之喜,不消說,林夫人的臉又往下黑了幾度,身子倒瘦了,至於林尚書是否真正高興,就不得而知了。

  對此,楚瑜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她巴不得林夫人和玲瓏那死丫頭狗咬狗,這樣才好一解心頭之氣。當然,那邊府裡的事情楚瑜是見不到的,她只能暗暗地在頭腦中模擬潑婦駡街的情景而已。

  年關將近,各家各戶皆熱鬧非凡。衛尉府邸雖然人口不豐,也著實忙亂起來,比起先前緊張了不少,畢竟朱大人雖沒四五門子的親戚,可來來往往的官宦人家不少,總得打起精神應對的。

  去年的年景楚瑜是在外地度過的,且逢著災年饑饉,很難說心底多麼舒暢,但今次不同,她將正式作為朱家太太,親自準備祭灶、掃塵、接待賓客等等瑣碎,要操心的事還不少哩。

  對於她的吩咐,南嬤嬤無不遵從,想是經過朱墨那番訓話後,這老而精明的婦人學乖了,另一方面也是看出楚瑜在朱墨心頭的位置:無論發生什麼,這位楚六小姐都萬萬得罪不起。

  萬事俱備,只待新春。

  除夕守歲夜,楚瑜披著一件猞猁皮擁坐在火爐旁,不住地打著呵欠。這守歲說起來容易,枯坐起來也是無聊的緊,從來在國公府中,一大家子團團簇擁著,七嘴八舌議論個沒完,聒噪的人沒法入睡。

  現下倒是清淨多了,可是睡意也漸漸上來。

  朱墨笑道:“你要是乏得緊,不如先回房打個盹兒。”

  “這樣就沒意義了。”楚瑜一本正經的說道,眼看著新年就要到來,怎能讓怠惰成為一年的引子呢?

  她撥了撥暖爐裡的灰,用火鉗夾出幾枚烤得焦香的栗子來,欲剝開食用。

  朱墨見她眼睛半眯著,唯恐她一頭鑽進火口裡去,忙接道:“我來吧。”

  剝開焦黑的外皮,裡頭便是深黃棕色的果肉,黏而不化,焦香四溢。楚瑜吃得舌尖滾燙,還是不肯住嘴,幸好她沒忘記朱墨,“你也吃呀!”

  朱墨揚了揚沾了一層炭灰的手掌,“我手上有髒東西,不然你喂我。”

  這人脾氣不小,架子卻大,楚瑜嘀咕著,到底親手撚起一枚,放到他齒間。

  朱墨細細咀嚼著,蹙眉道:“有點苦。”

  剝給他吃還挑三揀四的,真是大少爺派頭!楚瑜指了指嘴裡銜著的一團軟肉,取笑道:“這一粒倒很甜呢,你要不要?”

  臉上笑容還未消退,朱墨就猛地湊近來,也沒見他怎麼張口,楚瑜嘴裡的物事就被他咬去一半,跟用匕首劃開似的,整齊而迅速。

  朱墨含笑看著她,“不錯,果然很甜。”

  楚瑜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不曉得是被熊熊火光照的,還是真的血都湧到頭上。

  她勉強咽下半枚栗子,險些將喉嚨嗆住,還是朱墨體貼的為她拍了拍背,又喂她喝了半盞茶,才使她不至於命喪今年的最後一晚。

  經歷種種變故,盼春望秋等都覺得沒眼看了,一個個知趣的別過頭去。

  守至半宿,朱墨又命廚房端了火肉白菜餡的煮餃子來,搪一搪饑寒。但是楚瑜吃飽喝足之後,身子一暖和就更困了,頭也一下一下的點著,跟胃一般沉重敦實。

  再度醒來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只聽得外頭鞭炮聲大作,楚瑜才揉了揉惺忪的睡顏,睜眼一瞧,只見窗格中已透出晨曦的微亮,她不由大驚,忙推了朱墨一把,“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香,怎忍心擾人清夢?”朱墨又擺出那副實誠且體貼的面孔。

  每逢他這樣正正經經的,楚瑜總拿他沒辦法。她見朱墨肩頭的衣裳微微陷下去,不由得訝道:“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

  朱墨沒有否認。

  楚瑜這下可羞愧極了,她自己倒是補足了好眠,可是朱墨連合眼的機會都沒有呢,而楚瑜也是知道的,進入冬季之後,她食欲更好,身子沒准也比以前重了些。

  楚瑜有些羞恥的問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去睡一睡?”

  雖然是好意,朱墨卻忍不住發笑,“馬上就要給人拜年了,再躺一躺,豈不這一年都要睡過去了?”

  誰都想在新年博個好意頭。

  楚瑜忙道:“那、你快去忙吧,我來放咱家的鞭炮。”

  她嘴上勇猛無比,等真把火-藥引線掛到樹梢上,便又束手束腳起來了。末了還是朱墨劈手奪過她手裡燃著的線香頭,但聞炮竹聲響,辟裡啪啦的聲音響徹了整條街。

  楚瑜聞著有些刺鼻的火-藥氣味,並未像往常那樣表示嫌惡,反倒十分高興,覺得新年新氣象,這炮竹響動真是洪亮且悅耳。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大約便是這樣的光景。

  就連庭院中彌漫的那陣白煙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反而饒有意趣的看著,覺得它們好似山間嫋嫋升起的晨霧。

  這比喻在她看來十分美妙,她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正如朱墨所言,辰時過後,陸續有親朋故舊過來串門子,美其名曰為拜年。南明侯世子鐘墾也來了,因著他常常將朱墨拉出去吃酒閒逛,楚瑜見了他便沒好臉色,鐘墾大約也清楚這一點,致祝詞的時候亦是扭扭捏捏的,跟個新媳婦一般。

  楚瑜於是撲哧一笑,念在開年第一天,不便太難為人家,還是給了紅封賞錢,不過在送客的時候,很有技巧的擠兌了他一通,問起他怎麼還不討媳婦的話來——天知道,鐘墾在家裡聽那些三姑六婆絮叨已經夠傷神的了,不想拜個年還能聽見這些話。他決定以後少往朱家來,朱墨這位夫人實在太可怕了。

  應酬完一上午的客人,楚瑜饒是穿著薄薄的對襟小褂子,也出了一身汗。兩個丫頭卻好像不知冷熱,遊神野鬼一般的搖頭晃腦。

  楚瑜嗔道:“怎麼這樣沒精神,讓別人家裡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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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二人吐了吐舌頭,齊齊說道:“小姐你當然睡了個好覺,咱們姊妹可是整整守了一宿呢!”又故意唉聲歎氣,“哎,也難怪,誰叫咱們都是些孤家寡人,沒有肩膀可以倚靠呢?”

  兩個丫頭真是越來越會作怪了,嘴裡出來的話沒有一句好聽的。楚瑜佯裝嗔怒,“看你們的舌頭這樣壞,我非撕爛你們的嘴不可!”

  二人連忙閃躲,主僕三人嬉鬧做一團。

  南嬤嬤在庭後的丫杈間打掃積雪,偶然瞧見,不由微微皺眉,“夫人雖然年輕,可是也太不穩重了。”

  朱墨負手站在廊下,遠遠地望著,含笑說道:“讓她去吧,橫豎也不見外人。”

  反正他喜歡的,正是這樣無拘無束、而又任性自在的她。他寧願楚瑜一輩子這樣高高興興的。

  自從四姑娘楚璃被送去杭州,國公府就只剩下五小姐楚珝這麼一個未嫁的女兒。楚珝臉上的創痕早已平復,而她與安王蕭啟的婚事也已定下,正月底便要出閣了。

  楚瑜身為新王妃的親妹,又頂著個正三品誥命夫人的名號,自然得親去送嫁。不過她很難讓臉上展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當然,楚珝也未必在乎——此刻她躊躇滿志的端坐在朱紅花轎中,喜帕蓋著,看不清底下的形容,可以想見是沉靜而美麗的,因為等待她的是輝煌燦爛的人生。

  一直到花轎離開了國公府,穿過了街市,楚瑜仍覺得胸口悶悶的,仿佛腔子裡塞了一大團豬鬃般,透不過氣來。楚珝在這樁婚事中所做的種種“努力”,楚瑜未向任何人明示,為的是怕橫生波折;但是不說,折磨的卻是她自己。

  朱墨一眼看出她情緒有異,執起她的手溫聲問道:“什麼事讓你不痛快?”

  不知怎的,楚瑜對任何人都覺難以啟齒,但在朱墨這種溫言細語的安撫下,她反倒竹筒倒豆子一般什麼都說出來了,說完又有些自惱: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白讓別人看笑話。

  朱墨並沒有笑,只靜靜地想了想,說道:“你覺得她做得不對,因此良心不安麼?”

  “我沒有這麼說。”楚瑜彆扭的想將手指從他掌心裡抽回,可惜沒有成功。

  要說為楚璃打抱不平,也不見得。論起來,楚璃和她的關係更要壞些,楚珝至少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和氣。楚瑜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滋味。

  朱墨心平氣和的看著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並不覺得你五姐有什麼錯的。她一心想要嫁入安王府,如今便是得償所願,縱然你四姐中了旁人的算計,那也是她自己沉不住氣在先。安王妃的作為或許有損道義,但換了下次,她還是會這麼做的。”

  “我也沒想怪她,只是……”楚瑜悶悶說道,猶豫該如何措辭,“為了蕭啟這樣的男人,實在太不值得。”

  朱墨笑了,“你覺得不值,那只是你以為,但是在安王妃看來,或許卻是她所能得到最好的選擇,她不過求仁得仁而已。況且各人的品味各不相同,焉知她不是對於安王暗生情愫,才費盡心思想要成為那人的妻室?要拿我來說,我若不是對你一見鍾情,也不會貿貿然到你家提親了。”

  楚瑜瞥了他一眼,她對於這件事本就是存疑的,虧朱墨還有臉拿來說嘴。楚瑜從來不相信什麼一見鍾情的鬼話,但是她與朱墨在那之前確實只見過一面而已,莫非朱墨暗地裡竟一直注意著她麼?若真如此,楚瑜倒覺得一陣惡寒。

  此時討論的並不是她自己的問題,楚瑜只得先將心事撇開,歎了一聲道:“我只是惋惜世態炎涼,即便親如姊妹,背地裡也有許多不能對人言說之處,委實令人心寒,竟不知天底下有誰是可以真心相信。”

  “你還有我呢。”朱墨肅容說道,緊緊抓著她的手,“阿瑜,請你無論有什麼心事,都不要隱瞞我。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認真聽的。”

  他慣會此類哄人的伎倆,但楚瑜這回聽著,心裡卻有些微妙的觸動。她模糊覺得朱墨並沒有說假話,無論朱墨平時的態度多麼輕佻,至少他從未忽略楚瑜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在他那看似不可靠的外表下,卻是極為可靠的,讓人可以放心大膽的吐露不快。

  楚瑜下意識望向朱墨的眼,見他雙眸澄澈,且暗含著鼓勵意味,讓人不能推脫。鬼神神差般的,楚瑜輕輕點了點頭,“好。”

  二月裡的一個清晨,楚瑜隨意穿了件淡綠褙子,在廚房跟著新來的廚娘學做梅花酥。揉好的麵團整整齊齊碼放在案板上,需等它“醒一醒”,這樣發好的面皮才能鬆軟可口。

  楚瑜抹了把額上的汗,覺得這廚房熱得和蒸籠一般,透不過氣。怪道何氏說廚藝只是小姐們的點綴,技多不壓身而已,真要認真研習這門技藝,再美的臉也得蒸成發麵饅頭,如何能見人呢?

  幸好她今日學的只是一樣。

  盼春輕輕為她打著扇子,笑盈盈的道:“小姐這樣用心,等會兒姑爺嘗起來一定分外可口。”

  楚瑜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給他吃的。”說完,又專注的擀起面皮來。

  盼春在心裡暗笑,誰不知道朱大人最愛吃梅花酥,只自家小姐凡事偏愛端著,總不肯明說,扭扭捏捏的,大約也是他們夫妻間的情趣。

  灶中的油燒得滾熱,楚瑜正要將裹好餡的面塊扔下去,就見望秋慌慌張張的進來,嘴裡喊著:“不好了,姑爺今早上被人押進大理寺了。”

  楚瑜手上一松,那面塊便墜下去,險些濺了她一身熱油。她也顧不得揩抹圍腰上的污漬,倉促問道:“怎麼回事?”

  望秋急得都快哭了,“婢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是方才鐘世子派人過來傳的信,說禦史台有人參了姑爺一本,陛下震怒,命將人提交大理寺審訊查看,還不曉得如何收場。”

  楚瑜面上呆了呆,怎麼會這樣呢?她急問道:“就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嗎?”

  望秋抽抽噎噎的抹淚,“仿佛說是……侵吞軍餉之事。”

  楚瑜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為是霸佔了哪處的房產,搜刮了些民脂民膏之類的,這一類的官司朱墨也沒少接,不都輕輕鬆松避過去了麼?但事涉軍餉就不好辦了,軍心不穩則國力難安,尤其朱墨初掌兵權,皇帝陛下更會猜疑他的圖謀,稍有不慎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楚瑜只覺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方才是熱的,這會兒汗珠卻都冷卻了。她抓住望秋的胳膊,艱難吩咐下去,“成柱在那兒?你讓他速來見我,我須仔細問一問他。”

  “好。”望秋惶然無措的應道。

  等她在南明侯府尋找了成柱的蹤跡,將人帶了回來,楚瑜就細細的審問起來。可是成柱知道的亦不多,只是顛三倒四的道:“……小的也不知怎會扯出這樁事,仿佛是禦史中丞常進常大人遞的奏章,他素來耿介,朝內外頗有威信,陛下因此聽他的意思嚴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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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楚瑜沉吟不語,她仿佛記得朱墨曾同他說起,常進是蕭啟的人,但卻是枚暗子,並無沾染太多安王府的機密私隱,正因如此,他的話落在外人耳裡才是真切可信的。楚瑜隨口問道:“安王那邊可有何動靜?”

  成柱搖頭,“說也奇怪,這回安王殿下卻是安安靜靜的,並未跟著落井下石。”

  看來蕭啟是打算置身事外,借旁人的手來除掉眼中釘。他大概籌謀已久,此時方能一擊即中,不過……令楚瑜奇怪的是景清帝的態度問題,先時予文官以兵權,分明是要抬舉朱墨,如今卻偏聽偏信,二話不說將其押進了大理寺,任誰都摸不清老皇帝心裡是怎麼想的。

  想不清楚就別想了,楚瑜整衣起身,“來人,為我備轎。”

  “夫人您要去哪兒?”成柱揩了揩紅腫的眼皮詫道。

  “去安王府。”楚瑜語調沉沉。

  要是蕭啟願意假惺惺的做一回好人,她或許可以試著說服他。更別提兩家如今沾了姻親關係,連襟之間總是得彼此扶持的。正好楚珝才將出嫁,藉著探望五姐的名義,倒也並不會十分突兀。

  楚瑜來時就沒報充足的希望,等到了安王府門前,更是驗證了先前的想法。

  她甚至沒得到允准進門。

  楚珝站在青石階下,臉上的笑容如瓷器一般精美無可挑剔,但卻是毫無生機的。她盈盈說道:“六妹你為何突然造訪?可惜王爺有事出門去了,不然我倒想留你喝杯茶,姊妹間說些閒話。”

  這話說的,難道蕭啟不在,她們就連契闊的權利都沒了?楚瑜冷笑,“那麼可否請姐姐為我帶句話?不會耽擱你太多功夫。”

  楚珝歎了一聲,帶著金臂釧的胳膊抵在門框上,“妹妹博聞強識,為何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殿下知道你要來求他,老早的便躲出去了,你費再多口舌也是無用。他這人本非好管閒事,且如今軍餉一案牽涉恁大,殿下再能幹,也須顧著一家子性命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妹妹你別太難為咱們了。”

  楚瑜看了她一眼,見她氣色極好,臉龐兒也光潔豐潤多了,渾不似家中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當下冷笑一聲,轉身大步離開。

  繞過那兩頭石獅子,望秋便大聲抱怨起來,“安王妃可真厲害,一朝飛上枝頭便忘了根本了,她怕是不記得從前在楚家做庶女的光景,若非您和三夫人時時照拂,只怕早就被人踩到牆角去了,如今倒學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她以為她是誰呀?不過是個繼室而已。”

  楚瑜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隨她去吧。”

  許是經過朱墨先前那般開導,此時楚瑜心裡並沒有多少難過的感受,倒不如說經此一役,正好使她認清楚珝的為人,既然楚珝無意將她當妹妹,那麼楚瑜也就不必真心將她當做姐姐了。

  盼春則是憂心忡忡的,“連安王妃都不肯幫忙,咱們還能找誰商量去?”

  楚瑜在拐彎的地方站定腳步,感受著迎面吹來的浩浩蕩蕩的風,似是下定決心般,堅定的說道:“總會有的,一個一個的試去,我就不信個個都是鐵石心腸。”

  朱墨的那些同僚、故交,素日來往的知己好友,即便是不怎麼相熟的,楚瑜也決定上前拜訪一番。這十幾年來她都生存在別人的羽翼之下,在家有父母兄弟,出嫁了更是有朱墨這個無所不能的,如今,也該她嘗試著保護別人了。

  還未等楚瑜擬出一份走訪的名冊,宮裡卻下來了旨意,是張惶後要召見她。

  後宮雖說不能干政,但枕頭風這種東西向來玄妙得很,只是在宮中,張惶後並不及郁貴妃得寵,這枕頭風的份量能有幾何,就很值得思量了。

  無論如何,試一試總比沒有好。楚瑜叮囑道:“記得讓鐘世子那邊多留意大理寺中近況,有什麼消息立刻讓我知道。”

  成柱嚴肅的答應著。

  楚瑜這才讓盼春替她更衣,按品大妝之後,坐上馬車來到宮中。

  椒房殿中卻不見張惶後身影,只有四公主工整的端坐著,她掩唇笑道:“朱夫人且稍坐一坐,母后她往寶華殿參拜去了,想必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楚瑜心下不禁有幾分狐疑,張惶後明知她要來,何以會選在今日參拜,何況有半個時辰之久,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不過諒來蕭寶寧也不敢假傳皇后懿旨,因此楚瑜只微微欠了欠身,“那便勞煩公主了。”

  蕭寶甯命侍兒奉上茶來,是上好的明前龍井,楚瑜致謝接過,聞著茶香嫋嫋,沁人心脾,心胸仿佛舒暢了好些。

  她靜靜打量殿中的陳設,和她去年來時並無二致,還是一樣的尊貴富麗,至於蕭寶甯……楚瑜用餘光悄悄瞟著,只見她身著一件櫻粉色襦裙,系著淡綠絲絛,整個人如山茶花一般清新俏麗,過了一年,面龐又張開了些,真真是個大姑娘了。只是在她秀氣的眉宇間,意外的籠罩上一抹愁緒,是懷春少女常有的姿態——堂堂公主自不可能恨嫁,只可能沒挑著好的罷了。

  楚瑜暗地打量對面時,卻發現蕭寶寧也在打量她,兩人目光偶然對視,各自都有幾分窘迫。楚瑜驀地想起,傳言裡蕭寶寧似乎對朱墨極為傾慕,那一回在淑甯長公主府的壽宴上,二人比賽畫藝,結果堪堪平手,且是楚瑜略勝一籌,蕭寶寧似乎極為不甘心——她那樣恬淡的性子,為了一幅畫還不至於,極大的可能,是因為主持評比的人是朱墨。

  就算沒聽過這樁流言,楚瑜也能隱隱感知到蕭寶寧對她的戒備,女人之間往往有著天生的判斷力,誰是好意,誰是敵意,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存了這個念頭,她倒要看看蕭寶寧能翻出什麼花來。

  兩個女人沉默的對峙著,最終還是蕭寶寧按捺不住心性,出聲笑道:“朱夫人躬身前來,想必為了衛尉大人的事?”

  楚瑜齒頰粲然,“果真什麼也瞞不過公主您。”

  蕭寶寧見她嘻嘻笑著,全無半點擔憂之意,可知此人沒心肝。她的聲調不由微微冷下來,“衛尉大人下了牢獄,夫人您卻還坦然自若,寶甯不得不佩服夫人您的心胸。”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呢?”楚瑜慨然道,“我一介女流,尚不能匡定天下,上不能人情練達,縱使夫君因冤被俘,我也只能徒勞看著罷了。”

  蕭寶寧定定的看著她,臉上情緒變幻莫測,半晌,她猝然說道:“夫人,若您不棄,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解救衛尉大人。”

  楚瑜的驚訝溢於言表。

  蕭寶寧再度抿了抿唇,看得出,她的情緒有些緊張,她那嘴唇都快抿得乾裂了。蕭寶甯將鬢邊的一縷碎發撥上去,強自鎮定道:“夫人你若是真想解救衛尉大人,大可以自請和離,如此一來,困難自會迎刃而解。”

  她臉頰上泛起羞赧的紅,目光卻是灼灼生輝,無疑這個主意是她籌之已久的。

  楚瑜雖然早已猜出她的心思,卻沒想到蕭寶寧會這樣大膽的說出來,一時間頗為好笑,又有些可憐她:堂堂公主之尊,淪落到覬覦別人的丈夫,真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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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楚瑜輕輕搖頭,“我不懂您的意思,這和郎君脫困有何關係?”

  蕭寶寧惱怒的瞪著她,這個女人怎麼這樣沒眼色,她都已經說得如斯明白了。儘管疑心楚瑜故意裝傻,蕭寶寧還是坦誠言道:“你還不懂麼?只要我以公主之尊下降給朱大人,陛下自會赦免他的罪過,父皇怎會殺了他自己的女婿?”

  楚瑜納罕的瞅著她,從前只覺蕭寶甯外表秀麗端莊,沉靜若水,還以為她是個腹有詩書的真閨秀,如今瞧來,也不過空有一張好皮囊而已。

  她輕輕笑道:“陛下不會答應的。”

  皇帝若有心成全愛女的心事,他早就下旨了,之所以遲遲不提,無非是覺得這樁婚事不相宜。他若是想重用朱墨,斷然不會讓駙馬身份成為其掣肘;若不想,朱墨這樣卑微的出身,又如何配得上公主?

  蕭寶寧以為她在嘲笑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愈發惱火起來,“那是我的事,你只需說一句肯還是不肯。”

  楚瑜想了想,反問道:“公主樁樁件件都考慮到了,卻沒有想過臣婦的今後?一個和離過的婦人,她該何去何從?”

  “這個好辦,”蕭寶寧飛快的說道,“我會讓母后賜你一大封賞銀,保你生生世世吃穿不盡,用不著仰人鼻息;若你還想再嫁,我也可托國公府保媒,重新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覺得如何?”

  她做出這樣的安排,無疑已是慷慨大度已極,否則以她萬金之軀,便是將楚瑜這位髮妻賜死也是有可能的。

  楚瑜見她殷切的盯著自己,只消自己說一個好字,便會立刻鬧到御前去。

  然後楚瑜還是搖了搖頭,平靜說道:“臣婦多謝公主美意,只可惜臣婦不能應允。”

  “為何?”蕭寶寧白皙的臉孔漸漸泛出青色,她牢牢抓緊裙子上的一條穗帶,克制勃發的怒意。

  楚瑜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誠摯一些,“夫婦之道,貴乎相知相依,貧窘時同甘苦,富貴時亦能有所依託,如今夫君有難,我又怎能棄他而去?我與他二人榮辱本是一體,若為了一己之私拋夫棄家,不堪為婦人之德。”

  她鎮定的望著蕭寶寧,“況且,夫君如今尚在牢獄,我更不能拂逆其心意答應此事,若公主您執意如此,或者我可以前去一問,若蒙夫君首肯,再來與公主商談,公主以為如何?”

  蕭寶寧臉色鐵青,心裡更是如鉛塊慢慢墜下去,壓得五臟六腑好不難受。正因她不能肯定朱墨的心意,才私自找來楚瑜談話,只要從她這裡撕開一點口子,討得一封和離書,到時還不是自己說了算?誰知這婦人也頗老辣,自己苦口婆心勸了半日,她始終不為所動,真是令人生厭。

  利誘不成,蕭寶寧剩下的法子便只有威逼,她冷冷說道:“朱夫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椒房殿是皇后殿下的地盤,亦是她蕭寶寧的地盤,無論楚瑜在此地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有人敢說出去半個字。

  可惜楚瑜並沒有被她的勢力嚇住,反倒微帶了一絲憐憫看向她,“公主,須知強扭的瓜不甜,你這樣強求也是沒用的,何不安心等待皇后殿下的訓示?她那樣疼你,自會為你尋一門好歸宿,勝過郎君千倍百倍。”

  蕭寶寧最受不了她這樣憐憫的目光,好像自己多麼可憐似的,雖然她這位公主並不及外人想像中那樣尊貴——她的生母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婕妤,早早便故去了,連累她蒙上一個“克母”的罪名,雖蒙恩赦養在張惶後膝下,可張惶後又何曾真心待她,不過是看皇帝所出兒女不多,胡亂收養個女兒好博恩寵,與郁貴妃分庭抗禮罷了。

  若張惶後真有心為她謀劃,怎會放任朱墨娶了定國公府的姑娘?蕭寶寧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暗示過,無奈張惶後總以不堪良配作為託辭,但是怎麼會不配?自從瓊林宴上見到朱墨的第一眼起,蕭寶寧便認定了自己今後的夫婿是他,兩人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出身卑微一點算什麼,蕭寶寧有理由相信,一旦朱墨成為駙馬,皇帝非但不會削弱他的權柄,反而會倍加重用,她應當有這樣的助力。

  要不是楚瑜橫插一杠子,她早就是朱夫人了!蕭寶寧有些抓狂的想著。

  可眼前的這個女人,卻血淋淋撕開自己曾經的傷疤,還有那種看似同情實則嘲笑的口吻,肆意譏諷她有多麼失敗。是可忍孰不可忍,蕭寶寧深吸一口氣,斷然喝道:“來人……”

  但是還未等她將支走的侍從叫回,張惶後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殿門口,叱道:“寶寧,你在說什麼瘋話?”

  楚瑜坐在八仙椅上,聽著內殿裡隱隱傳來的爭執之聲,狀若天真的看向眼前丫鬟,“皇后娘娘與四公主有何要事相商麼,怎麼這半天還沒出來?”

  小丫鬟端著一盤糕點怯怯的看著她,並不敢隨便搭話,心裡卻悄悄想著:這位朱夫人看來也不好惹呢,方才皇后娘娘在殿外站了多久,她未必不曉得,卻故意用言語刺激四公主,引得公主失態,如此心計委實不容小覷。

  這般想著,丫鬟待她的態度越發審慎警惕。

  楚瑜懶得理她,輕巧的從盤中捏了一塊雲片糕放在嘴裡吃著。她沒想到蕭寶寧會這樣大膽,不止捏造自己母后的懿旨,還為了搶一個有婦之夫使出種種手段來,這回她的真面目都落在張惶後眼裡了,且看她該如何混過去。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張惶後才一臉疲倦的從寢殿出來,很是歉意的向楚瑜道:“寶甯她也是一時糊塗,你別與她計較。”

  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算什麼孩子?楚瑜心裡想著,面上卻做出很能體諒的模樣,“我明白。”

  “我早知她對朱墨有意,卻沒想到這孩子的執念如此之深,怪道本宮每每提起為她說親,總被她巧言推脫,哎,真是造化弄人!”張惶後面上有著深深的困惑。

  自家的丟臉事自不便與外人深敘,張惶後抱歉的朝楚瑜笑笑,“這回雖是寶甯小兒無知,拿著雞毛作令箭,可本宮的確有意與你談談。”

  她隨意在楚瑜對面尋了張軟榻坐下,望向她道:“這回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郎君他是被冤枉的。”楚瑜很是堅定的道。

  張惶後微感吃驚,早就聽聞楚家的姑娘個性孤傲難馴,不想楚瑜對於朱墨卻是這樣純摯的信賴,還以為她至少會疑心一陣——她哪知楚瑜是懷疑的次數太多,吃了教訓,這回才能不受外界打擾。

  這樣的不帶私心的相信,委實令人震動,張惶後想起自己年少時,與皇帝何嘗不是夫妻間兩無猜疑,可惜再深的癡情也抵不過時間的消磨,景清帝的心到底還是漸漸偏向鬱氏那賤人身上去了。

  張惶後悵然道:“本宮當然也寧願朱墨是清白的,只是此事牽涉甚廣,朝中半數的官員都被驚動了,連本宮也沒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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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楚瑜一聽這話身子便繃緊了,微微前傾說道:“娘娘您不能設法向陛下求求情麼?您與陛下乃多年夫妻,您說的話陛下一定會聽的。”

  張惶後苦笑道:“夫妻又如何,怎敵郁貴妃長袖善舞、工於內媚,皇帝一去她宮裡就不肯走了,本宮連陛下的面都見不著,遑論求情?”

  看來哪怕位高如張惶後,在這件事上亦是不能也不肯出力的了。楚瑜失望之下,緊緊揪起袖口的衣料,懇切的道:“娘娘可否讓我見一見郎君的面?只要一面就好。”

  死刑在上囚場之前,也得許家人探視一回呢。何況朱墨這些年明裡暗裡與安王較勁,亦為太子爭取了不少先機,論起來,張惶後母子還得奉他為功臣。

  張惶後於是點了點頭,“本宮會替你安排,至於其他,本宮也有心無力。”

  “多謝娘娘。”楚瑜感激的斂衽行禮。

  大理寺的天牢不同于刑部的大獄,因是關押重要人犯,多為單門獨戶,比之人滿為患的監牢清淨許多,也清潔許多。

  楚瑜沿著鋪滿稻草的臺階下到地底,待眼睛適應了牢中昏暗的光線,才轉身向那獄卒道:“勞煩你了。”

  接著便將一錠紋銀遞到那人手裡。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那獄卒忙道,他雖是奉了張惶後的口諭,不過見了楚瑜這樣花朵兒般的人物,又有哪個能拒絕她的要求呢?

  連多說一句話都跟玷污了神女似的。

  楚瑜微微點頭致意,待那人上去後,才沿著幽僻的小徑一直向前走去。繡鞋踩在蓬鬆的稻草上,發出窸窣的聲響。

  獄卒說朱墨的監牢在最後一層,楚瑜在心底默默數數,數至最後,在一間寬綽的鐵柵欄屋子前停住腳步。

  地上躺著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影,尋了一塊方石作枕,一隻腳翹的高高的,正愜意的打著盹——不是朱墨還能是誰?

  難為他還有心思睡覺,楚瑜有些無語,低低喚道:“朱墨。”

  朱墨聽到聲響,一個鯉魚打滾從青石上起來,巴巴的跑到柵欄前,握住兩根精鐵制的欄杆,用勁之大,令人懷疑這些橫七豎八的鐵柱子會被他給折斷。

  “阿瑜,你來看我了。”朱墨眼睛亮晶晶的,看起來不勝欣喜。

  楚瑜將隨身帶來的食盒擺到身前,掀開朱紅的漆蓋,裡頭是一碟梅花酥餅,一盅梅花酒,還有一樣鹵得透熟,噴香撲鼻的豬頭肉。

  朱墨深深朝空氣中吸了一口,“真香。”便端起酒盅暢飲起來。

  楚瑜看著他的模樣卻深表懷疑,來之前,她也以為朱墨的生活過得多麼艱苦,現在看來倒是容光煥發得很呢,臉面雖略瘦了些,身上那件直裰卻還是乾乾淨淨的,看得出經過漿洗縫補。至於飲食,楚瑜進來時也沒聞見飯菜的餿味,想必獄卒們不會讓朱墨餓著肚子。

  她這點心思很快就在臉上流露出來了,朱墨就如她肚裡的蛔蟲般,當即放下筷子瞪著她,“怎麼,你好像巴不得我遭罪似的?”

  他可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楚瑜忙陪笑道:“怎麼會,我是高興,怕你在此地遭受非人的虐待,現下瞧來倒是和我想像中大相逕庭。”

  “他們要問出那批餉銀的下落,自然得留著我一條命。”朱墨無所謂的道,“否則我若是餓得昏死過去,如何能問出實話來。”

  “你知道嗎?”楚瑜訝道。

  “當然不知,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訴他們了,還瞞著做什麼?”朱墨可謂理不直氣也壯,他雖然是頭一遭被關進大理寺的監牢,那樣子卻像是常來常往的。

  也就是說,現下兩方面陷入僵局了。楚瑜尋思著,朱墨雖是被構陷的,那些人卻只有從他身上設法,一日不肯交代,便一日不肯放他出去,這可真是個死結。

  朱墨見她無精打采,隨手夾起一箸豬耳絲,欲塞到她嘴裡,“你也嘗嘗。”

  楚瑜連忙側身閃躲,“我用了飯過來的。”這地方她也吃不下。

  朱墨倒像是饑一頓飽一頓過過來的,沒有湯,就著白米飯也吃得津津有味。

  楚瑜忍不住問道:“他們沒給你東西吃嗎?”看著也不像,要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他哪還有力氣爬起來。

  “他們送的東西不好吃的。”朱墨飛快的扒著飯,“不見葷腥,油鹽也少。”

  廢話,他是在坐牢,又不是下館子!楚瑜扔給他一個白眼,見朱墨嘴邊沾著幾滴紅油,嫌他吃相不雅,因取出袖中掖著的手絹,輕輕替他將唇畔的污漬揩去。

  “阿瑜,你待我真好。”朱墨咧嘴笑道。

  “說什麼呢,我可是你夫人,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受罪不成?”

  其實他也沒受多少罪,楚瑜嘀咕道。

  她現在倒是心甘情願承認夫人身份了,果然還是患難見真情。朱墨望著她微微笑著,覺得偶爾坐一會牢房也不算壞,他甚至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要是你每天都來給我送飯就好了。”

  這人莫不是關糊塗了?楚瑜伸出細白的食指,點了點他的腦門,“你想的可真美,你以為天牢是想來就能來的麼?若非皇后殿下的手諭,我還未必能與你見面。”

  想到張惶後,楚瑜便想起蕭寶寧的那番“驚人之語”,她輕輕勾起唇角,“有一件事說來有趣,四公主适才與我閒談,說若我肯與你和離,她便情願委身下嫁將你救出來,你說這交易劃不划算?”

  “你答應她了?”朱墨緊張的抓住她的衣角。不怪他多疑,實在是楚瑜前科太多,讓人不能深信。

  楚瑜橫了他一眼,“怎麼會?我若在這時提出和離,豈不擺明瞭嫌貧愛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憑什麼我被人指指點點,她卻能得一個堅貞不移的好名聲?我還沒那麼傻!”

  “那就好。”朱墨松了口氣,又反反覆覆叮囑道:“你別信她,她那是瞎說的,四公主見了皇帝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她可沒那膽子勸動皇帝。”

  “你仿佛很瞭解她嘛!”楚瑜睨著他說道,話裡就跟醋溜白菜一般冒著酸氣,“可見四公主對你的傾慕並非空穴來風,你要是沒引誘她,她何必對你死心塌地的?”

  朱墨嘴裡正銜著塊半冷不熱的梅花酥餅,聞言故意皺起眉頭,“這糕餅怎麼發酸哪,莫不是用隔了夜的麵團做的?”、

  “不想吃就別吃,浪費人家一番心意!”楚瑜毫不客氣的劈手就要奪過來。

  朱墨適時的將胳膊縮回鐵柵欄裡,笑眯眯的道:“原來是你做的,那再難吃我也得甘之如飴呀!”

  楚瑜恨恨的望著他,啐道:“痞子!”

  她在這天牢不能久滯,俟朱墨食盡,楚瑜仍舊將食盒收拾好,打算原封不動的帶出去。

  將起行時,她扭頭望了朱墨一眼,猶豫問道:“你真的不會有事麼?”

  這一眼可謂飽含真切的憂慮。

  “放心,死不了的,沒聽過禍害遺千年麼?”朱墨拍著胸口向她擔保。

  楚瑜撲哧一笑,朗聲道:“那你自己保重。”接著便揣著食盒沿臺階上去了。

  而在楚瑜離開以後,朱墨臉上卻顯出幾分鬱鬱,他面向牆壁伸了個懶腰,心裡卻是茫然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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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死不死不在於他,而要看那人的意思。只要那人願意他活著,誰也沒辦法置他於死地。

  大理寺的案情依然毫無進展,而楚瑜自上回去天牢看了朱墨之後,心裡倒是略略放心了些,朱墨雖然仍在困頓之中,比她想像的卻是好多了。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等待真相水落石出,或者等待哪個有勢力的施以援手,救朱墨出水火——天底下最有勢力的當然是皇帝,可是誰又能勸得動皇帝呢?

  輾轉已過去半月之久,三月間芳菲正盛,而楚瑜也奉了張惶後的授意,從相國寺求了神簽送進宮裡去,楚瑜知道張惶後是在變相的保全她——只要她這位朱夫人與宮裡保持密切來往,便沒人敢對朱家落井下石。

  對此,楚瑜是深深感激的。為答謝張惶後的好意,楚瑜因見御花園中的芍藥花開得甚好,便親自折下幾枝飽滿且顏色鮮嫩的,命侍兒捧在懷裡,準備往椒房殿送去。

  不想才上湖畔,卻見一隊明黃的儀仗赫赫而來。宮裡除了皇帝誰還敢穿明黃,楚瑜忙屈膝跪拜下去。

  進宮數次,她僅與張惶後與郁貴妃打過交道,從不曾見過皇帝,但是這樣也好,免得御前失儀反倒不美。

  楚瑜安靜低著頭,等待儀仗離去,誰知那明黃的衣角反倒落入近前來,恰恰的落入她眼簾之中。

  楚瑜不敢作聲了,只聽得一個略帶滄桑的聲音問道:“你就是朱墨的妻室?”

  “回陛下,臣婦正是。”楚瑜不得不抬起頭來,面對皇帝問話,若不正視,是為不敬。

  景清帝是個很有風度的中年人,臉龐稍微清臞了些,眼窩卻是深陷而有神。做皇帝的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這一點景清帝堪稱完美,因為他臉上根本毫無表情。

  景清帝亦在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開春了,楚瑜和一眾的太太小姐們般換上春衫,春衫輕薄,顏色也不會太老氣,不過念及她的夫婿還在獄中,這種行徑便有些不可饒恕了。

  到底是沒心沒肺的女子,服侍皇帝的太監們皆想著。

  景清帝卻不動聲色問道:“怎麼穿得這樣鮮豔?”

  “宮中規矩如此,若衣裳太過素淡,難免晦氣。且臣婦此番進宮是為探望皇后娘娘,自然不敢有所衝撞。”楚瑜恭謹的應道。

  太監們皆知皇帝不喜歡巧舌如簧之人,不由得暗暗為這漂亮的小姑娘擔憂:她要是直來直去反倒好些,反正朝政大事本就與女子無尤,可越是這樣極力辯解,只怕越會討皇帝的嫌。

  景清帝似乎也有點沉不住氣了,視線落在她懷中的芍藥之上,“朱墨尚且關押在大理寺,你怎麼還有心思賞花?”

  楚瑜敏感的從中聽出一絲冷笑的意味,她倒摸不清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了——朱墨不是您命人押進大理寺的麼,怎麼這會子反倒為他打抱不平起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楚瑜決定見招拆招,她再度屈身下去,大著膽子問道:“陛下認為我夫君有罪麼?”

  景清帝哼了一聲,“禦史中丞常進親自彈劾,自然並非空穴來風。”

  “是啊,但凡事出皆有因。”楚瑜感慨道,“可陛下見了臣婦,二話不說便指責臣婦毫無心肝,敢問這便是正人君子所為麼?”

  “你敢誹謗朕?”景清帝變了臉色。

  “不是誹謗,臣妾只是斗膽說出事實,若陛下一定要治罪,請將臣婦一併打下牢獄罷。”楚瑜再拜道。

  景清帝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抑制住聲音裡的震動,沉下臉道:“你這捧花是摘給誰的?”

  “為了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乃中宮之尊,德配天下。臣婦見殿下近來心情郁卒,才想到以香花怡情,為皇后開解心志。”楚瑜鎮定的答道。

  “諂媚之術,還敢妄稱正道。”景清帝的眸光變得鋒銳起來,“你以為巴結皇后便能有所助益麼?只要朕不鬆口,大理寺的官吏便不敢輕舉妄動。”

  “是,臣婦知道陛下您掌握天下大權,誰也不能違拗您的心意,可是陛下您會錯意了,”楚瑜看著懷中那抱鮮紅潤澤的芍藥花瓣,坦坦蕩蕩說道,“臣婦送花,並非為巴結誰,只是偶然見之,偶然得之。且正如陛下所言,此事縱連皇后殿下亦無力轉圜,那麼臣婦巴結皇后又有何益?”

  “你看起來卻不著急。”景清帝道。

  “不必著急。郎君若無罪,陛下必不會錯殺無辜;郎君若有錯,則是他應該承受的。臣婦悉聽聖命,不敢有違。”

  景清帝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子,身量雖然嬌小,卻自有一種剛直不阿的態度,都說楚家家風清正,看來果然名下無虛。

  他稍稍移開視線道:“你似乎很相信他?”

  “是。”楚瑜毫不遲疑的回答。

  景清帝默然佇立,就在楚瑜快被那股沉重的威壓弄得喘不過氣時,那股壓力卻陡然消失了。楚瑜大著膽子抬頭,只見明黃儀仗已漸漸遠去,消失在芬芳馥鬱的花叢中。

  椒房殿引路的小太監忙攙扶她起身,慇勤道:“夫人仔細跪壞身子。”

  楚瑜這才發覺自己仍伏在冰涼的青石板磚上,兩條腿在風中顫顫巍巍的。她借力小太監的胳膊起身,向他笑了一笑,“勞煩你了。”

  小太監可生受不起,忙擺了擺手,膽戰心驚的望向遠處,道:“夫人您怎麼敢和陛下那樣說話呀?一個不慎可是要掉腦袋的!”

  “我大概真是糊塗了!”楚瑜輕輕笑著。

  她也不知當時怎會有那樣大的膽子,或許潛意識裡覺得自己說的話有用,畢竟見皇帝一面難於登天;但,真的有用麼?她不知道。帝王的權威最經不起挑撥,萬一她不小心惹惱了皇帝,或許會給朱墨帶來更大的麻煩也說不定。

  回去之後,楚瑜便有些輾轉難眠,要是皇帝因她的話有所觸動,這幾日也該有動靜傳出了,無論是好是壞,總比這樣煎熬著乾等著要強。最怕的是毫無動靜,說明皇帝對她這個人了無印象,那麼朱墨的生死就愈發岌岌可危了。

  楚瑜去廟裡為皇后請平安符時,給她自己也請了一支。現在她時刻將這張符紙揣在兜裡,要是神佛果然有靈,就請他保佑朱墨平安歸來吧,無論如何,總得留下性命。

  盼春望秋等知道她的心事,都不來打擾,默默地在一旁服侍著。南嬤嬤知曉自己先前的舉動犯了夫人忌諱,亦不趕著上來討嫌,只安靜的打點好城中商鋪等等事宜,令主子沒有後顧之憂。

  如此怔忪不安的過了幾日,消息總算下來了。成柱飛奔著沖進大門,姿勢像一隻輕盈的大鳥,狂喜說道:“宮中剛剛下來旨意,大理寺可以放人了。”

  “是陛下的諭旨麼?”望秋忙揪著他問道。

  成柱短促的瞥她一眼,似乎責怪望秋短見少識,但還是答道:“否則還能有誰?除了陛下的口諭,誰能使喚得了大理寺?”

  楚瑜很克制的沒有露出笑模樣,她可不能在這群丫鬟僕婦面前失態,不過心裡亦是暗暗焦慮著:不曉得朱墨什麼時候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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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到底是盼春最瞭解她的心意,望了她一眼便問向成柱,“那麼大人現在何處?”

  成柱搔了搔他那青溜溜的頭皮,有些不確定的道:“聽鐘世子他們說,仿佛被皇后娘娘叫進宮中去了。”

  楚瑜面上不由微怔,皇后這時候傳召朱墨做什麼?

  椒房殿中,朱墨身著一襲赤色襴衫,愈顯得身姿挺拔,面若冠玉。他端端正正的在張惶後身前侍立著。

  張惶後笑道:“大人不必拘禮,本宮召你來無關其他,只為家事。”

  “娘娘但說無妨。”朱墨執手道。聲音雖然刻板,但並無不敬之意。

  張惶後平素最是爽直的人,今日話裡卻仿佛另有玄機。她握著一把鵝羽扇子,輕聲問道:“你覺得寶寧如何?”

  蕭寶寧此刻並不在宮中,已被張惶後巧計打發出去了,因此她示意朱墨不妨明言。

  朱墨不是傻子,自然清楚張惶後不會無端提起一個人,他審慎的應道:“公主殿下很好。”

  張惶後莞爾,“那你覺得,我將寶寧許配給你如何?”

  似是怕朱墨斷然拒絕,她迅速地補上道,“你放心,楚氏亦會好端端的,本宮不會難為她。只因寶甯這孩子心儀你許久,終究不肯屈就其他,本宮才不得不為她保這個媒,你就當是體諒本宮為人母的一番心腸。往後寶甯進了你朱家門,便為平妻之分,與楚氏見了面亦執姊妹禮,並不借公主之尊以勢壓人,你覺得可好?”

  張惶後品格端方,向來柔淑持重,不願勉強,但這回為了蕭寶寧的姻緣放低身段來央求朱墨,實在是出於一片慈母心腸——自上次撞見蕭寶寧借和離一事要脅楚瑜,張惶後嚴厲訓斥了她一頓,無奈那女孩子瞧著可憐,矢志非朱墨不嫁,張惶後沒辦法,總不能看著她在這深宮中日漸消耗而死。

  以她中宮的身份,大可以去請皇帝聖旨,之所以單獨將朱墨召來,便是希望這件事有轉圜的餘地,能夠圓滿乾淨的解決。

  朱墨字斟句酌的道:“娘娘,微臣自小沒了母親,所以很能理解您為了自己的孩子,願意豁出去一切的心情,但俗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我與阿瑜乃明媒正娶,此生認定的妻子,便只有她一人而已。”

  “本宮明白,”張惶後焦急的打斷他,“所以本宮也說了,不會苛待楚氏,寶寧也是一樣。古人尚有娥皇女英之說,男兒家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如今平步青雲,正在步步高升的時候,便是多納一位又有何妨呢?”

  “娘娘,您不明白。”朱墨平靜搖頭說道,“夫妻之間,貴乎心意相通,這不是可以強求來的事。”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他對蕭寶寧根本無意,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拒絕。

  張惶後的手臂慢慢垂落到腰間,眸中染上濃重的哀傷之色,“本宮何嘗不知道姻緣不可以強求,可是寶甯那孩子……你不知道她性子多麼執拗!本宮苦勸她也不肯聽,非止如此,已經絕食三日了。寶甯雖不是本宮親生,待我卻比生母還孝順,多年的養育之情,豈是一朝所能抹去?朱大人,你叫我怎麼能忍心看著她受罪?”

  朱墨很知道蕭寶寧並非張惶後所說的那般乖巧可疼,可他畢竟是個局外人,不好摻和宮中家務事,因想了想道:“皇后娘娘,你只知可憐公主相思之苦,可曾想過,一旦微臣應允了您的請求,她未必會比現在快活。”

  他一語道破天機,“娘娘,您是陛下的髮妻,請您設身處地想想,您是陛下的髮妻,這些年來,眼看著各色美人出入後宮,陪王伴駕,您果真能毫無芥蒂的接受麼?不止您覺得辛苦,就連那些美人、婕妤,她們也未必好過,就拿郁貴妃來說,她獲寵多年,一心謀奪後位,如此便真能心無掛礙麼,焉知午夜夢回之際,不是輾轉難眠、憂慮榮辱翻覆?娘娘,天家尚且如此,何況民間,凡妻妾者莫不仰夫婿鼻息而活,您以為四公主真能得到她想要的福分麼?”

  聽了這番慷慨致辭,張惶後眼中不禁有些恍惚,事實上她只聽清了前半段,不過也盡夠了。朱墨的話無疑說到她心坎裡,她身為景清帝的嫡妻,外人看起來固然榮寵無極,可誰知在她這賢慧的表像下有多少心酸難過!皇帝要納佳人,她只能忍著,否則便是犯了大忌,就連皇帝與其他人生下的孩子,她也必須視若己出,不能以偏頗衡量,沒了皇寵,她還有兒子,哪怕是為了太子的地位不倒,她也必須極力忍耐。

  既然她自己經歷過這樣的苦楚,怎麼能忍心施加於旁人?張惶後從前不曾設身處地的想過,如今才恍然驚覺,她忽略了楚瑜的感受,換做她處在楚瑜的位置,也絕不希望憑空有人來分享她的丈夫,無論那人身份多麼顯赫,能給夫婿帶來多大的助力。

  且寶寧能否打動朱墨的心也是未知之數,萬一不能,便等於一輩子守活寡了。

  張惶後的嘴唇簌簌抖動著,只是猶豫難定,“可是寶寧……”

  朱墨扶這位娘娘就坐,給她斟了一盞熱茶,款款說道:“您不用擔心,等過些時日,公主說不定便自己想通了。公主正當芳齡,京中才俊不少,大可以放寬眼界慢慢挑揀,再不濟,就由陛下親自安排,微臣相信公主會權衡利弊的,對麼?”

  他似有如無的看向屏風後面,那裡有個白影子一閃而過。

  張惶後不由苦笑,這個朱墨,真是老練而又老辣!他明知道北蕃的使節近日即將入京,景清帝正有意尋一位宗室女和親,偏偏於此刻提出這話——寶寧若是執迷不悟,皇帝或許真會將她嫁去北蕃,她便是自作自受,後悔也沒用了。

  朱墨一語也提醒了張惶後,寶寧未必真心尋死,她故意絕食鬧得興師動眾,興許只是為了給張惶後施加威壓,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個女兒幾時學得這般刁鑽古怪了?張惶後皺了皺眉,慢慢喝完一盞熱茶後,情緒已然恢復平靜,她疲倦擺手,“本宮乏了,朱大人,你先退下吧。”

  朱墨鄭重的施了一禮,若無其事的退出去。

  待不見了那高大男子的身影,屏風後的人形才悄然閃現出來,張惶後覷著她道:“适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蕭寶甯依依伏在張惶後膝上,哽咽點了點頭。

  儘管有過少許疑心,張惶後還是被慈母之情給佔據了。她撫著女兒的鬢髮輕聲歎道:“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母后也幫不了你,寶寧,你忘了他吧!”

  蕭寶寧拚命搖頭,不斷的流著眼淚,淒淒說道:“母后,我不明白,我怎麼就比不上姓楚的了?”

  她大概真是不服氣,可是也沒辦法,張惶後抱著女兒的頭,慨然歎道:“寶寧,這世間不是你樣樣都勝過別人,別人就會喜歡你的。感情這檔子事,從來沒辦法說明白。”

  張惶後亦是喟歎,想不到朱墨看著沒個定性,卻是這樣堅貞不移的人,自己若再強迫下去,倒成了壞人姻緣的惡人——況且,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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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世間事大抵如此罷了。

  蕭寶甯揪著母親的衣袖,在她懷中泣不成聲。

  朱墨從鑲嵌著獸頭的偏門出來,就看到一輛翠帷青綢車悄悄停在宮門口的一角,看那形制,分明是自家府裡的樣式。

  成柱遠遠瞧見,忙迎上來道:“大人。”

  馬車的車簾被風吹動,隱約露出一張素白面孔,隨即卻又消失不見。朱墨心裡立時恍然,笑問道:“是夫人命你來的?”

  成柱也看了眼馬車,悄悄兒的道:“夫人聽說您蒙皇后召見,這不,巴巴的就命小的駕車過來,不曉得因何事這樣迫切——明知道皇后娘娘是一片好意。”

  就是知道張惶後的好意才這樣著急吧,朱墨笑了笑,擺手命他退後,自己且徐徐走到車轅邊,撩簾看著裡頭的人影。

  楚瑜用座下的白狐皮擋著臉,努力使自己縮小成一團,但是車廂就只有那點大,哪裡藏得住,她如此偽裝,看起來倒像一隻薅了毛的小羊羔。

  半晌沒有動靜,楚瑜以為人已經走了,悄悄從狐皮下露出一雙眼來,誰知就被朱墨逮了個正著。這下可沒法子,楚瑜假意喝著前方,“讓你方才快些過去,你也不聽,是不是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

  成柱攤著手頗為委屈,不是您讓我停在這裡的麼?

  朱墨身子一偏,俐落的坐上馬車,嘲謔道:“少埋汰別人,我可不信你是碰巧經過此地的,說吧,是不是想監視我?”

  楚瑜縮在角落裡閉目裝傻。

  朱墨隨手一拽,將她身上的白狐皮撥開,“都開春了,堆這麼多不熱?”

  許是他手勁過大,楚瑜那件薄薄襦裙被皮子蕩起的風吹得曳曳欲飛,袒露出胸前的大片風光——其實並沒有什麼風光可言,然而楚瑜還是下意識的擋住領口,豎目嗔道:“臭流氓!”

  朱墨並沒拒絕這個稱謂,坦蕩蕩的在一邊坐下,愜意說道:“我是流氓,那你便是奸細——你為什麼監視我?”

  他冷不丁靠近楚瑜面龐,兩眼微微眯細,“是不是怕皇后娘娘對你不利,想將公主許配給我?”

  男人熾熱的呼吸迫在眉睫,楚瑜臉頰烘得發燙,忙扭過頭去,“少臭美了,誰稀罕管這檔子閒事。”

  但是她隨即便反應過來,驚訝道:“皇后真這麼說了?”

  朱墨坦誠的點了點頭。

  楚瑜登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頭巴腦下去,一個蕭寶寧固然不足為懼,可要是連張惶後也站在她那邊,事情便不好辦了:朱墨再怎麼能幹,也不能抗旨呀!

  她小心的抬起頭來,留意朱墨臉上的動靜,試探道:“你答應她了?”

  朱墨有心讓她乾著急一會兒,故意道:“皇后娘娘說了,四公主即便入府,與你之間亦是姊妹相稱,並不因公主之尊而有所特殊,我想皇后娘娘還是很通情達理的。”

  他一本正經的說出此話,其實頗為期待楚瑜的反應,要是這小妮子悲痛欲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大哭起來,他反而會有一種惡趣味的滿足感。

  楚瑜眨巴眨巴眼看他半晌,卻忽然重重歎了一口氣,“可惜了,我還等著皇后賜我千頃良田,我好到余杭之地好好遊玩呢,原來還是得拘在這府裡,早知如此,還不如事先聽從四公主的建議呢!”

  朱墨的臉唰的黑了,匆忙抓起楚瑜的胳膊,“你還真想與我和離呀?”

  楚瑜定定的望著她,忽然撲哧一笑,兩眼似泡開的黑豆仁一般烏黑澄澈,而又蕩漾著淺淡波光。

  朱墨這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耍了,枉他縱橫捭闔多年,結果卻是栽倒一個小女子手中。朱墨挑了挑眉,“你不信皇后會說那番話?”

  “我信,”楚瑜笑吟吟的搖頭,“但我不信你會輕易答應她。你要是真應允了,出來時怎還笑得出來?未免太沒心肝了些。”

  朱墨都不知自己被誇了還是被貶了,啼笑皆非的道:“原來在你眼裡,我還是有良心的。”

  楚瑜嚴肅的點了點頭,“當然。”要是朱墨真的一無是處,她也不會甘心與其相守。

  她答得這樣認真,朱墨反而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為好。他猛地將楚瑜擁到懷中,緊緊抱著,兩片嘴唇也急切不安的貼上去,仿佛餓極了的人控制不住啃咬的欲望。

  楚瑜驚訝不已,在他胸口又捶又打,“這是在大街上,你瘋了?”

  雖說隔著一張簾子,保不齊被風吹起就能瞧見,楚瑜皮薄面嫩,自然不可能在馬車上就依了他。

  好容易迫使那人鬆開,楚瑜臉上已經嫣紅一片,頭髮想必也淩亂了。

  幸好她隨身帶著鏡子,楚瑜對著那面小菱花鏡細細照著自己的形容,一面惱恨的瞪著朱墨,卻見他好似沒事人般,正饒有興致的盯著她梳妝哩。

  這下楚瑜也無話可說,抿了抿鬢髮後將鏡子收起,隨意問道:“你是怎麼跟皇后娘娘說的呀,她如何肯聽你的話?”

  這種事朱墨沒什麼好瞞她的,況且他本就行的端做得正,因娓娓將對張惶後說的話原封不動的重述一遍,不外乎如何推己及人,讓張惶後發現為人妻室的艱難,再則,北蕃使節進京也是個契機,與其耗在這件事上,還不如讓蕭寶寧另尋良配。

  楚瑜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側首道:“你一個男子,倒比女人還懂得女人的心事。”

  一個人的心思能深到如此地步,真是怪誕又可怕。

  朱墨捉起她一隻手,在軟嫩的指腹上輕輕摩挲著,柔聲道:“我與你朝夕相對,你心裡想的什麼我都清楚,你也是女人,窺一斑而見全豹,自然不能猜出皇后娘娘的心思。”

  這人真是肉麻到一種境界了,楚瑜忙將柔荑收回,撇了撇嘴道:“難為你卻有膽子來要脅四公主。”

  連北蕃都牽扯出來,他還真是什麼都不怕。

  朱墨笑眯眯的道:“她想用她母后來要脅我,我為何不能用和親之事來要脅她?”

  楚瑜想了想,倒也是,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朱墨即便真對蕭寶寧有那麼一丁點情意,也斷然不會容許別人來算計他的。他這樣的人,向來只聽從自己的本心。

  這麼一想,楚瑜倒覺得舒服多了,“照我說,四公主吃這次虧倒是好事,她一向養尊處優,從來沒嘗過苦頭,可是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順心如意的。”

  和蕭寶寧一比較,楚瑜都覺得自己的閱歷豐富多了。她惱恨蕭寶寧另有一層因由,不單是為曾經逼她和離,甚至於那次在荷花池中溺水,楚瑜也疑心是蕭寶寧所為——她從前絞盡腦汁也沒想出端倪,現在卻有了頭緒,這個人很可能是蕭寶寧。既可以除去她的性命,又能順便嫁禍郁貴妃與安王,這在蕭寶寧看來是一舉兩得的事,可見此人心機深沉起于始初。

  楚瑜想想都有些惡寒,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再深究也沒意義,好在蕭寶寧這回已經嘗過苦頭,等她嫁了人,從此便再無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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